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光从窗外洒进二楼的卧室。琉美华‧路维特在半夜忽然醒来。现在是春天,气候宜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琉美华翻了好几次身,最后终于死心下了床。
喉咙好干。睡不好一定是这个原因。
她下楼去,发现姊姊的房间里透出灯光,微微照亮黑暗的家中。看来父母还醒着吧。一直陪着姊姊未尝不可,可是身体会吃不消啊!琉美华虽然很想和他们轮流照顾姊姊,可是父母担心琉美华会被传染,就是不让她靠近。
姊姊在今年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病倒了。突然造访的寒流尽管早已越过了山头,姊姊却在高烧后一病不起。
在十五岁的琉美华眼中,大琉美华八岁的姊姊看来已经是个大人了。然而或许是因为姊姊从小就体弱多病,她的身材远比琉美华瘦小,肤色苍白。尽管相貌出众,却因为长年卧病在家,至今仍找不到出嫁的对象。
琉美华打开柜子一看,水瓶空空如也。她心想,大概是照顾病人时用光了吧?那就去喝口水顺便汲水回来吧!于是琉美华双手抱着水瓶,披着上衣走出家门。
她走到位于大道一角的公共水道,喝完水润了润喉咙后,便放下水瓶,等它装满。
她坐在一旁望着天空发呆。满月温柔地照在十七世纪中叶德国南部某条街上,远处传来野狗的嚎叫声。
「这可不成,年轻小姐怎么可以一个人在大半夜跑出来呢?」
琉美华闻声转过头去,一名男子站在眼前。昏暗中依稀看得出他是个体格削瘦、相貌粗鄙的老绅士。带点口音的语调令人听了令人十分不耐。
「不巧家中的水用光了。有需要的话,您先请。」
「不了不了,不用顾虑我,小姐请便。旅途还长,不需要这么着急哪。」
老绅士倚着给水栓,抽起雪茄。轻烟冉冉升起。
「不过日子可真难过啊!」
老绅士径自说起话来。
「不管走到哪条街上,都笼罩在流行病的阴霾下。路上的每个人都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既然活着就要笑才行哪。笑得愈多,人生就愈富足。」
「笑容是勉强不来的。毕竟在这世上,辛酸事也不少吧?」
「哎呀,这可不成。特别像妳这种年轻小姐,要是失去笑容,那可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您一定每天都过得开心得不得了吧!真羡慕您。」
「哪儿的话!我每天都得应付那些烦人的交际应酬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您可以笑得那么开心呢?」
「那全要看人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不管日子再怎么苦,一个好心情就能让生活亮起来喔……不过不愿意笑的人实在太多了!好像笑是不应该似的。真是的,德国人就是这样,为什么死脑筋的人那么多啊!」
水瓶不知何时装满了,于是琉美华抱起拴好的水瓶。
「好了。来,适合微笑的旅人先生,请慢用。我要告辞了。」
「喔喔……对了,这位小姐。为表达我对这次萍水相逢的感谢,我就教妳一个咒语吧!是能够唤回笑容的咒语喔!」
「我已经不是那种年纪的少女了。」
「虽然说是咒语,跟时下流传的恋爱小偏方可是大不相同。」
老绅士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红线。
「这是用蚕丝捻成,再用山羊血染色的线,不管什么愿望都能帮妳实现的神奇丝线。我就把它送给妳。」
「真邪门。我要是收下这种东西,神会发怒的。」
「怎么这么说呢?这可是现在科学研究的成果。在首都,学者每天都埋首研究,穷究新的自然真理。神一定也会为渺小人类的远大进步感到欣慰的,妳可千万不能落伍喔!」
「这番话好难喔,我听不太懂。」
「不用想太多。困难的理论就交给那些光说不练的研究者,你们这些善良市民只要尽情享受就是了。」
老绅士半强迫地将线塞到琉美华手里。
「想许愿时,就把一端系在左手无名指上,像这样画圆,然后念咒语……就像这样。」
老绅士口中念念有词起来,语句格外冗长,就连是哪个地方的语言都听不太出来。
「然后我保证一定会发生非常美妙的事!」
「我无法相信。」
「不相信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抱着愿望随时都能实现的心情。看妳是要现在就来许个愿看看,还是要花时间思考该许什么愿才好,统统随妳高兴!」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真是谢谢了,我就收下吧!」
「要是下次还有机会见面,到时候,我真想看看妳太阳般的笑容!」
琉美华回家了。姊姊房间里的灯还没熄灭。她把水瓶静静放回柜子后,回房钻进被窝。
床上的天使装饰在月光中温柔地守护着她。
……要不要向这条红线许愿,祈求姊姊早日康复呢?有一瞬间她忽然想这么做,不过她马上摇摇头。真蠢!这种像是魔女才会施行的咒语,要是真的照做而触怒了神,姊姊的病才真的会好不起来。早知道就别收下这么邪门的东西。
琉美华虽然绝口不念诡异的咒语,她还是不由得许下心愿。希望一家人能过着像以前那样幸福的生活。希望姊姊脸上能够重拾喜悦,与她一同欢笑。
琉美华握紧红线,在睡梦中仍不断祈祷着。
2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结束,这学期班级干部最后的工作也处理完毕,等到羽田琴也走出校舍时,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朝正前方一看,炎炎夏日中,一名少女正伫立在中庭的树荫下,正是雾间留美华。她一看到琴也,就拿着书包挡在额前跑了过来。
「琴也学长~我等你好久了!」
她不畏暑热,整个人抱了过来,伸出双手搂住琴也的脖子。
「喂、喂,有人在看啦!」
琴也红着脸四处张望。
他当然想用全身抱住她,不过因为有其他人在,还是会觉得害羞。
留美华当场鼓起腮帮子。
「学长真怕羞。」
「我当然害羞了……」
琴也一面嘀咕,一面注视着留美华的脸。映着阳光的那张脸庞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琴也。
「啊,学长,你在害羞喔!脸好红喔!」
「才、才不是呢!我、我只是觉得热而已。啊~啊~真想赶快吹冷气~」
琴也立刻转向后方。留美华也跟着绕过去,想看他的表情。琴也再转半圈,留美华亦不死心地追上去。两人绕着绕着,双脚一绊差点跌倒,赶紧撑住彼此。
「真是的,琴也学长你喔……」
留美华虽然发出困扰似的声音,不过却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
琴也知道,她打从心底为复原的身体涌上的热情感到喜悦。像这样只要一靠近,就会配合呼吸上下起伏的细瘦肩膀,都像是在讴歌自身的存在一样。
琴也真的很高兴能触碰留美华的肌肤,因为他想要和留美华分享这份喜悦。
虽然好想这样一直拥抱下去,然而人声从远处逐渐接近,两人便分开了。
「……回去吧?」
「嗯。」
两人出了校门,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留美华大胆地勾住琴也的手,用双手牢牢缠住他,胸部也抵着他的臂膀。
「靠得那么近,妳不会热吗?」
「不过是靠在一起,一点也不热啊!」
她软绵绵的双颊正抵着他的肩膀。琴也好想体会那个触感,他真的好想知道。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身体已经失去大半影子、丧失知觉了。
被人握住的手、一起走路的双脚、让人依靠的肩膀,都已经无法带给他任何感觉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变成这样。留美华从小就在无知觉的状态下长大,因此能够赋予她所失去的东西,琴也是真的很高兴。她的喜悦就是他的喜悦,那是无可取代的报酬。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琴也还是希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他想用全身去感受就近在咫呎的留美华。
所以,琴也抱住了留美华。用属不属于自己都不知道的手使劲抱住了她。
「琴也……学长?」
留美华吓了一跳,接着静静地把脸埋进琴也胸前。
「留美华就在这里吧?现在就在我怀里吧?」
他像在确认似的问了好几次。
「对,那当然。我可以确切感受到学长的手和胸膛……」
留美华说完,伸出双手抱住琴也的背,接着往下移至腰际。那是琴也身上还留着知觉的部位。她的手伸进衣襬的缝隙,直接触摸他的肌肤。她的手指之细,令琴也再度感到吃惊,原来留美华的手指是那么细瘦。然而他却听不到应该正在加速的心跳声。
留美华的额头百般怜爱似的磨蹭着琴也的胸膛,她的发丝乘着风掠过琴也鼻尖。留美华的话语和冰冷的指尖,以及发丝拂过的阵阵搔痒,这些就足以确认她的存在。这就够了。
「我跟你说,学长……」
「什么事?」
「后天是我生日。我要十六岁了。」
「是喔……祝妳生日快乐。」
「学长可以帮我庆祝吗?」
「当然好。妳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留美华在琴也怀中窸窸窣窣地摇摇头。
「我不想要什么礼物。反正学长也没什么钱吧?」
「拜托妳别讲得那么白。」
琴也苦笑。
「我只想要琴也学长来陪我。从明天晚上一直等到迎接生日的那一刻,就陪我一整晚……」
「……咦?」
「不行吗?」
留美华双手抵着琴也的胸膛,稍微退后了些,不安地望着他。
「我当然会陪妳啰!只要妳愿意。」
「我好高兴……琴也学长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那当然,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留美华抬起指尖擦了擦眼角。那表情既像喜悦,又像是沉浸在悲伤的深渊里。
「琴也学长真的是……真的是个傻瓜。」
她愈说愈小声,接着立刻恢复笑容。
「那么,我马上就回去为明天做准备。我会倾全力招待学长,敬请期待喔!」
然后留美华就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夏口的阳光中。
琴也目送着她,等到身影消失后,他也转向自家的方向。
……这时他发现稍远处有个少女一直在注视着这里。
是雨宫由奈。她瞇着眼睛,眼神就像是在看着某样逐渐崩溃的东西。
「雨宫同学……」
琴也一发出轻轻的声音,由奈便缓缓走过来对他说:
「羽田同学,我……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由奈别过视线,难以启齿似的说道:
「关于雾间留美华同学……不对,是关于魔女琉美华。」
3
两人穿过新兴住宅区,朝隔着一条马路的商店街边缘走去,直到路上再也看不到行人。周遭开始散发出清幽静谧的气息,一栋古老庄严的砖造建筑物就位在那里。那是一栋高五层楼,屋顶呈现三角锥状的西式修道院。
「原来雨宫同学真的是修女……」
琴也一面张大了嘴巴仰望建筑物,一面喃喃自语。
「还不算是,正确来说还在见习中。」
由奈腼腆地说道。
「是吗?」
「想要终其一生成为修女是需要相当大的决心的。况且一旦成为骑士修道士,就必须和魔女奋战到底。所以,要等我做好心理准备,并得到祭司大人的认可以后,我才算正式成为修女。」
「不过……我真佩服妳,妳居然已经决定好自己未来的道路了。」
「当然还是会迷惘。比方说,一想到这阵子魔女出现,自己却无能为力,我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另谋出路比较好。」
她在说这番话时尽管神情迷惘,却始终正视着前方。
「话说回来……木乃实妹妹和菜菜实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琴也临时起意问道。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上。
「之后她们两个人接受了魔女解除仪式。」
「仪式?」
「对。魔女的力量本来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力量,拥有这股力量不仅会成为引起混乱的元凶,本人也会因此陷入不幸。所以这仪式是用来消除魔女的力量,好让她们变回人类,就像是一种治疗……不过这种疗法其实相当危险就是了。」
说到这,一抹阴霾掠过由奈的表情。
「我妈妈也是因此就……」
「咦?」
琴也不自觉反问,由奈赶紧摇头。
「没、没什么……总之,幸好和她们缔结契约的恶魔力量薄弱,两个人都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就顺利摆脱了魔女的力量,现在已经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了喔!」
得知木乃实和菜菜实已经不会再受恶魔摆弄后,琴也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由奈往前走去,推开沉重的金属门。那是一扇庄严肃穆的巨门,和制服装扮的高中女生一点也不相衬。
「来,请进。不用拘束,进来吧。」
由奈从半开的门缝钻了进去,回过头来朝琴也招手。琴也有点紧张地跟着走进去。
「打、打扰了。」
一楼深处是宽敞的大厅,似乎是礼拜堂。
「我去泡茶。」
「不用了啦……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琴也说完,由奈也稍微敛起神色并点点头。
礼拜堂旁有一扇大门。她推开这扇据说通往地下的古老木门后,冰冷的空气随之飘了出来。
走下石阶梯后,还有一道木门插着沉重的门闩。由奈打开那道门后,走进去开灯。白色的荧光灯照亮了石壁围绕的室内与满架子的书。看来,这里似乎是间图书室。
书架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唯一的读书空间是三组放置在角落小小的桌椅。桌上放了好几本书、档案夹以及笔记,且书的装帧全都是没看过的样子。
「修道会在那起游乐园事件结束后,汇整事后调查,确认某位力量强大的魔女牵涉其中,就是魔女琉美华,也就是雾间同学……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事情闹得这么大。于是修道会判断琉美华的力量非常危险,开始不断搜集资料、调查雾间同学的生平,以彻底调查雾间同学的真面目。」
接着由奈垂下眼帘,显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也向修道会报告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除了雾间同学的在校情形,连羽田同学的事也一并禀告了……对不起,我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的。」
虽然由奈向他道歉,琴也却无法判断该不该责备她。
「那……关于留美华,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由奈拿起一本书。
「这是在我们修道会之间流通的特殊书籍,是内容记载关于魔女的研究书。这本历史书依年代列出哪一年在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件,并详细记录了这些事件的始末及左证数据。想要战胜魔女,就必须先了解她们才行。」
由奈打开书阅读内容,琴也也跟着探头一窥究竟。
「……看不懂。」
「这是德文喔!」
「原来雨宫同学看得懂德文。」
「其实我只看得懂一点点而已。」
由奈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她逐一翻页。到处贴满了便利贴,诉说着查阅过大量资料的痕迹。
由奈忽然停手,看着琴也的脸。
「羽田同学,你知道猎巫(Witch hunt)吗?」
「呃,听是听过。印象中,从前在欧洲有许多女人被当成是魔女,并且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拷问、处刑……」
这是从电视节目或漫画吸收到的知识,琴也并不是很有自信,不过他的确看过、听过几次人们叙述过去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惨事。
「是啊。」由奈接着开始解说。
「猎巫主要发生在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过去人们认为魔女就是与恶魔勾结、危害人类的人。在那个时代,所谓的恶魔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存在。当时并不像现代这样科学和医疗都这么发达,人们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厄与不幸,归咎于恶魔唆使人类、或是魔女施行黑魔术的关系。所以与恶魔打交道就是背叛神的重罪。
于是有许多人被怀疑是魔女而遭到逮捕。那些人主要是出身贫困的女性。不过也有不少男性或家境富裕的人被当成魔女。当然,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真正的魔女,他们都是因为毫无根据的恐惧、私怨或是嫉妒才遭到告发的被害者。他们要是在审判时否认自己是魔女,往往会遭受残虐的严刑逼供。
随着时代改变,由于人们不再深信恶魔或魔女这套想法,猎巫行动才逐渐衰退。不过在那之前,已经有数万人遭到处决且就此丧命……以上就是流传现代的猎巫面貌。」
「不过那些被处决的人其实既不是魔女也不是恶魔,而是普通人吧?」
琴也认为,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跟留美华应该没关系。
「对。在现代,恶魔和魔女不过是想象中的产物……这是一般的论调。但恶魔只是没浮出历史表面而已,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一直威胁着我们的生活。由于恶魔无法在这个世界直接现身,所以他们一直企图利用人类的肉体影响这个世界。
也就是说,虽然以前的人对恶魔的认知并不正确,却也非完全错误。其实在猎巫时代也存在着真正的魔女喔!只不过她们的力量强大,得以顺利隐藏起来,就算被告发也鲜少被逮到。
……到头来,猎巫行动只是一直在处决无辜的人而已。然而当时我们修道会也有参与这项行动,所以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将之铭记在心以免重蹈覆辙才行。」
由奈这时顺了口气告一个段落。接着再度钻研起手上的书,并让琴也看看翻开的那一页。
「这本书记载着绝对不会浮上历史表面的魔女法庭书面纪录。换句话说,这是真正的魔女登场时的审判纪录。」
琴也想象着像留美华那样的少女遭到
审判的模样,背脊紧绷了起来。
「十七世纪末叶,在德国南部的城镇,有一位少女因魔女罪嫌,被带到了当地一座小小的法院。被告的姓名是琉美华˙路维特。」
「琉美华?」
琴也不禁反问,由奈轻轻地点头。
「罪状是琉美华使用了黑魔术,导致当时镇上病情肆虐。据告发状记载,琉美华半夜独自前往公共水道,对水道的水施咒。对面建筑物的住户目击到她明明独自一人,却像在对谁说话似的盯着空中念念有词。证词显示,她的模样就像在念咒语。
外加琉美华的姊姊从以前就体弱多病、卧病在床这件事广为人知。于是众人纷纷谣传那是嫉妒姊姊美貌的琉美华下的诅咒。」
「那是真的吗?」
琴也的口气咄咄逼人起来。他不小心想象起留美华在下诅咒的样子。
「那跟大多数的魔女告发一样,都是冤枉的。琉美华只是个不幸被贴上魔女标签的可怜少女而已……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到目前为止?」
「对。问题在这之后。」
由奈翻到下一页。
「之后一位公务员写下文章回想起当时那场审判的情形。」
由奈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给琴也看。
「这是翻译。」
琴也阅读起那页。内容和由奈秀气的字迹一点也不相衬,极尽凄惨。
◇
站在证人台上的少女非常恐惧,一直发抖。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彷佛浸过冰水般发紫。
据分析,被告人琉美华‧路维特的罪状证据确凿。不仅有多数目击者,且告发人的证词口径一致。被告人否认罪状时的态度令人不忍卒睹。不管法官问到什么,被告人只是一味猛摇着头,以颤抖的声音叫着:「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红线!」并嚎啕大哭,精神似乎相当混乱。失去理性的恐惧模样之激烈,并不寻常。
已经没有必要等被告人自白了。所谓的『红线』,应该是魔术仪式的道具,她的魂魄已经遭恶魔污染,法官的意见似乎也都一致。我认为这样比较好。与其等待那拷问,此刻就当场认罪该有多轻松啊!我甚至在内心祈祷,但愿其灵魂得到救赎、蒙主宠召。
异变是发生在审判长正要宣读判决书的时候。至今只是一味哭泣的被告忽然念念有词起来,她哀求着「拜托让我继续活下去」,听起来像是在跟什么人祈祷。然而,这番喃喃自语逐渐变得像是诡异的咒语。
法庭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她铐在手铐里的左手无名指不知何时系上了红线,看起来就像是流出的鲜血,被告人突然大笑起来。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那是恶魔的笑声。
随后,审判长的身体一晃,头掉了下来,断掉的脖子喷出大量鲜血。我一时之间甚至无法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我回过神,法庭内已经充斥着惨叫、怒吼,陷入一片混乱。从被告人手中伸出细长如线的物体,紧接着将隔壁的法官、以及扑过去制止的士兵的首级瞬间切断。我害怕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结果因此捡回一条命。
骑士修道士赶来时,法庭内已化为一片血海。被告人虽然斩断了其中两名骑士修道士的首级,最后还是遭到逮捕。她全身被锁炼束缚住,依然笑个不停,并以胜利的口吻高声宣言。那绝对不是出自那名可悲少女,而是附身于她的恶魔的话语。
想杀我就尽管杀!我会不断复活,无论多少次!每当我复活,就来染红你们的首级!想求饶就誓言效忠我!崇敬我!这世界将会成为我们的世界!当我转生,再度成长到这个年纪时,就会产下孩子吧!我的孩子将会逐渐增加、繁荣、充满整块大陆,建立起我们的国家!在那之前,你们就好好为自己愚蠢的思考彻底悔过!
被告人,不对,恶魔的话语至今仍在我脑中徘徊不去。我那时候第一次明白,我参与过这么多次魔女法庭,至今从来没看过真正的魔女。我们将多少无辜的人送上了处刑台啊!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隔天,我告别了法院,逃回乡下隐居起来,每天都为恶魔的声音担心受怕。那时候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然而当我闭上眼睛入睡,鲜血淋漓的法庭就历历在目。
要是不写下我的心情,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主啊,请为我消除心中恶魔不祥的笑声!请让我忘却记忆中恶魔恐怖的表情!
◇
琴也读完以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这篇文章描述的琉美华,和琴也所知的魔女琉美华有关联吗?
「那,那个被逮捕的女孩子后来怎样了?」
「根据纪录显示,琉美华‧路维特被认定为魔女,并在当天遭到处刑。那天正好是她十六岁生日。为了确实消灭魔女,人们不但将她的身体四分五裂,还刺入泡过圣水的剑,放火烧掉,不过惟独头部烧不掉。就算只剩下头,她依然活着,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得到恶魔的力量。于是人们将剩下的头塞进小盒子,严加封印,并将被封印起来的盒子拿进教会,安置在深处。为避免引发社会混乱,事件以极机密处置,照理说,本该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才对。」
「照理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个城镇遭到了空袭。安放琉美华头部的教会也遭到轰炸,毁坏大半。在混乱中,她的头部连同教会的财产被人趁机偷走,从此下落不明。
之后有一个人找出了琉美华的头部,将之纳为己有……我说过琉美华有个姊姊对吧?姊姊在琉美华被处决的几年后康复,嫁给了当地的商人。她一直悼念着她那枉死的妹妹,便告诉自己的孩子琉美华的故事。而得到琉美华头部的人,就是这个代代流传的故事当中姊姊的子孙,也就是雾间留美华的祖父。
祖父死后,琉美华的头部就传给了他的次男……也就是雾间留美华的父亲。那些儿子跟祖父不一样,对琉美华的传说不感兴趣,对封印起来的头部也只觉得是邪门的累赘。他们互相推让,最后就由身为次男的父亲负责接收了。
她的父亲从事贸易工作,曾多次来到日本,和当地结识的女性结婚后便移居日本。他在归化日本后跟着妻子改姓雾间。一起来到日本的琉美华头部几乎为人所遗忘,收藏在置物间深处放着不管。不过那对恶魔来说,是个绝佳机会。未管理的封印随着时光流逝逐渐减弱,已经不足以封住恶魔了。
然后,机会来了。母亲生了孩子,也就是雾间同学……雾间留美华。她们会同名,是因为巧合还是琉美华的意志从中影响,这点不得而知。总之,恶魔及琉美华仍活着的灵魂一起舍弃不能用的头部,进入了刚出生的婴儿体内。
「等一下。」
琴也打断由奈。
「意思是说,留美华同学已经被恶魔附身了?」
由奈摇摇头。
「并不是。就像之前我说过的,人类拥有的『影子』可以保护自己免于恶魔侵害。就算对方是婴儿,恶魔也没办法轻易夺走她的身体……不过不巧的是,恶魔还带着和他订了契约的琉美华‧路维特的灵魂。于是琉美华‧路维特头部仅存的『影子』覆盖了留美华同学本来拥有的『影子』……在那一瞬间,留美华同学的身体遭到诅咒,变成没有影子的身体,并且同时受缚于恶魔的契约,得到了魔女琉美华之力。于是恶魔就这样成功潜入留美华同学的体内。
这个事实造成了本人以及家人的不幸。那是不会在地面上形成影子、完全感受不到周围的刺激,不可思议的身体。她的双亲更是数次为她头部飘浮在空中的模样所扰。尽管双亲努力去爱他们的独生女,最后精神却耗尽了。
这时一个老绅士前来造访双亲。双方不知道经过怎样的交涉,最后夫妇决定将年幼的留美华同学交给老绅士收养。老绅士的真面目,以及他的目的都不明,不过,惟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
由奈这时顿了一下,注视着琴也。
「恶魔的契约经过了二百多年,到现在依然存续着。琉美华‧路维特『想要活下去』的愿望利用了雾间留美华的身体而得以延续。」
「留美华她……知道这件事吗?」
「可能性相当高。潜意识中,琉美华‧路维特的灵魂应该有向留美华同学发出某些信号……比方说梦……藉此让她知道自己背负的使命,也就是取回琉美华‧路维特失去的所有影子。」
「要是……要是没取回所有影子的话会怎样呢?」
「本来琉美华‧路维特在十六岁就丧命了,所以一到十六岁,她唯一仅存的头部影子就会消灭。要是琉美华‧路维特的影子,也就是现在的雾间留美华她的影子消灭的话,恶魔就会在那瞬间侵占留美华同学的肉体吧……然而,要是她取回所有的影子,到时候,琉美华‧路维特的灵魂应该会依照契约,在这世上复活。」
听完这番话以后,琴也完全无法思考。就算别人告诉他这是留美华的秘密,他仍觉得这跟刚才在他怀中的少女一点
关系也没有,是那么地遥不可及。
据说是在很久以前,恶魔在法院宣言过的那番话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当我转生,再度成长到这个年纪时,就会产下孩子吧!』
这番话意味着留美华年满十六岁时,恶魔将会占据她的身体吗?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呢?要是留美华取回所有的影子,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羽田同学。」
由奈看着陷入沉思的琴也,稍微加强了口气说道:
「别胡思乱想。我说这番话的用意是想告诉你……你正在被人利用。被留美华……不对,应该说是被恶魔和琉美华‧路维特利用。」
听了这番话后,琴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琴也和由奈出了地下图书室并回到了礼拜堂,有好几名男子正聚集在那里。
正中央的老人穿着曳地法衣,应该是修道院的祭司吧!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高佻的外国人,身着西装,看起来好像外商公司的人。
琴也认得这个人。那时在游乐园见过,印象中,他叫做克劳斯。
他一看到琴也就瞇起眼睛走了过来。
「你就是羽田琴也?」
琴也没回话,而是回看对方。
「听雨宫说了之后应该懂了吧?雾间留美华不是你该接近的对象。」
他断然的语气令琴也咬牙切齿。
「我奉劝你乖乖离开她。」
「我不要!我才不会离开留美华!」
克劳斯的眼神变得像是在看无趣的麻烦人物。
「我们得到雾间留美华的相关信息要比你详细得多,别把忠告当成耳边风。」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救她!既然知道留美华在受苦,为什么还坐视不管!为什么不现在马上就去救她!」
琴也上半身一倾,就要扑过去了,克劳斯用单手牢牢抓住他的头,使他的头动弹不得。
「在雾间留美华迎接十六岁时,恶魔应该会现身。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消灭潜藏在雾间体内的家伙。」
克劳斯这番宣言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琴也一句话也没办法反驳。克劳斯松手推开他,琴也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由奈撑住了他。
「唉,等一下。说话别这么冲。」
祭司一边出言规劝克劳斯,一边拖着法衣的下襬走了过来。
祭司比琴也矮一点,表情也很和蔼,一点压迫感也没有。
「你就是羽田同学吧?我听由奈说了……我们并不是你的敌人,我们是想救你。」
祭司苍老的声音咬字缓慢而分明。
「我……我无所谓!但是请你们救救留美华……」
只见祭司的表情变得五味杂陈,似乎颇为为难。
「是啊,我也想尽我所能救她,不过……」
祭司说到这里便沉默不语。他好像有话想说,却在犹豫该怎么告诉琴也的样子。过了不久,他似乎下定决心,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你还是和她分开比较好。虽然难过,毕竟你还年轻。要是你再继续待在她身边,就连你都会受到伤害。」
「请问是为什么?和留美华分开才会令我受伤!」
琴也说着说着就逼上前去,祭司只是静静地摇头,似乎意味着他无法再透露更多。
这时,由奈的话忽然在脑海里浮现。她说木乃实和菜菜实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就顺利摆脱了魔女的力量,这似乎是要庆幸与她们缔结契约的恶魔力量薄弱。
但由奈同时也说过,那是一种危险的治疗。
……若是恶魔的力量很强会怎样?会留下后遗症吗?
就算打赢恶魔,留美华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吗?
琴也颓丧地垂下肩膀。
结果他们根本就靠不住,靠他们根本救不了留美华。
琴也最后瞪了祭司和克劳斯他们一眼,就这样转身跑走了。
「羽田同学!等一下!」
由奈的声音尾随而来,不过他再也没有停下脚步。
4
隔天是暑假的第一天,也是留美华生目的前一天。琴也就走在山丘上的树林中,这是前往留美华家的路。他一步步爬上未经铺设的坡道。日头已斜,树影落在地上拉得老长。
在树林中走了将近十分钟后,琴也来到被成排树木包围的小草原。正中央盖着一幢种着杜鹃花围篱的洋房,那里就是留美华的家。
他按了一下玄关的门铃。等了一阵子都没人回应,就在他要再次伸手按铃时,洋房内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门发出沉重的声音打开了。
「让你久等了!琴也学长。」
留美华探出头。穿着合身黑洋装的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成熟。
「妳、妳好。」
留美华的感觉不同于以往,害得琴也不禁紧张起来。
在她的招呼下,琴也进了屋内。眼前是宽广的玄关大厅,左右两侧是铺着红地毯的阶梯,呈平缓的拱形通往二楼。
穿过右侧的门,隔一个房间后就是饭厅。四面是雪白的墙壁,天花板吊着浑圆的水晶灯。
「原来留美华住在这种地方啊……」
拂过脸颊的空气格外紧绷,明明是夏天却充满凉意。
琴也在留美华示意的位子上坐下,张大了嘴巴环顾室内。
夕阳从将近两层楼高的窗户照进屋内,将一样样的高级家具染上淡淡橙红,玻璃柜深处的红酒瓶反射的光线闪闪发亮。然而这幅光景安静得就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感觉宛如在看着美一丽的尸体般。
琴也总觉得喘不过气来,目光转移到桌布上。
「……好安静喔!」
「以前住了更多人,都是请来的佣人。」
留美华这么说着,眼神望向远方。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遭人抛弃、甚至放弃追寻的样子。
「大家都到哪去了?」
留美华瞄了琴也一眼,接着垂下眼帘。
「都逃走了……知道我是魔女以后,根本没人敢跟我一起生活。」
不过琴也无意责备那些逃走的人。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在所难免吧!毕竟看到她变成魔女后的样子,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害怕。
「倒是学长应该饿了吧?我马上就去准备。」
拖鞋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音,跑向里面的厨房。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后,琴也再度环视起饭厅。虽然静得像废墟一样,倒是整理得挺干净的。难不成都是留美华在打扫?琴也想象她穿着围裙的样子,不禁莞尔。
……然而下一刻他心惊了一下,差点停止呼吸。
他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一看,一个老人正站在那里直盯着他。
与其说是老人,不如说是年龄不详还比较正确。削瘦的身躯裹着格外正式的燕尾服,驼着背拄了根拐杖。
「哎哟,真难得,你是留美华的客人吗?」
带着口音的语调,听了就令人莫名地不耐烦。乍看之下态度谦和,然而塌垂的眼角与歪扭的嘴角却像是只奸笑的猫。
「您……您是……?」
琴也的嘴一开一阖,好不容易挤出话来问道。
「哎呀哎呀,要说这句话的人是我才对喔!要知道这里是我家。」
「对、对不起……我是羽田……」
琴也才要报出名字,老绅士就夸张地挥着双手制止他。
「不了不了,你根本就没有必要报上名来。因为就算知道了,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大概也忘了。毕竟对我而言实在没有必要知道你的名字。」
老人瞧不起人的态度弄得琴也哑口无言。
「不过真没想到那个高傲的留美华竟然会中意你这种平庸的人类。就算活了这么久,人类的世界还是一样难以理解啊!」
老绅士接着上下打量起琴也的脸和身体。他猛然凑过脸来,随即传来动物般的腥臭味。他那完全不掩饰好奇心的态度实在教人不快。不过琴也依然保持沉默,注视着对方。
「梅尔里斯!」
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只见回到饭厅的留美华怒形于色,来势汹汹地站在那里瞪着老绅士。
「不准靠近琴也学长!」
老绅士不为所动地耸耸肩膀。
接着将脸凑近琴也耳边悄声说道:
「怎么样?这女孩很适合愤怒的表情吧?」
他的口气好像在炫耀自己引以为傲的骨董。
「那么我走了,你请便。」
老绅士就这么转过身去,消失在门外了。
「学长别管他。」
留美华端着盘子这么说道,表情看起来困扰至极。
「刚才的人是?」
「……他是抚养我的人。」
不将他称作养父的说法,似乎说明了她对老绅士抱持的感情。
琴也回想起昨天由奈告诉他的话。那个在故事中登场而将留美华从她父母那里接来收养的人,就是刚才的老绅士吧!
「你们好像处不来喔?」
「这不是处不处得来的问题。」
留美华唉声叹气地说:
「那个男的最喜欢看我生气、难过或是疲惫的表情。他简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扶养我似的。」
「怎么会这样……」
琴也不自觉握住双手。
「这是为什么?他这么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他可整惨我了。我不是说过这个家以前住了许多人吗?那个男的,居然暗中向佣人散播我是魔女的风声。虽然他们并不是马上相信,不过消息还是在背后慢慢传了开来。偏偏小时候的我还不会随心所欲控制魔女的力量。有一天我对那个男人的怒气到达顶点的瞬间,不小心在众人面前展露魔女的姿态。隔天佣人就逃走一大半。那个男的看到我那时候的表情,肯定笑得阖不拢嘴吧!」
留美华不带感情地叙述。
「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愤怒和悲伤,就这么一路追着逃到镇上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他们……最后甚至差点对陌生的少女下手,我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直到这时琴也才明白『佣人逃走』代表什么意思。琴也起初还以为既然留美华是魔女,这种事也在所难免,没想到那竟然是人为恶意造成的。
「不过我根本就无计可施,也没有足以抵抗他的力量。」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个嘛,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不是人类。我实在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终究只能和他一起生活,况且只要我不违抗他,他就不会加害于我。」
留美华一脸彻底死心的表情。
琴也忽然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抱住留美华。
「学、学长?」
留美华吃惊地出声。
「今后有我在。我绝对不会逃走、也不会害怕、更不会背叛。我会一直陪在妳身边,不会改变。」
留美华像在玩味这番话似的闭上眼睛。
接着钻出琴也怀中,面向厨房。
「好了,赶快来准备开动吧!菜都要凉了。」
「我也来帮忙!」
琴也追在留美华后头。他不光是想帮忙而已,他现在好想靠近她一些,只有一点点也好。
「还满意吗?」
晚餐结束后,留美华有些不安地问道。
「那当然!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其实有一半是买现成的……」
留美华羞赧地低下头。
「这样还是很厉害啊!真的很好吃。」
「太好了……我一直好担心好担心,就怕琴也学长会不满意……」
「干麻那么拘谨,今晚不是我帮留美华庆祝的日子吗?」
「说的也是……那,我可以稍微撒撒娇吗?」
「当然好。」
留美华拿起餐巾一角擦擦嘴,接着站了起来。
「那么……待在这里也不方便,我们上二楼吧!从大厅可以看到非常美丽的星空。」
琴也在留美华的带领下出了饭厅。走上玄关旁的阶梯,进了正门后就是宽敞的大厅。
好几盏灯光柔和的包覆住整个空间。洁白亮泽的地板、环绕墙壁的画作、排列成行的无数古董。大厅深处高出地板一层,中央设置着祭坛,上头点着蜡烛,火光摇曳。
再过去一点的墙壁嵌着整面玻璃,淹没整座山丘的树林上横亘着一望无际的星空,皎洁的半月挂在天上。
「好漂亮……」
这光景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迷途误闯贵族的官邸,琴也不自觉发出感叹。
「我们到窗边去吧!在那里看星空能看得更清楚。」
两人并肩坐在偌大的窗前。
留美华偎了过去,将头靠在琴也肩上。
「琴也学长,你看,月亮好美。」
留美华指着天上。
「真的耶!看起来好高、好澄澈。」
「……学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
「第一次见面……妳是说那次上学途中吗?」
「不是,是更久之前。琴也学长在无意间闯进我的影子世界。」
琴也想起来了,至今仍记忆鲜明。在夜晚,在宛如剪影画的街道上,遇见了宛如魔女的少女的那场梦……不对,那果然不是梦。
「那时候我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我心想着,我活到现在,周遭的人一知道我的真面目,无不逃之天天。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就会被恶魔抢走,我干脆现在就从那阶梯边缘跳下去算了。」
「没想到是这样……」
「这时学长出现了。好像什么都不晓得,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琴也学长似乎看着我的模样看到入迷了……于是我下了最后的赌注。我在琴也学长身上,赌上我的命运。」
「……赌注押对了吗?」
「是一生一次的头奖。」
之后两人闲话家常消磨时间。虽然没什么刺激,却是温馨而幸福的时间。在温柔气氛中,时光静静流逝。
壁钟从远处响起报时声。十一响,距离明天到来只剩一个小时。
留美华不再聊下去,静静站了起来,面向琴也。看不出感情的眼神由上而下俯视着他。
留美华慢慢撩起洋装的裙襬,细瘦的双腿规规矩矩地并拢着。琴也这时怀念起那肌肤的滋味。留美华接着脱下内裤褪至膝盖,映着月光的浑圆下腹部在薄透布料下展露无遗。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留美华轻轻吐着气,这么说了:
「这里,请琴也学长任意摆布。」
那既是恳求,也是命令;赋予琴也的既是征服,也是服从。终于到了奉献一切的时候。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誓言绝对效忠主人、自认达成任务就意味着无上价值和喜悦的骑士。
留美华双膝跪地。琴也唯恐碰伤她纤细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腰,接着凑过脸去吻上肌肤。触感柔嫩而充满弹力。
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朝左右拉扯着琴也的双脚。这一定是过去琉美华˙路维特这位少女受过的痛楚。
「…………呜啊啊……」
琴也痛苦呜咽着。疼痛和酸麻侵入脑中,好像要麻痹一切。琴也想要移开双唇,留美华却按住了他的头。
「不行喔,学长……你要让我更舒服才行……」
留美华按住他的头,手慢慢往下。琴也配合她的动作滑动舌头,经过肚脐的凹陷处,逐渐往下。触感时而柔滑、时而粗糙。每吻一次,耻骨就轧轧作响,一点一点地削减。
腰被那股力量扯得就快裂成两半,鲜血破肤而出,化作殷红的帘幕。
血池在地上不断扩张,连留美华的脚都染红了。
琴也痛苦得无法呼吸。可是好软,留美华的那里好软,几乎要埋没他紧贴的脸。
「嗯……哼……好舒服……教人……喘不过气来……」
留美华发出喘气声,呼吸紊乱。头前后甩着,弄乱了长发。
琴也胡乱抓住留美华的双腿,脸埋进腿间的深处。
然后,时间到了。巨大的刀刃毫不迟疑地将琴也的腰斩成两半。
「留美华……」
琴也发出了像是恳求、又像是充满慈爱的声音呼唤那个名字,整个人趴倒在地。
身体中心碎裂的痛楚,痛得他趴在地上不停打滚。他忍住胃中满满想吐的欲望。
不过他仍心满意足。就算尝到这种苦头,他依然觉得有价值。因为留美华的身体是如此之美丽、柔滑、舒服。尽管现在他变得像只血肉模糊的虫子,但只要一想到在这世上就只有自己能够这样触碰她的身体,琴也整个人就沉浸在优越感中。
「留美……华……」
琴也再一次呼唤她的名字,他好想告诉她这痛苦中带着幸福的心情,然而他连头都抬不起来。每当他试着活动身躯,脑髓深处就像火焰在窜烧那样灼热难耐。
「你不用说任何话也没关系。」
留美华像在褒奖听话的宠物一样摸摸琴也的头,随后站了起来,脱掉弄脏的洋装。灯火忽然像被强风吹过似的同时熄灭,大厅盈满了从窗外洒落的月光,染成一片苍白。
留美华全身上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染血的地板上。
忽然间,窗外的树林里亮起小小的光。起初是一、两个,最后总共有七个在林间晃荡着。那些光笔直地朝这幢洋房前进。
「……来了呢!我得去迎接才行。」
留美华说完,嘴角扭曲一笑。她以沉着的态度从放置在大厅角落的衣橱取出全新的洋装换上。
「琴也学长,请你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眼看这间苍白的房间逐渐失去色彩,墙壁、地板、豪华的装饰全都一样样涂成全黑。得到全部身体的魔女满意地微笑,就这么留下琴也,独自离开了房间。
洋房前,身着法衣的七个人站成一排。带头的克劳斯‧海森堡看着五名男部下喊着:
「卡尔、李希特、罗伦兹、雷恩、阿尔冯斯!」
部下们一个个被叫到名字,响起一声声有节奏地「在!」。他们有的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有的是散发出敏锐眼神的知性者。那模样
与其说是圣职者,不如说是军队。
「那家伙即将现身。潜藏了三世纪半的恶魔,现在正是我们歼灭他的时候!我们要向先人的战斗表达敬意,称许其踪迹,用我们的手完结这场战役!」
男子们低吼,高举拳头。
只有站在后面的由奈一个人没被叫到名字,大概是因为她不算在战力内,由奈用力握紧法杖。她当然自知实力不足,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不来到战场。
她已经答应琴也一定会守护他,所以无论如何,都想亲手实现这个约定。
「羽田同学……」
她忘不了他昨天拚了命替留美华说情的模样。他对留美华的真情应该无庸置疑,但是……就因为这样,琴也现在就快落入魔女手中。
「雨宫。」
克劳斯出声叫她,口气还是一样的不带感情。
「要回去就趁现在,接下来我们无法保证妳是否能活命。」
言外之意就是嫌她碍事,要她滚回去。但由奈摇摇头。
「我也要去!」
「……别拖累我们。」
克劳斯只说了这句话,接着便面向门。
「主啊,请保佑我们。」
他在胸前画十字,深呼吸后冲了过去。在门前一站定后,随即左右挥舞法杖。前端的刀刃切开了木制的门。门就像纸片一样散落。
克劳斯瞬间确认门并未设置陷阱,直接冲了进去。五名部下间不容发地紧跟在后,融入在昏暗的宅邸内。
由奈稳定微微颤抖的脚后,尾随而上。
修道士们进入邸内时,那里早化为影子的异世界。中心昏暗,笼罩在白雾中,外围环绕着黑色的回廊。
魔女就站在回廊上,唯我独尊地俯视着他们。白皙美丽的身体穿着漆黑的洋装,手上握着红色长鞭。
「真是不速之客。算了,既然都来了,那也没办法。就让小女子我来招待你们!」
一道刺耳的声响划破空气。克劳斯的鬓角被什么东西擦过,稍微裂开。魔女的嘴角歪斜一笑,红鞭自她手中呈一直线伸长。
鞭子另一端捕捉到了站在克劳斯身后的高大修道士的脖子。
「唔……」
他痛苦呻吟,口吐白沫。
琉美华一松开鞭子,修道士当场昏厥倒地,毫无招架之力。
「别担心,我还不会杀他,之后还得请他当我的仆人,谁教我一直想要听话的佣人。你看!」
琉美华环视化为剪影画的邸内。
「这房子很大吧?打扫起来很累人呢!」
琉美华眉开眼笑地望着修道士不断痉挛的肉体。
克劳斯笔直地对准琉美华并举杖。
「魔女啊,这里不是妳该待的世界。」
话一说完,克劳斯的身体猛地一弹,跳上超出身高好几倍的高度。双手紧握的法杖分离为二,他高举双臂——
分倨两手的法杖像机关枪一样发出光弹。
琉美华迅速向后跳开,下一刻,回廊边缘便粉碎了。
「看清楚,我在这里!瞄准一点喔!」
琉美华跃过光弹上方后落地,裙襬随之翻飞。
修道士们趁机一拥而上,排出战斗阵式包围魔女。
他们的法杖发光,在魔女四周竖起了光壁。
「哼,真是无趣的装饰。」
琉美华一点也不着急,挥舞的鞭子弹地,攀爬上重挫修道士的身躯。男子应声倒下,随即昏了过去。
其余修道士产生动摇,动作变得迟缓,稍稍后退一些。
「别后退!恶魔尚未完全复活,她还不足与我们为敌!」
克劳斯浮在半空中大喊。
从上空发出的光弹击中琉美华脚边,她的身体稍微晃了一下。
「真是学不乖!」
魔女的表情显露不快。
由奈拚了命冲上包围在雾中的阶梯,身边已经看不见应该就在旁边战斗的克劳斯等人的身影。同伴一从视野消失,不安立刻倍增,但她不能停下脚步。
琴也应该就在这幢建筑物的某处,她一定要找到他并将他救出才行。
忽然间,雾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毫不掩饰邪恶的气息,彷佛对这影子世界了如指掌似的,踏着优雅的步伐朝由奈走来。
「是谁?」
由奈停下脚步,提高警戒。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穿着燕尾服的男子……正确来说,是性别不明,因为眼前这个人顶着硕大的黑猫头。
「真抱歉,这位小姐,接下来闲杂人等请止步。因为这边是重要的仪式会场啊!」
他显然不是人类,而是恶魔。是和琉美华‧路维特缔结契约的恶魔吗?不对,琉美华的恶魔应该还在雾间留美华体内。
「你……是谁?」
「我的名字不值得一提。」
口气虽然彬彬有礼,却反而惹人不快。
「不过也不需要隐瞒,我就告诉妳吧!我的名字是梅尔里斯。啊啊,妳的名字就罢了,小姐。反正我大概听了就忘了!」
「羽田同学在哪?」
由奈压抑着焦躁,大吼似的问道。
「羽田……哎呀,这名字我不认识耶!唉呀,抱歉,我的记性不好。」
「别装胡涂!」
由奈用力挥舞法杖威吓对方。
「哎呀哎呀,别激动。倒是妳看到我造就出来的魔女了吗?」
猫男这么说完,看向传来打斗声的阶梯下方。
「造就……?这么说来,你就是扶养雾间同学的……」
「魔女实在是太美妙了!」
猫男突然张开双臂,像在演说似的高喊。
「吐出的话语充满憎恶,轻蔑取代了泪水不断涌出的那个眼神!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艺术!如何?妳也别当什么无聊的神的使者了,要不要来当魔女?妳可以过着比现在更加充实、充满希望的日子喔!」
「别开玩笑了!」
由奈挥下法杖。猫男迅速跳开,法杖前端打响了阶梯。反作用力让由奈双手麻痹刺痛。
「孕育魔女是我的兴趣,不过没有人能像留美华那样让我如此热衷。她愈爱对方,就愈不可自拔地想伤害对方,多么令人愉快的个性!为了不断带给她这世上所有的不信任感,我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次的失败与尝试!」
由奈听着听着头就热了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彻底变了一个人的样子。害妈妈堕落变成魔女的元凶,肯定也是这个男人。就为了他口中的「兴趣」,由奈从此没办法和家人在一起。直觉在由奈心中延烧,燃起了憎恶的火焰。
妈妈也好、琴也和留美华也罢,大家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由奈并未因此失去冷静。现在该思考的是保护琴也,她不能让扭曲一家人的光景再度重演。
「像你这种人……我不会把羽田同学交给你的!」
由奈对着法杖咏唱祈祷词。七色光芒包住了十字架,映入猫眼后再反射出去。
「唉,居然不能理解我这饶富韵味的兴趣。不管在哪个时代,与人交际总是这么麻烦!」
猫男手上的利爪一亮——
由奈在发觉的瞬间还来不及闪避,三根爪子就已经没入了肩膀。她强忍着麻痹般的痛楚,踹向猫男的腹部。猫男轻快地跳向空中,翻滚一圈后着地。
由奈将法杖的宝石搁在伤口上,喃喃祈祷。
宝石溢出的光芒止住出血,伤口逐渐愈合。
「哦,要是治好伤口,就得再尝一次相同的痛楚喔?唉,人类的所作所为真是难以理解。」
猫男抖着胡须,张大了满口白牙的嘴,看起来像在笑一般。
由奈感觉到一股杀气。比起之前跟魔女琉美华的那一战,这个人的力量还要高出一截。这只猫在那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深处潜藏着阴险狠毒的恶意与力量。这个恶魔看待人类就像猫在看老鼠一样,而眼前的自己大概跟饲料没啥两样。
不过她不能退让。由奈架起法杖,化祈祷为力量。
琉美华露出疲态。一阵激烈攻防后,修道士筑起的光壁形成三角锥,将魔女关在里面。
尽管琉美华挥鞭抵抗,墙壁却只有些微振动。
「真姑息敌人的手段啊!这算什么神的代言人!」
然而她愈是挥鞭,光壁就愈坚固。
「魔女啊,回归黑暗深渊!」
克劳斯说完,朝天高举法杖。覆盖天花板的黑影中心像台风眼一样出现大洞,射入白光。
雷击伴随着轰隆声从天而降,直接命中三角锥光壁。
「呀啊——!」
魔女的惨叫声响起。光在三角锥中化为刀刃肆虐。刀刃割断魔女的红鞭、切开黑洋装的裙襬、划破她白皙的肌肤。
光充满了三角锥,随后爆发,光壁承受不住冲击,化为粒子崩塌。
闪光四射,放出耀眼的光辉,视野一片白茫茫。
等亮光减弱后,众修道士凝视着魔女所在之处。包围着她的光逐渐变小、变薄。
「居然不在……?」
年
轻修道士喃喃自语。放眼望去,到处不见魔女。
当他们恍然大悟看向上方的瞬间,琉美华卷起强风降落了。高速回转的鞭子接连袭向男子们。
三人的身体几乎在同时瘫倒在地。
「看来用普通的方法恐怕行不通。」
克劳斯缓缓挡住琉美华的去路。就算部下全部消灭,他也没有一丝动摇。
琉美华单膝跪地。她急促而痛苦地喘着气,美丽的洋装变得像破布,雪白的肌肤到处滴出血来。
「我……」
琉美华拚命撑住颤抖的双腿站了起来。
「我不会输的,因为我已经变完整了。学长的爱已经为我溶去了这个身体受到的诅咒!」
琉美华挥鞭,鞭子以无法目测的高速直线划过空中。
不料鞭子一绷,竟停了下来。只见鞭子被克劳斯的法杖捕获,绷成一直线静止不动。
「呜!」
琉美华表情扭曲,心有不甘。
「到此为止,妳死心吧!」
克劳斯的声音平静得甚至不带胜利的喜悦,他举起单手开始咏唱祈祷词。
尽管声音低沉而凝重,听起来却宛如音乐,就像庄严的歌声一样撼动空气。构筑世界的影子产生龟裂,接着粉碎,化作细碎的黑雪飘落。这个人拥有封印影子世界的能力。
揭去冰冷影子的覆盖后,眼前的光景为月光所填满,恢复成日常世界。
这是一幢昏暗、古老的洋房内。
在红地毯上的魔女被封住力量后,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少女。
雾间留美华踉踉跄跄,束手无策地瞪着克劳斯。留美华朝他喉咙丢出手中仅剩的一小截鞭子。
克劳斯不为所动地接住鞭子。留美华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拔腿而逃,她快速穿过敌人身旁,冲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居然会输掉……」
留美华眼中噙着不甘心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跑着。
「哎呀哎呀,居然会这样……看样子胜负要留待下次分晓了。」
猫男放下预备攻击的手,发出了非常惋惜的声音。
由奈按着肩膀的伤,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要是再直接挨下一击,恐怕就没命了。
覆盖世界的影子崩塌的同时,眼前的猫男也逐渐萎缩,变成了一只小黑猫。牠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杀意及恶魔的气息,只是露出不悦的眼神看着由奈。
黑猫像在嘲弄人似的发出喵呜一声,接着跑向扶手另一边,就此消失。
随后由奈看到留美华冲上了对面的阶梯。她心想,现在不是杵在这里的时候,要快点去救琴也才行。
但由奈才想要跑时就痛得蹲了下来。刚才脚被抓破的伤口比她想的还要深,就算施以治愈加护,反复受创的伤口也无法完全愈合。每当她想动就传来一阵剧痛,连走路都有问题。
「羽田同学……」
尽管如此,由奈还是拖着脚步前进,一步又一步忍着痛楚爬上阶梯。
5
月光照耀的昏暗大厅外传来物体激烈碰撞的声响。金属互相弹开,空气中起了旋风,光也炸裂开来。但这些噪音后来也停止了。周围一恢复寂静,反而更令人感到不安。
留美华现在怎么样了?她平安无事吧?
琴也浑身是血的坐起上半身,朝门口接近。
这时大厅的门发出轧轧声。留美华使尽全力打开门,蹒跚地走了过来,然后筋疲力尽,在琴也伸手不及之处当场倒了下来。
「留美华!」
琴也抱起留美华瘫倒在地的身体。留美华无力地靠着琴也,奄奄一息。她受了伤,体力尽失。琴也摸摸她的脸颊,冰得像被风吹雨打过好几个小时一样。
「怎么会弄成这样……」
琴也静静抱住留美华。不再傲慢的她就像被剥夺地位、沦落为乞丐的公主。
「学长……」
她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我好不甘心……难得学长愿意爱我,我却无法充分发挥……对不起。」
泪水沿着留美华的脸颊滑落。她拚了命克制,却还是哽咽起来。
为什么留美华会变成这么可悲的样子?为什么那么美丽、高贵、气质出众的身体会受伤,沾满血污?
琴也好不甘心。他之前痛不欲生、彷佛千刀万剐,好不容易才复原留美华的身体,居然这么容易就遭到破坏。
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什么还不够?是他不够爱她吗?是他不够崇拜她吗?还是……
琴也想着想着,这才恍然大悟。他应该已经奉献出所有的影子,失去了感觉才对,他却还在这里。让他认知到自己还存在的是……头,头部具备的感知还在。琴也终于明白了。
……我还没有把一切奉献给留美华。
琴也再次抱紧留美华。他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尽管身体受了那么重的伤,她那彷佛会吸入一切的眼眸依然美丽如旧。
「留美华,妳就夺走我的一切吧!」
琴也说完,便吻上只是回眸看着她的双唇。
留美华似乎感到困惑,无力地张开双唇迎上他。
双唇轻触,起初谨慎而缓慢,随后大胆地互相需索起来。这一吻比起吻在她身上的任何一吻都要幸福而满足。
「嗯嗯……嗯……」
留美华无法呼吸,发出呻吟。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松口,反而伸出双手抱住琴也的肩膀。
琴也感觉到巨大的异物塞进他口中。像是裹满尖刺的坚硬物割破了脸颊内侧、磨烂了舌头。痛楚贯穿了头顶,彷佛自己的一切从内侧破裂一样。
铁锈般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刺激着鼻子,浓稠的液体冲上喉头。他无法呼吸,感觉就快溺毙。满嘴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滴滴答答,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
「呜……唔……」
琴也忍不住吐出了口中的血海,吐出的液体沿着舌头流入留美华口中,溢出的鲜血逐渐染湿了她纤细的下巴。
血液就像溃决的水库一样源源不绝涌出,伴随着黏稠迟缓的流动,注入留美华口中。
被用力按住嘴的留美华呛咳起来,但她依然将琴也不断吐出的鲜血使劲吞咽下去,吞进她的体内,吞进她的咽喉深处。环着琴也肩膀的双臂抱得更紧,痛苦的眼角渗出泪水。
像这样喘不过气来、露出苦痛表情的留美华也一样的美。至今从未见过的表情,令他的头痛到为之发麻。
所有的感觉凝缩在头顶,疼痛与苦痛与恍惚互相碰撞弹开,琴也倒了下来。
留美华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嘴角挂着血迹,身体不断颤抖。接着她双手撑地、咳嗽、吐了起来。留美华吞下的大量血液从她口中伴随着呜咽倾泻而出,在地板上逐渐形成巨大的血池。血液源源不绝流了下来,看得旁人不禁要诧异于她喝的血量之多。
吐出的血流终于停止,留美华浑身冒汗,不断喘气。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转头看向琴也,慢慢站了起来俯视着他。
琴也迎着月光的身体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可悲地、毫无存在感地躺在地上。
远处传来的时钟声宣告了明目的到来。
「究竟隔了多少年呢……我终于回到人类世界了。」
留美华喃喃自语……不对,那已经不是留美华了。那是沉睡在留美华内心深处的琉美华‧路维特的灵魂的声音。
她吐出的血池宛如生物一样蠢蠢欲动,发出了黏稠恶心的声响,猛然站了起来。无视于本来的质量膨胀开来,瞬间化为比人还高的巨大血块,难以形容的腥味充满整个房间。
血块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我等好久了。复活得好啊,琉美华‧路维特。」
琉美华面无表情静静伫立着。
「好了,我已经按照约定让妳活下来了。接下来就换妳实现契约了……首先给我肉体吧!用这种肮脏的血支撑身体实在不方便活动。」
恶魔饶舌的口气像是在要求礼物一样。
这时候,一名男子从大厅门外粗鲁地闯了进来。
是克劳斯。他一看到琉美华、以及她身后蠢动的血块,当场皱起眉头。
「可恶的恶魔,你终于现身了……不过到此为止!乖乖接下净化之光吧!」
克劳斯架起法杖,往前踏出一步——
然而那只脚还没着地,他的身体便已经摔向后方。琉美华挥出的红鞭留下残像,清脆的声音在大厅墙壁间发出回音。克劳斯撞到了背,发出呻吟。
「琉美华,妳……」
克劳斯咬牙切齿地撑起上半身。
下一刻,他遭到鞭打洗礼,冷酷无情的破裂声不断回响着。
白法衣到处裂开,渗了出血来。克劳斯发出痛苦呻吟,依然横眉竖目瞪着琉美华。但他的手脚在颤抖,似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还不要杀他。那个肉体好像还有利用价值。」
直到恶魔开口,琉美华才停手。
「我看妳很高兴嘛!怎样,得到新肉体的感觉如何?」
血块欣然问道。琉美华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我未来就是要以这个模样活下去吗?」
「是啊,妳就欣然接受吧!这个肉体比以前的妳还美不是吗?正适合当我的妻子。」
血块上下剧烈摇动。从液状物体深处传出闷响,好像在大笑一样,振动震得玻璃窗哆嗦作响。
「来,现在就来举行仪式。千万别忘了。妳要履行契约,成为我的妻子,为我产子。」
「……我当然没忘记。」
琉美华出声回答后,踩着懒洋洋的步伐,走到倒在地上的琴也身旁站定。她冷冰冰地俯视着琴也,静静地朝他的身体伸出手。
「给我离羽田同学远一点!」
高亢的声音响彻大厅,琉美华不耐烦地看向出声的人。
由奈就站在那里,法杖不偏不倚对准留美华。表情因紧张而紧绷,踏着地板的双脚显得无助,尽管额头渗出汗来,依然拚了命瞪着琉美华和恶魔。
「真受不了,神的仆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这么不干脆。」
恶魔半是怜悯、半是轻蔑地说道。
琉美华扬手要挥鞭,但血块制止了她。
「先等一下,我来当她的对手好了,妳负责准备。」
瞬间,血块伸出好几条筋抓住由奈的手脚,动作极其敏捷,并不像它的外表那般迟钝。
「呀啊~~!」
血块将由奈整个人高举至天花板,并反转她的双手,由奈痛得发出惨叫。
琉美华不疾不徐抱起琴也,对那光景似乎莫不关心。
「住手!求求妳!别碰……别碰羽田同学!」
由奈哭喊恳求,然而那些筋更加用力绑住了她。红线一圈又一圈地陷入了她细瘦的手脚。
「呀啊……」
由奈的惨叫声逐渐减弱,最后中断,颓然失去了力量。她被扔到地板上时,已经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琉美华来到祭坛前,让琴也的身体躺在上面。
「准备好了。」
「嗯。」
琉美华一催,血块便笨重地开始移动。它拖着身躯抵达祭坛后,便像溶解似的流了出来,围成甜甜圈状。最后末端抬高,借着好几根柱子撑起身躯,在祭坛上形成了甜甜圈状的屋顶。
在屋顶内侧,鲜红色的血有如冰柱般垂下,朝琴也的身体笔直前进。
冰柱逐渐伸长,一面扩大琴也胸前的伤口,一面想要钻进去。恶魔的灵魂和琴也的血液逐渐混合在一起。
「枉费我等了那么多年,居然选到了这么平庸的人类。」
红色的恶魔俯视着琴也继续说了:
「这个肉体将会成为我的囊中物……唉,我就不奢求了。就用这个身体和妳生下我们的孩子吧!多到足以淹没这个世界!」
琴也无法理解这一连串对话。惟独自己的灵魂逐渐为异物所侵蚀这点,在他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依然感觉得出来。
「伤口太窄了,这样太花时间。喂,能不能帮我扩大它?」
琉美华依言取来装饰在墙上的长剑。她站在琴也面前,剑尖对准他的胸口,然后举起剑来。
啊啊,这下就结束了——琴也像是觉悟似的这么想。
要是那把剑插进身体,我就再也起不来了吧。
他仰望琉美华冷漠的表情。他现在还是觉得她好美,那端正到令人难以亲近的五官。他就喜欢她那张脸,还有喜欢她那张脸发出的话语。
「留美华……」
琴也发出嘶哑的声音说道。每当他开口,血就流出来。
「…………」
琉美华不作声。她目不转睛看着他,显得相当不快。
「…………留美华……雾间………留美……华……」
琴也再次呼唤她的名字。
「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琉美华跺着地板叫道,似乎焦躁了起来。
「我是琉美华‧路维特!在遥远的过去落入可恨的人类手中,如今终于成功复活了,知道吗!?」
琉美华双眼布满血丝,猛然探身凑近琴也。
「那种事……无所谓……」
琴也朝琉美华伸出颤抖的手。
「妳就是……留美华。妳就是来到我身边……把我耍得团团转的……雾间留美华……这一点……今后……也不会改变……」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
琉美华激动地摇头,甩乱了头发。她痛苦的样子令人心痛。
琴也伸长了颤抖的双手,悄悄靠近了她的脸。
「……妳要……振作点……」
接着用双手包夹她的脸,轻拍她的脸颊。
「…………咦?」
琉美华静止不动,瞠目注视着琴也。
「妳看……这是咒语喔……要给自己打气……才行喔!」
琴也这么说完后,朝她微笑。
「妳还记得吗……我们去游泳池那天……好开心喔……改天,我们两个人……再一起去……游泳。」
「…………」
琉美华的眼睛落下了豆大的泪珠。
她后退了一步、两步,举起颤抖的双手抱住头。
「喂,妳还在做什么?还不赶快!」
血块大呼小叫起来,似乎已经看不下去。
「我……我……」
琉美华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泪流不止。
「我……早就死了。早在几百年前,大家就死了,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已经没有半个人活在世上了……」
「妳忘了吗?蠢货!」
恶魔大叫。
「搞清楚,是我从邪恶的人类手中救了妳的命!所以妳现在才会像这样活在这世上,难道不是吗?」
「不对!」
琉美华猛力摇头否定。
「不对……不对……现在,活在这里的人,并不是我……该在这里的人是,雾间……留美华……」
琉美华这么说完,尽管吁吁喘着气,总算是恢复平静的样子。等到眼泪不再流出、声音也不再哽咽,她再度起身,举剑站在祭坛前。
「对,这就对了。来,快点将那把剑刺进这个男人的胸膛!」
寂静在恶魔出声后造访,月光在地板上照出不祥的影子。这一刻,彷佛全世界都静止一般。
然后琉美华挥剑了。
剑尖瞄准的目标并不是琴也。映着月光的剑横扫出白色的残像,切开了恶魔的身体。姿势大乱的血块发出烂掉的声音砸到地上。
「可恶……妳这是做什么?妳疯了吗!」
「我正常得很!」
原先包裹在无表情下的脸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看起来甚至带着一抹愉快的笑容,那眼神毫无疑问的就是留美华。
恶魔要起身,留美华挥剑进一步斩击他的头。
「我才不会把琴也学长交给你。要是被你抢走了,我就享受不到欺负学长的乐趣了!了解吗?请你记清楚了。」
留美华毫不留情地挥了好几次剑,力道强到剑都快弯掉了。
「因为只有我可以伤害学长!」
留美华在笑,像是沉浸在挣脱枷锁的解放感。
「妳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违背我的契约!」
恶魔愤怒地颤抖,血块立刻膨胀起来。血块像在威吓似的扩张开来,想要包围留美华。
留美华继续挥剑。然而血块的一部分伸长抓住了剑尖。不管她推或拉就是纹风不动。
「唔!……真有你的!」
留美华放开剑,往后跳开挥出红鞭。然而鞭子一碰到恶魔身体的瞬间,血反而逆流捆住了留美华的身体。
「妳这丫头还是一样笨!要知道,妳的鞭子和我的身体相同的都是血!」
留美华被封住了动作、拉倒在地,摔得痛苦呻吟。
恶魔得意洋洋的笑声响起。
……对喔,那全都是我的血。
琴也拚了命拉回意识,忽然间恍然大悟。那本来都是流在自己体内的血,留美华和恶魔不过是将之抽出来使用罢了。
如今自己的血在折磨留美华。既然如此,那自己也该想点办法才行。应该有办法才对!
琴也绞尽剩下不多的体力,翻身从狭窄的祭坛上摔了下来,爬行前进。
「留美……华。」
琴也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看向他。
琴也倒在地上,直接抱她入怀。
「哦?真有趣。既然如此,我就两个人一并处置!」
恶魔说完后便张开身体盖住两人。琴也眼前所见的一切逐渐染红、受浓稠的血浆所支配,彷佛溶入了血海。在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中,意识逐渐远去。
琴也清醒时,人就躺在湿滑的地板上。他试着起身,没想到整个人竟飘了起来。全身不切实际,彷佛变成了幽灵。
放眼四周全都染成红色,无数的柱子排列成行,周围点缀着巨大且豪华的装饰,整体浸泡在浓稠的液体中,晃晃荡荡,宛如沉入了深海。
琴也走着走着来到一间看似大厅的地方。最深处是一片平坦的墙壁,天花板高得看
不清。整个空间充满了不祥又不失肃穆的气氛,感觉好像邪教的神殿。
其中摆了一张小小的床,像是祭坛一样。这张床他一眼就认得。
琴也在心中感叹、怀念起来。啊啊,那就是他平常睡的那张骨董床。那个害他作恶梦、描绘着天使装饰的床……
为什么那张床会在这种地方?
留美华就躺在上面。她闭着眼睛,全身被红线绑住。
「留美华!」
琴也叫着冲了过去。
「小伙子,你可终于来了。」
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厚重而沉闷。
原本平坦的墙壁中央突了出来,就像黏土一样改变形状,其模样逐渐清晰详细起来。那看起来像是巨大的蜥蜴头,嘴裂至耳际,头上伸出山羊般的角,细长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捕捉住琴也。
琴也倒退两三步,仰望着恶魔。
「别那么害怕。我认为你是个相当有看头的家伙,比起那个丫头要有希望得多……如何?要不要和我缔结契约看看?」
「你说契约……?」
「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恶魔的脸狡黠一笑。
「我……我才不要恶魔替我实现愿望!」
「呵呵呵,是吗?别虚张声势,仔细看清楚你自己的模样。」
琴也看向自己的身体。然后差点停止呼吸。他全身已经染成一片漆黑了。
「你把一切奉献给那个丫头了吧?可悲的男人啊!但依我的力量,要我帮你恢复原本的身体也不是不行。」
「但是……那需要付出代价吧?」
「没错,你的脑筋转得真快。」
「那种代价……我付不起……」
「别担心,懦弱的男人啊,你真是走运。现在马上就有个方法,可以让你简单付出契约的代价。」
琴也不自觉看着恶魔的眼睛。
「怎、怎么做……?」
「就是这个丫头。」
恶魔的目光落向床上。
「留美华!」
琴也冲了过去,然而长达数公尺的巨手在他面前挥下制止了他。那只手伸出了锐利的钩爪,就像恐龙的脚。
「你想怎么处置留美华!」
「那丫头真傻,居然以为能够让我的契约失效。不过亏她这么美,要是直接吃掉就太可惜了。所以,我就接收这个丫头的肉体,你就成为这丫头的丈夫,然后生下我们的孩子,就当作是契约的代价。如何?这个契约够划算吧?」
「我、我才不会把留美华交给你!」
「哦,你可真强势。不过这丫头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吧?」
「这、这……」
「那不就得了吗?只要缔结契约,这个丫头的肉体就任你摆布。我就来把这丫头改造成不会衰老的肉体吧!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将会永远属于你。」
「可、可是,这种事……」
琴也开始倒退。恶魔的眼睛紧盯不放,倾诉的话语侵蚀至内心深处,自己好像就快照他的话点头了。
「无论如何,再这样下去,失去影子的你迟早会消失。你若想得到丫头,除了听从我之外别无他法。」
恶魔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那笑容已经超越邪恶,甚至像是温柔的包容。然后恶魔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你不是迷上这个丫头了吗?」
「…………」
琴也不发一语。恶魔的话语已经入侵内心最深处。
琴也双膝跪了下来乖乖就范。
……他知道那是引导他走向破灭的诱惑。要是答应他,自己就等着任恶魔摆布了吧?他心里非常明白这点。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离不开她。他无法忍受自己就此消失,再也无法和留美华在一起。
「对不起……留美华……都怪我什么力量也没有……」
琴也喃喃自语。他好想痛哭一场,然而现在的他,就连眼泪都丧失了。
「来,向我发誓。发誓你要与我缔结契约,将这个丫头的肉体让渡于我。」
「我……我……」
琴也挤出了声音。只要吐出这苦涩的话语,就能图个痛快,永远待在留美华身边。
「我……我……」
但不管他说几次,话语总是在此处中断。
「嗯?怎么了?快向我发誓。没什么好怕的吧?」
这番话听起来甚至像在软语呢喃,试图掳获琴也的心。
这时候,束缚留美华的床发出了淡淡微光。光芒就像阳光一样柔和,逐渐填满了琴也为恶魔的话语所掳获的心房。
床头描绘的天使装饰加强了光辉,光芒冉冉升起,朦胧化为人形。
「拜托……」
声音响起。光逐渐有了明确的形状,变成了一个少女。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那张脸却令人感到怀念。从背后流出的一道道光芒就像天使的羽毛。
「救救我们。让大家还能再次共欢笑、共喜悦……」
「妳……是谁?」
琴也不禁出声。天使像是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
「我……?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嗯,听得一清二楚。妳在祈祷上天的拯救。」
「我是……我是琉美华‧路维特。」
「妳就是……琉美华……」
她是由奈提到过的少女。受契约束缚,长久以来灵魂一直被恶魔因禁的少女……
琉美华一看向床,就蹲了下来百般怜爱地抚摸它。
「好怀念……每天晚上我都睡在这张床上,每天晚上我都在祈祷。」
琴也诧异地看着床。原来这是在很久以前琉美华‧路维特使用过的东西。
然后琉美华发觉被绑在床上的留美华,当场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以这么凄惨的模样……被绑在我的床上……」
琉美华突然举起双手抱头,发出呻吟。
「呜唔唔唔……我一直在祈祷,一直在许愿……然而恶魔……恶魔的话语……」
「琉美华……」
琴也看着琉美华蹲了下来痛苦不堪的样子,想起了受契约束缚、不幸成为魔女的少女们。木乃实和菜菜实,以及留美华。她们非但无法实现心愿,更只能在咒缚中不断挣扎。
「妳给我消失!」
恶魔的声音从头上响起,巨手像赶蚊子一样的挥舞着。琉美华的身体如烛火般摇曳,就快消逝了。
琴也仰头看着恶魔大喊:
「等、等等!我给你答复!」
恶魔停手瞪着琴也。
「哦……好。我就听听你怎么答复。」
琴也克制住怯意,回瞪恶魔。
「我才不会和你缔结契约。」
「……有意思。不过我心胸宽大,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改口喔?」
恶魔的眼神变得充满压迫感,锐利的爪尖对准了琴也。
「谁、谁要改口啊……」
琴也稳住内心动摇,继续回嘴。
恶魔张开血盆大口,彷佛随时要咬碎琴也。像蛇一样的红舌在重重牙缝间蠢动。
「毫无招架之力的无名小卒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和我缔结契约!」
「那、那种事……」
琴也光是要承受恶魔泰山压顶似的声音就已经用尽全力
恶魔俯视着说不出话来的琴也,举起巨大的手臂。
「意志……你要坚定意志!」
他听到了琉美华的呼唤声。
「这里是你的血形成的空间,最能强烈反映出你的意志。所以……别输给恶魔的话语……」
琴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血如今就覆盖着自己。伴随着剧烈疼痛流出来的血,才不是为了这种恶魔而流。他想奉献鲜血的对象仅止一人,就是留美华。
琴也点头应允琉美华,接着面向恶魔。
「我不会和你订契约!我不会把留美华交给你!」
周围的墙壁脉动了一下,像在呼应他的吶喊。墙壁反应其意志,彷佛在主张它和琴也的身体是一体的。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你也清楚那个丫头的个性吧?你以为那个狂妄的丫头会服从你这种小角色吗?那家伙保证会背叛你,把你当成像垃圾一样舍弃、践踏。到那时候你才后悔流泪就太迟了!」
「……或许的确会变成这样。」
「看吧、看吧,你也这么认为吧!」
恶魔发出哄笑声。
「不过,那样也好。」
「唔?」
「不管未来会变成怎样,既然是留美华的意志,那我就愿意接受!」
恶魔不甘心地咬牙切齿。他勃然大怒,使劲挥下手腕。
然而那只手被缠住了。血色的柱子及墙壁伸出了好几条血管般的红线绑住了恶魔的手。
恶魔不服气地呻吟,依然俯视着琴也。
「你那样是得不到幸福的。你每天都得担惊受怕,不知那丫头何时会离你而去!」
「无所谓。至今我都撑过来了,今后我也撑得下去!」
随着意志增
强,红线的数量也逐渐增加,卷上了恶魔的角、喉咙。红线捕捉到巨大身体的各个部位,逐一缚紧,封住动作。
「你为何选择总有一天会结束的道路?你不想和我一起得到永远吗?」
「才不想!就算会结束,我还是选择和留美华在一起!」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红线一圈圈缠住貌似蜥蜴的恶魔的嘴,封住他的话语。
「我才不会后悔!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和留美华在一起!」
琴也最后一喊,红线陷入恶魔的身体,一口气寸断全身。恶魔甚至发不出惨叫,在瞬间化为无数碎片。
成排柱子在震动,恶魔四分五裂的身体崩塌了下来。
鲜红色像烟尘一样飘扬,地面不断摇晃。
然后恶魔半点不剩地没入血色的地板,彷佛溶化掉了一样。
琴也目睹恶魔彻底消失后,走向留美华。留美华依然静静闭着眼睛,被绑在床上躺着。
琴也一碰红线,红线就像浪花退去似的松开了。
琴也从床上抱起她的身体,悄悄搂入怀中。
「留美华,已经没事啰!」
琉美华‧路维特在两人身旁微微一笑,鞠躬行礼。
「谢谢你,将我从恶魔的咒缚中救了出来。」
「没这回事,我才要谢谢妳。来,妳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原本的世界吧!」
然而琉美华‧路维特轻轻摇头。
「……这里已经不是我所属的时代了。所以,请你们务必代替我,度过我所无法实现的美好人生。」
构筑她身影的光芒一摇,便逐渐变淡,最后消失了。
包围他们的红色空间渐渐流失退去。新鲜空气自裂缝流了进来,周遭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景色。不久,红色完全落到地面,化为血渍,最后就连血渍都变透明、消失不见了。
一回到现实,留美华在琴也怀中微微睁开眼睛。两人精疲力竭地坐在那座祭坛上。
不知不觉间天就快亮了。少女端正的五官包围在柔和的苍蓝空气中。
「嗯……学长……?」
留美华迷迷糊糊地张望四周,琴也微笑以对——
接着开口欲呼唤她的名字。
……但声音嘶哑,根本传不到留美华耳边。眼前也开始失焦摇晃,耳中所闻全都微弱而混浊。
留到最后的头部影子也已经归留美华所属,所有的感觉都丧失了。再过不久仅剩的知觉也将断绝吧!
留美华伸手搂着琴也的头。感觉不到那细瘦指尖的触感固然可惜,不过能像这样偎在她怀中也不错。要是可以一直这样永远待在她身边,那该有多好。
不过,就连这寂静的时间也马上就被打断。放肆踏入圣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两人面前站定,俯视着他们。是克劳斯。
「魔女啊……我不会放妳逍遥在外。」
受执着驱使的眼神瞪着留美华,他扬起法杖。
「住手!」
由奈一喊,克劳斯的动作一瞬间停止。
「克劳斯大人,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她的契约已经解除了!」
由奈介入他们之间,张开双手阻挡克劳斯。
「让开。就算契约解除,她依然保有强大的魔力,不能坐视不管。」
克劳斯推开由奈,再度俯视魔女。
留美华虽然也不甘示弱回瞪他,却掩不住损伤与疲劳。她伸直膝盖要站起来,但双脚一软,又瘫坐在地。
「琴也学长……对不起……」
克劳斯的法杖尖端发出黯淡的微光,在清晨的空气中诡谲地摇曳,令人联想到断头台的刀刃。
刀刃落下,悄然无声、却迅速而笔直地瞄准了魔女的颈项。
然而刀刃却没有命中留美华。
刀刃刺进了琴也飞身掩住留美华的背。
「……琴也……学长……?」
留美华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她的嘴角颤抖起来。
「没事啦……一点也不痛……一点知觉也没有的身体……终于能派上用场……」
琴也说完便无力一笑,身体就静静瘫了下去。
「不要啊~~~~~~~!」
由奈的惨叫声响起。
就连克劳斯也为之动摇,连忙收回法杖。
「学长!学长!琴也学长!请你张开眼睛!」
留美华不断叫着琴也,摇晃他的身体。琴也的表情充满平静,并未因疼痛而扭曲。
由奈将法杖架在他身上,念起祈祷词。法杖前端的宝石闪闪发光,在琴也身上洒下七彩光芒……幸好刚才那一击没有伤到要害的样子。琴也背上的伤口逐渐变小、变浅。
「真受不了你……别乱来好吗……」
由奈松了口气,擦擦眼泪。
留美华也露出放心的表情,轻轻抚摸琴也的头发。
克劳斯注视着眼前的三位年轻人好一阵子,最后放下法杖作罢。他从怀中掏出纸笔,写了些字以后扔向留美华。
「雾间留美华,请妳改天出庭魔女法庭。到时法庭应该会判决妳接受魔女解除仪式吧!」
克劳斯只留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离开大厅。
「羽田同学就拜托妳了。现在能救羽田同学的人,就只有雾间同学。」
由奈对留美华说道。
留美华目不转睛盯着由奈,鼻子哼了一声,别过眼去。
「我根本就没有意思答应妳的请求,我只是为了自己才想救琴也学长的。」
「嗯。这就好。」
由奈轻轻点头,欣然一笑。
「雨宫!妳还在做什么!快来帮忙治疗伤员!」
门外传来克劳斯的呼喊声。
「啊,是!我现在就过去!」
由奈连忙响应,跑了过去。
留美华注视着琴也,悄悄凑上脸,轻吻他的唇。
「我……」
留美华喃喃自语,用双手撕碎了魔女法庭的传票。
「已经不是魔女了……」
这时在大厅边缘,一只黑猫意兴阑珊地望着留美华。牠竖起毛打个了呵欠,便踩着懒洋洋的步伐消失在房间外。
窗外,东方的天空已是一片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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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也彷佛从梦中清醒似的缓缓睁开眼睑。原本像在雾里一样模糊的视野,此刻却带着清晰的轮廓。脸颊感受得到冰冷透彻的空气,耳边听得到远处小鸟的啼叫声。
「唔唔……嗯……留美华……?」
就像从沉眠中醒来一样,原本失去的头部五感全都回来了。晨光和户外流进来的空气刺得皮肤发疼,琴也就仰躺在祭坛上。
留美华的脸近在眼前。她跨坐在琴也身上,近得鼻子就快碰在一起,水汪汪的双眼注视着他。
「琴也学长……感觉怎样?」
「四周突然看得好清楚……咦?声音也发得出来了。」
留美华放心似的微笑。
「我帮学长恢复影子了……像这样。」
留美华将双唇按上琴也的唇。
柔软的甜蜜滋味在脑中扩散开来,那令人发麻的感觉在脑中鲜明地运作着。
「就像我拜托学长为我做的那样,这次换我来吻学长的身体……这么一来,学长的身体就能取回影子了。」
「可是,要是这么做,留美华不就……」
留美华不就会变回像遇见琴也之前那样没有影子的身体吗?
虽然琴也这么想,不过留美华心有灵犀似的摇了摇头。
「学长不用担心。恶魔已经回归黑暗深处,琉美华‧路维特的灵魂也恢复成受诅咒前的模样。然后她呢喃着,要为学长奉献她的力量。」
琴也隐约想起那个宛如天使的模样,从恶魔的诱惑中拯救了他。
「琉美华会成为学长新的影子……虽然我会丧失魔女的力量……不过,那种不祥的力量还是没有比较好。」
「留美华……」
琴也注视着她。就算她再也不是魔女,不对,正因如此,今后他更要守护她。琴也在心中这么下定了决心。
「那么学长,要开始啰!」
留美华这么说完,将脸往下移到琴也胸口。
「……咦,留美华?这、这是!」
琴也这时候才发现异状,吓得尖叫……他全身一丝不挂。
「为什么我没穿衣服!」
「哎呀,因为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就没办法亲吻学长的身体嘛!」
留美华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这么说。
「请学长维持这个姿势别动喔!」
「唔……嗯……」
留美华凑近脸,双唇按上琴也的右胸。那个部位起初没有任何感觉,随后逐渐涌出体温,血液开始循环。
「咿……」
唇瓣与舌尖的触感逐渐扩散,琴也忍不住叫出声。
留美华稍微移动位置,重复同样的动作。从肩膀到手腕,再往另一只手,就像缝纫机在车线一样连续不断。
「好痒、好痒喔……」
「所…
…所以……我叫你……不要……动……嘛……」
留美华吻着吻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逐渐包含怒气。要是不乖乖听话,留美华好像会发火,于是琴也就此默不作声。
宽敞的大厅包围在寂静中,只有留美华的亲吻声不断响起。
最后双唇触碰趾尖,大功告成时,留美华已经是满脸通红。
「结、结束了!学长可以起来了!」
琴也顶着茫然的脑袋起身,全身上下还残存着留美华柔软双唇的触感。
他试着伸出手来,只见那只手映着阳光,在地板上投射出浓黑的影子。清新的空气与日光的温度触及全身,感觉简直就像重获新生。
琴也穿好衣服后,凝视着红着一张脸坐在身旁的留美华。
他再次决定:今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要守护留美华到底。
「留美华,听我说。今后就由我来……」
「嘿!」
留美华突然捏了琴也的手。
「好、好痛喔!……留美华……?」
「会痛吗?那真是太好了。看来学长恢复原本的身体了。」
「啊,是啊!这都是拜留美华之赐。所以今后就由我来……」
话说到一半,琴也便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
留美华目不转睛看着琴也,嘴角往上勾起,浮现了非常可疑的笑容。
有种不好的预感窜上了琴也的背脊。
留美华绽颜一笑,尽情伸展双臂说了:
「果然啊,要是看不到学长喊痛的表情,那就太无趣了!」
「咦……我、我说,留、留美华……同学……?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后我会加倍折磨学长,请学长做好心理准备。」
「妳、妳这么一说,我岂不是前途堪忧……」
留美华无视于目瞪口呆的琴也,径自站了起来,高声宣言:
「那当然!今后我会不断搅乱琴也学长的一生,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