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命定的「王」与回归之门 第五章 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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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从「生命之泉」脱身时,夜已深了,里面还是持续狂欢著,完全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不仅唱歌跳舞还脱衣服,简直失控了。

「真是的,就算是庆功宴,闹得也太过分了。」

我走在漆黑的白大路上返回租屋处,嘴里嘟囔著。

话说回来,今晚不论去卡格斯拉的哪一家居酒屋应该都像「生命之泉」一样热闹。

距离创下一个晚上三度差点升天的新纪录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四天。

就在我因为疲劳、衰弱与「精髓」的反扑等三重打击下,倒在床上呻吟期间,新市区已经顺利扫荡完毕。

食尸鬼们失去了领导的食尸王,也就是尼尔特尔奈尔德克之后,不是被收拾掉就是四散各地,消失无踪,已经没有威胁那基亚堡垒与「大路」的能力了。

嗯,在短时间内。

为了庆祝全市动员的扫荡工作顺利完成,评议会大方地请大家喝酒。只要开通前往旧城区的路,景气总有一天就会变好,对任何一位市民而言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也因此今晚每个人都跑去居酒屋,畅饮分配到的啤酒,到处都非常热闹。

我常去的阿比老板娘的居酒屋「生命之泉」也是高朋满座,来喝免费酒的顾客挤得水泄不通,再加上阔气的甚大叔自掏腰包加码吃到饱大放送,导致连店外都挤满了人群。

如果只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唠叨的。

因为我们队拿下了格拉,独占赏金一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

可是这当中如果还有被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看上的人在,那么就会出现想来看看到底是哪号人物的闲杂人等。

结果想要一窥究竟的醉汉就不断挤到我们这桌来。

「这里太吵了,我先走了,天城,剩下的就交给你。」

喂,格温师父,交给我我也很困扰。

「嗯。」

啊,连斯延也要走!你也不用这么快消失,连解释都懒得说吧!

不怎么善于与人沟通的那两个人一脸为难地迅速闪避。

明明才刚分享过平安脱困的喜悦,这两个人实在太无情了。

可恶……好,我也要闪人了。

「嗯,那我也走了。身体状况还没复原,早点回去休息好了……」

「你要去哪?天城呀。取下大将首级,立下大功的人一个也不在,这未免也太难看了。」

在来宾面前志得意满地说得口沫横飞的甚大叔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继续说:

「你要站在我身旁跟大家打招呼才行,反正你这几天不也都是吃饱睡睡饱吃吗?」

「你!我被格拉打得半死的时候你根本在玩!而且我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将「国土」风的长衣穿得很潇洒,系著华丽的腰带,脸颊有些泛红的凯妮姊心情愉快地介入我们之间说:

「没关系,没关系,如果有人问,我会帮你敷衍过去的,而且在这种地方谁管你是不是未成年,连小孩都在喝呢。就算啤酒不行,喝葡萄酒也行啊,那根本就跟水一样。」

「前警官可以说这种话吗?」

「那好,你必须接受辅导。你没有找律师的权利,也没有缄默权。为了帮助你重生,在你充分反省之前必须接受本官的保护观察处分。首先我判你必须陪伴我当作社会服务。好了,坐下,然后倒酒。」

不讲理大王繁衍变成两只……

就这样,我被不良大人二人组左右挟持,顶著一张笑脸面对一个接一个袭来的醉汉好几个小时,最后我假装要去上厕所,这才终于成功脱逃。

「我知道甚大叔爱面子,可也别扯上我啊。」

说难听一点,我只是一个时间旅人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走进租屋处的拱门。

我暂住的这栋房子是一位相当富裕的商人的家,跟只是用砖块堆砌,再用沥青巩固的朴素民舍不同,它有大门,有围墙,还有铺满磁砖的中庭,三方是双层建筑围成了ㄇ字型。

我穿过中庭,向正在一楼蔚房预备明日早餐的中年福态女性打招呼。她是佣人一家的坎奴太太。

「我回来了!」

「咦,你怎么这么早?我家那口子还没回来呢。」

「马尔先生去哪里了?」

「他说今天是很难得的庆功宴,所以去他常去的居酒屋了。我猜他现在大概很臭屁地在炫耀你的事。又不是他的功劳,你说是吗?」

我拜托笑得无忧无虑的坎奴太太准备明日早餐后便拿起鞋状油灯,从又窄又陡的楼梯走上二楼,掀开用来代替门的布帘,走进我的房间。

「咦?窗户开著?」

我租的这间房间有一道颇大的窗户,在这个地区的住宅算是很罕见。平常为了防止沙尘,我都会关上拉门,可是现在却被拆下来了。

连想都不用想,会做这种事的犯人只有一个。

但是室内看不到人影。

回去了吗?我不解地往窗边走,结果传来许多猫咪的叫声。

「从上面传来?」

我走出房间,从更狭小的另一个楼梯往上走,推开天台的木门,走到四周有栅栏围起来的天台。

「喵~~」「喵……喵……」「喵!」「猫喵。」「喵——」

那里已经变成野猫聚集地了。

二三十只猫同时转头望向突来的闯入者我,每一只的眼睛都发出亮光,著实有点可怕。

「哇!这是在干什么?」

我问猫群中央,坐在栅栏上的猫老大。拉蔻儿的腿上坐著一只小猫,她轻柔地抚摸著小猫的喉咙,露出淘气的微笑说:

「你可不能吓它们喔,我正在跟它们说话。」

「我并没有那个打算……」

我其实比较属于猫派。

不过拉蔻儿的猫多半看起来像野猫,充满野性又具有攻击性。它们的戒心强,不轻易让我靠近。

非但如此,每次我去河岸边打工,它们总会闻到刚捕捞到的鲜鱼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无论我驱赶多少次,它们总还是会勇敢地继续挑战,只要稍不留意就会被它们叼走新鲜的渔获。

它们是我每天都必须战战兢兢应付,名为强敌的朋友。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

没想到这些强敌现在居然端正地坐著,发出撒娇的声音,也不能怪我很想脱口询问:你们天生的自豪与骄傲到哪里去了?

「喵喵喵。」

一只黑猫不停发出声音,拉蔻儿嗯嗯地点头。

「它说:『那个人是坏人,总是挥棒攻击我们,非常粗暴,我只不过想拿东西回家给我的小孩吃而已。请您惩罚他。』我认为欺负弱小是不好的事。」

「抗议!别把我说的跟虐猫犯一样,我驱赶的是来偷鱼的野猫,我总不能视而不见,任凭猫偷窃吧?渔夫跟我都要工作。」

「听到了吗?猫小偷。」

「喵~~」

唉唷,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在拉蔻儿的注视下,黑猫意志消沉地低下头,非常像人类的动作。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拉蔻儿会倾听猫的心声。

「……嗯,我会手下留情,不会让你们受重伤,但还是请你们找别人看守的时段动手吧。对了,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屋顶参加猫聚会?」

「啊,嗯,这个嘛……」

拉蔻儿的表情忽地沉了下来,别开头不说话。

啊——对了。

因为我体力用尽倒下,因此自从我们在南风市场分开行动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我想起临别时尴尬的气氛。

回归日常生活后,那一夜的距离感彷佛不曾存在。然而那不是梦境也并非虚幻。我不知所措。

「大家都在欢庆真不公平。」

「你在说什么啊。」

听到意料外的发言,我马上回嘴。

「唉唷,大家看起来都好开心,我觉得真不公平,我也有帮忙啊!我感觉好像被大家排挤了。」

「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很开心地说因为有女神的庇护啊,而且你平常就被众人感激,偶尔工作一下就拿出守护神的样子,默默地守护大家吧。」

「不要,我可能要降下天谴了,比如让沙尘暴来袭啦,酒全部变成水啦,或者明天大家都宿醉之类的。」

「别这样,你安分点。」

不阻止她不行,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她有这个力量做那些事。她有能力,个性又不受拘束,这样的组合实在太危险了。

「哼。小猫,飒也是不是好冷淡?」

「喵——」

她举起坐在她膝盖上的小猫,对著它抱怨我。

「啊~~啊,我一个人好寂寞又好无聊喔。」

(你在说什么啊……)

我将反射性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下肚。

今晚的拉蔻儿穿著红豆色的长衣,肩膀上披著茶色披肩,除了下襬有彩穗装饰之外,都是朴素的麻布。

啊,原来如此。她有那个意思,所以才故意低调打扮成城镇姑娘吗?

冲进食尸鬼巢穴那一瞬间的事闪过脑海,太坚持是不是会后悔莫及呢?

由我开口约吗?好、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不、不过若是拉蔻儿想去,我也是可以答应陪她去啦。

「那、那个……」

「嗯?嗯?什么?」拉蔻儿满脸笑意,手放在耳朵边转向我。

可恶~~这丫头吃定我一定会约她出去!一点也不懂男人心。你表现得这么露骨,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呢!

「没、没有……没事……」

「啊——!喂喂,你是不是太没有胆量了?有个东西叫礼貌啊,你懂不懂礼貌啊。」

「啰、啰嗦,谁叫你要催我!而且已经这个时间了,还能去哪里……」

「啊!猫!」

冷不防地从背后傅来小女孩惊慌的声音。

回头一看,乌尔凯娜出现在天台门口。

少女有著一头类似妹妹头的黑发,淡褐色肌肤,大大的眼睛,九岁,叫我哥哥,很亲近我这个「外来者」,是佣人一家的独生女。

现实生活中的妹妹这种生物大多是任性又不把哥哥当哥哥的恶魔超人,但是这个女孩不一样,她是一位堪称天然纪念物级的天真女孩,散发著疗愈魔力。

看她手上拿著水瓶。看来是来我房间换水,跟我一样被猫叫声吸引过来的吧。

乌尔凯娜平常很胆小,可是现在受到猫的魔力魅惑,眼睛闪闪发亮的冲过来。

「哥哥,怎么这么多猫……啊,晚、晚安……」

这时她终于察觉拉蔻儿的存在,胆怯地躲到我背后才跟拉蔻儿打招呼,简直就像小动物会有的动作。

对了,这好像是乌尔凯娜第一次遇见拉蔻儿,这件事我也没对佣人一家说,不妙!

「啊、呃、她是……那个……」

「……?啊!」

怯生生的眼眸因为惊讶而瞠圆。

「女神——」

轻而易举就被认出来了。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拉蔻儿是卡格斯拉家喻户晓的名人。

少女倒抽一口气,开始全身颤抖。我原本要安抚她,可是拉蔻儿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从栏杆上滑下来,走到简直就像被迫害的小白兔似的乌尔凯娜面前,弯下腰,左手轻轻抚摸少女的脸庞,右手食指比出噤声的手势说:

「晚安,乌尔凯娜。我是从神殿偷溜出来的,如果被发现了我会很困扰,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女孩拚命点头,就像不断摇头晃脑的庞克族或是抵抗大法师的恶灵的气势。

「谢谢,你真是个好孩子。来,这是给你的奖励。」

拉蔻儿露出灿烂的微笑,拾起靠到脚边的小猫递给少女。

「喵~~」

「女神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神亲切的态度让乌尔凯娜稍微冷静下来了,她戒慎恐惧地问。

「是保护你的守护神告诉我的啊,他说乌尔凯娜是一个努力又认真的女孩。」

「什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以后也麻烦你继续照顾飒也喔。」

乌尔凯娜带著满脸纯真的喜悦、骄傲与爱慕的眼神来回看了看我们。简单来说,就是超开心。她说:

「妈妈说的一点也没错!」

「坎奴太太说了什么?」

「那个……哥哥是女神的恋人吗?」

看来爱讲话的人不只有先生。

「呃、这……」

「嗯…是不是呢?乌尔凯娜你觉得呢?」

拉蔻儿打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我,十分淘气地勾起我的手,大胆地靠过来。

绯红色的头发滑过我的脸庞,一股类似夜晚丁香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小巧的胸部抵著我的手肘,让我实在坐立难安。

不是跟你说过别在人前做出那么露骨的肢体碰触吗?日本人不习惯这种动作!

「喂、喂,别这样。」

然而面对这样的我们,乌尔凯娜只是红著脸,投以憧憬的眼神,害得我虽然在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法强烈表现出来,真是恼人。

臭丫头,为了报复你,晚点我会好好跟乌尔凯娜说明的。

具体来说就是要增加拉蔻儿是酒鬼这个「设定」。喝醉酒的女神爱开玩笑。这么一来,今晚诞生在乌尔凯娜心中那个美丽又温柔的好女神形象就会大暴落,不过这样很好。

纯真又可爱的疗愈系女孩乌尔凯娜如果向这个野丫头看齐,那我可是会大受打击。

总之在她被继续污染之前,我得赶紧把坏榜样带走。

「喂,放手,你不是要出去吗?乌尔凯娜,我必须陪伴女神,所以我要出去一会儿。」

听到我这么说,拉蔻儿露出胜利的表情,二话不说就立刻放开我的手。

「是啊,那么今晚大家就此解散。再会啰。」

「喵嗯。」「喵……喵……」「喵喵。」「喵——」

很有礼貌地守候在旁的猫宫廷以这句话为暗号解散了,朝臣们动作轻盈地越过栏杆,消失在夜晚的卡格斯拉。

我跟乌尔凯娜瞠目结舌地目送它们。你是猛兽使唤者吗?

最后只剩下一只,就是卷成一团缩在少女怀中的小猫。

「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你可以帮忙照顾它吗?」

「好。啊,可是妈妈……」

听到拉蔻儿的提案而满脸喜色的稚嫩脸庞倏地变得沮丧,别看坎奴太太那个样子,她可是很严格,若说要养猫,很有可能被斥责。

「哎呀,这样啊,真伤脑筋。」

喂喂,干嘛连你都在伤脑筋啊。乌尔凯娜马经泪眼汪汪,紧紧抱著小猫。

「乌尔凯娜,你跟你母亲说是我拜托你照顾小猫的,改天我会去跟她说。」

「啊——真的吗?」

「哦哦?」

理解我的意思后,乌尔凯娜眉开眼笑,眼睛发亮,而拉蔻儿那丫头似乎误解了什么,对我眨眨眼。

喂,别误会。

要是被严厉追问,乌尔凯娜一定会把刚才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母亲,我只是为了避免这个麻烦,并非出手帮你。

「你的『命运』已定!」

拉蔻儿轻快地宣言,温柔地点了点小猫的鼻尖。

目送少女小心翼翼地抱著小猫下楼后,我责备一脸得意的拉蔻儿说:

「你啊,太任性了,之后被骂的可是那孩子啊。」

「可是你不是帮我想办法了?」

「问题不在那里吧?我不喜欢那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真让人伤心呀,你那种说法。」

拉蔻儿回头正对著我,一脸挑战地睨视著我。

「呃……干嘛?」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时兴起就把小猫交给她养?」

没错。

「那只小猫没有亲人。」

「母猫呢?」

拉蔻儿轻轻摇摇头。原来如此。无依无靠是活不下去的,也许会饿死,也许会成为乌鸦的食物,如果放著不管它,它就只有那样的命运。

「可是它也还有短暂存活的『命运』,而且它本身也还想活下去,因此我才帮它说出它的心情,仅此一次,其实它原本必须自己拜托乌尔凯娜。」

「它走路也还摇摇晃晃……」

「那只小猫跟乌尔凯娜非常合得来,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对象,不过还是比不上我跟你的缘分。」

你在比什么啊,再说我也不记得我承认过你说的什么「命运」。

拉蔻儿伸出右手食指戳著我的胸膛,追问著说:

「那你怎么说?我是一时兴起吗?我是多管闲事吗?」

唔…………虽然不甘心,但是此时的我只能举白旗。

「知道了啦。可是我只是一个连『理』也不会的普通人,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而且你平常的行为举止……」

我嘴里辩解著,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对,我认识的拉蔻儿是这样的人。虽然任性、厚脸皮、超然达观,可是她有一颗会怜悯即将消失的小生命的心,并非冷酷无情。

「生命也是会有这样的际遇的,一直孤独太……」

平常不曾听过,有如在梦中般的柔和呢喃。

「嗯?」

或许是有了别的想法,她不再说话,阖眼沉思了一会儿,随即一脸轻快,口齿伶俐地说:

「是生是死都是『命运』,只是孤独无依的它一定也很寂寞。」

接著,靠近栏杆的拉蔻儿从上方跨了出去,彷佛妖精般地漫步在空中,往隔壁人家的屋顶走。

「走吧,快点。」

她背对著我,回头用眼神催促。

真是的,讲的那么轻松,我又不能跟你一样。

「『森林猎人』。」

我本来只想唤起部分「精髓」,没想到今晚的猎人特别兴奋,显现的「相」比预期中还要显著。

……该不会是因为我被卷入奇怪的情绪中的关系吧?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状态,

拉寇儿站在对面调皮地笑著对我「喵」了一声。

「喵。」

我也一跃而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漫步在屋顶间,就像两只猫咪似地在夜晚的卡格斯拉散步。

没有现代夜景的闪亮照明与灯饰。

却有彷佛触手可及的古代星空,那清澈明亮的辽阔星海不输给任何大都市的夜景。

在繁星与如弯刀般的明月照耀下,我们窥探到了一部分卡格斯拉居民的生活。

披著代表正妻披肩的矮小妇人正严厉斥责醉倒在路边,身材强壮的男子。大概是太太来接烂醉的丈夫吧。或许是因为心有愧疚,长得跟熊一样高大的男子在身高只有他一半的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

在间隔一小段距离的红灯区里,醉汉与酒女集团让已经是深夜的大街依旧热闹喧哗。这一区特种营业的居酒屋林立,身材婀娜、姿色撩人的酒女多半是一边当服务生一边等待恩客上门的娼妇。

贫民窟里一栋摇摇欲坠的小瓦屋中,肤色略黑的年幼兄弟抱在一起沉睡著。似乎是孤儿,看不到其他大人的身影。

半裸的两人只盖著同一条毛毯,弟弟牢牢抓著哥哥腰带一角,哥哥抱著弟弟的头护著他。可以看到在广大的天地里只有彼此能依靠的穷困兄弟间密不可分的羁绊。

巴尔纳姆梅铁纳的家臣与丽薇儿·西姆堤的战士们一同从一家大型居酒屋走出来,男人们心情非常好,发出粗野的笑声,其中还有人勾肩搭背。平常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拔出青铜制的刀子砍得你死我活,感情极差的一群人,在今夜也暂且休兵。

嗯,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快乐。在那家酒吧的后方,有两名藉机偷懒的店员正忿忿不平地抱怨著一直不肯离开的客人与待人苛刻的老板娘。他们剃光头,双脚套著金属脚缭,脚镜还用绳子绑住,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是奴隶。

豪宅林立的神殿区围墙阴暗处躲著一对年轻男女。女孩穿著上等的衣服与腰带,应该是出身富裕的商家,但是与她双手紧握著的精悍青年却衣著幞素。

身分悬殊之恋。他们凝神注视著对方,眼神里透露出熊熊燃烧的热情与孤注一掷的决心。

闲逛了一阵子后,我们在环绕市区的城墙边缘坐下。

高度正好可以轻松眺望明亮星光下的市街,随意晃动的双脚跟地面离了有将近十公尺。

「什么样的人生都有呢。」

或许是触动了心弦,拉蔻儿感慨万千地说。

是啊,就算在如此狭小的城市里,也是有各种不同的人生。

一旦跨过墙壁踏入废墟,无论你是谁,都没有能够活著回来的保证。要是巴比伦崩毁的历史重演,在市区内侧也将面临相同命运,然而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是自愿搬进这个与死神为伍的卡格斯拉。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平凡过日子无法得到的明天。

为了能一辈子嬉戏人生,为了得到故乡的某人的认可,为了逃避复仇,为了解放轮为奴隶身分的全族人。

每个人背负的人生与愿望皆不相同。

沉睡在巴比伦的财富拥有实现那些愿望的能力。自由,未来,梦想。只要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就能得到一切。

为了得到财富,甚至愿意赌上唯一的性命。卡格斯拉的市民,特别是遗迹拾荒者都是那种人。

所以他们的活力很惊人。由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因此他们挥霍生命,毫不犹豫地活在当下。

害怕斗争与敌意的人难以在此生存,这里没有妥协与踌躇,这里有的是无畏乾旱期的太阳,充满精力,光亮鲜明的生命。

不过,我只是一名旁观者。

虽然身在此地却不能参与他们。

就像隔著玻璃看著另一头的风景,终究只是别人家的事。

跟他们生活愈久,就愈能明白自己跟他们之间隔阂

我的明天不在这里,无论我得到什么,做了什么,到最后也只是一埸空,因为有一天我必须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也就是现代。

课业跟不上,注定要留级,也很担心身体的变化,再者世界观改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以前那样的生活。

然而纵使如此,那才是我的「明天」。

在找回我的明天之前,我只能原地踏步,好焦急,只要我还留在这个卡格斯拉,我就一步也无法往前走。

我一直这么认为,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没有一个地方是我可以停留的家。)

拉蔻儿跟我并肩坐著,我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与呼吸。

——可是,万一,万一我回不去了呢?

过去我一直认为不可能,努力打消的另一种未来蓝图闪过脑海。

留在这个卡格斯拉,像这样跟她肩并肩度过每一天。

像现在一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未来,在这里朝著未来,走向「明天」。

原本应该是宁死也不愿意。

我明明清楚自己无法放弃回家的念头。

导致我如此烦恼的某位元凶却一脸沉思地呆望著自己的城市。

长长的睫毛下,绿色宝石般的眼眸显得朦胧。

略显傲慢地往上翘的纤细鼻梁,如同拿毛笔描绘的细致柔顺秀眉。

脸蛋小巧,五官端正的少女简直就像一尊古董娃娃。

不输给雪花石膏的白皙肌肤,在夜风中摇曳的零星散发。

魅惑的丁香花香气扰乱了我的心绪。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那张忧郁的侧脸散发出妩媚,让我心绪不宁。

呃、呃……我可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吗?

不不,等等!冷静!不是已经吃过亏了吗!

而且如果被拒绝,不是很尴尬吗?我还是摸不清这个丫头的想法。

停止,你在想什么啊!你又要被气氛牵著走了吗!

可恶!可恶!白皙的后颈迷惑我!

「你那是什么有趣的表情?是哪里痒吗?」

我在内心上演著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的激烈纠葛,表情变化万千,没想到拉蔻儿却悄悄观察我,露出了一脸呆样。

「喝,我绝不认输!你这个魔女!」

「啊?」

「呃、不是,我是说……」

正当我焦急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内心不断涌现的妄想时,蓦地想起还有一件事必须向她道歉。

「啊——该怎么说呢?抱歉,之前怀疑你。」

「什么事?怎么突然讲起这个?」

拉蔻儿的杏眸圆瞠,像只小鸟似地微倾著头不解地问。

「就是上次在观星塔的事。我没预测到会那么惊人,所以想太多,老实说我有点被吓到了,你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拉蔻儿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浅青绿色的眼睛里晃动著不确定的情绪,回头望著街道。

过了一阵子后,她冷冷地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喔。那么现在呢?」

「你果然还是你。」

凶暴的手肘尖锐地刺向我的腰部。

「好痛!你来真的吧!你刚才是真的打我吧!」

「啊~~啊,我就知道你会那样想,你用那种疏离的态度对我,我实在好伤心,我是那么信任你,那之后我也一直承受著要死不活的情绪。你到底要让我多不安才肯罢休?真是的!」

她忽然以豁出去的态度开始愤慨。哇,不小心按到开关了。面对她排山倒海的怒气,我只能被迫迎战。

「我也不愿意啊,突然看到那么惊人的东西,任谁也会动摇吧。」

「反正你就是认为我是冷酷无情的恶魔啦。」

宾果。被你看穿了。

「所以我现在不是跟你道歉了吗?嗯……我只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刚才也说了,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能理解『理』、『命运』这类东西,一点头绪也没有。在我的时代,我们不依靠『理』……」

我伸手探进胸前,拉出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手机。

「国土」虽然很大,不过拿这种东西当狗牌的人大概只有我一个吧,所以就算我在巴比伦变成无名尸,只要保留著这个东西,甚大叔他们就能找到我的尸体。

「全都仰赖这类机械,这点我以前跟你说过吧?」

「我以前也跟你提过吧?人类是用拿非利人的血肉与黏土各半混合做成的,所以我们有一半是流著相同的血。」

你跟我说过那种传说吗?

「国土」的人们深信自己是为了服务众神而被制造出来,他们认为能服务拿非利人代表自己是被选中的人,深以为傲,因此跟外国人身分的「外来者」以及「边境」的原始人不一样。

身为一名现代人,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人类无关血脉与出身,人人皆平等,因此我内心无法有同感,甚至想反驳。

算了,不谈此事。

「所以我跟你一定就是那样。也许并非全然相同,但是我们都有喜怒哀乐,也会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更何况我能了解你的情绪,因为我们是『命定』的对象,只要你的态度改变,我马上就能感觉到喔。」

骑虎之势消失了,无力苦笑著仰望残月的白皙侧脸著实让我感受到她是真的因此情绪低落。她说:

「我讨厌你那样看我,我不管别人怎么怕我,就是你不能怕我。你呢?你不在乎我用陌生人的眼神看你吗?对你而言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吗?」

「……对不起。」

我举白旗投降。

「哼,我偶尔也会诅咒必须跟你这种不懂女人心的薄情者在一起的『命运』。啊,我也是不幸的女人吗?」

(可恶,别得寸进尺!再说,那个什么「命运」之说也只是你的妄言,我可没有承认!)

我很想这么反驳,不过算了,今天不说了。

似乎太让她了,可是总是笑脸盈盈、目中无人的她露出那么沮丧的表情,实在让我乱了分寸,而且在情绪上也觉得亏欠她。

「你有好好反省吗?」

「反省了,反省了。」

拉蔻儿眯起眼,一脸怀疑地盯著我看,好像在说「真的吗~~」。最后她摆起架子点头说道:

「嗯,好,那么你用行动表示。」

接著她将脸靠近我,下颚上扬,轻闭双眸,艳丽的薄唇彷佛可爱的小花瓣。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不过她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嗯!」

更正,并非自作多情,是露骨地被催促著。

所以不是说不能让这丫头得意忘形吗!

可是这是忠诚度宣示,如果不照做,又要被追问一次了……呃……好,无路可退了,既然是忠诚度宣示,那也只能照做,一下,就一下!

我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将脸靠近。我几乎没有主动亲人的经验,紧张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又不是第一次,冷静。一、一定要成功才行。

「唔唔唔。」

但是,敌人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双唇轻轻碰触的同时,拉蔻儿露出胜利的微笑,伸出双手牢牢抓住我。她的舌缠了上来,吻上我的唇,夺走主导权。

就这样,我一点一滴被她热情的吻所俘虏。此时,下方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是巡逻的夜警。

我瞬间回神。

不、不妙!会、会被看到我跟女神在做这种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发现,拉蔻儿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算我挣扎著要离开,白皙双臂还是轻柔地缠著我,她的拥抱甚至更加热情。

啊啊,真是的!不管了!

为了不让下方的人发现是她,我强势逃开大胆到没有分寸的吻,将她的头抱在胸前,藏起她的脸。

「啊!」

「嘘!」

我阻止她发出娇媚的抗议声,屏息以待。

或许是喝了酒,高谈阔论的夜警们并没有发现我们,直接从下方通过,慢慢走远。

等到听不到脚步声时,这次我真的用力拉开含笑抓著我的瘟神。

「不要,就这样再一会儿。」

「笨蛋,你做得太过分了,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好迟钝喔,我当然已经用『理』让别人看不到我们了啊,而且有一点风险,你似乎比较热情。」

别把人说的跟变态一样!谁来教教这个女人什么叫礼义廉耻!

「对了,这个。」

大概是抱著她时引起她的兴趣吧,她的手上拿著忘记收起来的手机。

「我看你一直很宝贝,不过似乎不是护身符。这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手机啊,手机……说了你也不懂。这是行动电话,原本是为了跟远方的人取得联络的工具,跟同样有手机的人可以这样联络……」

我打开手机盖,拿起手机假装讲电话。

「喂,我是天城,有时间吗?就像这样讲话,也可以按这些按键发送简讯给对方,是我那个时代的学生必备的便利工具。」

其实我想要的是智慧型手机,不过跟她讲这个也没意义。

(像这样吗?)

「哇?」

忽然脑海中直接响起声音。我惊讶地抬起头,就看到拉蔻儿轻闭双眼微笑著。这是心电感应术吗?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丫头。嗯,应该差不多,不过就算是不懂『理』的人,只要有手机,谁都会用,手机是一种很便利的文明产物。」

叩叩叩。唷,手指还记得呢。

「哇~~」忙碌的指尖引起她的兴趣,绯红色的头直盯著手机按键瞧。「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啊?」

「现在早就没电了。手机是靠电运作的,在这里无法充电。」

「电?雷电?」

歪著头思索的拉蔻儿像弗莱明的右手定律一样张开食指跟中指,只见两指间啪地发出蓝色火花。

「……啊,对,就是那个。」

「喔~~」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应该会看到我的头上有颗明亮的灯泡。

「等等、等等!你、你、该不会也能自由操控电吧?这样不就能充电了?对吧!」

手机里记录著影像与照片,有父亲、母亲、小樱、同学与剑乃的表情与声音,有家、学校、游戏场所、日本的情景、有日文的字体与电玩。

只能在睡梦中追忆,我怀念到几乎要落泪的记忆就沉睡在里面。

突来的希望让我兴奋不已,我猛然扑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拉蔻儿。她回答我说:

「要操控雷电很简单,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充电。」

「啊啊,抱歉。这个叫做手机的东西是靠储存在里面的电在运作,总、总之你先帮我试试吧,对了,不要用太强的电,一点点慢慢来,里面的零件很精密,不小心就会爆掉。我想想,电压多少呢?唉唷,可恶!该怎么说明好呢?」

我独自慌乱著。

拉蔻儿一脸呆愣地望著我好一会儿后,叹著气举起食指,随即我手中的手机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拿起来似地飘浮在空中,缓缓飘到她面前。

「啊、啊、啊。」

「飒也,冷静点。」

「嗯,好、好。啊,轻点,拜托你轻一点。」

我都要耻笑我的紧张了,明明在知道没办法再使用时已经完全放弃了,没想到一发现可能复活时就马上变成这副模样,「希望」这东西真可怕。

手机好像被支擦住似地静止在拉蔻儿的双手上方,三条蓝白色光芒描绘出复杂的咒文形成圆圈,缓缓地在手机四周转动。咒文的文字并非「国土」使用的金钉状楔形文字,主体是顺畅而华美的曲线,或许是拿非利人的文字吧。圆圈内侧的空间似乎释放著淡淡的磷光。

「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拉蔻儿观察著手机好一阵子,最后点了几次头说。

「你、你弄懂它的构造了吗?」

「没有,完全不懂。那你在点什么头啊?

「不过我大致掌握了力量流动的触感了,原来只要灌进这个小型金属零件的部分就可以了。」

「哇哇哇哇哇!」

亮了!虽然很微弱,不过表示充电中的红灯确实亮了。

我压抑著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了三分钟后伸手拿起手机,内心充满期待,手指颤抖地按下电源键。以为再也听不到的旋律响起,液晶萤幕亮了。

「复活了~~~~!」「耶~~!」

然而欢喜在下一个瞬间冻结。

「呃……可恶!资料……全都消失了。」

电话号码、简讯、照片、影片、软体全都消失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总之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股酸涩的情感涌至喉咙。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空欢喜一场?

我好想看看父亲、母亲、小樱,好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好想再次确认学校里的那些家伙做过的愚蠢事、教室及上学途中的情况,现代街道的景色。

我不奢求,只要看一眼就好。

那些东西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好像随时都会忘记,让我觉得好害怕。

别这样对我,老天爷!至少让我有期待,别对我这么残酷!

乡愁如同饥饿感一样啃蚀我的心,无法被满足、无法实现的希望与自暴自弃、具有攻击性的愤怒形成了黑暗的火焰,将我的脑海烧成一片灰烬。

嗡嗡嗡嗡————嗡。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个耳鸣声开始从远方传来,嗡嗡地盘旋在耳朵深处,更加剧了我的焦躁。

有种想要像暴动的孩子一样乱发脾气的冲动涌起,如果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或许会使尽全力将手机往地下摔,然后嚎啕大哭。

「咦?是哪里弄错了呢?」

听到这个声音时,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愤怒从胃的深处冒出来。

不是拜托你要小心了吗!为什么你不能多注意一点!

眉宇间深处火热且沉重,涌起憎恶与杀意,一种连自己也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灼热敌意充斥全身。

我体内冷静的部分发出「不可以」的警告。

——等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对谁说那种混蛋话?

可是暴动的异常激情像炼铁炉里的铁一样,带著难耐的炙热灼痛我的胃。我

知道我的表情丑陋扭曲,也看得出来拉蔻儿如妖精般的面容露出不安。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

吐出来。用全身的力气。发出最大的音量。朝著夜空。

呼呼。深呼吸。

冷静。怎么了?振作点。天城飒也。

一旦使尽全力怒吼后,刚才几近可怕的愤懑在转眼间消失无踪,耳鸣也停止了。

拉蔻儿看著我突然脱序的行为,呆若木鸡。我佯装平静,故作轻松地说:

「啊~~没办法,里面的档案都挂掉了,我其实很想看呢。」

……不关拉蔻儿的事,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如果出问题,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或许是泡到水里,或许是猛力撞击,抑或有其他别的原因造成。

我因为这样心生焦虑,就把气发在她身上,我真的脑袋不清楚了。真是的,我这个样子,以后就没立场笑斯延是瞬间热水器了。

「飒也,你怎么了!你的样子怪怪的耶?」

拉蔻儿完全失去平常的从容,露出紧迫的表情与声音问。

我忽然希望自己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不需要让她因为这种难看的事而操心。

「抱歉,我希望还在的资料都不见了,我太期待了,所以很失望,是我的修养还不够。」

「……这样啊,原来我没有帮上你的忙。」

「不是,不是,没那回事,光是让它能用就很厉害了。我试给你看,看我这边。」

喀嚓。我乘其不备地拍下一张她的脸部特写。

「你看,知道这是谁吗?」

「这是……我。啊!我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害怕!」

「为什么?这是瞬间拍下的,没办法。」

「你的那个道具真不会画画!」

「这不是画,是照片,照片不会说谎。」

「是吗!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咦?这回是什么?」

「动态摄影。」

我再次将液晶萤幕转向拉蔻儿。

『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

女神从我手中抢走手机,蹙眉凝视著在萤幕中说话的自己。

「可以再看一次吗?」

「按中间的圆形按钮。」

哔。『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

哔。『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

或许这是第一次看她这么认真,我好一阵子都沉浸在意义不明的胜利感中。

呵呵呵,这下知道文明利器的厉害了吧?古代人。

拉蔻儿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久之后,感叹了一声,这才终于抬起头说:

「好厉害,在你的时代里大家都会用这种法术。」

「嗯,要说是法术也算是吧,只要知道用法就可以了。只要使用手机,谁都能拍出同样的影像,也能通话,不过只有一支,通话这个功能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那么我也能拍下你的身影吗?」

「当然啊,手机就是那样的机器啊。」

「我想拍,教我。」

在她的请求下,我简单教她操作方法,她一边说著「这些记号是你那个时代的文字?好难喔」,没多久就学会影片与照片的拍摄与阅览的方法。

「喂,看这边啦,唉唷,别那么严肃,笑一个笑一个。」

「我没办法装出没有意义的笑啦。」

「呵呵,这个表情真有趣!」

「等等!拜托,那个白痴样快删掉。」

「不,不可以,这样很可爱啊。」

大概是很喜欢吧,拉蔻儿很兴奋地开著一人摄影会,可是她忽地停了下来,很著急地按著按钮说:

「咦!咦?变、变暗了耶。怎、怎么办?我是不是按错什么了?」

「啊啊,我看看——果然。只是没电了,因为刚才只充了一下子的电,只要用刚才的方法,它就能再运作了。」

「这样啊。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被我弄坏了。」

她松了一口气,然而或许是吓到了吧,递出手机要还给我。但是老实说,现在还给我我也很困扰。我说:

「拉蔻儿,那支手机在放你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充电?或许有些麻烦,不过你也可以使用。」

我告诉她要小心不要伤害到内部机器后,她便拍胸脯答应我说:

「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然后将手机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很慎重地收进胸口。「好!」她吆喝一声后,轻飘飘地降落在十公尺下方的地面,接著对我招招手说:

「那么到下一个地方去吧。」

喂喂,还有后续吗?

我被带到一个很靠近怒蛇城门,从白大路弯进去一小段路的地方。那个地方围绕在白色围墙内,拱形大门前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

拉蔻儿无视卫兵,拉著我的手就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进去。有两名可疑人物从面前通过,闲闲无事的卫兵却连一眼也没瞄。并非漠视,是真的没发现。

「真的看不到我们耶。」

「我解除了他们的认知。动不动就引起骚动也很麻烦。」

原来如此,「理」这个东西果然方便。虽说普通的魔法师可能无法像这丫头一样随心所欲地使用。

围墙内有一栋朴素的平房,看起来不是一般住宅,应该是仓库,而且规模相当大。

这栋建筑物充满「国土」风格,正面有一道相当高的门。拉蔻儿站在正门前轻轻举起右手,就听到另一侧响起门闩移动的沉重声音,高度远远超过我的三倍的双开门便如同自动门一样缓缓开启。

……这是!无论我如何注意门窗,某人就是能自由进出我房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你如果去当小偷一定大丰收。」

我半佩服半摇头,随著如同入无人之境的拉蔻儿走进去。

屋内漆黒,一片寂静。从她的动作看来,她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入口大厅连接好几条回廊,但她却丝毫不迷惘地正打算朝著其中一个出入口走去。

「可以自己随便进来吗……」

「这边这边。」

我感到不妥,脚步有些迟疑,不过拉蔻儿勾著我的手强拉著我往里走。

她似乎有释放些许「光辉」,我们的周围有朦胧的橙色光芒照亮著。

因为如此,我走在回廊时才能看出这里果然是一座大型仓库。

谷物与酒壶、食材与木材等从异国进口的珍贵商品,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左右两侧的小房间里。

回廊前方是T字形,那一头跟其他朴素的建造明显不同,墙壁是用蓝色彩釉砖堆砌而成,镶崁在上面的双开门贴著金箔,闪闪发亮,醒目的装饰非常豪华。

而金箔门前的地上跪著一名中年男子,他以传统的单手朝拜的姿势低著头,看他拿有彩穗的腰带系著睡袍的样子,应该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亲自到访,我身为您的仆人,对于光辉的『畏力』感动不已,我的主人乌尔延基也会非常感激您赐予这样的荣誉。」

看来应该是仓库管理员的男性有著浓密的络腮胡与形成对比的光头。此刻的他正满头大汗,全身颤抖。

「被发现了,我还想再多跟你单独相处一会儿呢。」

嘻。拉蔻儿笑著说,还得意洋洋地拉著我的手。喂,我就说别在人前这样子。

然而在我听来是开玩笑的口吻,管理员却一脸苍白地俯首在地,牙齿打颤。

他的过度反应让我看得也觉得害怕起来了。或许该说是有绝对的信仰吧,「国土」的居民们不仅对拉蔻儿,他们对活生生的众神拿非利人都有牢不可破的恐惧。

「请您恕罪!女神的深谋远虑,卑微如我如何能揣测呢?我会出来迎接您,也是因为对您的崇敬。今日从此刻起,在您停留期间,绝对不会再有闲杂人等出现在您眼前,一切都如您所愿。」

「嗯,谢谢。」

大方地点点头后,拉蔻儿便不再理会管理员,动作迅速地朝著金色的门走去。习惯高高在上的神果然不一样。

管理员大叔额头抵在地板上,摩擦到几乎快要流血,全身还颤抖个不停。

「抱、抱歉。再见……」

我跟他打了声招呼后,便追著拉蔻儿走进去了。

「哇……这可真豪华。」

我不自觉惊呼出声。门里面是一座小宝库。

这间小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联琅质的蓝色彩釉砖,地板与天花板铺著磁砖,十分乾净,房间里整齐地保管著一看就知道是高价的贵重物品。

毫不手软地用金银宝石装饰的家具与餐具、雕刻品与祭祀器具。

装满异国美酒、谷物、水果乾等食物的壶。

堆积如山的各色布料与织物。

以精致的刺绣与耀眼的金饰点缀的各国传统服装。

罕见的香木、震撼力十足的石雕与木雕工艺品。

「这里是海盗的宝库吗?还是巨龙的巢穴?抑或是沉睡在瑞士银行的纳粹财宝……话说回来,我知道你到哪里都吃得开,不过

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会对主人不好意思吗?」

我从黄金制造的宝石箱里取出一条项炼来看。金线串著几颗琉璃与红玉髓,又用十二片金叶子等间距装饰的饰品,豪华的程度令我咋舌。只要有一条这个,不需要冒著生命危险进出巴比伦就能吃喝玩乐好几年。

「没关系啦,反正没多久就会搬去给我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里的内装规格与其他房间截然不同。

这里是在祭日之前保管献给拉蔻儿的供品的房间。

怪不得全都是好东西,这些全都是评议员之一的富商乌尔延基不惜成本从各国买回来或是订做的物品吧。全都是女性用品、服饰……简单来说就是跟打扮有关的物品居多也是因为如此吧。

知道是如此后,似乎也不需要顾虑了,我一直对这些很感兴趣。

「拉蔻儿,这件衣服……不重吗?」

这次我拿起一件毛织布,一整面都是黄金阽花,很正式的衣服问。

相当于日本振袖或是十二单的传统服装,从脖子到脚踝几乎完全包住的一件礼服。

衣服发出黄金摩擦的声音,双手也有沉重的感觉传来,长时间穿著会感到辛苦的程度。这个应该有十公斤重……

「……那件重死了,撑得肩膀好痛,身体也会冷,非常不舒服,可是至少祭礼的时候要穿一下,否则他们又要以为我不高兴,到时候又很麻烦。唉,给神像穿的东西能不能不要拿来给肉身的我穿呢?」

拉载儿握著拳头插腰,真的很困扰地蹙著眉头,嘴里唉地叹了口气。真难得可以看到她示弱的表情。

「哈哈,怎么了?那么不喜欢就让他们换送别的服装不就好了?」

「说了好多次了,但是西姆堤很坚持,说什么这是传统。算了,祭礼算是宣传,我必须要忍耐,不过每周都送烤全牛给我,就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刁难了。」

「……烤、烤全牛?」

还真豪迈的供品。

「谁来告诉我,烤全牛是哪个时代的美食啊?卡格斯拉人都能吃料理好的美食,为什么我要吃没有味道也没有变化的烤全牛?没想到西姆堤还一脸平静地说『这是传统,如果您不收下,大家会不安』。」

拉蔻儿嘟著嘴愤慨地说。嗯……她虽然看似尽情地利用自己的立场,无拘无束,不过似乎也多少有顾虑到自己的子民。

「好浪费,牛呢?」

「交给神殿里的女孩们处理了。这里的供品也是。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可是却能让她们过更好的生活。」

我之前没说过,建造在圣塔「艾姆尔帕」脚下的拉蔻儿神殿里住著十几名年轻女官。

在崇拜拿非利人的其他都市国家里,直接侍奉神的神官团拥有绝对的权力,但是在卡格斯拉,可能跟主人也有关系吧,几乎没有那样的倾向,她们认为她们的职责只是管理圣域与照顾女神生活起居,十分恪守本分。

好像乌尔凯娜也说过「我的梦想是能够随侍在女神身旁」这种话,能侍奉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女孩们的憧憬吧。

「嗯,你说的也没错。将金银视为贵重品是人类制订的标准,就一个能靠自己的力量什么都办得到的神而言,就跟路边的碎石头没两样吧。」

人类将自己重视的东西献给神,神也不一定喜欢。要说理所当然也算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呢,一直到现在都只有唯一的一样喔。」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丫头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平常我大概会说「你又来了」,四两拨千金地岔开话题,可是我突然想起一直留在心中的疑问,于是开口问:

「对了,我的……呃,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呢?」

拉蔻儿说是「命运」。

但是她身为统治「命运」的神,应该有办法摆脱,为什么她非得要我这种人……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拉蔻儿忽地别开了视线。咦?

「为什么呢?我已经忘了。」

她表现出柔性的拒绝,不希望我继续问下去。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连忙转回原来的话题。

只是期待被四两拨千金带过,留下了小小的、小小的失望在心中。

「话、话说回来,那三名评议员也很辛苦耶,进贡了这么多物品,最重要的那位守护神却很懒散。」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多余的供品,我制止了,他们却会担心我是不是会闹别扭,然后就离开这里。连西姆堤也是这样,人心真难懂。」

「总之就是遵守古法,你接受他们的供品,他们才能安心。」

「还有其他用意,大家都会送东西过来。」

她的言外之意是「那并非为了我」。

直接献纳供品给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三名评议员才有的特权。

他们能管理卡格斯拉也是因为名义上受到拉蔻儿的信任,我看过他们要送供品到白神殿前会先让长长的队伍在市区游行,如此大张旗鼓的动作并非单纯只是因为传统,同时也是为了维持立场所必须的宣示吧。

「所以我也随便他们,他们想献纳就献纳,不想也无妨,你说我很懒散,可是卡格斯拉是人类建造的城市,我觉得我不应该插手,无论灭亡或兴盛都是『命运』,是他们决定的事。」

「可是……」

界线划分得明快且公平,然而我还是有疑问。

「那么……要是卡格斯拉整体面临危机呢?」

并非战火、传染病这类抽象的危机,这时的我假设了更具体的内容。

「……萨里奴吗?没想到他活下来了,还在暗地里搞鬼。」

心电感应。拉蔻儿蹙著眉头,无趣地说。

「他也是拿非利人吗?好强的压迫感。」

「对,他是『艾巴德尼格尔』之主,原本也是受到巴比伦崇拜的神之一,我以为他早就死了。你说他扬言要灭掉卡格斯拉吗?」

看来我的报告已经透过评议会传进她耳里了。

「我并不是要保护这个城市……只是我很讨厌输的感觉,找上门的挑衅我是绝对会迎战。不过问题是要怎么找到他呢?」

拉蔻儿面露思索,伸手撑著细嫩精致的下颚说。

「『瘴气』很浓,萨里奴的『光辉』也有助于他隐藏自己,现在只能按兵不动,等待对方先出招了。」

老实说,无论拉蔻儿或是那家伙都远远超出我的常识,我很难想像他们对决会发生什么事,纵使大家都说「黄昏之翼」是很强大的「光辉」,身处这个能力高低混沌不明的世界,我还是难掩内心的不安。

「被那种可怕的家伙锁定,你还这么从容不迫?你真的不怕吗?」

「呵呵,我是被讨厌的怪胎,以前有很多拿非利人都巴不得我消失,现在也还有,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听起来不是很幸福的遭遇,她的嘴角却露出灿烂的笑容,若无其事的说。

感受不到悲壮感。或许对「黄昏之翼」拉蔻儿而言,被同族人敌视,然后接收战帖,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强杆的家伙。但是想像那种寂寞的孤独,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无法忍受这样的角色。

「对了,你要是遇到他,不可以跟他打起来喔,太危险了。」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是拔腿就跑啊。把那样凶暴的格拉收服得服服贴贴,像印笼被收回的坏代官一样乖乖听话的家伙,我怎么可能跟他兵戎相向,我是很珍惜生命的人。」

「印笼?坏代官?」

「没什么。不过你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才专程带我来这里的吗?」

我跟这些金银财宝有什么关系?完全摸不清这丫头的意图。

「不是,接下来的才重要。」

拉蔻儿巡视著献纳品,认真的眼神不输给刚才。她目光锐利,彷佛锁定猎物的猛禽类。找、找什么?

「这个跟这个——这个也不错。」

拉蔻儿的手迅速地拾起滚筒状的布料,然后缓缓地将其中一匹像披肩一样披在肩膀后,对著我问:

「适合我吗?这个花色你觉得如何?」

「…………」

「嗯……好像不太适合。那这个呢?可爱吗?」她转了转圈问。

「……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带我来的吧?」

「还能为了什么?唉唷,别摆出那么有趣的表情嘛,给点意见啊。」

别开玩笑了,我全身虚脱到说不出话来了。

「那么,那些帮我送去神殿。」

「谨遵您的指示。」

管理员跪著从我手中接过多到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抱住的布料。

这个人似乎一直在宝库外待命。在这样的深夜里被卷入这种无聊的事,真是可怜,我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然而他本人却不觉得麻烦,甚至觉得非常骄傲,脸上的表情也跟刚才判若云泥,长满络腮胡的嘴角还浮现会心微笑。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亲自莅临挑选献纳品,这是无上的光荣,卑微的仆人我感到万分感激。我将继续与主人前往『国土』远方的国家挑选能入您眼

的精品,期待您下次的大驾光临。」

「嗯。替我跟乌尔延基打声招呼。」

「遵命!高贵的卡格斯拉女主人!」

拉蔻儿颔首,朝著出口走去,我也跟著她的脚步。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管理员的声音说:

「天城飒也大人……请留步。」

「啊?找我?」

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拉蔻儿留下一句「那我先到外面去」后,便自顾自地走了。

直到纤细娇小的背影完全看不见后,管理员才抬起深深低垂的头。他将布料交给从通道另一头小跑步过来的佣人们,接著拾起摆在地上的油灯说:

「大人,请跟我来。」

他带著我走进旁边的房间,那里似乎是武器保管库,墙壁上挂著长枪、弓箭、剑、矛,还有陈列在座上的皮革盔甲、薄片盔甲。

中央的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手工艺首饰与手炼、乌尔延基与巴尔纳姆梅铁纳穿的那种奢华的男性传统服饰、用楔形文字刻上「理」的刀枪等看起来很昂贵的物品,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哇啊,也有跟斯延的一样用「天之铁」制的物品。

「这个黄金发饰是远从埃及买来的精品,如果由您赠送给女神,女神一定会很开心。您突然来访,来不及特别准备,如果有您喜欢的东西请尽量带走,这是我主乌尔延基的吩咐。」

「……什、什么?啊,不用了,我真的只是陪她来而已,不能拿你们的东西。」

「您说笑了。」

络腮胡的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因为不是发自内心,所以能够装得出来无意义的爽朗笑容。商人的嘴脸。

「卢卡尔您现在先收下也不会有任何不方便,这些都是在未来会送进白神殿的供品,或早或晚之差而已。」

我想从这一瞬间起我才真正开始理解自己所处立场的难处。

没有大人会喜欢巴结小鬼,管理员奉承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那个人,这就是所谓的射人先射马。

「那、那个……我并不是卢卡尔——」

「哎呀,是我多嘴了,当然,您不是。」

管理员很机灵地点头说,一副很了解的表情,可是微眯的眼阵深处正冷冷地企图看清我的反应。

是可以用金银财宝与表面的善意收买的单纯小鬼?还是可能会成为不好应付的绊脚石的家伙?有野心吗?有贪念吗?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慈悲为怀,几乎不曾向我们做过任何要求,她如此仁慈,身为臣民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她的无聊,主人和我都日夜为此忐忑不安。」

「呃……」

「天城飒也大人,如果您要找符合女神喜好的物品时,请务必与我们商量,无论是怎样的要求,我们也必定为您办到。」

原来如此。

不管我是不是卢卡尔,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重要的是我跟拉蔻儿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偷偷牵手夜游,我甚至可能影响拉蔻儿的想法。被目击到今晚这样的场景,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我有些犹豫,闭上了原本要张开的嘴。

我不能随便开口发言,因为可能会被误解为代表拉蔻儿的本意或者我对乌尔延基有敌意。

不,不只如此。

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甚至可能动摇卡格斯拉与评议员间的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感受到如同站在海绵上的不安定感。

像卡布特·伊尔那时那样的傲慢反应当然另当别论,可是乌尔延基对我有戒心,很有可能真的将我视为绊脚石。

此刻若想圆融收场,最好的方法就是顺从地收下礼物,然而那代表我不拒绝与乌尔延基有个人方面的交流。我一直都避免有这种关系的产生,而且我能处理好暗藏鬼胎的交往吗?要是被利用就不好了。

我该如何回答是好?要怎么做才能和平落幕呢?

「谢、谢谢。乌尔延基大人细心的安排我一定转达给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知道。」

我语无伦次地陈述感谢的话。总之至少不能让乌尔延基没面子。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呃,我不能让女神等我太久,我也该离开了……」

有一小段时间我必须正面凝视沉默的管理员的黑色眼眸,还不能让他看出我的动摇与戒心,著实冒出一身冷汗。只不过就算看穿了,管理员也不会吭一声,仍旧有礼貌地低著头说:

「随时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我方一定能助您一臂之力。」

……不妙,完全是自掘坟墓。

不行,果然不能让那个丫头牵著走!只会一步步步入险境!气氛太好,我迷失了。那丫头太超俗,根本不了解像我这种下层人的辛苦!

真是的,我必须要再好好告诫她……

当我一边懊恼著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一边从乌尔延基的大仓库走回淡淡月光照亮的巷子时。

「咦?那丫头去哪里了?」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门前的卫兵不见了,应该是管理员安排的吧。

但是连拉蔻儿都不见人影,这就有点奇怪了,她不可能留下我一个人走掉……

我疑惑地四处张望空无一人的巷子时,木头震裂、陶器摔破的骚动声蓦地在夜里的巷弄里响起。

「怎么回事?」

我急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想要弄清楚状况,结果一弯进小巷,就看到两道人影隔著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对峙著。

一边是拉蔻儿。

红豆色的衣服已经让白色的土尘弄脏一大片,看起来就像跌了一大跤。

而另一边是没见过的矮小老人。

头发与胡须都已经全白的老翁穿的不是「国土」的服装,那是……蓝色的汉服——还是道服呢?

他穿著袖口异常宽松的传统中国式服装加上布鞋,双手几乎整个隐藏在宽松的袖子里,唯一露出的左手指尖勾著他拿下来的斗笠。

「怎么回事!」

拉蔻儿跟老人间充斥著紧绷的气氛。为了先发制人,我高声问。

「哦,来了吗?长得的确像倭人。」

瘦得很刻薄的面相斜视了我一眼后说。他的额头中央发黑,那应该是痣吧。

小小的眼睛射出如针般的锐利目光。感受到物理性压迫的尖锐度让我动弹不得。

老人只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出鞘刀刃的锐气。

这家伙——是谁?不过才刚见面,为何用那种眼神瞪我?

有一个人并没有错过我跟他之间的简短互动。

拉蔻儿——等等!

她砰地蹬地,如肉食性野兽般动作轻盈地迅速缩短距离,随著对方翻动衣袖的动作,她趁机从旁横踢过去。兼具速度与确实威力的一脚完全不留情。

不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们有怎样的交手,不过应该不是会让人想要发挥敬老精神的内容。

但是!

「一次不懂吗……」

老人撇撇嘴,左手拋开斗笠,划出柔顺的圆弧,轻而易举就化解了飞踢过来的一脚。

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拉蔻儿以完美的平衡转身,接著反手再挥出一拳。

然而本命的一击也随著乾燥声让老人的手掌接住了。

「不服输的姑娘啊,李虎堂我可不会因为对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啊!」

当我看到老人的左掌搭上拉蔻儿被抓住的右手时,拉蔻儿娇小的身体随即便像变魔术一样被拋向空中。

只是接下来发出惊讶声的却是老人。应该是被毫不留情地摔向民房墙壁的拉蔻儿在撞上的前一秒钟蹬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缓下冲力,彷佛化身野猫似地翩然著地。

「哇!轻功吗?我刚才可没有手下留情呢,真是可怕的小姑娘。可惜啊……」

拉蔻儿应该是很华丽地安全著地,但是当她打算起身时却突然全身无力,跪了下去。

「咦?咦?」我露出不应该是这样的焦急表情。看到她那样的瞬间,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完全无法想像。无论怎样胡来蛮干,拉蔻儿本人不会真的遇到危险。我在内心里总如此认为,可是这样的认知却在眼前被颠覆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你居然敢!无法完整言语化的几个念头在脑中闪过。

不过身体已经自行选择应该要优先做的事,反射性地采取行动,为了不让老人再靠近,我介入到可以背负拉蔻儿的位置。

「你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

只能说我太大意了。

对方是老人又手无寸铁,这个事实让我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犹豫,没有先抽出隐藏在衬衫底下的求生刀,只是将右手伸到背后握住刀柄,做好随时都能拔刀的准备。

明明感觉到了应该是「外来者」的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异常杀气,我却没有提高警觉。

「先动手的可是那位小姑娘。对了小子,你就是天城飒也吧?」

老人再度将左手收回袖子里,双脚自然地张开,转头与我面对面。

他的脸上有一对形成锐角的眉毛

,看起来个性很顽固,眉毛下没有温度的三白眼正往上睨视著我,只是他斜视得很严重,无法清楚知道他的视线究竟放在哪里,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额头中央有结疤的严重火烧痕迹,原来看起来像痣的东西就是那个。

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形状扭曲,跟白胡子老爷爷的形象相差甚远。

凶恶的面相。

我虽然在意拉蔻儿的情况,眼神却一刻也不敢离开。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李虎堂,是镖师也是杀手。倭人小子,我不知道你从哪个时代来的,不过……受死吧。」

「啊?我?为什么要杀我?」

自称保镳兼杀手的李虎堂显得很愉快,小小的眼睛看起来更小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大家都跟你一样,为什么是我?摸不著头绪。就要死了,嘴里却只会问那种没有意义的无聊话——都是鸟兽类,很难看到算得上是个人物的,你说对吗?」

「少胡言乱语了!」

无法理解他目中无人的发言,我的语气不自觉也变得急躁。他趁我开始有些慌乱时,动作迅速地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的呼吸被锁住了,纵使我后退,他还是保持著一步就能攻击的距离紧紧跟随。

啊,水准不同。他的动作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首先。」

老人的冷笑逼近眼前,我无法忍受那股压力,被逼急了,立刻抽出倒握的刀。

那一瞬间,李虎堂的身影蓦地消失了。

中计了。战栗从屁眼直冲脑门。

同时间,纯白色的火光在眼前散开,我听到自己上下排牙齿撞击的啪嚓声。

我的下巴接收到强烈冲击,整个人向后仰倒下。

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打击。景色扭曲变形,上下左右的感觉变得模糊,连脚似乎也使不上力。

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难看地在地上翻滚,远离老人。

或许是不想被波及,李虎堂并没有追过来,他已经将双手收回袖子里,恢复自然的模样,飘然地伫立著。

「防得很好,你看到了吗?不,不可能有看到。」

可恶。虽然不甘心,不过他说对了。

李虎堂扭动上身闪开我往下刺的刀。到这里我还有看到,问题是之后。我的下颚被上勾拳往上击。

力道之大让我很难相信我的脖子没断。我的后齿断了,下颚大概也骨折了,连企图讲话都觉得痛,嘴里充斥著铁锈味。仅仅只有意识剥离还真是奇迹。

被什么打中?为什么没发现?我努力回想眼冒金星前的景象。

……原来如此,是他的长袖子。他在闪身的同时挥动袖子,遮住下方的视线。换言之——

「是踢吗?中国拳法之类的……」

「伏虎脚。本来打算一脚就收拾你,看来我太低估你了。」

化身长枪的脚后跟隔著袖子,从仅仅零点几秒时间的视线死角的正下方往上踢中我的下颚。就是这样的把戏。

出其不意,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巨汉也会失去意识而倒下。就是这样的一脚。若没有失误,真的会莫名其妙就被定下胜负。

「呜……我只是习惯忍痛罢了。」

「应该不只这样,你居然察觉到了。」

太看得起我了。这是日常训练的成果……虽然我很想装模作样地这么说,不过我能闪过单纯只是因为第六感加上运气。

拯救我的是被踢碎,正刺痛不已的左手。左手反射性挡在下颚前,正巧缓和了凌厉的那一脚。

可是下次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跟真正的高手对决时,在你还没弄清楚对方到底出了什么招之前就会被击倒,就像刚才的我。

勉强能知道的只有在此场对决中,自己的武功修为与对方之间有绝望性的差异,李虎堂甚至不会让我察觉到他的杀气就已经要了我的命了吧。

风尘仆仆的矮小老人放松了所有无谓的力气,像枯木一样伫立著。

——不行,完全看不懂他。无论我出什么招,我想都会像刚才一样被反将一军这样下去只能等著被杀。

不唤醒「相」根本无法跟他对抗。

十秒——只要能给我十秒。

脚还继续痉挛著,麻痹一直无法退去。

也太久了吧……咦?右脚上插著的是什么!

我慌张地拔起来。一根长二十公分左右的细长金属棒,两端磨得很锐利。

这是——针?

「抱歉了,小子,为了以防万一,我给你点了穴,那只脚要半天才能动。遇到我李虎堂算你倒楣,你就别再挣扎,乖乖当一个异国鬼吧。」

「不会吧,这是什么漫画招术啊!」

老人再度从袖子里伸出左手,慢慢往我走过来。

右膝抖个不停,我站不起来。别开玩笑了!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拱命往后退。

「等等!至少告诉我你必须杀我的原因!」

「天知道。」

「被丢到这种地方来还得遇上杀手吗!你杀人还这么愉快?」

「怎么会不愉快呢?」老人勾起薄唇说,「原本的生活太无趣,这块土地好,好像悠游在山海经的世界里,完全不缺乏有挑战性的猎物。」

「杀、杀了我会很麻烦!真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垂死挣扎吗?小子,该死心了。」

李虎堂已经逼近到几步远的距离了。

会被杀!我用刀柄不断敲打右脚,挣扎著要用左脚单脚起身。不行,来不及——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介入我与老人之间。

「未来有这么有趣的身体的『理』,实在让我太惊讶了。」

是拉蔻儿。她张开手,闪烁著锐利光芒的针一根根掉落。

「……不可能,你是怎样拔掉我的针的?」

「没想到这种东西居然能打乱这个世界的『理』,著实花了我不少时间。」

拉蔻儿抚过白皙纤细的右手。那里还留著几个被针贯穿,令人怵目惊心的红点。

拉蔻儿一脸冷峻,嘴里喃喃地念著些什么。她再度缓缓抚过右手,这回伤痕完全消失了我忍受著右脚的颤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喂,你没事吧?」

「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你坐著没关系,这次我会用『理』,马上就结束了。」

「那怎么行,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那个老头的目标是我。」

李虎堂不发一语地看著这边,接著他一脸阴沉地对著我摇头说:

「劝她放弃吧,倭人小子。她似乎不是普通姑娘,让一个会为了保护你而挑战我的女子陪你上路并非我的本意。」

咦?这个老头果然不认识拉蔻儿……

「我不同意。」

一道豪迈的声音从李虎堂另一头的小巷尽头传出来,从民房暗处走到月光下的是一个穿著招摇的和服的粗犷身影。

「天城呀,你这里似乎很好玩,让我加入吧。」

「甚大叔!你为什么会……」

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监护人(?)村上甚五郎本人。就算被李虎堂的三白眼牢牢锁住也文风不动,不愧是夸下豪语说自己是生在战场,长在战场的人,闯入战场的傻胆量有百人份。

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原因的,不过总之谢啦!

「啥?为什么……还有为什么吗?你这个浑小子!让主子保护你,立场颠倒了吧?」

他抚著下颚,一脸觉得可耻地皱起浓眉。

他来得也太凑巧了,正好看到拉蔻儿为了保护双脚还站不稳的我,挡在老人面前。

「呃?」

不是,这要牵扯到情况、理想与现实,一直到刚才立场都是相反的!真的!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以后。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处置这个老头。」

在不宽的小巷里形成被我跟甚大叔包夹的形式,李虎堂背靠著民房的墙壁,保持双方都在视野内的状态。

「来吧来吧,压轴登场了。我不知道你是受雇于哪只狐狸,不过我没办法把我这个不肖老弟的头颅让给你。」

甚大叔取下背在肩上的大刀,抽掉用一种叫做帚鞘的皮毛包裹的刀鞘,纯白有厚度的刀身在月光下绽放著亮光。

刀身约一公尺多。微弯的那把刀是在某个都市国家模仿日本刀铸造的逸品,材质是某种大型兽的骨头,刀锋锐利,不输给真正的日本刀,刀刃缺角还会自行复原,是一把名刀。

同时间老人从脚下踢了个东西上来,握住了黑色金属手杖。是铜杖。原来他也有准备那种东西呀。

「开始吧。」

「嗯哼。」

顿时两人之间充满了杀气。

只有那里的空气密度不同,甚至有种因为紧绷而硬质化的空间正嘎吱作响的错觉。

情势诡谲,一个动作,不,一个咳声都有可能是一触即发的暗号。

「倭刀吗?我听说从前在拉拉喀有一个使用倭刀,宛如罗剎的男人,名字

叫做村上。」

或许是为了避免制造开端吧,李虎堂以仔细聆听才能听得到的音量喃喃地说。

「拉拉喀吗?三年了,真怀念吶。」

「我在拉拉喀落地生根时,正好是那家伙消失后,我觉得很遗憾。听说他人就在这个城市,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

「哦,我也听说了,有一名会用针的诡异唐人道士,只要拿得出钱来,无论是怎样的对象他都能主宰对方的生死。」

「那太夸张了,至少我还没收拾过你砍过的那个。」

李虎堂迅速拉开距离。甚大叔没有靠近,只是大笑著问:

「呵呵,是什么?」

「就是那个啊,肉身的神,拿非利人。」

「伤脑筋,呵,传成这样了啊。」

「你不用装傻。」

我第一次听说。原来曾经发生过那种事吗?

「国土」敬畏的肉身神明拿非利人并非永远不灭的存在。

他们操纵「理」,拥有谁都不知道底线在哪里的长寿,但也有因为拿非利人之间的斗争或意外而失去生命,留名于「死亡神明」名册上的拿非利人,再者似乎也并非没有被其他拿非利人派出的刺客夺走性命的前例。在深夜的卡格斯拉酒馆里,我也听过别人用讲述不祥禁忌的口吻低声说著那些传闻。

近距离看到拉蔻儿跟萨里奴的「光辉」时,我的本能全力吶喊。这是远远超越食物链金字塔最顶端的生物,那种绝望的无力感带来的恐惧比全身赤裸被丢在饥饿的野兽面前还要多出数百倍,拿非利人一旦认真,我绝对不可能打得赢。我的生存本能如此吶喊著。

然而以现代人的理性来看又有别种分析。我想如果被卷入核爆,就算是拿非利人也无法全身而退……应该。只要具有生命,就不可能不灭。有别的拿非利人的帮助、出其不意等等,只要条件具备,不可能有杀不死的存在。

「而且啊,我拿手的可不只有针。」

面对李虎堂静静的威吓,甚大叔好笑的耸耸肩说:

「真是个血气方刚的老头,那么就露一手来看看吧。」

「你怎么都要阻扰我吗?」

「没错。你看,卡格斯拉的女神就站在那里观看,我怎么能放水呢?」

「——什么?」

老人淡淡的凶相上首次出现动摇。

「你该不会要说这位小姑娘是卡格斯拉的拉蔻儿本人吧?」

他果然没察觉吗?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谁会想到在这样的深夜里,应该在神殿里受到人们崇拜的守护神居然会打扮成平民小姑娘,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连「光辉」也全部隐藏得无影无踪。若是卡格斯拉的居民或许能认得出来,从别处刚来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长相。

「我就觉得她散发出来的气质很独特……原来如此,原来她是拿非利人,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我用对人的方法封住她的气脉会失效。呵呵,没想到已经到了可以徒手挑战女神的时代,活著真好。没想到还是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子……」

「哼,一时侥幸就得意忘形,无礼之徒。算了,看在你让我见识了一套有趣的法术,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我的『理』,我会让你非常后悔伤害了飒也。」

拉蔻儿似乎火冒三丈了,她的身体周围出现淡淡的橘色磷光,光粒子发出类似静电的清脆声音。

「好了,忍耐点,在旁边看著。等甚大叔跟我都被杀了再说,好吗?」

不过你居然不用「理」就攻击那个老头,你是笨蛋吗!你的危机感应器坏了吗!

「这个城市的女神完美无缺,不会在乎小小的体面与外表,是一位很大器的神,但是要我站在旁边看著她亲自动手,实在太没面子,所以我先来吧。」

「呵呵……哈哈哈。」

没想到老人用力将铜杖插入土中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我放弃了,放弃了。」

「怎么了?老头,你断了这个念头了吗?」

「我也是爱惜生命的人,三对一,就算我赢了也无法全身而退。」

「这样可是胜之不武,我跟你对打。」

「我跟你一对一也无妨。」

知道拉蔻儿的真正身分还放话说打得过的李虎堂让我惊讶,可是这边这两位的即刻回答也太具有攻击性了。

神啊,为什么我的身边都是这类精神上很强势的人呢?

「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口头上的约定吗?村上甚五郎。」

「不会。说得也是。」

甚大叔和蔼可亲地笑著回答。

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扑向矮小的老人。

「喔喔喔!」

独特的裂帛吼声震动夜气,完全没有防备的我不禁全身颤抖。

二阶堂流,心之一方。甚大叔如此称呼这个法术。

刚才并非单纯的吶喊,当完全接收到从腹部深处发出来的那个声音时,全身会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完全僵硬,这就像是定身术、缚身术,是跟剑术不同体系的另一种技艺。

法术的「效果」当然人各有异,可是就算只能封住心脏跳动一次或两次的短暂时间,在分秒必争的场合中已经足够定生死了。

特别是对村上甚五郎这种无懈可击的武功高手而言,已经足以将对手当作摆饰品砍成对半了。

又重又快,而且毫不犹豫。浑厚的一刀在黑暗中划下一道银色弧线。

绝对躲不掉!砍了!

随著沉重的声音响起,被砍成两半的铜杖随即掉落地面。

然而最重要的铜杖的主人却从刀刃划破的空间里消失了。

「好险好险,这实在太有气魄了。」

传来李虎堂的声音。抬头一看,老人正站在头上的平屋顶的栏杆上。

刚才勉强看到了。就在我认为「砍到了」的瞬间,李虎堂以铜杖为踏板,跃上四公尺高的上空。

那就是他说的轻功吗?动作非常轻盈。我不知道使用「森林猎人」是不是能做到跟他一样,而且还是在中了心之一方的时候。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人。

「哎呀,失手了吗?简直就像忍术一样,完全感觉不到你的动静。」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那招对我无效。硬要对抗狂风暴雨只会被拦腰折断是真理,只要像被风吹抚的草一样静下心来,就能够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你这个老头讲的话愈来愈像忍术了。」

「我不懂忍术,然而不管到哪里,人的想法与应对的方法皆是大同小异。」

「但是你一味地逃,怎么跟我分出胜负?」

「我想还是改天吧,改个不被打扰的时候。」

甚大叔瞄了我们这边一眼,严肃地摇头道:

「不行,虽然我无所谓,但是就这么放你走,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应该很不满。」

「那是当然,我怎么可能放任想要杀害飒也的家伙留在这个世界世界上,你如果觉得自己真的能逃离,那你就试试看吧。」

柳眉倒竖的拉蔻儿单手插腰,连珠炮似地放话。

须臾的沉默后,屋顶传来叹息声道:

「哎呀呀,我李虎堂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现在要怎么解决?」

「我知道了,我会放过这个小子。」

「呵呵,非常识时务的决定。」

「没办法,没想到在找到那小子之前,会先被女神盯上,我也只能举手投降了。」

「嗯,也只能这样。」

「那么可以把那顶斗笠跟针还给我吗?在这块土地上要买到那些东西还真花了我不少工夫。」

听到他厚脸皮的请求,甚大叔捡起斗笠,将针插在上面,然后朝著屋顶丢过去,拉蔻儿也没有异议,可是我还有问题想问:

「等、等等,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要杀我?」

「不知道。」

「你这是推托之词……」

「会有委托人对一个用钱雇用的杀手说明真正的身分与原因吗?」

对喔,这……也是有道理。

「不过我也不想之后再被无端怀疑,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被雇用来杀这个小子的人应该不只我一个,你们自己小心一点。」

留下不祥的预告,老杀手李虎堂的气息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厉害的家伙,不可小觑的妖怪老头。」

「我都被他吓到短命好几年了……」

被那种以杀人为职业的人狙杀,有几条命也不够。就在我终于松懈下来时,毫不留情的一拳朝我身上打过来。

「好痛!」

「天城呀,你刚才那是什么样子?应该要切腹了吧?实在太难看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那只是凑巧。我忍住想要脱口而出的辩解,因为我一直无法放开心胸去接受「让拉蔻儿保护不是很方便吗」的这种想法,就算她的内在就像使用道具并将等级全部提升到999的超强角色。

「啊,不要责怪飒也,是我自己一开始太大意了。」

拉蔻儿出声替我解围。

「感

谢您的宽容。天城就等于是我的弟弟,让您看到他那么没有担当的一面,在下实在觉得可耻,我会重新再更加严格地训练他,恳请您不要放弃他。」

等一下!拜托不要吧!你的训练根本就不是训练,只是单纯的试胆而已吧!我跟斯延还没变强前就会被你弄死!

「当然,小弟的不成熟也是在下我的责任,我不敢要求您忍受,在他可以真正独当一面之前,麻烦的工作请您交代在下村上甚五郎去办。不不,别客气,只要是为了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以及我可爱的弟弟,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您别看我这样,在下村上甚五郎其实是一个很好使唤的男人。村上甚五郎,请您别忘了村上甚五郎这个名字。」

口若悬河。几秒内连说四次自己的名字,真露骨的推销!

看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想找个洞躲起来,可是甚大叔却脸不红气不喘,完全不放过推销自己的机会。

对在战国乱世中游走于各大将之下的流浪武士而言,只要有能够利用的东西就要利用,这是理所当然的处世之道,然而纵使厚脸皮又谄媚却不显得卑微,这就是甚大叔厉害的地方。

「西姆堤也跟我提过你,刚才谢谢你了。嗯,虽然有点不可靠是飒也可爱的地方,但是我觉得他太不了解『国土』的事情了,你可以多教教他吗?」

等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一副我的亲人的嘴脸,当著我的面自顾自地帮我决定事情?

「是!谨遵照办!可是你这家伙也太会保密了,在我们面前装得跟拉蔻儿女神不熟,背地里却跟女神在夜里约会,实在是不容小觑,不过其实并不需要像这样掩人耳目的。」

「……啥?」

这位大叔脱口说出唐突的话时,绝对没有好事。

「今后只要您的召唤,我随时都能派天城到『艾姆尔帕』去晋见您。如果知道您们是这种关系,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哇,真的吗?好开心。」

拉蔻儿与甚大叔齐声啊哈哈、哇哈哈,笑得非常假。

不、不妙,这两个人一个打算把我卖了,一个打算把我买了。

我气馁地在内心抱头担心。

获救了,可是让甚大叔当场抓到我们两人单独外出的事实却很不妙,这下子我再也无法装傻了,甚大叔一定会跟评议员西姆堤公主联手,明里暗里开始利用身为我的监护人的身分。

甚大叔一定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吹捧,夸张地炫耀我的影响力等等,无论是不是事实,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就算我说会造成困扰,想求他不要这样,过去一直欺骗他的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可以这样做。现在的我大概只有水蚤一下的发言权吧,而平常被我视为救命绳索的格温师父这次绝对会用零度的眼神轻蔑我。

拉蔻儿那丫头看来也对这出正中她下怀的闹剧很有兴趣。

护城河几乎都被掩埋了。

这……这已经是四面楚歌了!

再这样下去对我太不利了,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见的力量企图将我推进很麻烦、很麻烦的处境,该不会这就是「命运」……?

不、不是的,怎么可能是这样!

我必须、必须想办法控制局面才行……

看著拉蔻儿跟甚大叔在我眼前上演的闹剧,我内心的焦虑不断膨胀。

河岸在早晨最有活力,特别是日出后的早市时间。

在那段时间前后,以煅烧砖补强的河港边会有河船来来回回。

有船头与船尾笔直往上,几乎弯曲成月牙状的帆船;以及在许多的羊皮空气囊上摆放粗的芦苇根茎,一种名为可雷克的竹筏;还有开口有五公尺宽的大篮子底下张贴皮革,使其漂浮在水上的圆型芦苇船只。

全都是从日本人的眼中看来,充满异国风情的船只。

这类大小尺寸不同的船只运来的是新鲜河鱼等幼发拉底河的恩赐、流域经过的城镇收获的众多谷物、羊及猪之类的家畜等会被卡格斯拉的居民的胃消化的食物。那些东西大部分会在气温还凉爽时在早市被卖出。

对我们这些在河岸工作的搬运工而言,正是一刻也无法休息,最忙碌的时候。斯延与我也跟其他搬运工穿著一样的工作服,短袖上衣,围著腰带与腰布,双肩扛著沉重的麦袋走在搬运的行列中。

「被你拖累了。」

走在前面的斯延喃喃地说。

他的声音听在别人耳里或许跟平常没两样,可是其实是带著疲惫的,从晨练结束后他一直维持这个调子。

因为被我牵连,他被迫一起接受甚大叔荒唐的训练,也难怪他会这个样子。跟虽然严格,但是讲道理的格温师父不同,甚大叔采用的方式是让你痛到记取教训。先譲你做一连串高难度的运动,搞得异常疲惫后,再一拳又一拳愉快地揍你。

「那个人一直都是那样不讲理,不是因为我。」

每走一步,我的身体也不时发出哀号。

身材像铁丝的我们被要求在晨练后到早市工作当作训练的一环,已经约十个月了,我们两个都是很难有肌肉的体质,不过肌肉的质量已经完全改变,现在要扛一两袋麦袋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今天非常辛苦,彷佛回到了刚来这里工作时一样。

「嗯。要是你没犯错就好了。」

「你没跟那个怪物老头交手,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个人连甚大叔或格温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嘿唷!」

我将麦袋丢进仓库里,捞起腰带上挂著的手帕拭汗,然后转身回头。

头上是一片蓝天,高空中飘著淡淡的卷云,看来今天又是热到让人厌烦的一天了。

「不过这件事不查清楚很危险。」

返回货物船途中,斯延警告我说。

「我知道。且不论李虎堂,卡布特·伊尔真的要注意。」

扫荡战那一夜,我在野狐街遇到的三人组消失了,彷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失去了踪影,也没有跟雇主报备。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卡布特·伊尔在撇清关系。

「嗯。我也没听说那三人组的传闻。」

新市区扫荡前后,卡格斯拉出现了相当多的新面孔,那三人组的装扮奇特,手段也是一流,照常理来说应该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一头雾水,我也很想知道。」

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在黑暗中突袭我的人就是那三人组,我没有看到射毒箭的射手,只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没有错,就是他们。

我甚至不知道真如卡布特·伊尔所解释的,他们已经划清界线了,还是他仍然暗地里藏匿著那些人。

只是我大概知道那三人组为什么会消失。

因为我。

因为应该已经成为食尸鬼的食物的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阴错阳差,居然跟食尸王格拉的首级一起(很难看地昏厥了)回来了。

应该已经消失的证人活著回来了,没有一个犯人会待在原地不采取任何动作吧?这样想就能理解,也能替我的疑惑解答。

「或许他们已经不在卡格斯拉了……」

「嗯。太乐观不好。」

的确是,那三个人不像是轻易就会放弃什么的胆小鬼,而且……我还有一个疑问一直猜不透。他们应该早已从卡布特·伊尔口中得知我跟拉蔻儿的关系匪浅。

这样还要狙杀我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实在想不通,有一种鱼刺卡在喉矓里的异样感。

我沉默地往前走,心里直想著是否有办法解开谜题,结果走在前面的搬运工的闲聊声就这么飘进耳里。

「下一艘船是从真雁来的吗?最近的货物是不是多了点?」

「因为下个月就要举办秋季阿基提节了。」

「咦,已经过了半年了吗?年纪大了,日子也过得特别快。哎呀呀,真希望这辈子至少能参加一次评议员的宴会。」

「或许不是那么难实现的事喔,如果真的要在这次举办公开仪式,那么这次的节庆会很盛大,我们应该也能拿到许多好处。」

「就是那个!我说那件事是真的吗?那个小鬼不但拿到了三铬的头颅奖金,还成为卢卡尔……」

「嘘!后面!」

「呃!……不是,我只是……」

可恶,我真的很想按下重置键,让一切从头来过。

要是击败格拉后没昏厥就好了,我就能要求不要说出我的名字,还能抓住那三人组的踪迹,要防止自己变成话题人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结果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一回到打工地点,搬运工同事们的态度变得非常疏离,明明躲在背后窃窃私语,可是一跟我们对上眼,马上又很露骨地别开目光,很明显在排挤我们。

话虽如此,我们在这里本来就是不懂礼貌的死小孩,跟其他搬运工没什么来往。虽然不是愉快的对待,但是也没有伤害我们,现在就只能忍耐,静待流言平息了。

「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然而世事并非能够尽如人意。

全身肌肉的秃头胖子工头召唤,我跟斯延走出了搬

运货物的工人行列。

这位苏美人工头的名字叫多哥,只要有人偷懒他就会化身魔鬼用棍棒揍人,他对待我们搬运工就像对待奴隶一样,粗暴,狂妄自大,大家都不喜欢他。

只是现在的他非但看不到平日的猖狂,升值脸上还露出了困惑——具体来说就是内心的不安显露在外,一脸尴尬的表怙。

「嗯嗯,咳、咳,有件事我想跟你们确认一下!」

多哥虚张声势,企图以平常的口吻询问杀死格拉的人真的是我们吗?

我们互看了一眼后,两人同时点头,何必说迟早会被拆穿的谎言。

「咯……」

工头发出正被绞杀的鸡鸣声,粗壮的脸因苦恼而扭曲著。

「我、我并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呃……不,没有,我没有什么意见,请你们不要误会,只是,你们看,其他搬运工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们相处,大老板也特别交代我,所以我一定要来确认……」

「确认?确认什么?」

「你打倒格拉,拿到了大笔奖金,又是女神的卢卡尔,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一群没有脑袋的狗……喂,你们!挤到这里做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四周挤满放下工作的搬运工们。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想被扣薪水、被我斥责吗!别在这里偷懒,快回去工作!回去!」

大概是太感兴趣了,就算看到工头挥动棍棒,众人也完全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你们真的认识女神吗?」

有一个人发出戒慎恐惧的声音问,之后便接二连三有人发问:

「只剩一颗头的怪物,你们也一起杀了吗?」

「奖、奖金领到了吗?三铬是多、多少?」

「被选为卢卡尔的是谁?」

多哥啪地双手捣脸,投降似地大叫:

「就是这样,乱七八糟。闭嘴!闭嘴!他们已经不是你们可以随便交谈的人了!」

前不久这个男人才一脸邪笑地对我们挥动那支棍棒,现在却是这副嘴脸,变脸的速度快到让我感动,我发誓,如果有机会让人参拜,一定让你抢头香。

不过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我们叫你这样做,超丢脸的,别再这样了,立刻停止。

「……可是,也难怪这些家伙骚动,要是我得到了三铬这么一大笔钱,我绝不会再来做这种可笑的工作,所以我们一直以为您们不会再来了,您们该不会还想继续在这里工作吧?」

「这个嘛……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在这里工作?」

重劳力,薪水又低,若是只为了训练,其实还有很多方法,但是我却无法轻易放弃没有这份阻碍的安稳工作,只要曾经饥饿过,就能明白我的不安。没有储蓄与定期收入会非常害怕是日本人的天性。我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天涯海角理解这个事实……

「嗯……大老板吩咐我要遵从您们的所有要求,因此我也不能拒绝……」

「还有,拜托别再用敬语了,跟以前一样就好。」

大雄大人,请您尽量吩咐。请想像胖虎这样对大雄说话,现在的状况大概就是如此。

「嗯,是、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对你讲话没有礼貌,以后不会被女神处罚吧?」

「怎么可能会,她不会在意这种事。」

可是多哥却夸张地蹙眉摇头说:

「不不,人家都说神明的耳朵很灵,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某处聆听配将或眷属讲话呢?祸从口出,还是不能太大意……」

「哪有那么夸张啊啊啊啊!」

我张大嘴,发出可笑的声音。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位话题中的女神居然站在很迷信的工头身旁,跟他一样双手环胸,嗯嗯地点著头!

明显是异常事态却没人有反应,因为他们看不到。发现的人只有我——以及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些微困惑的斯延。

拉蔻儿竖起食指放在唇前,那是要我们保密的暗号。废话!我也只能当作没看到吧!

明显是让我很困扰的事情,隔壁的女神却彷佛一点也没察觉,倒是多哥对我突然的怪异行为很在意。

「嗯?天城你怎么了?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该不会女神真的在听我们说话吧?」

「没有!没事,没事,这是我的国家的规矩,你不用在意!」

「哇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想也是,是我想太多了,女神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偷听我们闲聊。」

这个秃头,真不知道该说他的第六感很灵还是不灵……

「对了,你真的不是卢卡尔吗?我对这个工作现场有责任,不要对我说谎。」

工头声音低沉地问。这下连周围的搬运工都沉默了,现场弥漫著紧张的气氛。天啊,我最怕这样被盯著看了……

「不,我不是,我不是什么卢卡尔。」

我可以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众人发出的叹息声中,安心与失望各占了一半。

「那你们完全没关系吗?」

但是在放松的气氛中,只有拉蔻儿一个人发出不开心的氛围瞪著我。

怎么了?气呼呼的?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可是我不是温卡尔,应该弄错了。」

无论我愿不愿意,转头跟工头说话就势必会看到头顶笼罩著乌云的拉蔻儿。我被她严厉的目光镇住,就像被追问疑云的政治家一样,说话愈来愈吞吞吐吐。

别瞪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我了解了。不过我真的被你们吓到了,你们刚来这里时两个人都乾乾扁扁的,还倔强得不得了,实在是很难管教的小鬼。」

非常感慨的怀念,不像多哥会做的事,却引起围观人群粗鲁的爆笑声,看来大家都有同感,我也跟著笑了出来,连斯延的无表情都看起来缓和多了。

刚被介绍来这里工作时,我才刚被甚大叔捡到,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接触,全身弥漫著被害者意识,而斯延那家伙则是像机器一样面无表情,甚至像疯狗一样具有攻击性。

就因为如此,其他搬运工认为我们太傲慢,便联手攻击我们,企图把我们赶出这里。没想到这样的行为却产生了反效果,无论我们被揍几次,却只是让我们在隔天继续反击,固执地不放弃。

到最后受不了我们的顽固,渐渐地也没人再来找我们麻烦,再怎么以自己的腕力自豪的鲁莽汉,要是被棍棒打中骨折了,那可是大损失。

「好,如果你们不想离开,那就继续留著吧,我会向大老板报告。」

「可、可是,女、女神喜欢你是事实吧?为什么不让女神提拔你?」

这回换讲话有些结巴的搬运工掀开一连串问题的序幕。

「你根本不需要在这里做苦工,可以过得很轻松吧?」

「是啊是啊,何必为了廉价的薪水做牛做马呢?」

「你成功后记得雇用我们,我们做事很勤劳的喔。」

搬运工们七嘴八舌地说著。事不关己,讲得一派轻松的大叔们。

「吵死了,你们这些穷鬼,有工作给你们做就要心存感激了!既然没有那个胆量像这两位一样去巴比伦,就不要叽叽喳喳地啰啰嗦嗦!」

多哥粗暴地一喝,众人立刻噤口。

「……这个城市的女神虽然很可爱,不过身为女人的魅力不太够。要是手头宽裕,抱起来比她更舒服的女人,红灯区那边要多少有多少。」

粗俗的笑谈让搬运工们又沸腾了起来。

只是他们若是能跟我看到一样的景象,我看他们非但笑不出来,甚至还会吓白了脸,连忙逃命。

嘟著嘴,看起来很无聊的拉蔻儿全身僵硬,头彷佛机器人似地发出叽叽叽的声音往旁边转,仰望工头。

(这家伙,在说什么?)

瞠得圆滚滚的眼眸里绽放出完全看不到慈悲的危险光芒。

完全没有表情的她实在恐怖。

隔壁的斯延发出想要使出特技「慢慢消失」的气息,他想逃,我也好想逃。

多哥跟搬运工们继续谈笑著拉蔻儿的「年轻貌美」。

完全没有察觉女神正瞪著他们。

我的脑海中响起「大白鲨」的主题曲,心情就像看著怪物电影的观众。

快逃!大家快逃!

「喔喔,可不能让女神知道喔,哇哈哈哈。」

——唤,天啊。

啪。拉蔻儿体内的某个东西断了。

多哥不知道他刚才让女神变身为魔神了。我替他祈祷著,可惜魔神却以邪恶的嗤笑驳回我的祈祷。

忽地,多哥站立的河岸旁的水面上出现像糖人一样不自然的突起,连逃都来不及逃,随即变成极小的海啸席卷而来。

「什么啊啊啊啊啊?」

同一时间,多哥脚下的红砖道就像偷工减料的建筑物一样开始匡啷匡啷地崩塌,他就这么跌进河里。河中的水草藤蔓就像有生命似地延伸过来缠住他,企图将他拉进水里。

「救、救命啊啊啊啊啊!」

多哥发出悲鸣,死命抓著已经崩塌的红砖道的边缘,一旁的拉蔻儿面露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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