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嫉妒绯红 PROLOGUE

对她来说,爷爷膝上的位子是她的特别座。

女孩的爷爷同时拥有医生和大学教授两种头衔。尽管於公於私都十分忙碌而鲜少在家,不过对於这唯一的孙女却仍是呵护备至、疼爱有加,因此她也非常喜欢跟在爷爷身边。每当爷爷坐在客厅暖炉前读书,她便会有样学样地坐在爷爷膝上,读起自己喜爱的绘本。

这样的情景,那天夜里也一如往常地出现在客厅里。

「有句话说『似是而非』……」

暖炉里透出了暖洋洋的火光,看在女孩的眼中显得非常耀眼迷人。

那是曾几何时的某个寒冬之夜,所有记忆都已变得模糊而暧昧。确切的日期和时间等数字,已全然沉人了女孩脑海中最为深邃迷蒙的黑暗处,怎么也唤不回来。

其实,这种事情鲜少出现在一向记性良好的女孩身上。不过当时的她还是个孩子,家有多大她的世界就只有多大,对於外界的一切认识都还只是懵懂无知的想像,根本没有任何具体的理解。因而像是日期、时间等数宇,此时的她根本就尚未明了其含意。因此,对她来说「昨天」、「今天」、「明天」,每个不断到来、不断成为过去的日子,终究只是时间之潮中的一个小单位,缓缓流过属於她的生活,也没有任何特别标示其存在的价值。

这些日子聚集起来,就构成了女孩的孩提时代。在孩提时代的记忆中,她记得最清楚的,永远都是一些零碎却鲜明的片段情景。

暖炉里的柴薪燃著熊熊火光。因为这份温暖,她的家、她拥有的世界才得以避免遭到窗外渗入的寒气和夜晚的黑暗侵袭。这间客厅虽不大,却也不会给人狭隘的压迫戚,暖炉的熊熊火光中酝酿著一股安适的氛围。

她的爷爷讨厌奢华也不嗜饮酒,因此客厅的橱柜中摆放的既不是艺术品也没有酒类,全都塞满了爷爷收藏的书本。而这些书籍并非爷爷日常工作所需,而是一本一本精装的古典文学全集、历史传记等等,让人完全无法从中嗅出爷爷作为医师的身分。

除此之外,房里只放了必要的家具,如沙发、客桌、地毯,还有一座大型的直立式摆钟静静地立在墙边。尽管客厅里没有任何一张附庸风雅的名画,然而橱柜里满满的书本却著实为这间客厅增添了一股独特的书香气。

「似是……而非,看来几可乱真,却非其物……」

柴火在暖炉里烧得旺盛,映出的影子落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无时无刻地不断改变形貌。影子里头藏著两名成年男子的身影——她的爷爷,和一名与他们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青年。青年曾拜访过爷爷好几次,所以她也认得青年的容貌。

他们的身影融在墙上、地上,和其他影子一起化为深海中的水藻,随著火光轻轻摇曳,嗳昧的轮廓任谁也难以辨识其主体。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景象对女孩来说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因此比起当晚两人的一举一动,墙上摇曳的黑彰更令她印象深刻。

「——可是人类总有一天会忘掉的!因为两者太过相像,所以他们终究会一点一滴地忘记彼此之间的差异性。因为他们根本打从心底希望两者实为一体,这么一来他们便可以毫无窒碍地理解对方、可以藉此让自己安心,更可以因两者相似的表象而刻意忽视彼此截然不同的本质,将两者归类为同等的存在。」

爷爷抱著乖乖坐在自己膝上的孙女,丝毫没打算要她下来,或要她暂时离开客厅,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费事了。他一手抚著孙女的头发,一边继续与青年对谈。青年没有针对女孩留坐在爷爷腿上有违礼数一事斤斤计较(也许是面对既是医师又是大学教授的老先生,他根本没有在这方面提意见的权力)。事实上,他丝毫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读著绘本的女孩身上,因此女孩一如往常地继续读著她的书,一边茫茫然地任由爷爷和青年的对话在耳边流过,

「这实在不得不说是一种愚昧的想法。毕竟再怎么像,小猫和小老虎终究不是同一种生物。如果用同样的方式将它们养大,最後吃亏的可是人们自己。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多数人竟连这等程度的道理都不懂。」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女孩的爷爷和那名青年之所以都不排斥让女孩留在现场,大概是因为他俩都觉得女孩的年纪尚小,根本不可能听得懂吧?

事实上,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来说,两个大人们的对话也确实都是由陌生的语汇所组成。诸如「被媒体愚弄的群众」、「学会的利益结构」、「霍佐纳理论」、「蓝皇冠号事件」、「对於现行社会体制可能带来的弊病」……等等。

「两者尽管相像,不过却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呀。那么,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也终将显现。无论就肉体层面或是精神层面,小猫终会成为老虎的粮食。」

「可是,如果是被人类驯养长大的老虎,也有可能不会把猫当成食物啊!」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猫跟老虎从小被养在一起、老虎不会把猫吃掉,两者共同处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老虎在成长过程中逐渐蜕变成为王者之姿的模样,终究会对小猫带来不可磨灭的负面影响。其中弱势的一方会受尽较强一方的欺凌、嘲笑而变得畏缩。强势的一方则会造成弱势者心里的恐惧、猜忌,致使强势的一方在彼此极端对比的差距之中变得更为强悍。」

「这……」

「时间久了,双方之间便会产生嫌隙。而老虎即便不知道猫儿可吃,它终究还是生了狩猎这些弱势动物用的尖牙利爪,于是乎单方面猎杀的残酷食物链也就理所当然地成形了。同时,不论老虎心里对于身边的猫耳究竟存在什么样的想法,对那只可怜的猫而言,老虎始终是悬挂在它心头上的一颗大石头,随时都可能对着自己当头砸下。即便只是想在游戏中取悦老虎,它都得使出浑身解数,,累得几乎精疲力竭。」

「……」

「对双方而言,如果长期忘记彼此之间的差异而持续忽视相处时的交互影响,那么它们原有的形象终将被扭曲。这种情况非但只限于个体,即便套用在同一个社会中、两个利害关系相近的集团上,也是可以成立。严重者,更会造成整个社会型态的扭曲。」

在这段成人间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的同时,女孩不经意地从图画书中抬起头,视线提到爷爷和对面的青年身上——她看到了两张极为严肃的表情。

暖炉的火光照在两张脸上,刻画出强烈的光影落差。忽然间,—股恐怖的气息冷不防地窜上她的心头。就在这时候,爷爷伸出手掌,仿佛故做轻松一般地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上。

「你是说三国战争中决定三方势力胜败的神曲乐士吧?不过,他的事迹几乎已经可以归类为神话故事等级了……」

「即便如此,他的存在应该是无庸置疑的。只是,如果提到他的来历,那才真是有如神话故事般玄奇呢。」

「穆索尔斯基的来历?」

「你没听说过吗?传说穆索尔斯基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而是来自仅有极少数精灵可以使出浑身解数往返的另一个世界。换句话说,穆索尔斯基本是异世界的居民。」

「这个传说应该只是战时户籍紊乱而以讹传讹的结果吧?」

「也许是吧。不过根据历史记载,确实有几个神曲乐士也都可能拥有异界居民的背景。事实上,也许这个时代也有,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搞不好,人数还多著呢。」

「……教授,你不会……真有遇过这样的人吧?」

「呵,这就不说了。不过,根据我们从各个神话轶事中了解到的异世界,那里似乎并没有精灵存在。而且,那个世界的人们即便没有仰赖精灵的协助,也照样构筑出自己的文明。甚至有传闻说,那个没有精灵的世界,其文明在各方面都比我们这个世界来得进步呢。」

「这……」

「当然啦,这种说法目前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是了。」

「……」

在这个话题结束的同时,两人的声音再次沉寂下来。在这一片短暂静默的空气之中,唯有暖炉中的薪火不断啪嚓啪嚓地燃烧著。

「然而……」

一会儿之後,女孩的爷爷才又开口。他稍微夸张的手势与动作透过衣角的牵动传到了女孩背上。当时她还不了解,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夸张的肢体语言也许是在大学担任教授的祖父,一种因职业而养成的习惯。

每当祖父要陈述一个结论时,不管对象是不是他的学生,他总会表现出这般夸张的肢体动作。毕竟以大学教室宽广的空间来说,一堂课少则数十,多则有百余个学生同时坐在讲堂内。如此,站在讲台上的教师如果希望自己表现得优秀,除了本身必须博学,更需要在举手投足闾散发出演员般的魅力。无论是多么杰出的学问家,若不能将这些知识传给後辈,那么他所具有的学问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此,不论是根据授课内容适时地改变说话语气、音调、眼神及手势,或者是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变化来强调课堂上的重点,都是必要的技术。

「从这种种迹象之中,我们能不能得到一个省思的机会——如果没有那些似是而非的存在,这个社会究竟

会变成怎样呢?」

这些站在讲台上磨练出来的技术,让祖父所吐出的言词仿佛一曲陌生的歌谣——人们听歌、唱歌,但有时不会刻意去理解歌中的含意。

女孩爷爷与青年问的对话,在独特的节奏和高低起伏之间化成了连绵不断的乐音,交织成缭绕在绘本图像与文字之间的旋律,清楚地流入女孩的意识之中。

「讲白一点,我其实希望他们与人类之间的距离比起现在更来得疏远一些上

女孩的爷爷说到此时,举手投足的肢体动作又比前一刻更为夸大了些。

「没有人会笨到把老虎跟鲨鱼摆在同一个容器里饲养。只因两者之间的差异性实在太大,大到几乎没有任何共通的特质。所以也不会有任何因相似性而造成的混淆。彼此之间的异质性过大,终将导致双方在接触过後,因为难以相处而渐行渐远。」

对她来说,当晚的一切理应只是埋没在记忆底下的暧昧回忆。然而,一如那些曾经萦绕在人们耳边的幼时歌谣,尽管听不懂歌词,时至今日却仍清晰地烙印在脑中。当晚女孩祖父和青年之间的对话,在她长大成人之後——尽管不知道其中含意,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仍依旧回荡在她的意识深处,始终未曾散去,彷若诅咒一般。

「正因为我们比邻而居,彼此间的距离才会太过紧密而在双方身上留下影响。也因为我们双方太过相近,所以他们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好比我们之前提到的那句话——似是而非。於是乎他们成了我们羡慕、憎恨甚至爱恋的对象,但这般强烈的情绪将会造成人类社会的扭曲。就因为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过亲近,因而承受了他们过多的影响。」

——这段记忆从那时起,深刻地烙印在她的潜意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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