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暗黑崇敬 第四章 父亲啊

1

佐治·雪莉嘉的一天大致分为两个部分。

那就是上学跟打工。

离开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后,不惜违反校规、偷偷绕道前往的目的地,是「从响板到单人乐团,从古典乐到重金属摇滚一应俱全」的玛雷欧米乐器行。

她的梦想是花四年的时间打工存钱,毕业以前在这家店买单人乐团。

虽然有那样的梦想……

「你那个手指头是怎么回事?」

当她穿着围裙走回卖场没多久,玛雷欧米·拉斯麦雅便疯狂大叫。

她是留着一头短发、穿着短袖T恤还露出事业线的大姐姐型女性。

也是这家乐器行的店长。

「啊,没什么。只是稍微练习,结果就……」

「你是白痴啊!」

玛雷欧米说着便从柜台兼展示柜的后面伸手,抓住了雪莉嘉的手腕。

左手的四根指头都缠着绷带。

「天呐,真是的!手指头还渗着血呢!」

「是啊,不过已经不痛了……」

「我说你啊——」

玛雷欧米店长背后,摆满了许多单人乐团和吉他,以那些乐器当背景的她皱起眉头说道:

「练乐器这种事必须每天持续,一偷懒就马上退步了,所以千万不能练到手指头流血,因为得中断练习直到痊愈为止。一旦觉得痛就得立刻停下来让手指休息,否则反而会延宕进步的速度。」

「嗯……我知道。」

今天早上管理员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笨蛋,你搞错道歉对象了。」

「……什么?」

玛雷欧米店长仍抓着她的手腕,把脸凑到讶异不已的雪莉嘉面前。

「要向这可怜的手指头道歉。」

「啊……那个——」

居然连这句话也和卡莉娜说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

雪莉嘉一面用右手抚摸左手手指,一面说道。

「很~好!」

站在柜台后面的店长好不容易放开雪莉嘉,并满意地点头。

顺便一提,这个人明明人缘很好却还是单身。

但雪莉嘉似乎大概能明白是什么原因。

「然后呢?你最近怎么了啊?」

「咦?什么……怎么了?」

「你有什么烦恼对吧?要不要说出来听听?」

没错。根据雪莉嘉的分析,这么会照顾人的优点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是吗?

换言之从男性的角度来看,她并不是恋爱的对象,而是一位大姐姐,搞不好还被当成老妈子呢。

不过对雪莉嘉而言——

「唔~你愿意听吗?」

她超喜欢这样的店长。

店里的柜台兼具展示柜的功能。在玻璃橱窗里头,摆放了口琴、民谣口琴、弦柱与Pick,还有调音笛及音叉等等小东西。

此时玛雷欧米店长正以手臂托腮听雪莉嘉诉苦。

像是无法随心所欲弹奏的事。

红发精灵对自己说过的话。

卡莉娜对自己说过的话。

还有,一直卡在心中的不安与焦虑……

玛雷欧米·拉斯麦雅一面默默听雪莉嘉说话,一面点了好几次头回应,最后闭上眼睛。

「唉,反正就是这一类的小事啦。」

雪莉嘉笑着说道。

「你喔…………」

睁开眼睛的店长,不知为何湿了眼眶。

「不必说『小事』也没关系喔?那其实是很辛苦的事。你很了不起呢。」

「……什么?」

「想不到你那么努力练习啊……」

店长用拳头擦拭掉一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下的泪水。

「不过佐治,你听我说喔。」

「是。」

回应的佐治·雪莉嘉挺直背脊。

「什么『只要不轻言放弃就能实现梦想』,那都是骗人的。」

她倒是没料到店长会这么说。

比起克缇卡儿蒂说的话、卡莉娜说的话,还有长久以来存在内心的不安,这句话更加深刻地

剌进胸口。

「……是。」

「正确来说,应该是『一旦放弃,梦想就不会实现』。话虽如此,只要不放弃并紧抓住梦想,总有一天能够实现——这世界也没这么简单。」

没错。

事实就是如此。

「很遗憾,现实就是这么无情。无论你怎么期盼,若没有才华就当不成神曲乐士。不过啊,你一定要记住这点喔。」

「记住什么?」

「我以前也想成为神曲乐士。」

「……咦?」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目前我身边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父母亲跟我老哥,然后就是你了。」

「是。」

「世上并没有什么奇迹喔,佐治。不管多么努力,多么殷殷期盼,若自己的才能不足就不会引发任何奇迹。不过啊——」

玛雷欧米·拉斯麦雅稍作停顿。

她环视着店内后说道:

「现在的我非常幸福喔。」

仍然湿着眼眶的她「嘻」地笑了起来。

「要是我成为神曲乐士,不但不会开这家店,也不会认识佐治你呢。」

「可是……」

雪莉嘉不知不觉插了话。

「要是你成为了神曲乐士,或许就能认识比我更了不起的人了。」

「的确没错呢。」

店长转变成耐人寻味的笑容。

「不过,我并不认识你口中那位『了不起的人』,也不曾遇到过。站在我面前的是佐治·雪莉嘉,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哇!

被告白了?

虽然两人同为女性,但雪莉嘉知道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反倒是玛雷欧米店长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啊,佐治,我虽然没能当上神曲乐士,但却成为了这家乐器行的店长。而跟我念同一所学校的同学就算没成为乐士,大家也都很努力在过自己的人生喔。其中有人当了漫画家,也有人从政呢。」

我懂。

她的意思是,神曲乐士并非唯一的终点。

不仅不是唯一,甚至也算不上终点。

「年轻的时候,大家总想着要成为『什么』,但结果都当不成自己以外的『什么』。成为神曲乐士,其实指的是『从事』神曲乐士的工作,而非由昔日的自己『转变为』神曲乐士。」

「是。」

「懂了吗?」

「懂了。大概吧……」

「大概而已?」

店长说着笑了起来。

她哈哈大笑着。

雪莉嘉跟着笑了,心情也变得稍微轻松了些。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情放松却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可是啊雪莉嘉。」

「是。」

「不要让自己留下任何遗憾喔。」

「是!」

「店长~」

忽然间,一道有气无力但沉稳的女性嗓音插进两人的对话。

是另一名兼职人员。

「你们说完了吗?姆都雷那边的传票到现在还没处理哟。」

粉红发色的精灵从店内的办公室探出头来。

惊呼「糟糕!」的店长随即冲进办公室。

雪莉嘉则独自留在店面。

「啊,欢迎光临!」

此时入口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2

醒了。

怎么又来了——少女不禁心想。

若冷静分析的话,富樫·伊丽莎白的这个毛病,应该是心理层面的因素所导致的吧。

尽管如此,当下来看肚子的确是饿了,而肚子一饿就会变得极度不安。或许是对自己肉体抱持自卑感的时期、与从该时期解放的现状所造成的落差,引发了这种反作用。

钻出被窝的伊丽莎白于是慢慢步向走廊。

走廊鸦雀无声又一片漆黑。

她在此时停下了脚步,这倒是头一遭。

因为她回想起一件事宇野川·凯蒂莉耶奴的事。

当时,穿着睡袍与拖鞋的伊丽莎白呆站在颇有凉意的玄关大厅。虽然蕾普莉西亚与杰斯特要她回房去,她却动弹不得。

因为她无法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当时也有好几名察觉到异状的「家人」聚集而来,气氛虽然不安,至少不会令人感到害怕。但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

救护车抵达。

几名穿着白袍,戴着头盔的人员跑进来。

随后把躺在担架上的凯蒂莉耶奴抬了出去。

那个时候,伊丽莎白看到了。

看到担架上的凯蒂莉耶奴。

她被疑似白色被单的布块盖了起来,因此完全看不见她的人,唯独轮廓清晰可辨,那模样和从餐厅窗外飘过的「物体」极度相似。

站在乌漆抹黑的走廊上,伊丽莎白挥开苏醒的记

忆。

甚至心想今晚还是不要吃东西好了。

可是又马上改变了想法。

反正没吃点东西也是睡不着,也就是说现在若直接回房,肯定会带着不愉快的记忆醒着直到天亮。

还是快点吃些东西睡觉吧。

一旦睡着,就能把不愉快的记忆给忘了。

于是她鼓起勇气往前走,拖鞋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

反正只要走到玄关大厅就没事了。

到了那边,就会有今晚的值班人员陪在身旁。

自从发生那起事件以来,有件事一直卡在伊丽莎白心里。

是她过去窝在房间足不出户时思考的事。

来到这个「家」以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事。

……也就是,关于「死亡」这件事。

明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死,人又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既然那是躲也躲不掉的结果,为什么要设法延长自己的寿命,就算只是延长一点点也好呢?不,不仅如此,既然一定会死,为什么要把人生下来呢?

还有,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几天以前,宇野川·凯蒂莉耶奴还沽界,跟人家一起生活在这个「家」,也曾和她交谈过,虽然次数不多。

她,曾经存在。

存在于此。

存在于这个空间。

然而如今,她已经不在了。

虽不知道她的遗体怎么处理,但至少「叫做宇野川·凯蒂莉耶奴的人物」,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是。

……真的是那样吗?

那么当时在餐厅看到的,是谁?

按门铃的,是谁?

那是……什么?

她的脚步已在不知不觉中加快。

当她来到玄关大厅时,有人叫住了她。

「嗨,丽兹。」

「晚安,艾米里安姆。」

她松了口气。

今晚值班的是凉·艾米里安姆。

只有柜台四周微微亮着,在那淡淡的灯光里,艾米里安姆对她露出仿佛恭候大驾许久的微笑。

他是这个「家」的男性之中年纪最轻的,如果记得没错,应该是十九或二十岁。

「小心不要着凉喔。」

在柜台后头说道的艾米里安姆也穿着厚厚的毛衣,因为最近夜晚的气温很低。

「谢谢,你也是喔。」

正当她这么回答的时候——

叮略。

「……咦?」

门铃响了。

「什么?」

回头的两人所看到的,是在玻璃另一边的黑暗。

路灯的光线照亮不远处的水泥地与裸露的泥土地。

墨绿色的树林与冬季干枯的枝干随风摇摆。

索尔帖山的山脊漆黑地耸立着。

但是,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厚厚的玻璃门外,根本就没有人。

「……骗人的吧?」

伊丽莎白诧异地往后退。

「不……我也听到了喔。」

从柜台走出来的艾米里安姆缓缓上前。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玄关的玻璃门。

「这个……」

伊丽莎白发现到一件事。

「不是和凯蒂莉耶奴死掉的时候一样吗?」

「咦……啊。」

他似乎也发现了。

没错,根本就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伊丽莎白在餐厅看到了。

看到鬼魂。

然后慌慌张张冲回来的时候,门铃响了。

按门铃的……是宇野川·凯蒂莉耶奴。

那是凯蒂莉耶奴的鬼魂。

「所以又有人……」

艾米里安姆随即开口:

「你不要动喔。」

然后再次慢慢往前迈进。

伊丽莎白拚命点头回应,不过她之所以没有惨叫或逃离现场,大概是托蕾普莉西亚的福吧。因为她让自己看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拒绝上学跟遭到霸凌的事也全被她说中,而且,她还接纳了自己。所以伊丽莎白并未逃走,甚至有了直盯着玻璃门看的勇气。

艾米里安姆……勇敢的艾米里安姆缓缓走近玻璃门。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将手伸向门把。

就在此时——

「不行。」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伊丽莎白倒抽了一口气。

那声音是从正后方传来的。

「千万不能开门。」

伊丽莎白有如反弹似地回头。

艾米里安姆也是。

「请你们直接向后退。」

边说话边笔直往这边走来的,是一名少女。

有着一头漆黑长发。

雪白的肌肤。

还穿着黑色的斗篷。

是马奇雅·玛提亚警部!

「请你们离开,很危险。」

那清晰到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杂质的声音,宛如呢喃一般。

「请你们两位去叫蕾普莉西亚小姐。」

「是!」

伊丽莎白心想「啊」的时候,手已经被艾米里安姆拉住。

牵着手往前跑的两人,与玛提亚警部擦身而过。他们穿过玄关大厅,穿过楼梯口,然后猛敲位在尽头的房门。

「蕾普莉西亚小姐!」

艾米里安姆大喊。

「蕾普莉西亚小姐!门铃响了!又有人来了!」

对方,是死者。

「蕾普莉西亚小姐丨.」

门开了。

往房间里面打开。

「…………怎么了?」

她的头发有些乱,可能已经睡了吧。但裹着白色睡袍的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看起来还是如女神般闪耀。

「明明外面没人,门铃却响了。现在刑警小姐正帮我们看着。」

「……这是怎么回事?」

她来回看着两人的脸,并紧皱眉头。

然后,突然瞪大眼睛。

「你们……」

蕾普莉西亚步出房间,背后的门「啪哒」地关上。

「请你们暂时先别过来。」

说话的是玛提亚警部。

她那有如呢喃的声音,究竟是如何传到这么远的地方?

「也请你们告诉马纳伽警部补,说他可以过来了。」

「……咦?」

同时发出的狐疑声,分别来自伊丽莎白、艾米里安姆以及蕾普莉西亚三人面面相觑。

马纳伽警部补?

他在哪里?

于此同时——

「蕾普莉西亚小姐~」

发自丹田的低沉嗓音,从刚关上的房门后方传来。

「也带我一起去吧!」

声音的来源在房间里!

蕾普莉西亚吓得弹起来似地,迅速将门打开。

……但里头没半个人。

「不会吧……」

伊丽莎白已经快受不了了。

「怎么可能!刚刚明明有声音啊!你们都听到了吧?」

颤抖的艾米里安姆拚命点头。

「听…………听到了,真的听到了。」

可是,里面却没人。

那位彪形大汉,居然不在这间无处可藏匿的房间里。

「冷静点。」

蕾普莉西亚倒是很冷静。

「对方是精灵哟?」

「……啊。」

是物质化能力。

精灵所谓的「肉体」,本来就不能算是一种「物质」。身为能量生命体的他们,是藉由将能量构造高密度压缩,而构筑出虚拟的物质……构筑出「肉体」的。

一旦解开物质化,不光是肉眼看不见他们,甚至还能够穿墙而过,伊丽莎白最起码还具备这点程度的知识。

不过——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蕾普莉西亚小姐……」

蕾普莉西亚丢下不知所措的两人,大步地往前走。

走向玛提亚警部的所在之处。

黑衣少女就站在玄关玻璃门前,等待着她。

「晚安,马奇雅·玛提亚警部。」

「晚安,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

两人要对决了——伊莉莎白不由得心想。

虽然不知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发展,但这的确称得上是场对决。

「这么晚还来打扰,实在非常抱歉。」

「没关系,这个『家』随时都对每个人开放喔。」

然而蕾普莉西亚接下来的话却夹杂着叹息。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马上就知道了。」

玛提亚的回答十分简短。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正当伊丽莎白与艾米里安姆从蕾普莉西亚身后追上来时,又听到了奇妙的声音。

嘎喳嘎喳——那是拨开树枝的声响。

音源正在建筑物的内侧移动着。

而且——

「嘿、喝、喔——痛——」

还是有点慌张的奇妙声音。

不久,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脚步

声,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餐厅旁,绕到了办公室的方向。

「哒哈!」

最后发出了踩踏泥土的「滋沙」声。

就在玄关正前方。

扬起的大量沙尘,让人联想到卡车之类的交通工具紧急煞车的画面。

而黑色的庞然巨体,就在那阵沙尘之中。

是马纳伽警部补。

「哎呀,想不到比预期的还花时间。」

他边说边打开还被雾气般的沙尘笼罩着的玄关玻璃门。

「我全身上下都被勾到了呢。」

如此说道的壮汉大衣上,沾满了折断的枝叶,简直像只从森林深处爬出来的黑熊。

缠在乱翘头发上的树枝还附了一朵小花苞,看上去就像别在头上的发饰。

「不过,成功了喔。」

他说话的对象,正是蕾普莉西亚。

「这就是你所使用的手法。」

没错。

这是场货真价实的对决。

夏目·杰斯特被人敲门叫醒。

艾米里安姆喊着「大事不好了」。

虽然脑袋还不是很清醒,但仍设法换好衣服来到一楼的玄关大厅。

出现在眼前的,是互相瞪视的三个人。

身穿白色睡袍的蕾普莉西亚,以及两名黑衣警官。

然而三人的表情都还很祥和,尤其是马纳伽警部补,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

有几名「家人」聚集在他们四周,且不断于蕾普莉西亚背后筑起人墙,仿佛在声援她似的。

杰斯特穿过人群,好不容易来到蕾普莉西亚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

回答他的是壮硕的精灵警官。

「这样就全都到齐了呢。」

并且「嘻」地露出像大拇指指甲那么大的白色牙齿。

「其他人请回房休息吧。」

但是,没有任何人离开。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马纳伽警部补。

「哎呀,伤脑筋耶……就算你们想在一旁听,也不是很愉快的内容喔?」

「没关系。」

蕾普莉西亚坚定地说道。

「请开始吧。」

壮汉与少女互看一眼后,便一起对着她说:

「知道了。」

马纳伽脸上依然挂着亲切的笑容。

「那么,我们开始吧。」

他首先点名的,是站在蕾普莉西亚身旁的两人。

「呃……两位分别是凉·艾米里安姆先生,与富樫·伊丽莎白小姐对吧?」

两人同时回答「是」。

「可否请两位把刚才在这里经历的事情,解释给蕾普莉西亚小姐听呢?」

「经历……是吗?」

马纳伽对着艾米里安姆点头回应。

「有劳你们了……对了,就从门铃响起那边开始吧。」

门铃?

有响过吗?

又来了?

「啊……好的。呃——……我跟丽兹在这里讲话,结果……」

「我、我准备要去餐厅。」

「对,没错。然后我们在这里交谈,结果……」

两人刚遇到的状况,和前天晚上杰斯特亲身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门铃声。

玄关前空无一人。

还有,来自背后的声音。

但,唯独一点并不相同。

「结果,警部小姐就从蕾普莉西亚小姐的房间那边走来。」

马奇雅·玛提亚警部走了过来。

「那个时候,你的心里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伊丽莎白问道,而对方回覆的笑容就像父亲一样慈祥。

「看到玛提亚,你有何感想?」

「啊……那个……就觉得『又来了吗』。」

「又来了?」

「呃,是的。觉得『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想不到她又跑来了』……对不起,我不太会形容,反正就是那种感觉。」

「是不是觉得,原来她在这个『家』里啊?」

「是的。」

「你呢?」

艾米里安姆的回答也一样。

「啊,我也那么认为。」

但说完以后,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

「……难道不是吗?」

「是的,并非如此。」

随后马纳伽再次面向蕾普莉西亚。

「我这个搭档啊,是按了门铃以后才进来的。」

进来这个「家」里。

进到「蕾普莉西亚之家」。

「其实也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夸张。只要整个人贴在办公室外墙,从你们的位置就看不到她,接着再从那里伸手按门铃,没被人紧盯着不放是不会被发现的。」

按完门铃后立刻把手缩回。

等你们回头看时,外面当然已经没有任何人。

「事实上,按门铃之前也需要做些准备呢。」

马纳伽边说边往办公室的方向指。

「那边不是堆了些旧轮胎吗?在玄关旁边……就是那里啊,窗户下方。那是办公室的窗户对吧?那扇窗是开着的。换言之就是按完门铃之后快跑,然后从窗户爬进屋内,把堆积的旧轮胎当做垫脚石。」

其实是很轻而易举的事。

因为这个「家」的窗户……不,窗户跟门都没有锁。

「接着再悄悄离开办公室,趁两位注意力放在玄关的时候,绕到你们后面。」

然后开口叫住他们。

在他们回头同时往这边走过来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刚下楼——或者,从蕾普莉西亚的房间走出来……

「如何?我的搭档并没有待在『家』里,而是按了门铃以后再进来的。」

但对伊丽莎白与艾米里安姆而言,那看起来就像是她早已待在「家」的内部。

「请……请等一下。」

杰斯特突然打岔。

「可是那是……」

但马纳伽警部补很干脆地打断他的话。

「等一下再说吧,夏目先生。还有后续呢。」

蕾普莉西亚则不发一语。

只是紧盯着壮汉。

「对了,我搭档不是要两位请蕾普莉西亚小姐过来吗?」

「是的。」

「没错。」

伊丽莎白与艾米里安姆依照指示去敲了房门。

然后蕾普莉西亚走出房间,门也关上了。

就在那时。

里面居然响起警部补的声音。

蕾普莉西亚小姐~也带我一起去吧!

但是房门再度打开后,里面却没有人。

「很抱歉,我并没有特别使用『精灵』的力量,只是做了人类也办得到的事。若你们想看的话,事后再找我们署里的人……再找人类警官示范一次吧。」

那是很简单的事。

「是通风口喔。」

马纳伽警部补干脆地说道。

「这个嘛,如果不像我长得这么笨重巨大,大概得爬后面的树才办得到吧,但那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只要从通风口窥视屋内状况,静静等待适当的时机就可以了。」

等某人从门外呼叫自己。

只要出声回答,外面的人就会认定对方在房间里。

但实际上,那是从房间的「外面」回答的。

「不……可是……」

马纳伽点头回应一时语塞的杰斯特。

「不,就是那样。你说自己帮蕾普莉西亚小姐把东西搬到房门口后,她就一直待在房间里。然而其实从那时起,蕾普莉西亚小姐就一直待在房间外面。」

不仅是房间外面,还是「家」的外面。

「至于你听到的声音,是从通风口发出来的喔。」

……都已经确实关上了。

谢谢你……

「不,可是……」

杰斯特不由得回头望向蕾普莉西亚。

但是她直盯着马纳伽,根本就没看自己一眼。

「蕾普莉西亚小姐的确进了房间喔?」

「可是,你不是说自己没看到她进房的瞬间吗?」

是说过。

没错,自己的确说过。

当时她请自己去关办公室的门,因此就转身背对她,之后也只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而已。

自己的确是那么说的。

「其实,虽然门一度关上了,但她之后是否又开门离开谁也说不准。恐怕是趁你转身的瞬间把纸箱推进房内,自己再直接冲到厕所里吧。」

「厕所……是吗?」

「是的。虽然浴室也有可能,不过应该是厕所吧。刚刚我从窗户看过……啊,真是抱歉,这也是我们警方的职责——窗户的正下方刚好就是洗手台呢。」

厕所的窗户位置虽然高,但以洗手台当台阶就能爬出去。

而且,距离蕾普莉西亚的房间……距离那个通风口也比较近。

此时「家人」们开始低声骚动。

环绕在四周不安的话语,和杰斯特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东西。

蕾普莉西亚并不在房内,只是假装待在里面,马纳伽

警部补所主张的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问题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然后呢……?」

蕾普莉西亚轻轻开口问道。

「我并没有做那种事……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时「啪」地一声——

马纳伽用他厚实的手往自己的额头拍了下去。

「哎呀,真是抱歉,差点忘了关键的部分我都还没说呢。」

他露出打从心底觉得过意不去的苦笑。

但亲切的笑意已从眼神中消失。

「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喔。」

「不在场证明?」

「是的,没错。为了让周遭的人们认为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死亡的时候,你人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实际上并非如此。

马纳伽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此刻在场的人之中,少数感到背脊一阵凉意的,恐怕只有两个人吧。

这是一股奇妙的连带感。

马纳伽列举的推测,简直跟杰斯特的发现完全一致,明明这应该只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的「个人行为」。

「请有话直说吧,马纳伽先生。」

对于蕾普莉西亚的话——

「好的,我也正有这个打算。」

黑衣精灵警官轻声答道。

用他发自丹田的厚实嗓音。

「就是你杀了凯蒂莉耶奴小姐。」

吵杂声变成哗然。

之所以没有任何人失控大叫,想必都是因为蕾普莉西亚在场的关系吧。

不能咒骂人,不能憎恨人,不能攻击人——

这些都是她平日对大家的教诲。

「你离开房间,让杰斯特先生认定你人在房里之后,就到凯蒂莉耶奴小姐的寝室去了。」

「怎么去?柜抬这边对通往二楼的楼梯可是一览无遗哟?」

「难道不是爬后面的树木吗?你从空房的窗户钻进屋内,来到二楼走廊,接着敲了凯蒂莉耶奴小姐的房门。」

其实在建筑物的内侧,也有一些枝干延伸到窗户附近的树木。就算身体不够轻盈,只要做好摔下来的心理准备,利用爬树攀向窗台绝非不可能的事。

「那终究是你的想像呢。」

「是这样没错。但我觉得很合乎逻辑呢,事情办完后再从空房间的窗户出来也行,或干脆从凯蒂莉耶奴小姐的房间窗户出来也行。」

说到这,马纳伽环视了一下众人。

「不过,这里倒是有个失算的地方。」

他没有大略扫过,而是仔细凝视着每个人的脸。

「恐怕是想等杰斯特先生凌晨零点离开柜台吧,又或者,你其实想从餐厅的窗户返回屋内。厕所跟浴室的窗户都太高,就算有办法离开,回去可是个大问题呢。」

此时失声大叫「啊」的,是伊丽莎白。

「那么……」

「没错。」

壮汉边点头,边用粗大的食指指着她。

「那是失误,你目击到的鬼魂其实是蕾普莉西亚小姐喔。」

之后壮汉继续探究「鬼魂」的议题。

「要是置之不理,闹鬼的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如此一来,可能会有人跑去房间找你呢。因此你有必要在那之前火速赶回『家』里。」

所以门铃响了。

「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同我搭档示范给你们看的那样。要是再早一点想通,我们可能就会调查外头的旧轮胎与办公室的窗框了,毕竟那是了不起的即兴表演呢。」

他的意思是或许会因此留下足迹。

「总之,只要能进『家』里,接下来就只要趁大厅的两人被玄关转移注意力时绕到背后,再解释伊丽莎白小姐目击到的形体的真实身分就可以了。」

「好奇怪的说法喔。」

蕾普莉西亚展开反攻。

「马纳伽先生,若我真的杀害了凯蒂莉耶奴小姐,为什么要特地说出她已经死亡的事呢?那么做明明就对我不利,事实上,你也是为此才特地前来搜查的吧?」

「这是自尊问题。」

马纳伽例落地予以回击。

「蕾普莉西亚小姐,对你而言,说中鬼魂的真实身分是不可或缺的表演。否则能够预测一切的你,就会演变成无法在这个『家』里预测死去的『家人』呢。」

这真是令人讶异。

眼前这名带着憨直笑容的壮汉,讲的话居然如此合乎逻辑。

尽管如此,蕾普莉西亚仍旧没有退缩。

「这全都是你个人的想像呢。」

她如此断言。

「是吗?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会知道凯蒂莉耶奴小姐已经死亡了呢?」

「是『预测』的关系。」

「你并没有那种『力量』喔。」

「不,我有。」

蕾普莉西亚继续说道:

「须要我证明吗?」

她以坚定的眼神盯着黑色壮汉看。

「……你办得到吗?」

「办得到。」

蕾普莉西亚嫣然一笑。

但她再次面对的对象,并非马纳伽警部补。

「马奇雅·玛提亚小姐……」

她直视着黑衣少女。

3

「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一直很在意……」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眯着眼睛说道。

玛提亚则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知道马纳伽很替自己担心,也一直往这边看。

放心。

自己早就明白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在做些什么……还有现在打算要做什么。

「是有关你父母亲的事情。」

「是的。」■

「总觉得,非常『遥远』。为什么呢……」

「遥远,是吗?」

「是的,非常遥远……仿佛身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那是因为——」

玛提亚答道。

「我父母亲已经去世了。」

「这样啊……」

对方瞪大眼睛,仿佛早就猜到了。

「对喔……是的,没错。难怪会有如此遥远的感觉。」

此时现场「喔——」地发出一阵骚动。

是「家人」们。

「他们留下相当强烈的遗憾离开了人世呢。」

「嗯,我想应该是吧。」

「意外事故吗?」

「是的,我妈妈是车祸丧生。」

低声的吵杂,全都是呓语般的赞赏。

另一方面,玛提亚也察觉到众人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看蕾普莉西亚的眼神,是推崇与尊敬,但是看玛提亚的眼神却完全不同。

那是怜悯的眼神。

因为知道她失去双亲的缘故?

或者是……其他原因?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很温柔呢。」

「是啊……」

玛提亚点了点头。

「她是位温柔的母亲。」

蕾普莉西亚看了一眼马纳伽。

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眼神却显露出得意的情绪。

「我爸爸……」

开口说话的,是玛提亚。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父亲?」

回答的蕾普莉西亚再度眯起眼睛。

「我看到他似乎在说『抱歉害你担心了』。」

「没错,我是很担心他。」

「不过,他也很感谢你哟。」

「……是吗?」

「还说你到医院探病的时候,他非常开心。」

玛提亚的视野因为这句话而模糊了。

是眼泪。

是的。

一点也没错。

「是的,我探望过他好几次。」

「他还说『真想多跟你说些话』呢。」

「是的……没错,我也希望跟爸爸多说些话。」

「不过他去世以后,仍一直在身旁守护着你哟。」

「父亲……我爸爸,看起来怎么样呢?」

「他在笑。」

「在笑……」

「是的。」

「他看起来好吗?」

「对喔……他去世的时候,看起来很瘦呢……」

来了。

「现在看起来没那么瘦了。」

「你看得到他吗?」

「是的,我看得到他。」

「我爸爸的模样……」

「我看得见。」

终于来了!

「不对。」

玛提亚说道。

「……咦?」

「我爸爸并不瘦。」

蕾普莉西亚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你说得没错,他健康的时候并不瘦哟。不过我看到的……啊啊,是他快死去之前的……」

「不对。」

马提亚打断了她的话。

因为没必要再听下去。

而且,也不想再听了。

「我很确定,你根本就看不见我爸爸。」

「我看见了

。」

「你骗人。」

「是吗?」

「是的,你果然没有什么『力量』。不仅听不到死者的声音,也看不见死者,更无法看穿人心。你之所以知道凯蒂莉耶奴小姐死亡一事,是因为杀死她的就是你。」

此时「家人」们一阵哗然。

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不安,以及愤怒。

这也难怪,这一瞬间,玛提亚不光惹恼了蕾普莉西亚,也与他们所有人为敌了。

因为她正面否定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那么……」

反倒是蕾普莉西亚挑衅似地挺起胸膛。

「我在电视台的表现呢?在演讲时的表现呢?还有对这位巨大精灵做过的解读呢?那些你又如何解释?」

马提亚对这些话突然涌现一股奇妙的感情。

是悲哀。

眼前这名女性……不,应该说是人类,让人觉得非常渺小又悲哀。

「伊丽莎白小姐。」

玛提亚转身对同年龄的少女说话。

「为什么你无法更坦率地与家人沟通呢?」,

「……咦?」

惊讶的表情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扩散。

「你的家人不可能否定你的人格哟,他们只是斥责你的行为罢了。」

「骗人……」

「不,正如你家人所说的,你根本搞错了自由的意义。」

伊丽莎白并未回答。

她只是讶异地瞪大眼睛,颤抖着嘴唇。

「就算一次也好,请你打电话给他们,你家人非常担心你。」

「你跟爸爸妈妈……见过面了?」

「没有。」

玛提亚缓缓摇头。

「那件事也请你打电话向他们确认。我并没有跟他们见面,也没联络过。不过,我能够了解。」

「是『预测』……」

没有理会喃喃自语的伊丽莎白,玛提亚的下一个说话对象是——

「夏目先生。」

夏目·杰斯特。

「每个人都会经历某种挫折。」

一听完她这句话,杰斯特的脸色变了。

「但是那个挫折,你真的敢说不是自己的错吗?」

「不,我是……」

杰斯特转头向蕾普莉西亚求助。

但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只是拚命瞪着玛提亚。

完全没有隐藏内心的愤怒。

玛提亚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她非常悲哀。

蕾普莉西亚之所以生气失控,并非因为被指称是杀人犯——就是明白这点,才特别觉得她很悲哀。

她也和她那些「家人」没两样。

比起罪行遭到揭发,宣称是「预测」的力量遭到否定……被人说她不是特别的存在这种事,反而更加屈辱。

但那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事实上,玛提亚还能对杰斯特进一步把话说下去。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全都是你自身行动所导致的结果。」

「可是我已经很努力去做了啊!」

「没错,关于这点我认同。在你身后的那一位也十分认同喔。」

「身后?」

「就是打从孩提时代开始就一直守护着你的那位,她的笑容很和蔼呢。」

「……奶奶。」

「眼镜……对,她戴着眼镜……她说『那个时候我弄错了,对不起』。」

「是奶奶……!」

凝视玛提亚的「家人」们,眼神慢慢在改变。

从不安与愤怒,转变成惊愕,甚至是敬畏。

「需要再继续说下去吗?」

蕾普莉西亚并未回应玛提亚冷冰冰的话语。

反之,似乎能听得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很抱歉,我也没有什么『力量』。」

少女随即环视在场所有人。

「我只是做跟蕾普莉西亚小姐同样的事罢了。」

这是一种戏法。

马纳伽曾经相信蕾普莉西亚所说的「预测」。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你在第一次见面时,成功说中马纳伽警部补内心的『失落感』。」

没错,正如玛提亚所言。

那真的很令人讶异,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物,居然说中自己连对玛提亚都没提过的事情。

然而——

「不过请各位想想看,精灵的寿命可是人类的数倍。况且他现在又与人类生活在一起,那样的精灵不可能没有任何失落感的。」

精灵的韧性远远超过人类,而且长寿。

很难找到从未经历过一两次痛苦离别的精灵。

但蕾普莉西亚并没有说那是「离别」,而是用「失落」这个词来形容,这根本就是想混淆视听。

毕竟仔细想想,会因为离别而产生失落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像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也一样。你一开始说我与父母亲距离遥远,并不局限于不在人世这种状况。就算我父母亲还健在,考虑到我警官的身分,你要解释成我跟家人关系疏远也不会显得牵强。」

若得知我父母亲还健在,只要说「多制造跟父母亲相处的机会」就好了;而要是像现在这样,碰到我父母亲已经去世的场合,「因为他们不在人世,所以感觉距离我很遥远」在逻辑上也说得通。

「至于你会猜到我父亲是病死,也是因为被我引导的关系。」

蕾普莉西亚没有回应。

她紧咬着嘴唇,证明玛提亚的话确实无误。

「以我的年龄,若父母亲双亡,意外造成的机率当然相对较高。也因此,当我说出妈妈是意外丧生,你自然就能推断出我爸爸并非意外身亡的情报。」

换言之就是蕾普莉西亚机灵地解读着对方答覆的涵义。

那的确是她卓越的才华。

但,绝对称不上是超乎人类智慧的力量。

「既然不是意外,一般都会认定是病死。但也有可能是卷入刑案,因此你才会说『抱歉害你担心了』,以及『非常开心我到医院探望他』这些话,试图引出后续的情报。」

假使不是病死,而是遭遇什么事件……就算当场死亡也好,首先会送往的地方也一定是医院。

此时骚动已经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屏住气息,仔细聆听玛提亚说的话。

「所以我又尝试了一次诱导,我说自己去探望过他好几次,那就是我的目的。结果你也的确解读错误了。」

她误以为玛提亚的父亲长年患病。

「你……说谎?」

「没有。」

玛提亚的态度非常坦率。

「我没有说谎,也的确在一天之内探病好几次,所以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是刻意选择让你容易误解的语句罢了。」

而蕾普莉西亚也确实遭到诱导。

她上勾了。

「你认定我爸爸长期与病魔奋战,当然也就觉得他身形应该变瘦了。可是我爸爸,病倒后三天就去世了。」

根本连消瘦的时间也没有。

「你主动提出的,都是些理所当然的事,除此之外其实都是对方在说话。而你之所以看起来能准确预测,实际上只是把对方发言的内容用其他说法表现出来罢了。」

少女再度环视「家人」。

看着这群自称是「家人」的人们。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提到我的父母亲。针对马纳伽警部补能推测的相关线索,你上次已经利用过了。所以这一次,目标势必会变成我。然而对你来说,关于我这号人物的情报应该趋近于零。」

既然玛提亚是人类,只有一个绝不用担心会猜错的情报。

「你也只能够利用我父母的情报。」

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刚才做给大家看的,也是同样的把戏。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但我是特地挑最容易推测的对象来尝试。」

第一个就是伊丽莎白。

「我是从你的年龄……抱歉,我是从你的举止推论出你和家人的关系。不过大部分是瞎猜的。」

玛提亚这次转向另一名「实验者」。

「你的状况就更显著了。」

那人是夏目·杰斯特。

「挫折……?」

「是的。从你一直待在这里的事实,很抱歉,我判断你目前没有工作。若是那样,很可能是经历了什么挫折,导致你逃到这个地方来。」

「如果我没有经历过挫折呢?」

「因为你听到『挫折』这个词就变了脸色,要是你态度冷静的话,我想我会这么说:『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但你不曾有过』……这样懂了吧?」

也就是看对方的反应,变更用词与语句之间的关联。

「那么,我奶奶的事呢?」

「正常家庭里,任谁都会有一个从小守护着自己的人。」

「可是……」

杰斯特仍不肯罢休。

「你提到她戴眼镜……还说『那个时候我弄错了,对不起』……」

「老实说,就连说出那些话的

我都不晓得你到底回想起什么呢。不过,既然她年纪很大,应该有戴眼镜吧?况且当我提到『眼镜』这个词时,你并没有产生明显的否定态度。」

换言之,这跟他自己说出「祖母有戴眼镜」没什么两样。

「既然她视力不好,会发生看错什么的状况也是很正常的事。要是你没有头绪,我打算接下来就随意地诱导你一下。」

「那么……」

「就是这么回事。」

玛提亚模仿马纳伽的说话方式。

「我并没有什么『力量』,可是却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情。各位,请你们仔细回想看看,过去的蕾普莉西亚小姐,真的看穿了你们的想法吗?是不是跟我一样,只是诱导你们自己说出来罢了?」

玛提亚言尽于此。

不断延续的沉默,非常漫长。

在场没有任何人说话。

「家人」们只是面面相觑,偶尔瞥向蕾普莉西亚,但她的双眼始终盯着玛提亚。

「蕾普莉西亚小姐……」

打破沉默的,是壮硕的精灵警官。

「可否请你自行招供呢?」

「为什么?」

这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的回答。

「这孩子不过是说明了就算没有『力量』,也能做出类似『预测』的事情吧?」

她抬起头直视着壮汉。

「她只是证明了用其他方法也办得到,恭喜恭喜。但却无法证明我做了跟她一样的事情啊。」她是否有意识到自己的遣词用字全变了呢?

尽管如此——

「嗯,你说的完全正确。」

她的话的确没错。

最起码,在理论上站得住脚。

「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杀她的动机喔。凯蒂莉耶奴小姐过去可是我很重要的搭档呢。」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实际上她不仅管理蕾普莉西亚所有行程,就连上电视节目的通告与演讲时,都以经纪人的身分在替她做各种安排。

「我会杀死那么重要的她?怎么可能。」

蕾普莉西亚往前踏出一步说道。

「或许我的确有犯案的可能性,但那也必须是我完全照你说的方法做才办得到。然而,没有动机。若无法证明我有杀害她的动机,你就无法逮捕我……」

话说到这,蕾普莉西亚的辩驳戛然而止。

因为她听到了。

听到了警笛的声音。

「……什么?」

动摇的不只蕾普莉西亚,所有「家人」也都骚动不安。

「你想随随便便用这种事证逮捕我?」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

马纳伽的手,夸张地在岩石般的脸前面猛挥。

「我无权做出那种事,我保证。」

「那么……」

在两人对话的当下,警笛仍急速接近,不久后便停在「家」的门口。

是警车,跟鉴识小组的厢型车。

紧接着冲进来的——

「抱歉来迟了!」

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以及五名鉴识人员。

「哎呀,现在正好要开始对她说明呢。」

拿给她看吧——接获马纳伽指示后,瓦兹基便一面从西装内袋拿出公文,一面走到蕾普莉西亚面前。

「这是搜索票,从现在开始我们警方要搜索这间屋子。」

他接着打开文件给蕾普莉西亚看,并对身后的鉴识人员下令。

「就在尽头那个房间,麻烦你们了。」

目标是蕾普莉西亚的房间。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马纳伽无奈地耸肩。

「是影印的副本喔。」

也就是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在她人生最后一天,花了十五分钟影印的副本……

「蕾普莉西亚小姐,你杀死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以后,曾在她房间里翻箱倒柜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把她影印的副本跟正本都销毁了。有好几个人目击到她手上曾拿着大型公文袋,案发后却不见踪迹,那是因为你已经处理掉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然而,要是知道那其实只是诱饵,不知你做何感想呢?」

「……咦?」

「哎呀,我跟我搭档可是绞尽脑汁,苦思凯蒂莉耶奴小姐究竟影印了什么东西,还有她影印完以后,打算拿那个做什么用呢。」

一般会把东西影印起来,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要增加它的数量。

为了留下副本保存,或复制起来交给多数人等等,存在着许多具体用途,但共同的目的只有一个。

为了增加它的数量。

「刚开始还真让我们想不透呢。不过,在确信你的『预测』只是一种戏法的刹那,一切就豁然开朗了。既然凯蒂莉耶奴小姐一直陪在你身边,该不会早就发现你的『预测』其实是骗人的吧?」

说到这里,马纳伽开始抓头了。

「这个嘛——解开这个谜题的,其实是我的搭档啦。」

他指的当然是玛提亚。

「虽然不清楚她是基于正义感或其他理由,总之她应该是打算要揭发那件事。但打电话又担心可能被某人听见,用邮寄的方式又距离市区太远,况且她每次出门,都是跟蕾普莉西亚小姐你在一起呢。」

所以凯蒂莉耶奴陷入苦思,最后想到一个办法。

把她掌握到的真相,确实传达给「外面」的人们的方法……

「想到这点,就能解释你那奇妙的行为。为什么唯独那天,你要把纸箱从办公室搬到自己房间?」

「我房间平常就堆了书籍的存货喔。」

「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在案发当晚熄灯以前,单单只搬运那一个纸箱呢?而且还是亲自搬,平常的你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那是……」

「为了以防万一对吧?」

蕾普莉西亚没有回答。

而那也就等同她的答覆。

「你考虑到万一没找到凯蒂莉耶奴小姐影印的东西的情况,因此事先将办公室里可疑的物品收集起来搬进房间,好让你回房以后慢慢确认。」

「找到了!」

瓦兹基刑警大叫。

他从楼梯旁的走廊跑了回来。

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拿着一本书。

是《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

「果真如您所言。」

瓦兹基穿过「家人」之间的空隙来到马纳伽面前。

「您看。」

接着直接把书翻开。

不过他翻开的,并非内页。

而是书衣。

「喔……真的耶,找到了呢。」

马纳伽与年轻警官四目相交。

瓦兹基刑警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如此一来也能证明她的动机了!」

愕然屏住气息的,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

接着——

「一点也没错。」

马纳伽回头看着她。

「也许你把装进公文袋里的影本及正本处理掉就觉得安心了……又或者是因为我方调查后没有任何发现才松了口气,这些我们无从得知。的确,照常理推断一般都会夹在书籍里,不过啊……」

马纳伽边说边轻推了瓦兹基的肩膀。

了解他意思的瓦兹基,便把书衣内侧对着蕾普莉西亚展示出来。

「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总之你并没有发现……也就是说凯蒂莉耶奴小姐比你还高招喔。」

书衣内侧复印了满满的文字,简直就像是一封信。

没错,那并非手写的文字。

而是影印上去的。

「是的,就是这样。这才是凯蒂莉耶奴小姐使用影印机的真正目的呢。」

她把原本的内容影印在蕾普莉西亚的书籍外封背面,而不是用白纸影印。

然后藏在好几本书里,以便藉此散播。

「这么做的话,迟早会有人发现的。」

那或许会摆在演讲会场的贩卖区,也有可能被蕾普莉西亚亲自送给造访「家」的某人但不管如何,结果都一样。

总有一天某人会知道真相。

知道凯蒂莉耶奴想传达给大家的真相。

「如此一来,动机也齐全了。」

马纳伽如此说道。

但「家人」却展开了行动。

夏目·杰斯特是在三年前领悟到「真理」。

当时拯救他的,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

那个蕾普莉西亚回头往他这边看。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她这么哀伤的表情。

她在求助。

向杰斯特求助。

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只向夏目·杰斯特求助!

「哇啊啊啊!」

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大叫。

并且扑向站在正前方的年轻刑警。

4

马纳伽的速度虽快,但也有不灵光的时候。

同时应付两种状况已经是他的极限。

「哇啊啊啊啊

!」

当察觉到夏目·杰斯特的动作时,玛提亚已经被身旁的壮汉抱起。如往常那样,坐在他弯曲于厚实胸膛前的粗壮臂膀上。

同时马纳伽也用他的大手揪住瓦兹基·弗雷吉麦特的肩膀,让他闪避试图扑过来的夏目·杰斯特。

而且是强制他闪开。

「哇啊!」

这导致冲力过大的夏目·杰斯特往前倾,整张脸像贴上去似地撞在马纳伽肚子上。

紧接着有两个连续的喊叫声。

「快逃啊!」

是杰斯特——

「唔喔喔喔喔!」

以及「家人」们。

玛提亚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她觉得这群人很恶心。

然而这感觉并不是什么「恶心」。

而是令人厌烦。

超过十名的男女一起发动攻击。

攻击马纳伽及瓦兹基。

「喂!住手啊!」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往上举的右手被人从前后抓住,使他动弹不得。他之所以无法使用擒拿术,应该是为了要保护手上的物证吧。

但马纳伽的情况也差不多。

「等一下……喂,请你们住手!」

他无法完全挣脱接二连三紧抓住自己的人们。

并非力气敌不过他们,而是用他的怪力硬甩的话,一定会有人受伤的。

「请放开!你们全退开!」

发自丹田的嗓音响彻玄关大厅,但「家人」们就是不肯松手。非但如此,甚至有人踩着在下方的人,慢慢爬上马纳伽的巨体呢。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啊?

由于脚踝快要被抓住,玛提亚不由得把两脚抬到胸前。

而且双手紧搂着马纳伽粗壮的脖子。

「喂!你们在做什么!」

察觉到骚动的鉴识人员从蕾普莉西亚的房间跑出来。

「住手!请放开!」

无论他们怎么把人拉开,马上又有另一个人紧抓住马纳伽。

「别这样!大家快住手呀!」

在混乱的外侧不知所措地大叫的,是戴着眼镜的老妇人。

「你们在做什么啊!快点住手!」

「马纳伽!」

玛提亚之所以放声大叫,是因为她看到了蕾普莉西亚。

她甩着睡袍衣摆,穿过混乱的人群,从玄关跑向屋外。

「她跑掉了喔!」

「唔!」

但是,壮汉无法动弹。

古老精灵的巨体被人类缠住而动弹不得。

「你这种人哪会懂啊!」

如此大叫的是夏目·杰斯特。

「你们哪会懂我们的心情!」

「没错!」

四周不断有声音附和。

「蕾普莉西亚小姐拯救了我们喔!」

「叛徒死掉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此时从「家」的外面传来车子发动引擎的声音。

试图冲出去的鉴识人员被年轻男性从旁边伸脚一绊,摔倒在地。

「玛提亚……」

马纳伽低沉的嗓音从紧紧咬住的大颗牙齿内侧发出。

「把耳朵塞起来。」

他如此说道。

玛提亚随即照他的话做,两手虽然从他的脖子松开,但马纳伽却紧紧抱住她,因此玛提亚一点也不害怕。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塞住耳朵的玛提亚,在那一瞬间感受到深沉至令人误以为会永远持续的寂静。

之后爆发出来的,并不是喊叫。

「咕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是咆哮。

巨大的野兽在嘶吼。

所有原本在争斗、动粗的人们……除了玛提亚以外的所有人类深感震撼,仿佛弹开似地离开马纳伽的巨大身躯。

那是本能。

是比思考还快,设法尽量远离危险的反射动作。

有人当场跌倒。

有人一口气跑到墙边。

也有人因为受到连累而一起在地上打滚。

古老精灵被解放了。

在害怕、畏惧、不断远离的人群正中央的他,那模样就跟古老神祇没什么不同。

抑或是……古老的野兽?

「你们……」

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的话语傲然作响。

「你们这样也能算是人类吗!?」

古老精灵的话语。

「依赖他人的力量,依赖他人的言词,不惜抛弃自我以求得到安宁,那是有尊严的人类应该做的事情吗!?」

那正是存在于他「内部」的想法。

古老精灵在这个「家」……在这个虚假的『家』里,对这群虚假「家人」们持续感应到迫使

他变粗暴的不悦感,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他,一直深爱着。

深爱着人类!

「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生物应该做的事情吗!?」

这段话,夹带着哀伤的情绪。

「虽然拥有辉煌的灵魂,却因为肉体脆弱而无法长存,尽管如此仍努力度过不到百年的人生——那不就是人类吗!?」

这段话,参杂着失望的感慨。

「既然要放弃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根本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这段话,散发着愤懑的怒意。

玛提亚心想:「难怪他会这样。」

那些抬头望着他的人们,看不到一丝精力。个个像是走投无路,只能傻傻仰望着古老精灵。那是失去生存希望者的表情。

没错。

他们直到今天,都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一个人……托付给跟自己一样的「人类」而活到现在。为了逃避活在世上的辛酸、痛楚及所有痛苦,他们正如马纳伽所说的,放弃了靠自己双脚站起来的勇气。

「既然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倒不如死了算了!」

古老精灵「呜喔!」地大吼。

那如同雷鸣般的声响,撼动了建筑物。

灰尘自天花板落下。

玄关的玻璃裂开。

「马纳伽。」

玛提亚的话轻如呢喃。

「不能这么做。」

引擎声愈来愈远。

几乎快听不见了。

「我们走吧。」

玛提亚说道。

「啊啊。」

马纳伽回答。

此刻,在重重踩着地板离开「家」的两人前方,已没有任何想阻挡他们的人。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的经历,一如她的书中所记载。

但只有一件被隐藏起来的事实。

也就是后来那些支持者称之为「预测」的「力量」。

然而,她并没有说谎。

她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没说出其中的内幕。

没说出自己的做法。

最初发现这能力,就像她书里所写的,是在找工作的时候。当时她为了获得某乡镇小型工厂的内勤工作而参加面试。

为了帮自己多增加点印象,她因此想到要表现自己优秀的观察力与动脑筋的速度有多快。

当面试大致结束,她被问到「最后还有什么问题」时,她如此说道:

很抱歉,您是否有什么烦恼呢?

面试的女内勤人员突然脸色大变,而蕾普莉西亚并未错过这点。

于是又接着问:是不是最好不要说出来呢?

只见女内勤人员左右确认,又看了看门后的办公室的状况,然后她这么说:

你怎么会知道?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并没有什么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但是她从女内勤人员的举止,察觉出她烦恼的原因是来自于自己的公司。

而且,十之八九是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吧。

蕾普莉西亚压低语调:

其实对方,也放了一些针对你的不利谣言……

当然蕾普莉西亚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但这正是蕾普莉西亚踏入「这个世界」的一瞬间。结果她录取了。

同时也立刻出现不少好评。

找她谘商的对象,都巧妙地落入了她的「圈套」。

其实道理很简单。

只要稍微丢个球,大部分的人都会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而且很奇妙的是,每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没有印象。

并不是指他们忘了对话的内容。

而是忘记那些事是自己说的,反倒认定全都是蕾普莉西亚说中的。

后来蕾普莉西亚又学会更有效率的「说话术」。

还知道如果使用灵啦,能力啦之类的幻想名词,会让对方更开心。

没多久,她就发现了一件事。

就是这个。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这是神曲乐士之路碰到挫折,被埋没在平凡生活里的自己,能够得到尊敬与赞赏的路。

所以——

她根本就不相信。

没有什么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

什么死者的鬼魂,也不存

在。

既然如此。

那个——又是什么?

这是通往市区的道路。道路两旁笼罩着浓密绿意,在汽车大灯的照射下有如翡翠色的河川往后方流逝。

而在她前方的那个,究竟是什么?

从「家」跑出来的蕾普莉西亚,冲上停在附近的小客车。

那是「家人」们平日使用的车辆,车钥匙之所以插着没拔,就跟「家」没有锁的理由相同。

然而开始逃亡还不到五分钟,她就在前方看到了。

是那个黑色巨体。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那名壮硕的刑警。

但是,她错了。

模样虽然一样,不过并非那位刑警。前方正站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某物」。

既凶猛又不祥,简直像野兽般的「某物」。

那家伙背上背着「黑暗」。

是翅膀。

既然是精灵,照理说都会有翅膀。

但是,那家伙的翅膀并不像其他精灵是光之羽翼。虽然充满磷光,但翅膀本身并未放出任何光芒。

不,非但如此,即使在汽车大灯的照耀下,那看起来也像是在空中弯曲的三片「黑暗」。

没错,是三片。

明明不可能出现那种数字的!

「怪物……」

这是从她喉咙发出来的呻吟。

接着,她把油门踩到底。

她打算从正面冲撞他。

或许自己也会没命,反正结果都一样。

一切都破灭了。

当神曲乐士的梦想破灭,好不容易从几乎失去一切的深渊爬到这里,却又再一次遭到破坏。

基于小聪明与幼稚的正义感而打算揭发「真相」的凯蒂莉耶奴,已经被自己干掉了。

而这家伙——也一样。

「我要杀了你!」

她一口气加速。

黑色巨体转眼逼近眼前。

在冲撞的那一瞬间,马纳伽动了。

他两脚前后张开,扎稳马步,并把右掌往她这边伸过来。

车头往壮汉的膝盖剧烈冲撞。

扭曲的引擎盖整个弹起,精灵的脚陷入粉碎的车体。在时间仿佛被拉长的感官世界中,蕾普莉西亚知道自己死定了。

引擎……钢铁的团块从汽缸开始被扯下来,仪表与方向盘一边粉碎一边冲向驾驶座。她在临死前开始高速转动的知觉,完全理解了这一刹那所发生的事。

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远胜过敏锐化的知觉。

那是刹那之中的刹那。

马纳伽的巨体跳了起来。

跳到小客车上面。

那巨大的手掌抓住车顶,粗壮的手臂则把它扯个粉碎。

掀起来的车顶还在半空飞舞时,蕾普莉西亚早已被拉出车外。

「唔咕!」

剧烈的加速,让她产生了呕吐感。

而当她意识到那作呕的感觉时,一切都结束了。

此时听到的只有两个声音。

一是被扯碎的车顶,插在远处地面上的低沉声响。

另一个则是车头将近全毁的小客车,撞上前方树干的轰声。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并没有死。

不……她并没有被杀死。

双手跟膝盖抵在冰冷地面的她,拚命对抗涌上来的呕吐感。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音乐声。

「……什么?」

是民谣口琴的音色。

蕾普莉西亚抬头一看。

身穿黑色大衣的壮汉就站在一旁,正低头俯视着她。

耳里听到的,是蓝调乐曲。

沉静、哀伤的蓝调乐曲。

那首蓝调,足以让无赖窝在酒吧角落紧咬牙根、忍住不放声大哭,但又无法掩饰因抽泣而抖个不停的肩膀。

这一刻,马纳伽右眼的瞳孔消失不见了。

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倒了墨水在里头似的漆黑。

那是直视「罪恶」的眼睛。

是直视自我内侧的「眼睛」。

从他的黑色眼睛,流下黑色的眼泪,并在右脸颊留下一道黑线。

「所谓的罪恶,蕾普莉西亚……」

有如地鸣般的声音,震撼着瘫坐在地上的蕾普莉西亚。

「只要一天不承认自己的罪恶,良心就会被腐蚀。」

他的语调缓慢,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你不仅干下杀人的勾当,还持续欺骗许多人。但是,你犯的最大罪行,并不是那些事。」

马纳伽的背部,奋一片「黑暗」在半空中弯曲。

没有任何光芒的漆黑翅膀。

「你的罪恶,就是持续欺骗你自己。」

警笛声慢慢接近。

车子被弄坏了。

没有方法可以逃跑,完全没有。

「为什么……」

她那股「力量」的秘密——

「你为什么会知道……」

照理说不会被识破的。

截至目前为止,「预测」过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读过她出版的著作,数百万人看过她的电视节目,都没有任何人发现啊!

但是,少女却不一样。

马奇雅·玛提亚。

她说自己「非常确信」。

「为什么?」

「马纳伽说的没错。」

回答她的,并不是马纳伽警部补。

「你是被自己骗倒的。」

「……咦?」

蕾普莉西亚讶然抬起头来。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

从一开始就在吗?

少女被壮汉抱在怀里。

正是那名身穿黑色斗篷,留着黑色长发的少女。

民谣口琴的音韵停止了。

在空中弯曲的三片「黑暗」也消失不见。

只剩残留在马纳伽脸颊上的黑色泪痕,能证明刚刚看到的景象不是幻觉。

「你说你看到了我爸爸,但如果你真的看得到的话,应该会发现另一项重大的事实。」

「……什么?」

那是,什么意思?

另一项重大的事实?

那指的是……

「究竟是什么?」

少女没有回答。

只是低头看着蕾普莉西亚。

「蕾普莉西亚小姐。」

代替她回答的,是马纳伽。

「我啊……遇见这孩子以前,并不是长这种模样喔。」

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种模样……

身高两公尺半……

抱着娇小的少女……

——简直就像是父亲抱着年幼的孩子……

「……难不成?」

壮汉只是对她耸耸肩。

从警车冲下来的年轻刑警,眼睛多了个黑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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