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概从中午过后,空中的云朵便开始逐渐增多。
这算是即便突然下起大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天气。
闻到风中所夹带的水气,使我不禁皱起眉头。
「……真是的,电视明明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怎么会……」
气象预报果真一点都不可靠,虽然从以前开始,宵见里这边的气象报告便毫无准度可言就是了……
「放心啦,诹访部同学。」
「可是,要是上演中突然下起雨的话……」
「哎呀,真的没关系啦,反正又不是台风来袭。」
部长面露苦笑,他的意思是我连这种无聊小事都会感到担心,这样实在太夸张了。
不过照理说,我这样绝对算不上是所谓的过度担心。
我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可说是持续不断地付出心血。
就只是为了能让这场公演顺利揭开序幕。
我不惜与凡事都很罗嗦的三婆,以及同族的老头子老太婆为敌,孤军奋战了长达数个月的时光耶。
所以我自然希望在整个演出过程当中,不要发生任何小差错,纵使再怎么微不足道也一样。
因此,连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会令我感到十分在意。
我轻轻关上窗户,转身望向被演出者们闹得天翻地覆的室内。
休息室因开演时刻逐渐逼近,而充满了活力及紧张感。
演员们急忙站在镜子前面更换舞台服装、上妆及划眉。
对身为外部人士的我而言,这看起来就像是一项既庄严又神圣的仪式。
一项为了在舞台上变成另一个人,不可或缺的秘密仪式。
「喂!士兵A的服装跑哪去了啊?」
「哎唷~粉饼不够用了啦……」
「还不都是因为你擦太多了,真是够了……」
「假发!神父,你忘记戴假发了啦!」
「快来人帮我把后面的拉链拉起来好不好?」
……呃,嗯……庄严这个形容词可能是有点言过其实了……
不过看在我的眼中,这一幕确实跟变魔术没什么两样喔。
我转眼望向休息室的一角。
身为女主角的野川,比任何一名部员都还要早完成了换装及化妆事宜。
只见她坐在休息室一角,双眼紧闭,动也不动地静静低着头。
「……你不觉得野川学姐她……感觉有点阴沉吗?」
部长小声在我耳边讲起悄悄话。
化好妆的野川学姐,看起来比未上妆前还要年轻,脸色也格外地红润。
乍看之下,甚至给人一种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感觉。
然而正如部长所言,她的眼角看起来确实有点暗淡无光。
我跟柠檬从一大早就跟在野川学姐身旁。
而从昨天开始,在野川学姐身边,并未出现什么诡异气息或带着敌意的『思念』。
可是,野川学姐开口说话的次数却变得愈来愈少。
昨天的活泼神态也完全隐藏了起来。
——我的内心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不过还是尽可能以明朗的声调回答部长。
「八成是因为她已融入角色当中了吧?」
「是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啦,野川学姐可是职业女演员耶。」
部长勉强同意我的说法似的点了点头。
我站在离野川学姐较远的一扇窗户前面,定睛凝视着她。
野川学姐所穿的洋装,乃是负责服装制作的成员们,熬夜赶工修补奸的服装。
十二年前,穿上这件洋装的人,是身为她好友的竹内学姐,而非野川学姐本人。
这件亮蓝色洋装穿在肤色白皙的野川学姐身上,显得十分搭调。
——野川学姐与竹内学姐。
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种纠葛,以及竹内学姐为什么命丧黄泉,个中缘由我一概不知。即便我开口询问,野川学姐也不可能老实回答。
即便如此……我心想。
已死的竹内学姐,仍是随时相处在一起的重要挚友。
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野川学姐认为竹内学姐之死,过错全在自己身上?
而到底又是何种事物,夺走了竹内学姐生命?
野川学姐……是竹内学姐独一无二的挚友。不过,却也可能是在最后的最后一刻,成为夺取竹内学姐宝贵生命之主因的女性。
纵然如此,对竹内学姐而言,野川学姐仍然是她十分重视的人物吗?
即便自己已死,并在遭到遗忘的状态下,度过了漫长的十二年时光,但当得知野川学姐即将遭遇生命危险之际,仍旧不忘设法出手相助……就是这么重视——
我轻轻摇了摇头,就算我想破了头,仍然无法获得答案。
可是,我想保护野川学姐,我希望能够让她好好地演完这场戏。
「……今天的舞台,一定可以圆满落幕,对吧?」
面对我这个问题,只见部长做出胜利的姿势,并对我露出笑容。
随后便回去照顾那群忙着找服装的学弟妹们。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柠檬的身影并不在现场。
我记得她方才明明就还在休息室的某个角落……于是我一边小心不去破坏掉休息室的气氛,一边低调地来到走廊上。
「……我想应该错不了。」
我才刚一脚踏入走廊,耳边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勇太与柠檬正在休息室前面进行对谈。
八成是某种不适合让周遭戏剧部成员听见的话题吧,只见两人交换言语的距离显得格外靠近。
——我总觉得自从勇太回来之后,我好像都未曾在这么近距离的状态下,心平气和地与他进行交谈。
我突然感到有点火大,这既不是所谓的争风吃醋,也不是因为遭到排挤而产生不甘心的情绪。
当然,更不是对今天早上,勇太并没有到家门口迎接我一事感到在意。
我是对勇太那种从分头行动集合之后,不先来找我报告,却跟柠檬搞七捻三的怠慢态度感到相当火大。
对于这种态度有点怠慢的守护者,就应该讲几句话酸他一下才是。我下定决心,随即跨着大步走向两人。
勇太先注意到了我的出现,柠檬则随后发现。
然而,我还来不及开口发飙,休息室的门便抢先从里面打开。
完成所有登台准备的演员们,鱼贯地来到走廊上。
饰演女主角的野川学姐当然也在行列之中。
「交给你了。」
勇太只说了这句话,又轻轻拍了拍柠檬的肩膀。
他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便迳自转身走回观众席。
柠檬则是轻轻对勇太使了个眼神之后,才回到我身边。
——唉,感觉真糟。
之前因『轮班』而前往及离开旧校舍之际,我也曾经感受过。
那种即便勇太不用讲太多话,柠檬也能够了解他想表达些什么的特殊气氛。
每当亲眼目睹一次,就会感觉有一道隔阂出现,胸口也跟着闷闷不乐起来。
我既非山神亦非飨庭,所以我实在无法像他们一样,做出只靠气味或气氛来读取未以言语表达之意的灵巧举动。
「……日奈?」
听见柠檬颇感狐疑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
目前,舞台比任何事还重要,我一边注意周遭状况,一边沿着通道前进。
像是路上有没有什么可能弄伤演员的物品,以及是否有人设下了什么危险的陷阱。
「……感觉上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气味,但……」
轻声咕哝的柠檬,脸上神情却显得有点阴郁。
「柠檬,你该不会是身体不适吧?」
「不,不是啦……该怎么说才好呢,有一股好像是垃圾掩埋场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你又举出一个超过我想像力范围的例子了……」
「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好好说明啊。」
柠檬相当困扰地垂下眼角,轻声咕哝起来。
「硬要说的话……感觉上就像是一股讨人厌的气息,被拉成一张足以覆盖住整个会堂的薄膜?」
「——如果换作勇太的话,是不是即便省略说明,他也能够理解你的意思?」
「对啊,因为勇太他跟我一样啊。」
柠檬这毫无心机的回答,使我体会到相当强烈的疏离感。
「……只不过,也有些事情在知道之后,会变得更加麻烦就是了。」
就在柠檬轻声嘀咕之际,我们刚好抵达舞台侧边。
宣告开演的钟声刚好响起,当平静的音乐流泄而出,舞台布幕缓缓开启的同时,震耳欲聋的拍手声顿时撼动了整间大会堂。
只见一道纤细的众光灯束,投射在舞台正中央。
照亮了身穿蓝色洋装的野川学姐身影。
野川学姐笔直注视着观众席,随即脱口说出了第一句台词。
澄澈的声音,清楚回荡在寂静无声的
观众之间。
「……啊啊,终于开始了……」
我也站在舞台侧边,注视着舞台轻声咕哝着。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一想到这里,眼泪差点夺眶而出,鼻子深处顿感一阵刺痛,一股火热的感觉涌上心头。
——可是,我现在没空在此感动落泪。
直到开演之际,都没有发生任何状况。既然如此,就表示在戏剧演出的途中,必然会发生某种突发状况。
我将渴望看完整场演出的心情封印起来。
如果即将有什么危险状况逼近舞台的话呢?
一想到这,我便无法动也不动地待在舞台侧边看戏。
「……柠檬。」
「什么事?」
「帮我注意一下野川学姐。」
「啊,我也要跟日奈一起……」
「注意野川学姐。」
我定睛凝视着柠檬的双眼,以有点强硬的语气重覆说出这句话。
柠檬一边不停眨眼一边看着我,随后她很坦率地点了点头。
我悄悄离开舞台侧边,绕到背景大道具的后面,检查是否有任何异状。结果我在布景上并未发现动过可疑手脚的痕迹,也没有什么危险物品被安装在其上。
当然也没有可疑人物躲藏在布幕后面。
我举头仰望头上。
「最后就只剩下上面罗——」
舞台上方挂有竹帘状的天花板,上面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可是因为扣具松脱而导致照明灯掉落,可说是在虚构影集情节当中,多到不能再多的常见状况。
「为求慎重起见,还是上去检查一下比较妥当。」
我抱着谨慎再谨慎的心态,放轻脚步爬上了这道十分陡峭的楼梯。
竹帘状的天花板以不锈钢制的立足处为中心,横跨了整个舞台上方的空间。我一踏上竹帘状天花板,随即发出了轧吱声响。
我改换爬行的姿势,速度缓慢地往前推进。
支撑垂吊道具的钢索毫无异状,也没有看见什么诡异的装置及可疑人影。
透过天花板缝隙所俯瞰到的舞台,是一幅相当不可思议的光景。
与其说是神明的视点,倒不如说比较近似于飞鸟的视点。
野川学姐就在组合而成的高耸布景之上演出。从高塔上呼唤心爱恋人的场面——乃是这出戏剧的高潮场景之一。
野川学姐近在咫尺,甚至连我的小声呼叫,都极有可能传入她耳中。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发现到『那个东西』。
一道黑霭缠住了野川学姐的脚。
我并没有如同柠檬及勇太的灵敏嗅觉,然而我一看就知道。
那道黑霭——是相当邪恶的物体。
另有一只穿着水手服的手臂,仿佛从黑霭当中攀爬出来一般,缓缓延伸而出。
我绝不可能看走眼,那便是当晚出现在戏剧部办公室当中,引发骚灵现象的幽灵之手!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脚步踉舱地冲下楼梯,走到一半还乾脆地直接跳向地板。
地板发出叽叽声响。
「——日奈!」
在楼梯下面等待的柠檬,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叫我。
她的脸色相当难看,看在柠檬的眼中,那道黑霭想必更加明显清晰吧。
八成还夹带着一股令她难以忍受的恶臭……
「快去找我哥,请他指示所有观众尽快避难!」
柠檬用力点了点头,快速离开舞台。
我则是急忙赶回舞台侧边,正在等待出场的演员们都很惊讶地回头看着我。
「诹访部,你是怎么了?」
「……快点离开这里!」
光是喊出这句话,便令我感到十分吃力。
我顺势冲上舞台,只见野川学姐所站立的…『高塔』布景,已经完全遭到黑霭所覆盖。
叽……响起了一阵不祥的轧吱声。野川学姐的身体也同时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野川学姐……!」
我的脑子还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已迳自拔腿冲向野川学姐。
『高塔』布景瞬间完全崩塌。
黑霭以凶猛之势涌入整座舞台。
一边涌出、扩散,一边吞噬掉舞台上所有的物体。
我朝着坠落的野川学姐所踏出的其中一只脚,也顿时往下沉没。
——地板塌陷下去了!
我为了保护野川学姐,反射性地伸出我的手臂。
就在野川学姐的身体掠过我指尖的那一瞬间,我的脸颊突然戚受到一股轻柔的暖意。
某人的温暖『思念』,紧紧包住了野川学姐的身体。
一只带着蓝色磷光的手臂,仿佛保护者一般,拥抱住野川学姐往下坠落的身体。
我抓住了野川学姐的手臂,野川学姐则缓缓抬头看着我。
那是一张血色全失的苍白面孔——简直与死人无异……
虽然受到温暖思念的拥抱,但野川学姐脸上竟露出了觉悟一死的表情。
***
就在我顺势钻回观众席的同时,会堂内响起了开幕的钟声。
紧接着,观众席又传来一阵馆内广播声。
——宵森学园戏剧部特别公演『在海边的王国』,现在正式开幕——
「……看来你总算是赶上了开演时间呢。」
不知不觉当中,狐狩田学长竟悄然出现在我身旁。他依然是个令人完全感受不到气息,感觉有点诡异的怪人。
「和臣没有跟学长一起行动吗?」
「嗯,我想他应该是坐在观众席的某个地方才对。」
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然后开口回答我。
舞台上,野川翻动着蓝色洋装的裙摆,轻快愉悦的笑声传至观众席。
从观众席这边看过去,她简直就跟和我们同年纪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舞台化妆的魔法效果吗?抑或是职业演员的高超演技呢?
学长一边翻阅着戏剧部所制作的简介手册,一边轻声嘀咕起来。
「在海边的王国——吗……这是由安娜贝尔·李改编的剧本吧。」
「那是什么人啊?」
「——勇太,难道你都不看诗集的吗?」
「如果是课本上面所印的诗,那我大概还会看看。」
「真是可叹。」
听见我的回答,学长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是一首出自某位着名美国诗人之手,用来向他失去的情人献上永恒之爱的诗歌。」
「……女孩子一定很喜欢这类作品吧。」
「这种散文般的感想实在太不像话了!小心爱伦坡从坟墓里跑出来找你算帐喔?」(译注:全名艾德华·爱伦·坡,为十九世纪美国着名文人,同时亦为推理小说鼻祖。)
狐狩田学长叽叽喳喳地小声感叹起来。
话虽如此,但不擅长的东西就是不擅长,这点我也莫可奈何啊。
每次都得将自己的心情代换成言语再说出口,总是让我感到很尴尬。
如果是狼族同胞,只靠视线及气味便可传递情绪。然而若要代换成言语,总觉得毫不掩饰的情感与想法强烈与否,就会导致最要紧的部分遭到某种程度的破坏。
虽然看起来不仅有两条……说不定拥有七、八条舌头的学长们,大概完全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就是了——
——糟了,心情愈来愈低落了,赶紧换个话题吧。
「我懂不懂诗歌,这一点都无关紧要啦,倒是学长为何出现在这呢?」
「我来见证这场爱恨剧的最后一幕。」
「最后一幕?」
舞台上的戏码已经演至第一个高潮场面。
野川所饰演的女主角,站立在组装而成的…『高塔』布景顶端。
蓝色洋装的裙摆彷佛受到微风吹拂一般,轻轻地翻动着。
「——野川美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而重返校园呢?」
不知不觉当中,沉迷于野川演技的我,在听见学长这句嘀咕之后,才重新回过神来。
「为了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她获得戏剧部的演出邀请吗?」
这次睽违十二年的邀请,使她再次回到宵森学园。
并且事先完全没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即将遭受到超自然现象的威胁——
「——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着所谓无欲无求的人。」
「咦?」
「只要还有一口气,内心就一定会抱持着某种愿望。如果毫无所望,只懂得呼吸度日的话,这样根本称不上是『活着』。」
狐狩田学长对我露出一副带有些许看好戏心态的笑容。
「你想想看,连死者都会许愿了,那为何还保有生命的野川,心中居然不存任何愿望呢?」
「……」
「此处乃是一片会实现所有愿望的土地,抱着各式各样心愿之人,都会前来此地参访。」
学长以讴歌般的语调对我说。
「然而遗憾的是,所有获得实现的愿望……并不一定都是既美好又和善的玩
意儿。」
一阵恶寒突然窜上脊梁,脖子上也随之流下一丝冷汗。
我相当惊讶地回头望向舞台。
在不知不觉之间,舞台上竟冒出了一股宛如黑烟的邪气。
我对这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留有深刻的印象,这股气味就跟包围整栋旧校舍、依附在野狗群身上的『思念』一模一样。
也正是将竹内响子的遗体隐藏起来,不让其他人有机会发现的……杀人凶手之气味!
此时,狐狩田学长突然发出了一阵与眼前光景极不搭调的开怀笑声。
「……这可真是一股不得了的妖气呢。对一名活生生的人类而言,能发出如此强烈的妖气实在难得啊……你说是不是啊,勇太?」
「你闹够了没?这种状况下,你还希望我发表什么感想啊!」
——难道你当真只是来看热闹不成?
我终于顾不得周遭观众们的目光,扯开嗓门对学长怒吼。
然而不知不觉之间,狐狩田学长的身影竟已自我眼前消失,连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我咋了下舌头,拔腿冲向舞台。
『高塔』布景发出了极不自然的倾轧声响。
女主角的蓝色洋装身影大大晃动了一下,随后呈倒栽葱姿势往下坠落。
——来不及了!
就在『放弃』这两个字掠过我脑海的瞬间——
「野川学姐……!」
一条娇小人影从舞台侧边飞冲而出。
人影大大张开双手,仿佛试图接住由布景坠落的野川一样。
——在日奈的脑海当中,大概没有余地能够容纳对受伤的恐惧感吧。
保护眼前的野川,并拯救她的生命。
光是这两个念头,就已经占满她所有的思考空间了吧。
「你搞什么鬼啊你——!」
在我放声大叫的同时,我的身体也使出全力朝舞台飞奔而去。
我以几近踩破地板的劲道猛蹴地面一脚,借势跃上舞台。
地板裂开、舞台布景崩塌、照明灯从天而降。
「——日奈!」
我不顾一切地向日奈伸出手臂。
日奈一脚踩空,整个人眼见就要掉进裂开的地板下面。
我的手指及时抓住了日奈制服的背后衣领。
我一手勾住裂开的地板边缘,整个人悬吊于半空中,只靠一只手臂支撑两人的体重。
另一只手则想尽办法要将日奈的衣领拉回自己身旁。
然而……指尖却传来衣领逐渐滑落的不祥触感。
「啧……!」
我一脚踹向勉强支撑住两人体重的地板。
借势让自己整个人飞向空中。
日奈的身体则比我还早一步开始往下掉。
我朝着日奈伸出双手。
——抓到了!
我带着死也不会放开日奈的心情,将她拉回自己身旁。
就现实时间而言,我猜这大概是发生在短短不到一秒钟之内的事情。
而在这段期间,漆黑『思念』则有如喷烟一般,弥漫至整座舞台之上。
我急忙把日奈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
在这股令人窒息的邪气之中,日奈的气味顿时变浓——
——随后,整个视界为之一暗。
我想那应该是在我刚升上小学不久的时候。
有一次当我在山中到处奔跑的途中,不慎从悬崖上面失足坠落。
这一摔,当然使我身受重伤,我就这么被人从谷底送回了诹访部家。
当时便令我感到十二万分惧怕的三婆,严词吩咐我一定要安静休养。
或许是因为细菌戚染,导致我高烧不退,在所有思考能力与视界都如同蒙上一层薄纱的状态下,度过了养病的日子。
有一天,某种沁凉物体滴落在我额头上的触感,使我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在模糊不清的视线当中,我看见日奈坐在我所躺的枕头旁边。
她大概是避开大人们的监视,才得以偷偷溜进我房间吧。
随后,又有一颗水珠滴湿了我发着高烧的额头。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那是日奈的眼泪。
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日奈根本不可能掉眼泪。
当时的日奈,是个全身晒得黝黑,身材偏瘦的小矮子。
她是个既急躁、又粗鲁、死不认输,还自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中心的小鬼。
我总是被日奈拖着到处跑。
然而这么可怕的日奈,如今却孤伶伶地坐在我的枕头旁边,还压低声音哭泣落泪。
每当她抽噎一下,她那瘦弱的肩膀就会跟着抖动,眼泪也随之掉落。
「……日奈?」
我一叫出她的名字,她肩膀的抖动随即停住。只见日奈动作粗鲁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
「勇太。」
日奈将她的小手放在我额头上。
她那笨拙地抚摸我额头的手掌,带给我一种冰冰凉凉的舒适感。
「……勇太,你会不会痛?」
日奈向我询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想也知道,简直痛得要命嘛。
这可是能够让一般小孩死上十次的重伤耶。光是翻个身就很痛,就会有通过脊椎直冲脑门的剧痛感流窜而过。
伤口也夹带着燥热感,一阵又一阵地持续不断带来如针刺般的沉重痛觉。因发烧而失去水份的喉咙与鼻子,光是呼吸便足以给我造成火焚般的难过。
然而,我还是提起体内仅存的气力,开口回答眼前这个小矮子。
「这不过是一点小擦伤罢了!我可是拥有不死之身的山神耶!」
——再怎么死要面子,也该有个限度吧。
全身都伤痕累累且包满绷带,还说这种逞强话,任谁也不可能加以认同。
不过日奈却相信了。
原本还露出一副悲伤难过表情且垂头丧气的她,脸上顿时浮现出相当开朗的笑容。
——我记得很清楚。
那张笑容使我觉得我强忍痛楚、死要面子的举动果然没有白费力气。
对于让她重展笑容一事,我感到相当自豪。
日奈再次抚摸着我的额头。
她那冰凉的小手,让发着高烧的额头感到很舒适。
我舒服地闭上眼睛,睡意顿时泉涌而至。
「勇太,你要快点好起来喔。」
「嗯——」
「少了勇太,一点都不好玩。」
「嗯。」
「勇太。」
「……嗯?」
我再次张开差点因这舒适感而阖上的双眼。
「——给我振作一点啦!你可是号称世上最强的山神耶!」
盯着我脸直看的,并不是那个年仅六岁、全身晒得黝黑的小矮子。
现在揪住我的衣领,用力摇晃我的人,乃是一个已经成长至十六岁的漂亮女孩。
她那双泫然欲泪的晶莹大眼,由正面直盯着我的脸。
她正是外表看起来贤淑端庄,但骨子里却是既强悍又傲慢且冥顽不灵的诹访部公主殿下——
我大吃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
日奈就在我眼前,她露出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表情,笔直凝视着我的脸。
当日奈双眼一与我的眼神产生交会,她那紧绷的表情随即松懈下来。
我并未从日奈身上感受到鲜血的气味,她既末跌断手脚,脊椎也平安无事,看样子她全身上下部没有受伤的迹象。
我松了口气,注视着日奈。
但或许是因为一时安心下来所造成的情绪反弹,我胸口突然升起一把无名火。
「——日奈,你嘛帮帮忙……」
「……不晓得野川学姐是否平安无事?」
我还来不及出言抱怨,日奈随即颇感担心地嘀咕起来。
她为了找寻野川的身影,而着急地环顾着四周状况。
我则因为气头已过,顿时闭口不语。
——也对,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是在六年前也好、现在也罢,在你身上……唯有这一点不见任何改变。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快速切换心情。
首先设法确认周遭状况再说,我凝神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附近只见崩塌的瓦砾与木材杂乱地散落一地,其中还包括了舞台布景的残骸、照明灯具及扩音器等器材残骸在内。
看样子整座舞台连同天花板在内的整个骨架构造都一同崩塌了。
站在我的立场,其实也对这个存在于会堂底下的宽敞空问戚到十分讶异。这是战争时期所留下的防空洞遗址呢?抑或是个自然形成的洞穴呢?我举头仰望,只见一道光束自头上那个距离颇为遥远的缝隙透射而下。
地底距上方空隙的高度大约十公尺左右,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像样一点的垫脚处,或许就有办法爬回地面。
日奈个子又很娇小,我可以轻松抱着她爬这段路。
正当我专心思考脱身方法之时,日奈却突然跑开。
「野川学姐……!」
躺卧在附近瓦砾堆后方的野川,明明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上却没有留下什么堪称为外伤的伤口。虽然是有点小擦伤的痕迹,不过并未散发出鲜血的气味。
该说她很幸运呢,还是她受到了什么东西的保护呢……
虽然我侧耳倾听,但却听不见我们三人之外的呼吸声及心跳声。
看来似乎只有我们三人遭到这次崩塌意外所波及。
「……野川学姐、野川学姐!」
日奈拼命试图摇醒她。
「呜……」
身体受到晃动的野川,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她动作缓慢地挺起上半身,原本模糊失焦的双眼也缓缓重新聚焦。
「……响子……竹内同学……来了……」
她那轻声咕哝的表情,因着阴郁情绪而显得更加凝重。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庆幸能够与已逝亲友重逢的人,脸上所应该出现的表情。
野川神情恍惚地站了起来。
她举起双手靠在自己的双眼上方,专心三思地凝视着四周。
「我明明亲手将她埋进地底了啊……」
「……!」
日奈吓得睁大双眼。
我支撑住站立不稳的日奈,并静静观察她的行动。
野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定睛注视着周遭的黑暗。
「啊……野川学姐,请你等一下!随便行动会有危险啊……」
「可是我得快点去找草野老师不可……」
野川甩开试图阻止自己行动的日奈之手,准备朝黑暗中迈出脚步。
在舞台崩塌的瞬间,草野人应该也在观众席里才对。
我猜他八成一看到舞台崩塌,便跟着其他观众一起逃出会堂了吧……
就在我内心浮现这个念头,准备与日奈一同阻止她的行动之时,背后竟传来一阵声音。
「——野川同学。」
「草野老师!」
野川表情顿时一亮,并放声大叫。
我则不由自主地大吃一惊,迅速转身望向背后。
我并未看见草野的身影。
只看见一个掉落在地上,已经被摔坏的扩音器。草野的声音正是从这个照理说早已故障之扩音器当中传出。
「草野老师……竹内同学、竹内同学她……」
「没事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就乖乖在那边等我吧。」
就在他语气沉稳地作出回应的同时,只见横亘在我们头上的地面出现裂痕,电路管线与钢索持续从上方延伸圣地底。
相隔不到半秒钟时间,遭到粉碎的岩层碎片及地板,还有坏掉的铁管椅纷纷从天而降。
我一边保护日奈,一边反射性地抬头仰望头上。
如今出现在头上的,已不再是会堂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微暗的天空。
看来刚刚八成是发生了一场不仅摧毁了舞台,连观众席及会堂天花板也被连根拔起的大破坏。
我抱住怔然伫立于原地,丝毫动弹不得的日奈,内心也十分确信。
仔细想想,这股不想让隐藏于旧校舍的遗体被人发现的『思念』,既不可能来自身为牺牲者的竹内,也不可能是由将近十年未曾重返宵见里的野川所发出。
自从事件发生的十二年前,便出现在宵森学园的人是谁?
直到今日,还一直待在校园当中,并蕴酿这股昏暗『思念』长达十年之久的人是谁?
为了拆毁藏有竹内尸骸的旧校舍,而动作频频的人又是谁?
以及作证指称实际上遭到某人杀害的竹内「似乎在友情方面产生困扰」,使警察将女高中生的失踪误判为『离家出走』的人,到底是谁?
更关键的是,在舞台看起来即将崩塌的前夕,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置身于轰隆作响的邪气中心,定睛凝视着站在舞台上的野川,这个人究竟是谁?
——符合上述描述之人,就只有在十二年前,曾任野川及竹内两人班导师的草野荣治。
众多蠕动攀附的电气管线及树根,在我们面前扩散成巨蛋状。
置身地下的我们,与地上世界的衔接点因而遭到堵塞。
——他打算如同把竹内的遗体隐藏在旧校舍一样,将我们也『隐藏』起来吗?
我顿时感觉到一股悚然凉意窜过脊椎。
同时,笼罩住这个空间的呛鼻恶臭也变得更加浓烈。
「……连诹访部及山神也在场啊……我还真是倒楣呢。」
这一次,声音则是由前方传来。
只见草野从如同蛇般扭曲窜动的钢材后面现出身影。
当然,他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整个人毫发无伤。
他展现出跟往常无异的和霭温柔风貌,脸上浮现出微微苦笑的表情看着我们。
然而——缠绕着草野的漆黑『思念』,却仿佛在短时间内经过大火熬煮一般,变得更加浓厚惊人。
——与其说这是『思念』,倒不如说这已无异于狐狩田学长所提过的妖气或瘴气。
「草野老师……!」
野川跑向草野,并抓住草野所伸出的手臂。在这一瞬间,树根猛然自草野的脚下攀爬而出。树根一边撒下沙土,一边延伸,快速地缠住了野川的脖子,并使劲逐渐勒紧。
「老……师……?」
「……竹内同学可以连同旧校舍一并处理掉,唯一令我挂心的就只剩下你而已。因为你是唯一能够证明我是杀人凶手的目击证人啊!」
「野川学姐!」
眼见日奈不由自主地拔腿冲出,我急忙抓住她的衣襟,阻止了她的行动。穿破地表刺出的钢材前缘,则以毫厘之差掠过了她因为身子往后仰,而踢向空中的脚尖。
草野露出温柔的教师笑容瞥了我们一眼,随即用平稳的语气跟野川对话:
「你再也不想当竹内同学的递补了吧?你觉得很痛苦对不对?因为自从竹内同学死后,你就变成了一个只是以竹内同学的替身身分虚度自己人生的可怜女孩,对不对?」
「老师……我想成为真正的主角……我再也不要当响子的替身了……」
「只要死在我手中,你也就能够像竹内同学一样,永远活在我的心海深处。」
「——啊……我……好高……兴……」
明明都快要被杀了,但野川的嘴角却浮现出一道神情恍惚的笑容。
听见骨头的嘎吱声,使我不禁伸手准备遮住日奈的双眼——不过,原本即将用力折断野川颈项的树根,却突然失去所有力量,并在转眼间逐渐枯萎老化。
一只带着蓝色磷光的手臂,抱住了因失去支撑而颓然倒地的野川。
草野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责备不受教学生的眼神,凝视着这道蓝色的人影。
「……是竹内同学吗?」
只见竹内响子伫立于草野面前,身上还带着蓝色的磷光。
漆黑『思念』的漩涡仿佛呼应十二年前所杀对象的现身一般,猛然扑向竹内及野川。
不过竹内只是轻轻挥动手臂,草野的『思念』随即烟消雾散。竹内那双带着悲伤神情的双眼,则静静回看着这名杀害自己的凶手面容。
「不要阻碍我的行动,你没看见野川同学是这么地想死吗?如果你真是她的挚友,那就帮助她实现心愿如何?」
(——、——)
竹内悲伤地皱起眉头,正准备向草野伸出手臂的瞬间——
「——响子,不要妨碍我啦!」
先前宛如人偶一般毫无抵抗的野川,突然放声大叫。
竹内相当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即悲伤地垂下双眉。
野川跑回草野身旁,向已逝好友射出一道坚定的视线。
「……拜托你,不要阻止我……」
竹内露出一副泫然欲泪的表情,拼命地左右摇头。
不过野川的内心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也变得愈来愈激动。
「这样就好!只要死在草野老师手下,我就能变成跟你一样的存在……!也不用再受到嫉妒你的情绪所苦!」
野川以吐血般的怨恨声调大吼,她那双凝视着竹内的眼神,明显是遭到邪气附身之人特有的眼神。
「……这部剧本也好、这个角色也罢……全部、全部都只是为了你而存在。不管我再怎么竭尽全力饰演,也只是假扮的你,是个比你还不如的替身而已!」
野川俯瞰着自己身上所穿的蓝色洋装,随即愤恨不平地皱起双眉。
「——就连我以女演员身分所度过的这十二年时光,其实不过是在这世上扮演着你的替身也说不定……」
黑色的瘴气漩涡轰然盘旋而起。
先前弹开了瘴气的竹内,这次却无能为力地逃向空中。
「勇太……!」
我只比日奈出声叫我还快了一点,抢先做出蹲低的姿势。
我趁草野尚未察觉到我的行动之前,全力对草野祭出了一记身体冲撞。
受到我突袭的草野,整个人应声跌倒在瓦砾堆上头。
而跪在草野面前,等待草野赐死的野川,也边咳嗽边跌倒在地。
「…
…我虽然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你也犯不着在此时此刻急着寻死吧!」
野川露出十分难过的表情仰望着我。
「相信竹内响子一定也不希望你命丧此地才对。」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因为羡慕响子、嫉妒响子……想要取代响子的地位……」
野川声音颤抖地咕哝着,竹内则是双肩颓然低垂,静静听着原本为自己挚友的野川告白。
「明明知道老师与响子是一对情侣,但我却从中作梗……!」
(……主角只有一人……)
(……这部剧本是专为响子所写的剧本……)
「这是专为响子所准备的舞台。)
(你是假的)(响子的替身)
(……真正的响子已经不存于世)
(都是你做的好事)(都是你做的好事)(把响子还来)(快点还来)(把响子——)
仿佛回应野川的悲鸣一样,周遭的黑霭开始缓缓飘动起来。同一时间,先前在戏剧部办公室所听见的骚灵现象之声,也有如轻声细语一般逐渐响起。
周围的瓦砾堆咔哒咔哒地产生振动,体积小一点的碎片开始飘浮至空中。
一只穿着水手服的半透明手臂,从黑霭漩涡当中缓缓伸出。
(——赎罪吧,你非以死谢罪不可,你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
「……是啊,我非得以死谢罪不可。因为我做出了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的蠢事……」
直到此时,我才首度清楚看见骚灵现象的『面容』。
出现在黑霭之中,口念催死言词的水手服幽灵,其长相跟十二年前遭到杀害的竹内响子并不相同。
这个催促野川去死的『幽灵』,带着一张与十二年前还是高中生的野川一模一样的面貌,向野川要求赎罪,并用着跟野川全然无异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论断野川的罪过。
而那一头长发……或许正是她想要与离世好友合而为一的心愿所产生的相貌吧。
十八岁的野川所抱持之罪过意识、对亲友的哀悼与惋惜、以及对自己的憎恶念头,在野川离开宵见里之后,以女演员身分过着人生的这段期间,仍旧停留于此地不停许愿。
希望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让回到宵见里的野川清偿这项罪过的日子能够快一点来到。
(——连死者都会许愿了,那为何还保有生命的野川,心中居然不存任何愿望呢?)
野川从前所许的愿望,以及如今依然希望能够实现的心愿……就是接受制裁吗……!?
小瓦砾碎片割伤野川的身体,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
尖锐的照明灯碎片朝着野川脸部直飞而来。
一阵蓝色磷光包裹住浑然不觉、只顾着咕哝不止的野川。
——是竹内,竹内响子有如守护着野川一样,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被蓝色磷光击碎的照明灯碎片,应声掉落在地面上。
野川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看见竹内脸上的悲伤神情,她不禁潸然泪下。
「求求你,就让我死了吧……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你,是我……」
骚灵现象再次开始疯狂肆虐,朝着野川飞去的瓦砾全都被蓝色磷光弹开。
竹内坚定地闭上双眼,维持着如同祈祷般的表情,轻轻拥抱着野川。
「……她既然都这么想死,你就成全她,让她死一死不就得了?」
一阵与现场极不搭调的平稳声音响遍周遭。
草野轻轻拨掉沾附在上衣的灰尘,缓缓站了起来,然后突然转眼望着我。
「……你刚刚说了『急着寻死』这些话,对吧?」
这是一阵极端平静沉稳的声音,我的背部感受到野川内心已再次产生动摇。
「——你知道我的心里已烦恼了多长一段时光吗?」
这十二年来——
「你知道我为了准备这种状况,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吗?」
在你为了自保而策划这项下流计划的期间,野川可是一直不断地责备自己。
至于竹内,更是孤伶伶地待在泥土底下,一心只想着要保护野川这名好朋友。
草野朝着我踏出一步。
两步、三步——草野与我之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
再靠近一点……只要再往前踏出一小步,我的拳头便可击中草野的下颚。
不过草野却在踏出这最后一步之前,倏然停下脚步。
「……这一点都不急,我已经等够久了,也已经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努力。」
「——你可真是个只会朝着错误方向迈进的努力份子呢。」
草野并未受到我的挑衅,只见他的薄唇缓缓浮现笑容。
「这片土地并不会侧耳倾听只懂一味许愿、等待奇迹发生的懒惰者的祈祷啊。」
——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够露出如此利己的笑容。
「我的努力、我的愿望,这片土地都赏赐了最正确的回应给我啊!」
草野说出朗朗宣言的同时,一股气势惊人的瘴气随即迎面扑了过来。
在这股连抬头都变得很吃力的风压推挤之下,我一边保护日奈,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何不让我亲手赐她一死呢?」
(因为我犯下了非得以死谢罪不可的罪过。)
「对野川同学而言,在此地被我杀死,才是她唯一能够得到救赎的方式啊。」
(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骚灵现象的怨恨呻吟声愈来愈高涨,并转变成仿佛遭到不断磨擦的悲鸣声。
同时半透明的制服身影,也逐渐遭受到缠绕在草野身上的黑色瘴气侵蚀。指尖空虚地抓着空中,并带着痛苦的痉挛被彻底吞噬——我的直觉认定它是被草野给吃了。
在草野那双霎时睁大的眼睛当中,微血管均已进裂。混浊的眼白染上一层鲜血的色彩。
是因为他咬牙切齿,才会发出这阵叽叽声响吗?他的嘴角冒出白色唾沫。
『崩溃』——我们亲眼目睹了仿佛因着长年以来的灵魂扭曲与倾轧,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导致身为人类的草野逐渐崩溃的可怕光景。
「……勇太。」
日奈以颤抖的声音轻轻叫了我的名字,并主动握住我的手。
只见她露出担心的眼神仰望着我。
此时,我才首度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微微颤抖不止。
草野荣治。
十二年来,一直害怕自己所犯的罪行遭到揭穿,而提心吊胆过日的胆小鬼。
这家伙再也听不见任何人所说的话。
就连因着自己的错,而在痛苦与孤独当中度过十二年漫长时光的两名学生的声音,如今他也只会视为是一种障碍杂音。
——在应当挺身守护之时,须守护自己欲守护之人的幸福。
草野无法守护他应当守护之人,无法把握住应当挺身而出的时刻。
——所以他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罪恶感、自保、害怕会揭穿事实的第三者、恐惧可能失去和平的日常生活——
由草野身上衍生出来的负面『思念』,连与其杀意同步出现的骚灵现象都加以吸收,并得到十二年的漫长时光及宵见里之力,长成了一头怪物。
如今,他在过去的学生面前,挣脱了人类原本所具备的理性枷锁。
突然,我看见树根自草野的脚边破土而出。
一边拨开泥土一边攀爬而出的树根及钢材,全都有如软体动物一般不停地蠢动。
这些物体仿佛像是崩溃中草野的盔甲一样,吞没并盘绕在他的身上,最后夹带着明显的意志,对我们展开攻击。
「勇太……!」
我抱起日奈,纵身跃至瓦砾堆后面。
如同长枪一般的钢材,随即刺中我们刚刚所站的地方。
在我们脚下纠成一团的布幕,则不断地被卷动,变成了一条深红色的大蛇。
它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舞动巨躯袭向我们。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攻击。
并借飞纵之势,一把抱起日奈。
虽然她好像颇有微词,但由于现在没空听她抱怨,所以我迳自加以忽视。
我抱着日奈,以飞袭而来的布幕为踏板,跳向更高的地方。
我的着地地点乃是布景的残骸上头。
就立足点而言,这里并不太稳。
不过在瓦砾堆当中,这里却是位于凌驾其他地方的制高点。
最适合用来确认周遭状况。
「……放我下来啦。」
日奈以相当不高兴的声音对我说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放你下来,也只会害你摔下去吧?」
日奈看起来显然十分不愉快。
并侧目瞥了下方的状况一眼。
我感受到扣住我脖子的手臂,似乎有微微加强力道的倾向,很好很好。
日奈凝视着在下方旋转不止的『思
念』漩涡。
被自己的愿望所吞噬,连往日情人的声音也听不见。
如今,草野内心只有一个愿望。
那就是——破坏一切、破坏、彻底加以破坏。
或许已经清楚了解到他的心愿——
只见日奈也面带凝重表情,紧紧地咬着嘴唇。
我则是梢梢经过思考之后,才开口向她询问我所想到的事。
「根据传承指出,宵见里之『门』会对强烈的思念产生反应……我说的对不对?」
「干嘛事到如今又提……」
「如果黑夜在草野的『思念』持续暴冲的这段期间来临,那将会引起何种状况?」
「……门扉遭到破坏,原本被封住的异界很有可能涌出学园之外……」
我瞪着受到坠落之际的冲击影响,而静止不动的手表。
照理说,我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不算太长才对,在晚上十点的钟声响起之前,想必还有足够的时间可用。
但是,若想等待来自外部的救援,却不知得等到几时才会出现。
我转眼望向在我脚下旋转的『思念』中心部位。
那是一个由钢材及破土而出的树根,拼凑聚集而成的诡异物体。
——草野的本体,必定隐藏于其中。
在我还来不及想出有效的攻击方法之前,这个立足点竟开始晃动起来。
受到草野『思念』侵蚀的布景残骸,外观开始缓缓产生变化。
构成这座小山丘的材料失去原有硬度,并不停蠢动,试图吞噬我们。
「——日奈,你可得抓紧一点喔!」
日奈以行动取代回答,她双手使出更大的力道,紧紧拙住我的脖子。
我在立足点完全消失之前,纵身跳向半空。
伸手抓住了垂挂在头上的布幕残骸。
帘幕因为承受不了我与日奈两人份的重量而裂开。
由下方延伸上来的树根,企图抓住我的脚。
我用力前后摆动我的身体。
趁着帘幕裂成两半之前,跳到另一座瓦砾小山丘上头。
然而草野的『思念』又随即蔓延至我脚边。
在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援助赶抵之前,我大概无法这样抱着日奈,一直跟草野玩捉迷藏吧……
即便我们勉强逃过一劫,但在我们重整态势、再次前来挑战草野之前,『门扉』极有可能便已先行开启……
话虽如此,贸然正面迎战又过于有勇无谋。
无论再怎么乐观思考,我们都毫无胜算可言。
——然而……这是在『如果我维持人类身形』这项但书之下,才会导致的结果。
可是,光是想到『变身』这个字眼,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表姐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以及那名喉咙差点被我撕裂而死于非命的无辜三年级女学生。
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变身。若在场只有我独自一人也就算了,不过现在还有日奈跟在我身旁。
失控暴冲。要是我因为无法控制力量而撕裂日奈,连痛楚及恐惧的悲鸣声都无法传到我耳中,最后我只能在血海当中恢复成人形。
最糟糕的事态发展——浮现在我脑海中,随即转眼消逝。
然而不管在哪一种想像场景中,到最后都是日奈气绝身亡,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对现实……我毫发无伤,全身沾满了日奈的鲜血。
「——勇太,你在害怕吗……?」
日奈这阵宛如轻声呢喃的声音,助我跳脱出脑中的妄想回圈。
仍旧靠在我身上的日奈,露出晶亮的双眼仰望着我。
八成是因为我的身体一直抖个不停吧……?
像这样紧紧靠在一起,其实就各方面而言,都算是很不方便的一种状态。就算舍弃生命也非得保护到底的女孩明明就在自己面前,但我却完全无法逞强要帅。
「说真的,我的确很害怕。一想到我无法保护你安全脱身,我整个人就怕得要命。」
「……简直像个大傻瓜一样。」
「不管我是不是傻瓜,我的『职务』就是保护你到底。」
日奈的表情顿时僵住。
——咦?
我突然体会到一种很不搭调的似曾相识戚。
日奈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状,苍白的嘴唇也持续抖个不停,我还觉得她那双大眼似乎杀气腾腾地笔直瞪视着我……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觉得自己宣称无论发生何事,都必定守护到底的对象,好像对我这番话感到大为光火的样子?
「日奈……」
「不要碰我啦!」
日奈一手拨开我诚惶诚恐地伸向她的手。
她那微微上扬的斗大双眼,逐渐涌出泪水。
「——我知道了!我彻彻底底知道你的想法了!」
「日奈……?」
「反正要不是因为职务在身,你根本就不会想保护我,对不对?」
……咦?
什么?
等等等等……
我该不会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吧?
实际上,还是说刚刚舞台崩塌之时,不小心撞到了头,导致我现在脑筋处于一片混乱吧?
总觉得我完全……那个……无法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说……日奈,不对……日奈大小姐?」
只见任由泪珠滚滚落下的日奈,握拳捣住自己的嘴巴,并低头看着地面。
「……亏我……还感到那么高兴……」
「咦……你高兴什么……?」
「当妈妈告诉我勇太要回来之时,亏我还感到那么高兴!」
「你少骗人,和臣都已经告诉我了啦!」
「他告诉你什么!」
「在我前往诹访部家的那一天,你因为不想跟我碰面,还刻意担下平常根本不肯做的仓库打扫工作!」
没有人知道当听见这件事的我,内心究竟受到多么严重的打击……
不管经过六年也好、十年也罢,我一直以为日奈会是我永远的好朋友,可是——
世上还有比这更过分的背叛吗?
然而日奈不但没有向我道歉,反而还突然变得面红耳赤,大声呛回来:
「谁叫勇太你……那个……擅自变得这么高大!」
「……拜托,都过了整整六年,谁都会长大的啊……」
「可是你怎么可以未经我的允许,就擅自长得那么高啊!这样害我很难开口找你讲话耶!」
根本就是反过来向我发飙嘛……!
我一脸愕然地俯视着边气得直跺脚边不停责怪我的日奈。
日奈则以她那双充满十成怒火的婆娑泪眼,直瞪着对先前所受的过分待遇提出抗议的我。
「……呃,这点是我不好,对不起啦……」
太不合理了吧。
我总觉得我好像受到了极端不合理的对待。
日奈虽然气冲冲地直瞪着我,但后来她总算是用力点了点头。
「……好吧,这件事我可以原谅你,不过那件事就真的不可原谅。」
又是哪件事啊?
我到底是在什么事情上面,又踩到了这家伙的地雷啊?
「妈妈告诉我,她指定山神的长男来担任我的守护者时——」
「那又不是我主动开口要求的……」
「我虽然认为我不需要什么守护者……不过如果是勇太的话,那我倒还可以接受。」
我顿时闭口不语。
——好险……没想到在这段对话当中,居然也埋了一颗地雷……
我格外认真地凝视着幸好没听见我刚刚那句咕哝的日奈,并随口应声。
「……然而,跑去向我哥学习仪式相关规矩的你!」
猛然转身,对我露出如恶鬼般可怕神情的日奈,使我吓得顿时缩起身子。
看见我的反应,日奈的双肩随即颓然低垂,声调也跟着变低许多。
「……居然摆出一副看起来就觉得既麻烦又莫可奈何的表情,勉为其难地接受我哥的指导……」
「……这,我当时真露出那么糟糕的表情吗?」
「一点都没错!你那摆明就是一张『若非接到诹访部家的命令,我才不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的脸嘛!」
「呃……那是因为我当时才刚听说日奈你不想见我,所以心情整个很差……」
「还有,当我哥对你说『能够担任儿时玩伴的守护者,你内心一定很期待吧?』的时候,你还露出一副很排斥的表情,回了句『我只是因为老爸老妈的吩咐,才勉强接下这份职务罢了。』,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详情啊?
单靠事后向和臣打听,也绝不可能知道得如此钜细靡遗。
难不成她嘴上说要去打扫仓库,实际上却躲在门外偷看?
……是了,她肯定在偷看。
拜托,大小姐,面对这种摆明是反话的询问,我哪有办法说出「是啊,我很期待喔!」这样的回答?
问话的可是那个和臣耶!
他可是个一旦听到我这样回答,便会一直拿这件事糗我,糗到连曾孙出生都还不肯罢休的人耶!
——可是……要是日奈气得撂下『你就这么不喜欢跟我一起被讽刺是不是?』这样一句狠话,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我只得将苦恼藏在心中,装傻作出回答。
「……我真说过那样的话吗?」
「你当然说了!还害我那天躲在被窝里面,从天黑哭到天亮耶!」
——啊。
她这句话使我茅塞顿开。
我终于知道日奈在任命仪式当天,化上复古白粉妆的真正理由为何了。
总而言之,你不希望我看见你哭肿眼的模样就是了。
说什么也不想让我知道你被我惹哭就是了……
我急忙收敛起不自觉浮现出来的傻笑表情。
「……所以我才想说……既然勇太你明明不愿意,却又回绝不了,那干脆由我主动开口拒绝算了。」
「我没有不愿意……」
我一支吾其词,日奈的眼神随即再度燃起熊熊怒火。
「你撒谎!」
「为什么说我撒谎啊!」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在『任命仪式』上久别重逢之时,我在你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欣喜神色?」
「咦……」
「哪有可能只因为我涂上白粉穿上和服,你就完全认不出我这个儿时玩伴的长相啊?」
「这还不都是因为——!」
——你在这短短六年之间,就变得这么漂亮,跟过去简直判若两人嘛!
没错,我的变化根本就只能算是小儿科而已吧?
我也只不过是个子变高一点,身材变壮一点罢了。
但是相较之下,原本皮肤黝黑且个性凶暴的小矮子,竟摇身变成理想美少女出现在我眼前……
而且当她缓步走近我之时,还传来一阵格外迷人的气味,睫毛又密又长,手指也相当细致……
——只不过就算嘴巴裂开,我也不可能说出这些话。
所以我只能挤出其他句子作为回应。
「的确啦……一开始我是很勉强地接下职务……」
「哼!我就知道……」
「你安静听我说完好不好!」
我一手制止几乎快扑上来揪住我衣领的日奈,并继续解释给她听。
「可是现在……我很高兴自己能够接下这项『职务』,而且对你……」
「我就说我不是想听你讲这种话嘛!」
斗大泪珠再次自日奈的眼眶泉涌而出。
「我所等待的人,既不是山神的长子,也不是什么守护者!我明明只是想见到身为儿时玩伴的勇太……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为了见我一面,才再次回到宵见里,可是你却……」
——原来如此,哎……我终于搞懂了。
我因为感觉自己遭到外表变得很漂亮,跟过去简直判若两人的日奈所排斥,便觉得相当寂寞。
而日奈则是认为我只一味重视『职务』,并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因此也感到十分寂寞。
看起来很像是儿时玩伴单方面割舍掉自己,并逐渐远离自己而去,但实际上……彼此却都一直等待对方能够回心转意,重新注意到自己的心声……
——怎么可以笨拙到这种程度啊……难怪我们会被讽刺,会被当成笑话看待。
看在学长们的眼中,肯定再也找不到比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为不干不脆的状况。
「日奈。」
「别碰我啦!」
日奈又拨开我伸过去的手。
我却仿佛学不到教训一样,再次伸出我的手,轻轻摸着日奈的头。
日奈任由眼泪不停夺眶而出,并抬头看着我。
「我最讨厌你了!管你是要辞去职务还是干什么好事,都随便你去搞啦!」
「日奈,我……」
一阵横扫而来的强风,突然笔直扑向我的脸颊。
我反射性地抱住日奈,并摆出受身的姿势。
只见钢材变化而成的尖枪一支支从地底延伸而出,轻易刺垮了瓦砾小山丘。
一支、两支……但在闪躲最后的第七支尖枪之际,我却没能及时做出受身姿势。
于是我就这么抱住日奈,任由后脑勺与地面产生剧烈碰撞。
这一撞顿时令我眼冒金星。
——仔细想想,现在并不是为了这种事而大起争执的时候呢。
我头晕脑胀地思考着。
此时,在我那因疼痛及冲击而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界当中出现了日奈的脸庞。
「勇太……!」
日奈以手背擦掉眼泪,探头窥视着我的脸。
是啊,现在不是哭泣掉泪的时候。
对你我而言,在我们哭闹争吵的这段期间,还有非解决不可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处理啊……
——因为你是『诹访部』,而我是『山神』。
「勇太,没事吧?你要不要紧?」
「日奈。」
「怎么了,勇太?」
「我决定变身对付草野——就由你来控制我的行动吧。」
日奈愕然睁大双眼。
随后只见她一股脑儿地左右猛摇头。
「……不行啦。」
「日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再想想其他方法好不好?」
「如果有其他方法,咱们自然可以采用,不过现在……」
「勇太你用不着变身没关系!我会尽快想出其他更好的方法……」
「除此之外,没其他更好的方法了啦!」
——我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样岂不是跟之前的立场完全相反吗?
日奈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整张脸揪成一团。
「可是……可是勇太……你明明很排斥变身……」
日奈的嘴唇颤抖不已,颓然低下头去。
看见她脸上的难过表情,使我差点不由自主地改变心意。
我想尽办法集中气力,凝视着日奈的双眼,并开口对她说:
「现在跟之前那次的状况截然不同,你一定得让我变身,让我们合力解决掉那个混帐东西吧。」
日奈犹豫不决地咬着嘴唇。
「——真的没关系吗?」
与其说她对我感到害怕,倒不如说那是一道担心我的眼神。
居然对山神说不用变身也无妨……你还真是个没出息的诹访部啊。
——不过,我实在很庆幸是由你来担任我的主人。
(当许下希望守护某人的愿望之时,有时反会招致因而失去守护对象的状况喔?)
我突然觉得耳边传来狐狩田学长的声音……
我才不要因为失去了在应当守护之时却没能挺身守护之人,才在事后感到悔恨不已!
我一定会在应该挺身守护之时,尽全力守护住我想要守护之人的宝贵生命!
「……日奈,仔细听我说。」
「嗯,我在听,勇太。」
「我啊……一直很害怕变成野狼,那样的转变总是让我感到十分恐惧。」
「……嗯,这我知道。」
「比起这股沉眠于自己体内,却不受我控制的强大力量比较起来,我更害怕的是这股惊人力量,很有可能对我所重视的最重要的人造成伤害。所以我才会决定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主动辞去守护者职务……」
「……勇太?」
「现在我还是很害怕,而且简直怕得要命,不过……」
我强忍着痛楚,缓缓挺起上半身,日奈的脸则相当贴近我,甚至让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她的呼吸。
「——若是我因为胆怯,而未能采取我可以办得到的行动,导致你死在这种阴暗湿冷的鬼地方,这肯定会是我最无法忍受的状况。」
变成一个连三婆也自叹弗如的可怕老太婆,并在数十名儿孙的包围之下,在被窝里安然离世,这才是最适合日奈的人生结局。
她最适合这种度过了既幸福,又充满诸多欢笑声的人生之后,才悄然到访的平静安稳结局。
打死我也无法接受日奈是因为被这个既任性妄为又不负责任的混帐草野牵连,而无缘无故死在这种地方。
——或许野川会认为只要能够与草野一起殉情而死,便算是实现她的心愿,但我绝不能让我的日奈面对这种不明不白的无聊死法。
「而且这总比咱们什么都不做,一同葬身于此要来得好上百倍,就由你来控制我吧!」
「可是……要是说……我控制不了你呢?」
「如果你控制不了我的话啊……」
日奈咕噜地吞了口唾液。
「……如果你控制不了我的话,那我先说声抱歉,你就乖乖让我杀了吧。」
我竟然十分干脆地脱口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感到相当惊讶。
日奈则是凝视着我,双眼眨了好几下。
随后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如果我失败的话,就乖乖被你杀掉好了。」
「
我会随后跟上,这样你就不用怕寂寞了吧?」
「你简直像个傻瓜一样。」
「我才不是傻瓜,我不是已经发过誓了吗?」
「——你是指『直跟至碧落深渊、黄泉尽头』那段话吗?」
「对对,就是『我将随侍于公主身旁,直至气尽命绝为止』那段话。」
「……纵使是三千世界的尽头?」
「即便是尽头的尽头,只要日奈你决定前去,我也会跟着你一同前往。」
日奈总算展露出笑容。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你死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你一起死。」
「勇太,你果然是个大笨蛋。」
日奈倏然起身,定睛俯视着我。
她的脸蛋被泥巴弄脏,头发也因着蒙上一层灰尘而变得有点白。
身上制服当然也显得破破烂烂,不过日奈果然不愧为『公主殿下』。
只见她那脏兮兮的脸蛋,浮现出一道十足自信的笑容。
「——勇太你可是本大小姐的山神耶!你真以为我会那么简单就让你死掉吗?」
明明置身在不见光明的地底深渊,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却觉得日奈的周围看起来格外明亮。
日奈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瞪视着漩涡状的黑色『思念』。
受到邪气影响而产生变质的电器管线残骸,为了捕捉日奈而直扑过来。
「——退下!」
日奈的声音压倒了黑暗的气势,响彻四面八方。
只是这样一喊,袭向日奈的电器管线便戛然停在半空中。
随即软弱无力地掉回地面,最后完全静止不动。
感觉上简直就像是受到日奈的坚定眼神所震慑一样。
日奈面带得意洋洋的笑容,转身望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发出气势凛然的声音。
「——我以诹访部之名下令,山神勇太,赐给这名遭受魔气吞噬之人安息,并挺身保护宵见里!」
日奈的声音,转化成唤醒沉睡在我体内这股『力量』的金钥。
一股巨大的『力量』自体内不断涌现。
沉眠的『野兽』自梦中清醒过来。
它的鲜血、灵魂,渗透至我的四肢直到指尖。
这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融合感。
浓密的黑色兽毛覆盖住我全身上下,不留下任何一丝空隙,指甲及犬齿也开始逐渐伸长。
转眼之间,我身上的肌肉与骨头密度均大幅增加,到最后甚至无法只靠两只脚来支撑住全身重量。
膨胀弯曲的肌肉当中,潜藏着人类那种既脆弱又钝重的肉体完全无法比拟的强大力量。
我十分渴望能够自由行动的时刻快点来到。
——一股体内细胞彻底产生改变的快感。
我将心中不断涌现的欣喜感受,转换成喜悦快乐的声音,开口发出咆哮。
这阵足以压制周遭气氛的吼叫声,使空气产生微微震动,也导致不稳定的瓦砾小山丘开始崩塌。
——戚觉真爽!
我神情愉悦地嗅着周遭的空气。
我发现在这阵刺鼻难闻的瘴气当中,混杂着一股人类的味道。
我高声吼叫,猛蹴瓦砾小山丘,笔直冲向这股闻起来相当美味的人类气味。
「——勇太,且慢!」
正面突然响起一阵声音。
我的前脚竟像是结冰一样,擅自停住不动。
虽然我使尽全力想踏出第二步,但我的脚就是动弹不得。
「——勇太,过来!」
(勇太……是我的名字。)
这一点我自己也很清楚。
(即便外表产生了变化。)
我开始思考一件很有趣的事。
这具既强悍又漂亮,宛如将力量具现化的躯体,不正是我原本所具备的外貌吗?
「勇太。」
这阵呼唤声当中,带有一股力量。
这是一阵仿佛直接传入我的脊髓,游走于我全身各部位的声音。
我一边发出低沉咕噜声,一边压低身子,缓缓走近这阵有力声音的主人。
站在我眼前的,竟是一名个子娇小的雌性人类。
这个娇小的雌性——并不是雌性,而是日奈,她是个女孩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她露出兼具威压及挑战心态的眼神。
我吸满一大口气,朝日奈发出一声怒吼。
空气为之大大震动。
就连环绕于周遭的瘴气也因而瞬间萎缩。
然而,对于这声充满十足威吓之意的吼声,日奈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她还维持着双脚张开与肩同宽的姿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勇太,右边!」
日奈的声音钻入血管,流遍我全身上下。
使我身体毫无理由地陷入蠢蠢欲动的状态。
于是我在日奈的命令之下,迳自跳向右边。
前脚猛然一挥。
原本可能刺中我的钢材,顿时从中间折成两半。
瘴气漩涡传出一股『惧怕』的气味。
真是愉快。
能够习惯应用这股压倒性的力量来狩猎敌人,感觉着实有趣。
「勇太,下面!」
心情一高兴起来,立刻导致反应速度慢了半拍。
破土蔓延而出的树根随即缠住我的身体。
树根企图就这样直接将我勒死。
它们缠住我的身体,将我吊至半空中。
「勇太,快踢!」
我顺从日奈的声音。
后脚用力一踹。
紧紧缠绕住我身体的树根根部应声被我踢断。
残余的树根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最后总算让我重获自由。
日奈是一名超乎我想像的优秀主人。
再多下一点命令来听听,只要是你所说的话,我什么都听。
我听从日奈的声音,纵身高高跃起。
因为得到生命的电器管线从地底冒了出来。
并一条一条朝我展开攻击。
我先用利爪扫开来自右边的攻势,只见五颜六色的电器管线进射出火花,缓缓掉落回地面上。
接下来,我继续对付从左边延伸过来的攻击。
我张开嘴巴,一口气咬住所有的管线,顿时感受到金属与绝缘体被我牙齿撕裂的感触。
——难吃。
嘴里满是橡胶味道。
我马上吐掉这些管线,转身准备冲向根部——
「勇太!不要深入追击!」
日奈发出命令。
我虽然回应了一声不满的低吼,但却无法违抗命令。
我急忙停下脚步,转身绕了个U字形的圈。
同一时间,尖锐的树根穿破大地,快速飞窜而出。
「我就说嘛。」
日奈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
要是我刚刚直接冲过去,肚子肯定会开出好几个大洞。
虽然知道日奈并没错,但找还是感到非常生气。
我有点泄恨地猛咬这些蔓延过来的树根,即便把它们通通咬成碎片,仍然难消我心头怒火。
我以身体冲撞撞垮了瓦砾堆,纵身跃入瘴气之中。
瘴气被我以利爪割裂,顿时烟消雾散。
不过却有钢材自四面八方朝我直飞过来。
「勇太!」
日奈的声音。
我在思考之前,便已领悟个中涵义。
钢材仿佛软糖一般,被我折断并重叠在一起。
惊讶、兴奋,以及喜悦。
(——平常我总是任由冲动的情绪控制自己……)
(——不过今天,我却能随心所欲地掌控自己的身体。)
脑海一角留下了一闪即逝的思考片段。
听从日奈命令而战,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而且远比任由本能控制,只管屠杀眼前敌人还要来得有趣许多。
生锈的钢筋自脚底延伸而出,这些大概是用在会堂建筑物当中的钢筋吧。
它们穿破地表,边扭动边袭击我。
瓦砾堆也发出轰隆响声而崩塌。
我发现竹内及野川就在瓦砾堆下面。
「勇太……!」
天啊,哪有人类会这样一直使唤野狼啊!
我全速奔驰,张口叼住野川的后衣领。
并将来不及对这突发事态作出反应、而僵住不动的野川整个人抛向空中。
竹内接住了野川,并让她就此轻飘飘地降落在瓦砾堆后面。
竹内半跪在野川身旁,并将带着蓝色磷光的手伸向这位生前挚友。
此时,从旁快速伸展而来的钢筋,企图贯穿野川的喉咙。
竹内覆盖在野川身上,化为盾牌挡下了攻击。
「竹内——!」
周遭突然响起草野那仿佛咬牙切齿般的声音。
「我很清楚!你之所以救助野川同学,目的就是为了摧毁我们,对吧?」
「摧毁……我跟草野老师吗?」
「一点都没错!她就是打
算摧毁杀了她的我,以及帮我掩埋尸体的你啊!」
竹内紧紧抱住全身颤抖不已的野川,并抬头仰望草野。
蕴含在她眼中的并不是愤怒,而是对自己过去的旧情人,所抱持的深深悲哀之情。
「没错,我的想法一点都没错!所以你才会试图将一心寻死的野川同学搞成这副半生不死的模样!因为她是唯一一名能够证明我是杀人犯的证人啊!」
「草野老师,我……从未想过要背叛老师……」
「自从你回国之后,曾经数度打算向警方自首……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可是老师……如果我能死在老师手中……」
面对野川那苦苦哀求的声音,草野并未再作出任何回应。
由地底伸展而出的钢筋,再次袭向野川。
竹内以带着朦胧蓝光的右手拨开钢筋。
钢筋被蓝色磷光弹开,随即往后退开。
不过竹内却不继续追击这些不停蠢动,企图找寻空隙再次发动攻击的钢筋。
——为什么不出手反击?
我对竹内发出怒吼。
敌人打算杀害野川,也企图消灭竹内。
一旦只顾着防守,两人迟早都会被埋入瓦砾堆底下啊!
然而竹内却无力地对我摇了摇头,野川也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的企图心。
——是因为怜悯以前交往过的这名男子吗?还是对他仍留有依恋之情呢?
我并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我也压根儿不想知道。
「……要是演变成长期抗战,野川学姐她们会有危险。」
我的判断也跟你一样,日奈。
虽然说那个人类及幽灵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日奈就不一样了。
既然如此,那就快点收拾草野,结束掉这场战斗吧。
我一边注意着别咬破衣服,一边叼起日奈的后衣领。
顺势把她放在我肩头上。
日奈就这么坐在我的背上。
她那双纤细的手臂,正紧紧抓住了我的脖子。
隔着衣服布料所传来的体温,以及比我还快上一点点的心跳,为我带来很舒适的感觉。
此外,我还闻到一股芳香的味道。
日奈在我耳边下达指令:
「——勇太,先摧毁所有钢筋!要是被那玩意儿刺中,咱们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我发出短暂低吼声,回应日奈的命令。
钢筋自混凝土当中延伸而出。
并不断快速挥动,发出『咻咻』的破风声。
光是被钢筋的前端削中,似乎便足以使我皮开肉绽。
我的尖牙啃裂钢筋,我的钩爪割碎岩块。
日奈拼命地紧紧攀附在我背上。
在这种状态下,她依然能够作出十分正确的指示。
她的声音既不带一丝颤抖,亦感受不到任何惧怕。
日奈知道我会确实地解决掉猎物。
——她相信我必定能完成使命。
发现这个事实使我心情感到相当激昂。
被扯断的钢筋边扭动边朝我们直飞过来。
我以毫厘之差闪过这波攻势。
但岩壁却已经近在眼前。
「这下子看你们怎么办?你们已经无路可逃罗!」
草野发出了夸耀胜利的声音。
日奈这阵轻笑声,大概只有我听得见。
我爬上这面垂直的岩壁。
以后空翻飞过这些直扑而来的钢筋。
「勇太!」
日奈紧紧抓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喊。
我的视线前方出现一座瓦砾小山丘,它左摇右晃,看起来已将近崩塌。
我转动身子,踹了天花板一脚,顺势降落在这座不稳定的瓦砾小山丘上头。
接下来,我向瓦砾小山丘踢出一脚,使它倒向钢筋掴束的所在位置。
钢筋被瓦砾压扁,传出阵阵不协调的轰然巨响。
「成功了……!」
日奈发出欢呼声,紧紧抱住我的脖子。
而在这段期间,我早已全力开始往前奔驰。
因为多节且表面不光滑的树根又自地底不断冒出。
我们以树根为踏台,纵身跳跃起来。
笔直跃向瘴气漩涡的中心地带。
只见一座残骸所搭建而成的高塔,耸立在漩涡中心处。
石块、混凝土碎片、钢筋、木材、布幕的碎片——
这是一座利用手边收集所得之残骸建构而成的扭曲巨塔。
而身为瘴气源头的草野,就在这座塔的中心部位。
我在跃进瘴气漩涡之前,先将背上的日奈放下来。
因为日奈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了浓密瘴气的侵袭。
我想可能不消数秒时问,她就会倒地不起,所以才放她下来。
不料日奈却跟着我一同进入瘴气漩涡之中。
「要是我离你太远,导致你听不见指示的话,你也会感到很困扰吧?」
她居然一脸毫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
就算你昏倒,我也懒得理你喔!
「少在那边给我拖拖拉拉的,快点往前冲啦!」
那是一阵比铁鞭还要锐利的声音。
我随即挺直我的脊背。
我快速穿越了开始崩塌的瓦砾间隙。
我对草野发出一声夹带宣战之意的怒吼。
感受到敌意的瘴气开始旋转绕圈。
受到邪气影响的树根则疯狂地来回扫动。
「勇太!」
日奈扯开嗓门。
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瘴气的影响。
我内心感到有点高兴。
并在日奈一声令下,纵身对这座瓦砾高塔展开袭击。
我撕裂包围住草野的各式各样残骸。
前脚挥劈击溃残骸、张口咬碎这些垃圾,不断往深处推进。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从这座急就章的要塞中心地带,传出了草野的悲鸣声。
木片刺中我的脚掌。
钢筋挖走我身上的肌肉。
玻璃碎片则在我腹部割出数道伤口。
「勇太!」
刚刚这声并非命令。
听在我的耳中,这无异是悲鸣声。
看样子日奈似乎很讨厌看见我受伤。
就像我不希望日奈受伤一样……
然而,日奈并未因此而吩咐我后退。
所以我也没有停止攻势。
纵使满身疮痍,我仍持续推进,继续破坏。
每当我摧毁一道多余的护墙,草野的声音就离我愈来愈近。
「——诞生为一种与人类相异的生物,想必一定让你感到很害怕吧?」
草野以轻声细语般的声音对我说话。
「只是因为异于常人,便招致迫害,而不得不隐藏起这股力量,低调地存活在这世上……这也让你觉得很难受吧?」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只要你许愿,希望自己能顺从欲望撕裂这群比自己还下贱的人类,希望能一口咬下他们的喉咙,并为了实现愿望而采取行动的话,相信宵见里必会助你完成心愿才是。」
我突然感受到一阵足以使我背上毛发悚然竖立的恶寒。
但于此同时——却又产生一股令我醺然陶醉的恍惚感。
「勇太!不要听他乱说!」
日奈的斥责声钻入我耳中。
大概是因为她发现我的动作突然变得较为迟钝了吧……
「诹访部同学,你真是卑鄙呢。」
「什么……」
「虽然你嘴上一直嚷着很不喜欢自己的血统、家族的旧规、罗嗦的亲友,但实际上你可曾为了摆脱这些不愉快因素,而认真付出过任何努力吗?」
我听见日奈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而察觉此现象的草野,突然改用另一种带有温柔影响力的声音对她说道:
「一想到自己拥有不同于众多平凡女高中生的能力,并贵为特殊的存在,其实一定让你觉得相当自豪吧?」
「才没有!我……」
「正因为你很清楚自己是在周遭众人的帮助下,才能够拥有这种可以让你恣意妄为、拿大人们当玩具的立场,所以你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想要离开宵见里,对不对?」
「我才没有……这么想……」
日奈回应的声音,竞开始产生颤抖。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对耸立在眼前的天花板残骸祭出一记身体冲撞。
以残骸建构而成的脆弱要塞,瞬间被我彻底破坏。
——然而……草野的身影竟不在其中。
只有一台遭到瘴气侵蚀而变型的扩音器,不停发出刺耳笑声。
「……你们真是太可爱了,居然会上我这种小把戏的当。」
曾几何时,草野已经出现在日奈背后。
成捆成束的电器管线,自他身上那破烂不堪的西装外套袖口狂喷而出。
「哇啊……!」
五颜六色的电器管线,瞬间擒住了日奈。
只见电器管线缠绕住日奈的脖子及手脚,并用力勒住她的身体。
我为了救日奈脱困而掉转身子。
大概是早已算准这个空隙吧,只见一条钢索穿破扩音器,快速飞窜而出。
我怒气腾腾地挥动前脚。
被撕裂的钢索却笔直射中我的右眼。
灼热感与痛楚同时涌现。
「勇太……!」
日奈这声难过的悲鸣声,被草野的讪笑声给覆盖过去。
「好啦,诙访部同学,你说这下该如何是好呢?你可靠的侍从都变成那副德性罗。」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
「……这是面对老师时,应该有的说话口气吗?」
一阵充满虐待他人所得到的喜悦的声音。
我一边因为眼睛被刺中的剧痛而在地上不停打滚,一边缓缓抬起头来。
日奈被不断扭曲蠢动的电器管线吊在半空中。
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泪的表情看着我。
试图重新起身的我,四肢又随即遭到尖锐的树根贯穿。
活生生地被树根钉住,使我不禁发出夹带痛苦与怒火的咆哮。
日奈不忍看我受苦,遂将她那血色全失的脸庞转开。
但草野却粗暴地扣住她的下巴。
「嘿,你得看仔细一点才行喔,这可是你心爱宠物的最后下场耶?」
「啊……」
日奈那仿佛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实在不太舒服。
总觉得这阵声音好像直接刺中我的神经一样。
我勉强挤出一丝气力,简短地吼了一声。
——给我振作一点好不好!
我张口咬碎了刺穿右眼的钢索,痛楚却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
然而……跟日奈那不中用的悲鸣声比起来,这阵剧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日奈宛如被闪电劈中一样,转眼注视着我。
只见她昂然仰起苍白的脸,并咬紧牙根,正面瞪视着草野。
草野见状,随即颇感忌惮地咋了下舌头。
「……还真是一只顽强的小狗呢。」
「他才不是小狗。」
日奈的声量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响亮。
不过颤抖却已经完全止住。
草野嚣张地大笑起来,并探头窥视日奈的脸。
「如果他不是小狗,那又是什么东西?是宠物吗?还是你的骑士呢?」
「他是野狼。」
「错,他根本就只是一只小狗。是一只由态度高傲、实则软弱无力的小孩所驯养的宠物小狗。」
「你口中的无力小孩是谁?」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符合这样的描述呢,诹访部同学?」
「我才不是什么软弱无力的小孩,我可是诹访部的下任当主!」
「无聊、无聊透顶!你明明只要向这片土地许下解放的愿望,从此便可不再受到家规及职务束缚,过着自由且平稳的日常生活了啊……」
「……如果说我从未憧憬过这种平凡生活,那我就是自欺欺人。」
「我想也是,你就许愿吧。相信宵见里之力必会助你完成心愿才是。」
「——但我才不需要那种生活。」
「你说什么?」
「除了我之外,任谁都无法完成诹访部下任当主所背负的『职务』。」
「为什么只有你非得忍住自己的欲望,背负起这无聊的职务不可?」
「虽然不管是职务也好、老旧不堪的屋子也罢、脾气凶暴的母亲,以及那群罗哩叭嗦的老头子老太婆,我通通都非常讨厌,但是……」
日奈昂然抬起头来,笔直注视着草野。
「——只要诹访部尽忠职守,那么付出的努力愈多,能够笑着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也会变得愈多,这样便足以令我由衷地感到自豪。」
即便遭到电器管线所束缚,导致全身动弹不得,日奈仍旧是我的主人。
被日奈这道毫不胆怯的坚强眼神一瞪,草野顿时往后退了一步。
随后他仿佛试图隐藏刚刚不由自主感到退缩的尴尬状况一般,再次嚣张地讪笑起来。
「这个名号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言!事实上,你连那头浑身鲜血,躺在那边做垂死挣扎的宠物都救不了,不是吗?」
「勇太他……才不是我的宠物。」
「哦?那表示你是站在接受他保护的立场罗?」
「我也没有要求他非得保护我不可。」
日奈转眼看着我。
嘴角浮现出微微的笑容。
「——他……是我的随从!」
草野的讪笑声戛然而止。
他随即惊讶地转头望向背后——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在日奈吸引住草野注意力的这段期间,我早已拔除掉原本钉住我四肢的树枝。
我以重获自由之身,笔直朝着草野飞冲而去。
草野神情扭曲地翻转身子,另有树根及钢索穿破他脚边的地面,快速延伸而出。
我做出一个直角转弯,并纵身跃向空中。
一口咬断将日奈吊在半空中的所有电器管线。
「呀……!」
从束缚中获得解放的日奈,直接朝地面落下。
我以背部接住了日奈的身子。
并一边避开袭击而来的钢索,一边弯弯曲曲地向前冲刺。
「——臭小鬼!你们这两个只会玩弄小聪明伎俩的无力臭小鬼们!」
「我跟勇太才不是什么无力的小孩!」
「难不成你们有办法对付本大爷吗!」
「你根本没什么好怕的!而且你才是最软弱无力的人吧!」
「……你说什么?」
「连满心仰慕着你的女孩子们都保护不了……」
「——闭嘴。」
「两人明明都为了恳求你的帮助而哭泣落泪,但你却连助她们一臂之力都做不到!」
「叫你给我闭上狗嘴,你听不懂是不是啊!」
铁管霹哩霹哩地自瓦砾堆底下攀延而出。
或许是因为受到草野的怒吼影响,导致这些铁管的动作根本乱无章法。
「……动作无法预测的这一点,倒是有点可怕就是了……」
日奈小声地在我耳边嘀咕起来。
这现象的确值得提防,不过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怕。
而且我从日奈身上也感受不到任何恐惧的气味。
「因为没有任何会令我感到害怕的理由嘛。」
日奈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情一样,露出嫣然笑容。
「有我跟在身旁,勇太自然不可能会输。」
一点都没错,从小举凡跟日奈一起出手杠上的每一场打架,我可是从未尝过败绩的。
过去如此,未来也不会有所改变。
「勇太。」
听见日奈的声音,我立刻正面直盯着草野看。
站在树根及铁管形成之金属丛林当中的草野,已无法再称之为人。
只见树根及钢筋、布幕碎片缠绕着他那身遭到漆黑『思念』所腐蚀的肉体,并钻入皮肤底下不断蠢动。
草野带着强烈的憎恨之意凝视着日奈及我,并放声对我们大吼:
「……我可是曾试图要帮助野川同学喔,但出手阻挠我的人,分明就是你们这两个臭小鬼啊!」
「你想说被你杀死,便算是救赎她吗?」
「一点都没错!这样总比她一直承受罪恶感折磨及赎罪的想法所带来的痛苦要好上许多……」
「胡说八道!你明明只是因为她活着会对你造成不利,所以才想动手杀害她而已嘛!」
「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为了所爱之人牺牲生命,更加美妙清高的事吗!」
「那种东西,一点都不美妙!」
日奈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回去。
「非得牺牲某人生命才能成就的幸福,哪有什么价值可言!」
「不知世事险恶的臭小鬼,满口就只会说漂亮话……!」
「总比连漂亮话都说不出口的混帐老师要好上几百倍!」
看样子这句话似乎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只见尖锐的混凝土碎片宛如暴雨一般,自日奈的头上快速倾泄而下。
此时,一阵蓝色磷光轻轻地包裹住日奈。
——是竹内吗……
我将日奈的身体交给蓝色幽灵保护,纵身奔驰于狂泄不止的混凝土碎片骤雨之中。
出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是一具单纯的残骸。
一具完全毁损、连半点名为草野的灵魂渣滓都没剩下的空洞躯壳。
草野的残骸笑了起来。
由他身上长出来的钢筋,卷住了我的颈项。
我轻易咬断这些钢筋,并一边靠我重获自由的四肢逐渐缩短与草野之间的距离,一边对他发出由衷的呼喊。
(——是啊,其实错不在你啊,草野老师。你也是这片土地的牺牲者……)
——因此我决定让草野在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状况下,永远进
入安息。
「勇太!」
我正确地汲取了日奈的心意。
我压低身子,朝着草野直冲而去。
断裂的钢索发出破风巨响。
切开了我头部位置几秒钟前所在的空气。
只见草野的残骸神情空虚地张大嘴巴,双眼凝视着我。
「我……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再回到地上!回去过原本属于我的生活……!」
「这世上再没有可以让你回去的地方了——勇太,跳!」
我猛蹴地面,纵身跃起。
我的右后脚遭到晚了几秒钟才伸展出来的树枝所贯穿。
不过在这个时候,我的下颚已捕捉住草野的喉咙。
我以尽可能的温柔一咬,撕裂草野的喉头。
假设他还剩下那么一点点意识,应该也没有时间感受到痛楚才对。
鲜血自被我尖牙咬掉一大半的喉咙狂涌而出。
微带热度的鲜血如雨般喷出。
草野的血使我身上的毛皮染成湿红状态。
我轻轻将气绝身亡的草野残骸放回地面。
为了避免再对他的残骸造成任何毁损,我格外地小心翼翼。
在明显逐渐变淡的瘴气当中……
我让自己的肺部吸满空气——并开口发出吼叫。
在全身沾满自敌人身上所喷出的鲜血的状态下,我发出了胜利的咆哮声。
——发出对在场所有人宣告这场战斗已正式划下句点的胜利凯歌。
勇太的咆哮声撼动了整个阴暗的地下空间。
环绕于周遭的瘴气仿佛受到这股咆哮声镇压一般,变得愈来愈薄弱。
「勇太……!」
我试图跑到满身疮痍的勇太身旁。
但在我准备奔跑之际,我才发现自己的膝盖正一直抖个不停。
——这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勇太。
也不是因为害怕鲜血或妖怪所致。
我的双脚之所以颤抖不已,乃是因为我直到此时,才总算是察觉到自己到底背负着一项多么沉重的使命。
我终于理解诹访部的『职务』不但是守护这个乡里,也是守护这整个世界。以及——为了完成这项使命,甚至会遭遇到牺牲人命的状况……
我紧闭双唇,快步跑向勇太身旁。
这头身形巨大、外貌狞猛的黑狼,静静地趴在草野老师的遗骸旁边。
身上的黑色毛皮布满了伤痕,沾附着自己与草野老师的鲜血。
「……勇太。」
黑狼转头过来。
他伸出鼻子靠近我,气空力尽地嗅着我的气味。
我伸手环抱住黑狼的脖子。
用手帕将他那张被鲜血弄脏的脸给擦干净。
黑狼撒娇似的将头靠在我的胸口。
——好重!
我因为支撑不住,而导致一只脚顿时弯曲。
「啊……」
我就这么抱着黑狼的头,从瓦砾小山丘顶端往下滑落。
此时,一股温暖的『思念』轻柔地接住了原本已经作好心理准备,闭上双眼等着撞上地面的我们。
当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之时,只见一道仿佛萤火虫的蓝色光芒自我面前横掠而过。
「……竹内学姐?」
我急忙试图起身。
因为我想尽快确认竹内学姐及野川学姐是否平安无事。
不过却由于压在身上的黑狼躯体过于沉重,导致我无法自地上起身。
「……勇太。」
我轻声呼唤身体呈折叠状覆盖在我身上的黑狼。
黑狼的身子微微一震,并在黑暗中轻轻转动身体。
他伸出被鲜血沾湿的脸靠近我。
我用手帕很仔细地将勇太脸上的血痕擦拭干净。
方才明明在战斗中被刺瞎的右眼,如今已完全再生且恢复成原状。
——这世上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胜过山神。
这句话当真一点都没错呢,勇太。
我一边回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古老传说,一边抚摸着勇太的头。
「……好了,勇太,我帮你擦干净了唷。」
我将双手绕至勇太的背后。
现在除了紧紧抱住他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为他而做的事。
「勇太……你表现得很好喔。」
被我抱住的躯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原本疲惫不堪地喘着气,并将脸靠在我肩上的黑狼,已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回了那个身为我儿时玩伴,并睽违六年才再次回到我身边的男孩。
我双手使上更大的劲道,紧紧将勇太抱在怀中。
「勇太。」
「……嗯?」
「那个啊……其实我对你……内心一直藏着一句非告诉你不可的话。」
「……对我?」
「嗯,对勇太你。」
勇太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夹杂着些许惊讶之意。
我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将嘴巴挪至他的耳边。
「……谢谢你救了我这么多次,还有……对不起。」
我总是爱说任性话,不断造成你的困扰。
你明明那么排斥,我还硬是强迫你变身。
当你说你会挺身守护我,我却怎么也不肯相信。
以及……为了救我……害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嗯。」
勇太只是简短地回了我一个字,随即再次将头靠在我肩上。
只是这么简单的回应,却使我感到非常安心。
我强忍住泪水,尽我所能地轻抚着勇太的头。
「勇太,真的很对不起,你一定觉得很痛吧……」
「……」
「……勇太?」
「这种伤势……不过是一点小擦伤罢了……」
勇太语气粗暴地小声嘀咕了一下。
这使我不由自主地在这片黑暗之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勇太面容。
只见勇太露出十分认真的表情注视着我。
「我可是……拥有不死身的山神耶。」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满身疮痍的狼人便全身软绵绵地缓缓瘫倒在我身上。
大概是因为体能消耗至极限了吧……过不多久随即听见他发出很安祥的睡眠呼吸声。
我依然维持住抱紧勇太的姿势,并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勇太……你真是死要面子啊。
你以这张伤痕累累又疲惫不堪的脸说出这种话,根本就毫无说服力可言。
不管是谁,八成都不会相信你这番话吧——除了我·诹访部日奈之外。
我轻抚着进入熟睡状态的勇太额头。
我让他的头靠在我胸口,并压低声音轻轻在他耳边呢喃。
「……勇太,你要快点好起来喔。」
「嗯——」
「因为一旦少了勇太,我就会觉得很无聊耶。」
「嗯。」
我紧紧将勇太的头抱在怀中。
在我视野一角突然浮现出一道蓝色光芒,我的眼线随即跟着那道光芒移动。
只见野川在一旁哭泣。
她双膝跪倒在瓦砾小山丘之上,并放声恸哭起来。
那里应该就是已变成不再是草野老师的草野老师最后倒下的地点。
「老师……草野老师……你怎么死了?那我又该如何是好……」
(美悠……)
首次听见的低沉女声,轻轻叫了野川一声。竹内学姐此时正站在野川学姐身旁。
野川大受惊吓似的转过身子。
在她那泪汪汪的双眼当中,存在着强烈敌意及自暴自弃的觉悟。
「……老师死了,接下来你还想怎样?是不是看我被关进监牢,就能让你心满意足?」
(美悠……)
「不准你叫我的名字!别说什么你一点都不恨我,那根本就是一派谎言!」
(求求你……别说出这么令人伤心的话好吗……)
「令人伤心的话?我说的全都是事实啊!我背叛了你!想必你也一定很憎恨我,也曾想过希望能取我性命才对吧?」
(——一开始,我的确觉得有点难过,当然……也曾生过你的气。)
「哼!我就知道你果然很痛恨我!你必定满心期望我身陷不幸的折磨吧?」
(——不过,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不重要啊!」
竹内学姐在野川学姐的注视下,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神情。
(因为我知道,所以已经不重要了……)
「知道什么……」
(我知道美悠在这十二年来,到底为我掉过多少眼泪……)
「……!」
斗大的泪珠自野川学姐双眼不断滚落。
同一时间,飘浮在半空中的瓦砾石块也一一掉落至地面。
(……那是一张非常安祥的表情呢……)
竹内学姐望向草野老师的尸骸,轻声咕哝地说。
(老师,隔了十二年之久……你终于能够安心入眠了呢……)
野川学姐的情绪终于溃堤,并开始发出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