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在水洼中的脸在风的吹拂下摇摆不定,看起来扭曲得好厉害。
七日倚在环绕在顶楼四周的铁丝网上,眺望着雨后的天空。空气仍有些潮湿,但阳光已逐渐从云隙中洒满。看样子明天应该会放晴,积了一堆还没晾的衣物也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她解开原本扎着的两条辫子,一面隔着铁丝网眺望外面的世界,然后一面重新将辫子绑好。
七日口中哼着歌曲,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GREENGREEN(注1)。
「人生在世的喜悦吗。」
如果人生还能再活五十年,这段期间究竟会有多少喜悦或快乐的事呢?就这么活着又有何意义呢?
话说回来,自己有那个资格活着吗?
想着想着,七日又开始哼起歌来。虽然校方禁止学生上顶楼,但身手矫健的她总能轻松跃过封锁顶楼入口的铁栏杆。况且,像她这样没事老爱往空旷一片的顶楼跑的人,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是一个不会受到任何人打扰,专属于七日的空间。
每到午休时间,七日总爱跑到顶楼上眺望校园、学生、教师、学校外的街道等景色,然后一边啃着面包、哼着歌曲。唯有这件事是她上学的意义,因为她对老师上的课毫无兴趣,也懒得去交朋友。
「怎么还不放学。」
只要一放学,她便能从这个令人窒息的狭窄庭图中解放,恢复自由之身,然后到校外的市街上去。其实就算到了街上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七日就是喜欢街道。不远千里从广岛来到的东京,是个龙蛇混杂、人口拥挤,而且天空一片灰濛濛的城市。
但她总觉得,这个城市里存在着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也许会是很美好的事物也说不定。
现在是午休时间。
她一边哼着歌。
一边咬下一口菠萝面包,砂糖随之掉落。
阳光逐渐变强,她不禁眯起了双眼。春天的脚步近了。
通知到了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响起。
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上课了,下一节是国文课。
心中不禁开始忧郁了起来。
上课时她总是在睡觉。
如果上课睡觉惹老师生气的话。她便会改成涂鸦,比方说在教科书的空白处画上小狗的脸。从早上开始算起,今天已经画到第六个了。
国文老师村松最喜欢自己或是让学生朗读课本上的诗,所以不能太掉以轻心,因为他会故意叫没有认真听课的学生起来唸课文。
「好,接下来宫岛同学,妳来唸。」
七日故意装作没在听课的样子。因为只要被老师点到一次,就表示这一整天都不会再被点到名。最近她知道了这个秘诀,所以时常故意看着外面装做没在听课。
「在遥远的山之彼方(注2)。」
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七日才刚开口唸第一句,村松便摇头以对。
「不是KANATA,是ANATA(注3)。在遥远的山之彼方。」
可是这个字明明就唸作KANATA呀。七日心想。不过她还是默默点头,清了清喉咙后重唸一遍。跟老师起争执可不是明智之举。
「有人说,幸福住在遥远的山之彼方。」
如果书上所言属实,那就真的是很远很远了。七日边唸课文边想,倘若幸福只存在于如此遥不可及的地方的话,那会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
「啊啊我和他人一起前去寻觅她的芳踪,无奈最后含泪而归。」
她不是很懂字里行间的意味,不过这首诗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有人说,幸福住在比山之彼方更远的那一端。」
唸完课文,她坐回座位上。七日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即便她想寻觅幸福而望向窗外,那儿也没有山的踪影。映入眼帘的只有外壁一片纯白的升学科校舍。洁白、无瑕,相形之下自己便显得自惭形秽的校舍。
私立四风馆高中里除了七日就读的普通科之外,还有升学科、体育科和艺术科等科系。假使平时都正常上下学的话,是鲜少有机会与其他学科的学生打交道的,因此七日也无从得知那边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人在。只是,升学科一向给人一种有别于其他科的高洁感。七日不禁想着:如果能到那边的校舍去,是不是就能看见那座山呢??是不是只要待在那边的校舍,就能看见幸福呢??
在那遥远的山之彼方。
「到东京之后」
第六节的理化课是打瞌睡的时间,已届退休年龄的老教师并不会对学生太严厉。
七日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打着瞌睡,在意识朦胧之中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到东京之后,会有好事在等着妳喔。
七日十岁时,她的父亲这么告诉她,然后带她去车站坐车。那是她第一次和父亲一同出远门,当时雀跃的心情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对七日而言,「父母」就是指父亲,因为自她懂事以来,母亲就不在她的身边。她不曾问父亲有关母亲的事,心里总以为父母亲应该是早就离异了。
父亲长年在外工作,鲜少在家,所以七日一直都是交由祖父母照料,因此能和父亲一起出门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那天下了一点雨,他们在一个人烟罕至的乡下车站等车。
七日一面暍着坐在木头长椅上的父亲买给她的果汁,一面等着电车的到来。车站里有一群鸽子正东张西望着,走来走去地寻找食物。
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只鸽子降落在铁轨上。
或许是发现了食物,只见鸽子频频把鸟喙伸入铁轨与砂砾的隙缝间。
「那只鸽子会被电车辗死的。」
七日担心地说道。父亲摸了摸她的头:
「别担心。」
他如此说道。
再过几分钟电车就要进站了。父亲为了上厕所离开了座位,而那只鸽子仍停留在铁轨上。车站内开始广播电车即将进站的讯息,鸽子却仍是纹风不动。
牠会被冁死的。
七日心想得设法救牠才行,不然牠会被辗死,会死掉的。
「喂~~。」
七日蹲在月台旁边对着鸽子说道,但鸽子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仍然自顾自地啄食铁轨间的砂砾。
「电车要来啰,你不赶快逃走会被辗死的喔。」
但鸽子仍然停留在铁轨上,还不知大难就要临头。
如果发出巨响吓牠,也许牠就会逃走了。
于是七日抬起脚,往地面用力一踩,想要用声音吓走鸽子。
不料她却滑了一跤,从月台上掉了下去。
那天因为下过雨,所以地面潮溼的月台很容易让人滑倒,而七日穿的鞋子鞋底磨损可能也是造成她滑倒的原因之一。
当七日回过神,她已经跌落在铁轨上了。
从铁轨传来的震动,正告知自己巨大的电车就要进站的讯息。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那只鸽子,大概是因为她掉在铁轨上才让鸽子吓得飞走了吧,但现在反而换成是自己要逃命了。
可是,她的脚动不了。摔下月台的时侯虽然并不觉得痛,不过很不幸的,七日的脚在那时跌断了。
电车就要进站了,而对面的月台上虽然有人,却没人发现七日掉下月台。她想呼救,可不知为什么,喉咙偏偏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怕得直发抖。
七日以前曾经有一次,目睹了猫咪被车子辗过的样子。
由于猫咪来不及闪避突然间奔驰而来的汽车,结果只能呆立在原地被车子硬生生辗过。当时她心想,如果逃走的话就可以捡回一命了,为什么那只猫咪不逃呢?直到现在,她才终于体会到当时被辗死的那只猫咪的心情。
身体根本动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爸爸。」
七日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接着她用力地吸一口气,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爸爸!」
她总算喊了出来。
父亲听到之后立刻飞奔而至,然后从月台一跃而下抱起七日,接着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不记得了。不,她不可能会忘记的,只是不愿意再次想起而已。七日虽然逃过了一劫,但父亲却被电车辗死了;父亲只来得及把七日抛回月台上。自己却不幸命丧黄泉。
她至今仍忘不了那时候的雨声、电车的紧急煞车声、父亲被辗过的那一瞬间响起的令人厌恶的声响,以及人们的尖叫声。
只能说是运气不好,电车的驾驶又刚好没有发现七日父女在铁轨上,再加上雨天煞车不易,种种不利的条件加在一起,才会造成这起不幸的意外每个人都这么安慰七日。
可是,七日相信。
是自己害死父亲的。
七日一直、一直如此深信,并且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活着。
在睡梦中度过第六节的理化课之后,今天的课终于全部结束了。平时她总会到街上逛逛或是直接回宿舍,今天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于是她又走上顶楼。
在班上她没有朋友,
因为她特地从广岛来报考东京的高中,所以七日在这里没有上国中时的朋友,和班上同学也无法打成一片。就这样,转眼间已经过了一年。
不过七日自己倒是无所谓,反而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写意的。
通往顶楼的楼梯有些阴暗潮溼,感觉很不舒服不过只要忍住走完这一段,打开门之后就是天国了。
一望无际的蓝天。
从校舍无法远眺的青山,在顶楼可以看到它耸立远方。越过在那儿的群山与翠绿的山林之后,也许真的会有也说不定。
七日跑到铁丝网前:
「幸福!」
她使劲大喊。
「你在哪里!」
说不定会被下面的学生听到。如果被老师发现她偷溜到顶楼来的话,一定会气炸了。
可是,好舒服。
觉得郁闷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来到东京一年,从没像今天这样大声喊过,因为她将自己隐藏在纪律甚严的宿舍里。
她总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断寻找连自己也不确定的某样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感到全身无比轻松。
「我想要变得幸福!」
或许,那就是自己所追寻的「某样东西」吧,七日心想。
「我想要变得幸福!」
正要回家的学生们纷纷抬头看着顶楼上的七日,连平日不曾交谈的班上同学们亦皱起眉头窃窃私语。
不久,听到七日的喊叫声的老师跑来,将七日带到教职员办公室去。
宫岛七日,予以禁足三天之处分。
*
一早起床,换好衣服之后,他开始准备早餐。
一般的家庭都是由母亲负卖做早餐的,但曾几何时,做早餐成了儿子三月的工作。
因为母亲必须工作来养家活口,做儿子的帮忙做早餐其实也是很合理的,只是母亲对他做的早餐经常挑三捡四,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月。」
把早餐吃个精光的母亲弥生指着装火腿蛋的盘子:
「蛋黄太热了。我不是说过我喜欢吃半熟的吗??」
弥生习惯在饭后暍杯咖啡再抽根菸,三月自然也跟着养成了饭后暍咖啡的习惯。
「我又不是厨师,怎么可能每次都注意蛋黄有没有熟。有人肯做给妳吃妳就该偷笑了。」
「就是因为你老是抱持这种心态,所以手艺才不会进步。」
三月负责做早餐已有五年了,不过会做的也只是些简单的菜色,例如味噌汤、荷包蛋、或是煎得硬梆梆的培根肉,都是些很难称得上美味的料理。
「没进步就没进步,我又不在乎。」
三月啜了一口咖啡之后说道。弥生慵懒地将烟蒂按熄在黑色的陶制菸灰缸里,涂了指甲油的鲜红色指甲娇艳欲滴,三月不禁别开视线。
「你知道吗??最近连一道像样的料理也做不出来的男生,可是不会受女孩子欢迎的喔??」
弥生将包包挂在肩膀上说道。
「我又不想受女生欢迎。」
听见三月这句嘀咕,弥生一瞬间停止了动作,然后一脸正经地问道:
「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因为她的表情太过认真,害三月刚暍下去的咖啡流到了气管里。呛得他咳个不停。
「才、才不是咧!」
「是也没关系啊,不过这种事要老实地跟妈妈说喔??」
她重新点起一根菸,便容光焕发地出门去了。我家母亲还真是潇洒啊,三月一边想,一边把餐盘端到流理台去。弥生以三十五岁的年纪就当上了出版社的社长,杂志或电视节目介绍她时,多半都会在社长前面再加上「美女」两字。她是个身穿名牌服饰,工作量远高于一般男性,才貌双全的女强人。
而三月是她唯一的儿子虽然是私生子。
三月的父亲是谁??即使是与弥生熟识的人,也仅有少数人才知道实情。就连三月本人也是在一年前才知道的。最近。这件事成了他最大的烦恼根源。
三月非常憎恨自己身上流的血液。
因为边想事情边洗碗的关系,转眼时间已过了八点。他连忙把手擦乾,戴上眼镜,披上挂在椅子上的制服,然后确定四风馆高中升学科的白色衣领上别着学生会长的徽章后,便踏出了家门。
或许是昨天下过雨的缘故,今天的天空格外澄澈。
从三月住的公寓步行到学校约十五分钟,全力奔跑的话约六分半钟就能抵达。
虽然时间上用步行的也来得及,但才刚当上学生会长就差点迟到似乎不太好,因此他决定用小跑步的方式跑到学校。
途中。当他要追过班上的女同学时,他停下脚步:
「早安。」
跟女同学微笑道早安之后再开始跑。像这样扮演品学兼优的模范生,算起来已将近有一年了。
才一年级就获选为学生会长。也要归功于三月很会装乖乖牌这一点吧;再加上他的成绩经常保持在全校前十名之内,可谓无懈可击。
穿过高得夸张的金属制校门当然也不忘对守卫打招呼进入校园内,在校舍里他不会用跑的,而是放慢脚步前进。三月静静地打开升学科一年C班的门之后,往自己坐的最前俳的靠窗座位走去。
「早安。」
他向坐在隔壁的藤井真希打招呼,然后坐了下来。不过真希并没有向他道早安,而是开口向他问道:
「诶,涩谷,英语的作业你写好了没??」
然后又加上一句: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借我抄??」
三月很讨厌这个叫真希的学生。她明明是升学科的。却不认真唸书,而且品行不良,一有时间就磨指甲、涂指甲油什么的,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
「好啊。」
虽然讨厌她,但拒绝她对自己也没啥好处。还不如略施小惠,说不定哪天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三月心里这么盘算着。
将写好了英语翻译作业的笔记交给她之后,真希喜孜孜地笑开了。
「真棒,幸好我坐在你隔壁。」
恐怕她一开始就打算抄三月的笔记,所以才不做作业的吧。打从他入学开始,班上就不曾换过座位,三月早已数不清自己的笔记借给真希抄过几遍了。
总有一天一定要想个方法让妳还我这个人情,三月心想。
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这段空闲时间里也无事可做,第一节课是世界史,昨天已经预习过了。这种行程自己早就习以为常。
每天过着无趣而又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看向窗外。
三月扪心自问:难道自己错了吗??
身为模范生虽然有种优越感,
但是在自己体内流着的污秽血液,让他莫名地感到焦虑。
对面是普通科的校舍。褐色、脏兮兮的墙壁,彷佛在提醒自己那才是自己的真面目。
上课铃声在耳边响起。
开完班会,接着开始上课,然后无聊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班导师先向班上宣导,说前几天普通科有个擅自登上顶楼的学生。
「老师相信你们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来。」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挥褕。说实话,三月不喜欢这个班导师。在三月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对自己是升学科教师这种小事而洋洋得意,又看不起普通科的心胸狭窄的男人,是个只能用这微不足道的材料来炫耀自己的可怜虫。
他不想成为这样的大人,于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此时班导露出做作的笑脸:
「你是在暗示老师,这种大家都晓得的事不用我一再提醒吗?涩谷学生会长??」
自己班上出了一名学生会长有那么值得高兴吗??
当会长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一年级就当上学生会长,这可说是破格提拔才有的特例,这是因为一一年级选出的角逐者人数太少了。不过三月心里明白,能当上学生会长是因为自己品性端正这一点受到青睐的缘故,他希望在讲台上笑得一脸得意的班导师也能明白这一点。
教世界史的冈林老师是个喜欢在课堂上聊题外话的人,因此他上课的进度很慢。身为升学科的老师,这样的举动其实不太得体,但因为他聊的话题内容很有趣,反而还蛮受部分学生的欢迎。
当然也有学生希望能多上点正课。但三月根本不在乎,反正书在家里自己唸就可以了,上课不过是在复习内容而已。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又开始扯到别的地方去了。什么以前的皇帝有多勇猛过人、还有三宫六院等等。这些古人的轶事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
女人真的有那么好吗??若只是要发泄的话,随便找只羊来也能解决,根本无需理会那些聒噪的女人。
他侧眼观察真希,坐在第一排的她似乎也对冈林的题外话兴趣缺缺,光明正大地涂着指甲油。在半年前,涂指甲油还是违反校规的,不过在上一任学生会长的居中协调之下,校方终于不再坚持,宣布只要不是太显眼的颜色的话就允
许学生涂指甲油。
真是多此一举,三月心想。
结果,这堂世界史就在一半以上的时间都用来哈啦的情况下结束了,希望多上点课的学生们不禁摇头叹气。
那么喜欢唸书的话,自己在家里埋头苦读不就得了??
三月侧目旁观,但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拿下来擦了擦因教室的灰尘而脏污的眼镜,这时有一名他连长相和名字都记不太起来的女学生走近他。
「哎呀,涩谷同学,你不戴眼镜的时候很帅耶!」
那个女学生尖叫着,真不知道她在兴奋什么。
「你就改戴隐形眼镜嘛。那样看起来帅多了。」
其实三月并没有近视,平常戴的银框眼镜只是纯装饰用,不过不仔细看的话是分辨不出来的。
「是这样吗?」
三月装出一副未尝不可的模样,有点难为情地回答。或许是他的反应让对方受到了鼓舞,女学生又开口说:
「真的啦,为什么你要戴眼镜呢?」
就是怕妳们这些人来烦我呀!不过他忍着没说出口。
「戴隐形眼镜此较适合你啦!」
「我会考虑的。」
三月说完之后,女学生便心满意足地走掉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实在有够单纯,乐成那样能获得什么好处吗??
「真是够了。」
他忍不住说出了心声,连忙瞄了一下坐隔壁的真希。
真希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只是专心地埋头苦抄三月的笔记。不一会儿,她停下动作,将笔记还给三月。
「谢啦,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真希摊在桌上的笔记上头的确已经抄满了英文翻译的作业……虽然是用抄的,但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不由得令三月有些佩服。
「对了。」
真希站起身来说道:
「你很适合当演员喔。」
在三月答腔之前,真希迳自丢下一句。「我去上厕所」后,便离开了教室。
三月望着窗外,思索着真希那句话背后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对昨天溜去顶楼的那个学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感到好奇。
*
对住宿舍的七日而言,禁足三天的这段时间里只能说是穷极无聊。因为她既无法外出,也提不起兴致来唸书,再加上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视,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宿舍的窗户眺望青山、或是比他人早一步入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过,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覆多做几次之后,却发现意外地有趣。
例如细数立在山上的天线,知道原来总共有七根之后心中暗自高兴;或是在空无一人的浴室里,在脚底抹上肥皂玩溜冰等等。
就这样苦中作乐二二天之后,在禁足第三天的晚上,七日被担任舍监的三年级生叫去见她。
这位舍监平时行事一板一眼,管理很严格,所以七日不太喜欢她。站在舍监的房门前,七日心想八成是要对自己的行为大发雷霆吧。房门上挂着「舍监」以及「东山操」两块名牌,七日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舍监叫什么名字。
「我要进去了。」
敲门进入后,一股独特的气味扑鼻而来。不愧是艺术科的学生,东山操的房间里摆满了油画和速描画。宿舍并不像校舍那样有升学科或体育科等学科上的区隔。
「妳来了啊可以等我一下吗??」
操似乎正在窗边整理东西。穿着绿色的运动服蹲在地上的模样。和平常啰嗦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七日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操没有抬头,只用手指着床的方向说:
「妳先坐那边好了。」
七日照她的话在床上坐了下来。
操的房间比七日的大了将近一倍。听说舍监享有特权。可以住宿舍里最大的房间。
地板上散落了一地颜料和笔,即便是恭维也很难称得上井然有序。
「妳一定想不到我的房间这么乱吧??」
操一边说话。手上仍不停的收拾。看样子她是想把杂乱的画具收整齐,不过似乎还需要花点时间。
「要不要我帮忙??」
七日开口问道,但是操摇了摇头:
「不用。妳坐那儿就好。」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七日也只奸乖乖坐着。反正一定是为了被禁足还不安分一事惹得她不高兴,七日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好想赶快回房间。
正当她这么想时,仍然忙着收拾画材的操开口了。
「不好意思喔,突然把妳叫来。」
「不会反正我很闲。没关系。」
听到七日的回答,操露出苦笑:
「因为妳被禁足了嘛。」
「是啊。」
她似乎没有生气,反而用和善的语气跟自己对话。那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叫来这里呢?七日着实想不透。
「我想妳应该知道,我今年就要毕业了。」
「是。」
「所以我必须选出一位新的舍监才行。按照惯例。舍监毕业时要从一年级的女生中选出继任者。」
她是头一回听到这件事;或者应该说。因为七日很少和宿舍里的人打交道,所以接收到的情报自然也很有限。
七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时操突然看着七日的脸说:
「妳要不要当当看?」
她那双看起来有点凤眼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七日。
「当什么?」
「下一任舍监。」
「我?当舍监?」
七日不明白操为何会找上她,还以为这是在开她玩笑。
「我不是在开妳玩笑喔?」
在操补上这句之后,七日才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只是她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当上舍监的样子;再说,问禁足中的学生要不要当舍监,整件事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突兀。
「可是我。」
七日找不到适当的说辞,支支吾吾了半天。或许是看到这样的七日觉得奸笑,操露出微笑中断了手边的整理工作,坐到七日的身边,使得弹簧床发出了小小的嘎吱声。
「妳在宿舍里没有朋友吧?」
操劈头就向七日这么说道。听到这样的话并不会让七日很受伤。只是被他人一语道破,内心还是不太好受。
「当舍监呢。就是要能够注意到宿舍里的每一个人。像是谁跟谁比较好啦、或是比较不好啦等等要面对很多状况。」
「是。」
「我物色过很多人。结果发现在这个宿舍里,最少与其他人接触的人就是妳。身为舍监必须要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来处理事情,因此我认为由妳这样的人来担任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说到这里,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学姐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就在二年前。」
接着操开始谈起过去的事。原来操在刚入学的时候就把重心都放在绘画上,对他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还曾经跷课去看想看的画家个展,结果被学校知道之后也是遭到了禁足处分。而在禁足期间,就和现在的七日一样,操也被当时的舍监叫了去。
「当时我以为一定会挨一顿臭骂结果学姐却突然间我说要不要当舍监。」
听着操说的话,七日大感意外。因为操虽然严格又啰嗦,待人接物的态度却不差,七日一直觉得她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我本来对人选还很迷惘,结果正巧发现妳和二年前的我很像,所以我就想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七日没办法立即回覆她,因为她还是无法想像自己当上舍监会是什么样子;再说要她站上高位管理别人,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我不会要妳立刻答覆的,毕竟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操侧头露出微笑,不太整齐的浏海随之摇曳,飘来淡淡洗发精的香味。
「那当时妳为什么会答应当舍监呢?」
面对七日的疑问,操则是:
「因为房间很宽敞。」
一脸泰然地答道。
「如果要画画,用这个房间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一般的房间跟这间舍监用的房间比起来的确是太窄了。环视散落满地的画材,七日认为这个理由很合理。
「不过呢,妳也有妳的立场或考量,所以我不会强迫妳,妳也不要觉得有压力。接或不接,等妳下定决心之后再跟我说就行了。可以的话,最好这个星期内能给我答覆,因为我快毕业了,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七日点了点头,确认交谈告一段落之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时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间道:
「妳是广岛人对不对?」
「是的。」
「我爸爸也是广岛人,所以听妳的口音大概可以猜得出来。」
因为从小被祖父母带大,所以七日的口音相当重,不过她并没有特别想要校正腔调,所以即使来到东京将近一年,她的乡音还是很重。她也知道班上同学背地里都叫她『乡巴佬』,但七日并不以为意。
「妳喜欢东京吗?」
对操的这个问题,七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不确定这句话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说妳大老远来到东京唸书,是不是因为喜欢东京的关系。不过妳又没有因此就刻意改变口音我只是好奇间问罢了,不好意思喔。」
「我喜欢东京,应该是吧。」
应该是吧。
因为父亲好像很喜欢东京。因为东京好像有她所期盼的某样东西。
「是吗那就好。」
操安心地微微一笑。
隔天,禁足令解除,七日踏上连日不见的学校。
连平时厌恶的学校,也因多日没见而觉得有些新鲜。
第一节和第二节课,七日很罕见地没有在课堂上打瞌睡。认真的上完两节课之后,七日发现唸书其实意外地还蛮有趣的;不过第三节课就开始打瞌睡,而第四节课是在涂鸦中渡过的。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栘啊。
到了午休时间,最令她困扰的就是无法上顶楼去这件事了。
才刚刚重获自由就重蹈覆辙恐怕不太妙,而操希望她接舍监的事也让她有些在意。如果要当舍监,就不能随便坏了规矩。虽说她还没决定要当舍监,但总觉得目前还是安分守己一点比较好。
七日在福利社买了菠萝面包之后。无奈地回到教室吃午餐。
看到面包上的砂糖一直掉到桌上,七日心想看来以后要在教室吃饭的话,还是买别种面包比较好。
在前面的座位有几个女学生一直在偷瞄七日这里。看样子是在说她的坏话吧。不过七日也不以为意,因为耍怎么想是别人的自由。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的确还蛮适合当舍监的。
害怕被别人讨厌的话,就无法斥责他人了。
可是她说的话大家会听吗?
再说,当上舍监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在自己的生活里的麻烦事逦赚不够多吗?她既不像操那样希望可以住在大房间里,也没有意愿要踩在别人头上当领导者。
还是婉拒她好了。
一面舔掉沾在手上的砂糖,七日心里这么想着。
就算这么做,也不会因此而发生好事的,
突然间,她停下舔砂糖的动作。
老是抱持着这种想法的话,能够变得幸福吗?忽然,她想起了父亲的脸。
那时在车站里看到的父亲那张满心欢喜的脸。
『到东京之后。会有好事在等着妳喔。』
父亲带着满怀希望的表情这么说道。
父亲应该是深信着的吧。虽然她不知道「好事」是指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那一定真的就是「好事」,错不了的。
我是不是该相信呢?
仔细想想。
说不定真的会有好事。
看着装菠萝面包的塑胶袋,七日灵机一动。
塑胶袋上应该有标示条码,如果最后一个数字是七的话,那她就相信会有「好事」等着她。
她摒住呼吸,翻过袋子观察背面。
品名:菠萝面包。原料、赏味期限、保存方法、然后是条码。
再下面是数字列。
她慢慢地由左到右核对数字。
四、九、零顺着数字循序看下去之后
最后一个数字是七。
*
三月时常觉得自己还是有不成熟的地方。
不论是对学生会长这个微不足道的地位紧抓着不放的自己,
或是对自己身上流的血液所做的无力抵抗。
我很优秀,和你这种人不一样。我不会变得像你一样,不会沦为堕落的人渣,也不会抛弃任何人。
三月在心中一再反覆这些话,眼看着一天即将过去。
虽然也曾经对自己究竟为何而活苦恼过,但那是每个人成长必经的过程,肯定不会轻易地就找到答案,所以也不必过于自寻烦恼。
太阳东升、然后西沉。
当三月一回过神,已经是放学时间了。
升学科的学生放学以后多半会去上补习班,因此放学后的教室不一会儿便空荡荡的了。
三月开完学生会的集会返回教室时,教室里已然空无一人。
只剩下坐在自己隔壁的藤井真希桌上还放着书包和笔记,这说明她人还在学校里。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热衷于社团活动的人,想必是和朋友在某个地方正聊得起劲吧。
他可不想再跟她扯上关系。
打定主意之后,三月开始迅速整理物品准备离开。此时彷佛算准了时间似的,真希突然出现在教室里。
「是你呀,涩谷,现在才要回家吗?」
真希边说边走近他,然后倏地伸手摘下三月的眼镜。
「你!」
闪过三月想要抢回眼镜的手,真希拿着眼镜上下左右地端详。
「果然没有度数嘛,那你为什么还要戴?难道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会比较有型吗?」
「还给我。」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真希却只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观察手上的眼镜。
「怎么不改戴隐形眼镜呢?那样比较受女生欢迎不是吗?」
你少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后,三月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快还给我!」
三月一把抓住真希的手臂,想要硬抢回来。大吃一惊的真希转过身子想挣脱三月的手,却导致他失去了平衡,脚步一个不稳,整个人压到真希的身上。
「!?」
结果两人便以有如扑倒在地的动作般一起倒在地上。三月压在真希上头,真希化了妆的脸庞就近在咫尺。
「啊、对对不起。」
就在三月想要起身的瞬间,真希的脚缠上了三月的腰际,就像是要黏在一起般的将他拉向自己,使得两个人的脸凑得更近了。三月不由自主地别过脸去,但真希用双手将三月的脸硬是扳了回来。
「你干嘛那么紧张?你就这么害怕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吗?」
真希开口说话时,她艳丽的嘴唇就像生物一样的蠢动着。真希继续说道:
「这么想当乖乖牌吗?真正的你应该不是这样的吧?我可是坐在你隔壁观察了你快一年了喔我很清楚你在隐瞒什么。」
「我、我哪有隐瞒什么。」
隐瞒被人一语道破,三月不禁动摇了起来。连母亲都会被他骗到的演技,为什么会被这个话也没好好聊过几句的女孩给识破了呢?
突然。真希湿润的唇办覆上了三月有些皲裂的嘴唇。他吓了一大跳,掰开真希夹在腰际的双脚站了起来。
呼吸明显地变得急促,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
真希也不去整理皱掉了的裙摆,躺在地上用夸耀自己的胜利似的神情看着三月。
「你干什么」
但真希只是沉默不语。
「你什么意思啊!」
听到三月紧张地大叫,真希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拍掉裙子上的灰尘。
「你总算说出真心话来了。」
「啊?」
「嘴唇上还有我的口红印喔。」
三月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嘴唇,使得白色的制服沾上了几近肤色的薄红。
这是现实吗?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
这个女的在说什么?
三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
全身颤抖不已,喉头涌上了一阵呕吐感,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
三月想起来了。
这是自他开始懂事的时候开始偶尔会发作的症状。
刹那间,眼前变得白茫茫地一片,有一种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感觉。
仿佛在做着白日梦似地。
那是谁?脑海里浮现一个女生的脸孔,但那是张陌生的脸。地点是在一栋建筑物中,他从没见过,但是他却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涩谷?」
察觉到三月的样子不对劲,真希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别碰我。」
三月甩开了她的手,但身体却突然站不稳而跪倒在地上。这一年以来,『发作』的次数变得很频繁,时间也变长了。三月的内心涌上莫名的不安,身体也不停地颤抖,他知道自己现在正不断冒汗。
「搞什么鬼啊可恶。」
「你怎么了没事吧?」
真希撑着三月,设法让他站直身子,但三月仍然感觉不舒服。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呼吸仍然紊乱不已。
「要不要我找人来帮忙?」
真希说完就要走出教室,三月连忙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可是你的情况不太对劲耶。」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三月解开领口的暗扣,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明白自己的额头还渗着汗水,于是便随手用袖子拭去。看到袖口上的淡红色,三月又想起刚才真希对他做的事。
「不对劲的人是你吧。」
三月一面喘着气说出这句话后,真希跳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哪会啊?向自己喜欢的男生示爱有什么好奇怪的?」
「示示爱!?」
三月闻言忍不住站了起来。他看着真希,只见她脸不红气不喘、一脸镇定地微侧着头,似乎并不是在说笑。
「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干嘛要平白无故地让你示爱啊。」
长久以来精心伪装的模范生形象,早巳被他抛在脑后。
「哦你原本说话的口气是这样子的啊。」
「那又怎样。」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要装出一副乖小孩的模样而已。」
「关你屁事啊。」
「是不关我的事,我说过我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真希说完,将手环上三月的肩膀,红唇慢慢凑近他的脸。
他的身体无法动弹。
只感觉真希的唇好冰冷。
然后,两人的舌头交缠在一起。
三月冷静地,就像濒死体验中常见的,灵魂从正上方俯视自己的心境:也像是车祸时意识到死亡的瞬间,时间会变缓慢的感觉般;又像是在梦中,明明知道是梦境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去感觉真希的舌头。
让他人侵入自己的口中,这还是头一遭。
原本以为会觉得蒙心,但意外地并不会那么讨厌。
反而觉得感觉还不错。
「涩谷」
不一会儿,真希离开了他的唇说道:
「你应该放松一点的,我觉得你太勉强自己了。」
「我没有勉强自己。」
真希的手仍环在他的脖子上,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三月色素偏淡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睑,她看到自己的前发乱了。
「算了,我要回去了。」
真希轻盈地从桌上跳下来,抓起自己的书包。
「想不到你的吻技还不赖嘛。」
真希丢下这句话之后,拿着三月的眼镜走出了教室。他想追上去拿回眼镜,身子却连一根手指都懒的再动一动。,就像自慰射精之后,那种难丛百喻的虚脱感。
我真的太勉强自己了吗?
我勉强自己难道错了吗?
三月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骚动。
「可恶。」
不对,不是的,我才不是。
我不是那种会为女人而神魂颠倒的废物。
我也不会违背誓言。
是的,三月早已下定决心。为了让母亲安心,更重要的是为了能让自己有自信,三月决定当个模范生,决定当上菁英分子,过着人人称羡的生活。
可是,这里头有能称作喜悦的东西存在吗?
自从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以来,自己曾感受到过活着的快乐吗?
三月轻触自己的嘴唇。
口红梢梢沾上了手指。
像是要将迷惘抛诸脑后,他将手指上的口红抹在制服上。原本洁白的制服沾上了口红的薄红色,恐怕是洗不干净了。那块薄红色仿佛像是在责备三月的错误一样,不管怎么擦拭,也只是让染红的面积扩大而已。
「搞什么啊。」
他嘀咕了一声,这时催促学生放学的钟声响了起来。
三月拿起书包往走廊的方向走去。他紧紧地按着胸口,因为自己的心脏正不听使唤地狂眺不已。
真希的舌头那柔软的触感仍残留在他的口中。
※注1:于一九六○年,由THENEWChrisyMinstrels演唱的经典西洋民歌。本作的章节名及内文采用的是日文版歌词。
※注2:这是德国诗人KarlBusse所写的诗,收录于上田敏的翻译诗集「海潮音」,原译文为:气人云,幸福居于山之彼方天之涯。呜呼,吾偕众寻其踪,含泪而归。人云,车福更在彼方云深不知处。』为了配合之后的对话而改成白话文。
※注3:彼方的另一种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