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IceKIno@轻之国度
人一活久,过去单纯只是习惯的举动,有时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自我的定律。
不,或许称之为仪式会比较正确吧。
对鲭江·露露娜雅来说,就寝前的一连串行动简直跟这样的形容没什么两样。
十三年前……就在满六十岁的时候,正好是她为失眠所苦的时期,因为她总在夜间不断地醒来。
失眠似乎存在许多成因,有的单纯是老化现象所致,但她并不是那个问题。医生后来帮她诊断出,原因是源自于丈夫猝死所造成的精神压力。
话说回来,当医院打电话通知丈夫的死讯时,正好是自己就寝中的午夜时刻。
不管怎么样,当确定那原因来自于心理层面时,也就同时提示了她解决之道,因此开始了她持续十年以上的「仪式」。
把就寝前的行动,当做为了让自己熟睡的程序而深深烙印在心里。
她告诉自己,只要照那个程序走就睡得着了。
先是把隔天准备换上的衣服摆在枕边,然后上完厕所后就爬上床铺,接着在床上看一会儿书以后把房间的灯关掉。
结果,虽然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失眠的状况却消失了。
自此过了十三年。
不仅视力变糟,最后还变得不戴眼镜就无法行走。
就连原本引以为傲的一头红发也完全花白,当然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最近甚至还变得很健忘。
尽管如此,鲭江·露露娜雅至今仍不忘执行就寝前的程序。即使到了这个「家」,也没有改变那个习惯。
那一晚——
跟往常一样在就寝前上完厕所的露露娜雅,在走廊与蕾妮特擦身而过。她是一名给人朴素印象,但看起来诚实的年轻女性。
而实际上,蕾妮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晚安,鲭江女士。」
对方先开口打招呼,而且还靠向墙边让出路来。虽然走廊并没有很窄,但她还是特地这么做。
露露娜雅也用手压住睡袍前方,加快脚步往前走。
「晚安,蕾妮。」
眼镜后方的眼角挤出笑纹。
露露娜雅直接走向玄关大厅,她脚上厚质料的拖鞋还啪答啪答地留下微微的声响。
玄关是一大片的落地玻璃门,外头乌漆抹黑的。树叶随风摇摆的模样,因为路灯的亮光而微微可见。
这里是位于将都托尔巴斯西北方,与索尔帖山相连的丘陵地带。
四周环绕着树木,也与住宅区完全隔绝。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横向钢筋水泥楼房。初次见到这栋朴素建筑物时,露露娜雅还以为那是里民活动中心呢。
当她从通往二楼的楼梯前面走过的时候,正好跟宇野川·凯蒂莉耶奴不期而遇。
比露露娜雅年轻约二十岁的凯蒂莉耶奴,正脚步稳健地从楼上走下来。
话说回来露露娜雅还不知道这个「家」的二楼与顶楼长什么样呢,因为爬楼梯对她来说是非常吃力的事情。
「晚安,凯蒂。」
「晚安。」
回应的凯蒂莉耶奴不知为何还没换衣服。平常她很早睡的,.但现在还穿着白天那套连身洋装。
是小碎花图案的土黄色洋装,看起来很像老旧屋子里的壁纸。
「今天晚上还要忙工作啊?」
露露娜雅问道,但凯蒂莉耶奴只是随便点头回应。
她直接走过玄关大门,似乎要去办公室办事情。
「看你一直都很辛苦呢。」
虽然对着土黄色的背影如此说道,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刚结束了今晚的「仪式」,得快点回房钻进被窝里。
所以,她直接转身回房。
时间还不到晚上九点钟。
那是鲭江·露露娜雅最后一次看到还活着的宇野川·凯蒂莉耶奴。
照井·伊森是所谓的「电视儿童」。
当他为了大学毕业论文查资料查到很累,偶然打开电视想喘口气时,正好看到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的节目。
那简直像是——来自上天的启示。
蕾普莉西亚在节目中展现的「力量」,不仅提升他论文主题「人类与精灵与超常现象」的水准,也带给他足以决定往后人生的震撼。
他立刻跑到书店,买下蕾普莉西亚当时仅有的著作,并仔细阅读。记载在那里面的内容,简直就是自己的人生指标。
后来他自大学毕业,也姑且到职场上工作,但却无法得到满足。
结果在工作一年半的时候递出辞呈,不顾家人的反对来到这里。
来到「蕾普莉西亚之家」。
刚开始不过是一名菜鸟的他,慢慢让众人肯定其能力,并接下「家」的工作。于是他在短短的三个月内,获得了当一年半公司职员所得不到的充实感。
那天晚上,他正窝在办公室里进行校正作业。
因为托尔巴斯电视台的「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决定要出书了,因此从托视出版社编辑部送来了把节目录影内容转成文字的原稿。
而照井·伊森被指派的工作,就是从原稿找出错字与落字的地方并加以订正。
于是他从早上就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
他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正好再过十五分钟就是熄灯时间。
今晚应该差不多可以下班了,反正就排定的进度来看,只要在这星期回稿就可以了。
伊森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一揉眉间,然后大大伸了个懒腰。
椅背也顺势咯咯作响。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打开了。
他把眼镜戴上并回头看,走进来的是一名中年女性。
个子娇小,给人圆滚滚的印象,也是伊森很熟悉的人物。她身上的土黄色洋装虽然朴素,却非常适合这名女性。
「啊啊,宇野川小姐。」
伊森笑嘻嘻地对她打招呼。
但是对方——
「啊……你还在啊?」
依然站在门口,但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的她,神色不安地环视办公室。
「只有你一个?」
「是的,不过我准备要离开了。」
「是吗……」
身穿碎花洋装走进来的凯蒂莉耶奴,胸前抱着某个东西。
是一个大尺寸的公文袋。
她似乎想使用摆在墙边的影印机,于是走近它并打开上盖。
「你要影印吗?」
「是啊……我要影印……」
原本看来下垂的眼角又更往下垂,显示出她内心的困惑。
「换新的以后我就不太会操作……」
她说的没错,那是上个月刚买进的机器。是有别于以前的干式影印机,不仅具备放大与缩小功能,还可以在影印过程中改变纸张的尺寸或另外放纸影印。
「需要我代劳吗?」
「啊,不用了,请教我怎么使用就可以了。」
「是吗?」
于是伊森照凯蒂莉耶奴说的,教她如何使用。
为了以防万一,甚至还拿出使用手册。
「那我先走啰。」
「谢谢你的帮忙,晚安。」
伊森对她有些僵硬的笑容感到怪怪的。
而那是照井·伊森最后一次看到还活着的宇野川·凯蒂莉耶奴。
夏目·杰斯特是在三年前对「真理」觉醒的。
他曾面临对自己来说最大的人生挫折。
当他花六年的时间从大学毕业,经历三次司法考试失败后,好不容易当了一年的无业游民才取得内定的企业,却在员工训练开始之前倒闭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又不能回家,只好徘徊在风月场所寻求慰藉。
就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
遇见了「蕾普莉西亚之家」。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像姐姐般聪颖,如女友般美丽,又像母亲般宽大。
然后她,接纳了杰斯特。
就跟她接纳超过千名的其他「家人」一样。
蕾普莉西亚非常完美。
她给了杰斯特所有答案。
就算遇到犹豫不决的状况,她也会立刻帮自己化解心中的迷惑。
这一生只要相信蕾普莉西亚就好,那么做可以让自己从所有苦恼中得到解放。
其他「家人」们也跟杰斯特一样,都是在遇到挫折或极度痛苦的时候,得到蕾普莉西亚的拯救。如今他们携手互相扶持,也帮助蕾普莉西亚救助更多的人。
好满足。
夏目·杰斯特的人生中,这三年的日子过得最为充实。
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
那天晚上,正好是他值班。
这「蕾普莉西亚之家」并没有钥匙,门窗都无法上锁……不,是蕾普莉西亚教导大家「没有必要上锁」。
对人施舍是一种傲慢,但如果是小偷这种人就随他偷盗。既然是不惜玷污自身灵魂也必须获得的东西,就不用客气让他带走吧。
这是多棒
的想法啊。
没有表面的伪善,只有比海更深的宽容。
因此「蕾普莉西亚之家」没有钥匙,任谁都能够进进出出。
但是,也不能不谨慎一点。毕竟人命比任何事物都要来得高贵,更需要受到保护。
所以,「家」里都有人轮流值班。
今晚是杰斯特。
玄关大厅的角落,兼任访客登记处的柜台里面,正是值班者的固定位置。熄灯后至凌晨零点都必须坐在那里。
杰斯特不知道规定是什么时候订的,只不过如果就蕾普莉西亚的说法,人类及邪恶者若要闯进来,这时段似乎危险性最高呢。
总之,今晚负责值班的,就是他。
那是保护「家人」、具有重大责任的工作。
他在熄灯前巡逻完毕。
确认顶楼与二楼状况无异以后,回到一楼的他先至餐厅巡逻。办公室里也没有任何人在,确认过男女厕之后,他又往浴室里面窥探。
毫无异状。
但是一回到玄关大厅——
「……咦?」
照理说已经关灯的办公室,怎么有光线透出来?
平常在值班者开始巡逻时,大家就已经回到各自寝室。今晚也只有刚刚在楼梯间遇到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她看起来正准备返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
之后就没再见到其他「家人」。
可是,怎么会有亮光?
莫非刚刚去确认厕所及浴室时,有人跑来使用办公室吗?可是还不到二分钟耶?
「难不成是忘了关灯?」
他如此想道。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办公室里面把门打开。
「哎呀。」
出现的人物让杰斯特屏住气息无法呼吸。
这也太突然了吧。
对方是留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美丽女性。
黑色眼眸像隐藏着未知「力量」似地,闪着神秘的光芒。
她娇嫩的嘴唇,因讶异而张开的模样也非常诱人。
不仅如此,她白皙的肌肤仿佛会自己发光似地,不禁令人认为那是从她体内散发出来的光芒。
是蕾普莉西亚。
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
「啊……你好。」
其实杰斯特每天都会跟她见面。
不仅如此,工作时负责在旁支援蕾普莉西亚,也是他的任务之一。
但每次见到她,心跳总会加快,只要她对自己说话就会脸颊发烫,即使已经相处三年也还是无法习惯。
不过,自己也没想过要习惯。
「你来得正好。」
蕾普莉西亚露出松口气的微笑并如此说道。
今晚很难得看到她的裤装打扮。她穿着薄毛衣和牛仔裤,那是只有在「家人」一起健行的时候才会看到的穿搭。
但杰斯特马上就得知原因了。
「对不起,可以麻烦你帮我搬一下东西吗?」
「搬东西,是吗?」
「是的。我原本打算自己来的,但实在是搬不动。」
那腼腆的笑容,怎么看都不觉得她的年纪比自己大。
「可以哦,要搬哪一个呢?」
「就是那个……」
蕾普莉西亚往后退并往办公室里面指。
在文件用置物柜前方的地板上,放了一个纸箱。侧面还大大印着出版社的名字。
封箱用的胶带已经剥落,上盖则半合着,看来里面应该是书籍。
当然,都是蕾普莉西亚的著作。
「我后天要演讲,原本想请伊森帮我搬,但我完全把这事忘了。」
因此才会在这个时间独自搬运。
「没关系喔。」
杰斯特「嘻」地微笑。
那是他对蕾普莉西亚的专属笑容。
「包在我身上吧。」
只要是她的请托,就算是火山口也愿意为她跳下去。
「谢谢你,真是帮了我好大的忙呢。」
这句话顿时让杰斯特全身充满力量。
他接着蹲到地上,「嘿哟」地把纸箱抬起来。
原来如此,也难怪她搬不动,这连才二十几岁的杰斯特都觉得重呢。
「搬到你房间吗?」
「是的,麻烦你了。」
蕾普莉西亚一面把门推开,一面随步伐不稳的杰斯特来到走廊,并且帮他开路。
「搬得动吗?」
「没问题。」
其实心里巴不得立刻把它放到地上,但杰斯特仍拚命逞强微笑以对。没错,这可是今天最后一次的表现机会呢。
两人直接通过玄关大厅。
蕾普莉西亚的房间位在通往二楼阶梯旁的走廊,往里走到最深处的地方。
这次换蕾普莉西亚先绕到前面,打开位于尽头的房门等杰斯特。
「呼~」
杰斯特到她房间门口才好不容易把纸箱放下。
就摆在房门内侧门框的边边。
「啊,糟糕!」
蕾普莉西亚在这时候开口。
「不晓得我有没有把置物柜的门关上呢?」
「喔~我会去看看的。」
「是吗?但你已经巡逻完了吧?」
「是啊。不过,反正顺路嘛。」
「洗手间跟浴室都没人了吗?」
「没人。」
「那么,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喔。」
「方便的话,可以再帮我确认一下办公室吗?因为我碰了很多东西,像是影印机等等……对了,我灯也没关呢。」
杰斯特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个人有时候可爱得让人无法置信。
「知道了,我会再检查一遍的。」
「不好意思喔。」
啊~可恶。
太棒了!
就是那个笑容!
「别这么说!」
杰斯特回到办公室。
置物柜虽然关上了,但正如蕾普莉西亚所说的,不仅忘了关灯,就连影印机的电源也还开着呢。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状,但原则上杰斯特还是把所有办公桌都看过一遍。这次他把灯关了以后,再度回到蕾普莉西亚房门前。
「全都关上了。」
「谢谢。」
「那么,晚安了。」
「晚安。今天晚上很冷,小心别感冒了喔。」
天哪!
今晚结束值班后,很可能会因为太幸福而睡不着呢。
杰斯特回到柜台,确认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便关掉「家」的灯。
又来了。
伊丽莎白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叹气。
又醒了。
她瞄了瞄枕边的时钟,在月光的照耀下,能清楚看到上面的时间。
晚上九点半。
跟平常一样的时间。
她告诉自己「今天不可以」,最起码今天晚上必须忍住。
但还是破功了。
就算闭上眼睛,睡意还是无法再回来。结果,在差五分钟十点的时候,伊丽莎白终于下床。富樫·伊丽莎白是个拒绝上学的女孩。
因为她受到霸凌。
自从她升上高二以后,便开启了那个梦魇。
刚开始只是单纯被当成空气对待或遭人投以凶狠的眼神,不久变成笔袋不见了,正当她还心想「到底掉在什么地方」时,隔天笔袋却满是泥泞地回到她课桌上。
接下来的事就一口气发生了。
像是在走廊与人擦身而过时被陌生人用手指弹脑袋,或是被人刻意绊倒。
甚至还曾经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时候,全身湿答答地回家,因为雨伞被人藏起来了。
最后一次上学那天,伊丽莎白的课桌被人画得乱七八糟。
幼稚拙劣的肖像画上,有着一对丑不拉叽的巨大乳房。
上面还写了「乳牛」。
写了「白痴奶妹」。
写了「淫乱女」。
此时伊丽莎白头一次明白了,原来自己的身材就是遭到霸凌的原因。
这是一定的。
因为伊丽莎白个子娇小,脸蛋还带着些许稚气,但是当身材开始过度发育,她就一直对自己感到自卑。
从那天开始,她再也不去学校了。
后来还因为出席天数不足而无法毕业。
但更让她感到痛苦的是,父母亲完全不听她的解释。说什么不要在意霸凌这种事,觉得不甘心就去减肥等等,最后甚至还说她学历只有国中毕业,真是太丢脸了。
后来她就没再出过门。
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都窝在自己房里,过着连澡都是一个礼拜才洗一次,而且是等父母亲睡熟了才敢去洗的生活。
而成为她人生转捩点的,是碰巧收看到的某电视节目。
节目里的某位女性,替她回答了所有问题。而她窝在房间没出门,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
这是她两年来头一次离开自己的房间。
她报名驾训班,并且考到驾照。父毋亲对她走出历问件事非似没感到高兴,还说事到如今已经太迟
了。
但是她并不在意。
因为那不过是她为了离开而必经的程序。
拿到驾照的隔天,伊丽莎白就租了一辆车离家出走。
从此以后就没再回家。
现在这里就是她的「家」。
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待在这里,到明天就整整满一个月了。
在这里没有人会嘲笑伊丽莎白。
也没有人会欺负她。
而且她在这个「家」,头一次知道自己既不是「乳牛」也不是「白痴奶妹」。
也知道跟自己娇小的身材与充满稚气的脸蛋不相称的大胸部,其实只是招引了女同学的嫉妒而已。
那些事情,自己的父母亲都不曾说过,而是这里的人们告诉她的。
蕾妮特对自己说「好羡慕」。
露露娜雅对自己说「好棒」。
蕾普莉西亚对自己说「好可爱」。
多亏这样,连三餐都能正常吃了。虽然体重多了一些,臀部与大腿也变圆润,但大家都说自己肉肉的比较有魅力。
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安身立命的场所。
剩余的烦恼只有一个。
那就是一到半夜就会肚子饿这件事。
或许是过去厌恶胸部变大而限制饮食,结果造成的反作用一口气爆发吧。只要肚子一饿,若不稍微吃点东西就无法再次入眠。
当然,「家人」们并不会苛责她。甚至还说因为正值成长期,要多吃点比较好。
离开被窝的伊丽莎白披上睡袍,穿着拖鞋来到走廊。
这里是南北走向建筑物南侧的走廊。
黑漆漆的。
而且,好安静。
其实「蕾普莉西亚之家」距离村庄很远。
地点虽然还不至于是山地,但直线距离索尔帖山山峰还不到十公里。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木,距离市区十分遥远。「家」的前面虽有国道经过,但是连柏油都没铺,因此交通流量也低。
毕竟离这里最近的交通号志开车也要十分钟路程,因此人烟稀少,就算侧耳倾听,顶多只能听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与虫鸣声。
虽然已经三月了,但晚上还满冷的。
为了不吵醒其他房间的「家人」,伊丽莎白开始放轻脚步往前走。
她左手边排列着相同样式的门,右手边墙上则排列着窗户。
最里面则是黑漆漆的大厅。
那里是休闲活动中心。
里头还排着十几张铁管椅,跟几小时前用来开会的时候一样。不过排列方式带点紊乱,反而给人栩栩如生的感觉。
看起来很像黑暗中有一大群看不见的人正坐在那上面。
而且,在那些排列的椅子之后……面向外头的并不是墙壁,而是一整块的落地玻璃。即使在黑暗中仍看得见树木随风摇动的景象。
伊丽莎白连忙把视线别开。
因为如果再继续看下去,仿佛就会看到「什么」。
当下她只盯着走廊前方,继续前进。
朝藏身在黑暗中的玄关大厅的昏暗小灯走去。
「谁?」
有人出声说话。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通往玄关大厅的前两公尺处。
「有人吗?」
是熟悉的声音。
「啊……有。」
回答的伊丽莎白慢慢探出头。
果然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
玄关旁边是柜台,连接着墙壁往前突出的设计,令人联想到百货公司的服务台。
那好像是过去这个「家」还住着一大群人时,用来登记受邀的外来访客的地方。
那里坐着一名青年。
他手里有灯亮着,可能是在看书吧。站起来的他对伊丽莎白微笑着说:
「嗨,丽兹,是你啊?」
「晚安,杰斯特先生。值班辛苦了。」
是一名身型清瘦,个子不高的青年。
他叫做夏目·杰斯特,在这个「家」算是有三年资历的前辈。
他用橡皮筋把长发束在脑后——
「你又醒啦?」
再看手表确认时间。
时间是将近晚上十点,不过在这个「家」早就算是深夜。
但是,夜间的行动并没有受到限制。只要不妨碍其他「家人」,想做什么都无所谓,这就是「蕾普莉西亚之家」的规则。
而伊丽莎白也非常了解这点。
「是的……有点睡不着。」
回答的伊丽莎白慢慢穿过大厅,来到杰斯特所在的柜台附近。
「是吗?小心别着凉喔。」
「谢谢,杰斯特先生也是。」
伊丽莎白如此说道,然后离开玄关大厅。
她走向往建筑物北边延伸的走廊。
通过办公室,前方连个夜灯也没有。回头往后看,柜台的小灯亮度又无法照到这边。在昏暗中只隐约看得见大厅天花板,但这样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就在这个时候,脑袋开始编织可怕的影像,伊丽莎白连忙挥开那个想像。
这是常有的事。
平常只要走到这附近就会害怕,然后总是在没发生什么可怕事情的情况下就到了餐厅,稍微吃点东西以后,又在没发生什么可怕事情的情况下回到房间。
跟往常一样。
跟往常一样,没事的。
不过,也难怪自己会萌生回房的念头。
三更半夜跑出房间吃点心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值得夸奖的习惯。这儿的「家人」们虽然不会说什么,但那绝不是良好的行为。
但是,伊丽莎白没有停下脚步。
没事的。
今晚也跟往常一样。
拖鞋啪哒啪哒的轻快声音,把她送往昏暗走廊的前方……把她送往隐藏在黑暗里的餐厅。虽然感到有点厌恶自己以及无法形容的罪恶感,但不吃点东西的话,铁定到天亮都还是睡不着。
餐厅那边别说是玄关大厅的灯光,连月光都照不到。又暗又安静,摆放在里面的六张餐桌仿佛沉在海底似的。
白天看起来明亮无比的窗户,这时候已经笼罩着黑影。
伊丽莎白沿着墙壁走,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当她绕到里面的吧台,那里暗到几乎只能靠摸索才能够前进。
就算那么暗,她还是不开灯。
她不想开灯。
因为觉得那么做会暴露出自己的坏习惯。
这时候往前伸的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平面。
是冰箱。
接着摸索把手。
来到这个「家」差不多满一个月,这段期间她已经吃过二十多次的「深夜点心」。虽然还无法习惯夜晚餐厅的可怕感觉,但已经习惯用摸索的方式找到冰箱。
手指头碰到把手了。
就在那个时候,有声音响起。
「……谁?」
虽然尖锐,不过伊丽莎白的声音小得有如呢喃。
即使回头看,看得见的也只有吧台后方隐身在黑暗里的餐桌,以及整排罩着黑夜的窗户。吧台前面若有人站在那里,应该也看不到吧。
「……有人吗?」
伊丽莎白重复刚刚杰斯特对自己说的同一句话。
但是,没有人回应。
话说回来,真的有声响吗?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距离自己很近,听起来像踩泥土地「沙哩」的声音,又很像纸张「嘎沙」的摩擦声,老实说分不太出是什么声音。
过去从未听过那种声音,一次也没有。
原本已经挥开的影像,一口气开始在脑里流窜。那些是过去在电视上看过的,或是从朋友口中听说的许多怪谈。
譬如说——
在美纳德某一栋新公寓,只要单独搭乘电梯,背后就会传来一个声音。
喂~喂~……女人的声音。
一回头看,后面根本没人,接着就会听到她说:不是那边哟。
声音是从正上方传来的。
再往上一看,有个女人正贴在天花板上咯咯地笑。那女人全裸,不过上半身是被烧到肋骨外露的可怕模样。
其他还有——
从库姆利港驶出的渡轮,有时会发生乘客人数兜不拢的状况。
下船的人数比上船少一个。
本以为是在航行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而展开搜索,但就是遍寻不着问题症结的那个人。
有时相关工作人员会发现监视录影器荧幕录下奇怪的影像,居然出现搭乘过上一班渡轮的同一名老人,也搭乘了下一班渡轮的记录。
经过调查后,发现人数兜不拢的船次,铁定会录到该名老人搭船的影像。
他不是有生命的乘客。
还有。
将都兹姆卡利某一所小学,一直流传「奇噜噜小姐」的灵异故事。
有个用不可思议的声音,唱着「奇噜噜,奇噜噜」的少女鬼魂,她总是在晚上的校舍徘徊,据说有许多老师在学校值班守夜时曾目击到她。
她的长相是个美少女,但胸部以下是不成形的黑色团块,似乎像巨型括蝓那样在地上爬行。据说那全都
是死者的怨灵。
人死了以后只剩下灵魂留在世上,有些怀着恨意,有些则是还有牵挂,因此混进漆黑的夜晚四处徘徊……
不对!
不会是那种状况。
因为,从住进这里以来,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照理说这个「家」,不会有那种东西的。
「谁?」
伊丽莎白从吧台慢慢走出来,可能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吧,餐厅的样子比刚才看得还要清楚。
一个人也没有。
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
电梯女……渡轮的老人……在夜晚的学校四处徘徊的少女……以及除此之外的所有影像,一下子在内心扩散开来。
但是,还有其他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想法。
会不会,是那个啊?
若不是鬼魂,也不是错觉……?
譬如说,小偷什么的。
……是否该叫人来呢?
是不是应该折回玄关大厅,叫杰斯特过来看看呢?
伊丽莎白虽那么想,但最后还是走到窗户旁边。
外头的树叶,隔着玻璃窗随风摇曳。
她觉得一定是动物。话说回来,几天前菜园好像被狐狸或野狗蹂躏过。
她期待会看到让自己笑着说「什么嘛」的景象……打从心底如此期待的伊丽莎白,把脸贴到窗户上。
触碰额头的玻璃窗好冰,嘴边的窗面起了白雾。
但是在那白雾的另一边——
「………….什么?」
似乎有什么物体。
不,似乎有什么「生物」。
就在树叶茂密的树枝后面。
树叶的缝隙间。
她看到另一头的景象。
是眼睛。
是两只眼睛!
那家伙隐身在黑暗里,隔着餐厅的窗户,直盯着伊丽莎白看!
「……咿咿!」
伊丽莎白吓得大叫。
就在这时,那像伙动了。
刹那间有个轮廓模糊的白色影子,从茂密的树林后面穿过。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丽莎白整个人像反弹似地离开窗边,膝盖还撞到椅子,腰也撞到对面的桌子,然后就这么冲出餐厅。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她发出怪声,往玄关大厅跑。
可能是听到她奔跑的脚步声吧,夏目·杰斯特便往她那边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
差点冲撞杰斯特的伊丽莎白停下脚步。
她颤抖的双手紧抓住他毛衣的胸襟。
「看到……我看到了!」
她拚命压低语调,但声音就是抖个不停。
「我看到鬼了!」
「……咦?」
「我刚刚看到的,就在刚才!」
伊丽莎白边说边颤抖着手,指着餐厅的方向。
指着走廊深处的那片黑暗。
「就……就在窗外!」
仍紧抓着杰斯特的伊丽莎白,用颤抖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
述说自己刚刚看见的景象。
声响、凝视的双眼。
以及白色的影子。
「不是动物吗?譬如说狐狸什么的」
杰斯特会这么说并非坏心眼,伊丽莎白如此认为……这是她自己抱持着的期待。但她仍坚定地摇头。
「可是,大小不一样啊!」
眼睛的部分并不确定。
不过,横扫过的白色影子,绝对不是动物。
因为……他是站着的!
「知道了。」
对于伊丽莎白认真的说法,杰斯特也终于点头。
「我过去看看,你待在这里等。」
就在此时——
铃声响了。
「……咿!」
是门铃。
「……什么?」
杰斯特用手扶住缩着身子的伊丽莎白,然后慢慢往后看。
他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刚刚……门铃响了,对吧?」
伊丽莎白用力点头。
门铃的确响了,连伊丽莎白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大型玻璃门外并没有人。
刚刚门铃的确响了,杰斯特也在响起的那一瞬间回头往玄关方向看。发出声音后……也就是有人按了玻璃门外的门铃距今,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到。
问题是——
一个人也没有。
路灯的灯光照亮了距离厚重的玻璃门不远的水泥地,以及它后面露出的泥土地。
树林沙沙地随着晚风摇摆。冬季枯干枝干从浓绿色叶子的缝隙伸出来左右摆动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在招手的骨骸。
而后头更漆黑的树林,看起来则像是背对着夜空蠢动。
如此而已。
别说是人影,根本连有人的迹象都不存在。
剩下的,只有黑暗。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是……」
杰斯特打算走近玻璃门一探究竟。
伊丽莎白不知不觉紧抓住他的手臂,因为不希望被留下来。
门铃就设在玄关的玻璃门外,那是一楼东侧唯一非落地玻璃门的办公室墙面。也许是什么人恶作剧,一按完门铃就跑去躲起来了。
跑来这个除了「家」以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恶作剧……
「有人吗?」
边这么说道的杰斯特,用伊丽莎白没抓住的另一只手,包覆住她颠抖的手。
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往前走。
慢慢地走向玻璃门。
「外面有人吗?」
没听到回答的声音,当然也没看到回答的人。
「是刚才……」
伊丽莎白非常确定。
「是刚才那个家伙。」
刚刚在餐厅窗口看到的白色影子。
……是那个鬼魂。
「不会吧?」
杰斯特如此说道,并将手伸向门把。
「最好不要开门哟。」
「没事的。」
他慢慢转动门把。
「不可以!」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咿咿!」
伊丽莎白从喉咙深处发出惨叫。
「不要开门。」
那个轻柔但紧张的声音来自背后。
回头看的伊丽莎白,这次几乎瘫坐在地上。不,要不是她抓住杰斯特的手臂,真的会变成那样。
因为安心;以致于整个人放松了。
她就在那里。
长至腰际的黑发增添了许多神秘感,宽松的白色服装,在昏暗的走廊看起来闪闪发亮,过了相当久的时间,他们才发现那不过是一般的睡袍。
「你们两位都退到后面,千万不要开门哟……」
她边说边走过来。
蕾普莉西亚的手,轻轻搭在杰斯特还继续伸向门把的右手,以及抓着他右手的伊丽莎白的脸颊。
仿佛用她纤细的手臂紧抱住两人。
她的手掌很柔软。
那不可思议的冰冷触感,反而让伊丽莎白的情绪冷静下来。
「是死者喔……」
「……咦?」
两人不由得盯着她看,她的侧脸比平常看起来还要美。
「她是来通知自己死讯的。」
蕾普莉西亚美丽的嘴唇,与脱口而出的可怕言词所产生的落差,令人觉得目眩神迷。
「污秽的灵魂得到报应了,所以千万不能开门。不能让『家』被玷污喔,知道吗?」
那应该是相当危险的事实吧,连蕾普莉西亚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可是……那是谁呢?」
蕾普莉西亚很快地回答杰斯特的提问。
「是凯蒂莉耶奴小姐喔。」
她的眼神充满确信,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