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行人到达西都防卫学院的第三天早晨。
早上七点多,澪司已经结束了晨跑训练,刚回到宿舍里头,然而宿舍的气氛却有点怪怪的。
澪司越是靠近宿舍,就越能感受到其他学生对他投以奇妙的视线。由于西都的学生们大多都知道他是从东京来此的学生,所以澪司早已做好了被接受特殊眼神的心理准备,但现在的状况好像并不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进入房间后,他终于明白了骚动的原因。一看到澪司回来,千寻马上冲上前去。
「喂……这里是男生宿舍耶。」
基本上,校方严禁男女进入异性的宿舍当中,而若是跑到异性的房间中,那本身已经足以构成一个小事件了。千寻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对。那些西都的学生们就是因为听说男生宿舍里有女孩子,所以才会一群人聚集在澪司的房间门外。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啦!」
「怎么了啦……」
「早上起来后,我发现这个,然后就不见了!」
「所以我才问你怎么了啊?发现了什么东西?什么不见了?」
「就是我发现了这张纸条啊,然后看棉被上,人就不见了!连行李都消失了!」
千寻把一张纸塞到澪司的眼前。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下来的纸,上面用原子笔写着:
『请不用担心
我马上回来』
就只有这两行字。看起来就是女孩子的字,笔划工整,看起来相当娟秀。看了这些字以后,澪司便放下了一颗心。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就擅自跑出去……不过既然是御门,就不用担心了。反正她是我们这群人当中个性最精明的。」
「不是啦!这是永远的字!永远不见了啦!」
千寻揪起澪司的衣襟,一边激动地前后摇晃着他,一边大吼道。
2
东都的四人聚集在食堂的角落。听到永远消失的讯息后,连熊楠也现身坐在这里了。
「这居然是那家伙写的字?还真令人意外啊。」
熊楠拿起桌上的纸条,做出这段发言。
「不过,那家伙居然敢离家出走,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该不会想要在京都观光吧?那个白痴,到底懂不懂仔细现在的立场啊?早知道就应该在她脖子上挂个项圈用绳子绑住才对。」
「我是不觉得永远对清水寺或金阁寺会有兴趣……桐岛,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你不是一直和永远在一起吗?」
「对了……昨天晚上,她问我知不知道某间大学的名字——」
「永远问你大学的名字?」
「我就问她是不是对大学里面的食物有兴趣,她回答我是啊。」
「如果她真的是要跑去吃东西,那她真的是白痴到极点了。」
千寻瞪着熊楠,但熊楠只是蛮不在乎地继续说着。
「——不过,她应该没白痴到这种地步吧。不过,她居然问了大学的名字,到底……」
「该不会永远小姐是想去她的母亲以前读过的大学吧?」
弥都一边拾起桌上的纸条,一边说道。
「——没错,说不定就是这样!毕竟昨天她问完大学的名字以后,又问我我的爸妈过得好不好……」
说道这里,那整件事情就不言自明了。一直在冲绳和爷爷两人过着与外界隔绝生活的永远,除了爷爷之外,唯一接触过的人就只有澪司等人了。而在这之外和永远有所关联的,只剩下那帮军需产业的家伙。不过还是有例外的,有两个人和永远末曾见面过,但彼此却有着难分难舍的联系。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那就是父母——而永远也一样。
如果她是为了找寻父母的线索而前往大学的话——。
「蠢毙了!她就那么想见父母?」
熊楠以一种泼冷水的声音说着。
「你这个家伙,真的是……!」
千寻激动地抓住熊楠的衣领。
「那家伙的父母,不是早就选择把她扔给住在冲绳的老头了吗!」
「那是因为……因为永远成了大家的目标,很危险,所以他们才……!」
熊楠的话语,让原本激昂的千寻稍微和缓了下来。
「你说什么蠢话啊?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那家伙的父母是那帮家伙雇用的研究者所引发的问题?他们自己种下危险的种籽,结果自己保护不了孩子,最后才把小孩扔到老头那里去啊!」
「就算是这样——就算再怎么样,对永远来说,他们还是不折不扣的父母啊!小孩子会想要和父母见面,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听到千寻的话语后,熊楠嗤笑了一声。
「你听清楚,你以自己快乐的家庭为基准来思考别人的家庭,这是无所谓,不过麻烦你不要把这个标准套用到别人身上好吗?」
「我没有要把这个想法套用到别人身上呀!」
「那你刚刚凭什么说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你那样就叫做把想法套用在别人身上!」
「你说什么——!」
「欸欸,你们两个,住手啦——」
就在澪司准备要介入争吵的两人之间时,耳边忽然响起「啪」的一声,宛如物品破裂的声音。一瞬间,三个人的注意力与视线马上被声音给吸引过去。
弥都慢慢地松开在胸前拍击的手掌,平静地说道:
「现在就算我们讨论自己对家庭的想法或者是永远的父母怎么样,也于事无补。没错吧?」
熊楠和千寻露出一副对彼此感到很扫兴的样子,各自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看到这一幕后,弥都继续说道:
「现在的问题,在于永远小姐有可能已经被别人锁定了,但她却消失在京都的街头。」
弥都说着,看了看众人。
「就算她去了父母读过的大学,她的父母现在也不可能会在那里。他们不但早就已经毕业了,而且听说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澪司说完后,弥都再次开口道:
「我们不知道永远小姐的母亲是在念书时生下了她,还是在毕业后才生下了她,不过假设她是十五年前从大学毕业的话,那应该还是会留下一些线索才对。说不定那里还会有一些人认识永远小姐的母亲——说不定连她的父亲都认识。」
「哎唷,你们一群人在这边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也没用啊!」
「——!」
耳边忽然传来的声音,让澪司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你不用吓成这样吧?」
橘惟织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在众人后方旁边的座位上。
「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两个人在进行小情侣拌嘴的时候吧。」
惟织说着,一边依序指了指千寻与熊楠。两个人同时露出嫌恶的表情。
「事情我大概都听到了,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忙找喔。你们自己跑到京都街上的话,应该只会迷路吧?」
「不——我去找她。」
虽然不见得会发生,但毕竟永远有可能再次被别人锁定,若真有万一,那届时很可能又得战斗。
「那我们两个一起去吧,一起去找迷路的小朋友!」
「不是,事情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澪司想要阻止惟织,结果惟织马上揪起澪司的衣襟。她把澪司的脸拉近自己,以极近的距离瞪着澪司。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啦,但我就是有一种整件事情麻烦大了的感觉。那个小矮个儿大概是被卷进了什么复杂的事件当中,对吧?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们才会到西都来。」
「——没错,不过,这件事情真的很危险,所以——」
澪司话还没说完,惟织便以一种要用额头互相敲击的气势把澪司拉得更靠近自己。现在两人漆黑双眼上的睫毛几乎都快要碰在一起了。
「我和那个小矮个儿交手打过架,而且我还把制服借给她,而她现在正被卷入麻烦的事件当中。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我还当作不知道的话,那何必还要顶着这张招牌?」
惟织说着,身手捉住左肩上的校徽。
「你们的学妹就是我的学妹!抓到那个小鬼,好好地教训她一番,就是我们的责任!我说得没错吧?」
她用高昂的声音说着,接着扯出了笑容。
3
就在橘惟织揪起久坂澪司衣襟的不久前。
「嗯——?好奇怪喔?地图有问题耶?」
永远站在路旁立的地图牌前面,一个人悠哉地喃喃自语道。
京都是过去平安时代仿照中国长安城建造而成的都市,所有的道路都是直线,交织成棋盘状的结构。也因为这样,只要在这里住一阵子,很快就能掌握京都的地理状况。
就算不了解京都的道路,现在每支手机装置也都有内建GPS功能,所以应该不可能会迷路。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使用路旁设置的地图牌的人并不多,所以上面的地图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修订过,当中一部分的涂装还有点斑驳,整体显得有些老旧。不过就算是如此,地
图本身并没有大问题,有问题的其实是永远自己。
「没办法了,只好找个人问问好啦!」
从清晨时分离开防卫学院开始,永远已经持续走路走了三小时。虽然她并没有特别感受到体能上的疲劳,不过一直迟迟倒不了她所想去的地方,让她觉得有点受不了。
「不好意思!」
永远一边精神满满地高举起手,一边叫住路边的行人。
「京都大学应该往右还是往左?」
「什么……?」
一对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情侣听到永远的声音后停下了脚步。忽然有人问他们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让他们一时语塞。
「我想想……从这里出发,以方向来说的话,应该是在南方……」
过了一会儿,男方开口回答道。
「南方……」
「啊,不过地下铁的车站就在附近,如果你要去京大的话,搭电车会比较快。」
女方补充道。
「我没有钱,所以要用走的!」
永远立刻如此说道。永远过去所住的冲绳本本来就没有铁路,所以就算身上有钱,永远也不知道该怎么搭电车。
「啊,原来如此。不过如果用走的,距离还满远的耶。」
「南方就是指往下的意思吗?」
「往下……以地图来说的话,的确是下方没错……」
永远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这让两人脸上都浮现困惑的神色。
「往下直走……谢谢你们!」
「喂,你、你等一下啊!」
永远深深地鞠躬道谢后,正打算要离开现场,而男子便慌慌张张地叫住她。
「嗯?」
男子对回过头来的永远说:
「那边是北方啦!」
4
永远仍然不断地走着,但她依旧没有到达目的地。
「咦……怎么会这样?」
很明显的,路途的尽头,就是刚才她像那对情侣问路时的地图牌。伴随着这股无力感,永远终于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糟了……肚子好饿喔……」
昨天早中晚三餐她都吃了很多东西,不过今天早上她为了偷偷离开防卫学院,所以连早餐都没吃。不仅如此,她还走了六小时左右的路,所以肚子当然饿扁了。一旦意识到自己肚子饿,就在也无法把这股饥饿感从脑袋里面赶跑,而脚步也就自然会变得越来越沉重。
「……啊,对了。」
永远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掏了掏裙子的口袋。她身上穿的不是从冲绳带来的连身洋装,而是惟织借给她的制服裙子。
「找到了!」
口袋里面,有一个卫生纸包着的落雁,是贵一所送的和果子。永远开开心心地咬了落雁一口,高雅的甜美滋味马上在她的嘴里扩散开来。
「哇喔,这个好好吃耶!」
不一会儿工夫永远就把落雁吃个精光,接着她马上注意到一个新的问题。
「糟糕了,吃这个口好渴喔……呜呜……从刚刚就一直觉得口好渴……」
抱持着沉郁的心情在街上走着,身体的疲劳自然也就会跟着一口气全部涌现。
「呜呜,早知道就找惟织或弥都陪我一起来了……」
永远自己多少也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有点脱节。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一个人偷偷离开学校,是因为她不希望把别人卷入自己的家庭所造成的事件当中。当然,她并没有想到光是跑出学校,就会对大家带来多大的困扰。永远一边盯着先前觉得有问题的那张地图,一边想办法理解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哪里。
忽然,有一台车子停在永远的身边。她还以为自己挡到别人了,所以稍微移开了脚步,结果一个男人便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你迷路啦?」
男子对永远开口。
永远抬头看着男子,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我好像认识你耶!」
「哦,你记得我啊?」
男人露出笑脸回应道。没错,永远记得自己确实看过这个男子。不过,永远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对啦,你在这里干嘛啊?」
「我想要去京都大学!」
「哦,你想去京大啊?」
「京都大学应该往右还是往左?」
「——这个国家的知识份子从以前开始就大多是左派呢!不过最近如何就不清楚喽。」
「最近位置换过了吗?」
「嗯——你的玩笑实在不太好笑呢。」
「……?」
在京都的道路上,男子与少女正各说各的,进行着一段没有交接点对话。
「对了,你是谁啊?」
永远开口问道,而男子便微微弯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和永远平行。
「我该不会还没向你自我介绍过吧?我叫做巽征志郎。」
这时候,永远终于想起来这个人就是在直升机中曾经和自己说过话的男子。
「你不是不能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吗?要是被坏人抓走的话,该怎么办呢?」
巽半开玩笑似地说完后,便对永远指了指车子的方向。
「我送你过去。上车吧!」
听到巽的话语后,永远灿然一笑,坐上了看起来相当昂贵的车子的副驾驶座。
5
「你和大家相处得还好吗?」
巽用这个句子开启了两人间的对话。
「大家?」
「防卫学院的学生们啊。」
「嗯。大家都很温柔啊!千寻、澪司、弥都、熊楠都很好!还有,惟织跟贵一也很好!」
「惟织?」
「嗯,她是京都防卫学院的人!」
「哦,你在西都也交到朋友啦?」
「嗯!」
永远笑着回答道。她的膝盖上,正夹着巽买给她的宝特瓶装水。
「巽也是好人喔!」
「哈哈,你看人的眼光还真差呢!」
「那……你是坏人喽?」
「对啊。」
永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是喔!可是我觉得你是好人耶。你还买水给我说!」
「世界上的人啊,大多在某个面向上都是好人啊。如果一个人对大家来说都是坏人的话,那他就没办法在人群之间活下去喽。」
道路前方的灯号变了,于是巽踩下煞车,让车缓缓地减速。
「对啦,巽先生,你都在干嘛啊?」
「——这还真是个充满哲学意涵的问题呢。」
「哲学?」
巽兴味盎然地看着在后视镜中疑惑歪头的永远。
「你是想问我的职业是什么吗?」
「嗯。你是防卫学院的人吗?」
「不是耶,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公务员。」
「公务员……听说我爷爷好久以前也是公务员。」
「因为你的祖父以前是自卫官啊。我没有你祖父那么伟大啦」
「哦——不过,只要你加油的话,也可以变成伟大的人喔!应该啦!」
「是吗?要是可以就好喽!」
「爷爷当的是负责守护国家的公务员,那你当的公务员是哪种公务员啊?你负责创造什么?」
「这个嘛,说创造的话确实也有创造啦。不对,应该说我负责协助别人创造才对。」
「那你们创造什么?」
「——创造国家呀!创造这个叫做日本的国家。」
「国家……」
「你觉得这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怎么样呢?」
听到巽问出这个唐突的问题,永远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我不知道耶!不过……」
「不过?」
「应该还算喜欢吧!」
听到永远的答案后,巽脸上浮出笑意。那是一副未怀有任何邪念的平稳笑容。
「应该还算喜欢喔?」
「没办法啊,你话说到国家,我也不太懂嘛。」
永远从小就和爷爷两个人一起过生活。别说是国家了,就连町、市等行政单位对她而言都只是一种知识,她实在未曾感受过半点真实感。
「说得也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太懂。」
「那现在呢?」
「——我爱死喽。」
永远一边观察着前挡风玻璃中映照出的永远的表情,一边如此说道。
「爱?」
「你现在年纪还小,应该还不太懂吧!」
「嗯,我真的不太懂。爱和喜欢有什么不一样吗?」
「其实我也不太懂呢。」
「什么嘛,你好狡猾喔!」
永远有些不服似地说完后,便把视线看向窗外。事实上,永远根本不知道车子要开往哪里。不久后又遇到了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就在此时——
「我们来猜个谜题吧!」
巽率先开口说道。
「谜题?是猜谜游戏吗?」
「嗯,应该比较像是心理测验吧?」
「嗯——虽然不太懂,不过……是什么样的
猜谜啊?」
听见永远愿意参加,巽开心似地继续说道:
「有一百个人搭了同一艘船,你也是当中的一个人。」
「嗯嗯,大家一起搭船。」
「虽然船想要开往陆地,但是船底破了一个大洞,如果丢着不管的话船就会沉没,大家也都会死掉。」
「那我可以把洞堵起来啊?」
「对啊。不过洞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只顾着把洞堵起来的话,最后会来不及,船一样会沉没。」
「那要怎么办啊?」
「只要让减少一两个人的重量,那就可以在船沉没前把洞堵起来了。好啦,那你会怎么做呢?你会从一百个人当中选出某个人,说服他叫他跳船吗?还是你会强硬地把他推下船呢?还是说,你会选择自己下船呢?」
「离开船的人会怎么样?我应该有办法游到陆地去吧……」
「下船的人就会死掉啊。海里面有鲨鱼喔!」
「我打不赢鲨鱼……」
永远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凝望着车子内部的斜上方。看起来她好像正努力地想要找出一个好答案。一过了一会儿后,永远放开手,开口说道:
「不过只要我们努力找出一个大家都能同时获救的方法,那应该就可以了吧!」
永远透过后后视镜窥看巽的表情。
「——也是呢。以小孩子来说,这是个满分的答案。没有比这个更正确的答案了。不过,大人实在没办法这么做。」
「是吗……?」
永远想起了在冲绳发生的事。
她想起了当时抵住自己太阳穴的枪,以及当时所发生的种种。
那位外国男人,曾经叫澪司做出选择。
澪司可以选择杀了男人救出永远,或者是沉默地看着永远被人杀死。
人们说,必须做出选择。
人们说,世界上就是充满了这样的现实。
但是,现在自己和澪司都还活着。那个男人应该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活得好好的。
那个选择应该没有错。「有人必须要死」,应该不会是个正确答案。
永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谜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
「没有正确答案喔。」
「……什么嘛!这根本就是捉弄人猜谜游戏吧?」
永远不服似地噘起嘴。
「对啊,这是个捉弄人的恶劣谜题。」
灯号由红转绿,巽踩下油门,车子便跟着缓缓地加速。
「没有正确答案。而就算大人明白没有正确答案,还是必须做出选择。然后,我们只能深信自己所选的是正确答案。就算会有人在我们的背后批评我们,我们还是非选不可——」
6
澪司迅速地便找到了永远,过程简单得让他几乎觉得扫兴。
在京都大学的正门口,一位身穿西都防卫学院制服的少女正踏着轻盈的步伐。
不过她并不是孤身一人。一旁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好像正在交谈着。
「……久坂,那是佣兵?」
惟织已经听澪司说明了永远的种种了。
「不是啦……」
惟织一边指着走向自己的两人,一边问道。
「怎么看,感觉像是普通的上班族小哥嘛。」
「嗯……与其说他是……欸!」
不等澪司回话,惟织已经跑向永远的身边。
「啊!」
永远好像也注意到惟织与澪司了。
惟织的目标并不是永远,而是站到永远身边的男子——巽的眼前。
「喂,这位小哥,你打算带我们的学妹去哪啊?」
「——什么?」
就算巽再怎么冷静,看到来势汹汹瞪着自己的女国中生,不禁也吓了一跳。
「不是啦,橘,你等一下!」
惟织完全不听澪司的制止,身手揪起巽的衣领。
「我看你大概就是用食物引诱那个笨蛋的吧?就算想骗女人,至少也找个满十八岁的对像吧?我的为人可不像警察那么善良,你就觉悟吧!」
「那个……你是?」
惟织依旧揪着巽的衣领,而巽只是如此反问道。
「不是啦!橘,你冷静一点!」
惟织正准备要出手把巽揍飞,澪司只好死命地从后方架住惟织。
「放开,我叫你放开我!这家伙居然敢对未成年少女出手,我一定要把他的手打断成两三截,然后丢到河里,让他反省一下!」
惟织每挣扎一次,绑成马尾的头发就会甩到澪司的脸。
「久坂,这位活泼的少女是谁啊?你们正在约会吗?」
巽一边把被惟织扯乱的领带绑好,一边说道。
听到巽开口叫了澪司的姓氏,惟织忽然停止了挣扎。
「——什么,你们认识?」
「……算是吧。」
澪司依旧架着惟织,露出复杂的表情回应道。当然,他的脸庞被惟织的马尾挡住,所以并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的神情。
7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西都防卫学院中等部三级生,橘惟织。」
「你多礼了,我是内阁府的打杂员,叫做巽征志郎。」
两人正若无其事似地对彼此自我介绍。
而澪司只是表情复杂地站在矗立在一旁。澪司忽地低下头看向永远,而永远似乎若有所思地咧嘴笑着。
看着那张笑脸,原本紧绷的澪司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内阁府?您是官员吗?哎唷,我还一直以为您是个变态小哥呢。」
「你明明是个京都孩子,但没想到讲话那个直肠子,还挺伤人的呢。」
「大家都说我是个诚实的孩子。还有我不是京都小孩,是神户小孩啦。」
「如果假设我不是你认识的人,只是一个热心为小妹妹带路的小哥,那你要怎么办?」
「嗯,确实也有这种可能啦,那只好在出手后对您道歉喽。因为我是个诚实的孩子。」
惟织与巽好像意外地谈得来,两人正愉快地热衷于对话中。
「巽先生是个好人喔!他请我吃了好多东西。」
永远一边说着,一边擦掉沾在脸颊上的蕃茄酱。她好像刚吃过汉堡一类的食物。但永远脸上完全没露出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说到底,结果你还是被食物给拐走了嘛。你过来一下。」
惟织一边瞪着永远,一边招了招手。
「嗯?」
「你这个笨蛋!」
责骂的同时,惟织往下揍出拳头,而永远马上往后退了一步闪过攻击。
「好险!不可以忽然出手攻击啦!」
「大笨蛋!刚刚的那一拳你不准躲啦!」
「咦?」
永远有些疑惑似地看着澪司的脸。
澪司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过来,我要揍你。」
永远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惟织身旁,把头伸了出来,等待惟织的拳头,接着便发出骨头与骨头碰撞的闷声。
「呜呜……好痛喔……」
永远用手按住被揍的地方,眼角微微渗出泪水。
「笨蛋……我的手也很痛啊!你这个石头少女!简直就像地藏王菩萨一样硬……」
惟织一边揉着揍过永远的手,一边说道。
「别人不是跟你说不能随便跑道外面去吗?」
「……对不起。」
永远难得地低下头,开口道歉。
「如果说对不起就没事的话,那还需要自卫队吗?大家都很担心你耶!」
「……大家?」
永远双眼带泪地抬头看着惟织。
「认识你的所有人啊!你是猪头吗?下次要是再敢这样随便乱来的话,小心我把你从清水寺的舞台上推下去!你是学妹耶,还好意思让学姐担心?」
「学妹……」
「没错!既然你住在西都,还穿着西都的制服,那你就是我的学妹。学妹犯错,我们这些学长姐当然得负责。欸,你到底有没有在反省啊?小心我把用草席把你裹起来然后丢到鸭川里!」
「嗯……对不起……」
永远的眼角留下一滴小小的泪珠。
那滴眼泪不知道是被打的痛楚所造成的,还是有其他原因。
澪司站在两位少女的旁边,他现在不禁觉得有带惟织一起过来真是太好了。毕竟他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好好地教训永远。
「久坂,这样我会很头痛的唷。你要好好看住她才行嘛。幸好她遇见的人是我。」
「——真的很抱歉。」
澪司心中一边抱持着难以信服的心情,一边对巽低下头。
虽然巽比不上国外的佣兵,但在澪司的眼里看来,巽一样不是能够信任的对像。但就算如此,澪司又无法直接地向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怀疑,这让他觉得有一点烦躁。
澪司心里强烈地怀疑着自己正遭到大人们的利用,但另一方面,若是没有大人的庇护,那现实中他们确实找不到任何一个容身之所。不管
澪司再怎么擅长战斗,他依旧只是个中学生而已。
巽的表情和他的话语不一样,并没有显露出责备澪司的气息,一样是那张仿佛黏上去的笑容。那张笑容的背后,到底正在想什么呢——
「对啦,说来说去,你到底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啊?你真的只想去吃好吃的东西吗?」
「嗯……」
「你其实是要去调查和妈妈有关的线索吧?」
「……!你怎么会知道?」
「你还真是个简单易懂的家伙耶。」
惟织瞠目结舌地说道。
「如果你一开始就和我说的话,那就不用让大家那么担心了。政府的头衔啊,在这种时候可是很好用的呢。」
「也是,就算这个笨蛋自己傻傻地跑去拜访人家,大人们也不会好好地当一回事吧。」
说完后,惟织的拳头再次落在永远的头上。
「哎呀,关于拜访后的收获,我们还是到车上再慢慢聊吧。现在必须赶快回去西都才行。」
巽说完后,澪司一行人便上车返回了西都。
8
「你这个大笨蛋!」
「对逼七……」
千寻扯着永远的双颊,而永远只好就这样开口道歉。
「结果咧?有没有找到和你妈妈有关的线索?」
千寻轻轻地捏住永远的脸颊,出言询问道。
「嗯……妈妈以前待过的那个……研究室?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说你没找到和任何线索喽?」
「不过教过妈妈的老师……」
「老师还在?」
「不在了。啊呜呜!」
千寻用力地往左右拉扯永远的脸颊。
「所以我才问你啊,到底有没有找到线索啦?找到了?没找到?」
「永远的母亲所属的研究室教授已经不在那里了,不过听说他现在在其他地方工作。」
澪司在车里听过巽的说明,所以此刻便跳出来代替永远回答。
「没错没错!」
永远点点头,脸颊仍然被千寻捏着。
「那只要去问问那间公司,应该就行了吧?」
「这个……」
「怎么啦?难道那间公司在国外?」
「听说他现在在担任高城重工的顾问。」
惟织代替含糊其词的澪司答道。
「……咦,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熊囊。」
由于脸颊被千寻捏着,所以永远的发音听起来不太标准。
「啥?」
「熊狼……」
千寻更用力地拉扯永远的脸,永远的发音于是变得更不清楚了。
「就是那个眼镜男的老家啦。」
听到惟织的话,千寻维持着拉住永远脸颊的姿势,露出呆滞的表情。
「什、什么?那家伙的老家有工场?」
「那可是大得不得了的工场……哎唷,算得上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
「什么?」
千寻不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好痛、痛死我了啦啊啊!」
「啊,抱歉抱歉。」
千寻的手终于放开了永远的脸颊。永远用双手轻揉着发红的脸。
「对啦,我们只要拜托那家伙的话,应该就能轻轻松松和对方约谈见面了吧?」
「要是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怎么了?那家伙不是社长的儿子吗?」
「他家的背景好像很复杂。虽然我实在不太想这样随便说别人家的闲话……」
「什么意思?」
千寻问了以后,惟织有点犹豫地开口说道:
「我家的老爸老妈,经营了一间小有规模的贸易公司。然后啊,有钱人为了增广人脉,都会固定举行一些聚会。我老爸曾经带我去那里露脸好几次,然后我刚好就在那里看到过那个眼镜男。当然啦,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样说起来,在冲绳的时候,我好像也听说过他的爸妈好像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那家伙的老家真的是那么大的公司吗?」
「高城重工可以算得上是日本三大重工企业之一——不,应该说高城重工是当中的龙头。而且他们家和我家公司不一样,拥有相当久远的历史。他们从头到尾坚持一脉相承由自家人经营,没记错的话,他老爸应该是第八代老板。」
「那……那家伙真的是个很有地位的大少爷耶。不过,那种大少爷为什么要跑来防卫学院念书?一般不都会去念有名的私立学校吗?真是搞不懂有钱人耶。」
「……这些事情你应该去问他本人吧?」
「那家伙的个性简直比麻花卷还要别扭,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啊。」
千寻说完后,惟织露出不太想回应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实在不太想讲这件事……那家伙有个哥哥,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做寅彦。」
「熊熊和老虎!」(注1)
永远叫道。
「对啊。老虎哥哥经常待在爸爸身边,对别人态度相当亲切,不过熊熊每次都一个人待在聚会会场的角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根本和现在没两样嘛。」
「从旁人眼里来看,他们的爸爸好像早就已经决定要让哥哥当继承人了。他们不仅让他就读有名的私立学校,还从小就开始对他进行精英教育,让他学习各种帝王学。事实上,哥哥好像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哇——帝王学耶!完全充满有钱人世界的感觉耶——!所以哥哥就受到众人特别的照顾与照顾,预备成为未来的继承人……哎,说不定他们家中对两个孩子有差别待遇吧。」
「换句话说,感觉起来就是众人非常重视哥哥,但对那家伙就随随便便,还说随便他爱去念防卫学院或什么的都可以……这样吗?」
「不过啊,哥哥其实是个药罐子。我也只有听过谣言啦,不过好像病得不轻。」
「……他死掉了吗?」
千寻的表情一沉问出的这个句子,只有澪司一个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特殊的情绪。
澪司也有一位独一无二的哥哥。不过在很小的时候,哥哥为了保护澪司,所以丢掉了性命;而这也是澪司选择进防卫学院就读的初衷。
「没有耶,我没听说别人讲过,所以应该还活着吧。不过,谣传他好像一直都在养病。」
——死人就是死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算追赶死人,也没有用。
在冲绳的时候,熊楠曾对澪司说过这句话。此刻的澪司忽然意识到,这句话背后说不定也隐含着熊楠自己的内心纠葛吧。
※注1:日文中「虎」与「寅」发音相同,且根据十二干支与十二生肖的对照,有时候意义通用,比如说「虎年」可称「寅年」。
「欸,你可以不着痕迹地拜托他吗?」
千寻忽然把话题转到澪司身上。
「——我?」
「你们不都一样是男孩子吗?」
「我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拜托他啊?」
「就是……你就跟他说,有个人手上好像拥有永远母亲的线索,然后那个人刚好在他老爸的公司上班,能不能麻烦他靠点关系,看看能不能让我们见见那个人……之类的啊。」
「这根本就不是不着痕迹,而是直接了当吧?」
「……不行吗?」
永远拉了拉澪司的袖子她抬头看着澪司,眼神充满了不安。
澪司最怕这种眼神了。
「……我知道了啦,我会想办法找机会不着痕迹地问问看。」
澪司如此回答后,永远再度露出明朗的表情。
「代价就是,如果你下次还敢随便乱来的话,我就揍你!」
「呜……」
永远猛地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头。
「啊,你居然揍永远?你好过份喔——!」
千寻刻意不提乱捏永远脸颊的自己,只是用责难的眼神看向澪司。
9
那天夜里,在男生宿舍的某个房间里,澪司与熊楠正并排躺着。
房间内已经熄灯了。
澪司躺在棉被上,脑中不停地思考着该怎么开口麻烦熊楠协助他们寻找永远母亲的恩师。就在这个时候——
「你觉得那个小鬼以后怎么样?」
熊楠背对着澪司,开口问道。
「你是说永远?」
「对。」
「觉得她以后怎么样……她好像很喜欢西都的制服,那套制服好像是橘同学借给她的,我觉得穿在她身上还满适合的。暑假过完后,她应该就会成为我们的学妹了吧。」
澪司说完后,熊楠沉默的一阵子,接着表示:
「——我觉得还是不要对防卫学院抱持过度的期待会比较好。」
「防卫学院的确和一般的中学不一样,如果抱持着半吊子的心态,应该应付不来,不过……我想永远应该没问题吧。唉,当然得先让她习惯团体生活才行啦。」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啦!」
熊楠的语气变得有点
强硬。
「叫我们去接那家伙到防卫学院让书,根本就只是那个叫做巽的混蛋表面上的借口吧!你觉得这整件事情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这个……」
「那家伙可不是一个普通单纯的十三岁少女,而是一个值得军事产业特地越洋过海来绑走的人。不光是那帮家伙,连日本的政府——至少在背后操纵巽的人也了解那家伙永远的价值。你真的认为那种小鬼有办法和普通学生一样,坐在教室里面平凡地读书?」
事实确实和熊楠所说的一样。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纳闷。」
澪司翻过身子,看向天花板。
「不论在冲绳还是在这里,净是些不能理解的事。你咧,你在纳闷什么?」
「我不懂为什么大家想要抓走永远。」
「——那个叫做艾伯特的混蛋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那个小鬼可以让别人的部份兵器失去原有的能力——而且她确实也已经表现出她的能力了,你自己不是都已经这样说过了吗?就因为那样,所以狼才会像宠物一样地跟着她啊。」
「这种能力,真的值得大家冒着风险跑来这里绑架她吗?」
澪司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开口表示。
「那家伙不一定要亲自出场命令机器人,只要她待在敌方兵器准备要攻击的地点,那么那些兵器就没办法出手攻击了,不是吗?她就像是红十字会的旗帜一样。唉,人类或者是没有装载她的父母开发的OS的兵器当然还是有办法杀了她,所以她也不完全和神盾埃癸斯一样,但就整体战略来说,她依然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比方说,如果让她待在预定要轰炸炸弹的地点,而刚好负责森炸的飞机又装了她父母开发的OS,那飞机就没办法攻击她,只能默默地返回原地。如果敌方不知道有她这一号人物的话,那事情就会更麻烦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要找我们?」
「啊?」
「不论对日本政府来说,还是对那帮叫做蛇夫(Ophiuchus)的家伙来说,就整体战略来看,永远都是个重要的人物吧。如果他们同时都得到与永远相关的情报,那彼此大打出手也不奇怪吧。」
「那又怎么样?一个情报同时流落到不同人的手上,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啊。」
「明明要保护的对象是那么重要的人物,为什么他们要找我们这些防卫学院的学生?」
「——」
熊楠语塞。
夜晚的寂静,让远方的虫鸣显得好清晰。
澪司继续说道:
「为了让永远进入防卫学院就读,所以让同样身为防卫学院学生的我们出面说服她——我早就知道这不过是表面话而已。如果保护她才是主要任务的话,那找谁来保护她都是一样的,而且如果要提防战斗发生的话,让警察或自卫队出马应该比较合理吧。就算我们真的有战斗能力,顶多也只是比一般的国中生好一点而已。我们根本就不足以和专业佣兵抗衡。」
「哼,你还有脸说啊。……你的意思是说,那家伙不过是拿来引诱国外那帮家伙的诱饵,让武装中学生(我们)们出手战斗才是真正的目的?那个学院长老头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上头的人到底有何目的?还是说,其实那个小鬼本身勇有其他的意义?」
澪司没有回答。他实在也想像不到答案。
面对沉默的澪司,熊楠又问道:
「你老爸不是自卫官吗?你可以去问问他这件事啊。」
话题转入澪司意想不到的方向。
黑暗之中,澪司想起了父亲的脸庞,不过画面有些模糊。
澪司早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和父亲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从哥哥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么。」
「——是喔。」
熊楠也不再继续说话了。
澪司错过了开口询问熊楠家庭的机会。
在凝望幽暗的不知不觉间,澪司沉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