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奥援绋红 ACT 6 COUNTDOWN

禾莱臻娱乐城开始在海上漂流。

最后一根系留桩已在前一刻被扯断,再也没有任何结构可以将这座岛留在原处。

暴风雨转强,加上浪花间闪烁的精灵雷,让海潮的流势更加险恶。这座巨大的人工岛,正缓缓偏离原本的位置。

这件事本来不是个大问题。这座浮岛被设计成机械船,能够在海上航行。而且系留桩断裂后,禾莱臻随波漂流,使岛上的建筑不用直接承受风浪冲击。

禾莱臻之前是借由建筑结构的弹性来化解狂风巨浪的压力,现在因为系留桩被扯断,它可以借由漂流来分散建筑的受力。

但是,这座岛使用十根系留桩加上禾莱臻跨海大桥来固定位置,是有其用意的。

整个亚洛尼亚海域中,禾莱臻所在的区域靠近陆地。

这个区域的大陆棚占地广阔。同一海域中的托尔巴斯国际机场,之所以能将地基直接打进海底,也是因为大陆棚的关系。

换句话说,禾莱臻周围的海域其实水深很浅。

说水深很浅并不是以人类的感官来衡量,因为这里的水深最浅也有数十公尺。不过若像是禾莱臻娱乐城这般庞大的建筑物,这种深浅却足以令它触礁。

因此……

一阵异样的巨响传来。

这座人工岛的建筑,因挤压摩擦发出的噪音逐渐趋缓,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沉重的声音——大型物体之间的碰撞声。

禾莱臻娱乐城内的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若从外侧观看便可一目了然——禾莱臻娱乐城触礁了。

这一带海底有几处隆起的岩块。这些岩块比海岭小得多,平均分布在亚洛尼亚海沿岸。它们原本能缓和海流、平稳波涛,此时却成为擦撞这座人工岛底部的障碍物。

岩礁冲击着人工岛底部。

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摩擦、拉扯,这些力道集中侵袭着禾莱臻局部的底盘。

海底涌出了大量的水泡……

禾莱臻娱乐城底部装设了多片稳定翼,以便在海中张开巨大的钢板,增加浮岛的稳定性。这些稳定翼可以抵抗水流,使禾莱臻在浪涛间不至于剧烈摇晃。

此时,其中一片稳定翼因为不堪撞击而折断了。

这片钢铁制的稳定翼,在水中吐出大量气泡,沉入了海底。

禾莱臻娱乐城在一连串巨响中,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琉妮雅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她根本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只要听到第一声巨响,大概就可以判断声音产生的原因。

这种声音有固定独特的抑扬顿挫,在音频拉高至顶点时旋即消失,像是生命殒落前声嘶力竭的哀号。这是东西毁坏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坏掉了,而且是规模相当庞大的东西。

“可恶!没有一条路可以更快通到外面吗?”

波克特也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一边咆哮,一边穿过散落一地的瓦砾堆,来到一扇没有完全关上的隔离墙前,缩着身体从缝隙中穿过去。

尽管对眼前情况不满,波克特却仍没有专心寻找出路,而是如无头苍蝇般乱闯,重复钻进死胡同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因而满心焦躁。

波克特是个神曲乐士。

若他方才的发言属实,那么他便握有能强制使役精灵的《奏始曲》。因此,只要手上有一具单人乐团,他就能将精灵变成道具,恣意使唤。相反地,若不能这么做,他就只是个没用的中年男子。因此,他会这么焦急,其实可以想见。

“可恶!可恶!为什么、为什么这些隔离墙会关上!为什么会关上!可恶的精灵!一群混蛋泡泡妖怪!可恶!说到底都是精灵的错!都是精灵的错!”

他如同发泄般,不断敲击隔离墙。

琉妮雅不悦地冷眼看着他。

——这男人也就只有这点程度呢。

如果单就讨厌精灵这点,琉妮雅跟波克特也许会被归类为同一种人,但琉妮雅实在不认为自己和波克特是同类。

波克特不是真的讨厌精灵。他因为事情不如意,而将责任推给精灵及神曲乐士,放弃思考。他不愿面对自己的过错、自己的短处,只一味逃避。

他对精灵的厌恶,只是为自己辩护的借口。

“……我跟这个人不一样。”

望着歇斯底里、不断咆哮的波克特,琉妮雅小小声对自己说道。

佛隆他们也察觉到异变的轰然巨响。

强烈摩擦声不断拉高分贝刺激着耳膜,在达到颠峰后忽然消失,期间零星的噪音也没有停歇。崩坏的重音和细碎的倾轧声,交织成一头庞然巨兽的咆哮。从整体来看也许没什么明显变化,但在听觉极度敏锐的神曲乐士和精灵耳中,却无法忽视这个改变。

“怎么回事?”佛隆停下脚步。

“不知道。”克缇卡儿蒂回过头来。

尽管这么回答,克缇卡儿蒂和佛隆都已大略判断出这声音的缘由——城内有东西毁坏了,不过他们无从得知毁损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道之前的火灾现在怎样了?”

“既然隔离墙已开始运作,火灾事故地点应该会启动自动灭火装置。不过,因为隔离墙没有全数发挥作用,所以也不知灭火机制能否抑制火势就是了。”

“这座人工岛已经不是军事基地了,应该不会因为火灾而引发连锁爆炸吧?”

至少这里绝不会像军事基地般,囤有大量火药。

然而,克缇卡儿蒂却摇摇头说:“不,城里仍储存了大量餐饮业烹调用的瓦斯与焊接工程用的乙炔等等,这些都具有相当危险性。”

“啊!”佛隆瞪大眼睛。“对呀。这么说来,船坞那边也有燃料储存槽……”

禾莱臻跨海大桥建成之前,所有建材都倚赖海路搬运。直接由海外产地购入大量便宜的建材再经船运输送,是最有效且经济的方法。

为了减轻船的重量以载运更多货物,来往的运输船都只携带单程燃料,回程则在禾莱臻内补给燃料。因此,这座原本是军事基地的人工岛上,设置了几座大容量的燃料槽。此时这些燃料槽即使不是满槽,仍可能留有相当多的燃料。

“我是不知道岛上还存有多少燃料。不过如果弄不好,这座岛是有可能一瞬间就沉没了。”

“也、也对哦,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嗯。”

站在原地讨论事情的严重性只会徒增不安,对情况没有任何帮助。佛隆与克缇卡儿蒂只得加紧脚步,往前迈进。

周遭景物依旧一片狼籍。然而,佛隆却察觉到这片惨状似乎不全是精灵直接攻击所致的结果。

那些精灵雷直接命中的水泥、钢铁、木材与纸类,全都是遭受瞬间重击而崩坏碎裂。但佛隆他们眼前这片残骸中,也有许多建材和室内装潢是因为承受长时间挤压而变形毁损,诸如窗框、铁柱、消防栓、空调输风管等等。这恐怕都是禾莱臻结构扭曲造成的结果。外面狂风暴雨的威力,已经侵入城内的细部结构了。

(火灾……加上禾莱臻结构扭曲变形……这两个因素相互影响下,也许会导致其他东西毁损,甚至可能对岛上某处造成致命的破坏……要是救援还不来……)

佛隆满心焦虑。就在这时……

“啊。”

他们来到了一个像是广场的区域。

这里可能是内部运输货品的通路。圆形的广场周边,连接着几条放射状的通道。现在因为隔离墙阻挡,那些通路几乎无法通行。

圆形广场正中央、在佛隆面前的地板上,开了一个直径三公尺的大洞。

“……就是这个了吧?”佛隆再次确认手上的楼层平面图。

这条纵贯地下三层楼的通道,原本提供水面下的第三及第二层楼通风用,算是一条大型通风管。

这条大型通风管并不提供人员通行,因此没有梯子之类的设计,若要扫除或维修则须使用吊绳或吊车。

“要不是洞穴这么深,我们其实可以从这里跳下去……”佛隆一边说,一边扶着栏杆,探身望向洞内深处。就在他压低身体前倾的瞬间——

“——呜哇!”

佛隆突然发出的惊叫声还残留在空气中,人却已经腾空摔进洞里。

“!”

洞穴旁的栏杆松脱了。

因为佛隆将全身重量压在栏杆上,结果栏杆松脱后,他也跟着栏杆一起摔出去。

瞬间他仿佛飘浮在空中,接着身体便感觉到坠落时强烈的风阻。

“你在搞什么啊!”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眨眼之间。

“克缇……”

佛隆仰望着克缇卡儿蒂。这柱红发精灵展开羽翼,紧紧抓着他的手浮在空中。

“拜托!”克缇卡儿蒂一脸受不了地说:“你也稍微小心点啦!不要总是露出毫无防备的样子嘛!”

“嗯……抱歉。”佛隆苦笑。

这种情况下会焦躁不安是正常的,不过若受情绪影响而分心、对眼前危险浑然不觉,那就真是本末倒置了。

克缇卡儿蒂那娇小的身

躯中,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力气。她将佛隆拉起来,双手绕过他的腰,将他环抱在自己面前。

“啊……克缇……那个……”

“怎么?”

“你、你这样抱我……会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你……又没有人看到!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呀!”

看到佛隆害羞的模样,克缇卡儿蒂也跟着满脸通红。

他们平常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牵手、搂抱,多少习惯了。不过若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拥抱,仍会感到羞怯。

“是、是这么说没错啦。”佛隆说。

“这样比较甜蜜——不对!是比较安全啦!”

“是、是比较安全啦……”

“再说,你之前不也是——”

“咦?我怎么了吗?”

“没有啦。”

克缇卡儿蒂像要藏住表情般,将脸贴在佛隆胸口,声音因此变得含糊不清。

“总、总之,我们就这样往下降落吧。”

“啊……嗯、嗯。”

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飞快地降落到地下三楼。

当佛隆鞋底踏上坚硬的地板、确定安全着陆后,他立即松了一口气,放开环抱克缇卡儿蒂的双手。这并非佛隆不信任她,而是因为人类本来就不会飞,一旦双脚腾空,心里难免不安。

另一方面——

“呜,我果然还是该飞慢一点吗……”

克缇卡儿蒂也跟着叹了口气。不过两人的叹息意味,其实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啊,没啦,没什么。”红发精灵慌张地摇摇头,然后快步走出去。

这里的广场和楼上结构相同,四处的瓦砾残骸则比楼上来得少,因此密闭的隔离墙也多,看来能够穿越的空隙大概只有两处而已。

“好了,我们该走哪一条路呢?”

克缇卡儿蒂话才出口便旋即回头。

“……”

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佛隆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朝向他身后的某处凝视着。

“怎么了吗,克缇?”

“嗯……”她咬着拇指指甲,蹙起眉头说:“我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

“刚刚也是……”她偏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数秒后,她才有些焦虑地说:“我感觉到精灵的气息……”

“你是说在这座禾莱臻娱乐城里面吗?”

“应该是。”她点点头。

禾莱臻娱乐城内失去联系的人员中也包含精灵,所以她能感受到精灵的气息其实并不奇怪。另外,尽管刻有精灵文字的隔离墙阻绝了通路,让许多精灵行动受限,但透过其他像露天音乐厅、中央竞技场等等表层设施,外面的精灵是有可能侵入到建筑物内部。

“可是,这个熟悉的气息……可恶!这里的精灵气息太多太乱了,让我完全没办法辨别这柱精灵的身份。”

城外的大批精灵肆虐,似乎也造成克缇卡儿蒂辨别精灵的难度。

“……这我就完全没办法理解了。”佛隆苦笑。

“那当然了。只是,这家伙有可能是我们的敌人。”

“咦?敌人?”

“对。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碰过……”

她焦虑难耐,一次又一次咬着手指甲。

就在这时,广场上的通道中发出了淡淡的光芒。习惯这种光芒的人,一眼就明了这不是灯管发出的光亮。

那道光芒带着淡淡的磷火,描画出鲜明的线条与纹样——是精灵羽翼。

“呜!”

克缇卡儿蒂反射性地转身甩动右手。

事发突然,她无法汇集足够的力量,一颗仅有拳头大的精灵雷在高速中划破空气冲了出去。不过,克缇卡儿蒂只需用这种程度的精灵雷,就足以让一、两个人严重烧伤。

“克缇?”看到伙伴猛然发动攻击,佛隆失声惊叫。

绯红的精灵雷朝着目标直飞。

“!”

下一瞬间,在精灵雷击中通道内的精灵前,空中出现一张光芒织成的网,将它拦住。弹飞的精灵雷画出一个锐利的直角,向上窜去——轰的一声打在天花板上。

火光中,被炸碎的灯具及装潢化成了灰自天花板洒落。

“佛隆,你要小心——”

克缇卡儿蒂话没说完就蹙起眉头停下动作。

通路中浮现一柱精灵的身影,而且克缇卡儿蒂和佛隆都曾见过。

它的身躯黝黑高大,骨架匀称均衡,身姿英挺优美。庞大壮硕的体型,虽然散发着强势压迫感,却不会给人钝重的印象。

“呜……啊!”克缇卡儿蒂慌张地说,“抱、抱歉!我一时之间把你误认为敌人。是我的错,我没有恶意!”

“……”

这柱黑马精灵没有回话,那双兽类的眸中没有映出任何感情。

它注视着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也许它明白克缇卡儿蒂的意思,或者它根本没有攻击的意图,总之它并没有显露敌意。

“这精灵是——”

佛隆瞪大了眼睛,他曾经见过它很多次。

琉妮雅对这柱精灵非常在意。

“请问……你是柯迈茵吗?”

“……”

佛隆的问话,让这柱黑马精灵的耳朵瞬间抽动了一下。

琉妮雅和波克特已经迷失了方向。

这座城的结构原本很简单,并不容易迷路。然而,因为隔离墙将空间切割成小区块加上遍地瓦砾残骸,稍微绕一圈就让人迷失方向。

在这原本是军事要塞、完全没有窗户的建筑物中,设置城内平面图可以帮助游客确认自己的位置。但这些看板如今也都埋没在瓦砾堆中,或者从原本张贴的墙上剥落毁损,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们这样漫无目的乱转,好像没什么意义吧?”

疲惫的琉妮雅试着点醒波克特。她的身体原本就不算好,常会贫血,因此随身都带着药品。

在禾莱臻娱乐城内四处游走其实不算是重度劳动;不过,若是不知身在何方,便易感到精神疲惫。四周此起彼落的崩坏碎裂声,更消磨着听者的体力。

“你、你少在那边说风凉话!”波克特像是困在笼中,不断兜着圈子的野兽。他听到琉妮雅的话后先是惊讶,接着转身就对她咆哮:“一开始是你说这边可以出去的吧!”

“也是啦。”

琉妮雅显得疲惫不耐。她对波克特的观感已经超越轻蔑,近乎怜悯了。毕竟时时怀着厌恶的情绪也是会累的,更没有任何意义。

“可恶……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断用拳头捶打眼前的墙壁。

这时候——

“?”

琉妮雅仿佛看到视野角落处有什么在晃动,因而回过头。波克特也留意到了,跟着琉妮雅往同方向望去。

那里堆满了碎石瓦砾,足足有琉妮雅的身高那么高。方才就是这堆瓦砾的其中一角忽然晃了一下。

“……怎么回事?”波克特畏缩地低语。

瞬间,瓦砾堆的一角忽然隆起,接着抖落了顶端的水泥石块。

“!”

瓦砾堆后露出一条通路,在碎石四散的通路中浮现一抹人影。因为崩落的瓦砾激起沙石,漫天烟尘让这人的容貌模糊难辨。

“喂!我们在这里!拜托救救我们!”

波克特兴奋地挥手。他似乎没想过,这人也许跟他们一样迷路了。

然而——

“……咦?”

波克特的表情从兴奋变得讶异。

烟尘散去,人影逐渐现出清楚的轮廓。

那是一位西装笔挺、容姿端丽的青年。他冰冷的脸庞既没有令人瞠目结舌的诡异之处,更不是人尽皆知的公众人物。

“怎、怎么……怎么是你……”波克特茫然开口:“基尼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情势有些变化了。”

这名叫基尼斯的青年,从容地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波克特身边。

“……啥?”

“我得请你把那张乐谱还我。”

波克特闻言一脸错愕,琉妮雅则觉得有些惊讶。

青年提到的乐谱就是《奏始曲》。换句话说,波克特手中的乐谱其实并非是他的所有物。

“那东西已经不需要你鉴定了,还给我吧。”

“呃……那个……呜……你说……”

波克特一时不知所措,混乱的思绪化作含糊不清的声音脱口而出。

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他,然后歪着头——这不自然的动作好比一具僵硬的人偶,或是过分夸张的演技。

“虽然我想应该不会——但你没有把它交给谁或者自己擅自复印了几份吧?”

“……”

波克特的表情明显从混乱变成猜忌和畏惧,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谁?你这么问会不会太奇怪了?我不是基尼斯吗?宝树.基尼斯呀。我们一起合作,从事赃物跟违禁品的买卖——”

“基尼斯他——

”波克特没等对方说完,“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再说,什么叫做不用鉴定了?哪有现在说这种话的道理——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基尼斯吧!”

“……嗯?”

青年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按在下巴上,仿佛在确认这张伪装成基尼斯的脸庞有无异状。

“我果然还是不该贸然做出自己不习惯的事呀。”

说完,那只手便滑到咽喉处,插入肉里——这个自称为基尼斯的青年,硬生生剥下了自己的脸皮。

“!”

即便是琉妮雅,也不禁被这异常的景象震慑,倒退了一步。

伪装成基尼斯的青年,极度不自然地笑着。他像是脱掉一件外衣般,顺手剥下自己的脸皮——不只是皮,甚至摘下了整片肉——啪唧啪唧地摘下一张有机质地的软质面具。

青年撕去皮肉露出的脸庞,竟仿佛理所当然般地是颗骷髅头——没有外皮和血肉,活生生的白色颅骨。

“啊……啊……”

波克特惊讶得瞠目结舌,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这副骷髅在上下颚敲击的声音中发出独特的笑声。

它接着脱去手套,更脱掉了里面的一层肉,露出手掌骨。身上的西装也在光芒中被分解——然后瞬间重组,变成一件系着黑皮带及扣环的黑色装束。暗黑的服装与阴森的气息、头颅上覆盖着连衣头套——只要再拿一把能从活人身上挖出灵魂的镰刀,简直就像神话故事里的死神。

“乖乖把乐谱交出来吧,西葛.波克特。如果你肯听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骷髅笑着说道。

这具骷髅没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唇,“它”没了血肉,只剩下一具头骨,表情却比起覆着一张脸皮时更自然生动——想必这才是它真正的面貌。

“你、你、你——你是谁!”波克特在颤抖中惊叫出声。这声音恐怕是使尽浑身力气才勉强从惊惧中挤出来的。

“我是精灵呀。”

骷髅稍稍歪着头,双手一摊摆出亲切的模样。

“我是你最喜欢的精灵呀!”

言毕,骷髅背上旋即张开了宛如枯枝一般,由骨头串接成形的诡谲羽翼形状——是精灵翅膀。一共三对,它是拥有六片翼的上级精灵。

“!”

琉妮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精灵具象化后的形貌,并没有“非怎么样不可”的法则。他们拥有的肉身,终究只是盛装精神的“容器”。不论这些容器呈现什么形状,本身都不具有特殊意义。唯独一些生活上琐碎的问题,会让他们决定是否要钜细靡遗地模仿实际存在的生物,或像勃来那样,完全只考虑作为“容器”的便利,而采用极度单纯的外型。

这是实际效益的问题。

当精灵和人类比邻而居,最方便的外型就是模仿人类的模样;当栖息在海里,最省力的生活方式便是模仿鱼贝等海栖生物的形象。在他们渴望和物质世界产生关联并拥有肉体的同时,他们也将开始受到环境所牵绊。

一如万物在自然中演化,这些外型都是经过数十万、数百万年进化淘汰的结果。因此精灵会选择某种生物外型作为肉身,也是因为这类生物在特定环境中具有最佳适应性。

然而,眼前这柱骷髅外型的精灵,却明显违逆上述通则。

骷髅是死亡的象征,这种形象就生存竞争的结果来说,是个失败者。但这柱精灵竟然选择这种外型,它的想法令人费解。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哀号着,步伐踉跄,不断后退。

“别、别过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名片盒,并慌忙抽了几张纸片,但其中大半纸卡都在手忙脚乱中散落一地。

那是他先前出示过、阻止精灵触碰的“护身符”。

“别过来!你们精灵、你们精灵、不能接触这些东西吧!”

“精灵文字呀?”

骷髅精灵冷冷地笑了。对它来说,波克特的话与其说是警告,反而更像自我安慰。

“像我这种强大的上级精灵,也是没办法抵触精灵文字啦。不过,虽然不能抵触……”

话没说完,它便先一步举起右手。只见强光倏地浮现在它白骨嶙峋的指掌间——是精灵雷。

这颗精灵雷划破空气,拖着一道长长的残像在波克特身畔炸开。爆炸声中火光四散,扬起一片沙尘。

精灵雷没有直接命中波克特。毕竟那是精灵的血肉,不能违逆精灵文字的规范。然而,波克特却受到身旁爆炸波及,整个人被弹开而在地上滚了一圈。他手上的“护身符”亦在翻滚中散落一地。

精灵确实无法碰触精灵文字,但也仅止于此。波克特在数公尺外举起这些小纸片,其实没有意义。而且,除了刻有精灵文字的小纸片之外,精灵可以攻击周遭任何物体。对于身体脆弱又无法张开防御网的人类而言,光是身旁爆炸的冲击就足以致命。

“啊、啊、啊——”

波克特颤抖着伸手触摸脸颊。

一处伤口让他血流如注,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而且位于头部的创伤一旦流血,即使是小伤看来也怵目惊心。

“咿呀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啦——”

波克特已经陷入狂乱。他口吐白沫、手脚乱舞,像是一个坐在地上耍赖的孩童。

“别过来!别过来呀!可恶的精灵!你别过来!别碰我——好痛……啊!流血了,我流血了……精灵!你——我流血了!好痛,好痛呀——”

他惊慌的模样甚至令人怜悯。骷髅精灵叹口气,轻蔑地看着他。

“唉……你们人类呀……”

它张口的同时,一条紫色的软体动物爬出齿间。

这条湿润的软体动物在言语间蠢动——是舌头。

这具骷髅浑身充满死亡气息,只有这个有血有肉的器官像是活生生的动物。它爬过了一排死白的牙,然后扭动着。

“人类真是一种可爱的生物,你说是吧?”

“!”

这句话让琉妮雅瞪大了眼睛僵立在那儿,

接着第二发精灵雷划过她身边,击中波克特面前的地板。爆炸将瘫坐地上的波克特再度轰飞,狠狠撞在后方墙上。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号声随着波克特飞得越远而声音越小,骷髅精灵则朝着悲鸣声走去。

“喀喀喀,对啦,就是这样。这种听来像是杀猪的哀号,真是太美妙了。”

“……”

琉妮雅吓得无法动弹——事实上也不需要动。因为她本能地知道,无论怎么做,此时她的命运都掌握在对方手上。只要骷髅精灵伸手轻轻一挥,她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尽管她身上带着一件刻有精灵文字的外套,不过早先波克特已经帮她证明,这东西只是图个安慰而已。

骷髅精灵从琉妮雅旁边擦身而过,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笔直朝波克特走去。

“不过就这么点小伤,你却可以叫得让我这么兴奋。西葛.波克特,你真是太棒了。”它像是唱着歌般说道:“像那种抱着觉悟、故作镇定的家伙实在太无聊了。何必要去压抑精神为肉体带来的快乐和痛苦呢?这不是很愚蠢的事吗?精神跟肉体是共生的,更该被肉体束缚一辈子、被肉体愚弄。不论快乐或痛苦,精神都该作为肉体的奴隶,因肉体的种种感官而遭到蹂躏。若非如此,那人类怎么叫做人类呢?你说是吧,西葛.波克特。像你这样才叫做人类呀——真是太棒了!如果我折断你的手指、砍下你的耳朵、削掉你的鼻子,想必你又会发出令我心神愉悦的惨叫吧?喀喀喀喀喀喀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吓得赶忙坐挺身子,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却因双腿无力,只能坐在地上拖着屁股不断后退。

“对!就是这样!人类就是该有这种表情!喀喀!继续哭号吧,波克特!”

骷髅精灵仰头狂笑。

琉妮雅完全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了。

人们总说,精灵是赤裸裸的精神性存在。即使精灵创造出肉体作为容器,也不会改变他们身为精神生命体的事实。他们和人类不同,精神不是诞生在肉体之中。对他们而言,肉体只是穿在精神身上的甲胄而已。

“喀喀!喀喀喀!西葛.波克特,虽然有点可惜,不过余兴节目就到此为止了。你看我虽然喜欢玩乐,但在工作上可是很严谨的,该办正事的时候绝对不会犹豫。为了保险起见,我得先问问你,是不是曾给谁看过你手上的乐谱?这对我来说可是个大问题呢。”

“咿……啊……啊啊……”

波克特心中充满恐惧,完全不能思考。紊乱的呼吸让他无法吐出具体的语句,只能不断在喘息中发出无意义的声音——这对琉妮雅来说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波克特曾让琉妮雅看过那份乐谱。这柱骷髅精灵若知道,不知道会对琉妮雅做出什么举动。毕竟到目前为止,这柱骷

髅精灵始终对琉妮雅视若无睹。

“……”

琉妮雅感受到身体不断颤抖——这是恐惧,无止尽的恐惧。

那份恐惧并不是因为精灵强大的力量。

一如方才所说,精灵其实是赤裸裸的精神性存在——换言之,此时这具骷髅精灵便是恶意的聚合体,甚至可说是具象的邪念。琉妮雅初次体认到,所谓的恶意及邪念其实可以独立存在,不需经由肉体或行动来表现。她正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来感受这种恐惧。

这是精灵的敌意、恶意和邪念。这种强烈、激昂更宛如生命一般鲜明的情绪,是人类心里无法酝酿出来且模仿不来的。

“……”

此时,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疑问——是因为眼前这柱精灵如此特别的关系吗?抑或是怀有恶意的精灵,都会给人这般强烈的压迫感?果真如此,那么……

柯迈茵——这是夺走琉妮雅的双亲、让她日夜憎恨的精灵之名。自从那个改变她命运的事件发生后,她和这柱精灵曾有过无数次近距离面对面接触的机会。那柱黑马精灵如同嘲笑她一般,不断出现在她面前,然后消失——仿佛要她别忘记那天的厄运,一再戏弄着因憎恨而每天咬牙度日的琉妮雅。

然而,琉妮雅察觉到她从未在柯迈茵身上,感受到如同这柱骷髅精灵的恶意。

“——嗯?”

忽然间,轰隆——一阵唐突的小规模爆炸声,让骷髅精灵停下脚步。

琉妮雅瞬间反射性地望向声音源头。

她看到一张写着精灵文字的纸片。那是波克特在被骷髅精灵轰飞之前,手没拿稳而散落一地的“护身符”——骷髅精灵踩到了这张护身符。

那张护身符上的精灵文字发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骷髅精灵的脚尖冒出了烟。看来早先那个小规模的爆炸声,就是它踩到精灵文字所发出来的。这个结果使得精灵文字与它的脚尖,都留下了小小的青白色电流闪烁着。

精灵一旦和写有禁止意味的精灵文字接触就会发生这种状况。果真如此的话——

“……”

琉妮雅飞快地掏出那件写满精灵文字的外套——若是将外套包覆在那柱精灵身上,虽不至于致命,不过也许能让它受到不小的损伤。

“……小鬼头,你这么做是干什么?”骷髅精灵冷冷地说:“踩到这张纸片是很痛没错,非常痛。”

“……”

“不过也没别的了,精灵不会因为受了这点小伤就死。”

“我知道。”

琉妮雅举起手里那件外套,像是把它当作盾牌一样摊在自己眼前。不过若是像波克特那样遭到间接攻击,就算有这件外套也没用。就在这时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忽然扬起一阵高声的哭号。

因为骷髅精灵将注意力转到琉妮雅身上,波克特的恐惧多少得到抒解。只见他连滚带爬地顺着来时路逃了出去。毕竟他没时间另寻出路,只能选择原路逃跑。

波克特屈身,想要钻过被瓦砾卡住的隔离墙间隙。

“站住!西葛.波克特!”骷髅精灵再次扔出一记精灵雷。

“咿呀啊啊啊啊——”波克特又一次在哀号中被爆炸轰飞。

然而……

“!”

铿的一声,一阵钝重的机关启动声响起。

这一记精灵雷造成令人意外的结果——爆炸震碎了卡在隔离墙轨道上的砾石,让隔离墙铿的一声关上,而波克特则在爆炸中已先被震飞到隔离墙的另一头。

“这下可麻烦了。”

骷髅精灵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转头面向琉妮雅。

“……”

“算了。”

望着吓呆的琉妮雅,骷髅精灵露出兴致索然的表情。它转身离开,走向自己当初出现的通道。

琉妮雅举着外套,目送着它的背影离开。

“这……”

——这才是精灵真正的恶意、憎恨、邪念……

琉妮雅这才发出猛烈的颤抖,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柯迈茵——这是陆野.赫布罗斯手札中多次出现的精灵之名,也是琉妮雅心里憎恨的对象。手札的内容写得断断续续,行文对象似乎是琉妮雅或柯迈茵。然而,文中牵扯到的事件内容,有些是他们三人的共同经历。针对这个部分,陆野.赫布罗斯并没有多做叙述,因此佛隆等人无法从手札里窥见事件的全貌,只能以推测的方式加以补足。

面对柯迈茵时,佛隆没有提及琉妮雅的事。

“我们此行有两个目的。”他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说。“其一是尽速前往中央控制室,使关闭的隔离墙开启;其二则是在城内寻找受伤和失去联系的人员。因为现在禾莱臻完全被海上精灵制造出的风暴所封锁,因此若要说有什么具体的良策——”

“……”

黑马精灵没有回话。

一般马匹的体型对人类来说已算稍微庞大,而柯迈茵则又比一般马匹巨大。这种外型本来应给人草食性动物的温驯印象,然而佛隆在柯迈茵身边,却感受到犹如猛兽在侧的压迫感。

柯迈茵默默走到佛隆身边。

啪的一声,一道紫色的精灵雷在地板上跳跃。

“啊?”佛隆眨眨眼睛,愣了一下。

地面开始浮现文字。

‘你的判断正确,我相当赞同。’

精灵雷在地上刻出一排宛若打字般漂亮工整的文字,这就是柯迈茵的回答。

有些精灵不知道是因为兴趣还是肉体构造无法说话的关系,不论智能高低,终其一生部不会开口说话——即便他们拥有的语文造诣和感性甚至能够吟咏诗歌,但就是不愿意开口。不论他们各有什么不同的理由,总之柯迈茵似乎也是其一,因而只在必要时用“笔谈”沟通。

这种方式不会听错、听漏且能留下纪录,就某方面而言,其实是非常合理的沟通方式。不过,佛隆并不打算模仿它。

‘请让我协助你们。’

“……啊,是。如果有你的协助,我们会非常感激。”

这对佛隆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虽说克缇卡儿蒂是柱强大的上级精灵,不过她不擅长细微的力量控制。尽管佛隆没办法笃定地说,她这样的弱点会在当下让他们遇上什么麻烦,但身旁多个能精准控制精灵雷的精灵,即能补足克缇卡儿蒂的弱点。而目前看来,柯迈茵就拥有不同于其硕大身躯的精准控制力。

“那个……请问一下,你是不是也在找陆野.琉妮雅?”

佛隆试探性地问,并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

柯迈茵依旧没有回话,只用精灵雷以超越打字的高速,在佛隆身侧刻出文字代替回答:‘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呜……”

佛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转头瞥了克缇卡儿蒂一眼。

一旁的红发精灵对他点点头,似乎认为柯迈茵对于这话题并没有排拒的意思。于是佛隆一边留心对方的反应,一边把话摊开来说:“我们公司的人找到赫布罗斯的手札,里面写了一些关于你以及他孙女琉妮雅的事、”

柯迈茵没有任何反应。

佛隆继续说:“赫布罗斯在手札中,多次提及对你感到抱歉——”

‘不需要。’这次柯迈茵倒是即时做出了回应,‘他不用道歉,这是他拜托而我答应的事。这是交易,也是契约。虽说其中的内容是我单方面付出,不过我认为这件事有其必要,所以他无须对我道歉。’

它以极度机械性及事务性的字汇,排列出一段不带情感的文字。那种淡漠的语气,因为刻成文字而更加鲜明。

“……”

佛隆望着它的侧脸。

对人们来说,采取兽类外型的贝鲁斯特精灵,脸上的表情并不像弗马奴比克精灵这般容易判别。而属于贝鲁斯特精灵的柯迈茵,又时常给人一种漠然的印象,更让人怀疑它心里是否真有情绪这种东西。

它到底在想什么?抑或它根本什么也没想?佛隆完全猜不出个所以然。

至于这柱让琉妮雅恨之入骨的黑马精灵,则是面无表情地迳自迈开了脚步。

一面墙在钝重的声音中倒下,仅剩一柱钢筋铁骨还留在那里——它是水泥崩落后的残骸,是建筑物死时剥去血肉后留下的尸骨。至于炽烈的火焰如同败菌般,正旺盛地燃烧着,一点一滴吞蚀周围的一切。

禾莱臻将死。

原本只是发生在小角落的火灾,此时正逐渐向外蔓延,侵袭整栋建筑。

如果隔离墙有确实关闭,那么这起火事也许可以被封锁在一个小区块内。毕竟火烧得越猛,所需的氧气及可燃物就越多,一旦烧尽,火自然会熄灭。

然而,许多隔离墙都被崩落的砾石卡住,或者因为轨道变形而无法关上,造成火灾无法完全被封锁,火星顺着隔离墙留下的间隙,一再向外蔓延,殃及其他各区。

这起火灾造成建材龟裂变形,加

上早先狂风巨浪破坏了建筑结构,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仿佛某种急性病毒一般,急速在禾莱臻娱乐城内散布开来。

这座巨大的人工岛已经撑不住了。被困其中的人和精灵,或多或少都知道这点。

然而,却没人知道禾莱臻娱乐城确切的损害状况;更不会有人知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是人为谋划的结果。

管理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凝浊的空气。

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和加盟业者,还没有人陷入恐慌。

这里收容了许多伤患,其他还能动的人则必须帮忙照顾这些伤患,因此根本没人有空胡思乱想。加上他们不了解外界情况,因此即便隔离墙运作,也没对他们的情绪造成严重影响。

尽管办公室内多少有人怀抱着不安和不满,但多数人仍抱持希望,乐观地以为只要他们乖乖等待,外援总会赶到,并借此安抚自己慌乱的情绪。

然而……

“可恶——好痛、好痛——”

“……水……”

这间办公室内除了禾莱臻娱乐城扭曲变形所发出的噪音之外,伤患的呻吟声始终没有停过。

对于这些伤患的紧急处置能做的都做了,药品也差不多见底。乐观也好、悲观也罢,等待是他们别无选择的办法,毕竟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在这种令人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他们的神经其实已经完全松懈了。因此当他们察觉到事态不妙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而且情势令人绝望。

“——咦?”

一小块金属从天花板上落下,掉到其中一个人手上,让他觉得有些惊讶。

那是个被外力拉扯、严重变形的金属扣环。

紧接着……

“——啊!”

天花板上响起一阵异样的声音,这是崩毁的前兆。

在众人的惊讶、错愕和不安之中,管理处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

一般来说,天花板都会选择质地较轻、触感稍软的材质搭建,不过上面装设的照明器具和轻型钢架却都有重量。现在,天花板之所以崩塌,是固定钢架用的扣环脱落导致的结果。

“呜哇——”

“呀啊啊~~”

哀号声四起。天花板一开始崩落,整个办公室瞬间被埋入砾石堆中。那些受了伤还躺在地板上的人,根本没时间闪躲。

贝尔莎妮朵在惊吓中猛然停下脚步。她们经过五分钟的休息后,正打算继续寻找可以通行的路径。

“怎、怎么了?”

一个异样的声音让她忽然惊叫出声。

那是一阵土石崩落的声音,以及——

“是人的哀号呢。”

“是哀号没错。”

两个蜜婕德莉特彼此对望一眼,点点头说道。

她们听到那确实是一群人的哀号声。精灵的听觉远比人类灵敏,因此,蜜婕德莉特能够在透过输风管听到声音时,旋即判断出声音。

“发、发生了什么事吗?”贝尔莎妮对着输风管大声叫道。

既然对方的声音能够传来这里,那么从这里大声呼喊,对方应该也听得见。船只内部的传声筒,也都是应用这种原理。

“你们那边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谁来告诉我!”

她对着输风管拼命叫着。

数秒钟后……

‘……是、是谁?’

在混乱的哭号和惊叫声中,有人出声回应贝尔莎妮朵。

“我是神曲乐士尤吉莉.贝尔莎妮朵!我听到你们发出哀号!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贝尔莎妮朵用尽力气喊道。

对方大约隔了数秒才回应——他们也许有所顾忌吧?毕竟不到一小时前,他们才对神曲学院的学生、神曲乐士和精灵们露出白眼,将他们赶离管理处办公室。

‘……因、因为——’

对方告诉她,管理处办公室的天花板忽然崩落,连支撑的轻型钢架也一起掉下。

原本那间管理处办公室就是民营化时另外隔出的空间,抗灾能力远不及其他军用规格的基础结构。毕竟施工单位不同、用途不同,设计和施工的严谨程度也不一样。而且作为一般的建筑设计,不会考虑到这种极端情况下的耐受程度。

‘那些原本躺在地板上的伤患来不及逃走,有人已经被埋在瓦砾堆下。’

“……”

贝尔莎妮朵咬着嘴唇。

情况相当不妙,被活埋的人不仅可能窒息,还会因为被重物击伤,再次造成出血性的伤口。所以,他们得尽早救出被埋在瓦砾堆下的伤患。

然而,光凭人类的力气,要救出那些被轻型钢架及建材瓦砾活埋的人,所需的时间非常漫长且令人绝望。

“——对了!”

贝尔莎妮朵灵机一动,连忙展开携带的单人乐团,同时在脑中选定适合的曲子与编曲方式。一名出色的神曲乐士,能够在短时间内挑出适合当下情境的曲子,并且在编曲上做出适度微调,这全靠实力。至于贝尔莎妮朵虽然才刚取得神曲乐士的资格,但毕竟仍是通过国家考试的神曲乐士。

“小基加!”

“咕哔!”

“这次要拜托你了!”

她边说边挥动双手,跳舞似地敲击着这具单人乐团的主奏乐器——电子康加鼓。

和着她的鼓声,单人乐团的自动演奏机制也跟着弹奏出悦耳的旋律。

贝尔莎妮朵独有的轻快节奏随着扩大器流泄而出。这是小基加非常喜爱且熟悉,同时最能让它发挥实力的神曲。

“拜托咯!”

“加油哦!”

此时,两个蜜婕德莉特不知从哪里取出像是海苔一样的纸片,并啪的一声贴到小基加脸上,似乎是要为它加上一对眉毛的样子。

“咕哔!”

这么一来,小基加的脸忽然给人一种勇猛果敢的印象。它豪壮地叫了一声,旋即朝着输风管断面冲过去。

在贝尔莎妮朵的神曲支援下,小基加疾速奔驰在狭窄的输风管中,甚至留下一道残影。

“——哔!”

啪的一声,一道闪光猛然打在小基加身上——那是精灵文字。

这条输风管中刻满禁止精灵触碰的精灵文字。小基加在擦到管壁的同时,引发精灵文字的效力而遭受打击。

尽管勃来是体型非常小的精灵,不过专为空调设计的输风管原本就不宽,因而高速飞行下难免接触到狭窄的管壁。

即便小基加有神曲支援,这么一撞还是相当疼痛。然而……

“贝尔莎,拜托。”它边飞边叫着,“我,加油!”

在闪电接连的轰击下,这柱小小的精灵依旧在输风管中奋力飞行。

起初没几个人注意到,然而——

“……这是?”

“音乐……”

他们忽然发现耳边回荡着轻快悦耳的旋律。

这首曲子听来像是进行曲却又不尽相同。一段相似性颇高的旋律不断重复,然而每次表现出来的音色、节拍和力道又有些微不同,让曲式显得丰富活泼。

旋律煽动鼓舞着人心。

这首曲子节奏强劲,却又明朗轻盈。

“……神曲吗?”

就在某人惊呼的同时——

“哔!”

一个尖细的叫声中,啪地窜出了一道电光。

“发、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惊慌地东张西望,这阵呼喊声随着几道电光一同飞到了头顶上的输风管出风口,而音乐同样也是从那里传出的。

‘请帮帮忙!快把出风口的盖子打开!’

这声音也是从那里传出。

‘出风口的盖子上刻有精灵文字,请帮忙打开!’

“……”

有人察觉到,声音是刚才从输风管那头和他们说话的女性神曲乐士所发出,于是几个人赶忙起身动作。所幸——也许不能这么说,不过因为天花板崩塌,输风管出风口处的铁丝网已经敞开一大半,因而一名身材高大的工人立即便能伸手将它拆了下来。

瞬间,小小的精灵像颗流星般从出风口内窜了出来。

“精灵!”

虽然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大家仍感到些微惊愕。

这柱勃来在沙尘飘落的办公室内转了一圈,接着瞄准某处,忽然像颗子弹一样钻进瓦砾堆中。

“它干什么——”

这柱小小精灵的行动令周遭人群费解,纷纷露出异样的表情。下一刻……

“呜哇!”

一道闪光窜出,碰的一声后砾石飞溅。

“好痛!”

“搞什么呀!”

一直眯眼盯着这柱小小精灵的众人,在爆炸中扬起了哀鸣——是精灵雷。那柱勃来飞进瓦砾堆中,朝着四周释放大量精灵雷,将飞散的砾石震碎成不会伤人的大小,同时……

“哦哦哦!”

众人不约而同地扬起一阵惊呼。

他们从勃来炸开的瓦砾堆中,看到了数名伤患的身影。所幸天花板使用的建材很轻

,所以这些伤患尽管因被砸中而受到一、两处新伤,不过并没有严重或出血性的伤势。

周围的人见状,赶忙跑过来拨开剩下的碎石子,将这些伤患移到其他地方。至于那一柱小小精灵则是有些得意地绕着他们飞来飞去。

‘怎么样?没事吧!’

出风口处又传来刚才那名女性神曲乐士的声音。

“没事!大家都没有生命危险!”

其中一名禾莱臻管理处员工,一边帮忙搬运伤患,一边大声回应。然而——

“啊……”

方才那是他凭着反射神经做出的回应。当他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之后,旋即露出羞愧的表情噤口。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回话。因为,正是他拒绝了谢尔乌托的好意并且称她为怪物,同时更对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一群孩子们投以猜忌的眼光。

他因为羞愧而难以开口。然而——

“没事!大家,没事!”

望着那柱小小精灵高兴地在头上盘旋叫嚷,男子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接着,他将双手张开贴到嘴边两侧,大声将梗在心里的话用力呼喊出来:“谢谢!谢谢你们!”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他们彼此相望,然后纷纷露出愧疚的表情低下头。

不知道输风管那头的女性神曲乐士,是不是感受到他们的愧疚和自我厌恶情绪,她说:‘这柱勃来叫小基加!虽然它只听得懂简单的字汇,不过如果你们需要它帮忙尽管说!只要有我的神曲支援,它的力气可是比人还大呢!’

“……”

听到这些话,在场的人再度彼此互望。接着……

“对、对不起!”

其中一人率先抬头对着出风口说道,不过声音不大。

‘咦?抱歉,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输风管那头的女性神曲乐士似乎并没有听见。于是,几个人便一起走到出风口处,用更清楚的声音对着出风口喊道:

“对不起!请原谅我们!”

“我们不该责骂精灵,不该把问题推到你们身上!”

“谢谢你们!”

仿佛河水溃堤,众人将心中累积的感激和愧疚全都投入了输风管中。

也不知道他们的情感是否确实传达给了对方,这名女性神曲乐士回应说: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救出伤患,然后确保大家的安全!’

她言语中没有愤怒、嘲弄甚至是胜利者的夸耀等等情绪,只有纯粹的关心。

接着……

‘人类跟精灵其实是一样的咩!’

不同于刚才的神曲乐士,输风管中传出另一个更稚嫩的少女声音。

‘好比人类之中有好人、有坏人,精灵也是这样呀!再说好人也会因为某些特殊情况而让他做起事来像个坏人,坏人有时侯看起来也像个好人。不论什么事不都是这样的喵?这点请大家别再忘记了喵!’

“……”

确实如此。这不该是需要旁人提醒的道理,却也是大家总会忽略的事。因为大家总有懒得思考的时候,常会被“精灵怎样”、“人类怎样”这种以偏概全而容易理解的论调给蒙蔽眼睛,忽略应该自己观察、自己思考的重要性。

没人认为怠于思考是正确的事。在场的人面对这样的指摘,也没人真想要为自己的过失辩解。因此……

“我们了解。”其中一人代表发言,“还有,我们还是得跟你们好好说声谢谢!”

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刻意,地下三楼中的隔离墙只有特定区域是关闭的。

好比依循某人留下的足迹,佛隆等人顺着没有降下隔离墙的通道走着,最后就来到了中央控制室附近。

(……是有人刻意这么操作的吗?)

克缇卡儿蒂默默地思索。

(话说,还有一个人我们没抓到呢……)

她想到的是碧安卡的同伙。这人有可能是琉妮雅,或者另有其人。

“……克缇。”此时并肩走在一起的佛隆,忽然出声叫住她。

禾莱臻娱乐城的地下三楼中,原本民营化加盖的部分就少。这里的走廊墙壁和天花板都没经过加工装饰,十分单调无趣。此时佛隆等人所在的区域,似乎因为供电系统出了问题,只有充电式的紧急照明还亮着,周围一片昏暗。

走在这种地方时,佛隆不由地感到沮丧,因此想找个话题转换气氛。

“你之前有提过,这件事其实是反精灵团体在幕后主使的吧?”

“嗯。”

“所以,你判断风丸老师会演奏《奏始曲》,也是被他们要胁的啰。”

“八九不离十吧。”

克缇卡儿蒂点点头,望了身旁的柯迈茵一眼,但黑马精灵的表情没有变化。

“为什么他们会讨厌精灵呢?”佛隆忽然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克缇卡儿蒂叹口气看着他说:“会认真去想这种事情的你才奇怪吧。”

“咦?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精灵长寿,因为精灵强大——人类就是会因为这些能力上的差距,而对强悍的一方心生嫉妒不是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呀。”

“呜……”

佛隆无法反驳,只能苦笑。

由身为精灵的克缇卡儿蒂,来教导佛隆什么叫做人类,实在是相当诡异的画面。但站在克缇卡儿蒂的角度,她会说这也是佛隆之所以能成为天才的原因。

佛隆不会被“理所当然”的观念束缚。他心里自有一把尺,绝不会不假思索地接受别人灌输的想法,也不会要求别人非得接受他所认定的价值观不可。

因为这种人格特质,他可以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见许多别人听不到的道理。尽管他没有自觉,不过克缇卡儿蒂知道,这其实就是他所演奏的神曲能够如此纯净的原因之一。

“是啦,精灵是比起人类来得强悍,生命也不像人类那般脆弱……”

“并不尽然。”克缇卡儿蒂回应:“我们只是比较经得起物理攻击而已。”

“所以,你们的生命不是比起人类来得坚韧吗?”

“……有时候,要杀死精灵很简单。不需要动刀动枪,只要说一句话。”

“怎么说?”佛隆不解地歪着头。

“嗯……这个嘛……这么说吧。”克缇卡儿蒂先是咳了一声才说道:“像我。要杀死我,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是吗?”

“只要你对我说,你最讨厌的人是我,我就会因为绝望而死了。”

“……”

佛隆不知该如何回应,整张脸红了起来。

克缇卡儿蒂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后,即使佛隆是根木头,多少也能明白。

至于克缇卡儿蒂,虽然抱着某种程度的觉悟才脱口说出这样的告白;不过,如此大胆的发言仍让她羞得满脸通红,赶忙撇过头,试图把话题转开。

“话说,那个叫做琉妮雅的小鬼头。”她先是瞥了柯迈茵一眼,然后继续说:“你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她可能也是参与这次活动的恐怖分子哦。”

柯迈茵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佛隆皱着眉摇头为她辩护:“……我觉得她不是。”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不是啦。虽然她跟那些反精灵团体同样讨厌精灵,可是……”佛隆右手握拳支住下巴,以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可是,她的情况又不太一样……”

佛隆话未说完——

‘陆野.琉妮雅不是反精灵团体的人。’

啪的一道文字忽然刻在佛隆和克缇卡儿蒂身边的墙上。接着,紫色的精灵雷继续在墙上舞动。

‘我一直看着她,实在不觉得她跟恐怖分子之间有任何关联。’

“我正想问你。”佛隆严肃地望着柯迈茵,“为什么你会像是监视她一样,始终跟在她身边呢?这简直是——”

简直是一种挑衅,一种刻意要激起琉妮雅心中憎恨情绪的行为。

‘因为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浅紫色的精灵雷继续在墙上刻出宛如打字一般工整的文字。

佛隆看着柯迈茵的侧脸。那张黑色的脸庞文风不动,丝毫无法从它脸上读出任何细微情绪,它只是客观陈述观察到的事实。

它继续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补述:‘我是精灵,力量和生命周期都和人类相差甚远,因此无法理解人类细微的情绪波动。然而——’

——轰隆!

“……”

“……”

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精灵的耳朵很好,听了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声音。至于佛隆则是因为听惯了,瞬间就能分辨出来。

这是精灵雷引发的爆炸声——一发、两发、三发,稍微隔了一会儿之后,接着第四发、第五发的声音传来,接连不断。

“克缇——”

“我知道啦。反正就算我拦你,你也不会听,不过至少多留心一点。”

“嗯!”

他们彼此点头示意之后,随即往声音源头

跑去。至于柯迈茵则是稍微迟疑一下,才从容地迈开脚步跟上去。

佛隆为了以防万一,在奔跑中将左手放在单人乐团的开关上。

禾莱臻娱乐城的员工中也有精灵。此时由精灵雷引发的爆炸,若是因为他们被困发怒、想要发泄情绪,那倒还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种情况下只要稍微安抚一下,问题就能解决了。然而,若是其他情况——比方说是禾莱臻娱乐城外的玛盖枝族精灵闯入了建筑物内部,那要让它们安分下来,可就不免要打上一场。

爆炸声不一会儿便停下来,但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减缓。

刚才的爆炸声并非透过建筑物传来,而是发生在和佛隆等人相通的空间之中。他们和精灵雷引发的爆炸地点之间并没有隔离墙阻隔。反正即便有,稍微绕一圈也可以赶到。

这究竟是人为谋划的结果,还是偶然……克缇卡儿蒂一边思考,一边跑在佛隆前方。毕竟,如果发生战斗,她非得保护好佛隆不可。

她加速奔跑,同时在掌中发出精灵雷,以便随时对应眼前的突发状况。

“!”

正当他们绕过转角时,一个黑影忽然窜了出来。克缇卡儿蒂反射性地将握有精灵的右手挥出去。结果……

“呜哇!”

她惊叫一声,同时手掌中的精灵雷光芒也在瞬间涣散消失,唯独拳头因为高速惯性而收不回来。她只能勉强转弯闪避,化解冲力。

不只是克缇卡儿蒂吓了一跳,对方也同样惊讶,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克缇卡儿蒂的拳头划过自己脑袋边缘,碰的一声打在墙上。

“你——”

“陆野?”

琉妮雅意外出现,佛隆不禁瞪大双眼,叫出她的名字。

琉妮雅和波克特原本是佛隆他们此时搜索的对象之一,不过因为刚才的精灵雷爆炸声,佛隆主观认为此时出现的理应是一柱精灵。

琉妮雅——这个公然表示自己讨厌精灵的眼镜少女,在惊讶和恐惧中僵立在原地。佛隆以为这是由于克缇卡儿蒂差点揍她一拳的关系,但其实琉妮雅因为看到佛隆和克缇卡儿蒂,表情已经放松许多。

“陆野,你没事吧?”

眼前的学生安然无恙,令佛隆感到欣喜。琉妮雅望着佛隆宽心的微笑,一瞬间有些茫然,呢喃着:“塔塔拉老师……”

尽管佛隆不知道琉妮雅前一刻遇到什么,不过他可以从琉妮雅恍惚的神情和语气中,听出她惊魂未定的心绪。想必她对于早先遇上的情况仍无法释怀吧。

“西葛老师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啊……我、我们走散了……”此时的琉妮雅仍喘着气,无法好好说话。

“陆野,你没事吧?”佛隆连忙担心地开口问道。

克缇卡儿蒂也察觉到琉妮雅的脸色难看。她同时想起琉妮雅身体虚弱,因为贫血而失足落海,被佛隆和蜜婕德莉特合力救回一条命的事。

“我……我拼命地跑……”

琉妮雅仍保有不愿和神曲乐士接触的坚持,完全不理会佛隆伸出来欲搀扶她的手,迳自靠在墙上休息。

“到底发生什么事——啊,算了,如果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就不用勉强。”

佛隆话问到一半,又慌慌张张地改口。

就在这时——

“!”

琉妮雅忽然圆睁着眼镜下的双眼。

克缇卡儿蒂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到站在转角处的柯迈茵。

“柯迈……”

琉妮雅咬着牙,从齿缝中用力挤出声音。然后,她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当场倒了下去。

南部.特蕾丝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成绩不算优秀。

虽说她才二年级,尚未进入二阶段专精实习教育课程。不过这个时期中,学生间的实力落差已缓缓浮现。扣掉疏于练习和经常跷课的学生,许多人即便付出相当的努力,也不见得能收到令人满意的成效。

这确实是非常不公平的结果,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差异。

特蕾丝正是那种天赋平凡的人。关于这点,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放弃,也还能维持乐观的心情面对事实。

不能成为神曲乐士确实有些遗憾,不过人生并不会因此而绝望。比方说跟佛隆同届的校友之中,就有人虽然没成为神曲乐士,却在演艺界崭露头角。其他像是如欧米科技等精灵相关产业的大企业,每年也都会录用数位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毕业生。另外,如神曲公社、神曲乐士事务所或其他精灵相关的研究机构等等,也都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毕业生可以选择的道路。

不过,这种情况也相对显示出神曲乐士之路的崎岖难行。特蕾丝在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就读的这两年间,亦深切体认到这点。因此,每当她站在神曲乐士面前,心里除了单纯的羡慕之外,总会怀有莫名的尊敬。

“……”

她用眼角余光偷瞄货柜里的两名女性。

其中一人是神曲乐士风丸.纳尼阿特,另一人则是十津川.碧安卡。后者使用的可能是假名,而且还是个反精灵团体的恐怖分子。

两人现在一起被绑在这里,由特蕾丝等十名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加上一柱精灵——米诺提亚斯轮流监视着。

特蕾丝看着她们,脑中重新开始思考关于神曲乐士和精灵的种种问题。

早在这起事件发生之前,特蕾丝就已经知道反精灵团体的存在,也知道有少数神曲乐士从事非法勾当。她还知道,并非所有精灵都是善类,都是“人类的好邻居”。她也没有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格,会一味相信神曲乐士全都如童话故事中的好人一般品格端正。

不过,她也就只是知道而已。“知道”跟“实际体认”完全是两回事。

“南部.特蕾丝……”纳尼阿特望向特蕾丝,“泷田.廉顿。”然后,她口中唤着另一位二年级男生。他跟特蕾丝一起负责看管纳尼阿特和碧安卡。

特蕾丝和廉顿听到叫唤都愣了一下,眨着眼睛彼此相望。

纳尼阿特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想我在这次事件中犯下的罪刑,就算可以被赦免,恐怕也难逃神曲乐士资格被注销的惩戒。所以,现在我想以一名讲师的身份给你们最后的忠告。”

“……”

“虽说我现在根本不配当老师了……”两手被缚的她耸耸肩说,“你们听好,不论神曲乐士或是精灵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也因为这种力量,才会让世人对神曲乐士和精灵投以倾慕的眼神。这是一种近乎表演性质的工作,不仅模样引人瞩目,报酬也相当丰厚。我们可以同时获得精灵和人类的尊敬,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我想,这大概是这世上最令人称羡的工作了。”

“……”

两名学生没有回话。他们非常清楚看到在纳尼阿特平静的眼神中,透露出某种深切的觉悟。

一如他们观察到的这种觉悟,纳尼阿特确实已经无法再继续从事她口中那般令人称羡的工作,大概也不会再继续教书。事实上,如果法庭判决对她不利,她还有可能因此锒铛入狱。

“不过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使唤的终究是一种力量。而拥有力量的人——不只限于神曲乐士——在行使力量的同时,都会引来正面和负面的种种影响。好比权利和义务是同时存在的,只要有光芒的地方就会有影子产生。不论我们怀着什么想法使用力量,只要我们拥有的力量越大,越可能面临失足跌倒的危险。”

纳尼阿特其实在说她自己的故事。

“事情不全都只有好的一面,也可能会有坏的一面。所以——”

“所以,人类跟精灵根本就不该有任何牵连啦。”

一个蛮横的声音,语带嘲讽地插了进来。

“……”

另一个被囚的女性——碧安卡,一句话就引来众人的目光,接着她更是露出轻蔑的笑容说:“人类因为精灵的出现而变得安逸,忘记什么事情都需要努力。反正人们就算放手,却也因为有精灵帮忙而终究得以成事——也是啦,因为我们周围就是有这种比起人类来得更强大、更长寿而且无所不能的怪物嘛。我们只要有神曲这种怪音乐,就可以恣意使唤这些怪物,哪还需要什么努力呢。”

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和毅力,人类终究无法填补自己和精灵之间的实力差距。而精灵如果是与人类毫无关联的生物,大概也不至于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然而,精灵就在人类身边。

精灵渗入人类社会之中,操着和人类一样的语言,享受同样的文明,并且带着强大的力量和几近永恒的生命凌驾于人类之上。他们的存在,等于是将“平凡”两字冠到了人类头上。而人类面对身边如此优越的存在,唯一聪明的做法,就是逢迎谄媚、想尽办法加以利用。毕竟不管人类怎么做,在各方面都赢不了他们——因此,也造成人类停滞不前的惰性。

放弃追寻是杀死未来的利刃——在人类和精灵如此靠近的关系之中,有没有什么是促成人类继续进步的关键呢

“把精灵当作人类的好邻居?”碧安卡嗤之以鼻地笑道,“笨蛋!精灵呀,最好是成为人类的‘敌人’。”

“……”

面对碧安卡的说词,特蕾丝等人没有回话。

碧安卡的说法尽管偏激,不过也包含一部分事实。而且,碧安卡对于自己的观点更是深信不疑。负责监视她的这两名学生缺乏历练,尽管知道她的说词偏颇,却仍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足以推翻她这种“信念”的论点。

“你们知道人类的文明跟文化都是在三国战争中开始发达的吧?人类是在斗争和竞技之中进步的一种生物。如果我们希望精灵的存在,能对人类产生正面意义,那就必须让他们成为人类打倒、征服、超越、蹂躏的对象。你们说,现实难道不该如此吗?”

“所以,你们打算挑拨人类和精灵之间的关系吗?”

碧安卡说完话之后,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喃喃开口问道——是米诺提亚斯。

“……”

对此,碧安卡则是恶狠狠地瞪着这柱牛头精灵,仿佛在说精灵没资格跟她说话。

之前始终没有开口的米诺提亚斯见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精灵嘛……”

他说话的语气中有种事不关己的从容;然而,那坐在地上、超过两公尺的巨大身躯,却流露出些许怅然的情绪。

特蕾丝和廉顿对于这柱牛头精灵并不熟悉,不过他终究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细数过人世间种种变迁的古老精灵。

此时,他的语气听来不仅沉重,还带着深刻的感慨。

“没错,人类的感受如何我是不太能体认。不过你可曾想过,在人类和精灵对立而为人类带来进步的过程中,人类又会失去什么?两者之间的得失你衡量过吗?你能够衡量吗?不行吧?”

“……”

“要提出一个不考虑任何人的观点、纯粹以抽离的角度观察所得的评论,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你可以毫不在乎地忽略,这个意见可能为其他人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若是你可以不计较你的友人、同僚、恋人对此会有什么样的观感,那你要提出多偏激的论述都没问题——你知道吗?偏激的论点尽管看似可能带来崭新的局面,但其实那都是没有经过验证的观点,纯粹只是空谈。”

牛头精灵那双深黑的眼眸,转而望向特蕾丝、廉顿还有纳尼阿特三人。

“纸上谈兵很容易被接受。因为这种空论可以忽视许多现实障碍,很快让人听懂。如此一来,无论说的人或是听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清晰了。”

“……”

然后,米诺提亚斯带着怜悯的眼神转头望向碧安卡。

“但事实上呢?在我们口中谈论着社会怎样、人类怎样这种大范围抽离式的观点时,我们是不是该先想想,我们的世界里还有其他人类跟精灵一起生活,而这个世界是所有生命共有的。”

“……”

碧安卡的脸颊痉挛着。

“你可以举出任何一柱精灵的名字吗?你可以举出一个不是特别有名而是出现在你生活中,和你曾亲身接触过的精灵名字吗?你该不会一天到晚把精灵两个字挂在嘴上,可是却从没有跟精灵交谈过的经验吧?你曾跟精灵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吗?你曾跟精灵提起关于恋爱、兴趣等等话题,或者漫无目的地闲聊,甚至是吵过架的经验吗?”

“……”

碧安卡没有回话,或许她根本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好比方才那位大姐提到的,光明和黑暗永远是相依相附、互为表里。在你看不到的世界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他们自己生活上的包袱,而这些事情也都有其利害权衡的复杂面。但今天你看待事情的方式,却是忽略所有细节与关联性,完全偏颇而极端地去论断它,你不觉得这有点太霸道了吗?”

“住口,你这头畜生!”碧安卡眯起眼睛大声斥道。

碧安卡自己似乎没有察觉,粗言辱骂代表她已无力反驳。如果对方说的是毫无道理的鬼话,那么听听便罢。然而,碧安卡之所以无法耐住性子保持沉默,正是代表米诺提亚斯的言论不偏不倚地刺伤了她。

“像这种世俗琐事根本——”

“我也试着用稍微偏颇的观点来看你吧。”米诺提亚斯起身走到这名女囚面前,“我问你,在你生命中可有即便舍弃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的前途,甚至是丢了性命,也非得保护不可的对象?”

“……”

“假设有,如果那个人现在性命垂危,而你可以借助精灵的力量来救他,那么,你会为了遵循自己的反精灵主张,而眼睁睁看着这个比起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死去吗?”

“……”

碧安卡没有回话,反倒是坐在她身边的纳尼阿特整个人震了一下。

“如果你可以,那你的说法就可以成立,代表这真是你坚信的神圣信条。果真如此,那么我不会对你的说法有任何意见,因为我也找不出你的破绽。”

米诺提亚斯耸耸肩。

“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几乎对所有人来说,即便舍弃性命也也非保护不可的对象——如家人、朋友等等关系,可是组成人类社会的最小单位。在这种关系的层层重叠之下,人类才有村落、城市甚至国家。即便你可以无视这层人际关系来坚持你这般偏激的反精灵理念,不过,我可不认为其他人会认同你呢。”

“……”

一旁的特蕾丝和廉顿听得哑口无言。直到前一刻为止,这柱牛头精灵在他们眼中都还是个“鲁莽战士”的形象,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般辩才无碍的一面。

接着,纳尼阿特平淡地喃喃说道:“所有事情并不是只有表里两面,而是同时拥有许多复杂的面向,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也都背负着各自的难题。每件事情永远会因为我们所处的立场不同而得到不同的观感。神曲乐士如此,精灵也是如此。面对这些相关的议题,结论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牢记这一点,然后深切地思考之后再去选择你们的人生道路。”

特蕾丝和廉顿听到一半,才发现这是纳尼阿特方才没说完的教诲,转而面向这名被囚的讲师。

“思考不能怠惰,相信必须建立在反复怀疑和验证的基础之上。思考和怀疑是我们永远不能懈怠的一种义务。我们绝不能把自己怠惰而不思考的情况,错当成是对于问题的理解,更必须永远反省自己的行为。这是拥有‘力量’的人不可懈怠的一种责任。若非如此,我们所拥有的‘力量’,随时都可能让我们失足。”

“……”

“……”

两名学生在脑中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碧安卡说的话、米诺提亚斯说的话,以及纳尼阿特说的话。他们每个人说的话,都代表“真实”在他们眼中呈现出来的面貌。

“是,我会好好思考——思考老师说的话、这位精灵先生说的话,还有……”特蕾丝转头看了看碧安卡,“还有这个人说的话。”

“……很好。”纳尼阿特颔首而笑。

克缇卡儿蒂心里觉得非常不快。

她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此时她背着单人乐团的模样加上脸上的表情,仿佛整个人明明白白地将“不悦”两字写在脸上。

由精灵背着单人乐团的景象其实非常罕见。虽说有些精灵会为了体贴神曲乐士而代替他扛重物,不过,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在克缇卡儿蒂身上。

照这么说来,此时克缇卡儿蒂的行为又该怎么解释呢?

——因为佛隆身上也负载着相当的重量。

贫血的琉妮雅此时正趴在佛隆背上,这也正是克缇卡儿蒂一脸不悦的原因。

尽管琉妮雅还不至于失去意识,不过严重贫血的情况让她无法走动,因此佛隆必须背她。

如果要比力气的话,身为精灵的克缇卡儿蒂显然比佛隆更有力;如果要载人的话,身边也有一柱马型精灵,远比佛隆来得适合。那么,为什么这件工作最后会落到佛隆头上呢?这是因为琉妮雅的坚持。

以琉妮雅的立场来说,光是要神曲乐士背她,已经够让她觉得屈辱了;不过若要在神曲乐士和精灵之间做出选择,她宁可让神曲乐士来背。

现在,佛隆背着琉妮雅走在最前头,克缇卡儿蒂背着单人乐团跟在离他半步的斜后方,而柯迈茵则是悄悄地拉开了两公尺左右的距离,尾随在后。

(嗯……)

这个情况也让佛隆觉得有点闷,毕竟当下可是需要彼此互信互助的关口。然而他就算开口提出这个建议,想必也无济于事。

“……老师。”

琉妮雅在佛隆背上挣扎着,佛隆也感受到了。

“我、我已经没事了……请放我下来。”

尽管她嘴里说着没事,声音却气若游丝。佛隆觉得她现在根本还不能自力步行,因而回道:“再等等吧,等你身体好一点了再说。”

“我……我已经——”

“佛隆,既然她这么说,就把她放下来吧。”克缇卡儿蒂忽然插嘴,“这么一个大包袱,原本就该把她丢到路边,

好方便我们自己行动。”

“克缇~~”

佛隆语带叹息地唤了自己的伙伴一声。

他知道克缇卡儿蒂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不是认真的,纯粹只是想挖苦一下这个公开表明自己讨厌精灵的少女而已。

“你不愿意的话,至少让柯迈茵来背她吧,我们没必要理会她无理的要求。何况,要是你背她而累到手指头都动不了,待会儿我们遇上什么需要你演奏神曲的场合,你还能好好发挥吗?”克缇卡儿蒂说。

佛隆先是叹一口气,然后将注意力转到背上的琉妮雅身上。

“陆野,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佛隆背后传来。

“你对精灵的恨意,是针对所有精灵而来的吗?”

“……”

琉妮雅的身体瞬间发出颤动。佛隆感受到了,因而回头指向柯迈茵再问:“还是,你的恨意只针对它?”

“……”

琉妮雅没有回话,然而她内心的悸动却传到了佛隆身上。

这个话题极有可能造成琉妮雅身心的负担,不过佛隆还是慎重其事地一边观察琉妮雅的反应一边问。毕竟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他可能没机会好好跟琉妮雅说话。

佛隆留意着琉妮雅的呼吸状况,接着问道:“你之所以恨它,该不会是因为它杀了你父母亲吧?”

“!”

琉妮雅一阵惊愕,全身上下的肌肉完全紧绷起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的同事受邀协助警方,调查一个叫做‘正道’的反精灵团体。”佛隆边说边回想前一刻从尤芬丽口中听来的细节,“他们偶然间发现了你爷爷的行踪。”

“爷爷……”琉妮雅瞬间犹豫着要不要将嘴边的话说出口,不过,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地说:“我知道爷爷的书非常投这些人的喜好。”

“然后,他们更进一步找到了你爷爷留下来的手札。”

“……手札?”

琉妮雅下意识复述着那个让她意想不到的词汇。

佛隆颈边感觉到琉妮雅的呼吸,接着说:“嗯,里面提到了你跟柯迈茵的事。”

“……”

琉妮雅没有说话,也许她早料到这个部分。然而……

“他在手札里写满了对你,还有对柯迈茵的抱歉。”

“——咦?”

这句话倒是完全出乎意料,让琉妮雅惊讶地叫了出来。

“……对柯迈茵……感到抱歉?”

这仿佛是异国的语言,让琉妮雅一时之间无法意会,只能在惊讶中复述一遍。

“嗯,还有对你。”佛隆说。

接着,在一阵沉静的怒意之中,琉妮雅断然否决了这种说法,“不可能!”

“为什么?”

佛隆似乎早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

琉妮雅的声音中透露出她对精灵——对于柯迈茵的愤恨。这种愤恨,明显是出自她的亲身经历,其中蕴含跟一般空泛的观感截然不同的深刻感受。

尽管人们可以借由一些浅层观感来扭曲污蔑讨厌的事物,不过若是没有支撑这种厌恶之情的“心蕊”,绝对无法散发出深沉的恨意——反之亦然,若是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人们也不会为了爱情和希望而赌上一切。

“柯迈茵是夺走爷爷子媳性命的仇人!”

“对你而言,它也是杀死你父母的凶手是吗?”

“对!”

“不过,真是这样吗?”

琉妮雅愣了一下,她完全没有料到佛隆会反过来质问她——又或者这句话勾起了她心里的某段记忆。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充满敌意,“那可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呀!”

红色的血液咻咻咻地从琉妮雅的双亲身上被抽了出来。

那是生命之水。

当时他们已经受伤,这个动作好比从他们身上榨出仅存的生命一般,让他们的躯体在象征死亡的痉挛中逐渐干涸。

‘住手……’

琉妮雅连吐出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下去,爸爸妈妈都会死掉……’

堵在心里的呐喊,怎么也无法传达出去。

“是它——是柯迈茵吸干了我父母身上的血!”

“真是这样吗?事实真是如你所理解到的这么回事吗?”佛隆问。

“不然呢!”琉妮雅的语气充满怨恨:“我看到了!它从我父母身上抽出大量的鲜血!它伸出几根像是触手一样的管子,硬生生插进我父母的胸膛!它吸干了我父母的血!那血、那血——它不断地吸!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大量的鲜血被抽到了空中,而我的父母就好比枯叶一般,血被抽干而死!是它——是它杀死我的父母!不然你说该怎么解释?就是因为它吸了我父母亲的血——”

“……你开什么玩笑啊?”

一个冷淡的声音忽然插进来,打断琉妮雅满腔怒火的咒骂——是克缇卡儿蒂。

“精灵吸人血做什么?”

听到克缇卡儿蒂的声音,佛隆回头看到她翻着白眼斜睨琉妮雅。

“你以为你在说什么无聊的怪谭呀?精灵吸了人血是有什么好处吗?你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逻辑的地方吗?”

“可是——”琉妮雅扬起了声音尖叫道:“我就是看到了呀!是它——”

“如果真是柯迈茵杀死你的父母亲,这件事不是该交给警方处理吗?为什么你爷爷从没打算这么做?”

相对于琉妮雅的激情,克缇卡儿蒂则是带着冰冷的语气反驳。

“这……这是因为它——因为它不断出现在我爷爷面前,威胁我爷爷……”

“那它又有做出什么具体的言行,迫使你爷爷不能采取行动呢?”

“……”

琉妮雅不说话了。

事实上,即便不用等她回答,佛隆等人也知道,柯迈茵从没这么做过。这其中的原因在于……

“陆野,你父母亲是什么血型?”

佛隆平静地开口问道。

“……咦?”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琉妮雅的声音听来有些茫然。

“你不记得了吗?你的父亲是O型、母亲是A型,而你也是A型。O型血在必要时可以输血给A型的人,而你就是这种应用的实际案例。”

“你……你说什么……”

佛隆的话让琉妮雅显得狼狈。她心里的不安和混乱情绪,全都清楚映在佛隆眼里。

A型、O型、输血……鲜血、受伤、濒死——再加上精灵的力量。

这些词汇整合后的结论,实在太过于血腥。

啪啪——一阵尖锐的电流声传来,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

那是柯迈茵的精灵雷。这柱黑马精灵踩着哒哒的马蹄声,一跃飞到了佛隆面前。

一道紫色的精灵雷从柯迈茵的额前闪现,在佛隆身边的墙上刻出一排字:‘我不认为这个话题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可是,这样的话——”

佛隆话没说完,接着又是一道精灵雷刻出的文字,硬是让他把话吞了回去。

‘是我杀了陆野.琉妮雅的双亲。这不是什么意外事故,而是我让他们咽气。我明知结果会如此,却依然夺去他们的性命。就是这么回事。’

叽叽——琉妮雅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入佛隆耳中,然而柯迈茵却完全不顾琉妮雅的反应,继续放出一道精灵雷。

‘陆野.琉妮雅因为这件事而恨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没有错,这一切理应如此。’

“柯迈茵——”

琉妮雅低喃着伸手推开佛隆的臂膀,硬是想从佛隆背上挣脱。

“陆野,等一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要这么冲动——”

“柯迈茵!你别老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最好你把一切都看得这么清楚!反正你以为我杀不了你是吧?你到底是想怎样!你——”

佛隆想尽办法让琉妮雅继续留在自己背上,不过,除非琉妮雅有意听话,不然佛隆是不可能制住她。

琉妮雅一把将佛隆推开,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然而……

“呜……”

琉妮雅的身体尚未获得充分休息,所以即便她想站起来,却因脚步摇晃,随时都可能摔倒。

“陆野!”

“放开我……”

“好啦!听你的!都听你的!冷静下来好吗?你还需要多休息呀!我也累了,我们去那边休息,好吗?”

佛隆抓住琉妮雅的手,另一手指着附近的空地。琉妮雅恶狠狠地瞪着柯迈茵,一会儿之后似乎终于露出疲态,任由佛隆拉着坐到地板上。

“我们就在这里坐个十分钟,休息一下吧。”

“……好啦。”

克缇卡儿蒂一脸不耐烦地答应了。

佛隆提出这个意见,当然是为了让琉妮雅的心情能够稍稍缓和。不过,事实上佛隆一直背着一个女生走路,多少会觉得疲惫。虽说他平常都背着一具单人乐团行动,身体早已习惯一定程度的负重量;然而,背一具经过人体

工学设计的单人乐团,跟背一个不肯配合、老想挣扎逃脱的人,终究是两回事。而克缇卡儿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答应休息的。

“……”

此时的琉妮雅,依旧眼神凶恶地瞪着柯迈茵。在佛隆插进她和那柱精灵之间的空隙坐下来后,她才疲累地闭上眼睛开始休息。毕竟带着憎恨情绪、全神贯注地瞪视某个人,其实也相当费力。即便不提这点,面对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也让她累坏了。

“……”

不一会儿,闭上眼睛的琉妮雅终于体力不支地昏睡了。

每当她清醒过来,柯迈茵总会占据她视野中的某个角落。

在一间狭小病房里,机械装置呆板的运作声中,琉妮雅环顾着四周——真是一间单调无趣的病房,这跟牢房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房间中只有一张病床、一组生命维持装置、一张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柜子,全部统一漆成白色,仿佛是一切色彩枯竭的沙漠。也许非得是这副景象,才不会让病人觉得不安或不满吧。

琉妮雅的祖父陆野.赫布罗斯住在这里,早已经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对琉妮雅来说,祖父已然形同死亡,连医生都说陆野.赫布罗斯并没有恢复意识的可能性。早在爷爷陷入昏厥以前,他的身体已日趋衰弱,所以琉妮雅也已做好心理准备。

现在的爷爷,即便琉妮雅来看他,他都感觉不到。

这不是眼睛看不看得见或者耳朵听不听得见的问题,而是他灵魂的居所——陆野.赫布罗斯的脑,已经停止活动了。

琉妮雅知道,就算坐在爷爷床前、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也只是一种得不到回应的自我安慰而已。即便如此,她还是每个礼拜一定会来爷爷的床前一趟,毕竟陆野.赫布罗斯是琉妮雅最后的亲人。

“爷爷……”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琉妮雅呢喃着注视祖父沉眠的侧脸。

从她的位置,越过病床可以看见窗外一棵高大的落叶树。随着季节更替,叶子褪色,落了一地的枯黄。然而爷爷病房里的时间却好似永远停止,完全没有流动的迹象。

在这个时间停滞的病房里,生命维持装置运作的声音却从没有间断,紧紧系住了爷爷留在人间的身体,还有另一个世界的魂魄。

“我——我要进入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就读。”琉妮雅对着沉沉昏睡的祖父说。这个举动也许没有告知的意味,纯粹只是表明了她的决心。

“我要找出那家伙的弱点,而最清楚精灵这种生物的,大概除了神曲乐士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爷爷没有任何反应。然而……

“!”

越过爷爷躺在床上的侧脸,琉妮雅见到窗外稍纵即逝的红黑色残影——它随后停到树上。这匹理应不该出现在树上的马儿,从容地站在看似脆弱、随时可能折断的枯枝上头。

“柯迈茵……”琉妮雅咬牙揪住了床单的一角,“我绝对要亲手将你——”

这是夺走她双亲性命的仇人。

它——柯迈茵逗留在琉妮雅的视线之中仅仅数秒,之后便从树枝上消失。

然而那副红黑色的身躯,却仿佛深深烙在琉妮雅的视野之中,让她久久瞪着枯枝上的残影,不肯移开视线。

她早已习惯孤独的晚餐时间。

琉妮雅在父母双亡以前就喜欢做家事,因此要她自己煮饭、洗衣、扫除,都不是让她觉得痛苦的事。加上双亲遗留下来的财产,让她不至于在金钱上陷入困顿,因此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虽说爷爷的医药费庞大,不过这些钱也都是从爷爷的账户里支出,里面的余额大概够撑个几年,所以对她来说并不至于构成困扰。因此各方面综合起来,她现在生活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迫切性的麻烦——理应如此。

“……”

一不留神,她手中的白色瓷盘没拿稳,摔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也许是太过疲劳,琉妮雅在叹息声中蹲下,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碎片。陶瓷尽管不如玻璃来得锐利,不过空手捡拾陶瓷碎片依旧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不过她有穿拖鞋,手上也戴着手套,因此倒还不成问题。

“……”

然而——有需要收吗?这些碎片收不收对自己而言有什么差别吗……琉妮雅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触。毕竟不会有人来访,也不可能有。这个家除了琉妮雅自己,不会有任何外来的访客踏进一步。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因此……

“……”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间,生活中的一切仿佛完全失去意义,她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像是徒劳无功且愚蠢至极。

她身体原本就不好,在那次事件过后,更觉得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像是从事一种难以负担的重度劳动。

她没有想做的事,也没什么梦想——也许过去有,不过随着双亲过世,她曾经拥有的一切也随之消失。她已经不记得以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连试图回想的力气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如果哪天夜里就这么闭上眼睛不再醒来,也许还乐得轻松呢。

随着肉体上的衰弱,轻生的念头也随之浮现。此时琉妮雅心里,似乎宁愿抛下一切,从此一睡不醒。

就在这时候——

“……啊。”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光芒。即使隔着窗帘,她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是柯迈茵,那柱令她恨之入骨的精灵。那道光是它的精灵羽翼。

她瞬间像弹簧般从地上跳起来贴到窗边,焦急地拨开窗帘,愤怒的目光直射向窗外夜空——在五层楼的公寓顶端,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一抹高大的黑影融入了深沉的黑夜,从容地伫立在那里。它窥视着琉妮雅数秒,然后消失。

“……柯迈茵!”

愤怒和仇恨的情绪驱走了心里原本消极的念头——她忽然明白自己不能死也不该死,因为她必须对它复仇。

(对,我还有一件事情该做。我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要让那柱精灵跪倒在我脚下,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

“……”

琉妮雅焦躁地拉上窗帘回到桌前,抓起吃剩的晚餐——她原本打算丢掉,不过现在反倒是硬撑也要往嘴里塞。她想吐,不过还是硬要自己将食物吞肚子里,好比那是杀死她父母的凶手一股,嚼烂了之后将它咽下。

琉妮雅灌了一口水,勉强将梗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食物吞进肚里,然后拼命地喘气。

柯迈茵不只一次,而是一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琉妮雅私自做出了解释:“对,它在愚弄我,以嘲笑我的落魄为乐!”若非如此,实在无法解释它的行为。

柯迈茵是杀死琉妮雅父母亲的凶手。然而琉妮雅的爷爷陆野.赫布罗斯,却从未有过欲将它绳之以法的行动。爷爷没打算这么做,琉妮雅也就拿柯迈茵没辙。因为她还未成年,而某些法律上的行为是必须经过监护人允许的。

除此之外,琉妮雅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柯迈茵是杀人凶手。唯一的证人只有陆野.赫布罗斯和琉妮雅本人。姑且不说陆野.赫布罗斯作为证人的效力,琉妮雅自己当时还是个孩子,更身负重伤、意识薄弱。律师告诉她,她的证词在法庭中被法官采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曾经问过爷爷,为何不对柯迈茵提出控诉,然而爷爷始终只是拉下脸摇头回应,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琉妮雅私自认为这是因为祖父受了柯迈茵的威胁,而它总是不时出现在祖父身边就是最好的证据。

琉妮雅认为,柯迈茵之所以会如此频繁地现身在他们祖孙两人看得到的范围之内,为的就是监视爷爷有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对,现在它也是如此!就好像过去监视爷爷一样,现在它也是为了监视我……)

“精灵的出现是为了让人类社会发展停滞,为了让文明腐化!因此我们必须教育人民,同时对精灵祭出惩罚,将这些寄生虫全部赶出人类社会!”

十年没见的莱诺斯,在琉妮雅面前提出这样的主张。

他是爷爷的学生——不是医学方面的,而是反精灵主义思想方面。

琉妮雅记得,他总是和爷爷一起坐在家中客厅的暖炉前,谈论着跟精灵有关的话题。小时候的她总是坐在爷爷膝上,任由两人的对话在她阅读绘本时从耳边流过。

“人类应该创造出只属于人类自己的社会结构!”

莱诺斯握着拳,满腔热血地对着琉妮雅侃侃而谈。

“我的未来原本是无可限量!因为精灵的出现,才让我的人生脱离正轨!”

这是西葛.波克特的说词。

他认为自己受到佯装成人类女性外型的精灵美貌蛊惑,因而让自己踏上错误的人生道路。因此他讨厌精灵,讨厌那些似是而非的假人类。

然而,即便他口口声声地表露出他对精灵的反感,却在弄到了足以对精灵做出报复行动的《奏始曲》之后,仍旧犹豫着没有任何行动。他无法舍弃目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对精灵做出报复。

不过,若是换成琉妮雅得到那东西,再加上她又有足够的演奏功力的话,那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演奏它吧。

……

一股违和感袭上琉妮雅心头。她不知道这种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对她而言,无论是伍堂.莱诺斯或者西葛.波克特,他们都和琉妮雅一样讨厌精灵。然而,琉妮雅就是无法对这些人抱有亲切感,甚至觉得这些人的主张都太过肤浅。

但话说回来,如果她对这些人有这种感受,那么对伍堂.莱诺斯和西葛.波克特而言,琉妮雅对精灵怀恨在心的理由,会不会也是同样浅薄呢?

抑或……

琉妮雅在昏沉的意识中吐出了梦呓,“骗人”、“柯迈茵”、“杀死爸爸和妈妈的凶手”……这些话语像是咒文一样,反复从她口中流泄而出。在她身畔的佛隆,对此不禁发出叹息。

“我总觉得我好像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这话使克缇卡儿蒂皱起眉头。

“什么心情?”

“克缇,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会这么执着于陆野的事对吧?”

“……嗯。”红发精灵双臂交抱点点头。

佛隆抓抓脸颊,面露苦笑。

“其实,还是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经验的关系。”

“你说什么?”

佛隆望向远方,沉吟着说:“因为我们都是与精灵相遇之后,命运出现大幅改变的人。我们都是为了某一柱精灵而倾注全力,因此扭转人生。所以,我们都算是被精灵吸引的人吧。我是,陆野是,还有卡提欧姆也是。”

“这——”

“我怀抱着憧憬,卡提欧姆是出于对谢尔乌托的爱恋,而陆野则是对柯迈茵怀抱仇恨。”佛隆转头望着克缇卡儿蒂,“人会因为印象深刻的体验而改变。对我而言,那天夜里在孤儿院屋顶上和你的邂逅,就是为我人生带来转变的楔子。”

说完,他微红着脸。

“佛隆……”

“若是从坏的角度解释,我们都成了精灵的俘虏。拿卡提欧姆来说,他知道这段恋情将会走得非常艰苦。不过若要他就此放弃,那他的人生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他会终日惦记着谢尔乌托,然后心里逐渐只容得下这么一个念头,人生也将为了这个念头而活。”佛隆耸耸肩继续说:“我想……陆野也是如此吧。所以对我来说,陆野的事我怎么也无法视而不见。”

“你跟这小鬼头才不一样呢!”

克缇卡儿蒂气冲冲地驳斥道,但佛隆摇摇头露出苦笑。

“没有哦。我呀……如果那时没遇见你,或许我的遭遇也会变得像陆野一样吧。当时我住的地方太过偏僻,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不过我遇见你的时候,正值‘叹息的异邦人’事件的尾声吧?”

佛隆说得没错,当时的动乱也让尤吉莉姐妹受了重伤,差点丧命。

除此之外,军队也好几次碰上带着强悍精灵的神曲乐士,冲突之下连日出现大量死伤。

该起事件中,有不少人被精灵杀死,也有不少精灵在危急中救了人类。如果佛隆当时遇见的情况是前者——

“该怎么说呢?或许我也会变得跟陆野一样个性偏激,容易钻牛角尖吧。”

“这……”

“现在的陆野似乎对柯迈茵怀有非常深刻的仇恨。我怎么看也不觉得她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幸福,甚至这种关系只会永远痛苦地束缚着她。对她而言,憎恨简直就像是一种义务……”佛隆笑着说道:“所以我想让她明白,其实跟精灵相会的际遇也可以像我一样,因此拥有如此幸福的人生——虽说我这种幸福有种强迫中奖的意味就是了……”

“我想让她明白,其实跟精灵相会的际遇也可以像我一样,因此拥有如此幸福的人生——虽说我这种幸福有种强迫中奖的意味就是了……”

佛隆的声音回荡在琉妮雅耳边。

她在朦胧意识中逐渐清醒。身体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在无法出声回应的状况下,只能毫无抵抗地接受这股流入意识里的声音。

(塔塔拉老师……跟我一样?而且……欧米也是?)

他们是和精灵邂逅而使人生出现大幅改变的人。因为精灵的出现使他们心中产生极为强烈的情感,更进而被这种情感束缚,无法脱离这种情感。从这个角度来看,琉妮雅确实也是如此。

然而……

(可是,憎恨跟憧憬是一样的事吗?仇恨和爱情可以相提并论吗——骗人!这怎么可能!)

琉妮雅不希望自己的憎恨被拿来跟憧憬、爱恋这种单方面又飘忽不定的情感混为一谈。她的恨意和愤怒是其来有自,而且不能抹灭。

这是夺去父母亲性命的血海深仇,她恨柯迈茵恨得理所当然。

她对柯迈茵的愤恨好比数学公式的答案,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佛隆将视线移到柯迈茵身上。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你执意要让她对你怀抱如此强烈的恨意吗?”

这柱黑色的马型精灵没有回话。它先是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然后……

‘你是问我为什么要杀死她的父母亲吗?’

一道精灵雷在佛隆脚边的地板上,刻出这样一排文字。

佛隆看了这段文字稍微思索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柯迈茵。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也许是因为佛隆正面看着它,所以,这次柯迈茵并没有制止佛隆追问下去。

“我跟我同事并不清楚事件的详细内容,不过赫布罗斯教授的手札里有提到,他对于硬是要你扮黑脸的事感到抱歉。”

‘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野坚称她父母是你杀的,然而这跟赫布罗斯教授要向你谢罪的意念,根本就相互矛盾呀。”

‘这个问题跟你无关。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对你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得失。既然如此,为何你执意要插手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佛隆先是将视线移到琉妮雅身上,然后果断地说:“因为我从她身上看不见幸福的未来。”

柯迈茵身体抽动了一下。一股沉重的空气笼罩着所有人。佛隆在沉默中直视柯迈茵,等待它的答话。

‘因为她的父母亲已经没办法活命了。’

柯迈茵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在地上刻出回应。

‘这是她祖父当时所做的判断,说她父母亲所受的伤势已经让体内重要器官无法运作,再怎么样也撑不过一个小时。而她尽管失血过多,不过伤势却没有影响到生命机能,只要输血即能得救。’

柯迈茵的言下之意是,它之所以杀死琉妮雅的双亲,为得是要救活琉妮雅。

‘我认为这样的判断非常合理。与其想办法让身受致命伤的人活久一点,倒不如将资源移到还有机会活命的人身上。’

“既然如此。”克缇卡儿蒂插嘴说:“为什么你要对这个小鬼头隐瞒这件事情的真相呢?”

‘我没有人类心理和生理方面的相关知识。’

“……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克缇卡儿蒂看着这段文字,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柯迈茵则继续放出精灵雷——

‘这是她祖父告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首先,她祖父说,如果她知道为了救活自己,加速了父母亲的死亡,那么她肯定会受到相当严重的精神创伤。当时她虽然获救,不过一旦她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那么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基于这个缘故,她的祖父要我暂时先别告诉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可是……”

‘再来,我认为让她对我保持恨意是比较好的办法。’

“为什么?”

克缇卡儿蒂蹙眉提出质问,佛隆也同样惊讶地看着这柱黑马精灵。他们同为柯迈茵的告白牵引,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靠在墙上的琉妮雅已经微微睁着眼睛发出了颤抖,而柯迈茵也浑然不觉。

它继续在地板上刻着文字:‘因为这才能使她维持活下去的动力。她对我的恨意,可以使她的感情变得强烈而专注,同时也能提升她的生存意志。这个决定也是我跟陆野.赫布罗斯达成的协议,借此帮助他身体虚弱、失去双亲又欠缺求生意志的孙女活下去。’

“这——”佛隆失声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夸张的事!太没道理了!”

这样的做法,也许是琉妮雅的祖父身为反精灵主义者的矜持。

陆野.赫布罗斯的大半辈子都以反精灵主义者的身份,提倡驱逐精灵的理论。他的著作,更是被那些跟他具有同样思想的反精灵主义人士奉为圣经。他自己是个医生,对于长期借助精灵之力行医的医院总是大肆抨击,认为人类身上的伤病应该由人类自己治疗。因此对他而言,自己孙女必须借助精灵之力医治才能捡回一命,这肯定是极大的屈辱。

但医生怎么说也是个人。若没有医疗用具和设备,一个医生能做的事终究有限。当下那种情况,陆野.赫布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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