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说她一定是个女生了!」宝拉在通往教堂地下的一段充满霉味的石阶上,边说边嘟着嘴巴。「结果尼可罗他硬说人家穿着镗甲一定是个男生,所以他要为她看诊,就把人家强行带走了!」
「结果不就是个男的吗?」弗兰契丝嘉转头对着跟在后头的尼可罗开口问道。
「很不巧地,是个男的没错。」尼可罗耸耸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交给宝拉去料理他了,我可没有这种嗜好……」
「你看!你果然是期待人家是个女生才要帮他看诊的吧!」宝拉说。
「那张脸谁看了都会有这样的期待吧——唉唉~~真是太糟蹋他那一张脸了啦!上天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让一个男人拥有这么一张美貌呀……」
「结果到底怎么样了?他可以说话了吗?」
米娜娃走在最前面,似乎再也听不下去尼可罗和宝拉之间愚蠢至极的争执,带着非常不耐烦的语气开口问道。
「……嗯?啊、嗯。」站在她身后的宝拉出声答道:「昨天我帮他端晚餐过去的时候,看他应该已经没事了。不过他似乎什么话也不肯说。」
「怎么说他也是个白蔷薇骑士嘛。」弗兰契丝嘉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人可都是凭着满满的忠诚心把剑术练得可以劈山碎石的呢!我记得圣王国军中不过也就只有五个人获颁白蔷薇勋章,他们才不会对我们这些逆臣透露半点情报呢。」
「我会让他说的。」米娜娃看着持续向下方暗处延伸,好似没有尽头一般的阶梯,一个人嘟哝着。
「蜜娜,妳还真是死心眼呢。说要留他的命,把他抓起来的人也是妳。」
「不过就算蜜娜不说,我看团长也会下令要活捉他吧,为了赏心悦目这等理由之类的……」尼可罗带着轻佻的语气插了嘴,却被米娜娃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而赶紧噤口。
「……蜜娜,妳认识他吗?那个叫朱力欧的骑士……」弗兰契丝嘉把话题拉了回来。
「不认识。」米娜娃边说边再次往阶梯下方走去,「不过他认得我。」
「可是蜜娜的事,只要圣王国那边地位较高的人知道应该不算奇怪吧?」宝拉畏畏缩缩地开口问道。
「不过我猜……他应该跟希尔维雅有过接触才对,而且他还知道克里斯的事,因为他就是为了杀死克里断而来的。」
说到这里,米娜娃身后昏暗的楼梯问中传出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所以妳才非要他开口说话不可呀?」
大教堂底下的地下室其实不是什么监牢,而是为了让犯了错的信徒闭门思过,以净化其罪孽而造的。这里隔成了好几个狭小的隔间,只留了一扇坚固的木门作为隔间的出入口,实质上跟牢房没什么两样。
木门推开,油灯的光芒照进室内,一头银白色的发丝轻轻晃了一下。朱力欧抬起头,在刺眼的光线中忍不住瞇起了眼睛。现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武装了,双手也被紧紧地捆住。
「手会不会绑得太紧?腰跟脚会痛吗?还是有其他方会痛?如果你的血液不太流通的话……那个,我有带热水来,要不要我帮你擦擦?」
宝拉跑到朱力欧的身边,熟练地为他做了些检查。尼可罗说要在外面等而没有进来,因为这问隔间包含囚犯站进三个人就会嫌挤了。
「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已经一连持续了三天的庆祝活动,你在这边应该也听得见吧?」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我呀,每天从早到晚也都被市长呀、富商啦这些人邀请到家里参加宴会,都觉得厌烦了。这个受到帕露凯诸神庇佑的都市居民也真的是够现实的了,在我们刚到的时候还要把我们赶出去呢,现在却把我当成了圣女一样款待了。」
「……不就是妳让他们这么做的吗?」朱力欧小小声嘟哝着,米娜娃惊讶地挑起眉毛。因为打从朱力欧被囚的这三天以来,他从没有开口说过话。
「妳竟然想出了占领音乐厅,用管风琴发出指示的作战计划……其实比起这种方式,还有其它更多更安全的方法吧。所以妳根本是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方法煽动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了吧?」朱力欧说。
这时候米娜娃想起了当初开门时的情景……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被管风琴的圣歌吸引过来,带着所有能用的武器聚集到大教堂前。虽然当时圣王国军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动,不过应该是银卵骑士团的两倍以上吧。
然而,圣王国军失去了部队的指挥中枢根本抵挡不了大量涌入的居民百姓。一切就跟弗兰契丝嘉先前的预告一样,她只花了一天就把大教堂内的一万圣王国驻军给歼灭掉了。
「会用管风琴这一招其实还有要让军监也听见的意思啦。」弗兰契丝嘉说。
待在城镇入口处待命的军监想必应该有听到管风琴的乐声,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高唱着凯旋歌才对。他们没等到弗兰契丝嘉的战果报告,已经先出发与北方的大部队会合去了。
「真是一群急躁的家伙。他们根本就不用自己去回报战况嘛,就这么想在大主教座下面前邀功呀……」弗兰契丝嘉说。
「这不也是在妳的计算之内吗?妳为了让军监及早动身回报战果,特地让他们在城镇外头待命,不然大教堂内一片混乱,到时候他们就出不去了。」
我们该更谨慎一点的……朱力欧咬着嘴唇说。
「还好你不是驻军司令。」弗兰契丝嘉笑着说:「虽然我想给你一个深吻代表我的敬意,不过我看要是我再靠近一步,我的喉咙就会被你咬破了,真可惜。」
米娜娃听了瞟了自己的主子一眼,心想,这家伙真不得了——从朱力欧身上散发的、满布着整间牢房的杀气,连弗兰契丝嘉也而感受到了。这名忠诚的白蔷薇骑士看来也发现这名年轻的札卡利亚公爵千金将会是圣王国最大的敌人,要是有机会下手,他肯定不会有任何犹豫。
「咦?咦?咬、咬破喉咙?」
帮朱力欧擦着身体的宝拉紧张得赶忙站了起来。
「妳不用担心啦,宝拉。白蔷薇骑士不会做这种有损名誉的事啦,妳安心照顾他吧,结束之后妳就出去,然后把他交给蜜娜处理就好。」
「是、是!」
朱力欧带着讶异的眼神瞇起了眼睛,米娜娃也看了弗兰契丝嘉一眼。
(交给我处理?)
「如果要他开口说话的话,不就只有妳才有这个能耐了吗?」弗兰契丝嘉说着拍了一下米娜娃头顶上的王冠。
待弗兰契丝嘉和宝拉离开之后,米娜娃将油灯提到面前,将头面向蹲在暗处的朱力欧。
——我该怎开口问他呢……什么样的话他才会肯说呢……
「……希尔维雅……」米娜娃最后还是把心里最关心的事脱口说了出来:「希尔维雅还好吗?」
朱力欧听到这声询问,身子在油灯光线勉强照得到的昏暗处稍微晃了一下。他压抑住了呼吸,摇摇头说:「希尔维雅陛下非常担心米娜娃陛下的事,就连微臣说要来杀死拥有野兽烙印的人的时候,陛下她也……」几声难以启齿而梗住的呼吸声之后,朱力欧继续说:「陛下说,这个人是米娜娃陛下身边非常重要的人,所以要微臣不要杀他……」
米娜娃听了咬起了自己的下嘴唇。
「米娜娃陛下,您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朱力欧的质问让米娜娃肩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要是当时没能阻止他的话,所有人都会被他给吃掉的……」
「我知道。」米娜娃说。
「那陛下您为什么——」
「我……我说不上来。」
这句话让朱力欧清澈的双眸在疑惑中颤动。
米娜娃不想让克里斯死掉,但原因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朱力欧用冰冷的眼睛望着她,听着她在沉默中诉说的话语。
「原来如此,原因就跟希尔维雅陛下说的一样对吧?」
(重要的人……)
(是吗?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这个人对陛下您有这么样的重要呢?他不是本来还是您的敌人吗?微臣……也不明白,为什么希尔维雅陛下跟您一样这么袒护他……」朱力欧口中的话语这里稍微顿了一下,抬头望向粗糙且昏暗的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米娜娃陛下,微臣没办法将希尔维雅陛下的事情透露给您知道。因为,微臣觉得,希尔维雅陛下非常不希望您因为她的事情担心。」
这番话让米娜娃觉得自己的胸口传出一阵揪心的疼痛。
(换句话说,希尔维雅身上发生的事,根本没有一件事可以让我听了觉得安心的。)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毕竟王宫里头,她的身边站的神官团还有大公家人,每一个都只是想要利用她身上的预言能力而已……)
米娜娃弓起了手指狠狠掐着自己裸露的上臂。她觉得自责,被拉扯到的伤口因此传出阵阵的疼痛。
「……难道……难道就没有人可以陪在希尔维雅身边吗?」
这声质问让朱力欧的脸庞扭曲得整个揪在
一起。
米娜娃跪在眼前这名骑士面前,抓起了他束在后头的白银色发束,「你呢?你知道多少关于希尔维雅的事?你知道她现在必须承受怎么样的痛苦吧?这条发带是她的,所以你之前曾经待在她的身边对吧?是这样没错吧?」
朱力欧一张宛如年轻女孩怯懦而苍白的脸庞之中,一对嘴唇不断发出颤抖,什么话也答不出来。他不由得将目光从米娜娃的脸上移开。
米娜娃松开手,一束银色的发束就顺着朱力欧纤细的肩膀落到了身前。
(我在干什么呀我……)
(我根本没资格为了希尔维雅的事去责怪任何人呀。)
(因为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米娜娃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朱力欧。油灯在牢房的石墙和木门起伏间映出的黑影幢幢,像是感染了热病时的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骑士吗?为什么骑士可以进得了后宫?」
米娜娃待在王宫里的时间虽短,但她从没看过王配侯和神官团以外的人进出后宫。另外,她想问的还有一件事——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对方没有回话。米娜娃呼了一口气——虽然这个人的身分让她觉得非常在意,但她还有更多事情想问。
「你知道克里斯的事是吗?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朱力欧还是没有作答,甚至一点反应也没有。一股冥顽的静默空气凝固在米娜娃的身后,始终不肯散去——作为圣王国的骑士,绝不能对敌军透露任何事情。如此一来,他能说的就只有跟米娜娃人身安全有关的事了。
「关于野兽烙印的事也不能说吗?」米娜娃背对着朱力欧问。油灯贪噬着燃料的滋滋声不绝于耳。
「……是欧克斯。」
这个受诅咒的神祇名讳让米娜娃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她不寒而栗地紧抱着自己的肩膀。
「这个禁忌的神祇名讳,想必米娜娃陛下也曾经听闻过吧……那个男人非常危险。」
「我没听过。」米娜娃甩乱了一头红发并没有承认,「我在学习到关于诸神祇的事情之前就已经逃离王宫了,所以我不知道,关于烙印的事我全都不知道。这些神祇的烙印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杀死柯尼勒斯大公殿下的人就是他吧?」朱力欧忽然丢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诸神祇将这头野兽封印在地下的深渊之中,但这道封印的其中一条锁链被斩断了,所以他现在取回了能够呼应来自地狱的呼唤能力,我原本也以为这是个神话,但米娜娃陛下也看见了吧?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死亡——他、他……」
「……你住口。」
「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将米娜娃陛下您——还有希尔维雅陛下杀死的人,是唯一一个可以杀死受到杜克神庇佑的托宣女王的人呀!所以我们得趁早把他解决掉——」
「那又怎么样!」
米娜娃激动的声音在石室中产生了嗡嗡嗡的共鸣声。她回过头,看到朱力欧一双困惑的眼神,「反正到头来我跟希尔维雅都会被杀的不是吗,我们必须产下受到受到杜克神庇佑的女儿,然后就会被杀——你说要杀死克里斯是吗?这是王配侯的命令吗?还是你自己的意志?少无聊了,你这么做能保护的只有圣王族的血脉而已!」
白蔷薇骑士的脸庞此时似乎渗出了裂痕。他圆睁着双眼,嘴唇不断发出颤抖。米娜娃转身背向了朱力欧,她在离开之前向身后丢了这么一句话:
「我才不管什么命运呢!那些神祇要怎么互咬、要怎么自取灭亡都随弛们的便!不论是我、希尔维雅,还是克里斯,我们都不是为了要成为牠们彼此斗争的道具而生的!」
克里斯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阶梯下方飘了上来,因而将头从膝盖间抬起。窗外洒下耀眼的阳光将随性散布在地上的行李晒得非常温暖。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最好的旅馆,因此床不过两张,但整个房间却宽阔得让人觉得有些寒冷。铃铛、鼓声和笛声合奏着献给帕露凯诸神的圣歌、醉鬼胡言乱语的声音,这些庆典中的喧噪声让克里斯觉得不快。
——这样的庆典到底要持续多久?
——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庆祝的?
他察觉到有人来到门外,于是不由自主地将双脚缩到了床上。
「……嗯,他可能会有一些发泄的动作……所以交给妳了。」
是吉尔伯特的声音。门开了,一阵脚步声走进门内。克里斯没抬起头,但他从映在地上的影子就可以看出来这人是米娜娃。米娜娃还没有靠近到克里斯可以看到她的鞋尖,脚步就停了下来。门关上了,应该是守在门外的吉尔伯特关的门吧?
克里斯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头也没拾起来,就这么不发一语地抱着自己的双膝。
窗外一群欢声喜庆的队伍走过,「……你的伤好点了吗?」米娜娃的声音随着阳光一同洒下。
「我没受伤……」克里斯冷冷地把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脸颊上传来一阵酥麻的疼痛——那里肯定肿起来了。
「这是被吉尔伯特打的。因为我说我要把剑还给他……然后他就把我关起来了。」他说着说着,自己干笑了几声。
「是因为你说要退团的关系吗?」米娜娃问。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妳不也看见了吗?
——妳不是差点就要被我给吃掉了吗?为什么还要问这种话?
——妳不是生气了吗?因为我答应要成为妳的奴隶却自己一个人冲出去了……
克里斯拾起头,紧绷的心绪几乎要让他觉得窒息。米娜娃就站在眼前,她那纤细的身段,怎么看也不像驰骋在战场上的战士。现在她没有穿着平时那件两只宽袖宛如羽翼的衣服,一对纤弱的肩膀坦露在外。右肩上,克里斯造成的伤口缠绕着绷带还渗出了干涸的血渍——她藏在红发底下的一双黑色眼眸正深深沉在泪光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妳要哭呢……
「我已经不行了。」克里斯开口说话的同时,缠在膝盖上的双手也跟着发出颤抖,「现在已经不只是新月的晚上会变成这样……就连黄昏,还有天亮的时候也会,那些声音都会出现……只要我身上沾染了鲜血,我就——我就无法克制自己了!」
——我杀了好多人,就连银卵骑士团的人也杀……
——所以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不是克制住了吗……」
米娜娃的声音让克里斯低垂的头反射性地拾了起来。她紧咬着下唇,正拚了命地想要忍住眼眶中快要决堤的泪水,「你不是……在我的呼唤中……克制住了吗?」
「可是、可是——」克里斯的喉咙里忽然涌出了一阵滚烫的情绪,连同血腥味一起流入了他的口腔:「难道妳要在我每次都无法克制自己的时候,用那种方法阻止我吗!我、我才不要这样——如果妳不愿意杀了我,那我就只有自己消失了!」
「不是我阻止你的!是你自己克制住自己的!你不要推给我!」
克里斯哑口无言地愣住了。他看着米娜娃浸润在泪水中颤动的一双黑色眼眸。
——是我自己……克制住的?
「妳在说什么呀!这怎么可能!我不可能——我不可能自己……」
「这才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呢!」米娜娃穿过窗外洒在地上的阳光,站在克里斯的面前,「你不是……在杀死我的梦中对我说过好几次……说过好几次你妈妈的事吗?」
——我妈妈……的事?
「我不准你说不记得了!」米娜娃的声音和她湿润眼眶中的双眸同样颤抖着,「你说你从出生之后一直到离开村子以前也经过了好几次的新月不是吗?你说过你在这中间听过好几次、好几次野兽的怒吼!那那时候呢?你怎么做?你杀了她,然后吃掉了她的好运了吗?没有吧!你给我好好想想啦!」
克里斯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内侧似乎窜出了一道裂痕……
——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的时候……
——我在每个新月之夜都听到了野兽的呼唤……但即便如此……
克里斯回神的时候,米娜娃冰冷的手已经掐在他的脖子上头。火红的一张脸贴到他的面前,两人的鼻尖差点就要碰在一块。
「是你克制住了……」米娜娃细碎的声音戳进了克里斯的记忆之中,挑起了曾几何时的每个新月之夜。
——是我……克制住了自己,让身上的野兽……没能得逞,吃掉母亲的吗?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也做得到吧!」
米娜娃嘶吼声中,肩膀猛力地发出颤抖。克里斯没办法直视着她的眼神,因而低下头,「……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
米娜娃豆大的泪珠砰通一声落到了克里斯的脸上。大声哭出来的米娜娃脸色变得更加红润。接着,她用力地推了一下克里斯,让他狠狠撞在床板上,「你是说,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母亲办到。但为
了——为了我你却没有把握吗!」
一股气梗在胸口,克里斯咳了两声然后撑起了身子。他看着米娜娃带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张脸在愤怒和泪水中变得火红的模样。她退到了离开床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在窗边洒下来的阳光底下,「讨厌!我、我不管你了!随便你要离开,要死在哪里好了!」
米娜娃激动得将地板上散落的行李一件一件扔到克里斯身上,然后冲出了这间寝室。房门被用力地关上,克里斯这才猛然回神,从床上跪到了地上。
——我……我到底……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怎么说出了这么过分的话?
——米娜娃一直都在为我担心……但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克里斯用力地踹开了门板,冲出寝室,但这时候甩着红发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还勉强听得见脚步声是从楼下传来的。
克里斯这时候没看到原本应该要守在门外的吉尔伯特,但也没时间觉得讶异了。他差点要跌倒地狂奔了出去,跑下楼梯然后大叫:「米娜娃,对不起啦!我、我——那个,米娜娃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他下了楼梯,还差几阶就来到一楼的酒吧,但人却呆在楼梯上僵住了。
米娜娃的背影就坐在距离克里斯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她右手边坐着的弗兰契丝嘉轻抚着那一头红发说:「没办法啦,怎么能比得上人家老妈呢?那可是女人一辈子最大的敌人呀!」坐在左边的宝拉也说:「那个,要是蜜娜也学得像个人家的母亲,也会煮饭的话一定也可以绑住克里斯的——」话没说完,米娜娃便气得肩膀发抖,大声叫道:「妳们猪头呀,才不是这个问题啦!」周围的骑士同袍们也纷纷插嘴:「唉呀,他还没有断奶嘛。」「这一定是因为蜜娜没什么胸部的关系啦!」「妳去跟团长分一点过来吧?」
站在最靠近克里斯的吉尔伯特是第一个发现他跑下来而望过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克里斯的呼喊,米娜娃甩了一头红发,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泪眼汪汪的模样。
「唉呀呀,太好了,蜜娜!」弗兰契丝嘉拍了拍米娜娃的肩膀,「妳对人家来说非常重要呢。」
米娜娃听得连耳根子都红了,「才、才没有咧——克里斯!谁、谁教你喊这么大声的!你不知道大家部在吗!」
克里斯仍没办法开口说话。他带着瘫软的脚步,像是滑下阶梯一般走进了一楼的酒吧。几名男子绕过米娜娃坐的那张桌子朝着克里斯围了上来。
「……你、你们……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要离队,然后被队长狠狠揍了一拳关紧闭了吗?」
「我们还没揍你呢!当然要来了!」
「你看了蜜娜的裸体就这么逃走,看我们放不放过你!」
「我没有被他看到啦!」米娜娃朝着人墙气得大吼了一声。
「克里斯,我说你呀,第一个攻破城门的人竟然没有出席宴会,你在搞什么东西呀?」一是呀!喝酒的时候你也要当第一个呀,怎么能跑呢!」「战功跟奖金你也是拿最多的耶!一一对呀!你要请全队的人喝酒耶!」「——好,那现在就把克里斯拉进来,大家再庆祝打了胜仗喝一杯吧!」「可以吧?团长?」
「我说,南方的远征军要调回来了耶?部队里的士兵们全都出去侦察,或者挖壕沟去了,怎么你们这些当人家队长的在大白天里……」弗兰契丝嘉这句话说得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张阴郁的表情,她没办法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喝一巡喔?」
大白天的酒吧中扬起一阵欢呼声。克里斯被强壮的两名骑士抓着肩膀跟两脚抬到了米娜娃身边的椅子上。烤肉的油香弥漫,酒杯对干的清脆声响此起彼落,年老的佣兵口中开始高唱着战场上广为流传的、歌词下流的歌。米娜娃则只是偶尔狠狠踹了克里斯的小腿腔一脚,从头到尾都闷不吭声地别过头,看也不看克里斯。因此,其实克里斯已经感动得快哭出来了,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吧。
——我要待在这里,我要为了大家……
他握紧了酒杯,紧紧地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要让周围的温情惹得他真的掉下眼泪。
——我要为了待在米娜娃的身边……
——就算我非得永远跟身上的这头野兽拚斗不可。
因为,这里有人呼唤着他。
※
隔天早上,几具尸体在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被人给发现。发现尸体的人是教会的老僧。银卵骑士团则是接到了市长的通报之后,弗兰契丝嘉把克里斯挖起来,带着亲卫队跟尼可罗一起赶往尸首被人发现的现场。
广场中央的石柱周围聚集了大批围观的群众。这些人全都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容,看着被绑在石柱上的尸体吓得说不出话来。克里斯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石柱前看到同样的景象,忍不住也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三名死状凄惨的尸体被乱绳捆绑在石柱上头,铠甲上刻的是公王国的徽章,还有无袖外罩衫也是。
「……是……是军监……是吗?」
弗兰契丝嘉抬起头来,带着颤抖的声音喃喃问了一句。一旁的吉尔伯特则点了点头。被绑在石柱上的三人,脸全被刮花了;眼窝处绑上了一条紫色的布条,不太容易认出他们的长相。宝拉吓得嘴唇发紫,双手十指交扣地不断念着为死者镇魂的祈祷词。
这三人确实是拉坡拉几亚、榭露齐尼亚,还有札帕尼亚三个公王国国军派出来的军监。他们在攻城战时在城镇外头待命,之后应该是在得知部队打赢了这场仗之后便旋即离开,去和北方大主教带领的主力部队会合,报告战果去了。但……
「快点先把他们放下来吧!不然我没办法验尸!」尼可罗带着僵硬的语气说道。
躺在石砖地上的尸体像是冻僵了一般非常僵硬。
「距离他们被杀的时间应该已经整整一天了。还有这个……」军医说着伸手指着缠在死者眼窝上的布条,上面绣着一块由两只独角兽头顶着的徽章。
「……是艾比梅斯家的徽章。」弗兰契丝嘉嘟哝了一声。朱力欧听得整个人愣住了——艾比梅斯,是三大公家,柯尼勒斯一家的姓氏。照这么看来,难道这三名军监是在往北方移动的过程中被圣王国的人——而且是三大公家的人给杀了吗……之后还被送回到了普林齐诺坡里?
「吉尔,派侦察兵北上。」弗兰契丝嘉说。
「侦察兵在接到通知的时候就已经派出去了。」
尼可罗解开其中一具尸体上的披肩,裸露出尸体的上半身。他的胸口上不知道是用短刀还是什么东西刻的,留下了一道像是图腾一般的伤口。
其它两具尸体也有着同样的刻印,宛如是种签名一样。
——是烙印?
——不对,这东西跟我的很像,但是……
这时候,陪伴着验尸的老僧看到那副图样,整个人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吗?」尼可罗赶忙回身开口问道。
这名老僧举起了皱巴巴的手指,指着尸体胸口那一副看起来像是某种图腾的伤口,「……霍勃斯……」这时候所有人的视线也跟着从老僧身上移回到了那一道伤口上头。
「……这是司掌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印记。」
这个名讳像是湿润的纸张一般贴到了克里斯的颈子上,接着,一阵军靴赶上前来的声音让克里斯惊呼一声抬头——
「团长——」
随着声音拨开人群一同挤了进来的是三名银卵骑士团的轻装骑兵。他们一齐跪在弗兰契丝嘉的膝前,由其中一个人带着急促的呼吸开口,「是圣王国军,他们从北方二十公里左右沿着河川下来,兵力大约两万!」
「……从北方也有?」尼可罗唉了一声。
弗兰契丝嘉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再次低头看着脚边死状凄惨的三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