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着从屋顶水塔一跃而下、在眼前着地的少女时,心中的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
太阳降落了。
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何来到屋顶。
或许是因为一直躺在病房里很无聊吧。
也可能是对医院这个未知的设施感到好奇的缘故。
又或者是——为了逃离在远处诊疗室宣告重症病情的医师声音、在大厅因痊愈而开心的患者欢呼、静静行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从陌生病房传来的衣服摩擦声、敲打窗户的风声、手术室微弱的电子音——这些折磨耳朵的杂音波涛。
纵使明知道无处可逃,却仍想逃离这些一般人听不到、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杂乱音浪。
总之,自己离开了病房。在医院里头绕来绕去后来到屋顶——便遇见了她。
“幸会。你也是这医院的病人吗?”
先开口的是那位少女。
少女边说边走过来,感觉她的态度很理所当然。
但此时的自己却害怕得不得了。
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事,甚至也不相信自己。少年拒绝了对自己所有的援助与关怀生存到现在。
因此对于走向自己的她——当然会保持距离以示抗拒。
如此一来就会结束。从以往的经验得知,只要一开始表现出拒绝关心的态度,对方就不会再踏进来。
所以他也认为自己应该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少女却——
“——没关系唷。”
温柔地抓住了想逃的手。
“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喔。”
并微笑着说道。
“————”
他感l到全身发热。
少女的话并不特别。
也有人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但少年每次都会加以抗拒。
然而她却不一样。跟至今遇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少年察觉到一件事。
消失了。
声音消失了。
一直震动着耳膜的杂乱音浪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声音。
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萦绕在脑中的声音只剩一个。
——心跳声。
藏在她胸口的乐器所演奏出的旋律。
纯真的心编织出独一无二、透明的鼓动。
这一刻的震撼,相信这辈子都无法忘怀吧。
这世上竟有如此纯净的声音。
这世上竟有如此磅礴的声音。
这世上竟有如此温暖的声音。
仿佛初次了解到爱的孩童一般。
“——你是?”
“唔?啊,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少女轻轻将手放在胸前:
“我是狭雾。日祀狭雾。”
她露出如太阳般明亮的笑容。
“要是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会很高兴喔。”
天地征司与日祀狭雾。
这就是两人的初次相遇。
◆◇◆
“——喂,快起床啦!”
“……唔?”
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肩膀,于是天地征司带着恍惚的意识,懒洋洋地抬起头。
蒙眬的视野中,映照出几张桌椅与几名学生。有的学生正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有的在互相丢球,各自做自己的事;正前方有黑板与讲台,挂在墙上外型冰冷的时钟,里头的秒针不厌其烦地转动着。
这里是教室。得到这个结论后,征司整理了一下现在的状况:
“啊……我睡着啰?”
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说道。他关掉从后挂式耳机流泄而出的音乐,却没有拿下耳机,只是举起双手伸展筋骨,这时前面的位子传来熟悉的声音。
“终于醒啦,天地同学。”
坐在那里的是外表伶俐又笑容可掬的少女,不知几时开始就坐在这了,她是征司的同班同学葛笼澄香。
“是葛笼同学叫我起来的吗?”
看着黑板上的时钟,老师差不多要来了。再这么睡下去粉笔就会飞过来了吧。征司于是向澄香道了谢。
“不用客气啦。对了,天地同学睡觉时似乎在笑呢,是做了什么美梦吗?”
“嗯,梦到小时候的事。”
“哦,是怎样的梦?”
“跟女孩子打情骂悄的梦。”
“天地同学,捏造记忆是不行的喔。”
“不,我可没有打算捏造记忆。”
“你是有意识地遗忘捏造记忆的事吧?”
“我也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高难度的记忆窜改。”
真是乱七八糟的对话。
“不过,天地同学小时候……是怎样的小孩呢?你打从那时就是个怪咖吧?”
“喂喂喂葛笼同学,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现在的我是个怪咖似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给我等一下!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奇怪了?”
“因为天地同学,有恋心脏癖啊。”
“谁有恋心脏癖啊!”
征司敲打桌子站了起来。
“我喜欢的不是心脏,而是心音!”
心音。
如字面上的意思,指的就是生物体内的心脏跳动所演奏的音色。
不知为何,征司超级喜爱强烈的心跳声。
“受不了,别把心脏癖和心音癖混为一谈啦,喜欢心脏很明显就比较变态嘛。相较之下,心音必须仰赖心脏健康地跳动才能奏出美妙的音色。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疏远任何人,只是纯粹耽溺在心脏跳动的声音里,这可是再健全不过的嗜好啊。”
“唔,正常人应该不会这么喜欢心脏或心音什么的吧?”
“才没那种事!”
征司坚决地摇头:
“你听好,心音诚可说是这世上最美的音乐了。有仿佛春天气息般轻柔的鼓动,也有如盛夏艳阳般光辉四溢的旋律;既有秋天枫叶般优美鲜明的节奏,亦存在冬日初雪般如梦似幻的律动!有左右却没有上下之分,也无优劣之差!虽然也跟我个人的波长合不合有关啦。啊,话说回来我很喜欢葛笼同学的心音OUCH!”
征司瞬间被葛笼的右直拳揍飞出去。
“你干么啦葛笼同学!”
“啰嗦!之前不是警告过你别随便听人家的心音吗?”
“说是这么说,但我的PSY会任意收集周围的声音,我也没办法啊!”
“那至少别锁定心音,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声音上啊!心音以外的声音你也听得到吧?”
“……譬如说?”
“哎?譬、譬如……”
澄香的视线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像是我、我的美声之类的?”
“差不多该准备上课了——”
“喂给我等等啊混帐!”
“有什么事吗非美声的葛笼同学?”
“好啊要打架我奉陪!”
面对不断要他到教室外解决的澄香,征司这才伏地谢罪:我是开玩笑的,抱歉。
澄香虽仍一脸气呼呼的表情,但终于饶他一马:
“算了啦……对了,天地同学知道吗?”
“葛笼同学的三围我倒是知道。”
“为何你会知道啦!”
“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三围是七十九、五十八、七十八呢。”
“竟然全部命中!”
“好奇怪喔,我只是随便说说竟然还猜中了耶?”
“你、你这家伙……!”
澄香瞪了一会儿语气平淡的征司,最后把脸撇开,小声呢喃:
“算、算了,被天地同学知道也还不算讨厌……”
“唔?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你别在意。”
“嗯,那我就不在意了。”
“你好歹也在意一下嘛!”
“太不讲理了吧?”
对于有些晕头转向的征司,澄香撩撩头发说道:
“啊~~算了啦!别提这个了,天地同学刚才在睡觉所以不晓得,听说今天班上来了个转学生喔。”
“转学生?”
征司眨了眨眼,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不过,当他意识到周围同学们聊天的内容,才发现众人谈论的都是有关转学生的话题。
今天是五月第一天,征司等人今年才刚升上高一、进入这所一光高级中学就读,最近好不容易习惯班上同学与整个校园了。虽然对转学生来说,还算是个容易融入大家的时期——但转学的时间点未免太不上不下了。
或许是想法显露在脸上的缘故,澄香微微耸肩:
“可能有什么原因吧,在意的话就直接问本人吧。”
“说的也是……对方是从砂据外转来的?”
所谓砂据,指的就是征司他们居住的城市——砂据市整体。由于这城市的居民情况与一般人不太相同,因此对外地来的访客而言隔着一条特殊的界线。
“这个嘛,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是从西区的学校转来东区的样子。所以——”
咚!
澄香的右手突然间化为沙尘。
“啊,对不起!”
同学紧张地道歉,那是刚刚在玩抛接球的学生。
“好危险喔……不要在教室里玩球啦。”
澄香的视线从自己那变成沙尘的右手腕转向前方,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对这景象一点也不害怕的同学。
“抱歉,丢着丢着就认真起来了。”
“受不了……若不是我的话可能早就翻脸了喔?”
澄香边说边看着自己的脚下,脚边有颗球,她的手就是被这东西打到的吧。
澄香轻轻摆动右手腕,于是原本飘在手掌一带的沙尘仿佛有意志似地动了起来,离开她的手并缠绕在橡胶球的周围。下一秒,球就被沙子推到半空中,并掉落在那位同学手上。
“来,下次小心点喔。”
“是,真的很不好意思。”
同学低头道歉并坐回位子上。
看他坐回去后,澄香面向征司。同时飘散在空气中的沙尘聚集在澄香右手,并开始成形,数秒之后变回了她的右手腕。
“那么……嗯?我们刚刚在聊什么?”
征司指着变回原状的澄香右手说道:
“让转学生看这景象,对方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啊。”
“喔!不会啦,因为对方好像也是砂据的人,所以这点可以放心。”
“虽然我个人是有点想听听对方吓到时的心跳声。”
“我是没差,但若对本人说这种话一定会被排挤喔,天地同学。”
“就是要走险路才叫男子汉啊。”
“没事干么铺地雷给自己踩啊……唉,算了。”
澄香说的没错,对征司他们而言,刚刚的异象只不过是家常便饭——但对外面的人就不是了。因此视人物出身砂据内外,应对方式会产生些许不同。
“无论如何,我可没有你那种会吓人的PSY。”
“明明是个人类储音机兼集音机兼放音机,还敢说这种话。”
“只要拿台录音机谁都办得到嘛。”
“录音机不能集音吧……”
“再加装集音机就可以了。”
“顺便附上强词夺理的机能似乎也不错呢。”
“好吧,我错了。”
对于夸张地举起双手投降的征司,澄香小声笑了笑。
她轻轻靠上椅背发出摩擦声:
“算了啦。话说回来,不知那个转学生是怎样的人?男生还是女生?天地同学觉得呢?”
“我觉得是两栖类。”
“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
“咦?所以葛笼同学认为是鱼贝类吗?不会吧……”
“才没有!不论是两栖类鱼贝类还是昆虫都一样不可能啦!”
“那如果是非人类葛篙同学就要让我抱一下喔。”
“凭什么啊!话说若真出现那种转学生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说呢……友情并不是靠种族或外表来建立的啊。”
“回答超帅!”
“而是靠内心响起的心音。”
“嗯,我早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啦!”
“所以只要心音合我的波长谁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啦。”
“真不知你是心胸宽大还是狭隘……”
澄香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烦,大力叹了口气。
这时征司捕捉到从走廊上传来的老师的脚步声,以及另一个没听过的脚步声。
“唔,老师好像来了。”
“喔,那就静候转学生大驾光临吧。”
在位子上坐正后,澄香视线转向连着走廊的门。
仿佛受影响似地,周围的喧嚣也逐渐平静下来——此时门被大力打开。
“喔!大家安安!”
大剌剌地跟大家打招呼的是级任导师。她是位三十几岁的女性——然而却没有成熟女子的风韵及老师的威严,是个若穿上学生制服,就会被误认为是学生的人。
“全部的人……都在呢。那么在点名之前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大家应该都听说了吧?今天有个女生要转到本班,现在来为大家介绍这位新同学。”
“啊,是女孩子啊。”
澄香满怀期待地双手交握,其他同学之间——尤其是男孩子——也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只说是女孩子并不一定是人类喔,征司懒洋洋地想道。
“好了好了安静点。吊花,不要预知未来。青桐,不要使用透视眼。犹柳,别吃便当了。至少一开始大家要有礼貌地来迎接新同学呀——好,那我叫她进来啰。”
导师向走廊招了招手,此时一名少女慢吞吞地、仿佛在确认脚步似地缓缓走进教室。
“大家好,我是日祀狭雾。”
是位长相标致的少女。
如月亮所散发的磷光般的少女。
男同学们不由得倒吸口气,连女同学也发出感叹的叹息。
在这些人之中的征司〡〡
并未做出上述两种反应,只是一脸讶然。
“日祀、狭雾……?”
他知道。
他知道这个名字。
他没忘,不可能忘得掉,甚至不久前才刚梦到她。这名帮助过自己,如太阳之子般的少女。
“天地同学?”
隔壁传来澄香的询问。
但这声音却传不进征司耳里。他拿掉挂在耳上的耳机,将耳力集中在狭雾这名少女的心跳声上。他听见的是如月之竖琴般的音色。很美妙。虽然美妙——但记忆中少女的旋律应该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般雄壮才对。
既然如此,她应该是另外一个人。正当征司这么想时,少女不经意地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的视线交缠,忘了眨眼的双眸照映出彼此的身影。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少女突然惊讶地开口:
“……难道你是征~司?”
“————”
征~司。
他记得这样的叫法。
将征司两个字的尾音稍微拉长,十分独特的声调。
——那今后就叫你征~司啰。
稚嫩的少女声音在脑中苏醒。
没错,绝对错不了。
“你是那时的……”
“嗯,对啊。你还记得我啊?”
说了这句话的少女朝征司露出淡淡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征~司。”
天地征司与日祀狭雾。
过去曾短暂邂逅的两人,事隔六年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