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绫里けいし 插画:kano
译者: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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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感到异样,我睁开眼睛。
如同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一般,脑袋好痛。泪水浸湿的视线中,映出一只蚂蚁。蚂蚁正咬着我的手腕。黑黝黝的强韧双颚咬紧我的皮肤。
可是,我不痛。异样感也在产生瞬间随即消失。
长此以往,蚂蚁会啃断我的身体。
————————————嘎啦
伴随硬质的声音,我的手腕缺少了一部分。关节部位薄弱的皮肉,被强韧的颚带走。就算抚摸露出的肉也不会渗血,滑溜溜的,感觉不到痛。
自己的触感和设想的一样,阴森感超乎想象。
或者,人的伤口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么?我被单纯的疑问所吸引,让指尖在美工刀上滑过。伴随着火热的疼痛,血溢了出来。
看来,只有被蚂蚁咬过的部分不正常。
我叹了口气,环视布满灰尘的房间。长期没穿的制服耷拉在房间一角。被窝旁边撕烂扔掉的照片和信都堆成了山。
在纸下面寻找,还是没有发现蚂蚁的身影。
蚂蚁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我手掌的一部分,被蚂蚁带回巢穴了么。
我好整以暇地抚摸伤口,思考起来。
说起来,很久以前我渴望过没有痛苦的死去。
虽然想这么说,可伤口实在太小。这样不知要花上几年才能死。
我没有特别的恐惧。原本就连蚂蚁会不会再来都不清楚。我淡然地思考。
这个世上,好像没什么是一帆风顺的。
***
令人吃惊是,蚂蚁第二天也来了。
蚂蚁每天都剥去我一部分皮肤。一只蚂蚁定期造访,啃咬我的手掌。就算在发现它的瞬间将它拍烂,可回过神来,蚂蚁还是从指头的缝隙间消失了。
虽然我像方糖一样被剥掉,但没找任何人商量过。
会来我家的,只有一个人。
而且,恐怕那家伙不适合咨询。
「啊,又只吃素食面,因为没人阻止就能只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太让人羡慕了吧,天诛!」
刚一拉开房间的隔扇,琉璃子便用塑料袋朝我挥下。袋子里塞满了宝特瓶。我躲开化作凶器的塑料袋,连忙制止琉璃子。
「住手啊,琉璃子。倒是给我注意一下啊,这可不是在说笑,真的会给我降下天诛的啊」
「开玩笑的啊。吉原江一不会死哦。有我保护呢」
「竟然细选出连我这个网络难民都能明白的梗,真了不起。就夸奖你一下好了。不过住手啊。我可不忍心你变成前科犯,快把凶器放下」
琉璃子像鸭子一样噘起嘴,勉为其难的放下凶器。她猛地坐了下来,毫不吝啬地露出从热裤中伸出的腿。大大的眼睛,映出一脸不满的我。
从小学起就和我是朋友的她,完全不懂什么叫客气。我若无其事地将手藏到背后。
被蚂蚁啃过的皮肤,有些地方凹陷下去。
「以前啊,你明明总是喊着『我是该死的人』之类的话,真没志气啊。江一,你什么时候变成软脚虾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而且,人类大致上都是这样的吧。要是凶器摆在眼前还大喊快点杀我,那绝对有病」
「唔,说不定有这样的人哦?虽然我不想遇到这种人就是了」
琉璃子耸耸肩,伸了个大懒腰,似乎很快就厌倦了自己抛出的话题。她突然把脸向我凑过来,像说悄悄话似的低声说道
「话说,江一阁下,我不在时候,有没有什么古怪,嗯?」
「看看这房间的惨状,你觉得哪里不够怪?」
我有些吃惊地反问她。如果不是琉璃子,这房间铁定会招来厌恶。
各种各样的垃圾散落在榻榻米上,被子也没铺好。枕边还摆着素食拉面的碗公。由于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空气也很浑浊。不过,琉璃子叉起手,摇了摇头。
「说实话,比起我的房间,还是江一的房间要干净呢」
「…………嘛,我倒是没胆让它更脏下去呢」
我环视房间。除开照片和信堆成的小山,垃圾在晚上都有分类,装袋封好。被褥也会定期拿去晒,窗户是不是也会敞开。
「毕竟我每两个星期还是会扔一次垃圾的呢。老妈还是老样子白天不在家,衣服我也自个儿偷偷洗掉晾干。被褥之前也拿到自助洗衣房洗过呢」
「是吧。你的生活能力真令人羡慕。干脆嫁给我得了。我来养你吧」
「免了。我说你啊,竟然要嫁给一个家里蹲,真不后悔?」
我盯着她问道。从高中二年级的春天起,我已经宅了一年了。虽然是现在进行时的社会脱轨,但依旧十分健康的活着。
琉璃子歪起脑袋。烦恼了一会儿,最后嘿嘿笑起来
「哎呀,人家的志向是职业主妇啊。嘿嘿嘿」
「你大言不惭这点,我不讨厌哦」
尽管有些发呆,我还是抚摸着琉璃子的脑袋。琉璃子嘿嘿地笑起来。但是,我停下手。我察觉到光秃秃的伤痕,连忙将手藏到身后。
「嗯?江一,你刚才把手藏起来了吧!你居然有事瞒着我,真是白费心机,很可笑哦?」
「住手啊,喂!别抓我胳膊,好痛好痛好痛!」
琉璃子就像用拧的一样抓着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手掌。
剥落的皮肤下面,排列着桃色的肌肉纤维。琉璃子颦蹙起来。
「这没什么吧。你是那种指甲剪太过多也要烦恼的年纪么?让我教你怎么修剪么?」
「不必了。完全不需要…………这样啊。你什么也没看到啊」
我用琉璃子听不到的声音嘟嚷着。被蚂蚁啃掉的地方,似乎只有我能看到。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了。感觉要解开蚂蚁的真身,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我注视着琉璃子。但是,结果我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牢牢地闭上嘴。
琉璃子其实不喜欢恐怖电影。
她说,这种事情或许明天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能当成娱乐。
令人吃惊的是,琉璃子真的假设过自己成为恐怖电影中被害者的可能性。像是在海中游泳会被巨大的鲨鱼袭击,会被关进立方体的实验设施中,在汽车旅馆中会遭遇相互拷问,她都想过。要不要对她说出蚂蚁的事,我有些犹豫。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容易带入感情的她,会有感染妄想的危险。
「你也该回去了吧。都怪你过来闹,害我连正经饭都没吃上」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人家可是为了带伴手礼给你,在外面受了不少罪啊。拿去,这是新品红茶。感恩戴德的喝吧,小子」
「我都说了过了,没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出去的,而且让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讨厌红茶。以前就不想喝,你还是硬塞过来」
我们相互无言瞪视。发胀过头的速食拉面已经变成了乌冬。琉璃子鼓着脸,站起来,背对我轻轻走了出去。
「我回去了」
「再别来了」
「我想来就来,管得着么,笨蛋」
「哦,随你便」
一如既往的互动之后,琉璃子准备离开。不过,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低语着
「呐、江一。我啊,终于升上高中三年级了哦」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我为之一窒。我望着天花板,带着动摇的感情对她说
「哎呀,青梅竹马的琉璃子妹妹突然变漂亮了呢,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去死吧,白痴」
琉璃子嗤之以鼻,这次终于走掉了。我朝着她的背影挥挥手,心想。
这种事,我知道啊,琉璃子。
虽然知道,但我就像装箱的水果,只能坐等烂掉了啊。
***
事情发生的契机是冰箱。
像苍蝇一样震得很吵的冰箱。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难道是坏掉了?那一天,冰箱也发出生物一般的低吟。
半夜,我到一楼的厨房找夜宵,站在了冰箱前面。
冰箱里塞进了超出容量的食品,看上去,活脱脱就像内脏摆在开膛破肚的人体内。
仿佛世界的一切尽在于此,炫耀着异样的存在感。
而下一刻,我脑中一阵电流通过。当时还在上高二的我的脑浆,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像闪电一样烙印上去。
只要能一直吃这个,我不也能活下去么?
我的老妈不做料理。双双在职的爸妈,对我的放任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我一边消化符合高中生的日程表,申请必要的东西,从冰箱里取出食物维持生命。就算消除一部分的日程,大致上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只要冰箱里塞满食材,我就能活下去。
想到这一点的我,从第二天起不
再上学。我脱节得一塌糊涂,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不过,和预料的相反,没有任何人责备我。住会社宿舍的老爹只有月末才会回家。工作疲惫的老妈只会用那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老师那边义务性的家访不久也停止了。不知是不是觉得让我挨饿也很麻烦,食物的供给现在仍在持续。
总而言之,我的身边,已经完全没有活力满到能向别人倾注热情的人了。
在我周围,能称得上活着的人,只有琉璃子。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今天我依旧在家中度过。温热的室内,如茧中一般平和。
我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停滞着。但是,就在这样的日子里
——————嘎啦
啊,刚才,声音又来了。
***
琉璃子来过一次后就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来。不过蚂蚁的造访,定期地持续着。
我手上的洞在变多,但性命似乎无忧。增加的只有伤痕增加,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照这个势头下去,要死还得花上一百年吧。
一想到如此漫长的余生,不由觉得对这种其妙的生活放轻松就好。
我很悠哉,也怀着这样的想法,然而。
——————嘎啦
「喂、别开玩笑啊」
发出怪声。
黑黝黝的巨大而凶恶的蚂蚁,啃着我的小指。
小指的根部从手掌被分离下来。蚂蚁用强韧的颚钳住我被挖下来的小指,浑然不顾呆住的我,以迅猛的速度冲了出去。
蚂蚁炫耀似的举着我的小指,冲到窗边,随即消失。
关的严严实实的窗户没有缝隙。但是,蚂蚁如幻影般消失在了外面。我带着混乱站起身来。再怎么说,我也无法置小指被夺而不顾。
我拉开隔扇,冲下楼梯。飞奔出玄关。下一瞬间,我被充满生命气息的空气所吞噬。天空太过炫目,令我睁不开眼。
洒满春光的空间里,暖和得令我透不过气。感觉身体就要溶化似的。
我外出的时候,总是选择在夜里,或者阴雨天里。
我瞬间得到确信,晴朗的天空下,果然没有我容身之处。
我忍耐着眩晕,环望周围。于是,我顺利地发现了蚂蚁的身影。
在黑黝黝湿哒哒的柏油路的中央,蚂蚁正举着我的小指向前迈进。看上去,就像在搬运巨大的蛆。
我连忙追上蚂蚁。
蚂蚁如同宣称「谁会等你」,左右摇晃,一边避开行人的脚一边前进。这时,我发现穿着统一皮鞋的群体冒出来,于是抬起脸。男高中生的集团向我投来怀疑的眼神。遭遇到平日里应该小心回避的对象,我的喉咙嗖地发出怪声。肺脏被捏烂的错觉向我袭来,我向后跳开。
僵住的女生们相互把脸凑到一起,窃笑起来。我连忙确认自己的样子。我每天都在换衣服,应该没有汗臭味。但是,脸的就不好说了。
不见太阳,不见人的我,真有好好保持人的样子么?
我贴着墙,侧步移动。无数视线向我刺来,抑或故意偏开。心脏像爆炸般乱跳。背部和腋下汗如泉涌。
话说,琉璃子在哪里?她不在这群人里吧。
我环望四周。如果是那家伙,一定能很轻易的保护我不受视线的侵害。
呀嚯,江一,怎么了。需要我帮你么?嗯?
我真切地期待着这样的声音。但是,嘈杂的世界中没有琉璃子的身影。
琉璃子,不在这里。
我忍住头痛和呕吐感,逃回家中。
***
小指被夺走,我开始对这个异常事态感到焦虑。
身体被夺走的事,让我真切的产生了恐惧。蚂蚁不是急性子,它们是威胁日常的敌人。并且,我被强制性的当成了方糖。
我失去了惯用手的小指,但不知为何,握力没有改变。就算胡乱地抓起东西,东西也不会掉。虽然看不到,但我的小指或许依然健在。不过,触觉消失了。果然,那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我的小指完全消失了。
我放弃更加深入的思考。
面对现状的非现实性,仿佛脚下开了个巨大的洞。
我身体被夺走的碎片,去了什么地方呢。正如琉璃所说,我突然间就变成了恐怖电影里的登场人物。长此以往被解体的话,我的身体会怎样呢。
我无端的想见琉璃子了。虽然不能对琉璃子说,但能听我说话的,就只有她了。这是何等的矛盾。但是,我没法叫琉璃子出来。
琉璃子的父母讨厌我。琉璃子没有手机。我也没有直接去她家的勇气。要取得联系十分困难。我就是如此孤独。
没办法,我选择了消极的自卫。
我小心翼翼地将被窝用胶带粘起来,只留下头部的方向,钻进袋状的被窝里。入口我用手堵住,屏气慑息。潮湿的黑暗很热,有灰尘的味道,令人呼吸困难。
我感觉被活生生的塞进了套子里。不过,若是悠然地在外面过活,就防不住蚂蚁了。我选择保持这个状态生活下去。我摄取瓶装水,要上厕所而到外面去后,解决完后又立刻折返回到被窝里。进食一天一次,我会冲到厨房解决。
在要睡的时候,我关上被窝空隙,睡下。就连窒息而死的可能性都被我无视掉。
但是那一天,那件事突然造访了。
——————嘎啦
「……………………唔噢」
我睁开眼。唾液拉成的丝伴着脱线的声音滴落。
被窝里面,有蚂蚁。蚂蚁强韧的颚,钳着我的左手。
而且,我的左手,和身体分家了。
我领悟到自己的失败。如果真的想躲过蚂蚁,就应该将被窝完全封死才行。那样的话,就必须用胶带从入口内侧封死,做好窒息而死的觉悟。
滋滋、滋滋、滋滋
蚂蚁拖走我的手,发出柔软的声音,在被窝上创造出褶皱的海洋。
蚂蚁堂而皇之地从被窝的出口离开。我飞快地抓住正在远去的左手。
但如同天经地义一般,左手没有握住我伸出的右手。左手从脱力的手指中被拔了出去。数秒间,我木讷地注视着被窝的入口。我发作似的想把被窝甩开,但被胶带妨碍。
我像蛇一样让身体扭动起来,艰难的离开了被窝。
立刻朝即将消失在窗外的左手追了上去。
「还来!!!!!!!!!!!!!!!」
蚂蚁无视我的吼叫,从关闭着的窗户消失了。
蚂蚁从密室中消失,带走了我的手。我混乱了。一定有什么弄错了。
从窗户跳下去追赶,等同自杀。我再次从玄关冲到了外面。
夕暮下的大马路上,人影稀稀拉拉。我的手堂而皇之的在道路中央爬行,看上去就像独立的生物。我连忙追了上去。手在路面上摩擦着向前爬行,表皮被粗糙的柏油路面磨掉,从手指流出血来。
结束社团活动回家的高中生,又出现了。但是这次,我没把东拼西凑的集团放在眼里。尽管被穿着运动短裤的少年指指点点,但手更重要。
蚂蚁提高速度。蚂蚁和手在驶过的卡车下面千钧一发地穿了过去。
「咕呕?」
于此同时,我的胃夸张的痉挛起来。呕吐物像瀑布一样喷出,淋在电线杆下。我擦了擦嘴,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手险些被车轧过,能给人造成这么大的冲击么。我开始厌恶自己的纤细,异样的怒火塞满胸腔。黑黢黢的不安,如烂泥一般缠满全身。
我想将它挥开,冲了出去。我和蚂蚁的步幅相差很大,但却莫名其妙的追它不上。蚂蚁突然左拐,钻进施工现场的围墙之下,入侵空地。那里是从几年前就一直放置,预定建造大楼的工地。
据说因为预料之外的土质不稳而造成地基塌方,于是中止施工。我四下观察,寻找有没有地方地能够进去。随后,我发现一个好像被强行错开的不自然的间隙。
究竟是谁干的呢。尽管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是追赶蚂蚁。
施工现场中有个坑洞。本应被简单堵上的坑洞,不知是否进行过地质勘察,被挖了出来。坑洞的边缘全是泞淖,各处杂草丛生。
小时候我和琉璃子到这片空地上来玩过。
吃惊的是,在大人们夺走我们玩耍的地方以前,我们还是在户外玩耍的小孩子。
蚂蚁走近巨大坑洞的边缘。我的手在地上拖着,如同断了线一般,掉入坑洞中。白色手逐渐变小,消失在黑暗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假思索地放声尖叫,往坑洞边缘爬去。仔细一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巨大的坑洞,仿佛是通向地狱的入口,看不到蚂蚁的巢穴。
为什么蚂蚁会消失在洞中呢。或者,大量的蚂蚁在黑暗深处挖掘,创造了独自的地下帝国么?我将身体向下倾,仿佛要被吸入黑暗之中。
此时,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
「江一,你在做什么?」
转过
头去,只见琉璃子站在围墙内侧。
已经回过家了么?她没穿制服,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布料在夕阳的光线下,仿佛在火红地燃烧。她平静地走了过来,无防备的坐在我身旁。两只白色的膝盖从卷起的裙摆之下漂亮的露了出来。
尽管视线被她夺去,我仍指着洞底。
「琉璃子……琉璃子,听我说,蚂蚁,蚂蚁,把我的,把我的手给」
「嗯?蚂蚁怎么了?江一,你没事吧?是不是关在家里太久,脑袋出问题了?要吃饭么?脑细胞似乎会因为上下摇头而死掉的呢」
摇头和吃饭之间有什么关联性?然而抢在我准备拼命解释事态之前,琉璃子倾下身体,毫不害怕地向坑洞中窥去。
这一刻,我的心脏被抓住了。我立刻抓住琉璃子的手。
她一副惊讶的神情看着我,然后得意地笑起来
「怎么了?江一?」
「不……下意识就……」
总觉得你会掉下去一样。
我的话顿住,没有说完。然后,某种难以言喻的讨厌感觉再次从胸口涌上来。琉璃子又向坑洞看去。短短的头发,像针一样指示着洞底。
「这里,真叫人怀念啊。以前和江一一起入侵这里,扔进了好多好多东西呢」
「诶,是这样么?」
「是呀。不过是这里被封上之前的事情了呢。我们的地盘被抢走,所以很不开心。记得还把锈掉的自行车扔了进去,眼看着就不见了呢。我们还经常说,这个洞肯定和异次元相连的呢」
琉璃子开心的笑了。她猛地抬起脸,摆出敬礼的姿势。
「嗯,再宣言一次吧。在我们脚下,通往异次元的入口敞开着!」
琉璃子得意地挺起胸膛。对我已经失去一只手的事情,仿佛毫不在意。她果然看不到。跟她说了也无济于事。即便如此,我还是接着说道
「呐,琉璃子。如果我说的手被蚂蚁咬着,拖到了洞里,你信么?」
「诶?啊咧?这可真奇怪啊。江一的手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嗯?」
「可是,这是真的」
我认真的说道,琉璃子仿佛被我的气魄压住,陷入沉默。她的裙子随着温热的风翩翩起舞。滑过指尖的砂砾,掉落洞中。
她从我身上别开视线,身体前后摇晃。
「江一啊,你是不是累了?」
啊,是这样啊。就连琉璃子也不肯相信我么。
我失望了,但我得到了确信。一定是我的脑袋出问题了吧。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了。我要放弃思考。琉璃子对着开心得快要吹出口哨的我说
「我说啊,江一。就算发生那种离奇的事情,你的大脑也会对很多东西进行调和的。你是不是累了?」
「很多事情?」
「很多哦。很多很多哦。江一不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拒绝一切的生活么?就像变回到妈妈肚子里的胎儿一样啊」
琉璃子摇晃的幅度慢慢变大。小小的脑袋在我跟前不停往返。
难道说,她想跳进洞里么。我的担心就如同要变成现实一般,她继续增加摇晃的激烈程度。
我的心脏开始乱跳,胃液涌上喉咙。琉璃子仿佛要消失在洞底,我睁大眼睛,摆出准备冲上去的架势。琉璃子不顾我的担忧,唱歌似的接着说道
「江一很软弱。非常软弱。大概,比江一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加软弱。就连正常的活着你都会叫苦,是个人生的落伍者。我很一直很担心你哦」
琉璃子的嘴突然闭上。同时,她不再摇晃。
琉璃子用澄澈的眼睛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仿佛群星洒落一般闪烁湿润的光。
「把自己关起来保护自己的江一,壳如果从外面被剥掉,会怎样呢?」
——我觉得,你宅在家里也没什么。但是,当受到无法忍受的冲击时,你又会怎么样呢?我很担心你的内心会发生什么。
琉璃子把下巴放在膝上,歪着脑袋。裙子随风飞舞,露了匀称的细足。那分白皙令我睁不开眼。
总觉得,她刚才对我说了非常厉害的话。
然后,我感觉我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是不得了的东西。
琉璃子再次向洞底窥探。她撅起嘴
「我说江一同学啊。还是回家吧」
她轻轻地催促我。但失去手的我,回不了家。
我准备向她如此诉说之时,这才觉发。消失在洞中的手,是无法回收的。就算呆在这里也无济于事。琉璃子依旧盯着坑洞,胡乱的抚摸我的头。
「钻进被窝就不会看到任何可怕的东西了哦」
——所以,你,现在首先——缩回去吧?
琉璃子唱歌似的说道。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食品。
那些仿佛不会腐败,不会损耗的冷冻蔬菜,火腿,和奶酪。
可是,它们果然还是在一点一点的损耗掉。
***
琉璃子说,钻进被窝就不会看到任何可怕的东西了。
但是,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无法防御蚂蚁的入侵。
某天早上,我醒过来后,右手也不见了。
寒气窜遍全身。我左右张望,不见蚂蚁的身影。蚂蚁就如同在说『手我收下了,别来找我』消失无踪。我跳了起来,冲向隔扇。
不等我犹豫如何打开,隔扇便自动打开。我的肩膀下面说不定长着透明的手。但是,在我烦恼不可思议的现象之前,身体已经飞出了走廊。
好想见琉璃子,想见得不得了。如果是她的话,一定愿意倾听我发泄恐惧。
她肯定会抚摸我的脑袋,对我点头,相信我说的话。
——吉原江一不会死哦。有我保护呢。
就算是开玩笑也好,肯对我说出这种话的,就只有琉璃子了。
我就像滚下楼一般冲下楼梯。而后,厨房的门很少见的开着。我不由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下了夜班早晨到回家,老妈坐在模糊的灯光下。
她卸了妆,用好似煮熟的鸡蛋的脸看着我。她直接对着盒嘴喝下牛奶,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洗过的脸感觉还很年轻,但遗憾的是,疲劳之色很浓。
由于我很少有机会和她对上脸,不由紧张起来。不过仅限今天,我要求她帮忙。我连忙挺直腰背,开口
「那、那个……」
「啊?什么?」
怀着不满的声音,让我不由闭上嘴。在凝重的沉默的压迫下,我无法呼吸。
冷静一想,我找不到任何该说的话。我的手没了,其他人是看不到的。就算我费尽唇舌也是枉然,只会让他们直观的断定我脑子有病。冷汗从全身上下渗出来。好想立刻缩回被窝里。
我想起琉璃子的话。她如同宣告神谕一般,用严肃的口吻轻轻说过
——钻进被窝就不会看到任何可怕的东西了。
被窝外面,不是我的领地。眼前是妈妈的领地。
不好的预感在我全身流窜。在我下定决心逃跑的瞬间,死鱼一般的眼睛捕捉到我。浑浊的眼球中映出我的样子,老妈吐口水一般粗声说道
「我说你,要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啊,烦死了。我在你这个年纪都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啊,真是的」
她喝着牛奶,发出喉咙吞咽的声音。喝光之后,她挥动奶盒,再次看着我。
浑浊的眼睛深处,点亮着好似憎恶的光辉。我的脑内鸣响警报。但是,不等我制止,老妈用发自心底的吃惊表情对着我,再次开口。
而后,她斩钉截铁地扔出炸弹。
「什么?那孩子。喂,那个……叫琉璃子的孩子死都死了,你还磨蹭什么啊。真是讽刺。你干脆去死好了」
「喂,真的么」
仿佛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掉下炸弹的冲击向我袭来。我全身上下被轰得支离破碎。然而,扔下炸弹的罪魁祸首却在天上悠然起舞。
母亲颦蹙起来,用发干的声音接着说道
「说真的,我觉得你这种人还是去死算了。哎,全都麻烦死了」
无论什么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都麻烦死了。
她随手扔掉奶盒。奶盒弹到我的脚边,一滴一滴地吐出白色的液体。
她站起身来,离开房间。远处响起起居室的门打开,然后关上的声音。
老妈弄错了一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她想让我死。如今我也觉得很受伤。但更重要的是,她刚才说过的话。
琉璃子死了。琉璃子死掉了。琉璃子已经死了。
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不应该是这样。我最近还见过琉璃子。
她那太阳般的笑容,我记得清清楚楚。白皙的膝盖,匀称的细足,前后晃着脑袋的精神样子,我不可能忘记。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钻进被窝里的时候,我注意到。
在房间的一角,耷拉着一件应该很久没有穿过的制服。在那旁边,是纸屑堆成的小山。遭受爆击的脑袋高速运转,吐出无视倒落得轻松的疑问。
我,为什么会拿出这件没用的制服呢?
穿上那个,去过哪里?
总是能闻到的线香的味道,刺激鼻腔。我被一击击倒,当场跪了下去。
这座纸屑堆成的小山,究竟是什么素材堆砌而成的呢?我为什么没有在打扫的时,把它收拾掉呢?我战战兢兢的将一片拿在手上。破碎了的琉璃子的笑容,开朗地仰望着我。
纸屑之山,是撕碎的照片和信堆砌而成的。
用了好多爱心和音符的信纸,在我手中分崩离析。这一切,全都是我撕碎的。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一边哭泣,一边撕碎并扔掉了与琉璃子之间的回忆。
连我自己都讨厌起自己的纤细。即便如此,我还是束手无措。
她弃我而去,我就好像遭到背叛一般。
「……………………………………………………这是、真的么」
我痴痴地呢喃着,趴在地板上,寻找红茶宝特瓶。
现在,两种感觉同时占据着我的内部。琉璃子的死被戳破的绝望,以及相信明天还能见到她的希望,卷起漩涡。但是,宝特瓶哪里也找不到。我不喝红茶,然而,宝特瓶像蚂蚁一样消失了。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承认自己的完败。琉璃子已经不在了。名为现实的炸弹摧毁了名为被窝的柔软外壳,将我炸得粉身碎骨。我仰望这天花板,漫无目的的思考。
啊,是这样啊,琉璃子死了啊。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
事情的契机,恐怕简单明快。
这个世界一贯很单纯。无论怎样的事物,都存在着原因和结果。
失去了琉璃子,我变得对一切都不理不睬,变得想要全部舍弃掉,放弃掉,从这个世界逃走。但是,我能舍弃的,全都舍弃了。
我很自由,很轻松。与社会脱节的我,故作勇敢,十分开心。
我还能往哪儿逃呢?自杀么?要自杀么?但是,这个还是算了。
然而,我被炸弹砸中脑门,爆炸了。我,明明只在乎琉璃子。为什么要将我重要的东西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要将我藏身的壳从外面破坏掉?我保护自己的壳,因为琉璃子意外死亡的冲击,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种控诉也是枉然,我慢慢沉入不幸的无底深渊。
总结:这种烦恼根本就无所谓。
琉璃子已经不在了。就算哭,就算大叫,也无法把她唤醒。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真理。我被孤单的留在了这里。
好了,既然讨厌这样的现状就只好逃走了。我至今为止,就是这样不断地逃避。
但是,我已经无处可逃了。乐园崩溃了。温暖的被窝之中,如今变成了痛苦的聚块。
不给我烦恼的余暇,蚂蚁从我脚下出现了。是只有我能看到的蚂蚁。
世界单纯而明快。原因和结果。因果和报应。琉璃子的死和蚂蚁。这是多么的美妙。于是,我准备将最终的脱节交给蚂蚁带走。
我一语不发,任凭自己被运向远方。不需要无谓的口舌,这样一来,我就什么也不用看见了。只要在被窝里闭上眼,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恐怕,蚂蚁是我无意识下的欲求所产生的舞台装置。
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擅自行动的产物。
好了,这样我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答案摆在眼前。
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不过无所谓了。蚂蚁就是蚂蚁。管它来自何方,管它什么无意识下的欲求,都无所谓。
一切都无所谓。复杂的思考只会让我疲劳。放弃思考就能得到轻松,轻松地让人发疯。话虽如此,但我一定已经疯了。
因为,琉璃子不在这里。
坦白的说,我无能为力。
对自己分析完毕。好好好好。所以说,什么结论也没得到。
来吧,慢慢等死吧。
***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硬质的声音接连响起。但是,我不能睁开眼睛。
是我身上的声音——我脑中如此思考。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像温开水一样暖和。
我裹在被窝里,不知为何,睡意和尿意都没有造访。我就像一块发潮的方糖,被缓慢的剥掉。就连被咬的感觉也完全消失了。
只要闭上眼,被窝里就什么也看不见。
任何可怕的东西都无法闯入视线。何其美妙的世界。
之后,要是能等到我的脑浆被片缕不存的夺走就好了。但是,这里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闭上眼睛,虽说看不到『可怕的事情』,但我还是害怕蚂蚁。虽说没有烦恼就不会痛苦,但这一点仍旧无法释怀。
——————最后,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呢。
疑问在脑中咕噜咕噜地回转。这是,我听到了声音。
「嗯,这或许就是精神上的死。不过,一个冰箱就能把你打击倒,如此软弱的你真的能够这样坐以待毙么」
听到怀念的声音,我弹了起来。我想睁开眼睛,但我随即放弃。我感觉,一旦我睁开眼睛,她就会烟消雾散。我紧紧的闭着眼,战战兢兢地抬起身体。
「哎呀,我可是相当的不安啊,江一君。你让我放心不下啊」
我跪坐起来,探索眼前的空间。我强烈的祈愿,祈愿她来到这里。
我已经没有拥抱的手臂,手指也失去了触觉。本应如此,但指尖触碰到某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我想扑上去,抱住眼前温暖的块。
我依靠着她柔软的胸部和微微渗汗的肌肤,感觉就像扑入母亲怀中。
「噢,噢噢。怎么了呀,江一。这搞不好能算性骚扰哦」
「吵、吵死了,闭嘴啦。那种事怎么都好啦」
衬衫的口子摩擦着我的鼻子。琉璃子,确实就在这里。就像我失去的手一样,存在于我的眼前。但是,我一睁开眼,她肯定就会消失。
我如此确信。因为睁开眼的世界,全都是可怕的东西。
「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
我把脸按进她的胸部,哭起来。零落的泪水顺着鼻子和脸打湿琉璃子的衬衫。她一边笑着,一边胡乱抚摸我的脑袋。
细细的手指,用力在我头上乱挠。
「好了啦,江一。别哭了别哭了。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别哭的那么伤心啊」
「我,琉璃子,琉璃子」
「嗯?」
我无法顺利发出声音。琉璃子反复地抚摸我的后背。
我模模糊糊的想起琉璃子的事。她平时很不正经,重要的时候却很成熟。在我难过的时候,琉璃子会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陪在我身边。
我寻找语言。然后,哭着叫喊起来。
「我,我不要你死啊。我不要你死啊」
「这样啊,江一不想我死啊」
琉璃子温柔的说道。被我说的那么直接,已经无法搪塞过去。
我飞快的动起脚,全力踩住地板,向琉璃子诉说
「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我不要你离开我」
「这样啊,这样啊。好开心啊。不过呢,我被卡车轧过死掉了呢。已经办不到了嘛」
琉璃子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再次回想起来。卡车快要轧过左手的时候我会吐的理由,如今我察觉到了。那时,我的心被狠狠地挖地道了一大块。琉璃子被卡车轧死了。她留下我,擅自消失了。
「江一就没有别的感想么?不想让我死啦,不要我死啦,这种事早就该过去了啊。我觉得,你要更加向前看,应该向积极的方向发泄哦」
什么叫早就过去了啊——我想大叫,但我发不出声。
琉璃子一语不发的等着我,等待我积极的宣泄。我没有什么未来。当我如此思考之时,胸口有什么东西喷涌上来。泪水夺眶而出。
对,我的确有话想对琉璃子倾诉,想让她倾听。
「…………………………我不想死」
话语痴痴地从我口中飞出。
一句话飞出来,后面就像雪崩一样,不堪的心声不断涌出。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琉璃子」
「嗯,我知道」
「蚂蚁好可怕啊,琉璃子,我果然受不了那个,怎么都受不了啊」
「是啊,果然很害怕呢」
琉璃子安慰着我,抚摸我的脑袋。对呀。其实我在害怕呀。
就算蚂蚁是从我的愿望中诞生的,但我还是无法直面死亡。被蚂蚁带走身体这种事,果然太可怕了。然而,我不要孤零零的一个人。
相反的感情卷起剧烈的漩涡。琉璃子用温柔的语调接着说道
「江一不会死哦,有我保护呢」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不是么。已经不在这里了不是么」
「嗯,是的。我不在了」
手臂轻轻离开,我不由张开眼皮。
明明不可以看,我却看了。
眼前犹如春天的阳光刺痛眼睛。炫目的世界灼烧视网膜。
琉璃好好地坐在这里。她歪着脑袋,笑得跟平时一样。
「啊,所以————————我想去死呢」
啊,对啊。没有你的世界,我根本不想呆啊。
我不是从没有你的现实中逃了出来,藏进了被窝里么?
我伸出手。琉璃子向我投来悲伤的视线。
于是,醒来之后,她不在了。
***
我眨眨眼。不快的触感在眼球上方爬过。
几百只蚂蚁在我身上乱爬。无数的蚂蚁身体抚过我全身。
我一动眼皮,蚂蚁就会从脸上掉下去。嘴里也被蚂蚁大量入侵。喉咙下面有几百只脚踩过。耳朵里响起大量的声音,就像拍手一样。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直起上半身,蚂蚁成块的落下。我的脚,已经消失了。
髋关节以下的脚被夺走了。破破烂烂的内裤正被蚁群拖走。
蚁群就好像愉快的游行队伍,搬运着我的身体,热热闹闹的向前进发。
从我身体分离的脚踝和大腿,一边舞动一边远去。
我的身体继续被啃咬。双耳被夺走,嘴里的舌头被四分五裂。
然而,我却还能毫无异样感的听到声音。在声音的乱舞之中,我打算用消失的手掀开被子。被子自己动了起来,一边将蚂蚁压烂,一边掉在榻榻米上。
「啊,所以…………啊,嗯」
我的身体,只剩下胴体和脸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我还是站了起来。
蚂蚁爬上我消失的脚,将我全身咬成碎渣。我动起本应不存在的腿,蚁块一个不剩的动了起来。我是蚂蚁么,蚂蚁是我么,我变得无法分辨。
我带着铺遍全身的蚂蚁,拉开槅扇,走向外面。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在声音中,我冲了出去。无数的蚂蚁在脚下,在抓住门把的手中碾烂,我打开门。
外面没有任何人。眼前仿佛一切全都死绝,展现出一片灰色的街道,好像鬼城一样。大家抛下变成蚂蚁怪人的我,全都消失了。
在道路中央,是蚂蚁列成的队。几千只蚂蚁旁若无人的将路面淹没。
我跟在它们后边,如同逆流而上,一边将蚁群踩烂一边前进。
从我全身夺走的部分,已经被前行的游行队伍运走。
注视着兴高采烈扭动着的臀部的时候,剩下的眼珠也正被蚂蚁啃咬。几只蚂蚁费了一番力气从我的眼窝中拽出眼珠。滚落的眼珠加入到游行队伍中。
这一幕,是我所看到的么?是我的眼球看到的么?是我被挖去的脑浆看到的么?我变得无法分辨。
游行队伍与坑洞连接在一起。但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道难关。
空地的入口挂着禁止进入的警戒线。向墙壁一样拉起的好几重黄色胶带,向游行队伍喊停。但是,蚁群将黄色墙壁开出一个洞,侵入到里面。我也弯下身体,将仅剩的一点点内脏塞进缝隙里。
我的身体纷纷掉入坑洞中。看着默然掉入的眼珠,我回想起来。把琉璃子轧死的卡车司机,将尸体扔进了施工用的洞里。
杜撰的隐蔽施工马上就被发现,然后肇事司机被逮捕。
被记者报道的,在葬礼上哭的,出殡时嚎啕大哭的,不是我。我早早的回到家,从窗户茫然的看着琉璃子被搬走。认为我是琉璃子朋友的,原本就只有琉璃子本人。
所以,我连她的朋友都不是。
我就是这么孤独。就是无可救药的孤单个人。
我呆呆的望着坑洞,望着琉璃子掉下去。
琉璃子已经不在了。我回想起她的话。
在我们脚下,通往异次元的入口敞开着!
向幽暗的坑洞望下去,我萌生出焦躁的想法。
呐,琉璃子。你说过这里是通往异次元的入口。我曾经很想相信,这里不是仅仅是施工用的坑洞。很想相信,你去了别的世界。
我不想死,实际上也不可想要去死。
只是,我想跳入坑洞中,到你所在的世界去。
因为我的容身之处,只有你身边了。
我走向坑洞。幽暗的坑洞,如同通向地狱的入口。
我知道。这里并非什么通向异次元的入口。因为琉璃子的死,我被残酷的抛弃。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真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陪我做梦。
没人会对我说,这里是通往异次元的入口。
所以,从这里掉下去,恐怕等同于死。这样就够了,应该就足够了。我已经受够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对我而言毫无价值。
去死,去死,你这种人去死吧。
说真的,我觉得你这种人还是去死算了
脑中掀起热闹的大合唱。对,我应该尽快去死。
追随琉璃子的背影,跳进洞里就对了。随浊流逝去,这样就结束了。
然后,就在我准备跳下去的时候。
「不,那里是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哦,江一」
响起满不在乎的,开朗的声音。我连忙转过头去。
死掉的琉璃子,如同天经地义一般站在我的眼前。
她挺着胸,站在警戒线的内侧。
警戒线没有开洞。就好像她很久以前就站在了这个坑洞旁一样。
宛如太阳的笑容看着我。琉璃子扭紧拳头,向前刺出大拇指。
然后,她斩钉截铁的断言道。
「所以,你不会死的哦,江一」
你会扔下死掉的我,到别的世界去哦。
蚂蚁哗啦哗啦地从我全身掉下去。我为了不被浊流冲走,向脚下注入力量。
就这样,我转向了琉璃子。填满胸口的漆黑恐惧,瞬间消散。她再次用力的点点头。琉璃子用笑容肯定了我。
我呆呆的看着她。琉璃子总是很不正经,但温柔得无可救药。
啊,这家伙在最后,就算死去的最后都在保护我。
我握紧拳头。本应不存在的手自然而然的动起来。
脚下躁动的触感将我推向坑洞。为了不被冲走,我拼命抵抗。我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向琉璃子呼喊。
「我啊,好想看看升上高中三年级的你啊」
「我知道哦。我也好想给你看」
「虽然我不过是这个样子。虽然不过是一个足不出户,不肯动的家里蹲……」
我垂下脸。大颗的泪珠一边将蚂蚁卷进去,一边朝地面滴落。
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即便如此,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我还是大喊出来
「我啊,一直一直都好喜欢你啊」
琉璃子瞪大了眼睛,眨了几次眼。
然后,琉璃子真心实意的开怀一笑
「笨蛋,我也是啊」
蚂蚁冲了起来。浊流吞噬了我的脚。我的视野急速倾覆。
琉璃子踮起脚,大幅地向我挥手。直到最后她一直在笑。我拼命地伸出手,但是,我够不到,无法让她带我出去,无法将她带走。
只有我落入了通往异世界的坑洞。
留下她一个人。
————————————嘎啦
然后,伴随着最后的声音,我消失了。
***
手腕感到异样,我睁开眼睛。
如同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一般,脑袋好痛。泪水浸湿的视线中,映出一只蚂蚁。蚂蚁在我手肘上到处乱爬。不止如此,我全身都好痒。
有什么东西穿过眼睛附近。我连忙起身,猛地掀开被子。
「唔、哇」
蚂蚁爬满了全身。我拍落蚂蚁,向后转去。
只符合纸屑堆成的小山映入眼中、前面摆着红茶宝特瓶。
盖子敞开着,香甜的气味从里面蒸发,飘散出来。
好几只蚂蚁已经溺死在红茶的海洋中。
转过身去,只见蚁队从敞开的窗户缝隙中一直延伸到那里。
我在日照下的榻榻米上坐了下去,确认身体。身体安然无恙,手和脚都接在上面。只不过,脑袋如撕裂一般痛,还有反胃的感觉。
枕边残留着吐过好几次的痕迹。亏我没有被捂死。
红茶宝特瓶的旁边,放着空掉的药袋。那是妈妈拜托当医生的亲戚违法弄到的大量安眠药。我呆呆地看着它,想起了什么。
「……………………啊,是这样啊」
从手腕被蚂蚁咬到,醒过来开始,就一直是我在做梦。
红茶是琉璃子死亡的几天前拿过来的伴手礼。自从二年级的春天我宅在家里之后,她就经常到我家来玩。梦中进行的对话,是我和生前的琉璃子之间的交流。
然后,在升上高中三年级之前,她死了。
我抓起空掉的药袋。我曾选择了成功率很低,消极的自杀方式。其实我不怎么想自杀。即便如此,实际上,我似乎还是在生死的边缘徘徊过。
我吞下药,逃入梦中。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彻底逃离琉璃子的死。
逃避的念头更是化作蚂蚁,将我搬到坑洞里。
我似乎期待着跳进坑洞,藉此去往琉璃子的身边。但说心里话,我
只想放弃,跳入坑洞中但求一死。
如果没有琉璃子最后的那句话,我掉入洞中的同时,应该就会死掉吧。
——不,那里是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哦,江一
在噩梦之中,为了让我不要死,她对我如此说道。
因为,我说过我不想死。
我站起身,走近床边。外面的樱花正在盛开。
琉璃子死后,还没过多少天。然后,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明明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然而唯独琉璃子离我而去的事实,无法消去。
「………………琉璃子」
我呢喃着,拭去顺着脸颊滴落的泪水。传到手背上的温暖触感,让我感到心安。
手,好好地连在身上。我注视着明亮的窗外,关上窗户。
我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慢慢吞吞的换上,缓缓走了出去。穿过房间,我把手搭在槅扇上。心脏爆炸般的狂跳。我让心跳平静下来后,走到走廊上。
我强行将颤抖的脚向前移动。从明天起做什么好呢?我边走边拼命思考。老妈厌恶的脸,学生们嘲笑的样子,屡屡在我眼前浮现。
说实话,我差点吐出来,好想立刻逃回被窝里。只是今天一天的话,就算在屋子里宅过去也应该不成问题。虽然脑袋这么想,但我强行拖拽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向前。
因为琉璃子,笑着向我挥过手,笑着为我送过行。
就算丢人,就算难堪,就算难过,我也不能辜负她。
我咽下口水,深呼吸。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我走到玄关,握住把手,大幅将门打开。外面洒落着温暖的春光。我握紧拳头。
————————嗙。
于是,我走到了外面。
作者后记
祝贺《惊悚文集2 “黑”》发售。
大家好,我是绫里惠史。虽然“赤”的时候就偷溜进来了,不过“黑”也叨扰大家了。惊悚即是欢乐。诚然令人兴起。“赤”中写的是拥有黑色要素的和式惊悚,这次的“黑”中就写了一个奇妙的故事。
想出这个故事的契机,来源于蚂蚁在我执笔时在手腕上侧爬一事。那时蚂蚁叼着饼干渣,于是就想到,如果颚中的是自己的手指该有多讨厌。这也就表示,绫里的房间里有蚂蚁呢。虽然已经驱逐出去了,但电脑周围依旧存在不安稳的气息。住手,别打我饼干的主意。
感谢画师kano老师精美的插画。感谢编辑,出版业界的各方全体人士的百般照顾。尊敬的读者,但愿能够有幸再会。那么,下一次再见。
夏天是难眠的季节。尽情让惊悚伴随黑夜如何?
绫里惠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