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albert13
录入:zbszsr
——男子在这座早已人去楼空的岛屿等待着喜讯。
「精灵岛」
又称为天上的乐园。
他在这人称「至上圣域」的地方动弹不得地横躺在地,呼吸紊乱地等待时间流逝。
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不久之前,担心他安危的朋友们还陪在他身边,然而却被他以「帮我找医生过来」为由支开了。
因为他想一个人独处。计划已经进行到这地步了,假如和别人有太多接触,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毕竟,现在的他实在静不下心来。
这也难怪。在这个可能痛失亲人的节骨眼上,有谁能平心静气呢?
(拜托……拜托来个人救救她吧!谁都可以!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不,是我不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
他使尽全身的力量挪动颤抖的手,朝嘴角一抹。
是鲜红色的。
他的嘴角紧紧沾上了一抹鲜血。恐怕是胃部受损所造成的吧?虽然至今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算好,他得的并不是胃病,而且迄今也从未吐过血。想必是近日吃了太多药或类似的原因所引起的。
他早已做好舍弃生命的心理准备。
反正这颗心脏早晚会停止跳动。
(再说,能以吐血动摇她们的决心,对我来说可是求之不得呢!我的身体根本不重要!事到如今,我所能仰赖的人只有她们了……唯有来自未来、不受当今世界束缚的丝诺她们,能够帮我一把……)
思及此,他怱然注意到自己是个束手无策,只能期待他人为他完成心愿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挤出剩余的力气,在地面上拖着身体爬行。石头冰凉的触感,令现在的他感到格外舒适。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这阵子,他常常思索这个问题。
听说人类将死之际会回首以往的点点滴滴,或许现在的他,正是处在某种「死前的走马灯」中。
说到底,令他害怕的并不是逐渐朝自己逼近的死亡。
他所害怕的,是所珍惜的人们是否已无端卷入这场宿命之中;唯有这点,令他惧怕得无以复加。
(假如我不是「那家伙」,说不定老姊就能过得更幸福些,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了。)
不幸的宿命——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咒骂过自己的命运。
即使废了一只脚——
即使染上重病,人人皆言他已来日无多——
即使这十只能开创未来的手指缓慢而确实地变得再也无法动弹,迄今他也从未打从心底感到绝望过。
因为他身旁那道温暖的光芒,总是能适时拉自己一把。
每当他想哭时,它就会有如毛毯般将他裹住;每当他迷失在道路上,它总能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告诉他:「走这边才对哟。」
对情感毫不坦率的他,有时会觉得她令自己羞得想挖洞钻进去;然而,她比起久久露一次面的母亲更像个母亲,甚至偶尔也像是他的恋人。
她是他唯一能敞开心房的对象,他无可取代的亲人。
「玛贝拉斯·奇拉」
(我唯一的老姊。)
比他年长十岁的她,在他才刚懂事时,便已成为祖国克拉斯特的优秀准神曲乐士。
或许是这个缘故吧?他几乎从未体验过一般人拥有优秀的家人时常有的嫉妒、自卑感。
他对这位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的姊姊最先浮现的念头,是崇拜。
毕竟,在他才刚能演奏得有模有样时,她早以王都音乐学校第一名之姿,得到了被尊为最高学府的天空之岛——精灵岛的入学推荐。
每次她从遥远的精灵岛回来,他都觉得她变得更加容光焕发。
或许也可说是生气蓬勃吧。
她原本就很喜爱精灵,因此这座彷佛时间停止流动、至今仍与「古老的善良精灵」维持联系的精灵岛,才会令她如此感动。
『那座岛太棒了!它知道该如何让人类和精灵和平共处。没错,即使没有神曲,人类和精灵也能在那座岛上互牵着手。』
她常常如此向他诉说在岛上生活的感想。
『那座岛,正是奇迹本身。』——
当然,她也知道岛上的学院是在许多致力于培育优秀神曲乐士的国家、贵族的捐款之下,才得以营运。
所以,在她对精灵岛大肆老王卖瓜一番之后,总免不了惆怅地担心起世道来。
『……人类与精灵——连这两种不同的种族都能够互相了解、交心,为什么人类之间却无法停止憎恨与纷争呢?』
此时,在地上世界小规模的战争四起。大国梅尼斯和克兰德姆之间产生龃龉,而紧邻两国的众小国也持续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演变为大规模战争。
各国无不加强军备并倾全力培育神曲乐士,用来当作开战时的强力后盾。
以神曲乐士为志愿的人备受礼遇,国家要职也逐一由乐士出身者拔得头筹—身手了得的人立志成为佣兵,商人们则满脑子只想着在哪一匹「马」上下注最为划算。
乍看和平安稳的表面下,其实人人都严阵以待那一刻的到来。这就是这时代的现况。
尽管身处于这样的洪流之中(不,或许该说「正因为」处于这样的洪流),她却一心烦恼着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对于这样的她,他总是不知该回些什么话。
不仅如此,他还略微投以冰冷的目光。她的理想——美好归美好,但这场和平之梦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没有人的心能像她一样美丽,)
每个人都很自私,只顾着巩固自己的权益;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怀着自扫门前雪的心态。
而那些平常隐藏得无懈可击的丑恶面,只要稍微给它一点刺激,就会轻易现形。
(所以人跟人之间才会无法停止纷争,才会自相残杀;为了自己的利益,人类可以不择手段,反正只要自己过得好就够了……)
他并非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而是在她进入精灵岛学院就读一阵子后,才萌生这样的念头。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
这是一种怪病,发病时身体会逐渐无法动弹,四肢颤抖,有时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令人惊讶的是,在他染病后对他翻脸不认人的,居然是他的亲生父母。
奇拉家是神圣梅尼斯帝国的神曲乐士名门——七乐门之一,被尊为救国英雄的后裔。在七乐门之中,奇拉家更以制作乐器的才华傲视群雄,是历代人才辈出的乐器师世家。
由于姊姊志在成为乐士,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恳求肩负乐器师家业的父亲教导他制作乐器。
父亲说他的技术并不差,前途无可限量,甚至还说过可以把奇拉家交给他,如今却二话不说便舍弃了他。
『你是奇拉家的耻辱!』
打从他继承家业无望后,父亲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而母亲也因为害怕染上这怪病,对他避不见面。
就这样,他被关在远离主屋的小屋中,几乎无法与他人见面。
他得的可能是传染病——谣言一传开来,无论是认识的人、朋友、过往的亲朋好友,全都一一离他远去。
他感到很绝望。
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人类便连活着的意义也没有。
现实摆在他眼前,因此他感到绝望。
(事到如今,我留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大概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吧?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用像她一样的清澈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了。
连他的亲生父母都这样,何况是国家呢?如此巨大的组织,必然会有更加复杂的利害关系。
而只要利害关系不一致,就会产生纷争。因此,不论玛贝拉斯一个人如何痛心,战争也不会消失。
利用。
利用。
利用。
这世界的所有法则,都离不开这两字。
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就没必要与之交好:既然无此必要,干脆除之而后快。人与人之所以结合、分裂,全起因于价值观的对立!既然如此,人与人之间永远都不可能相亘理解!
『——帕里亚,没这回事!』
有一只手将逐渐坠落黑暗深渊的自己一把拉起,那个人就是姊姊。
每当她无所畏惧地前来探望遭到隔离的他,总带给他一线光芒。
『听好了。或许爸妈对你做了一些愚蠢的事,而你的朋友们也对你说了些过分的话,但你的价值绝不会因此而消失。』
『我的价值没有消失?』
『没错,你自有你的使命。』
她温柔地抚摸他无法动弹的脚,一边哄小孩般地说道:
『每个人都有活在世上的价值,而找出自己的价值,便是活着的意义之一。你绝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些自称束手无策的人,其实只是自己不愿意争取罢了。』
此话真是一针见血。
『只是自己不愿意争取罢了……』
没错,他只是一味地自怨自艾,却没有积极去做些什么;只是一味地怨恨离开他的人,自己却没有多加挽留。
留在我身边!
帮帮我!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由于一颗心早已被悲剧冻结,而迟迟说不出口。
(我真可耻!)
舍弃乐器师之路而改为从事作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为了使他的病状稍微好一些,姊姊远赴众神居住的山岭追求神曲,而这也成了引导他走向作曲夕路的契机。
双脚无法动弹也能作曲,而即使日后手指不听使唤,也能咬着笔杆写下乐谱。
(再说,乐谱是会流传下来的。)
就算无法演奏自己创作的曲子——就算自己有一天病死了,创作出来的曲子也会留在世上。
这就是他活着的证明。
(就算我的心脏在一、两年后停止跳动,只要我的神曲够好,就能留下乐谱,而且也能间接帮助老姊跟黎修莉。我可以让我的一生变得有意义!)
当他能做出像样的曲子时,玛贝拉斯已经从精灵岛学院毕业,成了克拉斯特的军人。
尽管绝大部分的神曲乐士都选择这条道路,军旅生涯对她来说却称不上开心。
亲赴前线数次后,她辞去军职,成为人称「奇迹乐园」的中央精灵岛学院教师,不久后便被拔擢为学院长。
那年也是他报名入学考试的最后期限,他好不容易才顺利考取,进入精灵岛学院就读。
仅仅二十岁便坐上历代最年轻学院长宝座的玛贝拉斯,从那之后便全心全意地工作,几乎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学生和精灵身上。
比如说,每当她前往火药味越来越浓厚的地上世界时,总免不了四处为学院集资,或是为了不使学生们卷入战火中而到处奔波。
到头来,这对姊弟明明比以前更靠近,相处的时间却减少了。
可是,他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知道姊姊为什么要不眠不休地如此拚命。
『精灵岛上的学生各来自于不同的国家,起先大家相处起来还有些尴尬,但现在已不再拘泥于国籍,成了一个大家庭。很不可思议吧?我既有来自克兰德姆的朋友,也有来自于梅尼斯的朋友,而这两国在地上世界可是彼此仇视呢!或许是岛上的新鲜空气改变了他们,抑或是当人与人跳脱国籍之分而真心相待,就会把地上那些纷纷扰扰看得淡了。我不清楚真正的理由为何,不过这并不是梦,而是事实。我认为,精灵岛能够使人找回曾经遗失的重要事物,因此我想保护这座岛——不,我非保护它不可!这是为了让人与人将来能够像人和精灵一样和睦相处,让我们舍弃不必要的纷争,同心恊力地活下去——』
他想帮助姊姊。
他不想让姊姊失去「希望」,那「美丽的希望」。
他不想看见姊姊悲伤的模样。
因此他对天祈祷。
(神啊,八位奏世女神啊!如果祢们想提早取走我的性命,请用我的命换给她幸福吧!请保佑她实现美丽的理想吧!)
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即使要使用多么卑鄙、凶残的手段都无所谓——
『没错,你还是有力量可使用的,帕里亚。』
脑中骤然响起一句话。
他倏地抬起头来。
这神秘的声音有些陌生,却又彷佛一直萦绕在他身旁。
『再这么下去,你恐怕会失去自己所重视的一切。你姊姊玛贝拉斯即将惨死,而害死她的人就是人类。』
「闭嘴!」
他大吼道。
这句吼声响遍静谧的圣堂,用不着环顾四周,他也明白这儿只有他一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而他的真面目就是——
(我的敌人。)
曾几何时,这「声音」开始苦苦纠缠他,给予他常人无法获得的各种知识,有时也会残忍地夺走他所拥有的事物。
例如健康的身体、心中的梦想。
甚至连他的自由意志也不愿放过。
『你在犹豫什么?帕里亚,难道你打算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视的人被夺走吗?』
「不是这样的!」
他双手抱着头摇了一摇。
「不是的。我相信老姊,相信她绝对会回来!不会错的……因为她每次都能平安回来啊。她很强悍,而且她并不希望我这么做!」
无形的声音「哼」地冷笑了一声。
『你相信她……?哼!每个时代的人类都喜欢依赖这种不明确的希望,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场空。』
那声音一针见血地直捣真相,有时又换作甜言蜜语,一字一句地渗进帕里亚心中。
『好了,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啊。反正那帮人也只会对你予取予求罢了。你要打败他们!你办得到的,你有那股力量;你的力量能帮助玛贝拉斯,消灭她的仇敌!』
「力量?」
『没错。这是你用生命向神所换来的才华,你就是为此而生的!我说得没错吧?帕里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不是跟我一起完成了这个吗?』
咔眶——管风琴的键盘发出了噪音,这源自他压下键盘的手指。除非有空气流进管中,否则管风琴弹不出乐音,然而「他」却毫不在意,以生疏的指法一一压下喑哑的键盘。
这是某首曲子的一小节。
「住、住手!」
他拽住手臂,好不容易才将手从键盘上抽离。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写出这首曲子!我只是想祈祷、想将祈祷的曲子传达给所有人罢了!假如老姊说得没错,人类就一定还有救,我也能藉此阻止他们。我想让地上的人类听见这首曲子,我想将这首能消弭战争的曲子传达出去——!」
『可是就凭你,根本作不出那种神曲。』
他以锐利如柴刀的嗓音宣告道。
「你所写出来的——只是一首燃烧一切的业火之曲罢了。说穿了,你其实很恨人类,而且是打从心底憎恨。你怨恨那些人类完全不听你那亲爱姊姊的劝,反而还想杀害她。」
「我、我……」
他语塞了。他感到绝望,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我正如这家伙所说的一样憎恨人类,所以才写不出曲子——既美丽又能拯救人心的……姊姊理想中的曲子。
『算了,反正也没差。不管你再怎么挣扎,事情已成定局,而演奏者也已经找到了。』
他猛然一惊,因为他隐约知道无形的发话者所说的「演奏者」是谁。
「演奏者……该不会是——」
心头一阵异样的忐忑。
「正是如此!只要有那个『炎帝之女』——我的计划就万无一失,你的任务可以说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要静静看到最后就好。」
他愕然地不断追问自己脑中的声音。
「为了这个目的——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她们从未来呼叫过来的吗!」
『正确说来,其实并不是我。』
他马上就明白了「那声音」的意思。没错,能够跨越时间隔阂的,就只有「那东西」。
这是精灵岛上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他们」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恐怕连身为学院长的玛贝拉斯也不知情……
「时机成熟了。」
这声音非常冷酷,不带一丝情感。
『既然你动不了,就在那儿乖乖看吧。我要让你见识一下,神之手所调出来的音有多么惊人!』
「啊、啊——」
他顿时全身虚脱,无力地瘫在演奏台前的椅子上。
说完这句话,那声音便倏地消失无踪——不过,消失的恐怕只有一部分。
他还在这儿。
他一直在这儿。
到头来,不管再怎么挣扎,自己都无法脱逃。
无法逃离这声音。
也避不开宿命。
(既然如此……)
正当他的心逐渐倾向黑暗深渊时,忽地燃起一线希望。
(不,不行!)
现代,那群来自未来的朋友们正出发营救玛贝拉斯。说不定她们能够救得了她!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让意识远离,不能让一切遭到毁灭。
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这片想要守护玛贝拉斯、名为希望的未来,说不定就在前方等着我们。
所以,我愿意相信。
相信人类还没有蠢到无药可救。
——直到我身为帕里亚,奇拉这个人类的最后一刻为止。
*
——玛贝拉斯即将受刑。
知道这消息后,乔许、丝诺、月读、黎修莉、布兰卡一行人便火速赶往她的故乡——圣克拉斯特王国。
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行刑开始前将她救出。
在天
马们的协助之下,丝诺一行人成功横越大陆、抵达王国,穿越都城卫兵的重重包围,潜入城市内部,玛贝拉斯很可能就是被囚禁在这儿。
现在,他们正躲在城市中最高的时钟塔了望台上。
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在城中落脚,况且整座城市在此一览无遗,或许能得到线索以找出玛贝拉斯。
风咻咻地掠过时钟塔两侧,布兰卡、月读、丝诺三人略隔着距离,各自坐着休息。原本司职敲钟的男人,方才已经被布兰卡打昏,横躺在角落。
其实丝诺很想在休息时尽量找一些线索。
可是——
(在这么宽广的城市中,究竟要如何找出玛贝拉斯呢……)
乔许微微松开紧握着竖笛的那只手,眺望逐渐变暗的视野。
西下的夕阳,令人眼睛睁不开来。
克拉斯特的夏季阳光本就强烈,境内建筑又多有白垩石墙,或许就因如此,日暮时分的城市才会被染成一片红橙。
四处可见濒临崩塌的建筑物、裂得厉害的石板路、枯竭的喷水池……以及那帮急于找出丝诺这群入侵者的克拉斯特士兵。
(所有的一切,都像在燃烧着。)
那股像是不小心烧到头发的焦味——丝诺觉得一定是那讨厌的味道在鼻腔中挥之不去,自己才会这么想。
(人肉的烧焦味。)
尽收眼底的克拉斯特首都。
都城周遭都已被战火吞噬,这股臭味,全都是由城外乘风而来的。
远方依然看得见灰浊的烟。四周的村落,全都在燃烧着。
在克拉斯特这国家中唯一还能维持原貌的,就只剩下这座首都了。
(为什么唯有这里不受战火波及呢?附近的村庄都已经烧毁了啊。)
乔许心头忽然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摇头将之挥去。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一定是因为紧张加上情绪亢奋,想法才会变得悲观吧?乔许心想。
为了转换心情,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饭团。
怀念的米饭滋味,令情绪紧绷的乔许,稍稍获得了一丝舒缓。
这个饭团是一行人前往梅尼斯时,安杰洛和安洁莉卡亲手递上的。为了使饭团易于保存,特地选了烤味噌饭团和酸梅饭团;由于他俩不能同行,而给了丝诺等人一大堆饭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没有时间了。对于丝诺一行人是如此,对玛贝拉斯来说也是如此。
忽然间,旁边有人出声了。
「玛贝拉斯,你到底在哪里……」
她喃喃地说道。和乔许一同负责守望的黎修莉,垂下了肩膀。
「黎修莉。」
也难怪她会感到不安。
能入侵王都固然值得高兴,但最重耍的玛贝拉斯却迟迟找不到。
明明如此接近目的地,却不知确切的地点!
等到明天或后天,玛贝拉斯就会在城中的某个地方被处决了!
「万一赶不上,我……我……」
「你放心吧,黎修莉。」
乔许想尽量安慰她,于是开口说道。
「虽然我们还找不到玛贝拉斯的所在地,不过处决一定会公开进行,届时无论她在这座城的哪个角落,我们都绝对能找到她。」
乔许的话语令黎修莉微微一颤。看来,她还不太习惯和玛贝拉斯以外的人类说话。
乔许缓缓地转向她,生怕吓着了她。
「还是说,有其他更令你在意的事?」
黎修莉短促地颔首。
「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现在的我,找不到她的心……平常她都会呼唤我,但如今却好像在拒绝我……」
「这样啊……」
乔许怜惜黎修莉,以最友善又不踰矩的话语规劝道:
「那么,我劝你最好先躺下来休息一下。」
「咦……」
「刚才那场战斗让你累了吧?我觉得在城里有动静前,你不妨先休息一下。别担心,守望的工作就交给我吧……我只是负责吹竖笛而已,照理说是你比较辛苦。」
「可是……」
黎修莉蓦然低头陷入沉思。
看样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很难入眠。她的心情乔许再清楚不过,毕竟他也同样情绪激昂得无法入睡。
话虽如此,坦白说,乔许还是希望能逼黎修莉休息。假如换成两百年后的自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然而,现在的他并不在黎修莉眼里,他明白逼她只会得到反效果。
(既然如此,只好早一刻找到玛贝拉斯的所在地,这也是为了她好。)
下定决心后,乔许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观察城中的动静。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错过法庭移送囚徒的时机,或是大批卫兵移动的那一幕。
过了半晌,原本默不吭声的黎修莉开口了。
「……为什么?」
她怯生生地,宛如向野兽搭话般地说道:
「为什么你要帮助玛贝拉斯?为什么你这么在意我?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话?……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好美的声音。
尽管比起乔许所熟悉的黎修莉来得稍微生硬了些,那令人陶醉的——有如银铃般的嗓音却完全没有变。
跟他们俩初次交谈时一模一样。
「当时你的音乐给了我力量,对吧?」
乔许注意到她所指的是方才那场战斗,不自觉一惊。
「我……」
「不,不只如此。上次你和丝诺她们来帮助玛贝拉斯时,你的音乐也像刚才一样令我振奋起来。我听得出来,你打从心底为我着想——……就跟玛贝拉斯一样……」
黎修莉怯怯地靠近乔许。
她探询般地抬眼说道:
「可是,我是玛贝拉斯的契约精灵,照理说你的神曲不可能像玛贝拉斯一样给我那么强大的力量。我并不想当你的契约精灵,因此无法为你出一份力,也无法为你做些什么。可是你却……」
乔许明白她是在关心自己,不禁由衷感到喜悦。
「为什么?」
那双坚毅的眼眸,彷佛想看穿乔许的心思。
「为什么你要帮我?」
「……因为……」
乔许在心中慢慢地斟酌词句。
他的心雀跃不已,彷佛回到了和她邂逅的那一刻。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力量。」
她的腮帮子微微一颤。
「咦……?」
她纳闷地偏了偏头,再度贴近乔许,俨然想马上获得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力量,也不是想和你订契约,只是纯粹关心你罢了。因此……我想陪在你身边。」
乔许不经意地避开黎修莉的目光,望向城中的景色。
「这很难解释得清,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你关心我?你又不是我的契约乐士,而且我也不想和你订契约,你却愿意关心我?」
乔许一时语塞,而黎修莉却与他相反,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也有生命危险呀!……至今,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乔许摇摇头。
「抱歉,黎修莉,我实在无法解释清楚。」
「为什么?」
然而,她却不肯就此放过乔许。
「怎么会搞不懂呢?你的神曲在歌颂灵魂的形象时,可是辩才无碍呢。」
「我……」
面对乔许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黎修莉感到更纳闷了。
「我,我猜,我对你——」
就在此时——
「乔许,你看!」
在乔许和黎修莉的另一侧休息的丝诺惊睁道。
「那边!那边怪怪的,人潮开始聚集了!」
乔许点点头,和黎修莉再度仔细观察眼下的城市。
(那该不会是……)
——的确很奇怪。原本固守家中的人们一一夺门而出,朝着某处奔去。居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出、聚集在一块儿,似乎想组成一个群体。
此外,尽管听不见他们所说的话,他们确实正叫嚷着什么。
每个人都高举胳膊,群情激愤。
「难不成……难不成……」
乔许看到人群移动的方向,忍不住脱口道。
「嗯,我看这下错不了——要开始了。」
丝诺绷着脸说道。
而乔许,也确定了一件事。
该来的终究来了。时辰已到!现在,玛贝拉斯将在这座广场遭到处决。
既然如此,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们也快下去吧!丝诺、黎修莉!」
黎修莉猛然起身,而乔许和丝诺也随之狂奔而去。
布兰卡双手架住他们两人,由时钟塔往下急速降落。
(绝不能让她送命!)
我们一定要和玛贝拉斯一起回到精灵岛——
*
丝诺一行人卯足全力
追向没命地朝广场狂奔的群众。
为了怕大剌剌地飞在空中会引起宪兵的注意,他们藉助布兰卡和黎修莉的力量,沿着屋顶穿梭于克拉斯特的城市中。
(拜托,一定要赶上啊!)
丝诺全心全意地在心中祈祷着。
由民众的议论声来推测,恐怕是丝诺一行人的猛攻传进了克拉斯特政府耳中,因此想提早处死玛贝拉斯。
不过,这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假如玛贝拉斯就这么在幽暗的大牢中力尽而亡,丝诺等人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但是只要公开行刑,她必定会被拖到大众面前。
在执行死刑之前——
那短暂的一瞬间,便是老天赐予丝诺他们夺回玛贝拉斯的唯一横会。
「在那里!」
一越过屋顶,丝诺一行人的视野倏地豁然开朗。
那里是王宫广场。
广场周遭围成黑色人墙,不远处有数排士兵并肩而坐,他们正是克拉斯特军的士兵。
而停在士兵旁边的那辆六轮运输马车之中,有个人被士兵架了出来。
每个人无不屏住气息。
那名全身瘫软的女性——她是玛贝拉斯!
丝诺大喊道:
「带我下去,布兰卡!把我带到玛贝拉斯身边!」
布兰卡带着丝诺,如雪花舞落般地飘然降落。
丝诺拔腿狂奔。
此时,玛贝拉斯正被蒙着双眼,绑在广场正中央的死刑台上。
「暂停行刑!」
丝诺和乔许拨开观看行刑的群众,猛地冲上前来。
四周开始议论纷纷。
察觉周遭气氛不对劲的玛贝拉斯,缓缓地抬起头来。
(……玛贝拉斯!)
丝诺忍不住蹙眉。
才一阵子不见,她便憔悴了不少。
她穿着浅灰色囚服,以往总是扎得漂漂亮亮的亮泽秀发,如今却凌乱地披在肩上。尽管整张脸因为眼睛被蒙起来而看不清楚,丝诺却看得出她的气色欠佳。
玛贝拉斯难以置信地鼓动喉咙说道:
「这声音……该不会是……」
「玛贝拉斯!」
黎修莉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呼,而这次玛贝拉斯也明确地回应道:
「黎……黎修莉?」
「玛贝拉斯、玛贝拉斯,我好想你!」
黎修莉浑身同时散发着喜悦与杀气,扬声呼喊。
「等我一下,我先杀光这群人!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放心,这一点我还办得到!」
她沉下脸来转向乔许。
「乔许,给我神曲!我要杀掉这群伤害玛贝拉斯的人,快点给我力量!——就是现在,把你的神曲给我!」
语毕,黎修莉以疾如狂风的速度向前飞去,欲突破士兵的防护网。
然而——
「别过来!」
黎修莉的身体顿时停在空中。
「什……?」
丝诺一行人万万想不到玛贝拉斯竟会拒绝帮助,纷纷为之冻结。
「别过来。乔许,你也别吹奏神曲!」
此书一出,尽管略有踌躇还是不禁想帮助黎修莉、口中含着竖笛的乔许,吓得浑身一颤。
只见黎修莉颤巍巍地止住伸向玛贝拉斯的那只手。
不,不对。
现在的她,依然拚命地想冲向玛贝拉斯。
只是她办不到。
因为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挡了她。
——也就是说,这是玛贝拉斯所下的命令……
「什……为什么?」
黎修莉不敢置信地凝视着玛贝拉斯。
然而,她却不再靠近玛贝拉斯一步,想来后者的命令具有极大的效果。
「你真的来啦,黎修莉……而且连你们都来了。」
玛贝拉斯在蒙着眼的状态下,逐一扫视黎修莉及丝诺一行人。
然后扬起了嘴角。
一个即将面临死刑的人露出这样的态度,实在十分突兀。
「黎修莉,还有丝诺、乔许,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此话一出,丝诺忍不住和乔许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玛贝拉斯要对着前来搭救自己的人说出这种话呢?
广场一片哗然。
不只是丝诺一行人,连眼看就要攻击黎修莉的士兵们,也被玛贝拉斯这番意外的话语弄得一头雾水。
黎修莉瞠着大眼说道:
「你、你在胡说什么呀,玛贝拉斯!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我们是来救你的耶!我是特地过来救你的!」
「你这样做算不上是救我,黎修莉。」
「咦……」
面对玛贝拉斯的斥责,黎修莉只是颤抖着声音,更想依近她。
然而玛贝拉斯抢先了一步。
「听好了,我的黎修莉。精灵不可以将力量用在这上头;贵为女神的你,绝不可以轻易伤害人类。对于人类世界来说,始祖精灵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了——你绝不能为了我而杀害人类。」
「怎么这样……」
眼看黎修莉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痛苦。
她双手抱头,表情彷佛一个想哭喊却不能哭的孩童。
「为什么?为什么嘛,玛贝拉斯!让我陪在你身边!至少让我陪在你身边保护你!我绝对不会杀人类的!」
「这样才乖,黎修莉。」
玛贝拉斯松了口气般地说道。
「希望有一天,你能为其他人流下这些眼泪。和你相遇的这十年来,我已经受到你很多帮助,也心满意足了——你让我做了一个好梦……」
「不、不要!不要——!不要——!」
只见黎修莉卯足了劲忍住抽泣,大喊道:
「布兰卡!拜托你……救救玛贝拉斯!」
黎修莉以真挚的眼眸转头望向丝诺。
「求求你,我没办法接近玛贝拉斯,所以只能请你救她了。我求求你!」
丝诺不由得转头仰望布兰卡。
然而,布兰卡只是轻轻摇摇头,说:
「既然玛贝拉斯拒绝帮助,那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了。」
「怎么这样!」
「因为玛贝拉斯希望我们这么做,不是吗?」
布兰卡此言一出,丝诺顿时语塞。的确,她并不希望自己受到救助。
可是都已经来到这儿了,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杀吗?见死不救真的好吗?
即使那是她本人的意愿,也——
「玛贝拉斯,为什么!」
丝诺朝着玛贝拉斯大喊。
这一喊令士兵们发现了丝诺等人的存在,倏地蜂拥而至。
「啧!」
不过,布兰卡可不会让他们得逞!他朝着士兵施放真空刃,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们一举撞到后方!
在此同时,丝诺趁机询问玛贝拉斯:
「为什么呢?玛贝拉斯。我跟帕里亚约好了,答应他一定会将你带回精灵岛……」
但是,玛贝拉斯并没有点头。
「绝对不行,你们别插手。」
「为什么!」
丝诺不明白。
不可以使用精灵之力杀害人类,不可以将精灵当成杀人工具——丝诺不明白为何她要口出此言,逼迫黎修莉罢手。
不过,布兰卡应该不至于会如此鲁莽。
只要在一瞬间拔掉绑住玛贝拉斯的木桩,然后再将她带到敌人束手无策的高空即可。
这么一来,只要再让她骑上待命已久的天马,就能一口气回到精灵岛——
可是……
尽管玛贝拉斯已哑了嗓子,却更加厉声地说道:
「丝诺,你仔细听我说。我已经被人类所捕、被人类的律法制裁,而且也被宣判了死刑;既然如此,精灵绝不能介入这件事。人世间的事情,就应该让人类自行了断……即使明知方法是错误的,也该听天由命。」
「错误的方法……」
「——我愿意相信。」
她毅然决然地抬起被蒙上双眼的脸庞,朝着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道。
所有的一切,彷佛尽在她眼底。
「我相信人绝对能从错误中记取教训……然后人会重新振作起来,走向新的人生,无论失败多少次都能重新站起来。这个道理就跟人的手能『破坏』,但也能『创造』是一样的。」
「玛贝拉斯……」
「我很清楚,所有动人的音乐都是经由人手所创造,所以我选择相信人类的双手。」
(「人绝对能从错误中记取教训……」)
丝诺不经意地学着玛贝拉斯沉吟相同的话语——接着想起了露出悲悯微笑的安塔娜莉亚。
玛贝拉斯绝对不是丧失了求生意志。
当然也并非放弃一切、自暴自弃。
(跟他们一样……她一定也是抱持着相同的信念——)
安塔娜莉亚相信人类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于是选择守护人类。
即使她明白可能因此失去安杰洛、安洁莉卡这两个重要的人,仍然
坚持立场。
玛贝拉斯和她一样,想将未来赌在人类这种生物身上。
因憎恨而杀人是毫无意义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人类自相残杀、大动干戈,只会使憎恨无止尽地蔓延下去……
她希望人类能够察觉这一点。
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可是……我不要这样!」
丝诺频频摇头。
这道理她明白,可是难道真的要牺牲玛贝拉斯吗?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乍看之下固然值得尊敬——
可是人死之后,又该教留下来的人如何面对悲伤呢?
我……比起未来的广大人类福祉,我更在意玛贝拉斯一个人!
丝诺不禁转向布兰卡。
「布兰卡,我还是……」
「丝诺、乔许,你们听我说!」
丝诺为之一惊,因为玛贝拉斯的语气带着告诫之意,彷佛看穿了丝诺的想法。
「你们不能再跟这个时代扯上关系了。」
「!」
「……虽然我没有为你们找到回去原来时代的方法,而这点也称得上我唯一的遗憾,不过我想方法绝对是有的。现在还来得及,你们快回去精灵岛吧。」
「玛贝拉斯,你说什么……!」
丝诺屏住气息。
她果然知情!无论是丝诺在行动上的迟疑,或是因害怕改变历史而回不去的旁徨心情,全都瞒不过玛贝拉斯——!
而且她还使出言语的利剑,希望使丝诺一行人屈服。
这全都是为了使大伙儿放弃搭救玛贝拉斯。
「丝诺……」
乔许以极为沙哑的嗓音唤着丝诺。他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正感到手足无措。
此时,无独有偶地,丝诺脑中蓦然浮现普莉姆罗丝的话语。
『我们在这儿不应该插手管任何事,否则未来将遭到改写。』
(未来!)
……这些我都明白。其实,我们根本不属于这里。
因此,我们不应该插手。
黎修莉受制于玛贝拉斯的命令而无法动弹,接着玛贝拉斯将被处决。
这就是正确的历史。
而为了不改变历史的洪流——
为了不让黎修莉犯下罪孽——
玛贝拉斯不希望我们来到这儿。
(——可是!)
丝诺用力地摇摇头。
难道就非得见死不救吗?他人的命脉就掌握在自己手中,难不成要就此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我不要!」
正待丝诺拔腿想冲向玛贝拉斯时,持枪士兵们间不容发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奋力大喊——声嘶力竭地大喊。
「布兰卡,拜托你!把我带到玛贝拉斯身边!救救她!——就算因此而改变未来也无所谓!」
「什么?」
「丝诺!」
布兰卡和乔许目带责备之色地汪视丝诺。只见她一边朝着他们俩大喊,一边仍继续冲向士兵所围起来的人墙。
「我办不到!我不想为了完成人类的大义而对眼前的重要伙伴见死不救!我想救玛贝拉斯!帮我一把,布兰卡!假如我的行为是错的,那么我回不去也无所谓!」
透过泪汪汪的眼眸,丝诺看见布兰卡惊愕的脸孔。
没错,布兰卡。
假如未来遭到改写,而我回不去原本的世界,我就再也见不到自己所熟悉的你了。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布兰卡。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们俩都经得起考验。
因为我觉得……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帮个忙吧!」
布兰卡一跃而上。
紧接着,他拦腰抱着丝诺跳过人墙,冲往绑住玛贝拉斯的死刑台。
「快点!」
「玛贝拉斯……!」
接着,丝诺抽出腰间的笹目,努力想伸手砍断绑在她身上的绳子。
再一下下,
再一下下就可以构到她了!
——磅!
说时迟那时快。
干燥的物体碎裂声,响彻烟雾弥漫的天空。
(咦……)
丝诺战战兢兢地转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一名士兵架着一支冒着袅袅轻烟的枪,而他身旁是一群冷笑着盯着玛贝拉斯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是他的长官。
「再多开几枪——!」
磅、磅磅——磅!
前排士兵们的枪口中迸发出一声声的爆裂声。
每开一枪,死刑台上的玛贝拉斯便抽动一下……
「呃!」
丝诺感到双腿无力。
眼前的玛贝拉斯,吐出了一滩鲜血。
「————人啊……」
她的胸口、颈项涌出一道道血流,口里喃喃呻吟着。就在此时,原本蒙住双眼的布条,轻轻滑落了下来。
她的声音和着鲜血,一并吐了出来。
「……要知错……能……改……!」
就这样,她瘫了下去。
——然后再也不动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有黎修莉的尖锐哀号声,回荡在现场。
*
——在急速远去的意识中,最后萦绕在玛贝拉斯心头的,依然是那座心爱的乐园。
当玛贝拉斯还年轻时,她也和其他众多神曲乐士一样在比赛中蠃得精灵岛推荐资格,获得暂居此地的特权。
不久之后,这个地方便成为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场所。
古老的石造学院、精灵诞生的森林、只为了和精灵加深情感而存在的场所……
以及由各地所创造出来的美丽音乐。
那正是不受地上世界的污浊所干扰的圣域。
——结识许多伙伴、以优秀成绩从精灵岛学院毕业后,玛贝拉斯对精灵岛的想法仍然没变。
她想保护那个美丽的场所。
为了使精灵们能永远祥和地安居在这儿。
也为了让人类和精灵能透过纯粹的音乐互相了解、增进彼此之间的情感……
因此,当校方建议玛贝拉斯成为学院代表时,她二话不说便接下此职,日后也目送了许多学生离巢自立。
然而……
(我没能守护它!)
唯有这份悔恨,直至最后仍残留在她临终前的脑海中。
我明明立下重誓要保护它、保护给每个人看,如今却……
(唉,若是……若是我更有能力就好了。)
玛贝拉斯暗忖。
——假如我有能力。
恐怕是我能力不足,所以才会倮护不了心爱的事物!我所珍爱的事物……学生们、美丽的岛屿、以及——
(帕里亚……黎修莉……)
我在这短短的人生中所得到的、无可取代的心爱人们。
正当她的意识即将骤然中断时——
「玛贝拉斯。」
眼前一团温和的白光,包住了玛贝拉斯。
身体顿时变得好轻。
原本既痛苦、又沉重的身躯,忽然有如作梦一般地变轻盈了。
声音再度响起。
「玛贝拉斯。」
远方有人正呼唤着自己。
「……这声音该不会是……安塔娜莉亚?」
她朝着光芒问道。
虽然看不见身影,她就是明白。
那位既沉稳又慈蔼的女神,就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话才说到一半,玛贝拉斯登时恍然大悟。
对了。
她……安塔娜莉亚是掌管死亡与再生的白之女神。
既然如此,她在这儿的理由便只有一个……
这代表我快死了。
「玛贝拉斯,你想守护的那些事物,绝对不会消失的。」
「咦……」
玛贝拉斯发现眼前蒙胧、白浊的景色,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光芒中隐约浮现出某物。
「来,你看得见吧?」
由于实在太过刺眼,玛贝拉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这里是?)
反覆眨眼好几次后,玛贝拉斯终于看得清楚,四周景色历历在目。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岛屿轮廓。
是精灵岛。
现在的她,正从精灵岛的上空眺望着岛屿……
「那是……」
玛贝拉斯不自觉惊呼道。
精灵岛学院映入眼帘,而且外观和现在相去无几。
学生们身上穿着令人怀念的制服,匆忙地东奔西跑,似乎正准备着什么。
是校庆吗?学生们开心地东聊西扯,和考试前的模样大相迳庭。
当中也混杂着玛贝拉斯所熟悉的脸庞。
(那是……丝诺?)
那正是据称来自于两百年后的丝诺一行人。
他们好像想出了什么有趣的表演节目,一千人换上仆人的制服,高声欢笑、雀跃地奔跑着。
(这是两百年后的世界……)
这一瞬间,玛贝拉斯顿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那儿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开心。
学生们演奏着神曲。
许许多多的精灵们,都来到学院参观校庆。
他们欢笑着。
学院中洋溢着音乐,一如往常。
(这座乐园并没有消失。)
玛贝拉斯不禁潸然泪下。
两百年后的未来也和现在无异,精灵和学生们仍然透过音乐互相交流。
……也就是说,精灵岛终将得救。
玛贝拉斯所热爱的那所学院,将会重新开放。
尽管现在关闭了,总有一天,大伙儿还会回到这里。
无论是精灵……
或是学生。
而玛贝拉斯的学院,也将重现往日的盛况。
(总有一天——)
只要那座岛平安无事,总有一天,黎修莉一定会从失去玛贝拉斯的伤痛中站起来。
而她命中的另一个人,将抚平她的伤口。
玛贝拉斯肯定着这一点。
因为人与精灵的邂逅,是永不止息的……
透过美丽的神曲——
(太好了。)
她打从心底感到欣慰。
——人类确实从这次的罪孽中,学到了教训。
「……谢谢你,安塔娜莉亚。」
玛贝拉斯悄然一笑。
须臾,尽管看不见身影,她仍觉得安塔娜莉亚回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来,好好睡吧,玛贝拉斯。你需要休息,也需要暂且忘记一切。投入白之女神的安详怀抱吧……」
玛贝拉斯听着这温柔的耳语,如同孩童般点了点头。
再也没什么好挂心了。
再也……
接着,玛贝拉斯在柔软的臂弯中卸下防备,闭上了双眼。
——接下来,她准备迎接长长的永眠……
*
一时之间,黎修莉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刚才是什么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大家都默不吭声?
紧接着——
(为什么玛贝拉斯不动了?)
黎修莉战战兢兢地降到地面,接近玛贝拉斯。
不知怎的,那些前来阻挡的人都不动了。
而玛贝拉斯也沉默不语。
沉默不语……
「玛贝拉斯?」
黎修莉朝她问道。
然而,玛贝拉斯并没有答腔。她垂着头瘫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黎修莉觉得不对劲,于是焦躁了起来。
这不像是平常的玛贝拉斯!
换成平常的玛贝拉斯,只要黎修莉一呼唤她,她便会垂眼望向黎修莉,双眼微眯,苦笑着回应后者……
「怎么了,玛贝拉斯?为什么你不理我?」
黎修莉摇摇晃晃地走近玛贝拉斯身边,割断束缚她的绳索。
不料,玛贝拉斯的身体顿时像根木头似地倒向黎修莉。
黎修莉赶紧抱紧她.
然而——
(没有声音……?)
没有鼓动声。她听不见玛贝拉斯抱紧她时总会回荡在耳畔的,温柔无比的「怦咚、怦咚」声……!
而且身体也好重。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体内有这么多血液流动着,玛贝拉斯的身体还如此沉重?
心脏不动了。
——她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玛……贝……」
黎修莉就这么冻结了。
她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人类的心脏假如像这样不再跳动,那个人就再也醒不来了。
玛贝拉斯曾经这样说过——
『人终须一死,而且会远比你早死。』
当黎修莉和玛贝拉斯初次相会时,她曾对黎修莉这么说过。
『正因为人类比精灵早死,我们也习得了你们精灵尚未发现的真理。』
『你说人类比我们精灵的知识更为渊博?说什么傻话!』
那时的她,觉得人类满脑子只想着要利用精灵,因此对人类感到很厌烦……和人类缔结契约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人类很愚蠢,他们是一种为欲望而活、被欲望所操控的生物。
人类。
他们是一种既愚蠢又幼稚的生物。
然而,玛贝拉斯却对那时的黎修莉晓以大义,告诉她精灵不能缺少人类。
『人类都一样,都是既龌龊又卑鄙的生物!』
面对黎修莉所撂下的狠话,玛贝拉斯温柔一笑。
『很遗憾,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相同的,所以偶尔会带来痛苦。』
接着,她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藜修莉……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尽快找到自己的家。每个人都需要容身之所,否则会活得很辛苦,这点无论是精灵或人类都一样,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心。』
留下这句话后,她便回到了体弱多病的弟弟所守候的那个「家」。
独留黎修莉一人。
『所以,我劝你也找个人和你共度一生。』
直到那时,黎修莉才明白寂寞是什么滋味。
黎修莉感到很讶异,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感到寂寞、远比人类优秀许多的精灵居然也需要心灵支柱。
因此,黎修莉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渴求人类。
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玛贝拉斯。
『因为这里是黎修莉的容身之地,是我的家嘛:
『所以,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喔,玛贝拉斯。黎修莉会守护你的!』
——就这样,黎修莉和玛贝拉斯缔结了契约。
起初,黎修莉对玛贝拉斯不屑一顾。
接着,她们逐渐成为朋友。
曾几何时,她成了黎修莉独一无二的家人……成了无可替代的存在。
对于黎修莉来说,玛贝拉斯就像空气一般:她若无其事地待在那儿,平常不特别引人注目,然而一旦失去了她,却令人无法呼吸。
她以大无畏的意志接纳了身为始祖精灵的黎修莉。
黎修莉头一次遇到这种人。
『可是,我只喜欢玛贝拉斯你一人喔,其他人我都讨厌。』
『你又说这种话。』
她将弹奏竖琴的那只大手搁在黎修莉头上。最近她忙于学院长一职,很难抽出时间弹奏乐器给黎修莉听……
『比我优秀的人多得是,今后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会遇见比我更优秀的人,然后和他一起活下去。』
『才没有那种人呢!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跟玛贝拉斯一样的人了。』
此雷一出,玛贝拉斯为难地垂下肩来。
『……算了,至少跟我们刚认识时比起来,你已经算有进步了。』
语毕,她一如往常地以那只大手抚摸黎修莉的头。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黎修莉。』
无论黎修莉再怎么愤怒,无论玛贝拉斯说出何种歪理(对黎修莉而言),只消她说出这句话,黎修莉便感到心头一阵悸动。
嗳,再多说一点嘛。
多笑一笑呀,玛贝拉斯。
看看我嘛。
你的笑容,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喔。
这么一来,我就能当个更乖的孩子。
或许,我也能变得更喜欢人类喔——
「啊……啊……啊……」
黎修莉想起来了。
可是,那只手再也动不了了。
她再也无法弹奏那把弦月状的克拉斯特巨大竖琴,也再也无法抚摸黎修莉的头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黎修莉。』
——再也没有人能说着这样的话,抚摸她的头了……
再也没有了。
——她被人类,
杀 掉 了 ……
「不要……」
她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迄今相当清醒的意识,倏地飘至远方。
就这样,黎修莉终于明白了。
——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一切都被绝望所覆盖。
*
「咚——!」一阵强烈的冲击猛然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丝诺的身子登时如同被墙壁撞飞般地弯成弓形,被抛至空中。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看不见。
强烈的暴风和光芒,瞬间夺去她的视觉。
紧接着,猛地袭来的炙热空气和锋利如刀的锐利强风,逼得她睁不开眼。
「呜呜呜!」
身子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后方。
(到底怎么了……)
她茫
然无措,头脑不听使唤。
尽管如此,丝诺还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
双脚站不太稳。
眼角的泪水使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飘到了空中。
「是布兰卡……吗?」
布兰卡抱住了她的腰,而乔许也在布兰卡的肩膀支撑下,悬挂在空中。
事情不对劲。
方才恐怕发生了一起爆炸。
而布兰卡在千钧一发之际带着他们俩远离爆风,逃到空中。
他不发一语,只是摆出与那张脸不相称的严肃表情,定定地俯视下方。
「布兰卡,到底发生了……」
丝诺揉了揉眼,想更看清楚下方,然而——
「什……」
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不觉为之语塞。
「这是……什……么……」
那儿本来有一座城市。
圣克拉斯特王国的首都街道。
由天空往下望去,一切都变得如此渺小;王宫、巍然屹立的尖塔、成排成列的民宅、铺设完善的石板路、环绕王都的高大城墙——
丝诺一行人以这幅光景为目标,远从精灵岛骑着天马,来到此地。
然而,那些景物现在却——
完全消失了!
(怎么……回事……)
相较之下,丝诺在来到王都的路途中所目睹的众多惨遭祝融的村庄,至少还保留着轮廓。
原本是广场的那个地方,如今只留下一个灰色的巨大空洞。
周遭的建筑物宛如焦掉的牛奶糖般逐渐熔化,散发出可怕的橘光。
放眼望去,尽是瓦砾堆及火焰。
原先铺上石板的道路全被挖了起来,一片狼籍,乍看还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你没事吧,丝诺?你醒了吗?」
月读慌慌张张地从丝诺胸口探出头来,端详着丝诺。
只见丝诺僵硬地点点头。
「嗯,我没事。话说回来,这到底是……」
「是黎修莉干的。」
布兰卡以令丝诺感到陌生的低沉嗓音说道。
「你看得到吗?丝诺。就在那儿,她在那里。」
他指向下方的某一点。丝诺和乔许望向布兰卡所指的方位,不觉屏住气息。
「黎修……莉……?」
无庸置疑,眼前的精灵正是那位黎修莉婷。
丝诺等人之所以一眼就认出她,是因为唯有这世界的八柱女神才能拥有的八片翅膀,正在她身上大放光芒。
然而,令丝诺瞠目结舌的原因,并不只这一点。
「她在做什么……?」
她朝着地上不断地降下雷击,彷佛想将一切破坏殆尽。
——而她的臂弯中,抱着无法开口的玛贝拉斯。
「哼哼、哼哼哼、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看起来不大对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目露凶光,疯狂地仰天大笑,一边毫不留情地攻击残余的建筑物。
俨如一只负伤的野兽。
「这片惨况,该不会是黎修莉她……?」
丝诺愣住了,而她身旁的乔许则泫然欲泣地说道:
「住、住手啊黎修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省省工夫吧。既然玛贝拉斯已死,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了。」
布兰卡缓缓地摇头。
「之前那丫头之所以无法出手,是因为玛贝拉斯禁止她这么做;如今玛贝拉斯已死,她的束缚自然也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在玛贝拉斯死去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接着,他夹杂着叹息说道:
「那丫头疯了,而我明白她的痛苦。我对她束手无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她了。」
「怎么会……」
丝诺无力地摇摇头。
玛贝拉斯出于对黎修莉的疼爱,才禁止她为了自己杀人。
而黎修莉,也受制于这道命令。
然而——
(一旦玛贝拉斯死了,这项约定也将失去意义……!)
既然玛贝拉斯已死,黎修莉就再也不需要顾忌了。
不需要……
「——这就是黎修莉所说的『罪孽』吗……」
乔许半愣半清醒地呢喃道。
「乔许。」
「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她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失去一切……」
他的声音被泪水弄得有些哽噎。
乔许哭了。
……他为了黎修莉而疯狂。
布兰卡那只支撑着丝诺的手臂加强了力道。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可是,黎修莉她……!」
但布兰卡却以责备的语气对犹豫不决的丝诺说道:
「以我的力量,光足保护你们回到精灵岛就够吃力了!」
丝诺再度望向黎修莉,
黎修莉所施放的闪电越来越凶猛,眼看就要波及到丝诺一行人了。
现在,她恐怕早就忘记丝诺等人的存在了吧。
在她脑中,只充斥着玛贝拉斯被夺走所产生的愤怒、悲伤,以及对人类的憎恨。
假如身为始祖精灵的她再这么大肆破坏下去,事情会演变成什么地步,丝诺并不难想像。
——克拉斯特将会如传言所述,在一瞬间毁灭殆尽。
不留一点残骸,不留一丝痕迹。
一切都化为灰烬。
「总而言之,现在先撤退吧!」
布兰卡慢慢地开始上升,想跟黎修莉拉开距离。此处不宜久留,因为烧毁的街道喷出强烈的热风,令一行人难以呼吸。
(这就是始祖精灵的力量吗!)
胸口好痛。
黎修莉狂乱的吼声伴随着一切遭到毁灭后发出的浓臭烟味,乘风而来。
她的声音化为漩涡,回荡在烧成灰烬的克拉斯特上方,如亡灵般徘徊不去:那是黎修莉未被抚平的叹息,也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痛楚。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没有人!)
丝诺一行人在布兰卡的怀中远离克拉斯特,返向来时的道路。
——过了半晌,当他们在烟雾与爆炸声的追赶下急驰于天空时……
(这是……音乐?)
丝诺一行人的耳畔,忽地传来烈焰的隆隆声之外的旋律,像是一首曲子。
「这究竟是……?」
乔许和布兰卡似乎也听见了乐音,双双环顾四周。
但是,这儿是克兰德姆国的上空,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演奏乐曲。
音乐中混杂了数种乐器,既像长笛、又像竖笛——融合了各种乐器的声音,说它听起来像交响乐团的大合奏,也未尝不可。
月读说道:
「丝诺,看上面。」
「咦?」
「音乐是从上面传过来的。大概是精灵岛吧?有人在精灵岛演奏乐曲!」
丝诺仰望天空。
——这么一望,恰巧对上精灵岛的背面,看起来像是巨大的眼眸。
当人犯下滔天大罪时,上天之怒将从那儿——也就是「神之眼」注入人世间。
它看起来好红。
丝诺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那只巨大的眼睛,看起来这么——可怕?
「为什么精灵岛的音乐会传到这儿来……?」
丝诺感到讶异。
虽说一行人也在空中,离精灵岛可还有段距离;尽管不算太远,也不可能听得见岛上所演奏的音乐。
而且——
(呜……)
丝诺突然感到一阵不适,赶忙压住胸口。
(这是怎么回事……这种痛苦的感觉是……)
她觉得彷佛体内流进了某人无止尽的悲伤——某种陌生的情感,闯进了她脑中。
而乔许也和她一样,脸色铁青地紧揪着胸口。
「怎么回事……」
「这首曲子……精灵岛到底出了什么事!」
布兰卡板起脸来呻吟着,表情看起来也相当痛苦。看来,这股突兀的感觉并不是丝诺多心。
「我、我的头快裂开了……!」
「丝诺,我讨厌这首曲子!听起来好令人不舒服!这到底是什么鬼啊!」
月读也同样控诉着这场异象。
难不成这首曲子会对听者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这样的话——
「丝……诺……我……」
语毕,月读无力地垂下头来。
「月读、月读!你没事吧,振作点!」
月读在丝诺手中不断地颤抖,似乎相当痛苦。
「莫非是这首曲子造成的——?」
「恐怕你猜对了。听了
这首曲子的人好像都会变成这副德行,而对精灵所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
布兰卡颔首道。他的想法似乎和丝诺一样。
「可恶,安塔娜莉亚没事吧?」
丝诺紧抱着月读,愣愣地低语道。
「到底是谁演奏出这种曲子……」
布兰卡愤然皱起脸来。
「找们得回去才能知道。重要的是,会害这小子变成这样的关键在于音量;如果只是普通的乐器,是不可能传到这么远的地上世界的。上头一定施加了什么扩音效果,不过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丝诺再度仰望精灵岛。
传闻中,精灵岛是在梅尼斯、克兰德姆、克拉斯特三国的上空,缓缓地绕着圆心移动。
假如精灵岛传送出会使人产生异常的神曲——
而这首曲子的音量又遍及全世界——
那么不只此地,有可能地上世界已全部陷入异常状态。
而丝诺心中不祥的预感不仅如此。
现在传进丝诺耳中的这声音——
无论是听起来类似管风琴的乐音,或是旋律……
在在都令丝诺觉得似曾相识。
「这首曲子,该不会是帕里亚所作的那首……」
丝诺此言一出,至今全身瘫软的月读怱地拾起头来。
他们迄今只听过数次,因此不敢肯定。
然而现在从精灵岛灌注而下的这首神曲,确实很像帕里亚所作的那首曲子。
——那首名为〈炎帝之纹章〉的曲子!
乔许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苍白。
「真的耶。说不定就是那一首……听起来很像……」
「果然如此!」
布兰卡「啧」了一声,叫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加紧赶路了!你们两个,可得好好抓紧了!」
语毕,布兰卡猛地高高上升。丝诺的身体倏地被高高拉起,承受着风压!
(大小姐、黛西,拜托你们千万别出事!)
丝诺一行人在四处扩散的管风琴琴音中,朝着精灵岛急驰而去。
——当丝诺一干人离去后,遥远的上空降下几道七彩光芒。
「黎修莉真是太可怜了。」
当中一名浑身发出白光的某人,喃喃地脱口道。
接着,她转向同样满脸不舍的同伴们,轻轻地摇摇头。
「可是,我们不能再让你滥杀人类了。」
*
天马在途中接走丝诺一行人,而他们也以乘风破浪之势回到精灵岛。
一抵达精灵岛,丝诺就确定了一件事。
没有错,这儿就是那苜诡异神曲的源头!证据就是,随着音量增强,原本隐隐约约的头痛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然而丝诺却顾不着头痛,一股脑地往森林冲去,边冲边拨开挡路的树丛。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引领他们来到这时代的关键:圣堂,
「大小姐、普莉姆罗丝大小姐!您在哪里?」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她最担心的就是留在岛上的普莉姆罗丝。
她的身体原本就称不上健康。前阵子去寻找玛贝拉斯时,甚至在看了地上的惨况后便感到不适。
而两人最后分别的场所,就是那座圣堂。
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可恶!那架管风琴果然不对劲!」
乔许点头同意丝诺的低语。
「我也这么想。可是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弹奏它?」
「嗯,我也觉得奇怪。帕里亚他……」
丝诺颔首。
一行人离开精灵岛时,帕里亚的身子已经无法再弹奏管风琴了。他狂吐鲜血,连站起来都有问题。
况且丝诺前阵子也听他说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到无法再演奏了。
既然如此,又是谁在弹奏这首曲子?
丝诺咬紧下唇。
从剐才起,她便觉得背脊发寒。
她想知道!可是,心中某处又警告着自己,最好不要知道……
不久,当一行人即将抵达圣堂时——
眼前忽然出现两个身影,动如脱兔地直冲过来。
「黛西?」
冲出来的影子吓得停下脚步。
是黛西和皮斯!他们俩脸色惨白,只消一眼便能看出。
皮斯起先飞快地站到黛西前方想保护她,一见来者是丝诺他们,脸色一变说道:
「你、你们回来啦!那么,玛贝拉斯学院长她……」
话还没说完,黛西见丝诺他们个个僵着脸,不禁语塞。
「不、不会吧……」
黛西双手敲了丝诺胸口一记。
「怎么会……那,帕里亚果然说得没错……」
「帕里亚?」
黛西难得地展现出仓皇无措的模样。转眼间,她的双眼便浮现泪珠。
「怎、怎么办?我们完蛋了!我本以为能寄望玛贝拉斯阻止帕里亚,如今既然她不在了,一切就都完蛋了啦!」
「完蛋?你到底在说什么呀,黛西!」
丝诺抓着黛西的肩膀反问道。
阻止帕里亚?什么意思?要阻止什么?他不是卧病在床吗?
还是说……
黛西当场虚弱地瘫坐在地。
「帕里亚变得很奇怪,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突然威胁我们……所以……」
「威胁?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弹奏这首曲子的人,该不会是帕里亚吧!」
丝诺摇晃她的双肩。
然而,黛西却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的。弹奏这首曲子的人不是帕里亚,帕里亚不可能有那种力气。」
「那么,又会是谁……」
「是普莉姆罗丝!」
这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丝诺有如遭到雷击一般,呆立当场。
「咦……大……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黛西?」
乔许站在全身冻结的丝诺身旁,咽下一口唾液。
「我、我哪知道啊……我才想问呢!可是,真的是普莉姆罗丝没错呀!我们跟往常一样调查圣堂,不料帕里亚突然闯进来……」
黛西哭丧着脸说道,她已经哽噎得说不好话了。
「他、他从中途就变得怪怪的,连说话方式也完全不一样……然后他对普莉姆罗丝说:『来吧,受引导之人啊。千年一度的转生者,你的名字是——炎帝之——』」
她在此顿了顿,才说出了那句话。
「『炎帝之女』……」
「什……」
这强烈的冲击,令丝诺心脏差点为之冻结。
(真想不到,我居然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丝诺愣愣地伫立在那儿。
她双脚发抖,动弹不得,彷佛身体中的血液一瞬间全部停止流动。
「看样子,果然跟『那家伙』脱不了关系!」
布兰卡徐徐地走到丝诺一行人身边,
「布兰卡?」
「丝诺,你还记得在前往克拉斯特途中时,我曾说过这次的风波可能有精灵参与其中吗?」
丝诺僵硬地点点头。
『这场战争绝对不只有人类参与,很可能就像安杰洛他们所说的,有只幕后黑手在背后操控一切。』
和安杰洛、安洁莉卡再会之后,他们从克兰德姆赶往克拉斯特,接着——从天马背上看见火海中的克拉斯特村庄,而那时布兰卡说了上述那句话。
当时他说还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只见布兰卡目光炯炯有神地说道:
「总算给我逮到了。参与此事的恐怕就是那家伙,不会错的。」
「那家伙……?」
布兰卡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森林前方的圣堂。
「没错,他是这世界上最可恶的混蛋;假如真是他参与此事,一切就说得通了——反正他一定就在那里等我们,快走!」
「好!」
在布兰卡的催促之下,丝诺再度朝圣堂直奔而去。
*
以石头堆砌而成的圣堂,其乳白色墙面被夕阳染成朱红,令人想起从了望台上所见的克拉斯特王都。
在薄暮的阳光照射下,堪称圣堂门面的鲜花彩绘玻璃,正散发出诡异的光辉。
这座精灵岛不受地上世界的喧嚣与城镇火海的恶臭干扰,只洋溢着蓊郁的山林与泥土所混合出的宁静森林气息。
尽管如此,丝诺无论如何,都无法挥开宛如胃部深处遭人捏紧般的不祥预感。
不会错,这铁定是因为随着靠近圣堂,管风琴的音量也越来越大声的关系。
震天价响的音量。
整座圣堂笼罩在这股震动中,彷佛乐音从地底回荡至地面,令人不禁蹙眉。乐音侵蚀了一切,宛如连空气也难逃乐音的魔爪、蒙上其色彩,使人窒息。
「大小姐!」
丝诺甩开渐渐恶化的头痛,气喘吁吁地冲进圣堂中。
她仰望圣坛,猛地停下脚步。
往对面一列列井然有序的长椅望去,坐镇在圣堂
内侧的巨大管风琴演奏台映入眼帘。
正如黛西所言,普莉姆罗丝确实在那儿。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丝诺一行人的存在,专心致志地继续演奏。
「大小姐,请你别再演奏了!」
丝诺一边呐喊,一边奔向普莉姆罗丝。
时间紧迫,必须快点阻止普莉姆罗丝演奏才行!这首曲子对地上世界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她或许还不知情……
然而,丝诺随即察觉到不对劲。
(这是……?)
普莉姆罗丝正在哭泣。
她泪流满襟。
但是,她却丝毫不理会扑簌簌滴下的泪珠——或许该说她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流泪,只是埋头敲打着琴键……
「喔?你们果然来了。」
一阵既沉稳——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从丝诺一行人的头上传来。
丝诺连忙把脸一扬。
「帕里亚!」
眼前的人,居然是帕里亚。
他坐在圣坛的木制厚重椅子上,冷冷扬起嘴角,老神在在地俯视丝诺他们。
「帕里亚——?对喔,这次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咯咯一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看起来非常趾高气昂。
话说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呢?
丝诺对这样的他并不感到突兀,反倒像是他原先就是这种个性;这种奇妙的感觉,令丝诺不由得后退一步。
一旁的乔许,也纳闷地问道:
「这个名字……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
此言一出,黛西泫然欲泣地摇了摇头。
「还、还问呢,我就说帕里亚很奇怪呀!」
丝诺无法完全挥开对帕里亚的疑惑,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帕里亚。你的身体……」
「哼,你说这个身体啊。」
不知怎的,帕里亚竟骤然以嘲笑自己的伤残身躯之语气,老成地说道:
「我的宿命有时会对人类的身体进行严苛的矫正;没办法,谁教这个人想选择『宿命』以外的道路呢?」
「你说矫正?」
丝诺感到困惑。
他所散发出的气息,和迄今的帕里亚截然不同。
最奇怪的就是,那诡异的口吻。
他的双眸原本是那么清澈、充满喜悦,脸上也隐约透露出对自己的窝囊感到不满的焦躁神情……
然而,现在的他却自信满满、目空一切,散发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此时,迄今沉默不语的布兰卡,喃喃地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布兰卡……?」
「原来这是你在这时代的模样啊。存在于精灵界与人类世界的调停者……!你的名字就是——但丁·伊布凡布拉!」
一双绽放银色光芒的眼眸怱地变得锐利如刀,狠狠地瞪着他。
丝诺吃了一惊,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布兰卡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丁?」
但丁是什么呀?
记得在音乐史的课堂上稍微上过类似内容……
「难……难不成……居然是但丁?这不可能啊!」
乔许惊呼道。
丝诺吓了一跳,转头望向乔许。
「乔许?」
「但丁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和精灵缔结契约的神曲乐士,而且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正存在,是传说中的人物……他怎么可能活在这个时代呢!」
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的黛西也点点头。
「就、就是呀!神曲诞生都过了几千年了,这家伙怎么可能是但丁嘛!」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打断了他们的意见。
「不对。」
「布兰卡……?」
布兰卡瞪了高踞圣坛上的帕里亚一眼,说道:
「但丁还活着。」
「什么!」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布兰卡面对满脸惊愕的乔许和黛西,以肯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但丁是监视这世界所有力量的调停者,换言之,就是没有肉身,只有意志。即使是藉着人类的肉体降生在这世上,他的任务还是会一代传一代地接续下去……」
他将话锋转向帕里亚——不,是转向那名空有帕里亚的外貌,内在却恍若他人的人物!
「我没说错吧,帕里亚……不,但丁·伊布凡布拉!」
帕里亚闻言,却对布兰卡优雅一笑道:
「没错,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白之御柱守护者。我们已经暌违好几百年了。」
「可恶,我还想说你怎么会大摇大摆地跑出来,这次你又有什么阴谋!」
面对愤恨地撂下狠话的布兰卡,但丁丝毫不为所动,说道:
「你就别再吠了,会害优美的音质变浊的。这首动听的〈炎帝之纹章〉——」
语毕,他徐徐地抬起双手,彷佛想转动掌中的音之粒子。
无论是他的举手投足或说话语气,都完全没有帕里亚的影子,简直像是帕里亚的肉体遭到他人附身。
丝诺按捺不住,大叫道:
「怎么会……我才不信呢!谁会相信这种事?帕里亚,醒醒吧!帕里——」
「算了,丝诺!」
布兰卡伸手挡住几乎要冲上前去的丝诺。
「布兰卡,你干什么……」
「放弃吧,那小子已经不是帕里亚了。那小子体内的『但丁』意志,已经完全覆盖掉帕里亚的意志了。」
「帕里亚的体内……?」
丝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口中反覆咀嚼。
他短促地颔首。
「嗯,没错,所谓的但丁,是一种类似透过人类肉体来永恒传承的统一意志;依据现身时间与场所的不同,他的性质也会改变。他在某个时代成为人类的盟友,减少精灵的数量:但又在另一个时代加入精灵那一方,压制人类的势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调整这个世界的寿命——这就是但丁。」
「也、也就是说,现在但丁变成了精灵的友军?精灵的友军……意思是,他要杀了人类——?」
怦咚!丝诺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要杀害人类。)
这股不祥的预感,偏偏得到了布兰卡的认同。
「没错。那家伙现在站到了精灵那一边,想削减过多的人类数量。这就是这时代的但丁之意志,也是他的目的。那家伙,就是引发这次战争的罪魁祸首!」
(什么……?)
涔涔的汗水,令丝诺掌心湿滑。
「帕里亚居然……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此言一出,化身为帕里亚的「他」——
「——以但丁身分出生的人,一开始都会过着凡人的生活。」
「他」嘲笑着大受打击的丝诺,一边陶醉地聆听普莉姆罗丝的演奏,一边说道。
「帕里亚·奇拉起初好像是想当家具工匠,但是奇拉家是梅尼斯的古老音乐望族,原本就是个神曲乐士辈出的名家。」
拥有帕里亚外貌的「他」事不关己地说道。
「后来,这个家族出现了精通于制作乐器的后代。这个家系专出神曲乐士专用乐器工匠,别说是奇拉一族,即使是在梅尼斯七乐门之中,这也是相当罕见的。然后,这条血脉被选为但丁意志的宿主。」
「但丁意志的,宿主……」
「正是。背负这宿命的宿主,常常会遭遇一些小小的天灾人祸。」
他咚咚地敲打不听使唤的脚。
「强大的宿命,会扭曲想过凡人生活之宿主的人生;因为宿主的个人特质太强烈,但丁无法轻易支配其意志,只好扭曲他的人生。这名叫做帕里亚的青年,尽管他想当个乐器工匠,但丁的宿命却不允许他这么做。他遭逢意外、病情恶化,最后放弃了梦想;然而,这并不是单纯的偶然,而是因为但丁的宿命想逼他正视神曲,才会这么做的。」
「什……」
丝诺感到不寒而栗。
从前,帕里亚确实曾跟丝诺说过这番话。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为神曲乐士制造乐器,打从老姊成为神曲乐士之后,我便打算悠哉地继承家业,后来却染上了怪病……』
『正当我自暴自弃时,老姊决定教我作曲,从此之后,我开始了作曲的生活。』
『这种疾病会让全身的肌内逐渐僵硬,因此别说是手脚,总有一天,我会心脏停止跳动而死——』
丝诺愣住了。
「难不成……意思是说,帕里亚所说的种种病症,全都是刻意设计好的?他的病是你造成的?」
「不是。」
但丁以一种看待珍禽异兽的眼神俯视丝诺。
「不,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帕里亚也是但丁,他的人生只能以但丁这个身分活下去。」
「不对,才不是呢!帕里亚的人生是被你毁掉的!」
「——愚蠢的人类。」
但丁以不适合帕里亚脸庞的高傲态度啐道。
「你说……什么!」
「我直到刚才才得到这副躯体,在这之前,负责支配肉体的都是帕里亚的意识。也就是说——」
他戏譆地以食指抵着嘴边。
「确实,但丁的宿命曾逼他一度舍弃梦想,可是后来呢?无论是来到这座精灵岛、和姊姊一样以神曲乐士为目标、开始作曲、开始制作这架管风琴——全都跟我毫无关系。这一切,全都是帕里亚自己的选择。」
丝诺哑口无言,愣愣地伫立在那儿。
「可是……可是,那是因为宿命……」
「不,跟宿命没有关系。帕里亚本人牵起『那东西』的手、获知精灵岛的秘密,完成了这架巨大管风琴。这完全是帕里亚个人的选择,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说的话,这个结局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你们人类自己选的——!」
他俨如指挥家般地高高举起手来。
同一时间,普莉姆罗丝所弹奏的音乐也产生了变化。音量增强,而旋律也开始逐渐改变……!
「丝……诺……」
丝诺怀中的月读变得气若游丝。
「你不要紧吧,月读!」
黛西身旁的蓝发男子虚弱地将头一偏,她吓得为之惊呼。
「黛……西……快……逃……」
或许是响彻周遭的不祥神曲所造成的影响吧?连皮斯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不要啊,皮斯、皮斯!你振作点!」
黛西半狂乱地奔向伏倒在地的皮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丝诺握紧汗涔涔的拳头。
必须马上阻止这场演奏才行。
否则,事情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光是这世上为数众多的精灵,连人类也将变得身体不适;好人会生病,而秉性邪恶之人则将失去控制,为所欲为。
然而,光是呼喊她,恐怕无法制止普莉姆罗丝继续演奏。比如现在,她就完全听不进众人的对谈,宛如着了魔似的,面无表情地不停演奏。
「可恶!」
丝诺将月读更深地塞进衣服中,手握腰间的「笹目」,面向但丁。
事已至此,只能靠蛮力解决了。
否则,地面上所有的人类和精灵都将被这首曲子逼疯!
但是,正待丝诺抡起刀时——
「不行,丝诺,快离开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狂风随着乔许的呼喊袭向丝诺,将丝诺吹向后方!
「丝诺!」
丝诺本以为自己的背部会撞上石柱,途中却有个温暖的东西成了垫背。
回头一望,原来乔许在身后支撑着她,而乔许身后则是布兰卡。
丝诺赶紧从两人身上下来,还没对他们俩道谢,便发现布兰卡的眼神极为严肃。
「布兰卡……怎……」
他牢牢瞪着帕里亚前方的空中,眼神有如察觉某种气息的野兽。
接着——
「——卑微的人类,我可不准你们妨碍演奏。」
空无一物的虚空响起了说话声。
「你、你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丝诺倏地起了鸡皮疙瘩。
她本来以为不会再听到这声音了。
(这声音、该不会是、那时操纵大小姐的——)
布兰卡的视线前方,空气彷佛产生了龟裂。
紧接着,空中浮现红色珠子,然后一根火柱轰地往上窜升,包住红珠子。
最后,那根火柱柔软地现出曲线,形成人类男子的轮廓——转眼间便化为一名拥有血红色头发的男子。
丝诺瞠目结舌。
尖巧的下巴,与头发同色的赤红双眼,以及背上那六片展示精灵身分的羽翼——
她认得这个精灵……!
「果然是你啊,艾琉德隆。」
布兰卡沉沉地说道。
「不,或许我该说……在背后操控一切的原来是你啊!王八蛋,死性不改,老是兴风作浪!」
(艾琉德隆……他是这个时代的艾琉德隆吗!)
丝诺恍如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般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琉德隆……该不会是那个……!」
乔许与黛西隐藏不了对突然现身的他所产生的困惑,喃喃说道。
布兰卡冷哼一声,瞪向艾琉德隆。
「没错,他以前曾是我的同胞——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的眼眸深处有股深深的厌恶,以及烦躁。
但是,丝诺尚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从前与普莉姆罗丝、艾琉德隆对时时,那股深恶痛绝之气。
和丝诺缔结契约的布兰卡,光是听到艾琉德隆的名字就散发出使人为之冻结的杀气,但这时代的布兰卡却——
丝诺屏住气息。
(对了,这时代的安塔娜莉亚还没死。这么说来,果然是在这之后就……)
丝诺仔仔细细地端详艾琉德隆的脸庞。
他的脸上毫无伤痕,两眼也炯炯有神;此时的他,脸上尚未出现布兰卡所划上的那道由额头延伸至脸颊的伤痕。
「那家伙因为平常作恶多端,所以被自己的女神抛弃,而且柱名也被女神克缇卡儿蒂剥夺。」
「名字被剥夺?」
乔许大感震惊,而艾琉德隆也忿忿地皱起脸来,彷佛被触及了心中那道不愿被人碰触的伤口。
然而,布兰卡却更加严厉地责备起艾琉德隆。
「因此,那家伙失去了力量的泉源——御柱。圣兽是最接近女神的存在,那个原为圣兽的家伙之所以失去夫拉梅尔这个柱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现在应该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力量才对,可是……」
他愤恨地歪起嘴角。
「没想到你会有新的契约对象,而且对方居然是但丁!」
此言一出,只见艾琉德隆烦躁地将头发往后拨,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还是一样狗嘴吐不出象牙……动不动就说些惹火我的话。我真的好想杀了你喔,布兰卡。」
「艾琉德隆……想不到他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回来此地之前,布兰卡曾说地上的战争可能有精灵参与其中;思及此,丝诺不禁浑身颤抖。
「虽然那家伙被夺走原先的红色御柱之力,如今新的契约对象又使他的力量恢复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煽动克拉斯特王国、引发地面战争、帮助但丁复活……全都和这家伙的目的有所关连,绝对错不了!这家伙,就是这些动乱的元凶!」
丝诺、黛西、乔许等三人,皆以锐利的视线瞪向艾琉德隆。
「那么,学院长该不会是被这男人害死的吧!发生世界大战了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竟让地上世界被战火吞没!」
尽管批判声此起彼落,艾琉德隆仍面不改色。不仅如此,他还语带嘲笑地瞥向但丁:
「看样子他们还搞不懂状况呢,一群蠢蛋。」
下一瞬间——
——一道红光猛然在丝诺一行人面前闪现!
「想知道真相的话,就自己靠实力来抢吧!」
艾琉德隆将掌中浮现的红色闪光袭向丝诺一行人。
「呜啊!」
「王八蛋!」
千钧一发之际,布兰卡放出白色狂风,吸收了火焰。
红白两道光芒,在空中互相冲撞!
「唔……!」
「哼哼,你的乐士好像不在这里耶,布兰卡。你以为少了乐士的支援,还能赢得了本大爷吗?」
「闭嘴!」
布兰卡啧了一声。只见艾琉德隆百般愉悦地转向他,说道:
「呵……看你这样子,好像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完全踏入陷阱中了。」
「你说什么……?」
布兰卡狠狠地瞪向艾琉德隆。
「你对安杰洛和安洁莉卡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啊。只是,学院一旦关闭,你的乐士就不得不回到地面;此外安塔娜莉亚还是个观望主义者,绝不会插手人类之间的战争。如此一来,布兰卡,你八成会选择安塔娜莉亚吧?少了神曲支援的你,根本跟任人宰割的婴儿没两样。我只要趁那两人不在时引发事端就好了——这全是为了封住你的能力。」
艾琉德隆天不怕地不怕地高举双手,犹如一名宣告开幕的主持人般高声说道。
「一切都正如我的计划。把你的乐士从你身边支开、从那个叫做帕里亚的男人身上唤醒但丁——这一切都需要战争当作引子。完成这一切,可是花了我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呢。我必须让那个男人完成这个堪称交响装置的巨大管风琴,以及这首伟大的毁灭神曲〈炎帝之纹章〉!」
艾琉德隆倏地指向自己脚下。
丝诺低吟道:
「炎帝之、纹章……那到底是……」
「哼哼,人类啊,你没看见吗?地上世界烧得一片赤红,鲜血和火焰在地上画出朱色线条,宛如一幅巨大的图画!」
经他这么一说,丝诺才想起出发营救玛贝拉斯时,初次骑着天马俯视地上世界的情景。
当她见到熊熊燃烧的
地表及往上窜升的黑烟时,心中想着什么?
当看着无止尽燃烧的森林及堆积如山的尸体时,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
(对了,我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它像是一幅画——也像是火焰所描绘成的巨大纹章。)
——炎帝之纹章……
那是将人类世界逼向毁灭,名为战火的巨人足迹。
「那首曲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恐惧及一股更为深沉、由心底涌现的激昂情绪,逼得丝诺浑身震颤。
「为什么帕里亚要作出这么可怕的曲子?为什么大小姐非得弹奏它不可!」
「因为但丁的宿命废掉了帕里亚的手指。」
艾琉德隆讪笑地望向在一旁静静观望的但丁。
「但丁是世界的调音者,他是背负着这宿命的特殊灵魂。这家伙觉得人类世界势力太庞大,和精灵世界之间略微失衡了。因此,他必须及早采取最有效的行动——也就是调音。」
他的语气,跟讲述为天秤调整重量没两样。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令丝诺感到恼火。
「什……!」
「你们也知道这首曲子的威力有多强大吧?由那架管风琴所弹奏出的〈炎帝之纹章〉,能够响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人类导向疯狂的战争。不只如此,土地也将荒芜,无法再种植作物——不过看来,与人类过于亲近的精灵,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他摆出打从心底瞧不起的眼神望向布兰卡,也望向皮斯。
丝诺狠狠地瞪视艾琉德隆,
「你是说,这首曲子将使大地荒芜吗!」
「没错。即使有人把持住自己的心灵,最后也难逃饿死一途;植物将枯萎,水也会变得污浊。」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你就这么憎恨人类吗!」
「我不是说了吗?这只是调音而已。人类的数量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势必很难和精灵和平共存,而我的想法恰巧跟想缩小人类世界的但丁一致——不,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势力——」
语毕,他怱地将视线投向遥远的某一方。
「这次『那些家伙』的目的也跟我们不谋而合,然后出了一份力。毕竟让帕里亚制作交响装置、诱使他写曲都难不了我,但他看起来实在撑不到最重要的演奏会那天。」
他若无其事地接近演奏台,撩起全心全意演奏神曲的普莉姆罗丝之发丝……
「我的『炎帝之女』。」
他邪恶地笑了笑,怜爱地亲吻她的秀发。
丝诺忍不住握住腰间的笹目。
「混蛋,你刚才说什么——!」
然而,现场的另一个主角——至今坚持在旁观望的但丁,却打断了这场对话。
「我只不过静静的不说话,你就越来越多嘴了,艾琉德隆。」
他佣懒地托着腮帮子,说:
「好不容易让计划顺利进行,不要节外生枝了。追根究柢,需要召唤的只有你所说的管风琴琴手而已,而你却叫来了这么一堆人。」
但丁此言一出,乔许马上回应道:
「难道说,是你们把我们带来过去的?」
黛酉拥着皮斯,表情显得很难以置信。
「不会吧?那么,果然是帕里亚?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凭你这种程度的精灵……圣兽,能有这等力量吗!」
「不……但丁并没有穿梭时空的能力。」
此时,迄今沉默不语的布兰卡,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然我也办不到。圣兽的力量属于御柱——也就是女神,这是不可违抗的真理。如此说来,必定有其他人帮了艾琉德隆一把。」
「那到底是——」
是谁干的好事——丝诺话还没说完,突然……
磅!眼前怱地强烈地晃了一下。
「呜、呜哇!」
匆匆一瞥,摇晃的不只丝诺一个人,而是整座圣堂都在晃动!
不——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呀!」
站在门户大开的大门旁的黛西,看着外面大喊道。
丝诺不自觉睁大双眼。
——天空动了。
云朵正在上升,往天空直升而去。
(不对!)
丝诺愣住了。
不是云朵上升了。
而是精灵岛正在往下坠落——!
而且非常快速!
「力量用过头可不好喔,艾琉德隆。」
但丁一派轻松地说道。
「你这样会逼他们出来对我们抗议的,再说他们也送了个监视者过来,你快点把事情办一办吧。」
「监视者……?」
这陌生的话语,令丝诺板起脸来。
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脸又变得如雪般惨白。
「什……」
但丁笑了。
「你看,说人人到。」
延伸至圣堂天花板的长长琴管前方——
那名少女——娜诺波妮特,将管风琴的琴管光芒扩散反射至各方,于空中现身。
「娜诺……波妮特。」
丝诺惊呼道。
娜诺波妮特的轮廓模糊地近乎不自然,缓缓地降到地面。
「原来你不是人类啊……」
乔许茫然地咕哝着,而一旁的黛西则气冲冲地大叫: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以前你一直在骗我们吗!」
只见娜诺波妮特以一贯的扑克脸低语道:
「我并没有骗你们,只是遵从雷普洛司的全体意见罢了。」
语毕,她面无表情地仰望管风琴。
「雷普洛司?」
「那到底是什么呀……」
「雷普洛司是我的本体,也是一种意志。」
她宛如念课文般地说道。
黛西惊讶地高呼着:
「什、什……你说什么?」
「没错。我不是精灵,也不是人类,只是奉命监视本次事件的——他们的终端机。」
「终端……机……」
丝诺复诵道。
那么,娜诺波妮特只是雷普洛司这神秘存在的其中一部分罢了?
而为了监视这回的事件,她以与丝诺一行人相同的姿态现身;换言之,雷普洛司们拥有轻松办到这些事的力量。
可是,那么,娜诺波妮特究竟是如何来到两百年后的世界……?
当丝诺陷入沉思时,一旁的布兰卡呢喃道:
「原来如此……既然是雷普洛司,那也就不奇怪了。」
「布兰卡?」
「雷普洛司是这世界唯一拥有复数意志的生命体。严格说来,他们并不算是『活着』——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概念。因此,只要藉助雷普洛司的能力,说不定就能穿梭时空。」
「……假如事情真是如此……」
丝诺倏地锁起眉头,过了半晌,她恍然大悟地说道:
「你们想要一个能弹奏〈炎帝之纹章〉的演奏者,接着,娜诺波妮特来到了我们的时代,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普莉姆罗丝大小姐带到这个世界……」
此时,附近骤然传来了掌声。
丝诺往声音传出的方向一望,看见帕里亚——不,是有着帕里亚外型的但丁,正对着丝诺鼓掌。
「了不起、了不起!你几乎都说对了呢!接下来只要找出这架管风琴的动力来源,就完美无殃了。」
他的表情,彷佛一个纯粹乐在解谜的孩童。
乔许察觉了某件事,板起脸来。
「对了,这架管风琴没有鼓风机,那么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
「是地下啦,」
但丁吐出舌头说道。
「什……居然是地下!」
乔许双眼圆睁,而黛西也不自觉惊呼出声。
「地、地下?那种地方会有什么机关呀……!」
「你们还不懂吗?」
但丁伸手咚咚地敲打动弹不得的脚。
「地下……」
丝诺不禁当场蹲下,双手伏地。
假如这架管风琴的动力是来自于地下,而它的「力量」能使管风琴传送出远至地面的神曲,那么地面下的力量……必定强大到令人不敢想像。
此时,意识飘流到远方的娜诺波妮特,骤然开口了。
「嗯……看来,圣克拉斯特王国已经完全毁灭了。」
这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令丝诺为之一震。
「你说……什么?」
「克拉斯特阵营的死亡人数为三千三十八万六千五百人,梅尼斯军的士兵死亡人数为一万两千八百人,克兰德姆军为一千一百人;此外,一般民众的死亡人数约为七百万五千六百人……」
她淡然地宣告着,俨如朗诵文章一般。
艾琉德隆发出欢呼声:
「呵哈哈!如我所料!那个紫之女神真是干得好啊!接下来只要提高〈炎帝之纹章〉的效果,就能增加更多死者了。」
娜诺波妮特以冰冷的嗓音继续报告后续,宛如机械一般。
「接下来,几乎所有地区都将迎向收割期,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