佛隆下午要去为一阶段一般学科教育一年级的学弟妹们做家族教学。
先前由于那些一年级学生对佛隆抱持怀疑,所以这堂课有点像是一家店开了门却没有营业的状况,只有跟佛隆走得比较近的贝尔莎妮朵会开心地上前询问,其他一年级学生则把这堂课当成他们的自习课。
然而当他在课堂上演绎单人乐团的操作方式之后,一切开始出现变化,那些一年级学生看待佛隆的方式渐渐改观。虽说不至于到大家抢着上前提问的程度,但已经有很多一年级学生开始认同他的能力而跑来问问题,使得这堂课不再像以往一样呈现学生自习的状态。
不过——
「…………」
今天这堂课有点像是回到数个月前的状况……不对,之前因为贝尔莎妮朵会跑上来提问,加上克缇卡儿蒂对此情况感到不满,两人因而吵架,其实也算热闹了,所以眼下的情况应该说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吧?
教室里非常安静,而且安静得非常诡异。
没有人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来,也没有人在台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这般宁静得连呼吸都害怕吵到别人的情况下,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及笔尖游走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声响等等杂音——窸窣地回荡在整间教室之中。
台下的学生们全都哑口无言地看着讲台——即佛隆的方向。
在这堂家族教学课上,佛隆理应接受这些学生们提出的问题,并予以解答,但他现在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学弟妹们身上。
平常在有人上来问问题之前都会呆坐在讲台上的他,今天却独自坐在上头,用放大镜、小型手电筒,还有小型凿刀进行某项作业。
此时他所散发出来的气魄慑人,使台下的一年级学生完全不敢靠近。
早在所有学弟妹中最早进到教室的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走进来时,佛隆就已经是现在这副德行了。换句话说,他应该是从午休开始——或是从上午的第二堂课开始就一直待在这里埋头进行这项作业吧。
佛隆正在制作封音盘。
这种封音盘和一般用以记录声音的媒体不同——虽然规格上是一样的——是手工制造,用来记录单人乐团的演奏资讯。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类似于音乐盒的东西。
这种封音盘记录了各种乐器的演奏资讯,并由单人乐团读取之后进行演奏,是用单人乐团演奏神曲时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
虽然辅助演奏的部分可以用电磁式的媒体记录,但主要演奏部分的自动演奏资讯必须以手工刻录的方式加工封音盘;尽管其中的原理尚未解明,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像那种只有手工制作才会出现的「不工整」对于神曲来说非常重要。
也因为这个缘故,收音之后再用机器播放的神曲全然引不起精灵们的兴趣。
当人们开发了单人乐团这种高度自动化的辅助演奏装置之后,最重要的演奏工作仍必须由人亲自操作,在这种不可违逆的规则下,才会有人认为精灵们喜欢的并非「神曲」这种音乐,而是藉由神曲传递出去的「人们的意志和精神」。
若是演奏工作全程自动化,自音乐中流泻而出的将只剩下空泛的膺品,不会是原来的灵魂,缺少了精灵们渴望的东西。
不过无论这些问题究竟如何——
「…………」
一旦进入某项作业,佛隆的专注力真的非比寻常。
然而,若要说此时的他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台下的学生大概没几个答得出来吧?毕竟佛隆的打扮和平常一样,表情也没有特别严肃。
只是……他在作业中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让这些一年级学生不太敢靠近打扰。因为那副模样显得非常认真、诚恳,而且竭尽所能地进行这项作业——这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不能打扰他……大家几乎都是出自本能这么想的。
虽然不见得真是如此,不过此时佛隆的身上大概散发出某种令旁人不敢打扰的「神圣」戚。
「……那个……」
贝尔莎妮朵走到坐得离佛隆稍远的克缇卡儿蒂身边,小小声问:
「佛隆学长怎么了……?」
仔细一看,克缇卡儿蒂跟佛隆之间的距离没有平常那么靠近,或许她也不想打扰他工作吧?
「你也看到了——」
克缇卡儿蒂事不关己地说:
「他从午休前开始就一直忙着刻那东西了。」
因为这个缘故,被牵连的她落到连午餐都没得吃的下场。
换作平常,克缇卡儿蒂肯定会狠狠揍佛隆一拳,要他带自己去吃午餐吧?
「一旦他开始忙起来,就算面对天大的事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虽然他之前要我在这堂课的钟声响起时叫他,不过预备铃声响了,我也叫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知为何,此时克缇卡儿蒂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既不带喜悦的神色,也没有生气。
「这样的情况之前也发生过一次……总之现在的他不管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搞不好就算揍他也不会有反应吧?」
据说在没有药也没有针灸技术的古代,一旦要进行手术,都会让患者沉浸于赌博或游戏,藉由有趣的事情吸引病患的注意,让病患忘记痛楚……或许现在的佛隆就是处于这种状态吧?
「好……好可怕的集中力。」
「嗯,是呀。」
说完——
「…………」
克缇卡儿蒂恶狠狠地瞪了贝尔莎妮朵一眼,绋红的瞳眸流露出一抹类似憎恨和愤怒的情绪,却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怎——怎么了?」
受到震慑的贝尔莎妮朵忍不住将身体向后缩。
「如果这是为我而写的神曲,除了高兴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
「…………咦?」
贝尔莎妮朵一愣一愣地眨了眨眼睛。
既然是佛隆所做的神曲,如果不是写给克缇卡儿蒂的,会是给谁?
「难道不是吗?」
「…………算了。」
克缇卡儿蒂叹了一口气说:
「这次情况特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那个……你的意思是?」
「别问了,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么多。」
丢下这么一句像是闹别扭的话之后,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伸手指向教室一隅。
「那边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教室内仍弥漫着一片莫名的宁静。
但仔细想想,就算佛隆现在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这间教室里应该还是会有一个不会看情况却又爱乱说话,总是将每堂课搞得一团乱的学生……换句话说,今天不只是佛隆和平常不一样,麻烦精也出奇地安静。
对,就是胡麻吕.丹奎斯。
他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角落;如果比照丹奎斯以往的行事作风,今天肯乖乖坐在位子上的他真可谓奇迹般的光景。
当然,他肯安静绝对是好事,因为课堂上不会出现不必要的混乱。
然而……
「不知道耶……他从今天早上就是那个样子了。」
贝尔莎妮朵答话的同时显得有些不安。
丹奎斯——
「………………」
竟在一夜之间出现如此剧烈的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一脸倦容,两眼无神,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嘴上看起来却好像一直嘟哝个没完,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重度的麻药成瘾患者一样。
「嗯,他能安静下来我是很高兴啦……」
「是呀,可是……」
虽然这副模样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丹奎斯平常的表现让旁人一点都不想为他担心,贝尔莎妮朵和克缇卡儿蒂也不想没事去惊动他,让他打扰到佛隆专心工作——就这点而言,其他学生大概也有一样的想法吧?
佛隆埋头工作,丹奎斯莫名安静……这副景象与其说是偶然,倒不如说更给人一种命运安排般的印象。
然而……
夜色沁入教室。
大半校舍都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氛围中……除了紧急照明和夜灯之外,所有教室与办公室几乎都已经熄灯,只剩下行政人员和工友为了检查校内的各项设施而在走廊上穿梭,几乎看不见讲师和学生们的身影。
然而——
「…………」
佛隆的工作……尚未结束。
他仍持续地将脑中的乐谱刻到封音盘上,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时间流逝般,双手从没有停下来过。
当然,那些一年级的学弟妹们在这堂课结束之后就早早回去了,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看到佛隆的这副摸样,他们一个一个带着惶恐的表情默默离开。
「…………」
就在听到尤芬丽的建议,要他演奏音乐给贝尔莎妮朵听的那一刻起,佛隆的脑中即刻浮现了一首曲子。
其实这首曲子不是今天才开始创作的,而是每当小时候的佛隆想念着自己的爸妈时,嘴里就会哼
出这首歌。
没有人教过他这首歌,是他自己随便哼出来的。
尽管因为是小孩子自己哼出来的旋律,所以基本上非常单纯,也不是那么完备。
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其中没有一点杂质,是非常真诚的一首歌。
在贝尔莎妮朵对父亲和妹妹产生疑惑的时候,佛隆认为唯有这首歌,才能将「什么是最重要的」传达给贝尔莎妮朵知道。
「…………」
现在的他正用尽自己的一切厌性和技术为这首曲子进行编曲。
不够,不够,不够。
修正,修正,再修正,以着重整体平衡的方式再进行修正……
他甚至觉得连将这首曲子先誊成一份乐谱都很浪费时间,因而直接将脑子里组织完成的曲子刻入封音盘中。
若是其他神曲乐士听到佛隆这么做,肯定会嘲笑这是外行人的做事方式,毕竟编曲这种工作必须在脑中把所有细微处都安排好,再刻进封音盘中,是非常困难的一项工程。
但佛隆现在非常顺遂地进行着这项工作。
脑内一口气管理着上百个音符交织而成的旋律,一段不漏地让曲子一步步呈现在封音盘上。
这样的集中力非同小可。
然而,不知道该说是幸或不幸——由于过于专心眼前的作业,佛隆完全没有理解到自己正在做的事究竟有多么不凡。
接着……
「——好!完成了!」
砰!佛隆将工具放到桌上,大声宣言。
他以满怀关爱的眼神看着自己刚完成的封音盘,同时下意识地活动肩膀。看来太过专心的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过度使用自己的手腕,一股自肌肉深处涌出的酸痛威逼布肩颈之间的区域。
「咦……」
此时他才终于察觉到教室里的异象。
「啊……学长做完啦?」
贝尔莎妮朵坐在平常的位子上,问了佛隆一句。
普利妮希卡坐在她身边,克缇卡儿蒂也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显得非常无聊地坐在佛隆身边。
「……那个……」
教室里只有这些人。
此时理应坐在课堂上的学弟妹们全都不见踪影。
「其他学弟妹们呢?」
由于担心自己的学弟妹们终于串通好集体罢课,佛隆因而惊慌地问。贝尔莎妮朵对此显得有些难以启齿,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后才说:
「大家……都回去了。」
「咦……?」
一时之间没能理解贝尔莎妮朵为什么这么说的佛隆将目光移向窗外。
此时窗外的景致已经染上了夜色,
「不会吧!」
他赶忙看了看教室里的时钟。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距离黄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进入完全的黑夜。
「我、我该不会完全没有注意到上课钟响了,一直闷着头做自己的事吧……?」
「嗯。」
贝尔莎妮朵含蓄地点了点头。
佛隆闻言,仿佛闯祸似地抱头坐回椅子上。
他一想到应该站在讲台上为学弟妹们上课的自己,竟然从头到尾埋首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上,心里便觉得非常羞愧、非常抱歉。
「克缇,不是叫你上课钟响了要叫我的吗……」
「喂,等一下!」
看到佛隆心怀怨慰地看着自己,吓了一跳的克缇卡儿蒂瞪大了眼睛。
「我有叫你好不好,是你自己听不进去的!」
「咦?是……是这样吗?」
「对呀!我连下课钟响了的时候都有叫你,还叫了不只一次!她们两个人都可以作证喔!」
克缇卡儿蒂伸手指向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的方向,这对姊妹随即点头附和。
「呜……这……这样啊……对不起啦,克缇……」
「算、算了啦,你知道就好。」
当佛隆坦率地道歉后,克缇卡儿蒂也红着脸,带着微微的羞态回话。
下一刻,她蹙起了眉头接着说:
「还有——我帮你把这对姊妹强留下来,不让她们回去罗,戚谢我吧!」
「啊……」
佛隆眨了眨眼睛问:
「克缇知道我……」
「我早就猜透你为什么要写这首曲子了啦。」
克缇卡儿蒂叹了一口气说。
「谢谢你。」
「不用了,你要做什么就快做!」
克缇卡儿蒂说。
「嗯——那个……贝尔莎妮朵方便陪我一下吗?」
「咦?啊、嗯。」
听到佛隆叫她,吓了一跳的贝尔莎妮朵歪起头:
「有什么事吗……?」
「这首曲子……」
佛隆伸手指着自己刚制作好的封音盘说:
「我想请你听听看……」
「咦——!」
「贝尔莎妮朵先是吃了一惊,接着露出了既害臊又开心的表情。佛隆竟然会为了自己作曲——她大概连想都没想过吧?因为她打从心底觉得佛隆若是要写曲,一定都是为了克缇卡儿蒂而写的才对。
「所以呀,那个……」
佛隆有点害羞地用手指妪了揠自己的脸颊笑着问:
「反正你们都还没回去……那个……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请你听听看吗?」
「好呀,当然好!我非常乐意!」
在他含蓄地拜托之下,贝尔莎妮朵兴奋地点头答应。
「…………姆……」
相对的,克缇卡儿蒂则是露出了一脸吃了苦瓜似的苦闷表情,别过头去。对于独占欲超强的她来说,佛隆为了别人写曲想必是非常不愉快的事。
然而……她是佛隆的契约精灵。
作为佛隆的契约精灵,帮助自己的契约乐士实现愿望也是克缇卡儿蒂的一种矜持:既然佛隆希望能够解决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的问题,克缇卡儿蒂也知道这时候不妨碍他才是一个契约精灵该有的态度。
「那个……」
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在此时忽然打了岔。
所有人回过头来。看到大家的目光,普利妮希卡一时害怕得缩起了颈子,但接着仍吐出了细碎的声音说: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喔……」
「咦?啊……这、这样吗?」
佛隆对此显得有些困扰。
他一心认为当贝尔莎妮朵聆听这首曲子时,普利妮希卡也会留下来一起听——不过仔细想想,现在这对姊妹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距离,既然佛隆表示这首曲子是「要给贝尔莎妮朵听的」,听在普利妮希卡耳里便会觉得自己不该一起留下来。
「呜……那个……」
或许是从佛隆脸上的表情察觉到了什么,普利妮希卡因而赶紧慌张的补上一句:
「我不是不想听啦……只是……」
「啊……嗯,我知道。」
佛隆带着尴尬的笑容答道。
说起来,他写这首曲子的目的是为了让贝尔莎妮朵整理自己的心情——
『我的妹妹其实是个半精灵。』
『她知道这件事,而爸爸也知道,却对我只字未提。』
……面对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实,虽然理性上可以理解,情感上却无法释怀:紊乱的思绪纠葛缠绕,就连贝尔莎妮朵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藉着这首曲子让她这些思绪能够沉淀下来。
若是紊乱的思绪能够沉淀下来,情感和理智就能再次同调。
然而……他设定的对象只有贝尔莎妮朵,没办法预期听到这首曲子的普利妮希卡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佛隆发现自己只考虑到贝尔莎妮朵的心情,从没有想过普利妮希卡的感受,因而觉得有些羞愧。
「下次——普利妮希卡,下次再请你听我写的曲子。」
对普利妮希卡这么说的同时,他暗自想着届时一定要为她写一首曲子。
「谢谢学长。」
道谢后,普利妮希卡深深地一鞠躬。
「那……贝尔莎妮朵,请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实习教室吧。」
「——好的!」
「——等等!我也要去!」
当佛隆和贝尔莎妮朵一同迈步离开教室之后,克缇卡儿蒂也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目送着他们离开的同时——
「…………」
普利妮希卡忍不住轻轻叹息。
实际上,说是要先回去却没事可做的普利妮希卡在和大家分手之后,一个人来到了校舍的大门口内侧等着。
「…………」
她靠在墙上,将目光移向校舍外头。
她早就察觉到他那首曲子是为了她们姊妹写的。
虽然佛隆表示是「要请贝尔莎妮朵听」的曲子——实际上也真的是为了贝尔莎妮朵而写的——不过他之所以在此时特地为贝尔莎妮朵编写演奏那首曲子,为的是化解姊妹俩之间尴尬的处境。虽然认识佛隆的时间不算长,不过普利妮希卡早就察觉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于是她觉得——当下自
己最好不要在场。
佛隆之所以会演奏那首曲子,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要传达给贝尔莎妮朵。
当然……在这种状况下,若能放松心情,以最坦率的态度聆听那首曲子,贝尔莎妮朵才更能领略佛隆的心意。
然而一旦普利妮希卡待在身边,现在的贝尔莎妮朵便会下意识地隐藏真正的自己,如此一来,他辛苦为贝尔莎妮朵写的曲子无法发挥最佳效果,也就失去这么做的意义了。
所以普利妮希卡觉得自己不能跟他们一起去。
而且——
「…………」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也许塔塔拉.佛隆自己没有察觉到,他的音乐对普利妮希卡具有非常强大的影响。
他的曲子听起来很舒服,每一个音符部下得很仔细地,串成丰富的曲式,沁透听者心里的每个角落。尽管他的音乐主要是献给克缇卡儿蒂,不过作为神曲散布在空气中,普利妮希卡也同样会受到佛隆的音乐影响——虽然只会接收到扩散出来的一小部分,却仍非常扎实地沁入她的心里。
然而普利妮希卡的内心某处对于佛隆的神曲感到排斥——那是多莉斯莱遗留在普利妮希卡身上的记忆,她不愿意接受佛隆的神曲。
神曲基本上没有明确的形式。
无论何种音乐,只要能够承载演奏者的灵魂,得到精灵的认同,就是神曲。
但对于多莉斯莱而言,这世上唯一的神曲只有她的契约乐士帕尔提修所演奏的音乐。虽然精灵没有义务对于已死的契约乐士献上永远的忠诚——无论如何,人类都无法拥有如精灵般悠久的生命,因此在多数情况下,神曲乐士都会比自己的契约精灵先离开人世——没有人会责怪哪一柱精灵在自己的契约乐士死后,和另外一名神曲乐士交换精灵契约。
即便如此……
虽然认为这件事应该跟自己没关系,然而普利妮希卡的心灵某处非常畏惧塔塔拉.佛隆的神曲,害怕对他演奏的神曲敞开心房。
她的内心存在着「这么一来便形同背叛了帕尔提修」的声音。
所以现在置身在这里的人……不是普利妮希卡,而是多莉斯莱吗?
「……爸爸……帕尔提修……」
她对于该如何称呼自己口中的那名男子戚到疑惑。
她的脑中交叠着双重记忆——这个人既是她的父亲,同时也是她挚爱的契约乐士。
因此她对帕尔提修的情厌较贝尔莎妮朵对父亲的思念更加复杂许多。也由于这样的自觉,她总会压抑着自己,不让情绪显露在外。
「……我……到底是谁呢……?」
普利妮希卡吐出了长长的叹息。
这时候——
「……?」
她忽然看见校门口有人朝校舍这头走过来。
以轮廓来看,对方是人,普利妮希卡身为半精灵的感受性也支持这样的判断。
然而——
「…………是谁?」
即便如此,普利妮希卡仍感到某种异样的气息,无法将视线从这人身上移开。
——不太对劲,对方像是暍醉酒一般步履蹒跚,不过看起来又不是这么单纯……动作中散发出一种挑动他人神经的异样感。
当人影来到校舍入口,普利妮希卡发现自己认识对方——
「丹、丹奎斯……?」
确实是丹奎斯。
然而……若是没有注意看,也许根本认不得他。
他的双颊消瘦,眼神空洞,虽然白天时他的精神已经非常衰弱了,现在却又恶化成这副德行。
普利妮希卡再度试着叫了他的名字,不过没有反应。
这个自称天才神曲乐士的少年口中仍和白天一样念念有词,看都不看普利妮希卡一眼,迳自通过她的眼前,持续前进。
并非对普利妮希卡的叫唤听而不闻——恐怕现在任何东西都无法引起丹奎斯的注意。他的双眼没有聚焦,眼神甚至让人怀疑他的意识是否正常。
——好可怕……普利妮希卡直觉地产生了这样的感受。
当持续前进的丹奎斯随后消失在普利妮希卡的视线之际,她腿软地当场瘫坐在地。
其实丹奎斯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穿过普利妮希卡的面前而已。
然而——
「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吓得脚软,但丹奎斯方才的模样确实在普利妮希卡的心里种下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受。
佛隆犯了一个错误。
他是学生,不是神曲乐士。尚未拥有专属单人乐团的他若是要使用单人乐团,无论演奏的曲子是不是神曲,都得向学校申请实习教室的使用许可。
一如前述,神曲的形式没有明确的定义,因此就算演奏者本人没有那个意图,只要全神贯注,也可能偶然地演奏出神曲——此举将会吸引认可这首曲子作为神曲的精灵聚集。
然而……
佛隆因为过于专注在制作封音盘的工作上,根本忘记提出实习教室的使用申请。
由于现在多数的学校勤务人员都已经离开了,就算提出申请,得到校方许可也会是明天的事;如此一来,特地留贝尔莎妮朵下来就没有意义了。
因此……
「学长,上面写着禁止进入耶……没关系吗?」
贝尔莎妮朵畏畏缩缩地跟着走进最尾端的一间实习教室,语气中同时流露出不安和期待的情绪。
「应该没关系吧。」
佛隆脱口说出——难以和平时的他联想在一起的大胆回答。
他现在的所有心思都放在想要早点演奏自己写好的新曲子上。
虽然这首曲子是为了贝尔莎妮朵改编的,不过佛隆本来就喜欢包含神曲在内的所有音乐——无论是作曲、编曲,还是演奏都非常喜欢。实际上,这方面的兴趣其实是作为一个音乐创作者最基本的要求,之后才是技术和才能的问题;因为喜欢,所以才能说服自己全心投入,不把对音乐的付出当成一种辛苦,甚至没发现专注于音乐时的自己也是一种努力的过程,毫无自觉地不断累积成长……
「也是呢……」
贝尔莎妮朵点了点头:
「应该……没关系才对。」
由于她也非常想要早点听到佛隆写的曲子——毕竟是崇拜的学长为自己所写的曲子——所以就算这么做有点乱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是这里吗……有了!」
佛隆按下照明开关。
接着——原本一片漆黑的实习教室随即笼罩在白光中。
「看来电线跟电灯已经在白天修好了呢。」
他环顾教室四周。
不用说——这问实习教室就是昨天他们遭到来历不明的刺客精灵袭击的现场。基本上,因为实习教室都收纳有价值昂贵的单人乐团,所以都会上锁;但这间教室因为要清除里面的碎石、搬入修缮用的材料和工具而没把门锁上。
昨天还留在教室里的桌椅跟乐谱架都已经全部撤走了,导致这间实习教室显得有些空旷。
「虽然没有椅子有点可惜……不过还是请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好~~」
贝尔莎妮朵照着佛隆的话,找了个地方坐下。
克缇卡儿蒂没有回话,但也跟着直接坐在地上。
佛隆走向放在教室后面的置物柜,打开其中一扇置物柜的门。
「太好了,有耶!」
原本还在担心这间教室里收藏的单人乐团会不会被校方收走了,不过此时这些单人乐团都还放在置物柜中。
他一如往常地挑选了以电子琴作为主奏乐器的单人乐团,然后将刚才制作完成的封音盘放入单人乐团中、背到身上,一边走向贝尔莎妮朵和克缇卡儿蒂,一边按部就班地展开单人乐团。
机械手臂像是要将他包裹住似地自单人乐团小伸展开来,标示着各类演奏资讯的显示栏位同时被投影在周围各处;最后,作为主奏乐器的电子琴也从后方经过他的两侧腋下,滑到了面前。
如此一来,所有装置都展开就绪了。佛隆先是确认各个显示栏位中的演奏资讯,接着表演性地对着贝尔莎妮朵和克缇卡儿蒂一鞠躬(看来他也相当兴奋)。
「那就请两位放轻松聆听吧。」
佛隆先是做了一次深呼吸,指尖接着在琴键上敲响了这首曲子的第一个音符,然后开始跳动——
音乐的质感起初非常纯净而含蓄,象征性地演绎着寂寥的夜晚。
接着,旋律流畅地逐渐加强了力道,像是要撩动听者的感性——抑或是意图沁入封闭的心灵世界般……
被遗留在黑暗中的孩子,
孤伶伶的一个人——没有人疼,没有人爱的孤儿。
孤独招来不安,不安化成了恐惧……
然而——
真是如此吗?
孩子呀,你真的是孤伶伶一个人吗?
孩子呀,你真的注意过身旁的人吗?
你真的注意过周围的人吗?你是否一心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你是不是没有发现
周围有人一直在守护着你?
孩子,孤独的孩子呀……
是谁——先转过身去的呢?
是你吗?还是这个世界?
来吧,请你再好好看看这个夜晚,
用你的双眼看清楚这骇人的黑夜。
漆黑的夜里是否真的空无一物?
你看见星星了没?你听见虫鸣了没?漆黑的夜晚是否真是如此冷酷地对你散布恐惧?
漆黑的夜晚是否真是如此排拒你的存在?
我们若用不同的眼光看世界,世界便会呈现不同的色彩……
所以——
在你怀抱着绝望闭起眼睛之前,请你再看一看;
在你怀抱着恐惧捣住耳朵之前,请你再听一听——
你,真的是孤独的吗……?
「…………」
旋律轻抚着脸颊。
贝尔莎妮朵默默聆听着佛隆的音乐,同时回忆起幼时的自己。
父亲陪在她的身边,普利妮希卡陪在她的身边,加上自己……
当时自己的眼中存在着什么呢?
所得到的感动究竟又是什么呢?
那是被收进记忆深处,被埋葬,被忘记的回忆。
那是——
「…………」
妹妹总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贝尔莎妮朵起初觉得妹妹都不肯陪自己玩,因而觉得无趣。
当自己也生了病,躺在床上哪儿也不能去的时候就更无聊了。
她同时也觉得始终躺在病床上的妹妹不知道什么叫作快乐,为她感到难过。
所以她想告诉妹妹许多有趣的事。
想看见妹妹脸上笑容的她因而费尽苦心。
但妹妹不肯笑。
她用尽心思,做了许多努力,一切却徒劳无功——
……结果我觉得寂寞,因而哭了出来。
普利妮看见我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见我们两人哭了,爸爸马上进来房内,唱歌给我们听。
我笑了,普利妮也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普利妮的笑容。
接着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直到爸爸没有回来的那天。
我第一天忍着,第二天忍着……到了第三天,我再也忍不住而哭了出来。
看到我哭,普利妮也跟着我一起哭——
「…………」
剩下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
我们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累了,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我们决定从今以后脸上都要挂着笑容,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决定——两个人一起努力地让自己的脸上充满笑容。
从当时开始,无论我们两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一起。
高兴的事;快乐的事;觉得寂寞;觉得哀伤。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妹妹都会陪在我的身边……
「…………」
贝尔莎妮朵起初没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直到戚受到泪珠沿着脸庞滑落,她才终于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
眼泪……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而流呢?
是对亡父的追思?
是对昔日愉快时光的乡愁?
不对,不对——
这是对自己不知何时忘却了最重要的事感到哀伤。
「学长……我……」
她开了口。
佛隆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对她投以温柔的笑靥——比起笨拙的言词,沉默的笑容更能强烈地撼动贝尔莎妮朵的心房。
「无关乎是人类还是精灵……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就是普利妮呀。我们一起哭,一起笑,无论何时都陪在彼此身边,就连爸爸过世的时候也是,之后也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一直都……啊……为什么我……为什么……」
若是用怀疑的眼光检视,和普利妮希卡共度的那些时光确实是充满欺瞒的回忆。
事实就是事实。
普利妮希卡瞒着贝尔莎妮朵,没将这些话说出来是事实。
但……事实也不过就是事实。
事实代表着什么意涵,完全取决于观者的想法。
所以——
「……小时候的我不就是为了想要看见普利妮的笑容,才会对爸爸的神曲怀抱着憧憬,立志成为神曲乐士的吗……我怎么连……这些事……都忘记了……」
话语中断了。贝尔莎妮朵的内心充斥着尚未理清的思绪。
是她心里原本没打算转换成语言的情感。
然而……
「佛隆学长——」
缓缓抬起头来的她脸上仍挂着浅浅的泪痕。
不过那张脸庞此时浮出了笑容,是如同平时般开朗的笑容。
「谢谢你!」
道谢的同时,她用力地对着佛隆深深一鞠躬。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校舍顶楼的中央区是这间学校职权最高的管理者——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校长的办公室。
身为办公室主人的校长坐在黑檀木办公椅上,手肘则撑在材质同样是黑坛木的办公桌面上,仿佛正侧耳倾听某种声音似的,将眼镜镜片下的一双眼睛阖上。
然而校长室内安静无声。
厚实的墙壁和地板阻绝了外围的一切杂音,将校长室区隔成一个无声的空间,
因此他理应无法听见任何声音——包含位于两层楼下的隔音设施中所演奏的音乐。
位于校长室内的人不可能听得见那道乐音。
然而……
「……嗯?」
校长缓缓睁开了眼睛。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答案呀。」
他低声细语,脸上的表情和平时温柔而光明的形象几乎判若两人。
尽管外表看起来像个青年,身上的威严却宛若一名充满历练的沙场老将。
「……好了,对方也差不多该开始行动了。」
校长在低声呢喃的同时将视线瞟向身旁,只见一柱蓝色的狼型精灵——沃尔菲斯站在那里。
「呼噜噜噜噜;」
这柱赛洛枝族的精灵发出带有强烈警戒意义的低吟,仿佛诉说着什么。
「你在为他们担心呀?」
「…………」
面对校长的询问,沃尔菲斯不置可否。
这名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最高负责人以悠哉的语气断然表示:
「但你不能去,他们今晚得在没有奥援的情况下跟『敌人』交手。」
这句话的意思等于已经预期到有人将带着恶意欲伤害这间学校的学生,然而他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既然跟气她』交换了精灵契约,这孩子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面对更强大的阻碍,这是一定的;届时未必会有人出面帮助他,所以他得学会靠自己迎战。」
「……呼噜……」
简短地低吟了一声的沃尔菲斯看来并不赞同校长说的话。
然而……
「如果因为这次事件而死,对他来说搞不好反而是件好事呢。」
校长接着吐出更为骇人的言论。
他一边扬起微笑,一边表示:
「来吧,塔塔拉.佛隆——红色的歼灭公主,克缇卡儿蒂·阿巴·拉格兰洁丝的契约乐士,让我看看你究竟拥有多大的潜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