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就是指挥官?」
「我是教官。」
姬川露出温柔的笑容,回应拉金德拉的盘问。
当然,她只是在虚张声势。
姬川美雪虽然是战术指导教官,不过本身并没有任何参与军事训练的经验,战斗能力和同年龄的普通女性差不多,而且甚至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与人搏命的经验。
虽然如此,她依旧在膝上紧握着双手不让对方发现他正在颤抖,同时还努力挤出一张笑脸。
「你好像拥有非常精良的下属——不对,非常精良的学生。」
「听你这么夸奖,我应该感到开心吗?」
「不论是士兵或是将领,能够得到敌人称赞的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拉金德拉的话语让姬川露出苦笑。
「可以请你投降吗?换句话说,就是可以麻烦你交出那名少女吗?」
拉金德拉手上握的不是枪,而是一把弯刀。那正是斩过土岐的那把廓尔喀弯刀。大概是因为这间监控室的障碍物太多,所以他才会选择弯刀,而不是枪枝。
「这件事情我没办法决定。」
姬川一边如此答道,一边把视线望向拉金德拉。她的背后不自觉爬起一阵凉意。她咬紧几乎尖叫出声的牙根,继续说道:
「说老实话,我很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学生。所以,只要我的学生们能够获救,那不论是西都防卫学院的学生们,还是那名叫做八神永远的少女,不管怎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我和那个女孩又不熟。」
「老师……」
熊楠不禁轻喊出声。
姬川沿着弯刀抬起视线,盯着拉金德拉。
「但我想,我最骄傲的学生们一定不会同意的。」
姬川内心感到极大的紧张与恐惧,但她的口气依然相当坚定。
姬川紧握住放在膝上的手。
「那些还不成熟的小鬼们对我说,为了保护那个女孩,他们愿意赌上性命。西都防卫学院的孩子们,一样也愿意为了刚认识的傻瓜学生们并肩卖命作战。真是的,这大概就是那种根本不懂得要盘算、天真又幼稚、自私自利的正义感吧。说真的,我完全不适合这种英雄式的想法。不过那些孩子们已经选择了那条路。」
拉金德拉原本只是默默地听着姬川的话语,忽然他开口低语道:
「站住!」
拉金德拉眼角余光中的熊楠马上停下了动作。熊楠的指尖正在微微地颤抖,而手上抓着一把放在枪套里的枪。
「虽然那位老人并不是这样说的,不过——比起你拔枪的速度,我的弯刀刺穿你的老师的速度应该更快。我想你应该没有不成熟到不懂这一点吧?」
熊楠紧咬住牙齿,回瞪着拉金德拉。就在他移走眼神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几乎都要腿软了。
「既然他们是些愿意为了少女赌命的大好人,那应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教官被杀死吧?就麻烦你当我的人质吧。」
拉金德拉缓缓地把刀抵向姬川的腹部。隔着衣料,刀刃尖锐的触感传向她细瘦的身躯。
「——没办法啦。小熊熊,有人被抓去当人质时的理论……我应该教过你吧?。」
姬川一边凝视抵着自己的弯刀,一边说道。
「老师——」
「别只顾着叫我老师。我在问你记不记得那个理论?」
「——我早就忘光光了啦!」
熊楠泫然欲泣地回应道。
「我教过你的事情,你居然敢忘记?」
熊楠应该没有忘记才对。正因为如此,他的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方人马被抓去当人质时的理论。
——在小场面中,若乖乖听从抓走人质的对手的要求,那只会让状况更糟。所以采取行动时,要当作人质已经死了。
一字一句,熊楠应该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其他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但只有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敢忘的话,那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小心我教训你!」
熊楠仿佛当作拉金德拉不存在似的,继续对熊楠如此说道。
——你快点丢下我,要嘛亲手开枪攻击拉金德拉,要嘛就快逃!
这才是姬川对熊楠说的话的真正意涵。窗户就在熊楠的旁边,如果从那里跳出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得救。
「麻烦你闭嘴好吗?你也一样,双手举高!」
拉金德拉用斜眼盯着熊楠,而手上抵着姬川的弯刀也更往衣服的方向深入了一些。然而,姬川只是小小地叹了口气,再度开口说道:
「你根本就没有像自己所表现的那么坚强。你还不够坚强,对吧?不过啊,流血流汗拼命虚张声势摆出的那副样貌,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熊楠的手指仍旧微微地抖着。
「你刚才伶牙俐齿地下达命令,表现得还不错嘛。」
姬川美雪对自己的徒弟露出嘲讽的笑容。
——胜利条件,就是不让半个学生受伤,然后结束这场战斗。既然如此,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并不算是违反了胜利条件。自己根本没学过如何出手战斗,那要让这把弯刀失去力量的方法,就只剩下那么一个。
姬川把一切赌在这个称不上是战术的战术上。
第一个大惊失色的人是拉金德拉,因为他感受到手上的弯刀前端传来一股重量。
姬川美雪做出像是要拥抱拉金德拉的姿势,把身子往拉金德拉的方向倾倒。
拉金德拉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反射性地把刀刃抽离姬川的身体;然而刀尖早已染成一片鲜红。
「呿……看来我还不够果断呢——」
姬川喃喃自语道,而她的身体缓缓地倒向地面。
「呜啊啊啊啊!」
熊楠大声惊叫,同时拔出手枪。
「嘁铃。」
小小的枪声以及金属彼此碰撞的清脆声几乎同时响起。
拉金德拉一边迈出步伐,一边用挥出的弯刀前端,把手枪从熊楠手上掸走。
拉金德拉再往前踏出一步,准备要挥砍熊楠,然而他马上停下了脚步。拉金德拉注意到,原本应该失去力气的少年,双眼好像忽然发现了某种坚强的东西。
「——后续就拜托你了。」
熊楠面向拉金德拉的背部,开口说道。
「嗯。」
拉金德拉回过头去,而背后的少年以一种平静而毅然的表情回应他。
此时的拉金德拉,还不清楚久坂澪司是一名什么样的少年。
2
两名少年一前一后地站着,包围住拉金德拉。
然而当中的一名少年已经失去了武器,而新出现的那名少年手上虽然拿着枪,但现在这个角度,他的伙伴正位于他的射线上。如果发生跳弹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会击中倒在地上的女人。在如此危险的状况下,少年还敢开枪吗?——就在拉金德拉这么想的时候,少年收起了枪,拿出别的武器。
少年微微地蹲低膝盖,作出备战姿势;他的右手握着一支警棍,从形状上来看,感觉像是某一种电击棒。
——原来如此,他要拿那个战斗吗?
拉金德拉做出这个判断的瞬间,心中便不再留任何情面。
——对方一旦靠近,那就先迅速地挥斩两个致命处:手腕,接着是脖子。
拉金德拉一边往前踏步,把弯刀由下往上划,挥动的手臂宛如飞跃的毒蛇。然而,毒蛇的利牙并没有碰到对方的身体。
就在拉金德拉的手臂往上挥动的同时,澪司也配合对方的对作从内侧摆好电击棒。刀刃轨道随着棒子的引导而改变,而少年便利用这个动向往前踏出一步。拉金德拉用右脚踢了少年的腰,阻止少年前进,接着利用反作用力再次退到后方,与少年保持距离。
少年再次在低处紧握好电击棒。他的双眼里,看不出半点因刀刃当前而产生的恐惧。
叹气的同时,拉金德拉改观了。
或者该说,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在不久,才刚受到这群孩子所苦。他明白这群孩子是足以与自己战斗的战士。
拉金德拉再次踏出步伐的瞬间,少年把电击棒丢向拉金德拉的脸。
「——!」
拉金德拉举起手挡住电击棒,而少年便利用他的手臂挡住视线时产生的破绽,扑上前去擒抱住他。受到对方连同体重一起冲击而来的擒抱,拉金德拉用力往后踩了个空。
由于少年从腋下紧紧缠抱住拉金德拉,因此拉金德拉无法把顺手握着的弯刀挥向少年。由于廓尔喀弯刀的体积并不小,所以很难瞬间从顺手握的姿势改成反手握。莫可奈何之下,拉金德拉只好往少年的背后挥下刀背。不过在身体摇摇晃晃的状况下使出的攻击根本无法阻止少年的动作,拉金德拉就这样被少年推向了窗边。
——原来他打算把我从窗口推下去?
拉金德拉如此判断后,迅速地用左手捉住少年的后衣领,然而他的判断其实并不完全正确。少年依旧不停地往前进,拉金德拉感觉到自己的背离玻璃窗越来越近。
「你——!
」
神风特攻队。拉金德拉的脑中忽然闪过了这个词汇。
原来这名少年打算连同自己的身体一起把拉金德拉带往地面。
拉金德拉用力地往前迈步,想要和少年交换前后位置,不过一切已经太迟了。
玻璃窗应声而碎,男人与少年从三楼的高度往下坠落。
3
弥都手上握住架好的狙击来福枪,往下盯着操场。
只要有敌人从校舍撤退,那待在屋顶上的弥都就会按照计划开枪狙击他们。
虽然肩膀上的石膏绷带才拆掉没多久,不过现在的她已经可以顺利狙击了。刚刚她才看见两个一边拖着腿一边撤退的士兵,于是便开枪再度射击了似乎因战斗而受伤的那条腿。
在那之后,她就没再看到有人往外撤退。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受伤,也可能是因为敌人看到先行逃脱的两人受到狙击,所以决定留在校舍当中。
操场中央,狼与一台形状奇妙、如同蜘蛛的机器人正持续交战着。在近距离下看到这一幕,感觉应该会像怪兽电影一样充满魄力,不过从屋顶上俯视它们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两只昆虫正在进行一场小小的战斗。万一有驾驶员从那台形如蜘蛛的机器人中露脸的话,那弥都就会开枪狙击他。
弥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并没有单单注视着某一点,而是仔细地观察整个操场。
而在弥都的身旁,永远与千寻彼此依偎地坐着,稍远一点则有土岐的身影,从楼梯下方逃脱的学生们,正围坐在土岐的身边。
这个屋顶,就是他们最后的要塞。
「桐岛同学。」
忽然听到有人开口呼喊自己的名字,千寻不禁猛抖着身子。
「啊……怎、怎么了……有什么事……?」
大概是因为紧张吧,导致千寻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或许你应该先做个暖身操。抖得那么厉害,要是发生紧急状况的话,你会没办法采取行动。」
「啊……对、对喔……」
听到弥都的话,千寻像台机器人一样动作生硬地站了起来,接着用相当不自然的僵硬动作开始暖身拉筋。虽然手枪就收纳在腰际的枪套中,不过她看起来实在太僵硬了,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有办法顺利地拔出手枪。
暖身拉筋结束后,千寻不安地在屋顶上来回踱步,一会儿后便在弥都的身旁坐了下来。千寻待在弥都稍微后方的位置,并且压低身子俯视着操场。而永远就待在千寻的身旁。
「那个东西……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恶心的敌方机器人,是自动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我只是在想说……如果上面真的有人的话……那我们可以命令那只机器狼稍微手下留情一下吗……就是……就算动手的是机器人,我还是不希望有人死掉……」
千寻一边凝视着准心,一边小小地叹了口气。
——这个女孩,又在说这种话了。明明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
「要不要我试着从这里大喊出声命令它?」
永远站起身子,正打算要靠向围墙,弥都赶紧制止了她。
「要是被下面的人发现了要怎么办?大家现在正为了保护你而努力战斗着。」
「——对不起。」
永远沮丧地再度趴向地面。
「而且如果因为手下留情而导致狼打输的话,那台蜘蛛接下来一定会攻击人类。要是狼没打赢的话,那就糟了。」
弥都的话相当合情合理,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冰冷。
就在屋顶上即将再次陷入寂静中时——
「那个……御门同学……」
千寻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什么事?」
「如果能回去东京的话,那你可以教我怎么使用枪吗?」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一点忙也帮不上。我自己也知道,知道自己什么事都不会。」
「——没错。」
弥都看也不看千寻一眼,只是如此说道。
「……你说得那么明白,让我觉得好沮丧喔。」
「难道你希望我客套地告诉你『没那回事』?」
「呃……」
千寻的表情僵得跟石头一样。
「桐岛同学,你自己想想看,学校训练时你不是一直敷衍了事吗?过去一直逃避不好好练习的人,绝对不可能因为洗心革面就马上什么都会。久坂同学、高城同学、我、西都的学生们都一样,大家都是靠每天一点一滴的累积才走到今天的。」
弥都的话语就像刀刃一样锋利。就连不是遭弥都数落的永远,都露出惊骇又悲凄的表情看着弥都。
沉重的沉默弥漫着,而弥都再次轻轻地张开双唇。
「桐岛同学,没有关系,你只要继续保持这样就行了。」
虽然没人能从正面窥见这一幕,不过弥都的双眼里,正悄悄地散发出某种温柔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叫我继续保持现在的无能吗……?」
千寻脸上浮现出屈辱与自我厌恶交杂而成的表情。
弥都仍旧持续用没有感情起伏的视线注视着操场。
「在冲绳高城同学被永远小姐打倒的时候,我记得最先跑上前去的就是你,对吧?」
「咦……?我、我不记得了耶。」
「今天,你也是第一个举手的人。」
「呃,只是举个手而已,又不用干嘛……」
弥都的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
「所有的人都没办法正常地面对这些事。又是绑架、又是杀人——为了应付这些疯狂的状况,我们只能放宽某些原有的理性或伦理。如果不战斗的话我们就会死,所以莫可奈何下只好出手。如果不战斗的话国家就会灭亡,所只没办法,我们只能出手。所以,一切都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世界上还是需要这种人。如果没有这种人存在的话,那军队、国家就没办法维持下去,而我们也就保护不了永远。」
弥都的声音一样毫无感情起伏,听起来非常平淡。
「不过在这样的现实状况中,就算被枪指着,你仍然说出了正常人会说的话。你赌上了自己的命,选择说出那些天真的语句。」
弥都的脑海中,浮现起在冲绳时与那名女佣兵对峙时的千寻。
「你只要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好。就算你身边的人认定一切已经束手无策,放弃坚持选择举枪而战,你也只要负责说些天真的话语就好。如果真的必须开枪攻击别人,那我会代替你扣下扳机。」
「可是这样的——」
「——别担心,我可以的。」
弥都从紧盯着的狙击镜前方看到一名从校舍爬出来的男人。男人大概是不想被卷入狼与蜘蛛的战斗之中,所以他沿着操场的边缘爬着,往校门的方向前进。
弥都把准心瞄向他的头,接着轻轻地移往他的脚。
其他人并不知道发生在小小准心中的一切。
「不过,你的确该学学怎么用枪射击。如果你愿意让我教的话,那我可以教你一点。」
「啊……嗯!」
千寻的脸上慢慢绽放出光芒。在对千寻说话的同时,弥都轻轻地扣下了扳机。地面上,男人痛苦似地趴倒在地。
「不过,你刚才不应该说『如果能回去东京的话』。」
「咦?」
「不是『如果』。我们,一定能回去东京。」
「……嗯。我们大家一起回东京吧!」
千寻伸手抱住身旁的永远。她紧紧地抱着,仿佛要保护她似的。永远好像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依然往千寻的身上靠了过去。
「我也要和大家一起念书。」
永远在千寻的怀抱下开口说道。
弥都一瞬间看向她,微微露出笑意,接着再度把眼神转向地面。
——我可以的。我可以开枪,可以战斗。
弥都再次坚强地对自己如此说道。
——我可以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杀人。
少女在心中轻轻地呢喃道,不过没有任何人听见。
没有任何人听见。
4
修·梅尔斯思考着战争的现实面。
他现在是蜘蛛。他一边闪躲着逼近的狼爪,一边思考着战争的现实面。
这个思考与战斗的思绪同时并进,不过仍能冷静地把两个想法划分得一清二楚。
——我这个样子,真的能够叫做战争吗?
修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滑动蜘蛛的身体,旋转移动到狼的侧面。
修现在就是兵器蜘蛛的内臓、神经、手脚、身躯。装在头上的耳机把蜘蛛的视线投映在修的视网膜上,只要修的手指移动个几公分,蜘蛛庞大的身体就会跟着动作。
蜘蛛就是修,修就是蜘蛛。
这个机型虽然名为蜘蛛,然而它喷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丝。它会以高速击出叫做「爪」的东西,爪是一种柱状物,粗细几乎等同于人类的手臂。
蜘蛛不停地在地面上四处爬行,试圆用爪猛力击向狼的身体。
人类的历史就
是战争的历史,而战争的历史就是兵器开发演进的历史。
就算是刀剑这类原始兵器,也会因为历史背景、风土环境的不同,而演变出各种不同的型态。汇聚近代工学精粹制作而成的兵器机器人也一样。
修所操控的蜘蛛,并不是针对人类为敌的状况下所开发的,而是为了面对同为兵器机器人——而且是巨大的兵器机器人所开发出来的产物。不过,那已经是过去还对巨大兵器机器人还抱有期待时的事情了。由于各种原因,现在人们渐渐开始避免把巨大兵器机器人运用在实战当中,所以这只蜘蛛便失去了踏入真实战场的机会,在仓库里徒染尘埃。而现在,它终于得到了新的敌人——逼近眼前的这匹狼。
——应该为此感到开心吗?
「至少……还不算坏。」
修并没有要说给任何人听,只是如此地喃喃自语道。
蜘蛛是为了战争而生的机器,所以战斗就是它的生存意义。然后,你的——。
巨大的钢狼,正准备用它巨大的爪——狼的爪并非飞行道具,而是货真价实的爪子——在修的身体上挖出一个洞。它一样也是过去流行巨大兵器机器人时诞生的产物。
狼的外型非常简单,看起来就像是把小孩的玩具放大好几倍而已。而且它还是全自动型兵器机器人。
完全不必由人操控,它就能够靠着自己的头脑采取行动,夺走人命。
在兵器的演化树中,它算是最顶端的进化枝丫的其中一支。
然而,进化并不一定代表着进步。
对动物来说,牙齿是重要的武器之一。
然而让牙齿持续变大进化后,剑齿虎最终走向了灭绝之路。
这匹狼或是这只蜘蛛,一定是人类累积了过往所有历史知识结晶而创造出来的产物。
然而就算是这样,它们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发挥作用。不论是多优秀的东西,若是不符合现实面的需求,那终将只会遭到淘汰。
现代的战场,早已经没有能让巨大机器人能够表现的地方了。
——那叫做什么?
修努力地想回想起曾在某个纪实节目上看过的战舰的名称。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军队集结了拥有的所有技术,创造出一艘几乎可以算是艺术品的战舰。人们称呼那艘战舰为不死战舰,而最后那艘战舰空虚地沉入了海洋之中……那艘战舰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这只蜘蛛、这匹狼,都是无法沐浴在光明之中的兵器,总有一天难逃毁灭的命运。然而为了战斗而生的东西如果终将毁灭的话,那至少应该让它们在战斗中毁灭。
修——蜘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自己的爪朝向狼。
——不过,这真的算是战争吗?
修的思考绕回了原点。
身上原本装备的三十二根爪,现在只剩下八根。
到目前为止射出去的二十四根爪,狼全都闪躲掉了。
狼不但是兵器机器人,还拥有人工智慧——电脑的优势,就在于反应速度非常快。人工智慧的判断速度远超过人类,而且非常精准正确。修喷出的爪只有轻轻地掠过狼装甲的表层,至今没有半根直接击中狼的身体。
然而,人工智慧还是有弱点。就思考的柔软度来说,现在的人工智慧还无法超过人类。它们不懂得临机应变。它们会确实地遵守人类下达的命令,但相反的,它们打从一开始就会把违反命令的选项排除在外。
听说那匹狼就是听从人类命令采取行动的机器人。那太好了。能够解读人类的口头命令,并且基于命令采取行动的装置现在相当普遍。不过,狼到底能够以多灵活的方式解读命令呢?
到底人类对狼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
打倒敌方的机器人?
打倒在操场上移动的所有东西?
还是……保护这座校舍?
「比如说……这样呢?」
修勉勉强强地闪过用身体冲撞而来的狼,接着让蜘蛛往校舍的方向移动。蜘蛛背对着校舍,盘据在校舍前方,而总觉得狼奔跑的速度好像慢了下来。或许狼害怕自己冲进校舍会伤害到学生们吧。
——害怕。
面对这个格格不入的描述方法,修露出的苦笑,而同时间也对自己的策略目前已经成功一半这一点感到欣喜。
「真是只聪明的狼啊。不过现在这个速度,应该有办法——」
过去不停闪躲狼爪的蜘蛛,现在主动地扑向狼。
蜘蛛打算从极近的距离上,从能够触碰到狼身体的角度,喷射出爪进行攻击。
——我不奢望能够击中它的身体。既然狼必须靠四只脚驱动,那只要能够和其中的一只脚同归于尽,那它就没办法再动了。这样的话,拉金德拉大哥也就能保住面子了。
修一边这样盘算着,一边扑撞上狼的身体。
事实上,现在的状况根本很难说是谁撞上了谁。狼攀在蜘蛛的正上方,高高举起爪子。
就在狼爪往下挥的同时,下方的蜘蛛一样喷出了爪。
蜘蛛总算有一根爪打穿了狼的后腿。
修小声地快意叫好。
然而狼只是继续攀附在蜘蛛的身上,然后挥下它的前腿——狼爪。
一下、两下、三下。
第三下攻击时,蜘蛛的装甲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痕,而狼爪就这样深深地插入了机体内部。
——不过,我这个样子,真的能够叫做战争吗?
这是修以蜘蛛的身份在临终前所思考的最后一件事情。
5
修取下耳机,拿下装在身体各部位的器具,走出座舱。他大幅度底扭转肩膀,并且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里位于美国美处,是蛇夫(Ophiuchus)的设施之一。
众多的驾皲员们都能从这里操控位于世界某个战场上的机器人,并且持续地战斗着。修也是众多驾驶员中的其中一人。
打开房间的门锁,踏入走廊上后,一名同事便开口向修说道:
「哦,是你啊!任务结束了?你今天去哪里战斗啊?」
「你应该也知道吧?这次的任务是机密。」
「你还是一样那么认真乖巧啊。你等一下要去Mind Rest吗?」
除了杀人的经验外,这些驾驶员甚至体验过假死的经验,所以为了避免之后产生的精神后遗症,他们能够接受名为「精神洗涤(Mind Rest)」的心理治疗或心理辅导。
「今天不用。因为我今天没有杀害任何人。」
「是吗?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不好意思,我明天要早起。明天我还得参加女儿的发表会呢。」
「发表会?」
「钢琴发表会。」
「这样的话,别忘了把你那脸邋遢胡子刮一刮,不然你女儿会摆臭脸给你看喔。这是过来人给你的忠告。」
修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点头对同事打了个招呼,接着走到建筑物外。
每踏向地面一步,他都会对于自己并没有用八只脚在走路这件事情感到奇妙。
——一如往常,又出现幻肢了。
修脑中如此想着,并且一步、一步用力地踏向地面,仔细感受大地传回来的反弹推力。所谓的幻肢,就是失去了某部份的四肢后,脑中的知觉依旧以为四肢还完整存在所产生的现象。因为战斗而失去手、脚的士兵们,有时候仍会有错觉以为自己的手脚还在,并且受此现象所扰。然而修的情况刚好与他们相反,有时候修会感觉到自己拥有人类不该拥有的其他只手脚。
不过,这种事根本就只是小事。就算机体中枢遭到破坏,自己的肉体依然能够毫发无伤。
变身成怪物,然后以怪物的身份采取行动,接着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也变成了怪物。总觉得对自己而言,以怪物的身份采取行动,好像才是理所当然的。然后,甚至进而对此感受到微微的愉悦感。
——简直就像是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主角一样。
然而一旦拿下了耳机,他就会马上想起自己是人类,是修·梅尔斯。
修一边漫步在星空下,一边想着。
——那到底能不能算是战争?不必交出自己性命的战斗,真的算是战争吗?
那真的是现实吗?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而已。
在刚刚好梦见的恶梦中,自己做了些违背道德的事,而醒来后自己马上又是原来的那个善良市民、善良父亲。
必要的时候,只有在必要之下,才需要让恶梦显现在这个世界上。
自己不必面临任何的生命为显,就能够进行单方面的杀戮。
就连战争的核心——丧失人性——这一点一样也被当成虚构的事物来处理。
确确实实的地狱机械。
然而——。
对自己而言,那只是一场梦境的终点,但对那个男人而言,一切却是仍在进行的现实。
对于那个一直亲身待在名为战争的地狱中的男人而言,那就是现实。
姑且不论贫穷国家,至少
在先进国家中,原本那些身经百战、努力对练体能、磨练技巧、把自己的性命悬在前线的士兵们,或许不久后全都会被兵器机器人取代吧。贫穷国家真的有办法雇请到和它们匹敌的佣兵吗?而它们是否又将会成为持续磨利着跟不上时代的尖牙、终而步向灭亡的猛兽呢?
或许这一代的人类,就是最后一个用自己的身体投入战斗之中的世代。
——最后的战士。
修转过头去。
但那个男人并不在后面。
「拉金德拉大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修·梅尔斯
6
意识短暂消失了一阵子,而后拉金德拉便用自己的双腿牢牢地踏着地面,站起身子。
他从三楼被人推到了地面——他马上想起了自己所处的现况。
因为坠落地点是一片土质松软的花圃,所以骨胳、内臓应该没有受太严重的伤。不过,好像稍微弄伤了左脚。
廓尔喀弯刀居然没有掉到地面上,此时此刻仍在拉金德拉的手里。
距离拉金德拉不远的前方,少年已经站直了身子,握好武器。就像是要配合拉金德拉似的,少年拿的不是枪,而是匕首。
拉金德拉一边在低处准备好握紧的弯刀,一边紧盯着少年。
少年拉着拉金德拉作陪,亲自一起从三楼跳了下来——这样一来,少年就能够把侵入自己阵营深处的拉金德拉与自己朋友们切割开来。
对了,当时少年是从自己的背后出现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打倒了在背后保护自己的下属。
——这个少年凭一己之力打倒了我的下属?
拉金德拉当然不会犯下因外表轻敌的愚蠢错误,不过这个假设实在另拉金德拉觉得难以置信。
然而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永远都是真实不虚的现实。
「不论是老人、女人、小孩——」
——这个国家应该既和平又愚蠢才对,但怎么还能培育出个性如此激进的人?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镜像一样,和拉金德拉保持一样的姿势。
不过少年的匕首比廓尔喀弯刀小,长度和普通的军用匕首差不多。
「日本刀之后,出现的是和我一样的小刀?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拉金德拉低声喃喃自语道。
对于拉金德拉而言,一百次近身战中,他可能还不见得能用到半次弯刀。但为了应付这一百次中也不一定会出现的半次机会,他每天都努力磨练着自己的刀术技巧。
拉金德拉的刀术老师,在教他的当时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人,说不定甚至有可能已经超过八十了。不论如何,当时那位老师走过的人生岁月至少已经是拉金德拉的四倍。老人住在菲律宾的内陆地区,靠教导短棍术与匕首术维生。当他用那细如枯枝的手挥击比手臂更细的木棒时,木棒就像钢鞭一样毫不留情地打在人的身上。若是老人改拿匕首、小刀,恐怕一瞬间就能让对手丧命三次。如果老人与对手一样拿着匕首,在彼此身手可及的距离下开始战斗的话,那甚至会人产生「眼前骨瘦如柴的老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强的战士」的错觉。
老人——拉金德拉的老师——当然没有亲切地手把手指导拉金德拉。老人总是拿木棒挥打拉金德拉的手、脚;年轻力壮的拉金德拉照理来说体力应该远超过老人才对,然而他的身上却永远布满了宛若艳红蚯蚓般的红肿伤痕。拉金德拉不光只是被武器挥打攻击而已。老人手上的短棒同时也是拿来勒住拉金德拉关节的道具,同时还能利用没拿武器的手、脚巧妙地压制住拉金德拉的身躯,若是拉金德拉太过仔细注意武器,有时还会被老人殴打到弹飞出去。
相反的,即使拉金德拉倚仗着自己所拥有的年轻力盛与敏捷动作进行猛攻,也完全碰不到老人的半根汗毛。
竟然有人能够如此灵活自自如地运用这么单纯的武器——没错,拉金德拉就是一边抱持着这种感叹敬佩的心情,一边接受老人的指导。
拉金德拉不是传统武术的未来传人,他只是一名佣兵,一名近代的士兵。如果有枪的话,他当然会选择使用枪械。就算是技巧再精纯的老手,也知道只要拿枪从远方进行狙击,即便只是个孩子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取走他人性命,除此之外,在战斗中非得用到匕首的机会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也因为如此,过去的拉金德拉只从老师身上学习了某种程度的匕首术,并未打算深究这门技术当中的奥妙。不过拉金德拉当然也很清楚地知道,这条道路有多么深奥。
眼前的少年面对拿的弯刀的自己,究竟能够打斗到什么地步呢——拉金德拉的眼中微微地闪动出好奇的光芒。
两名对峙的战士都锁定着彼此的侧面部位,两人一边如画圆般地周旋踏步,一边慢慢接近对方。
两人越来越近,紧接着霎那间彼此出手交错。
澪司与拉金德拉身上都穿着能够防弹、防刃的防具。毕竟那是专业的防具,所以两人的手腕、腹部等致命处都包覆在防具之下。但虽说如此,他们两人都知道防具的防备绝不可能到达百分之百的地步,如果速度够快,再加上攻击时利用足够的体重帮助施压,那刀刃一样能够取走对方的性命,再说防具本身也有一些部份本来就比较轻薄。
手腕、上臂、颈部、手指、腿部、眼球、肝臓、肺臓。
两人一边交互地用自己的小刀闪避对方的刀刃,一边想尽办法出手攻击对方的大血管、重要臓器、手脚上的肌腱。他们不断地在对方身上刻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细小伤痕。
割出的伤口微微地染红防具,每次挥刀后,都能看到银色的刀刃从赤红的鲜血下方露脸出现。
然而,没有一道伤口划入对方的致命处。
在近身战中,很难光靠反射神经躲开练家子所挥出的刀刃。姑且不论利用药物、机械等物品辅助而强化的士兵,至少对一般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来说,刀刃看起来不过只是一道道银色的闪光。
但在此同时,使用刀刃进行战斗并非只是靠运气孤注一掷。当然,所有的比赛中多少都存在着运气的成份,不过大多只有在比赛双方的技巧几乎不分轩轾时运气才会成为最后决定的关键。若两者实力有差距,那会赢的人自然就是会赢。换句话说,技术、体力占有优势的人才能够取得胜利生存下去,而较差的那一方只能走上死亡的命运。也因为如此,眼前的这位日本少年现在还能够继续活命站在拉金德拉的眼前,就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少年过去的人生轨迹。拉金德拉放弃当个普通的少年,选择成为士兵,走过了二十多载的岁月,过着沉重、不能懈怠的每一天;而这名诞生在和平国度的少年,显然和拉金德拉过着一样的日子。
就算用再美丽的词句修饰,匕首术毕竟还是拿来杀人的技俩。不过就像是所有的身体技能一样,匕首术绝不是一种光凭一朝一夕就能够精熟的技术。
技术精炼的拳击手必须努力进行训练,让自己能够以超越人类反射神经的速度躲开对手的刺拳,而正如这个道理,使用匕首术的人,也必须在对手的刀刃迫近以前就迅速地闪躲回避。再说,小刀的动线远比拳击的刺拳还要复杂——可以从直线转入弧线,又能从弧线拉回直线,描绘出各种轨道,逼近对手的肉体。
该如何转换轨道,才能让原本锁定对方手腕的小刀接着以脖子为目标?要从哪个角度往上刺,才不会被对方看见?知道如何运用各种技术后,还必须一边对双方的体型差异、小刀的形状做出判断,并且在瞬间采取最适当的应对。
光靠天生的才能,绝对无法到达这个领域。
只倚恃着本能,根本不可能进入这个境界。
努力锻炼自己操使手上银刃的技术,才能够在瞬间取走对方的性命。
只有每天不断地以血汗堆叠,辛苦进行训练,最后才有可能得到精良的技术。
——世上有欲深溪壑的富者,也有懂得知足的贫者。
究竟是哪种欲望,才会让这位生于富足国度的少年愿意走过那样的每一天?少年能够与拉金德拉交手到这的个地步,就表示了他过去一定就是那样度过自己的人生。
两把小刀持续不断地乱舞,在银刃舞动的间隙之间,少年宛如夜晚湖面的双眼忽然吸引住拉金德拉的注意力。在那霎那间,拉金德拉以为自己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为了斩断这个不真实的想法,他用力地挥下手上的弯刀。
——你明明生在丰衣足食的国家,为什么要选择这条必须拿起武器的道路?
拉金德拉挥起弯刀,用动作代替内心的问句。
——我是为了钱才选择了这条路。我需要钱。我为了要养活妻子、培育儿子,并且要让儿子离开这个杀人的轮回中,所以才选了这条路。
拉金德拉用平举的弯刀刺向少年的侧腹部,再次用动作取代了语言。
——你难道不害怕战斗吗?
——你难道不害怕死亡吗?
——你难道不怕……自己会失去未来吗?
拉金德拉几乎都要把问句说出口了。
不过就算真的开口问出这些问句,
又能怎么样?
就算眼前的少年真的回答了,又能怎么样?
说出口的瞬间,话语便会沦为一种伪善,接着迅速地腐败凋零。
如果少年和自己诞生在同一个国家,说不定两人会以师徒的身份相遇。
如果少年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话,说不定两人会成为彼此干杯啜饮美酒的挚友。
然而,我们却在刀刃相向的状况下遇见了彼此。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一个符合这个情况的答案。那绝对不会是言语交织而成的答案。
唯一时答案,就是自己或少年其中一方取得胜利。
双方只能有一个人存活,这个冷酷的结果,就是唯一的答案。
拉金德拉不能祈求拥有正确答案的人获得胜利。因为他明白,自己就是答错的那一方。
但至少——。
——但愿实力较强的那一方会是这场战斗中的胜利者。
拉金德拉一边在心底献上奇妙的祈祷,一边闪动手中的银白弯刀,迈步奔跑。
——难道你心中没有深爱的人吗?
——还是说,正因为你心有所爱,所以才能够出手战斗?
没错,拉金德拉只能一边在内深处问着这些问句,一边出手攻击。
到现在,拉金德拉仍旧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实力坚强的少年叫什么名字。
7
橘惟织一边把身子隐藏在走廊的角落处,一边紧抓住胸前的枪。
一旁的贵一一样紧贴着墙面,喘息般地用力呼着气。他会如此呼气,并不是因为疲劳所致,而是因为中弹的小腿处已经染成一片鲜红。
「贵一,你应该不敢讲『别管我了,快走』这类自以为值得嘉许的话吧?」
「要是我敢那样讲的话,惟织姐一定会揍死我吧?感觉被揍才会变成我的致命伤。」
贵一抬头看着惟织,额头同时浮起痛苦的汗水。
「你还挺清楚的嘛。事情还没解决前,你都要给我好好地表现出你的骨气和毅力!」
惟织勾了勾嘴角,看向贵一的腿部。看这个伤势,别说是走路了,恐怕连要站起来都难。虽然出血的状况不至于马上夺走贵一的性命,不过时间拖长的话就很难讲了。原先有两名两名西都学生与他们一起战斗,不过那些学生看到伙伴受伤的那一幕后,好像就害怕得藏不住内心的恐惧。但就算如此,贵一等人实在不知道现在楼上的战况如何,所以没办法逃到上头去。惟织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这里,坚持到底。
窗外传来嘈杂的蝉鸣与刺眼的阳光,让然觉得非常不舒服。
一瞬间,就在惟织的视线瞥向窗外时——
「——那家伙为什么会在那里?」
惟织在窗外的远处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个人的穿着和自己所交战的对手一样,明显是敌方佣兵。
而站在那位佣兵前的另一个人,正是久坂澪司。
澪司不是和众人分道扬镳,待在楼上与攻上三楼的敌人交战吗?为什么他现在会在一楼外头的地面上与人战斗?——这正是惟织此时内心的疑问。不过比起这件事情,究竟该如何出手与逼近眼前的敌人战斗,才是惟织更应该思考的问题。
然而惟织还是忍不住看向在远处交战的两名男子。
那不就是砍伤土岐的男人吗——虽然惟织并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战况,不过男人的长相,与现在躲在屋顶上的土岐所提到的敌方队长长得很像。当然,从惟织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其实看不太清楚男人脸上是否有那道关键的疤痕。
那两个人并没有用枪进行对决。银色的刀在阳光下闪烁个光芒,双方在若即若离的间距下持刀相向,想尽办法要取走对方的性命。偶尔还能看到忽然飞溅而起的红色水珠。连把日本刀从刀鞘中拔出来都有困难的少年,正和挥着弯刀的正牌佣兵你来我往地交手着。少年的动作有时候看起来像在追随刀刃,有时候看起来又像是自己主动扑入弯刀之下,他主动把自己的躯体送入对方的攻击范围中,同时借此机会让匕首更靠近对方的生命核心。
——武士道也者,当为求死而战矣。
以前曾经从土岐那里听过的这句话——这句惟织曾经左耳进右耳出的古文,此刻忽然浮上她的脑海。
——这句话并不是说选择死亡是对的,因为死人没办法对这个世界再做出任何贡献。
——这个句子的意思是说:只有抱持着必死的觉悟,才能够正正确确地活着。这是老头子我对这句话的想法。
视线的尽头,两名男子显然正在赌命厮杀。
面对这一幕,正常人应该会感受到丑恶,会想要别过头闪避不看才对。
然而在远方交手的两人此时却强烈地吸引着惟织的目光。
他们那近乎求死的行为,好像正散发出生命的灿烂光辉。
在阳光下的他们就像是两匹狼,一边染上彼此的鲜血,一边扯咬着对方。
惟织觉得这一幕看起来如此野蛮,如此原始,然而同时却又如此地壮丽,无可比拟。
「惟织姐,怎么了?」
贵一所在的位置,看不见正在远方交战的两人。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那个大叔还真是个硬汉。」
「……你是不是被子弹打到头了?」
惟织露出笑容回应贵一的话语。子弹扫过她的身旁,渐飞渐远。
「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们!既然都夸下海口了,那当然要潇洒地活下去!」
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惟织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把气吐尽,再次握好手上的枪。惟织压低姿势,迅速地把上身探到走廊上,准备开枪。
耳边响起了数次枪响。
8
澪司到现在还不知道拉金德拉的名字。
不过,他知道——对方是个实力坚强的男人。
澪司一边如此想着,手上一边不断地挥舞着匕首。
挡下、闪躲、错开,只要有机可趁,就出腿踢向对方,或者是用腿勾缠住对方,想办法牵制住对方的动作。
然而男人还是没有倒下。他好强悍。
澪司不停战斗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心中涌现一股奇妙的情感。
这股情感,和惟织与自己并肩慢跑后心底深处产生的那股情感非常相似。
就好像——一只猛兽在茂密的森林深处遇见另一只和自己一样的猛兽时所产生的感受。
这种感觉,甚至就像是一种思慕之情。
每次双方挥刀向彼此索命,这股情感就会更显强烈。
眼前的男人,肯定也是日积月累地锻炼自己,从未懈怠。在永无止尽的人生中,利用永无止尽的时间,不停磨练着这个不受世人称颂的技艺——杀人的技艺。
澪司深刻地了解这一点。
技艺如此精湛的男人,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钱而杀人吗——。
就算澪司的内心充满疑惑,但事以至此,他实在无法开口询问对方。
他与男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彼此挥舞刀刃。
在两人持续交战的过程中,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澪司意识到自己的心底又涌现了另一股奇妙的感觉。
奇妙——不过,这应该是过去的澪司曾经拥有过的感觉。
他放在遥远过往中的那股情感。
就在男人刺出的弯刀掠过澪司的耳边时,澪司忽然想起那股感觉是什么。
——没错,这就是恐惧的感觉。
在遥远的往日中,澪司早已失去了正常人理所当然拥有的恐惧感。
哥哥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天,澪司便再也没办法感受到恐惧。
从那之后,澪司不再害怕死亡。
他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有可能会死亡。
过去澪司极度害怕别人死亡,同时间,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多重要。
过去,他不认为自己有未来。
所以,他不再害怕死亡。
然而现在……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害怕受伤?
害怕死亡?
澪司一边躲过弯刀,一边思考着。
——我害怕眼前的男人。
强悍的男人。
不过,绝对不只是这样而已。光有强杆,不足以令人害怕。
过去交手的那个男人一样实力坚强。在冲绳时,那名高壮男人阻挡在澪司的面前,并且玩赏着自己的生死。不过那家伙并没有让澪司感到害怕与恐惧。
接着一群机器青铜兵出手袭向澪司。它们一样非常难以对付。不过,澪司依旧不觉得害怕。
然而现在站在澪司眼前的男人,让澪司饱尝恐惧。
大概是因为男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吧——澪司如此地想着。
眼前的男人拥有自我意志,为了某些该守护的事物,所以拼了命地出手。
男人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所以才会站在这里战斗。
他或许是为了钱。不过在金钱的背后,一定还有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男人还有可能拼命交战至此吗?
惟织说过,「为了活下去而战」。
那是一句出自强焊少女口中的坚强话语。
眼前的男人一定也是如此。
正因为他正为了某些事物而战,所以才会如此强韧,如此令人恐惧。
恐惧……其实并不是坏事——澪司一边看着自己喷散的鲜血,心中一边这样想着。就因为有可能会失去些什么,所以面对令人恐惧的事物时,内心才会感受到害怕。能够感受到恐惧、害怕,正意味着自己拥有值得珍惜的事物。
——啊,原来我也拥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啊。
——我想要活着回去。
澪司的心底浮现出这些思绪。
战斗,赢得胜利,然后回到平凡无奇的生活当中吧。
就在澪司这样想着的同时,男人的左肩往后弹了出去。
鲜血飞舞着,宛如玫瑰花瓣。
紧接着澪司才发现原来那是自己出手造成的结果。
男人稍稍往后退了一点,他踩着地面的左腿,正微微地摇晃着。
澪司踏上前去。
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身躯靠到男人身上一样。
就像是要让自己的肉体暴露在刀刃下一样。
无关伦理,无关道德,不是为了谋算与得失,也不是为了要讨价还价。
澪司甚至没有想着要如何劈斩对方,也没有在思考何处才是对方的致命弱点。
采取行动后,意识才紧跟着追了上来。
等澪司意识到时,手上的匕首已经割裂了对方的肉体。
他在男人的右上臂内侧割出一道深深的伤痕,接着高举的匕首迅速地落向对方的手腕。
下刀的角度稍稍偏掉了,匕首割到男人手上的肉,接着碰到骨头弹了回来。
眼前再次喷起鲜血。
这瞬间,澪司的视线越过鲜血,对上了男人的双眼。
澪司在男人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男人并没有撇开视线。
他的眼底盘旋着某种几乎令人害怕的浓重情绪。
不过在男人的眼中,找不到半点恐惧、屈辱或者是憎恨的情感。
澪司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用同样的眼神在战斗着。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
在极度集中的精神下而遭受压缩的时间一口气全然解放。
澪司跃身一跳,想要判定自己的行动的最终结果。
「——哈、哈、呼、哈——!」
澪司的呼吸非常急促,全身充满汗水。从对方身上飞溅而来的鲜血,让澪司觉得非常不舒服,而手上也还残留着割裂人体后那股鲜明的触感。
男人的手失去握力,廓尔喀弯刀从他的手中缓缓滑落。
一股松了口气的安心感迅速在澪司身上扩散开来,同时,身上各处的切割伤痕慢慢地传来热辣与痛楚。
站在澪司眼前的强悍男人,应该再也没办法战斗了。
然而——
「现在是致胜的大好机会。你不下手吗?」
男人一边的手臂正汩汩地冒出鲜血,然而他的眼神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依旧定定地盯着澪司,又左手从腰间的皮套中抽出另一把小刀,做出备战姿势。
那是一把比廓尔喀弯刀还小的军用匕首,用匕首确实能够继续战斗,不过前提是——要战士的躯体四肢都还维持在良好状态下才行。
男人惯用的是右手,而右手肌腱已经被澪司割断,而且伤口正不断流出大量的血液。
伤口显然相当严重。如果不赶紧进行止血的话,没多久就可能会危及性命。就算现在马上进行适当的止血处理,也只有一半的机率能够活命而已。在此状况下,男人当然不可能还有办法再继续战斗下去。
男人是个身经百战的佣兵,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少年,怎么样?一切还没结束,战争现在才刚拉开序幕。从现在起,战争终于要开始了。」
男人平静地说道。
9
「没用的……就算再继续战斗,一切也毫无意义——」
少年拼命地说道。
「意义?」
拉金德拉看着眼前的少年,表情仿佛像是在看某种珍奇的生物。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是佣兵吗?你不是为了钱才战斗的吗?既然如此,那这样应该够了吧?你可以赶紧逃逃跑,收兵打道回府啊!」
少年明显处于优势,但他却用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恳求着对方。
「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死了。你不需要死啊!」
是不是失血过多,导致传来了幻听?还是这个少年其实已经疯了?
拉金德拉的心里漾起一波波不安定的涟漪。战斗时,少年的眼神澄澈无波得几乎令人毛骨悚然,对照之下,此刻的少年脸旁却如此富有感情,充满人性。
——到如今,他到底还在犹豫些什么?
不久后,拉金德拉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你还没有亲手杀过人啊。」
拉金德拉低语后,少年像是遭人命重要害似地陷入了沉默。
——没想到身手这么好的战士竟然从未杀过人。
这样的话,自己应该会是他所杀的第一个人。
拉金德拉脑中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力紧握住快要掉下去的匕首。
——我的伤口比少年所想的还深。就算止血也没用了。很快地我会连站都站不住,最后失血过多而死。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拉金德拉仍旧维持着备战姿势,开口询问澪司。
「——澪司。久坂澪司。」
「拉金德拉。拉金德拉·达哈尔。」
少年与男人以刀刃交手,流下鲜血,而现在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拉金德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去,不过他还是努力地把少年的名字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你想要让我活下去,是吗?我想要杀了你们,但你却还是想让我活下去,是吗?」
拉金德拉问道,而澪司深深地点了点头。
「手上拿着那种东西,并且对人出手,但却不想要杀人——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了吗?你不认为那根本就是伪善吗?」
「——就算是,我也无所谓。」
少年答道,手上仍旧握着拿来杀人的匕首。
这副样貌看起来真是太愚蠢了——拉金德拉看着澪司,心底不禁这样想着。
这种愚蠢,这种自私,这种傲慢,就像是——明明身穿装饰昂贵奢华的礼服,却还刻意踏入污泥之中一样,接着还好心地掏出有细致刺绣的手帕,递给污泥早已淹没到脖子的人。
不过对拉金德拉而言,现在少年所表现出来的幼稚情怀,不知怎么地让人觉得有些惹人怜爱。
「你们的教官确实说得没错。你们真的非常愚蠢,幼稚得几乎令人惨不忍睹,自私自利到形同傲慢——」
拉金德拉知道自己脸上的伤疤正因为表情的变化而微微地弯曲着。
他的脸庞,正挂着难以形容的笑容。
有些落寞,有些虚幻,但又隐含着某种满足——。
「————不过,比黄金还要美丽璀璨。」
这是男人辞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就在澪司几乎忍不住叫喊出声的同时,男人举起反手紧握的匕首,接着刀刃落下,直击性命核心。
匕首深深地刺进男人的身体当中,如此精准,不偏不倚。
「可恶——你这个混蛋——!」
澪司颓丧地跪在原地。
战士用刀刃插入自己的心臓,诀别了这个世界。
男人把自己的大半辈子奉献给战争、金钱以及家人,而这个举动,是他临终前唯一能做的小小伪善。
缓缓流涌的血液,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条红河。
男人的胸前耸立着一把宛如墓碑的匕首,刀刃映照出青空的蔚蓝与阳光的灿烂。
澪司维持着仿佛在祈祷的跪地姿态,仰望着天空。
喉咙深处传来一股好渴好渴的感觉。
澪司视线尽头的苍穹,对于地面上的纷争完全不屑一顾,依旧如此湛蓝,近乎冷酷。
苍穹的中央高挂着太阳,闪动着仿若白银的耀眼光芒。
蝉鸣声渐渐融入高空中。
它们的振翅声简直像是在哀悼战士的死一样,无止无尽,近乎永恒地回荡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