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边界纯白 边界纯白

——这是一个由寂静与黑暗所支配的场所。

这儿毫无生气,仿佛万物都已消灭殆尽。

然而,它并不像密闭空间般令人窒息。

因为一片黑暗正在此栖息、蠢动着。

这片鲜明的黑暗,如同从未见识过陆地的海洋般牢牢地、紧黏不放地盘据在此。这儿完全不适合人居住,是一块不可思议的奇妙空间。

但是,黑暗并非纯粹的黑暗。

它掺杂了一种不同的颜色。

微微的红光——

宛如人血般蠢蠢欲动、诡异、令人丝毫不愿靠近的红色光块,就在那儿。

一名少女伫立在此,凝视着那团光。

她不发一语,宛如人偶般面无表情,专注地凝视着那个点……

此时,有人突然说话了。

「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

少女若无其事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火柱由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窜升而上。

火焰中缓缓地映出一个黑影。

过了半晌,来无影、去无踪的火焰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名男子。

——他顶着一头如燃烧火焰般的赤红发丝。

是精灵。

「这个嘛……」

少女答道。

她的语气相当冷淡,与年幼的外表极不搭调。

「现在还没遇到什么问题,我想事情应该正照着你的计划进行。」

她完全不畏惧这名从火焰中现身的男子,只是一径敷衍地报告着己身所闻。

「这样啊,那太好了,接下来只需等待时机成熟了。」

男子毫不在意少女的态度,略带欣喜地说道。

「但丁也快苏醒了,相信再过不久,『那东西』也会瓜熟蒂落。」

男子压抑地颤声一笑。

「关于这件事,我应该向你们道谢才对……毕竟这个计划能否成功,全靠你们了。」

「你别会错意了,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帮你。」

少女微微厉声地说道:

「我……不,我们的目的只是想见证世界的始末罢了。你是始作俑者之一,至于我们则是凑巧和你利害关系一致,仅此而已。」

男子再度笑了。

「言下之意是,这次计划之所以杀出一个程咬金,全是你们的阴谋?」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这倒也是。不过没关系,接下来你只要遵照你的期望,见证所有的一切就好。」

正待男子即将离去之际,少女朝着他的背影首次露出人类应有的表情。她微微蹙眉,偏了偏首。

「你们真是不可思议。」

「喔?」

「无论是精灵或是人类,都太『贪生』,也太『贪死』……这对我来说实在难以理解。」

男子沉默了半晌,似乎正思忖着什么。

接着,他走到少女面前,用指尖托起那尖巧的下颔。

「可悲,你根本不算是『活着』。」

「没错。」

「我不明白为何像你这种存在会降生于世。或许这世界只是心血来潮,才会让你们没事待在那儿发呆。」

「这件事我完全没有义务告诉你。」

或许他原本就不期望能得到答案吧?男子满不在乎地放开少女的下颔。

然后,他一如以往地露出狂妄的笑容。

「放心吧!本大爷对你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希望你们别妨碍我的计划——我对你们已经很客气了,希望你们千万别跟那些愚蠢的人类一样善变。」

他眯起那只和血红头发同样颜色的眼眸。

那眼神看似冷静,但其中好像隐藏着某种激烈的情感。

「随你怎么说,大家都说无所谓。」

男子颔首。

「『乐器』已经完成,而且也能顺利连结上你的『本体』,接下来只要为这场豪华绚烂的喜剧开幕就行了。」

男子用力睁大赤眸,高声宣告道:

「……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为她展露『真相』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他就这样骤然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这句话萦绕在少女耳畔。

独留在黑暗中的少女——

「终于开始了……吗?那个男人即将演奏地狱送葬曲——不,或许该说是通往『炼狱』的送葬曲。」

她淡淡地喃喃说道:

「还是说,这其实是救赎?」

*

玛贝拉斯学院长正式宣布了学院关闭一事。

从那之后,每个人无不赶紧整理行囊准备归国,接着离开精灵岛。

学生们的嬉闹声、神曲以及和学生们相处愉快的精灵们也都消失无踪,仿佛一开始便不存在一般。

——傍晚。

丝诺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前。

窗外洒进来的光芒,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

排列整齐的椅子。

以及桌子。

还有木头地板跟残留着模糊文字的黑板——

一切都是单一色调,宛如被同一枝画笔描绘出来似的。

丝诺失望地静静吐出一口气。

「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咕哝着垂下肩去。

现在遗留在学院里的,唯有一小部分和丝诺等人一样无家可归的人,以及等待最佳归国时机的人。

当然,这种情况下是无法上课的。

至于——

(大家期待已久的校庆也……)

丝诺环视教室一圈。

这间教室原本也打算在校庆时推出某种活动吧?门上挂着一张色彩鲜艳的招牌,窗户和黑板也装饰着几个以碎布缝制而成的可爱花朵跟圆圈。

这样看来,简直像是只有学生们从教室中凭空消失了。

「看样子是真的要关闭了……」

丝诺一行人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学生,这也不是他们的教室。

只是……

为什么呢?

望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时,她莫名地感到悲从中来。

「打起精神来吧,丝诺。」

「……月读。」

他在丝诺肩上微微动了一下。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毕竟这并不是我们帮得上忙的问题。」

「嗯,说得也是……」

学院关闭这消息对丝诺等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突然了。

之前他们从未听闻类似的谣言,也没发现任何的前兆。

地上的有力人士将不再捐款此事他们略有所闻,只是万万没想到学院会这么快就决定关闭。

作梦也没想到……

「咦,你是丝诺吗?」

四周突然传来说话声。

「咦?」

她惊讶地回头一瞧——

「安杰洛跟安洁莉卡……」

安杰洛跟安洁莉卡正伫立在教室前的走廊上。

看来,他们俩果然承受不了学院关闭所带来的打击,那沉重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平常的安杰洛和安洁莉卡。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靠在走廊边窗缘的丝诺挪起身子,转向两人。

「嗯,其实也没什么啦……」

「在回到地上世界之前,我们想再仔细地将这里的情景烙印在脑海里。」

语毕,他们露出苦笑。

「咦,地上世界……你们该不会……」

他们先是对看了一眼,接着无力地说道:

「我们俩也决定回国。」

「什么……!」

丝诺屏住气息。

她万万没料到这两人会说出这句话。

前阵子才听布兰卡说他们拒绝回国,怎么现在又说要回去?丝诺真是想都想不到。

「啊,不过虽说是回国,也只是暂时罢了。」

或许是察觉了丝诺的讶异吧?安洁莉卡苦笑着说道。

「暂时……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们一时面面相觎,接着说道:

「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还在下面。」

「啊……」

这也难怪。

每个人都有父母,没有人能放下重要的家人不管。

她之所以没有率先想到这理所当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对「双亲」的概念相当薄弱。

丝诺说道:

「呃,你们跟令尊、令堂联络上了吗?」

「嗯,我们前阵子已经告诉他们学校即将关闭,还有我们会马上回国。」

「不过,他们还没有回音就是了……反正就算有回音,大概也是叫我们不准回去。」

「咦?」

安洁莉卡耸耸肩笑了。

紧接着,她改变语气说道:

「我们两个还没有老糊涂到需要你们来担心!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既然你们不想继承家业,那就等到能独当一面再回来!不孝子跟不孝女……我猜他们八成会这么说。」

她恐怕是在模仿父亲吧?他们俩相视而笑。

「不过,我想政府应该也找上了我们家,再三要求我爸妈

写信叫我们回国吧……若只是这样倒还算好,只怕他们已经因为拒绝而被逮捕了。」

「话说回来,我们老爸也没这么容易被抓,他可是连腌菜石都会吓一跳的老顽固呢。」

咯咯——安杰洛与安洁莉卡眯着眼笑了。

然而……笑是笑了,但怎么看都只是为了避免丝诺担心而刻意强颜欢笑,这点丝诺心里非常明白。

「欸、欸,丝诺,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月读忽然从丝诺肩膀上探出身子说道。

「『逮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遭到逮捕?这个小哥他们什么坏事都没做啊。」

「小小的守护者先生,这是因为呢,能在这儿保护我们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面对月读的疑问,安杰洛一脸为难地缓缓摇头道。

据布兰卡所言,他们至今多次拒绝了故乡发出的征兵令,但如今学校已经关闭,谅他们也无力再贯彻这个信念……

既然其他学生都已回国,他们也没有借口再留在这儿。

非但如此,再这样下去,安杰洛一家人很可能会因为叛国罪名而遭到逮捕。

「嗯,总之就是这样。我们只是来知会大家自己即将回国,然后顺便过来看一下。」

「这样啊……」

丝诺连忙接口道。

「嗯,可是呢,该说是大家走得一干二净呢,还是该说这里只剩下装饰品……其实我心里早就有底,可是……」

说着说着,安杰洛徐徐地来到了教室门前。然而,尽管他打开了门,却依旧不敢跨越教室与走廊间的那一条线,只一径地凝视着前方。

他们两人双双屏住气息,注视着教室内……

仿佛想将一切的回忆都烙印在自己脑海里。

「这间教室突然变得好陌生。」

安杰洛叹气般地说道。

「我还以为,人只有在毕业时才会以这种心情眺望教室呢。」

他喃喃说道,声音相当微弱,或许他只是自言自语吧。

「安杰洛,你好娘喔——别摆出这种表情嘛……反正我们马上就会回来这里了。」

安洁莉卡刻意强装开朗地说着,戳了安杰洛的头一下。

「……很痛耶,真是的!安洁莉卡,你真的很粗暴啊。」

「给我闭嘴,谁教你说出那种话,搞得好像我们永远无法再相见一样。」

说着说着,他们俩开始微微吵了起来。

然而看在丝诺眼里,他们只是为了夺回日常生活的步调而强装镇定罢了。

他们其实很害怕。

害怕着那阵逐渐逼近、亟欲践踏他们平凡生活的巨人脚步声。

因此,他们才拼命故作镇定,刻意和往常一样互相调侃、拌嘴……

丝诺不忍心再看下去,忍不住打岔道:

「……你们一定会回来吧?」

经她这么一问,两人都不自然地停顿了下来。

他们并没有责怪丝诺的强势,安洁莉卡反倒露出一副「问得好!」的表情,眯起眼来。

「放一百个心吧,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错没错,谁要上场打那种愚蠢的仗啊?」

「我们当然担心父母的安危,但主要也是想亲眼看看现在地上世界的情况。况且……」

安杰洛刻意压低音量。

「玛贝拉斯好像又跑到地上去了。」

「咦,不会吧!」

丝诺眨了眨眼。

(学院长回到地上……她的伤还没完全痊愈耶!)

她前阵子受了重伤,在契约精灵黎修莉的拼命照料下才总算得以最低限度的体力恢复日常生活,怎么现在又……

「听说克拉斯特政府对她发出了正式的召集令。」

安杰洛面色凝重地别开目光——因为这是一件大事,而且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坏消息。

「召集令……怎么这样,她的身子撑得住吗?」

「我们已经拼命劝过了,但她根本不听,说自己只是送学生回地上世界,顺便去找政府罢了——还说这是自己最后的职责。」

「最后的……」

确实,等到学院一关闭,玛贝拉斯便不再是学院长了。

接下来她会怎么做呢?丝诺心想。

该不会是回到克拉斯特王国从军吧?比谁都向往和平、厌恶暴力的玛贝拉斯,会这么做吗?

「帕里亚为此气疯了呢。虽然她说会马上回来,但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况且她连黎修莉都没带在身边。」

「连黎修莉也?」

安杰洛和安洁莉卡接连点头。

「不过呢,毕竟黎修莉以前曾将那些造访学院的官员们烧成黑炭,所以带她去说不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知道她有苦衷,但她怎么能不带个保镖就走呢?明明前阵子才受过重伤呢!」

安洁莉卡不禁忿忿地跺脚。

「是呀。基于这种种理由,我们决定前往地上,因为我们不想再和上次一样在旁边干着急了。」

「再说,即使学院关闭,我们也依然是伙伴。若是学院长有个什么万一,我想大家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两人紧握彼此的手说道。

「所以我们一定要去。」

「安杰洛……安洁莉卡……」

「后会有期罗,丝诺。」

安杰洛紧紧回握安洁莉卡的手,转过身去。

然后,他们便由原路折返回去了。

面对坚毅地相依而行的他们,丝诺用力咬着下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们能回得了这里吗?)

丝诺努力压抑着心中逐渐攀升的不安,只能一径地朝他们挥手。

尽管他们俩如此优秀,但挑选这种时机前往地面,实在不太可能全身而退。

可是……

(对了,他们还有布兰卡!)

想到他们拥有这名力量强大的契约精灵,丝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既然有布兰卡在,他们绝对随时都能回来。

再怎么说,布兰卡可是安塔娜莉亚的圣兽,同时也是拥有六片羽翼的上级精灵……

(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归来,也希望有一天学校能再度开放……)

丝诺如此祈祷。

——她一边祈祷,一边怨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

安杰洛等人离去后,丝诺并没有特地找人攀谈,半晌后便返回女子宿舍的寝室。

宿舍中已经人去楼空了。

整栋楼静悄悄的,甚至连空气中都飘浮着尘埃。

真不可思议。只不过是人潮消失了几天,大楼中居然变得如此令人惆怅。

(安杰洛说得没错,我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来到寝室附近时,丝诺撞见了伫立在自己寝室前沉思的乔许。

「乔许?」

他轻轻地抡着拳杵在那儿,大概是想敲门吧?

「啊,丝诺,太好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乔许察觉到了丝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他腼腆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似乎跟遭黎修莉冷眼以对时,找丝诺谈心事那天的表情有那么点相似。

「有什么事吗?」

「嗯,我有些话想说。我认为既然要讲,不如一次向大家说清楚。」

「大家都在里面吗?好,那我们进去说吧。」

丝诺觉得乔许好像想商谈要事,于是便开门催促他入内。

一入房内,只见普莉姆罗丝和黛西等人已经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等待丝诺了。

「啊,大小姐,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欢迎你们二位回来。」

看到丝诺和乔许归来,普莉姆罗丝不禁安心地嫣然一笑。

除了她们之外,娜诺波妮特和黛西的契约精灵——皮斯也在场。

「……教室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嗯……」

见丝诺欲言又止,面色凝重的月读只好黯然地代替她答道:

「大家果然都走光了,每个地方都空荡荡的。」

「这样啊……」

普莉姆罗丝表情严肃地低下头去,一旁正在偷瞄丝诺的黛西、皮斯也失望地皱起脸来。

众人之中,唯有娜诺波妮特依旧面不改色,令人摸不透她的想法……

现场就像丝诺目睹的无人教室般寂静无声。

(接下来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天色将暗,然而大家依然在此齐聚一堂,此举绝非心血来潮。

一行人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发展,所以得先想好自己在这时代应该做些什么,当务之急是先思考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

除此之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等着他们解决。

那就是一旦这所学校关闭,一行人就会失去容身之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还能继续在这座学生宿舍暂住多久。

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感受到了现实的沉重吧?从方才起,大家便沉默不语。丝诺捱不住这凝重的气氛,于是开口道:

「……对了,乔许,你刚才是不是曾去巡视什么地方?」

——她想起乔许看来似乎也像是刚从某处归来。

他垂下眼来,说道:

「嗯,我稍微去看了一下学院长室……」

「咦,可是我记得玛贝拉斯学院长已经……」

丝诺诧异地望着乔许。

印象中,安杰洛和安洁莉卡曾说过玛贝拉斯硬撑着尚未痊愈的身子,离岛送学生前往地面了。

「啊……该不会你已经知道学院长出发到地上世界了?」

「啊,嗯。」

果然是真的——丝诺若有所思地颔首。

「呃……这是真的吗?乔许。」

「什么,也未免太乱来了吧?」

初次听闻此事的普莉姆罗丝和黛西等人圆睁双眼,表示惊讶。

「…………」

唯有娜诺波妮特面无表情,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可是,我记得她不是还没痊愈吗……」

「嗯,听说她坚决不肯留下,说什么都执意要去——这是黎修莉哭丧着脸告诉我的。」

「不会吧,黎修莉……」

「难不成学院长丢下自己的契约精灵,独自前往地面?」

两人同时露出严肃的神情,望向乔许。

不久之前,玛贝拉斯才因为独自前往地面而差点命丧九泉,这段记忆理应还很鲜明,她却坚持丢下黎修莉径自离去,简直是不要命了。

(——为什么要这么鲁莽呢?这不是摆明叫敌人来袭击她吗!)

此时,乔许板起脸来,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嗯,那是因为……克拉斯特王国命令玛贝拉斯不准带任何契约精灵前往。」

「你说这是国家发出的命令?」

「黎修莉跟帕里亚当然很反对,但玛贝拉斯坚持不携带武装,否则交涉时无法取得对方的信任。」

丝诺不甘心地点点头。

即使是国家所下的命令,一般人也不会在踏入险境时轻易让契约精灵离开身边吧?

不过,知道她的为人之后,丝诺多少明白为什么她会做此决定。玛贝拉斯就是如此正直、清廉,比谁都信任自己的能力、相信人心的坚强,是支撑这座最后乐园的中流砥柱。

「不瞒你说,刚才我在教室遇到安杰洛跟安洁莉卡,他们也说要回地上了。」

「这样啊,安杰洛他们也要走了。」

丝诺颔首,一脸正经地转向普莉姆罗丝他们。

「各位,我有话想对你们说。」

打从来到这个两百年前的世界后,她的心中便一直悬着这件事。

「我们能不能也出一份力呢?难道我们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祈祷大家平安无事吗?再怎么说,我们好歹也算是……神曲乐士啊!」

然而,丝诺耳中所接收到的回应是……

「蠢死了,现在哪有空管这些啊!」

「黛西?」

发话者是黛西。她话中带刺,似乎蕴含着相当大的怒气。

她毫不理会身后又惊又惧的皮斯,严厉指责道:

「你从刚才起就只顾着担心别人的安危,我们现在哪有闲工夫管别人死活呀!」

「你说得的确没错,可是……」

黛西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现在的丝诺等人不过是靠着玛贝拉斯的帮忙才得以受精灵岛保护,说穿了,他们根本自身难保。

不只如此,目前玛贝拉斯离开他们前往了地上,她好意提供的避风港——精灵岛学院亦即将关闭;一旦学院关闭,学生餐厅、医务室都将无法使用,届时也很难继续待在宿舍了。

再这样下去,失去容身之处将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黛西仿佛想和某物撇清关系般地直截了当说道:

「连学院长也到地上世界了,不是吗?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呀!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想跟过去世界的麻烦扯上关系!」

「黛西、黛西,你冷静点……」

「你闭嘴啦,皮斯!」

黛西狠狠地拒绝皮斯的安抚,更加放声大吼:

「我受够了!我想回家!为什么我们非得落到这种下场不可?」

她突然抱着受伤的那只脚蹲了下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再这样下去,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别说是无家可归,等到这里关闭后,我们的食宿就全都没着落了!这样跟乞丐有什么两样呀!」

在场的人皆被黛西的模样吓得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乞丐……)

没错,等到学院一关闭,丝诺一行人就再也不能住在这儿,同时也将被逼至唯有行乞才能苟活的窘境。

明天该吃什么才好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们该怎么活下去呢……

(可是,真的要在这世界过一辈子吗……)

丝诺其实也很想像黛西一样当场瘫软,但她咬着牙忍下来了。

迄今的她,一直没有勇气正视问题的症结。

她一直逼自己不要想太多。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到了极限。

既然找不到回去原来世界的方法,大家便应该早点做好决定。

离开这里后,该怎么活下去呢?

还有,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一定能回到未来世界。」

娜诺波妮特异常有自信地说道。

「娜诺波妮特……」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恍如看到一线光明般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这话怎么说?娜诺波妮特。」

乔许的眼神微微锐利了些。

「我从以前就觉得奇怪,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我只是认为既然我们能够回到过去,那么也一定能前往未来——只是这样罢了,并不是我脑中有什么具体方案。」

「这样……啊……」

至此,娜诺波妮特就不再说话了。乔许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丝诺认同她的想法。

如她所言,既然大伙儿是出于某种原因而来到这儿,那么只要消除那项因素,或许就有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欸,大家不觉得奇怪吗?说到底,为什么我们会突然回到过去……?而且还是回到两百年前的世界。」

听到丝诺不经意的呢喃,普莉姆罗丝和乔许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这个嘛……其实我心中也一直觉得纳闷呢,丝诺。」

「大小姐?」

「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如果只是回到过去也就算了,风波却接二连三地发生……」

「再说,为什么我们会回到有这么多熟人存在的时代呢?仔细一想还挺奇怪的。」

乔许接口道。接着,他略微压低嗓音说着:

「这么看来,简直就像有人故意陷害我们。」

「什、什么呀!那你说,到底是谁故意把我们送到这时代的?」

黛西一脸诧异地反驳乔许。

(——不,这并非全无可能。)

丝诺从乔许的话中嗅到一丝肯定性。

这是巧合,抑或是某人设下的陷阱呢?

真相目前尚未明朗,而且也没有证据。

但是,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不自然。

为何偏偏是两百年前呢?

为何偏偏挑在学院关闭的关键时刻呢?

难不成是某个拥有强大力量的人刻意将丝诺一行人送至这个混乱的时代……

(不会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丝诺赶忙摇摇头。

(将人类送到过去——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到嘛!)

然而,不知怎的,丝诺就是无法完全推翻这个想法。

因为她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告诉她: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某人玩弄于股掌……

此时,普莉姆罗丝骤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闷闷不乐地徐步走向窗边。

「大小姐?」

「我的想法和乔许一样。」

语毕,普莉姆罗丝神色坚毅地望向窗外的浮云。

「我认为我们是被某人蓄意带来这儿的。截至目前为止,我们的到来恐怕尚未对未来造成影响。」

「咦……」

丝诺一时听不懂普莉姆罗丝的话中含意,不由得为之一愣。

「等、等等,你在说什么呀!」

黛西间不容发地转向普莉姆罗丝。

「请各位想一想,那时和我们在一起的布兰卡并没有被送到这儿——也就是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所以在时空转移时被弹开了。」

「被弹开了……?」

「也可以说是『被排除了』。布兰卡的寿命很长,如果连他都跟过来,很明显会在这时代造成矛盾。老实说,打从我知道这个时代是两百年前的世界时,便一直很在意某件事——那就是前往这儿前也曾出现在考题中的『学院历史』。印象中,资料上记载着两百年前有一段不存在于史料的五年空白,学院很可能在这五年中关闭了。」

「原来如此。」

丝诺恍然大悟地

屏住气息。

不愧是精通历史的普莉姆罗丝。假如史料上真的记载着关闭期间的纪录,她会知道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没错,我也记得有这样的资料。」

乔许也颔首道。他和普莉姆罗丝同为知识渊博的学生,既然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点头称是,那么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获得乔许的肯定后,普莉姆罗丝更加充满自信地继续说道:

「由以上这点看来,精灵岛学院在接下来这五年关闭早已是命中注定,也确实连结着我们熟悉的未来;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黛西恍如忘记脚伤般地猛然站起,逼近普莉姆罗丝。

「既然如此——然后呢,你倒是快说呀!」

普莉姆罗丝锁起那对柳叶眉。

「我们就不应该在这儿引发大事,而是应该静观其变。」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过了半晌,黛西才踌躇地扬声说道:

「话、话是没错……可是!光是袖手旁观,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呀!」

「不,假如我们在这里牵扯到足以改变历史的大事,便很有可能大大改变我们原先的未来。况且……」

她制住咄咄逼人的黛西,难以启齿似地停顿了下来。

「况且?」

丝诺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为何,普莉姆罗丝先朝乔许望了一眼,接着才肯定地点点头。

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她脸色欠佳。

乔许缓缓地朝丝诺一行人环视一圈,然后替普莉姆罗丝接口道:

「不瞒你说,在我的记忆中,学院关闭五年后重新开放时,学院长已经不是玛贝拉斯了,丝诺。」

「咦。」

这意料之外的话语令丝诺为之冻结。

黛西呼吸困难般地喃喃说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光如此,之后所有的音乐史也不再出现她的名字——明明这名字在之前的史料中很常见呀。」

说完后,普莉姆罗丝垂下眼来。

丝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话中含意,反覆咀嚼道:

「不、不再出现……?」

「没错,后来确实几乎看不到她的名字了……一般来说,大家可能会猜想她为了负起学院关闭的责任而引咎辞职,然后也丧失对神曲乐士这条路的热情,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也就是说,她……」

乔许颤声地继续往下说去:

「学院长很有可能……在这场战争中……」

「不可能!」

丝诺不忍心再听下去,发出几近悲鸣的吼声。

她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抵着一把锐利的刀。

无论是学院史或音乐史,丝诺几乎都不记得,因此她并不知道正确的历史。

然而——

听到这儿,再怎么没悟性的人也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玛贝拉斯在这五年中死了……?不,搞不好她现在就……)

「可、可是,这也仅止于推测吧?」

「我知道,我很清楚,丝诺,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但是……」

乔许难得粗着嗓子说着,然后——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你不觉得这个推测变得越来越真实了吗?」

「你……你的意思是说……!」

丝诺顿时变得坐立难安。

她总觉得玛贝拉斯现在很可能正身陷险境,然而如今不只黎修莉不在她身边——

甚至连帕里亚也不在……!

「我们得赶快找个人去营救玛贝拉斯,不然……!」

「稍安勿躁,丝诺。」

普莉姆罗丝唤住反射性地想冲出门外的丝诺。

「你还记得克拉斯特王国那件事吗?」

丝诺从未见过面色如此凝重的普莉姆罗丝,不禁为之一怔。

从小到大,她从没看过普莉姆罗丝露出这种神情——这种走投无路的表情……

「大、大小姐……?」

「你说克拉斯特?」

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呀——大家纷纷望向普莉姆罗丝。

「其实,我在意的还有另一件事……也就是只存在于这时代并毁灭于我们时代之前的国家,圣克拉斯特王国。」

普莉姆罗丝的眼神透露出一股不由分说的强悍。

「我们后来得知克拉斯特这国家在两百年前毁于一夜之间,并且化为一片沙漠,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不,应该说它现在还不是沙漠。那么,假如这场即将引发的战争使克拉斯特沦为一片沙漠呢……?」

她的言谈宛如一个老练的政治家。丝诺哑口无言,默默地咽下唾液。

「在过去的历史中,精灵岛学院只在两百年前关闭过。相传克拉斯特灭亡的时间,也正在两百年前。」

「原来如此,若说是巧合,这数字也出现太多次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普莉姆罗丝。」

普莉姆罗丝静静地朝着乔许颔首。

「是的。因此,只要今后我们静观其变,就能顺利连接上我们熟知的未来。我们不应该干涉这儿的事——不,应该说我们绝不能干涉会改变我们所熟知之历史的大事,即使这样会使亲近的熟人过世,我们也不该插手。」

「大小姐?」

丝诺惊讶地双眼圆睁,望向普莉姆罗丝。

简单地说,普莉姆罗丝的言下之意是——

当前最重要的是成功回到自己所熟知的未来。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大伙儿不应该再插手玛贝拉斯和帕里亚的事,因为他们与克拉斯特和精灵岛的历史有着大大的关连……

(只要想回到未来就不能管玛贝拉斯死活,您是这个意思吗?)

以某方面来说,这个想法实在相当无情。

或许是和丝诺有着同样的想法吧?乔许说道:

「这……或许你说得没错,但是……!」

「那我问你,难道你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吗?乔许,假设你在这儿贯彻了你那微不足道的正义,当我们回到原来世界后,说不定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所有的历史或许都被我们改写了——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

她那异常严肃又锐利的目光,正亟欲捕捉忍不住全神注视她的丝诺。

见乔许哑口无言,黛西于是接口尖叫道:

「什么嘛,你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呢,我不要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

「黛、黛西……」

皮斯赶紧出声制止,然而——

「我很不想承认,但普莉姆罗丝说得没错,目前应该以回到我们原本的世界为优先,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大家就别管这世界的死活了!」

「黛西!」

「难道我说错了吗?反正克拉斯特王国早晚要毁灭呀。开战的是这个时代的人耶,又不是我们造成的!既然如此,就算我们袖手旁观……就算我们不去救人,又有什么关系?见死不救又有什么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黛西似乎再也压抑不住隐忍于心的情绪,从大大的杏眼中迸出一颗颗的泪珠。

也不知是懊悔或是难过,她颤巍巍地咬着下唇,再度埋起脸来蹲了下去。

「黛西……」

丝诺万万没料到居然会目睹黛西哭泣,当场愣在那儿。

就连皮斯也看呆了。

不过,他还是马上回神,温柔地跪在黛西身边,握着她的手说道:

「黛西、黛西,求求你不要哭,好吗?我会保护你、守在你身边的。」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停止哭泣。

「啊……」

在场的每个人都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唯有黛西的嘤嘤啜泣声回荡在丝诺房内。

其实,想哭的人并不只她一个。

正因如此,大家才会侧耳细听黛西的发言,因为她是所有人中最忠于自己想法的人。

身为一个朋友,到底该怎么做呢?每个人都想要「自私地活下去」,即使舍弃一个人所有的善意与良心也在所不惜。

(就算牺牲这个时代,也与自己无关!)

这段尴尬的时间不知持续了多久。

此时,娜诺波妮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事似地走向房门。

「娜诺波妮特……?」

「再待在这儿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我还是以自己的方法稍微调查一下好了——毕竟我心中也有些疑点想厘清。」

留下这句话后,她便悄悄地走向门外。

没有人阻止她。

结果,这场讨论沦为一段连空气似乎都变得苦涩的时光,使所有人感到痛苦。

*

最后,丝诺等人决定先行解散,等每个人都整理好思绪后再来共同讨论。

因为诚如娜诺波妮特所言,再继续讨论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再说,人类若是不填饱肚子,身体就会发出声响,再加上黛西和普莉姆罗丝的身体状况也不好。

这是丝诺所下的决定。她相当清楚此事十万火急,但再这样下去,只怕

大家都会变得身心俱疲。

她的经验是这么告诉她的——

人在空腹时无法正常思考,也无法归纳出正确的答案。

时间是必要的,尤其是遭遇燃眉之急时特别需要。

(幸好这时还能泡澡。)

利用配给的餐点饱餐一顿后,丝诺独自带着换洗衣物前往公共澡堂。

各式各样的风波在短时间内如雪崩般接踵而来,就这么悬而未决地堆积在丝诺心头,因此她想借机拯救自己那一片混乱的脑袋。况且,丝诺总觉得此时浸泡在温暖的池水中,最能温柔地洗涤自己混浊的心灵。

(再说,如果不趁还能泡澡时赶快享受一下,等哪天宿舍停止机能后就泡不到了……)

望着眼前热气蒸腾的白浊池水,丝诺不由得放松地吐了口气。

「呼……好畅快啊!」

她一丝不挂地蜷缩着身子,窝在浴池中。回荡在耳畔的,唯有不时自天上落下的水滴声响。

虽说这儿是公共澡堂,浴池中却只有丝诺一人。

不过,当人浸泡在温暖的池水中时,紧绷的身体便似乎逐渐卸去了防备,心情也自然而然舒坦了起来。

(我到底想怎么做呢……?)

噗噜噗噜——她让池水浸到自己的鼻尖,陷入沉思。

丝诺当然也很想回到原先的时代。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眼前即将发生的大事视若无睹,别开目光。

这件事关系着好几条人命,若是因为对未来不确定而袖手旁观,会不会太……

(卑鄙?)

不——某人在她心中如此回答道。

(大小姐说得没错,我们最重要的应该是平安回到原来的世界。)

(但是,难道真的要就此见死不救吗?真的要任由安杰洛、安洁莉卡以及玛贝拉斯、帕里亚死去?)

「唉,糟糕,我还是搞不懂……」

唰啪!丝诺一头缩进水中。就在她再度扬起脸时——

更衣处那边传来了「喀当」的声响。

丝诺吓了一跳,赶紧往门口望去——更衣处有人!在这一片静谧的宿舍中,难道还有学生尚未归国……?

叽——通往浴池的门打开了。

有个人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仔细一瞧,原来是黛西。

「啊,丝诺!」

黛西或许原以为这儿空无一人吧?一见到丝诺,她便旋即面颊潮红地想要匆匆掉头。

看来,她似乎对方才在大家面前哭泣一事感到相当害羞。

「你、你干么逃啊?」

丝诺略微诧异地说道。黛西只从更衣处露出半张脸,视线游移不定地说道:

「我、我才没有逃呢……」

「那你就进来啊?还是说你的脚还在痛?」

「这、这点小伤根本没什么……」

后来,她总算放松戒心地走近浴池。

她慢条斯理地梳洗身体,洗完后又仿佛躲着丝诺般地泡进远方的浴池角落。

……而且是角落中的角落。

(干么这么在意我呀……)

尽管丝诺深知黛西对自己没什么好感,也不想刻意向黛西搭话,但这样的气氛还是令她感到尴尬。

何必闷不吭声地一径泡在浴池中呢……

(难得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这样教我怎么有心情思考嘛。)

丝诺实在很难对黛西视若无睹,因此脑子片刻都无法好好运作。

再这样下去,会泡澡泡到热晕的。

(我、我快不行……了……)

正待丝诺放弃挣扎,打算起身时——

「刚、刚才——!」

黛西破音地说道。

「咦?」

丝诺转头望向黛西。

很明显的,黛西并没有热晕。她羞红着脸咕哝道:

「抱歉,我不该哭的……」

「喔、喔,你是说那件事啊。」

「我实在有点像坏小孩,明明回不了原来世界的又不只我一个人……」

黛西在浴池中抱膝说道。

「欸,黛西。」

「干、干么啦。」

「你还是认为,我们不应该再插手干预这世界的事吗?」

不远的前方,有一盏烛火罩在防水玻璃中,水蒸气使得火光摇摆不定。丝诺不禁认为自己当下的心情,就如同那盏烛火。

「这还用问吗……我无论如何都想回家呀。」

黛西不悦地望向丝诺。

「不过,我也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好歹我们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惨事,知道玛贝拉斯学院长不会再回来这里,圣克拉斯特王国也即将灭亡。」

「嗯,是啊。」

「既然如此,我们至少也该为了保护她的生命安全而做些什么——你是不是这么想?你无法就此见死不救,因为这样心里会留下疙瘩……之类的。可是,万一未来因此而改变,我们就再也没有容身之处了——说穿了,这是一道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丝诺颔首,黛西完全说中了她当下心中的挣扎。

「玛贝拉斯学院长对你很好,所以你不想恩将仇报,但是普莉姆罗丝又希望你见死不救。」

「……!」

丝诺的表情为之冻结,黛西完全看穿了她的心事。

「你是不是因此受到打击,觉得普莉姆罗丝好像背叛了自己?」

「……呜………」

「你的脑中明白她说的话是正确的——内心却还是无法认同,所以才会窝在这儿穷烦恼。」

黛西的话句句一针见血,令丝诺百口莫辩。但这么一来反而使她茅塞顿开、通体舒畅。

没错。

我心中之所以有疙瘩,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大小姐实在太过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

「不过呢,我也不是不明白普莉姆罗丝的想法——虽然我看你还会意不过来就是了。」

「咦,你懂她的想法?」

黛西露出一副「受不了耶」的样子,以手指弹了一下水花。

「你想想看,若是我们得在这里过一辈子该怎么办?你或许无所谓,反正你在原来的世界也是一个人『吃苦当作吃补』地在当女仆,可是普莉姆罗丝呢?」

话锋刹时转到丝诺料想不到的方向,令她说不出话来。

「反正你一定会为普莉姆罗丝从早工作到晚,拼命帮她顾好面子吧?那女孩好歹也是名神曲乐士,说不定不久后就有机会在这里一展长才,也或许能够借此生存下去,可是她跟我一样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虽然程度不算严重,但她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

黛西直直地凝视着丝诺。

丝诺第一次从黛西眼中感受到如此真挚的目光。

「她不想要这样,不愿意让你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所以才执意想要回去。」

「可、可是大小姐对我有恩,报答她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我的想法也跟普莉姆罗丝一样呀。」

黛西瞬间面红耳赤,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水温太热,还是为了其他理由。

「如果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们就得工作赚钱,不是吗?这一点我清楚得很。你跟那个劳碌命的乔许倒好,身旁既有力量强大的精灵,而且也习惯做苦工,可是我的皮斯就不一样了。」

这应该才是黛西的真心话吧?她咕哝道:

「那孩子又不像布兰卡或黎修莉一样强,万一他被卷进战火中,说不定会身受重伤——所以我必须守护他才行。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反正能保护皮斯的只有我一人!」

望着那张堪称「顽固」的侧脸,丝诺感受到她坚强的决心。

黛西身旁有着皮斯: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应该也有重要的家人等着她吧。

普莉姆罗丝是名门望族格兰纳多家的独生女。

至于乔许,他也是塔塔拉家的继承人,假如他突然从未来世界中消失,想必也会令许多人伤脑筋。

重视他们的人们,以及他们所重视的人们——

这些人都不存在于这个时代,只有在我们原来的时代才能找到他们……

(可是,那我呢……?)

见丝诺忽然陷入沉思,黛西不禁讶异地凑了过来。

「话说回来,你应该也不可能不想回去吧?毕竟你好不容易才学会拉低音大提琴,不是吗?」

「嗯,因为……」

丝诺顿时一惊,不自觉语塞。

因为经黛西这么一问,她才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不知为何,丝诺总觉得自己不像黛西或大家一样惧怕「无法回到未来」这件事。

没错,她确实想回去;然而即使有人跟她说「你再也无法回去了」,她恐怕也不大会感到绝望。

那是因为……

「我所重视的人,全部都在这里……」

「咦……」

自己在这个世界形同一个孤儿。

她几乎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

因此,即使必须在不同的世界生存,为了和大家相会,她势必会舍弃一切。

无论是普莉姆罗丝、乔许和黛西这些朋友、她所宝贝的月读,还是……

(布兰卡。)

丝诺所珍视的人们,几乎都在这儿。

因此,她才会将眼前的人们(学院长和安杰洛他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不过,再怎么说,大伙儿都不能坐以待毙。大家说得没错,现在必须努力思考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才行。

「嗯,没错。」

丝诺以右拳拍打左手掌心,仿佛想为自己加油打气。

「欸,黛西,我有个提议——从明天起,我们就来寻找回到未来的线索吧。」

她如此说道。

「线索?」

「没错。虽然这仅止于我个人的推测,但我认为关键还是在于那座圣堂,毕竟那儿也是我们所抵达的第一个场所……」

此外,丝诺也很在意圣堂中的那架管风琴,好奇它为何在未来世界已毁坏成为废墟。

她明白地上的国家灭亡或是建筑物崩毁的原因——因为这个时代发生了一场国际大战。

但是,这儿是精灵岛,跟地上世界有着千里之遥。

一般人没有精灵的护送是很难抵达这里的,况且没有入岛许可的人也会被精灵挡下来——综合以上几点,这儿实在不大可能受到国际战争波及。

(那么,为什么那座圣堂会毁坏呢……)

丝诺的第六感告诉她:只要解开这个谜团,就能稍微接近一行人被送至这个时代的真相。

黛西热得满脸通红地点头道:

「那有什么问题!我们马上来找吧,毕竟这儿随时都会关闭呢。」

「好,就这么决定了!」

唰啪——丝诺猛地从浴池站起来。

反正大伙儿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以神曲乐士的实力来说也不过是个菜鸟集团,丝诺并不认为大家有能力做出「救国救民」这种伟业。

还是什么都不要干涉比较好,绝不能因自己的妇人之仁而减少大家回到原来时代的可能性。

然而,她忽然察觉到自己心中依旧残留着一个疑问。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会被送到这个时代呢……?)

——到底是谁……

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

翌日,丝诺将自己和黛西在澡堂中归纳出来的结论告诉大家,请求众人协助。

她认为谜底的关键在于圣堂,乔许和普莉姆罗丝也赞同她的想法。

若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绝非那里莫属。那儿是丝诺一行人最先抵达的地方,至于那架在丝诺等人的时代坏得彻底的管风琴……仔细想想,当时它明明已经毁坏,却突然发出声音,实在太奇怪了。

再说,无论是那架管风琴或是圣堂,都很异常地没有在后世留下资料。

(假设圣堂没有直接受到战火波及,那么它一定是被人蓄意摧毁的。如此一来,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丝诺和大伙儿走在通往圣堂的森林步道中,边走边问道:

「对了,娜诺波妮特呢?」

乔许摇摇头。不知为何,娜诺波妮特并不在场。

「经你一说我才想起,她好像从昨天起就不见了。」

往另一侧望去,普莉姆罗丝和黛西也同样摇摇头。

「早上我去看过她的房间,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会不会是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查资料了?她不是说过有事情想调查吗?」

「……大概吧。」

丝诺开始担心起独自行动的娜诺波妮特。此时——

「放心吧,她在精灵岛上是不会有危险的。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吧?」

黛西的一席话令所有人都点头同意。

虽然现在精灵岛因为学生归国而成了一座空岛,但这座岛本身并没有卷入战祸;唯有精灵岛,令人一见便明白它依旧是那座堪称和平象征的岛屿。

只是景色依旧,人事全非……

(没错,这里太安静了,这座岛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丝诺咬紧下唇,同时握紧拳头;光是这样,就令她感到无限悲伤。

走着走着,一行人总算瞧见了圣堂。

「到了吗?」

她边走边拨开树枝,终于来到能够将整座圣堂尽收眼底的地方。圣堂散发出来的气势震慑了丝诺的心灵,她不禁抬头望去。

这栋建筑物总是如此庄严、壮丽。这么雄伟的建筑为何会沦为惨澹的废墟?难道真的没有人知道真相吗?丝诺觉得真不可思议。

抵达圣堂的大门后,丝诺一行人打开通往建筑物中央的管风琴房门扉,探头一瞧。

「帕里亚,你在吗?」

然而,众人的期望落空了,帕里亚并不在那儿。

迎接丝诺一行人的,唯有静谧的空气以及映照出七彩光芒的彩绘玻璃,还有在朝阳中反射出耀眼光彩的管风琴。

「奇怪,他不在……」

同样往里面探去的乔许也偏了偏头说道:

「真难得,他平常不是都待在这儿吗?」

「该不会帕里亚也跟玛贝拉斯学院长一起前往地上了吧?」

丝诺将视线移向黛西,但她只是表示「我不知道」地耸耸肩。

打从丝诺一行人来到这儿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待在这里。大家都知道帕里亚成天关在圣堂中埋头苦干,和乐谱大眼瞪小眼。

虽说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已前往地上,但目前玛贝拉斯生死未卜,他实在不大可能独自回到地上世界,然而……

「不,听说帕里亚还留在岛上。」

乔许说完后,普莉姆罗丝也接口道:

「他行动不便,再怎么担心自己的姐姐,也不可能就这样跟过去吧?」

「啊,对喔,他的脚……」

丝诺微微点头,她想起帕里亚总是成天拄着拐杖。

「接下来——其实照理说不应该趁着人家不在时这样做,不过时间紧迫,大家还是赶紧动手调查吧。」

大家纷纷点头同意,于是一伙人便各自散开,从放眼所及之处着手调查。

(快回想起来呀!我记得黛西在这里发现一张写着炎帝之……什么的纸,然后布兰卡开始发慌……接着管风琴就发出了声音……)

丝诺逐一回想那天发生的种种,此时肩上的月读突然戳了戳她的脸颊。

「丝诺、丝诺。」

「嗯?怎么了,月读?」

「你看,那里有乐谱耶。」

「咦?」

她回头朝月读小小的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儿果真有一份乐谱,凌乱地摊在谱架上。

此景仿佛向众人揭示着:演奏者不久前还坐在那个地方。

「真的耶,是帕里亚忘了将它带走吗……」

丝诺拿起来随手一翻,上头排列着一些字迹稚拙的音符。

随意浏览过后,她望向封面,紧接着——

「啊!」

她不由得扬声一呼。

「怎么了?丝诺。」

原本正觉得稀奇地眺望彩绘玻璃的普莉姆罗丝闻声而至。

「啊,没什么啦,我本来以为这是帕里亚所遗忘的东西……」

丝诺将乐谱递给普莉姆罗丝,令她感到惊奇的正是上面的曲名。

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

〈炎帝之纹章〉

「啊,这是……前阵子帕里亚所作的曲子呢,他今天应该来过这儿吧?」

普莉姆罗丝将从丝诺手中接过来的乐谱复习了一遍,接着说道。

(对喔,大小姐曾经弹过这首曲子一次。)

她心中不禁浮现不祥的预感。

对丝诺来说,她尽可能不想听到「炎帝」一词,因为每当她听到这两个字,便忍不住想起红之圣兽艾琉德隆操控普莉姆罗丝一事。

那时,他语气亲昵地称呼她为「炎帝之女」……

(帕里亚究竟为什么要取这种曲名?)

丝诺觉得疑惑,难不成帕里亚熟知关于炎帝的一切?还是这个时代仍残留着将在两百年后遭人遗忘的传说……?

「有哪里不对劲吗?丝诺。」

「啊、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呃,大小姐……您看了这个有没有想起什么?」

「什么?」

「没、没有啦,没事就好。」

丝诺连忙想要蒙混过去,但普莉姆罗丝不知是否看穿了丝诺的心事,伸出食指抵着唇瓣——

「对了,我想起我们被送至这时代前一刻的事了。」

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时,我好像微微听到了某人的声音。」

「咦,声音?」

丝诺连忙重新搜寻自己的记忆。

然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回想,还是不记得曾听过普莉姆罗丝所说的声音。

「我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不过,那声音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丝诺没有听到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

丝诺不由得浑身震颤。

「怎么

了?你们找到什么了吗?」

迄今一直在调查长椅的乔许听到两人的交谈,于是朝她们走了过来。

「乔许,其实是大小姐她……」

丝诺简短地向乔许说明普莉姆罗丝所说的「声音」一事。

「当你来到这时代时,有没有听见某个人的说话声?」

「咦,说话声……?」

嗯——他皱起脸来陷入沉思。

「黛西呢?」

「我才没听见什么声音呢,八成只是她听错了吧?」

丝诺点头同意黛西的意见。

「嗯,我也没听见。」

「我也没有。」

月读也摇头否定。

「那么,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受到在场所有人一致否定,普莉姆罗丝不禁难为情地羞红了脸。

然而,唯有丝诺踌躇了片刻,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该以「错觉」两字收场。

(真的是错觉吗?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帕里亚所作的那首〈炎帝之纹章〉——

当时所看到的那张古老的羊皮纸,会不会就是这份乐谱的封面呢?

虽说是羊皮纸,但它已相当老朽,因此众人只看得懂〈炎帝之……〉,不过丝诺认为答案八九不离十。

此外,还有唯有普莉姆罗丝听得见的声音……

以及布兰卡那时的惊慌神情!

(这两个线索是否跟什么有关呢?若是有,又会是什么呢?)

丝诺绞尽脑汁思考,然而不知是资讯太少或是推理能力太差,她迟迟找不到两件事的共通点。

此时——

「欸,虽说没听到什么说话声,不过这架管风琴当时突然发出声音了,对吧?」

黛西一脸疑惑地按下管风琴的琴键说道。

「啊,经你这么一说……对耶……」

丝诺颔首。

仔细一想,这一点也很奇怪。

早已毁坏的管风琴竟骤然发出声音,一行人在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时便瞬间被白色光芒包围。

「我在想啊,会不会只要弹出和当时相同的琴音,就能回到未来世界?」

「呃!」

黛西的提案点醒了众人。

「对、对喔!」

「同样的琴音!」

「喔,这方法或许值得一试喔。」

就连现实主义者普莉姆罗丝,也点头赞同了黛西乍听之下不切实际的提案。

「可是,我不记得那时是谁弹的,也不记得他弹了什么曲子。」

「嗯——我记得布兰卡当时好像说了些什么,而且还凶巴巴地朝丝诺跑了过来。」

丝诺赶紧颔首。

「老实说,我也很在意那件事。我猜,当时布兰卡大概是想从我手中抢走这份乐谱吧。」

「咦,你说这个?」

黛西困惑地望着乐谱说道。

「这不是帕里亚作的曲子吗?当时的乐谱是这一份吗?」

「可是,它上面确实写着『炎帝之……』什么的,会不会是我们在两百年后偶然发现了帕里亚收在这儿的这份乐谱?」

「这么说来,将我们召唤到这时代的……」

乔许战战兢兢地将视线由乐谱移到丝诺身上,接着缓缓望瞭望左右。

「该不会是……」

众人咽下唾液,面面相?。

「难道是帕里亚?是他将我们召唤到这时代的吗?」

为了防止丝诺妄下结论,普莉姆罗丝冷静地提醒道:

「但是,假如真是如此,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假设真的是帕里亚将我们召唤到这儿好了,他并不存在于两百年后的世界,那么当时我们所听见的管风琴音必定是别人所弹奏的……」

「嗯,说得没错。当时我们确实看见了管风琴发出振动,那的确是那架坏掉的管风琴所发出的琴音,而非来自于过去的声音。」

乔许如此补充道,然而他的声音很难得地既兴奋又高亢。

「……那、那个啊——」

月读忽然插嘴道。

「怎么了?月读。」

「我有一个疑问。那个啊,真的有可能光靠管风琴弹奏神曲,就可以回到过去吗?」

经月读一说,乔许和普莉姆罗丝不禁双双屏住气息。

「没有啦,因为我还小,懂得不多,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厉害的神曲,大家不是应该会经常使用吗?因为可以回到过去耶,多炫啊!」

「……你说得没错。」

丝诺沉着脸点点头,方才的气势都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光靠弹奏神曲便可以回到过去——光是聆听神曲便能传送到古代,或是将某人送往过去……假若真的有这种神曲,不可能迄今都无人知晓。

不过如果它被视为禁曲而列为最高机密,那就另当别论……

(可是,不管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毕竟在黛西发现那份乐谱之前,它可是一直都被摆在那个地方。)

「既然如此,弹弹看不就知道了。」

黛西兴致勃勃地说道。

「咦,现在就弹吗?」

「是呀,如果弹了之后产生什么变化,就表示我们猜对了。即使帕里亚真的是幕后黑手,我们还是有可能回到未来世界呀,不试试看怎么行!」

「但、但是……」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啊?现在帕里亚不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耶!我们只能赌赌看了!皮斯,你快去隔壁房间鼓动鼓风机!」

「啊、嗯,我知道了!」

语毕,皮斯马上左右张望,接着找到管风琴旁边的门扉,飞进里面。

「好了,快拿来啦。」

黛西从普莉姆罗丝手中一把抢走乐谱,快步走向演奏台。

「呃,黛西,你真的要弹吗?」

「那还用问,你以为本小姐只会吹长笛吗?」

她骄傲地扬起下巴说道。

「再说,普莉姆罗丝也摸过这架管风琴不是吗?对了,当时你也弹过这首曲子,有没有什么异样?」

面对咄咄逼人的黛西,普莉姆罗丝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

「咦,可是那时我并没有弹完整首……」

「那表示我们这次非弹完不可!」

看来,黛西已经完全恢复干劲了。她自信满满地在演奏台前摆出架势,然后按住管风琴的一个琴键,等了又等——

「……还没好吗?」

皮斯已在小房间中消失了一会儿,然而等了老半天,管风琴就是迟迟不发出声音。

心生烦躁的黛西,忍不住朝着皮斯喊道:

「喂,皮斯!真是的,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快点鼓动鼓风机啦!」

没多久,只见一脸困惑地偏着头的皮斯,飘然出现在黛西身边。

「喂,管风琴根本发不出声音嘛,你有没有好好鼓动鼓风机呀?」

「误会、误会呀,黛西!」

皮斯连忙对黛西出言辩解。

「什么误会?」

「它没有鼓风机。我在刚才那房间和这架管风琴的后面部找过了,就是完全找不到鼓风机!」

「什么,你说什么?」

黛西一脸难以置信地嘲笑皮斯:

「别说蠢话了,这世上有哪一架管风琴没有鼓风机?你再仔细找一找啦!」

「可、可是我真的到处都找过了……」

他拼命反驳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丝诺对着在台上争吵的两人打岔道。

「都是皮斯乱说话啦,他说什么找不到鼓风机。」

「我说的是真的嘛!」

皮斯仿佛看到救星般地面向丝诺说道:

「你看了就知道。我几乎紧急找过了每一个房间,但就是到处都找不到鼓风机。」

「可是,如果管风琴没有鼓风机……」

普莉姆罗丝纳闷地偏了偏头。

「没有鼓风机……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对管风琴的构造不甚了解的丝诺向普莉姆罗丝询问道。

「嗯,一般来说,只要少了鼓风机,管风琴就无法发出声音。」

「管风琴的琴音,是借由鼓风机输送一定气压的空气到管子中所发出的。」

乔许和普莉姆罗丝交替向丝诺说明。

此时,乔许打开总是随身携带的笛盒,从中取出竖笛。

「比方说,你把我的竖笛,还有……直笛之类的乐器都想成是那些排列在一起的管子,接着再把管子下方想成笛子的吹口,这样就好懂多了。」

他指着管风琴的管子说道。

丝诺依照乔许的建议,想像出直笛等吹奏乐器排列在一块儿的画面。

「然后呢,那一根根管子会通过名为风箱的装置,连接到送风装置——鼓风机,因此只要鼓动鼓风机,将空气送进去——」

说到一半时,乔许朝着竖笛吹了口气。

然后竖笛便发出了笛音(这是当然的)。

「就是这么回事,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紧接着,普莉姆罗

丝指着管风琴上的众多管子,补充道:

「管风琴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管子,是因为每支管子都只能发出一种声音。比如说,这支管子专门发出类似竖笛的Do音,演奏者必须借由操作键盘、拉动旁边的成排音拴,来决定要发出哪个音。」

「喔、喔……好像是种很费工夫的乐器耶。」

丝诺无力地垂下头来,因为她压根底不可能弹奏如此耗费心力的乐器,

现在,她深深地对能轻松弹奏管风琴的帕里亚,以及轻松学会管风琴的普莉姆罗丝产生了一股敬意。

(普莉姆罗丝大小姐果真是神曲天才——)

此时,带着皮斯前去寻找鼓风机的黛西回来了。

「喂、喂,大事不好了,真的没有耶!」

她脸色略微发青地说道。

「没有……你是说鼓风机吗?」

「是啊,根本找不到鼓风机!我也觉得很奇怪……」

黛西仿佛看着不祥之物般地抬头望向那架巨大管风琴。

「这就怪了,这么巨大的管风琴,照理说就算有四、五个跟人同高的鼓风机也不稀奇……但我们居然找不到它。」

「对了,大小姐,你前阵子不是才跟帕里亚弹过这架管风琴吗?」

丝诺猜测曾向帕里亚学习弹奏管风琴的普莉姆罗丝或许略知二一,因此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不,我对它的构造并不清楚,因为那时帕里亚只教了我如何弹奏管风琴,而且我当时以为有精灵躲在某处鼓动鼓风机。」

也就是说,她也不知道鼓风机放在哪里。

丝诺在心中暗忖。

(管风琴是一种少了送风装置就无法发声的乐器,当时它却发出了声音。帕里亚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使这架管风琴发出琴音?)

*

烦恼许久之后,丝诺一行人决定分头去找管风琴的制作者帕里亚问个清楚,因为这是最省事的方法。

毕竟关于穿越时空的唯一线索就只有那架管风琴和乐谱,如果不先将这个谜团解开,事情就不会有进展。大伙儿能待在这里的时间正逐渐地流失,从现在起绝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

「话说回来,帕里亚到底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在圣堂和乔许等人分别后,丝诺在附近的森林中来回徘徊,寻找帕里亚。

为了预防帕里亚回来时与众人错身而过,普莉姆罗丝决定留守在圣堂中。

乔许前往宿舍,黛西与皮斯则分别到餐厅寻找帕里亚。丝诺心想帕里亚或许跟黎修莉在一起,于是便到这座精灵之森找寻他的踪迹。

「嗯——这一带好像没有那位小哥的气息耶。」

月读嗅了嗅空气说道。

「可是我确实在这一带感受到了精灵的气息……」

「搞不好那不是黎修莉,而是其他的精灵啊。」

尽管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回到地上世界,精灵们依旧生活在这座精灵之森。

无论地上发生了什么战争、人类如何互相残杀,精灵们依然在这里度过自己的时光。

反过来说,这里也是唯一绝对不能受到人类污染的净土。

因为这儿是孕育精灵的岛屿,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精灵们共同的故乡……

就在此时,月读猛然从丝诺肩上探出身子。

「喂、喂,丝诺,那边有人!」

「咦?」

丝诺赶紧左右张望、环视四周,

不知不觉间,丝诺与月读来到了森林中一处异常开阔的地方。

不只如此,地上还随意摆放着许多似曾相识的木桶。

每个木桶的盖子上都压着一块重石。

一股熟悉的味道掠过鼻尖。

这是一股由酸酸的醋和某种发酵物所融合而成的味道……

(这里是安杰洛他们的腌菜场……那么……)

「安塔娜莉亚?」

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丝诺不自觉惊叫出声。

「唉呀,你是……」

这里的精灵果然是安塔娜莉亚。

她这次又代替腌菜石担纲重任,端坐在腌菜桶上。

「安塔娜莉亚,你为什么在这里?难道安杰洛他们还没有回国吗?」

原本以为安杰洛等人办完事后便会马上回岛的丝诺,惊讶地奔向安塔娜莉亚。

然而,安塔娜莉亚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安杰洛和安洁莉卡已经去了地上,还没有回来,我是留下来看家的。」

她一派轻松地说着,宛如一名等待出门跑腿的孩子回家的母亲。

「既……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问呢?」

「难道你不打算跟安杰洛他们一起去吗?地上正在开战,如果没有精灵陪在他们身边,怎么想都很危险……」

然而,只见安塔娜莉亚纳闷地偏了偏头,接着嫣然一笑。

「可是你看,总得有人顾腌菜才行呀。」

「腌、腌菜……」

丝诺愣住了。

安杰洛他们确实将这件重任交给了安塔娜莉亚,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但是,现在地上世界很危险耶?安杰洛和安洁莉卡现在或许正身陷危机,你却只想着腌菜……」

安塔娜莉亚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望着气定神闲的安塔娜莉亚,丝诺不禁语塞。

怎么回事?为什么安塔娜莉亚这么老神在在?

此时,丝诺骤然察觉布兰卡不在这一带——对了,安杰洛他们还有布兰卡呢,一定是布兰卡陪他们下去了。

「……不过,反正有布兰卡在,我想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他也跟我一样留在这里哟。」

「咦,什么!」

这下丝诺再也隐藏不了心中的讶异。

连布兰卡也留在精灵岛?

意思是说,安杰洛与安洁莉卡身旁没有精灵作伴,就这样回国了?

(再怎么说,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为什么布兰卡不跟他们一起去?」

经丝诺这么一逼问,她这才首次愧疚地垂下眼来。

「因为我说想留在这儿……虽然布兰卡也烦恼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完全不听劝。」

「什么……」

丝诺为之一颤。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跟他一起去?难道你都不在乎吗?万一安杰洛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这时,安塔娜莉亚忽然将手伸向丝诺的脸颊。

她的指尖触碰着丝诺潮红的腮帮子。

「谢谢你,你真善良,丝诺,明明大家认识才没多久,你却如此担心安杰洛他们的安危……」

「呃……」

丝诺哑口无言,实在跟不上安塔娜莉亚我行我素的说话逻辑。

「……难道你不担心吗?地上正在发动战争耶。」

「当然担心呀,毕竟现在地上世界非常危险,所以,我才一直祈祷着那些孩子别受伤、别遇上会令他们善良的心受伤的坏事……」

说着说着,她悲悯地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的微笑,恍如充满慈爱的圣母,在远方守候着正要步入荆棘之道的爱子,感觉就像……

守望众生的「女神」之微笑。

「……!」

丝诺忽觉呼吸一片紊乱。

(可是,这样也未免太事不关己了!)

不知怎的,丝诺对她产生了一股近乎愤怒的情绪。

她并不是位在一处遥不可及的地方。

因为安塔娜莉亚是安杰洛与安洁莉卡的朋友。

她和布兰卡一样——不,说不定她比布兰卡更亲近于他们俩。

然而,她为什么不挺身保护安杰洛与安洁莉卡?

「你明明就有能力保护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丝诺狠狠地瞪向安塔娜莉亚。

「但是,你为什么不去帮助他们?你不是白之女神吗?你可是这世上仅有的八位始祖精灵之一耶!只要有你出手相助,别说是保护安杰洛他们,说不定连战争都可以在你的号令之下停战!」

丝诺的声音,比自己想像中的更为颤抖。

(为什么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为什么你见死不救!)

她不敢相信,为什么安塔娜莉亚能若无其事地看待这一切。

若是换成丝诺,恐怕早就一马当先地赶去帮助玛贝拉斯了。

假如丝诺的力量跟她一样强大,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安杰洛他们俩回到地上。

然而,为什么安塔娜莉亚袖手旁观?

你又不像我,明明想帮助人、明明想为别人尽心尽力,却无法在这世界贡献心力——!

「……是呀,你说得没错,丝诺。」

安塔娜莉亚毫不在意丝诺的责备,沉稳地答道。

「咦……」

「或许我能阻止这场战争——不,只有我一个人或许不够,但只要联合妹妹们和其他精灵们的所有力量,一定能阻止人间的战争。」

「既然如此……」

「但我们不会这么做。」

「安塔……娜莉亚……?」

「我们不能这么做。」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语毕,安塔娜莉亚骤然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为、为什么?只要少了战争,大家就能幸福地……」

「是呀,战争是很艰辛的,古往今来,许多人类和精灵为此被残酷地夺走了生命,这是一件非常令人悲伤的事。可是呢,丝诺,假设这次我们帮助地上世界终止战争,等到下次战争爆发时,人类该怎么办才好呢?」

「呃……」

「难道我们精灵应该再度介入人类的战争吗……?这样做确实能使人们避免无谓的伤亡,但万一日后又产生纷争呢?届时我们该怎么做……?」

面对哑口无言的丝诺,安塔娜莉亚继续滔滔不绝地解释道:

「我想,到时我们必定又得竭尽心力为人类弭平纷争,然后人类将会变得只会仰赖我们来帮忙解决问题,形成恶性循环,周而复始——就像父母得照顾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般……」

「啊……」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发言,丝诺不禁屏住气息。

「这样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我们精灵拼上老命阻止人类并没有意义,人类必须察觉自己所犯的错误,了解彼此互相争斗、伤害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才行。」

安塔娜莉亚再度悄悄地抚摸丝诺的面颊。

「当然也有精灵反对这种想法,他们强烈地认为人类永远也学不乖——但是丝诺,我相信人类,我相信总有一天,人类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消弭战争……」

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既哀伤又慈悲为怀的温柔微笑。

丝诺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当头棒喝。

(人类靠着自己的双手消弭战争……)

的确,安塔娜莉亚说得没错。

如果精灵们能联合起来,尽全力出手相助,或许真的可以终止人类的战争。

但是,这样一来就没完没了了。

人类永远不会学乖。

人类所犯下的错误,必须由他们自己来做个了断才行,即便那是一条漫漫长路……

她的话乍听之下有些不近人情,但既然人类和精灵这两种不同的种族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就必须遵守这条游戏规则。

然而,尽管丝诺脑中明白,在情感上还是无法认同。

「可是……或许你说得没有错,但——」

话才说到一半,丝诺便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话。

(那是因为你是精灵,精灵的寿命远比人类长多了。)

毕竟人生苦短。

和精灵相较之下,人类的寿命有如昙花一现。

即使如此,等到将来又遇到同样的情况时,你还是打算一如往常地在一旁静观其变吗?

这样真的好吗?

——安塔娜莉亚。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

「我、我了解你的意思,但万一安杰洛或安洁莉卡受到战火波及,死于非命……你也无所谓吗?届时,你还能对我说出这番大道理吗?」

「是呀,当然。」

安塔娜莉亚缓缓、轻轻地环住丝诺的头,用力抱紧她。

这是丝诺第三次屏住气息。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我很喜欢安杰洛跟安洁莉卡,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跟他们在一起……布兰卡为我找到了这两个能和我心灵相通的人,他们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一样亲……」

丝诺静静地躺在安塔娜莉亚怀里,深怕漏听任何字句。

此外,她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安塔娜莉亚的拥抱,感觉起来并不陌生。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另一个自己所抱着……

(我快要融化了。)

安塔娜莉亚将脸埋在丝诺的肩头,说道:

「可是丝诺,我还是不能照着你的话做。如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定会将令安杰洛他们痛苦的一切全都除之而后快。假如他们习惯了精灵的帮忙,很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个人喔,丝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再是我所爱的安杰洛与安洁莉卡,我也等于永远失去了他们。」

丝诺一边在前所未有的超近距离下倾听着安塔娜莉亚的呢喃,一边慢慢地咀嚼她的话中含意。

接着——

(啊,原来如此……)

丝诺心想。

其实,安塔娜莉亚很想不顾一切地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们。

如果情况允许,她一定会充分发挥她的力量,为自己珍爱的人排除一切伤害。

无论是企图加害于他们的人类、精灵——

或是战争。

为了不让他们陷入真正的险境,唯有消灭战争一途。

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跟着安杰洛与安洁莉卡前往地面。

万一她目睹那两人身陷危机,一定会忍不住明知故犯地出手相助。

只消破戒一次,日后就再也无法把持住了——

此时,安塔娜莉亚忽然惊讶地抬起脸来。

「……丝诺?」

「啊……」

滴答——一颗水珠自丝诺的眼角悄然滑到面颊。

不知不觉中,丝诺哭了。

「丝、丝诺?」

至今一直静静地待在丝诺肩上的月读,慌张地试图擦拭丝诺的泪水。

「抱、抱歉,我……」

不准哭!

这时候哭实在太卑鄙了!

丝诺拼命想止住泪水,但越是这么想,泪水便越是如同决堤般无法遏止。

(我这人真是脑袋简单……!)

丝诺心想,一定有很多的精灵跟都安塔娜莉亚一样,熟知人与精灵间应遵守的规则。

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愿意帮助、守望着浑然不觉的愚蠢人类。

——并且陪在人类身边。

自己……人类是否报答了精灵们的这份恩情呢……

「很想哭吧?丝诺。」

在丝诺朦胧的视界中,安塔娜莉亚那双荡漾着暖春色彩的清澈眼眸,正直直地凝视着自己。

「咦……」

「人类的泪水,总是像宝石一样光彩夺目;不过,现在最应该陪在你身边的人并不是我——」

「……啊!安塔娜……!」

语毕,安塔娜莉亚便有如晴天的溶雪般消失无踪。

丝诺眨了眨眼。

(消、消失了!)

安塔娜莉亚的气息也不见了。事出突然,丝诺不自觉往后退去,左右张望地环顾四周。

她完全不明白为何安塔娜莉亚会忽然消失,难道是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吗?

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内,丝诺一边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痴痴地等待安塔娜莉亚回来。

等着等着,她忽然感觉到前方有人正朝这儿走来。她心想一定是安塔娜莉亚回来了,于是正想开口道歉——

「喂,你干么哭成这样啊?」

啪沙——一道高大的身影伴随着拨动树丛的声响翩然现身。

只见丝诺的嘴巴有如鱼儿般一张一阖,僵硬地说着:

「咦!为、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里?安塔娜莉亚呢……?」

矗立在她面前的,正是一脸傻眼的布兰卡。

丝诺万万没想到布兰卡竟然会出现在她眼前,于是赶紧用力地将残留在眼角的泪水擦干。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说道:

「是安塔娜莉亚叫我来的,说什么你哭了。」

「安塔娜莉亚?为、为什么……」

「我才想问为什么咧!凭什么要本大爷特地为了你这种家伙……」

尽管嘴上频频抱怨,他依旧徐徐地走向丝诺。

月读鼓起腮帮子,说道:

「干么?丝诺有我陪着她,我们才不需要你咧!」

「给我闭嘴,小不点。」

布兰卡狠狠地回瞪月读。

「还不是因为你太没用,安塔娜莉亚才会拜托我来。」

「你说什么!」

「真受不了,干么特地派我过来代替这种没用的小鬼……」

他望向呆若木鸡地目睹这一切的丝诺。

「那、那个……」

「什么嘛,你这不是已经哭完了吗?」

他略带别扭地噘着嘴说道。

面对对方前所未见的坦率态度,丝诺大大地感到困惑。

「因为……那个……我吓了一跳……」

布兰卡冷哼了一声。

「我来就这么令你意外吗?」

「啊、没有啦……虽然我听过安塔娜莉亚说你留在精灵岛,但是……」

毕竟我们上次分别时闹得很不愉快——这句话丝诺迟迟说不出口。

只见布兰卡一面不耐烦地将浏海往上拨,一面说道:

「我不能留下安塔娜莉亚一个人,因为我是她的圣兽,这件事我已经跟安杰洛他们好好讨论过了……我派了一位老朋友陪在他们身边,我想光靠它就足以保护他们的安全了。」

「这样啊……」

「话说回来,想不到你居然被安塔娜莉亚弄哭,这也太夸张了吧?」

「呃!那那、那是因为……」

丝诺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我才不是被安塔娜莉亚弄哭呢……」

「喔——?」

布兰卡贼贼地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我猜,你一定是被她看穿自己在烦恼一些无聊的事,然后被她若无其事地说教,陷入自我厌恶的窘境……」

「呜……」

丝诺肩头微微一颤。

「哈哈,被我猜对了?安塔娜莉亚就只有这点厉害。」

布兰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他在附近的木造腌菜桶上坐下。

「总而言之,既然你已经淅沥哗啦地哭过了,心情应该好多了吧?那不是很好吗?」

他依旧没有正眼看向丝诺,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过,是错觉吗?

丝诺总觉得布兰卡的话中蕴藏着他独有的温柔……

(难不成他在担心我?那个布兰卡?)

「……你在担心我吗?」

「什么!」

此话一出,他突然慌张地放下翘起来的二郎腿。

「才、才没有咧……我不是说过是安塔娜莉亚拜托我来的吗!不过……有一半也是为了答谢你的神曲啦……」

「答谢……?」

「就是上次在解救玛贝拉斯时,你不是为我拉了神曲吗?其、其实就算没有你的神曲,那种小喽罗我也能一个人干掉……可是,反正支援就是支援嘛。」

丝诺愣住了。

尽管她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似乎是为了报答丝诺当时的恩情,才特地过来安慰她的。

「这样啊,你看上我的演奏啦?」

经丝诺这么一说,他显得更心虚了。

「什么!我、我才没这么说咧!我才没有看上你的演奏,只是听了之后身体稍微轻松了一点点,就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布兰卡大可不必如此激动,但他刻意撇清关系地说道:

「话说回来,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会对你的神曲有反应,我又没跟你订过契约,跟你既不熟也没有特别喜欢你的技巧,但是到底为什么……」

他不甘心地皱着脸、擦了擦嘴角。

说得没错——丝诺心想。

那时,丝诺成功演奏了现在不属于自己的永恒·纯白,宛如回到原本的世界一般……然而很遗憾的,虽然演奏技巧和从前如出一辙,但……

但是布兰卡并不知道丝诺是自己未来的契约对象,因此才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何未曾和自己订契约的她能演奏永恒·纯白。

(我该不该说呢……自己就是他未来的契约对象。话说回来,说了又如何?又不是说了之后布兰卡就会接受我……)

正当丝诺陷入犹豫的泥沼时,布兰卡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对了,既然你已经不哭了,那……我就没事了吧。」

他害臊地别开目光说道。

「嗯,我已经不要紧了。呃……」

「干么,你还有事吗?」

「谢谢你。」

布兰卡用力睁大双眼。

接着,他微微面色泛红地说道:

「……不用道谢,反正是安塔娜莉亚叫我来我才来的……」

一口气说完后,他便转过身去,然后快步地离开现场。

「谢谢你,布兰卡。」

丝诺朝着他的背影深深点了点头。

她直直地凝视着他,直到他那宽阔的背影消失在树丛中。

真不可思议。

方才明明哭得一场糊涂,现在却又涌起了一股勇往直前的信心。

因为丝诺心中的疙瘩早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只不过是跟布兰卡说话,就带给我这么大的力量……)

*

——隔天,丝诺一行人再度前往圣堂。

在那之后,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四处寻找帕里亚,却依旧找不到他的踪迹。

据乔许所言,帕里亚并没有回到地上世界,但是也没有回到宿舍。

大概是因为他成天拄着拐杖的关系吧?即使他混在一大群学生当中,还是特别醒目;然而他这次消失了这么久,怎么想都很奇怪。行动不便的他,究竟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

「说到缺席……那个姐姐也不见了说。」

月读扫视聚集在圣堂前的丝诺等人一圈,接着说道。

「哪个姐姐?」

「唉唷,就是那个老是摆出这种表情、闷不吭声的那个……」

说到「摆出这种表情」时,月读刻意将眼角往旁边拉。

「喔,你说娜诺波妮特啊?」

丝诺忍着笑说道。

「她好像一大早就出门了,黛西说她不在房里。」

床上有睡过的痕迹,所以众人猜测娜诺波妮特应该回房过。

(还没找到帕里亚,现在又……这两人到底上哪儿去了?偏偏挑在这种时候。)

丝诺偏了偏首。

「我们选有好多事想问帕里亚呢。他会不会是因为担心学院长,所以正在努力想办法帮她?」

普莉姆罗丝点同赞同。

「不过,管风琴发不出声音……」

「真是的,他究竟到哪里闲晃了?现在情况正紧急耶。」

乔许安抚焦躁的黛西,将手贴在圣堂的门扉上说道:

「总之呢,我们就先进去瞧瞧吧。」

就在这时——

「呜哇!」

对侧忽然有人冷不防将门推开,害得乔许踉呛了几步。

「你、你没事吧?」

「嗯,没事……咦,黎修莉?」

乔许惊讶地扬声大叫。

想不到从圣堂中冲出来的人竟然是黎修莉!

紧接着,又有别的人发声了。

「黎修莉,慢着,不要走——丝、丝诺……?」

「帕里亚!」

从里头追着黎修莉跑出来的帕里亚注意到了丝诺的来访,顿时止住脚步。

尽管帕里亚瞬间吃惊地双眼圆睁,不过他似乎还是比较在意黎修莉,只见他旋即将脸转向前方喊道:

「黎修莉,不要走!」

「……!」

在帕里亚的强力呼唤下,黎修莉总算当场停下脚步,然后缓缓地回头。

她一脸愤怒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走?要我在这儿呆呆地等待玛贝拉斯,你想都别想!」

那锐利如针的目光刺穿了在场的所有人。

丝诺无奈地转向呆立当场的帕里亚,说道:

「帕里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昨天你上哪儿去了?我们找你找了好久……」

语毕,帕里亚支支吾吾地答道:

「喔、喔……昨天……我去了地下一趟。」

「地下?」

丝诺觉得奇怪,于是想靠近他问个仔细。然而一凑近端详,她便被帕里亚的脸吓了一跳。

(帕里亚……你的脸!)

帕里亚的气色非常差,几乎没有血色,面容枯槁得有如病人。

「帕里亚,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此时,丝诺注意到帕里亚的脸似乎抽动了一下;他赶紧挤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没、没有啦,才没有这回事呢。不瞒你说……我的管风琴快要完成了,所以我才会忙着进行地下动力源的最终检查……」

「地下动力源?」

丝诺脱口问道,然而帕里亚完全置若罔闻,任凭视线左右飘移。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丝诺觉得事有蹊跷;他的脸色这么差,眼神却异常炯炯有神,还带着一股热情。

「是啊,快了,它就快完成了,只要有了那东西,老姐就不必再受苦了。可是黎修莉说什么都想下去,完全不听我的劝。各位帮我劝劝她吧,告诉她现在就算前往地面,也只是白费力气。」

「帕里亚,你说再多也没用,这趟我非去不可。」

黎修莉撂下狠话,阻止他再说下去。

「玛贝拉斯说是送学生前往地面,可是都已经过了三天了耶!整整三天没有联络我们,怎么想都有问题!毕竟地上那些家伙对玛贝拉斯怀恨在心……唉,早知道当时应该硬跟过去的……」

脸庞蒙上一层阴霾的她继续说着:

「可是,我根本无法违抗玛贝拉斯的命令……」

丝诺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黎修莉之所以没有硬跟着身体欠佳的玛贝拉斯前往地面,是因为她对黎修莉直接下达了命令。

对黎修莉来说,玛贝拉斯的命令是绝对的;即使心中百般不愿,她终究还是得遵从玛贝拉斯的命令。

见黎修莉一意孤行,帕里亚的语气不禁越来越激动。

「就算你要走也不能一个人走,这样太鲁莽了!如果不找个人跟你一起去的话……咳咳、咳咳!」

「帕里亚!」

方才的大吼似乎对帕里亚产生了反

作用力,他咳个不停——仿佛肺部产生了痉挛一般。

「怎么了?你的身体果然……」

丝诺边说边摩娑帕里亚的背部。

然而——

「咳咳、咳咳——!」

帕里亚依旧不住咳嗽,而且咳得更厉害了。

「帕里亚,我看还是去医务室一……」

话说到一半时,丝诺骤然屏住气息。

「这……是……」

在一旁担心地观看的三人察觉到丝诺说不出话的原因,于是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呀!」

「不会吧!」

帕里亚赶忙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掩嘴。

「唔……」

只见那条白色手帕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毫无疑问的,那是血淋淋的朱色。

——是血。

方才帕里亚吐出了一摊血。

「这没什么……你们……别在意……」

帕里亚想止住难以遏止的咳嗽,于是拼命用手帕压紧嘴巴。

但是,他的脸色仿佛被鲜红的手帕吸收一般,越来越惨白……

「帕里亚!」

没过多久,他终于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就这么缓缓地瘫在赶忙扶住他的乔许怀中。

「丝诺,快送他去医务室……!」

「月读,快去叫老师来!」

「包在我身上!」

丝诺一行人匆匆抱住帕里亚,试着将他送至医务室。

就算运气真的糟到找不到医生也无所谓,总之得先带他到一处可以静养的地方才行!

然而……

「放开我……!」

帕里亚居然径自推开想扶他一把的乔许。

「你在胡说什么啊,帕里亚,不早点看医生怎么行!」

他虚弱地摇摇头。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没救了。」

「帕里亚!」

「这并不是病,而是我的『宿命』——」

「你别再说了!」

丝诺一行人决定先让他躺下来休息。

但是,帕里亚连这点也不肯退让。他以没有沾上鲜血的那只手用力抓紧丝诺的手臂。

力道之强,完全令人联想不到他是刚刚才吐出鲜血的病人。

「听我说,丝诺,我想老姐在前往地面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的指尖紧紧地掐进丝诺的手臂。

丝诺努力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全神贯注地倾听他气若游丝的话语。

「心理准备?」

帕里亚深深地颔首。

「她将黎修莉留在这儿就是最好的证据。我老姐害怕将黎修莉牵扯进来,因为这是人类所引发的战争,不应该将始祖精灵拖下水……」

他边说边用力喘气。

「现在我们的祖国克拉斯特正面临危机。大国梅尼斯和克兰德姆都成了我国的敌人,我国却依旧不想停战……不,是已经无法停战了。」

「这话怎么说?」

「因为没有理由。」

黛西讶异地问道:

「理由?」

「没错。究竟是谁引发战争?政府内部现在正针对这问题互踢皮球,没有人想扛起这个责任。王室早就逃之天天,只留下议会和军方互相推卸责任。通过战争法案的是议会,因此……」

「这跟玛贝拉斯又有什么关系……?」

「我老姐是世界知名的精灵岛学院长,同时也是克拉斯特人,不过她既不是军人也不是政府的议员。」

丝诺察觉到身旁的普莉姆罗丝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也就是说,军方跟议会两方都想利用玛贝拉斯,对吧?」

「大小姐……此话怎讲?」

面对丝诺的疑问,领悟力高她一等的乔许回答道:

「简单来说,正因为玛贝拉斯是个既不是军人也不是政府官员的大人物,双方才会想陷害她。恐怕他们是想让她代罪羔羊,逼她背起引发这场战争的责任。」

「太过分了!」

丝诺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般,重新望向帕里亚。

「既然你明白这点,为何放玛贝拉斯一个人下去?她的伤还没痊愈啊……!」

「丝诺。」

普莉姆罗丝悄悄地握住丝诺的手,安抚她的情绪。

「我想政府八成是威胁她如果不下去的话,就要攻击克兰德姆和梅尼斯学生的家人,因此学院长才会留下黎修莉,独自赴约。」

「啊……」

丝诺不由得直直地凝视帕里亚,但他并没有否定普莉姆罗丝的发言。非但如此,他还像是一径忍耐着什么般地瞪着地面。

此时丝诺才忽然惊觉,玛贝拉斯此行是打算慷慨赴义。

尽管黎修莉再强悍,假若克拉斯特军真的对精灵岛的学生或家人展开全面攻击,她也无力一一抢救。

因此玛贝拉斯才会答应赴约。

明知此行将让她成为代罪羔羊——

「在开庭之前,她应该都会被拘留在克拉斯特的首都,接下来则会以开战祸首的身分被引渡给梅尼斯或克兰德姆。」

「怎么这样,这太不讲理了!怎么可以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呢?过分、太过分了!」

被无力感打击得体无完肤的丝诺,闭上眼睛呐喊道:

「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我们还是无能为力吗?难道我们只能够眼睁睁看着玛贝拉斯送命……!」

「不,现在我们的手中有了筹码。」

丝诺望向帕里亚。

他歪曲着略微带血的唇瓣,咯咯地笑了。

「帕里亚?」

「这所学院已经空无一人,除了你们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离开精灵岛了,现在留在这儿的只有我们几个,克拉斯特军再也不能对我们说什么了。」

「你是指我们几个能放心地展开行动吗?」

乔许激动地说道。

帕里亚微微颔首。

「我老姐对黎修莉下了命令,因此即使她前往搭救,恐怕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可是你们就不同了。」

他颤抖着手伸向丝诺,说道: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毕竟你们也是突然被送来这儿、突然被战火波及的……再怎么说,你们都是受害者——」

帕里亚又开始猛力咳嗽,乔许赶忙搀扶他即将瘫软的身躯。

「可是,我已经……」

「我懂了、我知道了,帕里亚!」

丝诺赶紧制止帕里亚往下说。

每个人的脸色都一片苍白。

因为丝诺一行人现在必须做出一个很大的抉择。

是要出发拯救玛贝拉斯,投身于巨大的历史洪流中呢?

还是要就此袖手旁观,对陷入危机的玛贝拉斯视而不见?

当然,每个人都不想对玛贝拉斯见死不救;然而,大家也不敢否认自己害怕着此举会使未来产生莫大的变化。

没有时间犹豫了。

现在必须赶紧为接下来做好打算才行。

「我要跟黎修莉一起去。」

丝诺望向黎修莉。

她颤抖着双手,用力握紧黎修莉的手,宛如想压抑住她想马上飞奔而去的冲动。

黎修莉惊讶地瞬间拾起脸来,难以置信地睁着大大的杏眼,凝视丝诺。

「我也要去,黎修莉。」

乔许接着说道。黎修莉对他的话感到困惑,满脸不安地回望乔许。

「……你、你也要去?」

「我的技巧称不上好,但或许能像上次一样帮上你的忙。」

「啊……嗯、嗯。」

黎修莉的脸上微微绽放了笑颜;看来,她似乎想起了之前从乔许演奏的神曲中获得力量一事。

普莉姆罗丝却在这时一脸愧疚地说道:

「那么,我留在这里。」

丝诺赶紧望向普莉姆罗丝。

「大小姐。」

「我不敢保证去了地上之后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水土不服,况且如果到时我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反而会拖累大家。」

丝诺颔首。当时普莉姆罗丝在地上确实频频觉得不舒服,再说她原本就身体欠佳,在这种情况下亲眼目睹战争的惨况,也难怪神经纤细的她会出现异状。

「我明白了。大小姐,帕里亚就拜托您了。」

「好的,交给我吧。」

「只剩下黛西了——」

丝诺催促着迄今一直如石头般沉默不语的黛西下决定。

只见她一边微微摇头,一边说道:

「不可能,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我、我不是害怕喔,只是前阵子的伤还没好,我还不大能自由行走;毕竟我也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嘛。」

黛西别开目光,没好气地咕哝道。

「也对,黛西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好了,皮斯!你可是个男人,还不快将帕里亚送到医务室!」

「嗯、嗯,我知道了!」

黛西吩咐皮斯背起帕里亚。

丝诺和乔许及黎修莉面面相?,彼此互相颔首。

「我们也快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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