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地下室中,浓浊的空气震荡着。朱力欧因为嗅到动静而抬起头。
小小的木窗中透出微光,耳边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有人提着灯走进囚禁着朱力欧的地下室来。
「我不知道这样的处置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就请你忍耐一点吧。」
是弗兰契丝嘉的声音。朱力欧靠近窗边想看看外头的情况。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可以挣脱绑住手脚的绳索,因此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弗兰,要藏也不用把他藏在这里嘛。那个……我、我房间也可以让他躲呀。」
看来米娜娃也在。把他藏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介意躲在这里。毕竟这里除了教会的人以外,没有人其他知道。而且留在这里也可以监视他。」
听到克里斯的声音,朱力欧整个人僵住了。
「而且,我也有话要问他。」
门打开了,油灯的火光刺进习惯了黑暗的朱力欧眼中。
「嗨,朱力欧,你还好吗?」
他在逆光中的金色长发轻轻摇曳着。弗兰契丝嘉站在门口说话,没打算走进牢房里。
「我怕你寂寞,所以派克里斯来看守你了。就某方面来说,他跟你的情况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你们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聊吧?」
弗兰契丝嘉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愚弄的意味。朱力欧眯起眼睛凝视着,在金发背后出现一头红发,以及克里斯的黑影。
「克里斯,这个可爱的白蔷薇骑士似乎很擅长从捆绑中挣脱喔。你要跟他说话可以,不过小心别被这只猫咪给抓伤了。」
弗兰契丝嘉给克里斯的警告让朱力欧表情僵硬。虽然他现在手脚上还缠着绳索,不过对方似乎已经察觉到绳索被松开了。
门再度关上,不过交谈声还是隔着木门传了进来。
「不行,只有克里斯还是太危险了,这家伙就是为了取克里斯的性命而来的呀。我也要待在这里,我要看着他。」
「米娜娃,你还有其他事要做。吉伯特现在可是一个人在镇上到处奔走啊。」
「呜呜……可是、可是!」
「我说蜜娜,这里还有朱力欧在,你也没办法跟克里斯两人独处呀。这里或许很暗,可是声音是藏不住的喔。」
「你在说什么啦!」
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的声音随着走上阶梯的脚步声远去,朱力欧这才将胸腔里的一半空气吐了出来。
木门那头还有一个人的气息——是克里斯托弗洛,他必须躲藏在这间地下室里。为什么呢?
总之,目标近在咫尺。对方带着剑,而朱力欧则是手无寸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力欧扭动身后的双手,从绳索中挣脱,接下来他很快地解开了绑在脚上的绳索。反正早就被人看透,现在也没有理由继续装乖了。
他站起来,这时候木门打开了。
克里斯将油灯放在身后的地板上。黑暗中,那一双眼睛没有杀气,但警戒的态势看来随时都能拔剑。
朱力欧不敢大意,他将背贴到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眼前的状况。
「……既然你随时都逃得掉,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说起来,这还是朱力欧头一次听到克里斯的声音。对方的声音竟是如此稚嫩,甚至有些不太可靠,实在不像是毁灭之兽附身的男人该有的声音。
即便如此,朱力欧知道自己绝不能放松神经。
「我是来杀你的,逃了要干什么。」
「是因为……希尔维雅的命令吗?」
「不准你拿掉尊称直呼陛下的名讳!」
「啊、唉呀,抱歉。」克里斯觉得有些愧疚。「因为米娜娃都是这么叫她,所以一直没意识到她其实是女王陛下。而且我跟希尔维雅陛下见过一次面,总觉得弗兰契丝嘉还比较有女王的样子。」
「你跟希尔维雅陛下见过面?你对陛下做了什么!不然陛下怎么会对你——」
朱力欧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希尔维雅说过不能杀克里斯,因为他对米娜娃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这是身为骑士必须肩负的任务。你的存在会危害到希尔维雅陛下,我得杀了你。」
克里斯在细细的呼吸声中走进牢房,来到朱力欧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眸正对着朱力欧的目光。
「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吗,朱力欧?」
朱力欧别开眼睛没有答腔。
「……我不知道你姓什么,或许不知道也比较好。不过,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你……你说什么?」
这句话让朱力欧动摇了。
「如果只是比剑术的话,你应该比我强吧。而且你也没有被地狱之门给卷进去,想必在精神上曾经过相当程度的锻炼。要是你早点出现在我面前,就可以在我还没有时间思考的时候把我杀了。」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因为我遇见了米娜娃。」
克里斯的眼神仿佛细数着黎明时的晨星般清澈。
「因为我有了米娜娃,所以绝不能让你杀掉。」
一阵恶寒窜过朱力欧的背脊,他不由白主地颤抖着。
这个男人一定不正常。否则他为什么可以像是在田里洒水一样,毫不在乎地谈论死亡?
「如果真的为米娜娃陛下着想,就该马上从这个世上消失。你是吞噬命运的野兽,你还不懂吗?」
「我懂,我才刚从教会长老的口中听到这件事。」
克里斯将手贴在额头上。黑暗中有一道青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知道烙印确实是在发光。
「我从他口中听到关于创世之兽的事。虽然一直隐约知道身上这头野兽绝不是人类可以对付的……不过,我从没想过这是神的印记。」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
朱力欧忘我地冲向克里斯。克里斯将他一把抓住,紧扣在两侧手腕上的力量让他吓了一跳。那双宛如吞噬了所有声音、有如暗夜般漆黑的眼眸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跟米娜娃在一起了。管他是野兽还是什么的,我不想被那种东西牵引着自己的命运,然后去送死。」
「你干什么!要撒赖小孩子也会!你——你要是被身上这头野兽给吞掉了,就连米娜娃陛下也会遭到你的毒手!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忘记,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朱力欧原本想抓住克里斯,却反过来被抓住。他的手腕此时仍被克里斯紧扣着。
「所以,我要你告诉我。我听米娜娃说过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该怎么制住身上这头野兽。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死者的呼唤。而且也不曾像之前那样打开地狱之门,将活人全部吞进去——」
「你杀了柯尼勒斯大公对吧!」
朱力欧吐出了混浊的声音。
「柯尼勒斯大公身上——也有烙印对吧?他的妖剑声名远播。」
如果这同样也是人类不该有的力量……
「……有,他身上跟我一样的地方也有烙印。」
克里斯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他拥有能够操弄人类躯体的骇人力量。」
果然……朱力欧咬牙吞下了这个苦涩的答案。他多希望自己没有猜中。
柯尼勒斯身上的应该就是司掌陶醉之力的神祇——雅克斯的烙印。
类似的烙印,不仅王配侯格雷烈斯有,就连那个野蛮粗鄙的迪罗涅斯将军也有。前者是司掌梦想的神祇伊凯洛斯的印记。后者则是司掌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印记。
另外,路裘斯虽然没有展示给朱力欧看过,不过他身上肯定也有印记。
「这些神灵,全都是在时间开始流动的那一刻,降临到地上夺走冥王欧克斯的力量,将他锁进地狱中的堕神。三大公家身上则是承继了这些神祇的血源。」
朱力欧不愿相信,但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在他面前的克里斯仍是一脸不解。
「还不懂吗?因为你拔去了锁住冥王、代表雅克斯神的钢钉,所以取回冥王原有的力量了。」
这是冥王欧克斯的力量,这些力量分散成一百一十一块。如今,其中一块回到了克里斯的手中,并将大教堂变成一座地狱。一旦堕神所代表的钢钉全部拔除,冥王欧克斯肯定会将整个世界侵吞殆尽吧。
「对于你的存在,大公们已经无法再坐视不管。柯尼勒斯不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我会杀了他们,然后将野兽之力一点一点地收回来吗?为什么我会拥有烙印呢?而且柯尼勒斯早就知道我有这幅烙印了!我、我——」
克里斯将内心的挣扎吐露出来。
「因为你身上流有大公家的血。」
朱力欧的回答让克里斯脸上的表情瞬间崩裂。
「我、我吗……?」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而且你已经在果胎讬宣中被选上了。」
朱力欧说出这个令他感到万分沉痛的事实。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被选为希尔维雅陛下的夫婿。接下来你会杀死希尔维雅陛下。」
有人想将克里斯迎回圣都,让他成为女王夫婿。也有人为了避免这个结果替圣王国引来灾祸,想要杀掉他。工宫中纠结的种种思绪,全都是以克里斯为中心。现在,就算他想避开那些拥有烙印的人也没办法了。
克里斯必须持续杀戮,他得杀死那些与圣王族有所牵连的人。
「是、是吗?所以他们……才会要我……」
克里斯一脸茫然地嘟哝着,面无血色。朱力欧伸手掐住克里斯的颈子。我得立刻杀掉他。然而,双手却使不出力气。希尔维雅的声声哀求仍萦绕在他耳边。
『——因为克里斯对姊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呀。』
『——你不能杀死他,拜托你不要为了这种事回到战场去。』
『——不要走,拜托你不要走。』
(为了希尔维雅陛下,我非杀了他不可。)
(这跟大公殿下的命令无关,全是为了希尔维雅陛下——)
不论如何说服自己,指尖就是使不出力气。心底的迷惑令他的意志软化。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犹豫不决!)
终于,克里斯有气无力地拨开了朱力欧的手。朱力欧差点就这么瘫坐到石床地板上,还好克里斯早一步将他搀扶住。
克里斯的声音由上方传来。
「圣王国军已经来到城镇北方邻近处了。对方的将军要求这边将我交出去,说是只要得到我,他们就不会对普林齐诺坡里展开攻击。」
朱力欧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是迪罗涅斯。一定是他。他打算把克里斯带回圣都,让他成为王绅,然后将圣王国的权力纳入自己掌中。朱力欧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让克里斯向他屈服,但如果是他,肯定什么卑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吧。
「所以弗兰契丝嘉才会要我躲起来,现在镇上的人正在拼了命地到处找我。」
「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将你带去圣都的,我会在这之前就杀了你。」
朱力欧开始扭动身体挣扎着。
「你以为我会向这种莫名其妙的命运屈服吗?」克里斯的口吻十分强硬。「我才不要以死在你手上这种方式摆脱命运。在我死后,难道就不会有其他人被选为下一个女王夫婿吗!既然要保护希尔维雅,为什么不待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呢!」
漆黑的眼眸锁住了朱力欧,令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倚靠着克里斯,缓缓滑坐到石床地板上。
为什么我要离开王宫来到这里?那是因为——
我要杀死命中注定将会伤害希尔维雅的家伙。我要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为了保护希尔维雅陛下,我一定要杀死他——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
(为什么不留在王宫里头呢?)
(为什么我不留在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等待那个命运到来,然后杀掉这个命中注定会伤害希尔维雅陛下的家伙呢?为什么我要离开圣都来到这里呢?)
这跟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下达的命令无关。两名王配侯实际上也是会对希尔维雅造成威胁的敌人,他在这种情况下还丢下希尔维雅离开了王宫——为什么?
「……因为我被人利用……害得希尔维雅陛下陷入了困境……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留在陛下的身边了。」
朱力欧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回答。
「是希尔维雅这么说的吗?是她要你离开的?」
克里斯的质问深深刺进了朱力欧的胸口。
希尔维雅要他不要走。然而,他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王宫。
为什么——
朱力欧现在知道了,他痛切地领悟到了答案。
因为他选择逃避。他自诩为希尔维雅的守护骑士,却轻易地就被格雷烈斯利用。他想逃避这个丢脸的过去,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直视希尔维雅内心的痛苦了。
原本以为只要重回战场杀死克里斯,就可以说服自己,说他离开希尔维雅身边,是为了保护她而作战。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我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听到要杀的人所说的话才发现到这点呢?)
「……对不起,朱力欧。」
克里斯不安的声音轻轻地从身后传来。朱力欧垂着头,肩膀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我也逃避过好几次。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你。」
(住口,你到底懂什么了!)
(我是为了杀你而来的呀。)
(为什么我得让你同情?为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怜悯?)
朱力欧伸出指头,用指尖抠着冰冷的石床地板,此刻的他忍受着从未经历过的痛楚。接着,石床地板坚硬的触感突然消失。他的视线笼罩在一片黑雾中,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他失去意识倒在地板上,耳边传来克里斯拼命呼喊的声音,他感觉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
「你们是在庇护他吧!我听说这个叫克里斯托弗洛的家伙,之前是圣王国军的佣兵不是吗!而且他还参加过一年前的大教堂攻略战呢!」
自警团团长的怒骂声在狭小的南圣堂中回荡着。
「他之所以能够担任先锋,轻易打开教堂大门,是因为他曾经当过圣王国军的佣兵吧。这家伙搞不好是个内贼,快点把他交出来!」
这个人能在精挑细选的两千名勇士中当上团长,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有一副健壮的手臂和厚实的胸膛,看来非常强壮。但在弗兰契丝嘉眼中,他不过是个在乡下剧场中跑龙套的演员罢了。
「我拒绝。」
弗兰契丝嘉笑着说道。
「他是骑士团的一员。我身为骑士团的团长,有义务保护部下。」
「你打算拿骑士的原则来当挡箭牌,陷市民百姓于危险之中吗!」
面对札卡利亚公王的千金,竟然还敢摆出这副咄咄逼人的态度,弗兰契丝嘉对他这点倒是觉得满钦佩的,而且,这个公王千金前几天还被居民们盛赞是夺回大教堂的圣女呢。原来如此,难怪普林齐诺坡里要被人戏称为傲慢之神的名字。
市长和迪罗涅斯将军见面的事,弗兰契丝嘉已经从米娜娃那儿听说了。这位市长被吓得全身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才会由自警团的团长代为前来要人。
他并不是单独前来。这名团长的身后还跟着百余名自警团的团员,现在聚集在外面的庭院里。
「我不跟你说了。你不交人的话,我们就自己搜。」
「请便,反正这里是为虔诚教徒盖的大教堂。不过,我以友军的身分给你一个忠告,吊祭死者的仪式还在进行当中,公餐礼今后也会依照既定的时间举行,还请你不要打扰到诸位祭司座下跟信徒。」
自警团的团员像是刻意张扬一般,往大教堂各地散开时,还故意将铠甲与军靴碰撞得铿锵作响。还好她已经把克里斯藏到地窖去了。不过,看到这些人积极搜索的模样,她很担心就算这间大教堂再大,克里斯迟早也是会被他们找到的。
「这些家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怎样?我们不是才被他们当成英雄的吗?」
尼可罗站在柱子后面一脸不悦地抱怨着,站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士团老兵也跟着点头附和。
弗兰契丝嘉说他们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要求他们不要出来,所以每个人都乖乖地躲在一边。
「没办法。」弗兰契丝嘉耸了耸肩。「他们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要保护家园嘛!我看就算他们把克里斯交出去,也只是让对方慢一点攻过来而已吧。」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团长?」
「只能尽量将交出克里斯的时间往后拖延啰。」
「那到头来——」
「弗兰殿下,我回来了。」
刚硬的嗓音让围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的几名老骑士吓得跳了起来。只见一个小小、细长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礼拜堂另一侧的出入口,是亲卫队队长吉伯特。这个人还是一样,不论走到哪都没有脚步声的。
「那个、那个,我们回自己的岗位去了。」「是、是呀!」「走了走了!」
几名骑士说完便一哄而散,只剩尼可罗一个人留在原地。
「回来啦,吉尔,情况怎么样?」
「北边的迪罗涅斯军已经让火枪车摆出扇形阵式,准备攻打城镇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普林齐诺坡里就会被对方从三面进攻打得稀巴烂了吧。至于南方部队的动向,我们原先估计得太乐观了,他们大概再三天左右就会抵达。」
弗兰契丝嘉面有难色地追问了一句:
「……那么大主教的军队呢?」
这场远征本来就是在大主教的号令之下,以夺回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为目标而发起的。整个作战计划是以银卵骑士团为先锋,经由海路打下大教堂,然后在达成目的的那一刻将消息回传给大部队,要大部队循陆路占领普林齐诺坡里周围的区域。
不料,从北方南下的圣
王国军却高达两万名士兵。这支部队的出现眼看就要让弗兰契丝嘉的战功化为泡影。
「这么想或许太过乐观。」吉伯特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不过,我想大主教率领的大部队应该会在迪罗涅斯军的后方待命。」
「意思是,迪罗涅斯没有马上进攻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这应该是原因之一没错。」
吉伯特将一块质地粗糙的布匹递上前去,上面插着几根小钉子,那是记录侦察到的敌方布阵用的道具。
「这是迪罗涅斯军的布阵。东北方的三支部队以攻击队形来说是不必要的。」
原来如此。由队形来看,肯定是为了防范来自北方的攻击而做的布阵。
大主教无法确认银卵骑士团是否已经歼灭了早先占领大教堂的圣王国一万的驻军。但是,又觉得就此撤回部队等于浪费了一次出兵行动,因此决定将部队驻扎在原地,暂时先看看情况再说。这也难怪,大主教旗下的联合公国军根本是一盘散沙,军中将领只在乎自己国家的战力有没有受损,随时都有可能卷铺盖撤兵。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突破敌人的包围,将我们攻下大教堂的消息传给主军……」
弗兰契丝嘉嘟囔着,一边思考一边走出礼拜堂。尼克罗和古伯特跟在她身后。
战况几乎令人绝望。再等下去就要被敌人包围了。仅千人的银卵骑士团能采取的防卫方式,就只有巩固好大教堂的防御设施、彻底死守而已。
弗兰契丝嘉脑海中不断浮现作战计划,然后又一个个被她削去。一定有方法的,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去想——没办法的时候又该怎么办——这种事。
他们不能按兵不动。
弗兰契丝嘉带着两名部下走进教廷拨给她当办公室使用的准祭司室。她取出一张高级纸,写了几行字之后放进信封用蜡封住,而以刻有扎卡利亚公王家徽的戒指为封蜡用印,接着交给吉伯特。
「这是非常危险的任务,我要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迪罗涅斯军阵营。」
吉伯特点带年头,将信收进怀里。
「我不觉得这个任务有什么危险性。」
「我要你带过去的不只这封信,还有圣王国的军旗、司令部的铠甲、一撮头发,以及他的遗物。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了。」
「喂,怎么回事。」尼克罗忍不住在一旁开口说道。
「刚才也说了,我得争取时间。上头写着我打算把克里斯交出去,但我想让他参加那些他所杀的人的丧礼。希望对方能体谅死者,等丧事办完之后,我再把克里斯交给他们。」
尼克罗听了一脸不耐烦。「这样的理由,对方怎么可能会答应嘛?」
「那个叫迪罗涅斯的家伙看了肯定会嗤之以鼻吧。不过,若是连同遗物一起带过去,或许能影响对方的士气。」
「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是吗……那我呢?团长又要我做什么?」
尼克罗本来是在替受伤的自警团团员疗伤,却被弗兰契丝嘉硬是叫来。
「我要你做的是比吉尔更危险的任务。」
「比吉尔还危险呀?那可是我的荣幸。是什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盖过他的话语。
「弗兰殿下,你看!我穿这样好看吗?」
是宝拉。她穿着一件袖口镶有金银滚边的长袖衣裳,一副华丽的女祭司装扮。而且还披着
头巾,戴着头冠,只要不乱跑乱叫,看来就真的很有大人样。
「很漂亮喔,宝拉。」
宝拉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让弗兰契丝嘉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接着,几名年轻僧侣面露苦笑地走进房里。尼可罗张大嘴巴,整个人愣住了,吉伯特也是双眼圆睁一脸惊讶的表情。
「……现在是怎样?宝拉终于脱离骑士团,献身给帕露凯诸神了吗?」
「才不是呢。」宝拉挺起了胸膛反驳。「人家可是领了弗兰殿下的命令,要跟僧侣们一起到镇上去呢!」
「为什么?」
「宝拉可是用管风琴奏出了胜利乐章的女英雄,很受市民的爱戴呢。所以,我要她去吸引一些人来参与接连几天祈求胜利的仪式。最好是把城里的女人跟小孩全部带回来。宝拉,拜托你啰~~」
「是的!」
弗兰契丝嘉也对着众僧侣行礼请托。
「我们要办庆典?喂喂喂……到时候要是敌人打过来该怎么——」
尼可罗说到这里,察觉到弗兰契丝嘉的表情不太对劲,赶紧闭上嘴巴。没错,这么做是必要的。而且,尼可罗负责的将是其中最黑暗的部分。
等到那些人离开准祭司室,弗兰契丝嘉才坐在办公桌前对着另一头的尼可罗说道:
「尼可罗,你那边有一些腐蚀性的酸液吧?」
弗兰契丝嘉的表情让尼可罗不敢吭声,只见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希望能够由你独自负责这个部分,不过,你在搜集必要的材料时应该需要人手。」
「团长,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呀?」
就在弗兰契丝嘉压低音量、正准备说明交办的任务时,走廊上再度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准祭司室的门便被粗鲁地推开了。
「尼可罗?总算找到你了。快点跟我到地下室去!」
带着仓皇表情大叫着的是米娜娃。
「是克里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弗兰契丝嘉连忙起身站到办公桌前询问。
「不是克里斯。是朱力欧,他昏倒了!快呀!」
「他只是身体太虚弱而已,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尼可罗诊断过后,以不怎么严肃的语气下了这个结论。
「这么说来,他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吃呢。」
米娜娃一脸阴郁地说道。
「这家伙八成从开战前就一直紧盯着我们。等开打之后又被克里斯海扁一顿,接着又被关进这种地方,身体不出状况才怪呢。我是不知道他之前为了什么而硬撑着,不过现在人放松了,当然要昏倒了。」
原本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会——尼可罗的解释让克里斯听了觉得沉痛不已。朱力欧此时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昏睡着。被关进如此漆黑的地窖,对身心来说都是严苛的折磨。他的衣服早被汗水浸湿,透出了底下的肌肤。
「团长,要把他带出去吗?」
尼可罗看着站在楼梯口的弗兰契丝嘉询问,她手提油灯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他,因为我的计划有可能用得到他。」
克里斯闻言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计划?这么说,要将他绑进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中了?弗兰契丝嘉冷酷无情的一面,有时就连克里斯也忍不住感到畏惧。
「那只能让他在这边躺着了。不过,得有人定时来帮他更换冷水袋才行。」
「尼可罗,你有你的任务。」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
「可是,宝拉也出任务去了呀。没办法,我来教蜜娜该怎么做好了。」
「我、我吗?呜、嗯……也、也只能这样了。」
米娜娃嘴里这么说,但看起来似乎挺开心的。克里斯感到很意外,她不是很讨厌朱力欧吗?现在不在乎这个问题了吗?
「太好了,蜜娜,这样你就有藉口可以随侍在人家身边了呢~~」
「什么——你、你猪头呀。我、我又不是要来照顾克里斯的。」
「又没有人说是克里斯。」
米娜娃听了红着脸猛然站起身,发出怪叫声,拼了命地猛拍着弗兰契丝嘉的臂膀以示抗乎硪。
尼可罗和弗兰契丝嘉离开之后,米娜娃乖乖照着尼可罗的交代,来来回回捧着冷水进出地窖,在朱力欧发烧的时候勤快地帮他更换冷水袋。
终于,朱力欧的脸上开始恢复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许多。这段期间,克里斯始终一让朱力欧枕着他的膝盖躺着。不这么做的话,他担心朱力欧只铺着斗蓬躺在石床地板上,久了会不舒服。而且就算他想帮米娜娃的忙,但自警团的团员在外头正发了疯似的四处找他,他根本也没办法离开这。
接着,米娜娃依照尼可罗的吩咐喂朱力欧喝了点粥。朱力欧不时会睁开眼睛,用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窥伺着米娜娃的脸庞。
「……希尔维雅……陛下?」
他一度梦呓般地呼唤希尔维雅的名字。
克里斯和米娜娃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他们应该没有听错,朱力欧确实是对着米娜娃叫的。
「……我不觉得自己跟希尔维雅有这么像。」
米娜娃跪坐在克里斯的面前嘟哝了一句。
「嗯,是啊。」
克里斯回忆希尔维雅的容貌、体态、身段与言行,开口说道:
「虽然我只看过希尔维雅一次,不过她比你要来得——」
他说到一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要来得怎么样?在他看来,这对女王姐妹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不过一旦要具体形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米娜娃瞪着他问道:
「要来得怎么样?」
「
唔、这个嘛……嗯~~」
克里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好低下头看着朱力欧的睡脸。闭着眼睛的他,怎么看都像个女生。甚至比米娜娃还要来得——
啊……克里斯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
「你、你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吗!」
米娜娃敏锐的洞察力马上起了作用。
「没、没没有,我没没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事。米娜娃其实也有女生的样子。」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米娜娃一脸气呼呼地紧扣住克里斯的肩膀。会挨揍。克里斯反射性地伸手去挡米娜娃的拳头,这时候朱力欧难过地翻了个身,将半边脸埋进了克里斯的大腿间,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
米娜娃打消了揍人的念头,吐了口气坐回地板上。
油灯的火光照着白蔷薇骑士熟睡的脸庞,让他看来显得既纯洁又稚嫩。
「……这家伙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米娜娃一脸不耐地说着。其实不是『像』,而是朱力欧根本就是个小孩子。只是克里斯跟米娜娃也还没老到可以这么说他就是了。
「他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吧。」
克里斯拨开了垂在朱力欧眼帘上的银色发丝。他用一条白色发带将头发束在颈后,米娜娃说那是希尔维雅的发带,克里斯这才想起女王的红发上也系着白色缎带。
「他之前应该一直都待在希尔维雅身边吧。」
米娜娃一脸哀戚地嘟哝着。
「她已经没有人可以倚靠,而我却、我却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克里斯希望她别再自责了。但是,他不知道米娜娃一路走来究竟背负着何等沉重的压力,终究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所以,他虽然是——是来杀死克里斯的人,是我们的敌人,可是……」
朱力欧再度翻转身子,打断了米娜娃的话。
然而,她要说的跟克里斯想的其实是同样的事。克里斯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这个白蔷薇骑士在主宰圣王国的王配侯和神官团复杂的心机斗争中,是唯一单纯只为希尔维雅着想的人。
他其实还可以为希尔维雅做更多事情。这是米娜娃无法为希尔维雅做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事。
*
吉伯特递出去的信隔天就有了回复。
这封由迪罗涅斯·艾比梅斯署名的正式书信中写着:
『贵官对死者不分敌我的敬意和哀悼之心,我方深表感激。对于贵官要求配合丧礼,因而延后交付要人之事,我方同意将期限延后一日。为仿效贵官这般值得敬重的行仪,我方亦依照这边的礼仪,将阵亡将士遗体送请贵官一并祭吊。有伴同行,想必亡者也能得到安慰,还请贵官帮忙。倘若贵官延迟交付要人,我方将会用更令贵官啧啧称奇的礼仪送交亡者的遗体。还请贵官留意。』
这封书信交到弗兰契丝嘉手中时沾满了鲜血,不仅黏答答而且还皱巴巴的。
因为它是塞在对方杀死的圣王国兵遗体口中送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