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喜欢他的声音。
并不是特别有特色的声音,而是当他说话时,仿佛话中所蕴含的清爽微风贯穿我的身体,而让我有这样的感觉。
一察觉到这样的感情时,就已经喜欢上他了,而且也想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可是他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样的态度虽然也喜欢得不得了,但不知何时,我开始对他的那种个性感到痛苦。
西园幽子〈又爱又恨〉
假日的早晨,醒来时我大部分都会先去拿手机。
那是这半年以来所养成的习惯。
拿起插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开机后收到一封简讯。我不用去确认就知道寄件人是谁。
「早安。」
淡然的内容。东云传来的简讯每次都是这样。
「早安。昨天会阔得怎么样?」
我边打呵欠边打字,回传回去。
不知自何时起,假日我们都会像这样早晚互传简讯。并非谁特意要求的,只是在不知不觉间——真的是不知不觉地养成了其中一个人传「早安」的简讯给对方的习惯。
上学的日子因为早上就会见到面所以不传,但状况似乎因人而异,或许也有情侣每天都会传简讯,这是我听有美姊说的。
「我和景介每天都会传简讯吧?」
在餐桌上被有美姊这样问的景介,只是不置可否地歪着头。与其说「互传简讯」,我想应该只有有美姊单方面地传简讯给他吧?以这两人的情况来说。
「因为我与景介不同班……若不传简讯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面。」
好像是因为这原因,但我想这个人无论有没有跟景介同班都会定期传简讯才对,而景介则是不管传了什么简讯来都不会一一回覆的个性。
就在我回想起几个月前跟有美姊的谈话时,手机震动了。原来是收到东云传来的简讯:
「没讨论出什么结果。结论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可是我却不晓得该怎么做。」
看到简讯的内容,我「唔」了一声。虽想回传简讯,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东云是小说家。那称号不是自己封的,而是真的获得了著名的文学奖,作品被刊登在文艺杂志上、实至名归的作家。
学校里晓得这件事的似乎只有我与身为图书管理员的椎名姊。说不定老师里头也有人知道这件事,但这部分我就不太清楚了。
得知东云是名作家,是我和她开始「交往」的契机。但先不管这个,现在重要的是东云遇到低潮的问题。
自从正式出道后,以每两个月一篇的频率在文艺杂志上刊载作品的东云——笔名为西园幽子——这三个月却没发表任何新作。应该说,她并未完成任何作品。
毕竟东云写的是短篇小说,而非题材壮阔的大长篇。没在写小说的我对这种事虽不清楚,但短篇小说通常不是只要一个月左右就能完成吗?
然而这三个月,她却连一篇都写不出来。
虽然之前问过原因,但东云本身似乎也不清楚理由为何。
「总觉得,文章写得很不顺。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她这么说,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给她什么好建议。
「没关系啦,就耐心地写写看吧。」
我回了个无关痛痒的内容后下了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愣愣地想着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掉今天。
由于东云的低潮期,最近假日连约个会都没办法。既然写不出来就到外面走走,转换一下心情不是更好?我虽然这么想,但之前写得出小说、现在却写不出来的这件事,对东云来说似乎比想像中严重,就算约她出去她也不肯。
「不会就这样被自然淘汰吧……」
听到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
从我们交往的原委来看,因为「想写长篇小说」才交往的这个理由,一般人应该无法理解吧。一直以来都只写短篇小说的东云,为了写以爱情故事为题材的长篇,才要求与我「交往」。
结果东云并没有完成长篇小说——其实是她自己将接近完成的作品停笔了——我与东云的「交往」也因此告终。然而这时我却已经喜欢上东云了,于是半恳求地与东云再度「交往」,才发展成目前这种状况。
不过,我仍然不晓得东云是否真的需要我。虽说在「交往」,但我们的关系跟一开始其实没多大改变,就是偶尔去咖啡店聊聊天,去游乐园、看看电影这样的程度而已。
没有再更进一步。虽然有牵手,却没有接吻。
所以有时会感到不安。
我们真的在「变往」吗?东云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为了小说才要求与我「交往」的东云,对她而舌,到头来只是「小说V我」吗?我会担心这些。
毕竟最近我们不常见面。
话虽如此,但也不想闹脾气地对她说「我想见面」。我可不希望因为这样而让她觉得我很烦人。
我喜欢东云。
「唉……」
我发出叹息声,为了甩掉郁闷的念头而轻轻摇头,然后脱掉当作睡衣穿的汗衫,换上在家里穿的五分裤与衬衫后走出房间。
这时在走廊上撞见刚好从景介房间出来的有美姊。
「啊……」
每次都热情过了头的有美姊,难得见到我会发出这种惊呼,还露出怯懦的表情。
「早安。早餐煮好了吗?」
虽然多少觉得怪怪的,但我仍若无其事地问道。
代替派驻海外的双亲,家事大部分都是有美姊在帮我们打理。她与景介从高中时期就开始交往,我们也几乎把她当家人看待,因此她一大早就在家也没什么奇怪的。
「啊,还没……等一下。我现在就煮……」
有美姊跟平时完全不同,依然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然后逃也似的匆忙跑下楼。
这时我微微听见抽着鼻子的声音,不解地歪着头。
该不会是在哭吧?我心想。
说得过分一点就是开朗到令人有些受不了的有美姊——扣掉因感动所流的泪——我从未见过她哭。她本来就是情绪起伏很大的人,虽然我也见过她难过的模样,但刚刚那个样子似乎有点怪怪的。
生气中又带着痛心的表情。
不由得犹豫着是否该就此下楼。要在煮好早餐的这段期间一直担心有美姊的事,总觉得有点麻烦。白目地直接问她「怎么了吗?」我也做不到,但又不可能无所谓地想「算了,不管她。」
我就这样伫立在走廊上,并斜眼看向景介的房间。从开了几公分的门缝中,如恐怖电影的场景般冒出了薄薄的烟雾。看来他已经起床而且正在抽烟。
我下意识地靠近门边,从门缝窥视房内状况。果然不出所料,景介正坐在椅子上,边抽烟边看着书。
「起得好早啊,真难得。」
我边说边进到房里,景介只以目光瞄向我,然后立刻阖上书。
「……有什么事吗?」
他口气不悦地问。若是以前的我,光是这样就会扫兴地当场离开了吧。但真不巧,最近我已经习惯当个令人「不晓得在想什么的家伙」。
「其实也没什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
「没有啦,就是你跟有美姊怎么了?。」
「……刚刚被她叫醒。」
也是,他之所以会醒着应该就是因为这样吧。景介是个只要没人叫,就会一路睡到傍晚的人。
「这我知道啦……但不是因为有事才叫你起床吗?」
「没什么事。」
景介毫无犹豫地立刻回答,果然是不想我继续追问下去。肯定「有事发生」,但那是有美姊的标准,依景介的个性来看,也有可能觉得「没什么」。
「唔,是喔……」
反正我只是为了打发煮好早餐前的时间才偷看房间,并不想惹景介不高兴,也不是真的非查出真相不可。
景介将阖上的书放在桌上,以仰望天花板的姿势吐出烟之后,将叼着的香烟压进烟屁股堆得像座小山般的烟灰缸缝隙问。
「最近西园的状况如何?」
突然被这么问,一时间我愣在那里。
然后才「啊……」地叹了口气。西园是东云的笔名。在我知道东云是作家之前,景介便已在文艺杂志上阅读过东云的作品了。带她回家时虽然介绍她是「东云」,但对景介而言,东云怎么说都是「西园幽子」吧。
「似乎遇到低潮了。」
「……所以最近才没刊登作品吗?」
景介是第一次问我东云的事。他这男人从以前就是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像这样问我事情的情况也很少见。
「帮我跟她说,我期待她下次的作品。」
这种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啊,唔……」
就在我奇怪「现在是在吹什么风啊」的时候,景介已懒洋洋地站起来,一把抓起香烟及打火机盒。
「我出去一下。」
「啊……?早餐呢?有美姊正在煮——」
「不吃了。」
我话还没说完,景介已推开我走出房间。
「问题看来很严重呢……」
事情怪异到让我不禁如此嘀咕。有美姊的样子很奇怪,景介的样子也很不对劲。
以前我从未看过他们两人吵架。坦白说,因为有美姊总是黏着景介,也不会对景介的行动随便生气,事实上至今为止都是这个样子。
虽然景介的个性冷淡跟爱黏人的有美姊不一样,但他很自然地接受了热情的有美姊,对她那几近烦人的干涉也没抱怨周一句。所以景介根本不可能态度如此恶劣,不吃她煮的早餐就出门。
心情好闷。
我也很想就这样出门到处逛一逛。
不过若连我都拒吃有美姊的早餐,她会有多么难过啊。这我可办不到。
我下定决心走下楼梯,来到餐厅。
从厨房飘来炒培根的味道。有美姊看也不看我,直接问道:
「……景介呢?」
「他说不吃早餐了。」
「是喔。」
听到这冷漠的声音,我打了个寒颤。
正因为平时举动开朗,这种差异大到令人害怕。
「英太会吃吧?」
「啊,嗯。我要吃……」
真受不了,难得的假日就这样泡汤了。
之后我默默吃着煮好的早餐,然后立刻把自己关到房间里。
这种时候,若跟东云有约至少就能出门走走,但我不能这么任性地对待因低潮而烦恼痛苦的东云。
我为女人一个头两个大的状况,依然还是那么多。
或许这也是造成我个性软弱的一个原因吧。
*
结果星期六、日完全没做什么事,随随便便就过去了。
迎来星期一,早上一起床就收到东云的简讯。
「早安。我因为感冒发烧,所以向学校请假。想请你帮我跟椎名姊说,请她找人代图书委员的班。」
我担任图书委员的工作,整年的轮班日都是星期三与星期五,相对的东云是星期一与星期四。之所以轮班日不同,是因为新来的一年级生中,有个对许多事物都很好奇的人,对方除了担任图书委员的工作外也参加其他社团,那家伙说无论如何都要换成星期三与星期五的班,否则会很伤脑筋。
轮星期三与星期五的班的是我和东云,如此一来我们之中就不得不有个人要调班。
「两个人一起调班也没关系啊,呵呵。」
图书管理员的椎名姊一边看着我们,边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说道。由于同为图书委员的池原打了小报告,所以她晓得我与东云交往的事。虽然我也曾否认过(因为那时的状况令人想否认),但她心中似乎还是认定我与东云正在交往。
「不用,不必特地一起换啦。」
虽然她这么说,我也无法厚脸皮地说那就两个人一起调班。我看向东云,她不好意思似的轻轻点头,并且说:
「我也……没关系。」
于是就变成由东云换班。
对于东云传来的简讯——
「知道了,好好休息,祝你早日痊愈。」
我回了这样的内容后便准备去上学。
若在平时是由有美姊煮早餐,然后叫我起床,但有美姊自星期六早上煮完早餐后就再也没来家里,说不定她跟景介的感情真的陷入危机了。
景介这个当事人应该还在睡觉吧,因为房门是关上的。他又不是小孩子,所以也不会特地想叫他起床。景介已升上大四,听说也没什么课了,而且大学生也不会因上课迟到而被骂吧。
我将买来的面包烤一烤并涂上奶油,吃完简单的早餐后便出门。跟景介不同,早起对我而言并不困难。因为从以前就对优秀的景介有股自卑感,所以这点我算相当有自信,可以说幸好这部分跟景介不一样。
抵达学校并进到教室里时,感觉今天比平时还热闹。
看到我的喜多川突然大喊:
「啊,三并!你来得正好!」
并跑了过来。
「怎、怎样?」
我对那爽朗的态度下意识地往后退,喜多川却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袖子。
「别多话!快过来!」
她说着,我像是被拖行似的来到喜多川的位子上,几名学生已经聚集在那里。
喜多川将一个女学生手上拿着的杂志像是用抢的一般拿过来,然后凑到我眼前。
「我问你,这是东云吧?」
她给我看的是文艺杂志《YOTAKA》,打开的那一页是报导〈西园幽子凝视的世界〉的第一页。登在上头的照片是稍作打扮的「西园幽子」的站姿。
「呃……」
我下意识往后仰。照片中的当然是东云,我之所以发现「东云侑子9西园幽子」,也是在偶然间拿到这本杂志……算了,反正就是她啦。虽然就是她没错,但能不能在这里承认这件事令我感到犹豫。
「喂,我说,三并应该晓得吧?毕竟你们正在交往。」
对于喜多川更进一步的追问,我回答得支支吾吾:
「没有啦,这个,呃……你说什么?」
「你这是什么回答?是想唬弄我吗?好了,你就说清楚讲明白吧。事情已经露馅罗。」
不愧是话剧社的人,喜多川说到一半就用吓人的语气威胁我,还用《YOTAKA》的背面轻敲我的头。
这样我也只能放弃了。反正就算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东云来上学,她一定会向东云本人间清楚的。
「嗯……唔,好像是这样吧。」
听到我的话,喜多川咧嘴一笑——
「既然三并知道,难不成……这是属于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不,也不算那样——」
「我只告诉你,可是你不能跟别人说喔……因为这是身为男朋友的你才知道的秘密——是不是这种感觉?」
我冷冷地看着开始自顾自演起戏来的喜多川。
我得知东云的作家身分是交往以前的事,虽然原本的状况不一样,但她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否认。
「……这不重要啦,对了,是谁拿这种旧杂志到学校的?」
登着东云照片的《YOTAKA》是半年以前的过期期刊,而且东云拜托过图书管理员椎名姊,所以本校的图书馆并没有进《YOTAKA》。
能拿到这本文艺杂志,这人一定很八卦。
「呵呵呵……你好奇吗?」
喜多川手拿《YOTAKA》,边敲着自己的肩膀边笑着说。
「这个嘛,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是我们社团里的新社员啦。」
「啊……副岛吗?」
我脱口说出脑中浮现的名字,喜多川点点头:
「没错。」
「原来是她喔……」
副岛是兼任图书委员与话剧社员,对很多事都充满好奇的新生。都怪这家伙,害东云不得不调换值班的日子,但先不提这件事,副岛是担任图书委员的新生中异常「爱看书」的人,她似乎是因为这原因才担任图书委员的。
由于喜欢看书,所以来当图书委员——这样的发想我是不太能理解啦,但这种事说了也是白说。事实上就是因为副岛成了图书委员,东云的事情才曝光。
「因为那个人是超级小说狂啊。每个月的文艺杂志都会看过,而且东云同学不也是图书委员吗?她觉得很眼熟所以查了一下,昨天终于弄清楚了。」
「所以你才兴奋地借来这本杂志?」
「就是这么回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觉得东云很眼熟是她家的事,为了确认这件事而到处调查我也管不着。但特地将答案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东云的同班同学喜多川——事情就大条了。
喜多川也真是的,怎么能把这件事当成「有趣的话题」传遍整个班上?好好藏在心里不就好了。
我默默转过身,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我明明没叫她,喜多川却慌张地跟上来。
「……三并,你生气了?」
并如此问道。
「没有。」
我回答,但自己也晓得心里在不高兴。
「因为这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事吗?」
「我哪知……这种事不问东云怎么知道?可是,她没跟别人说的事你就不应该擅自传出去吧。」
「嗯,对不起……」
喜多川难得会道歉,也没有反驳我。
「算了,既然已经曝光了也没办法……我会先跟东云说的。」
「不用,我直接跟她道歉好吗?」
「可是她今天请假喔。」
「啊,是吗?」
说完后,喜多川嘿嘿地笑了起来。
「难不成你们每天早上都互传问好的简讯吗?」
反省的态度只有昙花一现,她立刻又变回平日的喜多川。
「……无可奉告。」
我如此回答,这时响起上课的钟声。
我一边看着立刻回到自己座位的
喜多川,边思考为何我现在会如此恼火。
我听见坐在前面的女生正小声地谈论东云的事,坐在后面的人似乎也热烈讨论着这个话题。每次听到这些话,怒气就上来了。
那的确是很了不起的事吧。
以像我这样的平凡人来看,光是获得文学奖就已经很厉害了,被那种杂志收到特集里介绍更是了不起。就连这样的我,刚得知的时候也觉得十分佩服,尤其对象是在班上不太起眼的东云,惊讶的程度想必更大吧。
即使如此,我却厌恶现在的状况。
等待班导进来教室的这段期间,喜多川回头看我并歉然合掌,用嘴唇说道:「对不起啦。」
我只是用手挥了挥叫她看前面,又再度叹了气。
没想到竟被她说中了。
脑中想着这样的事。
喜多川说的「两人之间的秘密」这句话,有如卡在喉咙的鱼刺般,残留在我脑海中。
的确有种失去了这种感觉的心情。
或许我气的是这件事吧。
连我都觉得自己真是个肚量狭小的男人。
但对会执着这种事情的自己,我也忍不住感到惊讶。
*
结果,我用简讯告知东云「身分被揭穿了」是在午休之后。因为我想到她上午有可能还在睡觉。
「今天来学校的时候,东云是作家的事被揭穿了。由于同学给我看刊登照片的杂志,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不起,是不是该叫同学别宣传出去呢?」
传了以我的个性来说算长的简讯后,想起图书委员的事情——
「今天由我来代柜台的班,等你有空时再代我的班就好,保重。」
接着又立刻补传一通简讯。我晓得向怕麻烦的椎名姊说要请其他委员代班,她也只会叫我「随便找个人」,所以干脆直接由我来代班还比较有效率。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儆。
午休的那段时间,东云都没有回传简讯。可能还在睡觉所以没注意到吧,或是其实她感到很震惊或在生气呢——
正因为不晓得她平时都在想些什么,担心她会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而发怒,总觉得很可怕。下午的课开始后,我仍相当在意东云的反应。
课一结束,我连书包都没整理就立刻离开座位——
「奇怪,三并你要去哪里啊?」
这时喜多川唤住我。
「图书委员。我要去代东云的班啦。」
「啊,原来是这样喔……」
我心想「受不了,别一直缠着我啦」,并前往图书馆。
池原已经坐在柜台里,正支着头读着小说。
「咦?三并,你来做什么?」
不是因为爱书才当图书委员的我,没事是不会来图书馆的。
「东云今天请假喔。」
我解释道,池原便点点头:
「啊,是喔……」
他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
「不好意思,代班的人是我。」
反正都是要一起度过工作时间,比起我,来的如果是女孩子更好吧?我这么对他说,想不到池原却摇了摇头。
「不是……没差啦。其实我是有事想询问东云本人,所以才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你应该也可以吧。」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这次换我不解地歪着头。
「什么事……?」
「今天女生都在传喔,说东云是作家。」
「啊……」
在等待东云回简讯的这段期间,八卦已经传到这里了啊,我心想。
老实说既然都已经传到池原耳里,即使现在要他别说出去,几天后这件事仍会传遍整个学级吧。因为池原就是将我与东云交往的事散播出去的始作俑者。
「怎么样?那是真的吗?」
「是啦……」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并进入柜台。
「哼嗯……好厉害喔。我不太看文艺杂志所以完全没发现呢。」
池原不感兴趣地喃喃着。
事实上,像那种文艺杂志根本不会有人每一期都看吧?我也只是偶尔看一下,目前也是为了东云的小说才会去翻它,认真读的只有东云的小说,从来不看其他人的作品。
「听说好像是副岛发现的呢。因为那家伙是小说狂。」
我将从喜多川那里听来的情报告诉他,池原惊讶地睁大眼睛。
「是由香喔……她的确是一直在看书啦。」
池原昵称副岛为「由香」。报名图书委员的新生中,女生只有副岛一人,或许因为这原因,池原最近似乎很喜欢副岛。副岛进来之前,他还迷恋过担任图书管理员的椎名姊,他曾表示:「我最无法抗拒那种天然呆的女生了。」
谈话期间,由于有学生来还书,我们便中断谈话专心办理手续。工作不会太忙也不会太闲,可以适度地打发时间,基于这点我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尤其现在正担心会不会回家时有美姊正好来家里,又看到她跟景介剑拔弩张的气氛,所以更想在外头耗时间。
工作时间到五点半,没说什么话就处理完工作后,我和池原就在图书馆前告别,各自回到教室。
社团活动大部分是在五点结束,这个时间学生几乎都已经回家。
我走在静谧的走廊上,打开教室的门后发现喜多川还留在教室里。
「啊,辛苦了——」
无精打采地挥着手的喜多川还没准备回家,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本书摊开在桌上,就是那本登了东云照片的《YOTAKA》。
「你在做什么啊?」
我问道,喜多川露出苦笑:
「竟然这么问我……我是在等三并啊。」
「等我?」
「对。」
说完,喜多川站了起来,坐在自己的桌子上并拿起《YOTAKA》。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读东云同学的小说……写得真棒呢。」
她没解释为何等我,反倒说了这件事。
老实说,对自己理解东云的小说到何种程度都没有自信的我而言,没办法轻易回答这句话。喜多川不理会默不作声的我,迳自打开《YOTAKA》,边看着杂志边说:
「我可不是在说客套话喔……用字遗词、段落之类的驾驭做得很好呢。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啦。」
她说道。我对那并非开玩笑的认真表情有点吓到,喜多川平时总是吊儿郎当的,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正经的样子。该怎么说呢?她的外表有些轻佻——染头发、裙子也穿得超短——连参加的社团是话剧社,都是她给人这种感觉的原因。令人感觉她好像很想当偶像艺人似的。
「……你觉得刚刚那样很不像我吧?」
喜多川彷佛看透我的心似的,撇着嘴说。
「啊,不……」
虽然我想否认,但急忙掩饰反而会露出破绽,结果就这么回答:
「不过,也不否认啦。」
喜多川轻轻笑了起来。
「嗯,很好,你很老实。」
说话的同时边将《YOTAKA》放到桌上的喜多川,咚地从桌上跳下来,将空了的手靠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力吸气的表情很有气势,甚至感觉到一股高贵的气息。
「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毕竟你跟住在水族箱里的我们不同。你有家可归,也有等你回家的爷爷,但我们却什么也没有。连水族箱都只是刚好做为我们的住处来使用,在真正的意义上,那并不是我们的家。我们没有家。不管去到何处……住在哪里都一样,因为所谓的『家』,并不只是标示场所的名词啊。」
我立刻听出喜多川闭上眼睛念的台词是东云写的小说——也就是刊登在喜多川手边的《YOTAKA》上——〈水族箱里的孩子们微弱的抵抗〉里的一段。
我第一次读东云的小说时,为了思考这篇小说的意义反覆读了好多遍,因此还记得部分段落。
念完台词后,喜多川有点害羞地说:
「……还挺有味道的吧?」
「啊,唔。」
「我想东云同学的小说应该也能搬上舞台呢。因为有好多好棒的台词。」
自言自语似的说完后,喜多川望着我。看到那认真的眼神,我不禁倒吸了口气。
「那个,有件事我想拜托东云同学。」
「拜托……什么?」
「舞台剧的脚本。今年校庆上要表演的舞台剧。」
听到喜多川的话,我微歪着头问:
「……舞台剧?」
「嗯,不行吗?」
就算这么问我,老实说我也无法回答。
「唔……」
目前的东云正面临因低潮而写不出小说的状态。这种时候提出这样的请求,我想她应该不会接受才对。
看到我难以回答的模样,喜多川边撩着头发边说:
「我这样可能很失礼吧……东云毕竟是专业作家,请这样的人写什么校庆的舞台剧脚本,总觉得有点那个。」
「或许是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东云会不会觉得这样「很失礼」我也不清楚。
感觉她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的作家,写小说也只是因为「想写」,并不是为了赚钱才写的。
但喜多川仍双手合掌,不好意思地向我恳求:
「可是人家真的很喜欢东云同学的小说啊。所以至少帮我问一下,拜托你了!」
「好啦,若只是问问看……」
我不得不这样回答。我不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托,因为拒绝别人需要使用到很多能量。
「真的?谢谢!」
喜多川一脸由衷感到开心的表情,用力地紧握着我的手。她像个孩子一样将我的手上下摇晃之后,将《YOTAKA》塞入放在脚边的书包里——
「那就拜托你罗!期待有好的回应!」
说完便立刻离开教室。
被一个人留下来的我,不自觉地盯着自己的手。
和女生牵手——先不管这究竟算不算是牵手——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每个人的手都好柔软喔,我回想起东云的手的触感,边想着这种事。
我拿起手机来看,仍没收到东云回传的简讯。
下次和东云牵手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有点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