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娃和克里斯在中央广场上看到吉伯特的半刻钟前,宝拉也在札卡立耶斯戈城堡内看见吉伯特。此时,他正走向一个弧形回廊的出口。
「咦?吉尔——」
宝拉原本要叫住这名身材高大的黑衣骑士,不过又把声音给吞了回去。因为吉伯特已经发现到她,而且将视线移向她。即便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宝拉仍觉得对方释放出来的杀气好比一支箭矢射穿了她的脑门。
就在宝拉整个人愣住的同时,吉伯特已经消失在花圃间不见踪影了。
(那是要去旅行的装扮……而且他脚上的靴子还为了骑马而做了处理。)
(还有……他胸前的蔷薇章……)
不论是吉伯特别上蔷薇章的模样,或者是他胸前的黑色蔷薇章,宝拉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兰殿下应该知道原因。)
(而且吉尔应该也不会在没有得到弗兰殿下许可的情况下远行才对。)
宝拉加紧脚步,途中还差点和几名宫里的仕女撞在一起,但她仍飞快穿过中庭,跑上了西城的阶梯。等抵达西城四楼,来到弗兰契丝嘉门前时,宝拉却在敲门的那一刻犹豫了。
而她像现在这样恐惧和自己的主子会面,也是生平第一次。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好好跟弗兰殿下说过话了。)
脑中浮现普林齐诺坡里整座外环都市陷入火海的景象。
那是弗兰契丝嘉为了胜利而放的火。之后宝拉也帮着向居民撒谎,表示火是圣王国军所放的,还因此煽动了普林齐诺坡里的自警团冲进危险的战场。
这次凯旋归来,其实是踏过遍野的火后残灰和尸体才有的成果。
即便整个骑士团的成员,以及札卡立耶斯戈的百姓全都沉浸在庆典的欢愉气氛中,但弗兰契丝嘉身边的人却有如暴露在寒风中一般,内心觉得无比寒冷。克里斯回来后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尼可罗不见踪影,吉伯特的表现也和过去截然不同。
而她,也变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弗兰契丝嘉。
宝拉举起手,将拳头贴近弗兰契丝嘉的门前,终究还是敲了下去。
(我跟在弗兰殿下身边十几年了,但是却完全不了解弗兰殿下……)
(弗兰殿下内心的黑暗面和煎熬——)
(几乎……一无所知……)
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弗兰契丝嘉了。
(不过,我只是来询问吉尔的事而已。)
(只要像以前一样,打完招呼,说完了想说的事情就离开……)
然而,宝拉内心仍觉得有些愧咎。她胸口纠结着一股思绪,觉得自己非得向弗兰契丝嘉道歉不可。但却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事情道歉。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真的有资格待在弗兰殿下的身边吗……)
就在她缩回手的同时,门却从内侧打开了。
「咿呀!」
宝拉吓了一跳,叫了一声后向后跳了一步。
「宝拉,你在这里干什么?」
弗兰契丝嘉从门里探出头来开口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阵子太过操劳的关系,她的眼睛下方多出了一抹黑眼圈。
「进来,你有事找我对吧?」
就这样,宝拉被弗兰契丝嘉拉进了房里。
室内脏乱的程度惨不忍睹。地板上铺满了地图、几乎没有可以站人的空间,就连桌上也堆起了高高的书堆。天花板的梁与梁之间系着的带子上则挂着一张张刚写好的文章,等着墨干。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过来帮弗兰殿下整理房间。」
「没关系啦。现在要是有人帮我整理,我反而会觉得困扰呢。就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快搞不清楚到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了。」
宝拉从弗兰契丝嘉的笑容中看出了明显的疲惫。
「我不能不出席宴会,又得尽早联络各个公王国的领袖。此外,我还想在这段期间内把作战计划拟定出来。」
「弗兰殿下,请您……不要太过勉强自己。」
宝拉只能吐露出这般无助的话来回应。然而——作战?她开始留意起脚下的一张张地图,上头画的是耶帕维拉和圣卡立昂周边,而且还非常详尽,就连圣卡立昂外侧圣王国军新建的城塞都清楚地记载着。
难道预定要在耶帕维拉举行的不只是胜利庆典吗?不对,圣卡立昂有圣王国军驻扎着,是不可以没有防备没错,但即使如此……
「我没有勉强啦。我现在都只挑非这个时候做完不可的事情在做而已。」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回答。但是,表情已经充分表露出她是如何在勉强自己。宝拉虽然知道,却说不出口。
「如果需要整理房间,我会叫你的。倒是你有事情找我对吧?」
「咦?嗯……是,我看到了吉尔。他看起来一副要出去旅行的样子。我想问弗兰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喔,这件事呀。我是有答应让他出去旅行没错。不过这次他好像会出去很久,所以应该是在耶帕维拉才会跟我们会合吧。」
「是去出任务吗?」
「不是。是吉尔的私事。我没问他是什么事。」
宝拉听到后肩膀顿时僵硬了起来——没问他是什么事?
「吉尔说他不能告诉我原因,不过他想离开骑士团一阵子。」
「弗、弗兰殿下!即使他这么说,您还是让他离开了吗?」
「毕竟现在整个部队都在休假嘛。」
「可是,吉尔他——」
宝拉想起吉尔晃过她面前的景象,胸口涌起一阵骚然不安的鼓噪。
「吉尔的胸口别着……」
「喔,你是指蔷薇章是吧。」
「您知道呀!这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他别着蔷薇章,而且还是黑色的呢!」
「所以他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伊梅汉吧?其实昨天吉尔接到了一封来自圣王国军方的书信呢。」
「伊梅汉……」
这个名字宝拉非常熟悉。那是位在榭露齐尼亚公国和女王直辖领地交界上的要塞都市。蔷薇章的唯一发行机构,剑审院就座落在这座都市里头。
「为、为什么吉尔接到圣王国军的召集就——」
「你不知道黑蔷薇骑士为什么会是黑蔷薇骑士吧?」
宝拉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她甚至不知道竟然会有一种蔷薇章是采行这种不祥的颜色。
「那也难怪了,一般人其实也不太有机会知道。黑蔷薇章的资格并不是采行自愿参加考试的方式获得的。而是剑审院从红蔷薇章的与试者中挑选,进而选考出符合资格的黑蔷薇骑士。合格的人必须强制性地参加黑蔷薇骑士团。」
「黑蔷薇……骑士团?」
「就是圣王国军的宪兵队啦。」
宝拉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巴。宪兵队——亦即军方的警察部队。
「在名册上,吉尔也是黑蔷薇骑士团的一员。」
时值盛夏,但宝拉初闻此事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吉伯特是圣王国军的宪兵?
而圣王国军将他召回,弗兰契丝嘉却连理由也不问就让他别着蔷薇章离开?
这————
***
伊梅汉在榭露齐尼亚的方言中意指『石船』。
那里原是当地原住民削岩开凿出来的一个居住区。日后被榭露齐尼亚剿灭,另行搭建起一座城塞,也就是现在的伊梅汉。在伊梅汉被圣王国军夺去的数十年间,这座固若金汤的东方军事重镇,始终让圣王国军能即时观察到榭露齐尼亚公国的一举一动。
这座城塞与其说是被城墙环绕,倒不如说是和城墙共构的一体化结构。所有出入的人员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门前也有露天商店和小摊贩帮排队等待审查的旅人打发时间。甚至还有休憩帐棚可以供人租用。
吉伯特此时待在其中一顶帐棚里头等待审查。同一顶帐棚里,还有一名和他同样来自札卡利亚,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带着五名随从,似乎早知道会有一场等待似地开始喝起酒来。他很随性地找上吉伯特搭话。听一听之后,吉伯特知道对方似乎是男爵家的次子。
「喔,你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人呀!跟札卡利亚公王还是远亲?那我们两人往上追溯祖先搞不好还能兜在一块儿呢。唉呀呀,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同乡呢。」
这位男爵家少爷说着说着便向吉伯特劝酒,而吉伯特则是小心不要露出不悦表情地推辞了。
「话说回来,你身上的蔷薇章还真是模仿得维妙维肖呢。哈哈,你实在是太心急了,还没参加考试就想当骑士了。不过,我说黑色的蔷薇章实在不太吉利吧。」
这个人对于黑蔷薇章似乎一无所悉,因而把吉伯特当成和他一样是来参加骑士考试的。这也难怪了,毕竟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有黑蔷薇章的存在。在军史上,离开了黑蔷薇骑士团却仍别着这只黑蔷薇章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我说你呀,口试方面有自信可以通过吗?蔷薇章教条你都背熟了吗?」
男一爵家少爷仍缠着吉伯特不放,吉伯特没办法也只能点头予以回应。
「这样啊。对我来说,背那种没用的知识实在是有点困难,想是没办法得到红蔷薇章了,所以我打算要是口试出了差池,就直接要他们颁黄蔷薇章给我。如此一来既不用参加实技考试,也能让父亲大人安心,这样就够了。」
他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作为真正的骑士象征,红蔷薇章必须通过家世、品格、学识以及剑术等等各方面的考试,要通过其实并不容易。近年来,有很多贵族子弟或者商人想为自己的身分镀金,于是剑审院开始发行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到的黄蔷薇章。这种黄蔷薇章便成了人们揶揄的对象,被戏称为『黄金蔷薇章』。吉伯特眼前这个男爵家少爷却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舞弊行为,而且还毫不避讳地与人谈论。看来这人虽然随便,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
敞开的帐棚入口处传来了几声马蹄声。男爵家少爷闻声忽然缩起了肩膀,好一阵子不再开口说话。穿过帐棚目的骑士,跨下的马鞍上有一幅飞龙浮雕。这是圣王国军正规军的象征。
等几名骑士陆续从帐棚口通过之后,那名男爵家少爷才离开侍从,凑到吉伯特身边:
「喂,我看你对于骑士的事情所知甚详,那我问你喔……」
他刻意压低了音量询问。
「其实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剑审院不是圣王国方面的机构?那对我们札卡利亚来说不是敌人吗?他们为什么会不问国籍地接受想参加骑士资格考试的申请者呢?」
这话问得再理所当然不过。
伊梅汉在地图上虽然是位于榭露齐尼亚公国的领土上,但实质上却是由圣王国管辖。在如此矛盾的背景下,这里成了一个不允许战争行为的中立地带。就连军队也不能进入。但若是以个人方式申请,不论是圣王国军人或者是七个公王国的人马都可以进城。
「……包含札卡利亚在内,七个公王国的诸侯名义上也是女王陛下的臣子,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吉伯特初次正面回复男爵家少爷的问题,让对方双眼圆睁愣了一下。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名义上而已吧。」
「因此,不管是哪里的骑士,在名义上都是女王陛下的家臣。只要剑审院如此认定,这场战争对手就不是蛮族,不是一场低层次的战争,保有一种骑士之间彼此为了各自的荣耀而战的形式。」
「喔?」
男一爵家少爷听了忍不住扬起嘴角。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所谓打仗的人固有的矜持是吧?」
「至少剑审院方面是想彰显这样的精神没错。」
「嗯?」
对方突然凑上前看了看吉伯特的脸庞。
「这其实只是一个藉口吧?」
吉伯特听了微微点了点头。对方眼睛转呀转,有些落寞地说道:
「唉……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不希望来自公国申请者减少上让收入下滑呀。」
这人对于金钱似乎拥有一定程度的敏锐度。吉伯特非常低调地轻轻点头。
确实,剑审院的目的就只是钱。骑士资格考试带来的收益非常庞大,若是将申请者局限在圣王国境内,营收将会减半。
据吉伯特所知,财力是剑审院能与中央权力抗衡、保有其独立性的主要利器。因此,剑审院的总部也选在远离圣都的伊梅汉。就整个圣王国的权力结构而言,剑审院的管辖权直属于女王陛下,连军方和大公家都无法插手。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剑审院与隶属其下的黑蔷薇骑士团——
吉伯特的思绪就此打住,同时抬起头来。
对方完全没有发出脚步声。因此,男爵家少爷直到对方来到帐棚口前都没有察觉,一直讲个不停。等三名体格壮硕的男子进来,男爵家少爷才终于闭嘴了。
「抱歉,吉伯特卿,让你在这种地方久候。」
领头的那名留着落腮胡的壮年骑士开口说道。
三人身上都穿着靛青色衣装,只有肩膀和胸膛罩着一套简单的防具。他们的左胸前全都别着一只黑蔷薇章,腰上的配剑剑鞘还有一幅精细的带刺蔷薇茎浮雕。这是隶属于剑审院的证明。
吉伯特起身,以眼神向瞠目结舌的男爵家少爷示意,接着便转身离去。
「你有对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提过你要来这里吗?」
走出帐棚的时候,最前面那名落腮胡骑士如此询问吉伯特。
「……没有。不过,我想她应该有察觉到才对。」
吉伯特佯装出平静的态度回答。但一想到弗兰契丝嘉的事,就让他忍不住有股想要即刻返回札卡利亚的冲动。
「我们其实完全没想到你会接受召唤,就连长官也吓了一跳。」
吉伯特没再回话,默默地跟着他们穿过石造的城门。身后那扇巨型石板门在骇人的摩擦声中缓缓合上。
整个圣王国中,有一朵不带任何颜色的透明玻璃质蔷薇章。
这是剑审院的主管才能够继承的蔷薇章。这朵蔷薇章现在就挂在剑审院院长的胸前,映出了他垂在胸前的白须,染成了浑浊的白色。
「呵呵,吉伯特,有劳你远道而来呀。」
吉伯特进入院长室之后,这名长者便绕过书桌朝他走去。长者比吉伯特矮了两个头。他握着吉伯特的手,又摸了摸他的手臂、背部,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是剑审院院长——康纳法罗。
打从他上任至今三十有年。虽然有人讥笑他像个被晒干的弃瓜,但五年前吉伯特接受这位院长亲任主考官的实技测验,吉伯特非常确信,这名自发老人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剑士。此时的他,正以锐利的眼神不断地打量着吉伯特。
「老夫还真没想到能把你召回来呢。」
「这是我身为骑士的义务。」
「呵,这种虚应故事的言词,老夫宁可你在五年前的实技考试合格的时候说。」
康纳法罗说完后,便定睛凝视着吉伯特的脸庞。
吉伯特终于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请告诉我,您将我召回来的用意吧。」
「还用问吗?当然是希望你可以回到我们黑蔷薇骑士团来啦。」
「所以,我希望听闻您想把我召回来的理由。」
「哼。」
康纳法罗冷哼了一声,穿过墙边摆放的装饰用铠甲,绕回到自己的桌子后方。
「你以为老夫为什么给了你黑蔷薇骑士章,却又让你回到札卡利亚去?」
「因为您想在联合公国的内部也安置一名自己的人手。」
「你知道了还让老夫召你回来?」
「是。」
两人再度以眼神对峙着。
迼次换成康纳法罗率先将视线垂到了自己的面前。
「欸,算了。反正你都回来了,就先让你听听老夫的想法吧。首先,把你召回来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宫廷剑术顾问已经回到圣都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吉伯特的脸庞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卡拉老师回到圣都了?」
「没错。」
「可是,我听说老师已经辞去宫廷剑术顾问的工作……」
「我看你一直窝在札卡利亚那种乡下地方,连消息都不灵通了。这人之前只是丢下宫廷剑术顾问的工作,自己跑出去玩罢了。这份职务现在还是在她身上。而她不久前也回到圣都了。」
其实吉伯特大略也已经猜到了。他看到朱力欧的剑术手腕时,便知道对方和自己师承同一剑术师傅。
不过,他仍然不太愿意相信这一点。
卡拉老师还待在圣王国国内——并且很有可能成为银卵骑士团的敌人。
「多亏了她,原本预定要召开的蔷薇章评议会被她搞得一团乱,连老夫派出去的代理人也被她打得站不起身呢。圣都的黑蔷薇骑士团受到的损害情形相当严重,所以老夫希望你——」
「我办不到。我动不了她一根汗毛的。」
「老夫没教你一个人干,圣都有人会帮你的。而且你是她的门生,应该有办法才对。」
「您太高估我了。」
「后果由老夫承担。此外,老夫把你召回来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你听好了——大将军艾比雷欧的动静不太寻常。这人的舞台原本就不会永远局限在军务,而老夫现在从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老夫要你去探探他的底细。」
吉伯特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也是剑审院为什么需要蓄积财富并维持其独立性的原因。因为这是一个必须监视军队的机构,就这个层面而言,所需要的权利有时候甚必须超过圣王国本身的权力结构。
「您难道忘了我是圣王国的敌人吗?为什么要一个敌人去帮您做这件事?」
「就是因为是敌人才好。」
康纳法罗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同时也露出了他宛如老狐狸一般的狡狯性格。
「因为这个剑审院——还有黑蔷薇骑士中,可能也藏有艾比雷欧
的人马。但是,你对艾比雷欧来说可是货真价实的敌人。有谁比你更适合挑起这项任务?」
他从干巴巴的喉咙中挤出了笑声。
原来如此。吉伯特总算知道这老狐狸之所以将他放回札卡利亚,为的其实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让他派上用场。他一方面觉得胆寒,同时也领悟到胸前这只蔷薇章的黑色,代表的其实是不知道自己的敌人究竟在哪里的闇黑色。
「最后一个把你召回来的理由,你现在就可以为我完成了——我要你告诉我,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在想什么?她到底想在耶帕维拉做什么?今后又将如何领导七个公王国的联军?」
吉伯特闻言为之屏息。不论剑审院与圣王国之间的关系何等错综复杂,剑审院终究还是圣王国的机构,而吉伯特则是敌国的战士。康纳法罗的问题转个弯来说——
「您是要我背叛弗兰殿下吗?」
「没错,老夫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带着黑蔷薇章去札卡利亚的。」
康纳法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几乎被掩盖在如白雪般苍白的头发与长须之中。即便如此,吉伯特仍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气。
「好了,接下来换老夫问你了。老夫不觉得你会这么轻易就背叛你的主子。告诉老夫,你到底为何而来?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吉伯特没有回话。
因为他知道,不论他给出任何答案,这中间都会有消息走露出去。
「不回答是吗?」
「我要听听看院长接下来的话,再判断要是否能回答。」
「喔?看你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十足是个黑蔷薇骑士呢。了不起。就算要卖了札卡利亚,也得卖个好价钱是吗?」
对于对方的挑衅,吉伯特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径自沉思着。
吉伯特还在犹豫。他没有将自己离开的用意向弗兰契丝嘉说明清楚,而弗兰契丝嘉也是什么都没问就让他离开了。两者成了他心理上的重担,同时压迫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以及制止声。
「——梅克留斯殿下!院长现在有客人,您不能进去……」
「有什么关系!」
制止声被另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给掩盖。接着,吉伯特身后的房门便被人粗鲁地推开了。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门前。对方有着一头带红色的金发,头上还戴着一顶月桂冠,是个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少年。他年约十二、三岁,身上没穿铠甲,却又披着一件斗蓬,看来有些不协调。吉伯特看到他身上那枚由两只独角兽图样撑起的徽章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艾比梅斯家的家徽,是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的家系。
而且他胸口还别着一枚耀眼的紫色蔷薇章。
「康纳法罗,你看!我拿到蔷薇章了!」
少年带着惹人怜爱的音质和咄咄逼人的语气,看也不看吉伯特便走到办公桌前,对着另一头的康纳法罗挺起了胸膛。
「你看,你还敢说以我的年纪办不到吗?」
「恭喜,梅克留斯殿下。不过,微臣现在有客人呀。」
名叫梅克留斯的少年不理会康纳法罗的说词,猛拍了一下桌子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你应该先向我道歉吧?你之前还说考试内容太过危险,要我回去呢!」
吉伯特从侧面凝视着梅克留斯胸前那一枚蔷薇章。
紫色蔷薇章,一如其颜色所示,这是拥有圣王族的血脉者——也就是三大公家的骑士才可以拥有的蔷薇章。对于这枚蔷薇章的资格,剑审院不但没有卖大公家的人情,考试内容甚至比红蔷薇章还要来得严苛。因此,实际上获得紫色蔷薇章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柯尼勒斯恐怕是近年来最后一个拥有紫色蔷薇章的人。
然而,眼前这名年幼的少年却拥有这样一枚紫色蔷薇章。
「抱歉,微臣愚昧,也深愧于没能亲眼鉴定梅克留斯殿下的实力。但是梅克留斯殿下,微臣现在有客人,还请您回避一下。」
直到此时,梅克留斯才正眼瞧了吉伯特一下。
吉伯特留意到他的额头,尽管忍不住屏息,还是以其经过严格锻炼的自制力压抑住惊讶的反应。
「哼」梅克留斯冷哼了一声,旋即又把脸转向康纳法罗。
吉伯特如此惊讶的理由有二点。
首先,是梅克留斯的长相和克里斯实在太过神似。
此外,他额头上那微微泛出的红色图样——肯定是刻印没错。
「我听说叔叔是十八岁拿到紫色蔷薇章,十九岁开其真名,二十四岁成为王配侯并且继任将军职。不过你看,康纳法罗。我梅尔可是比他要来得更加出色呢!我现在就要回圣都去点亮我的真名。等我当上大公,看我不把你赶下台才怪。」
梅克留斯丢下这句话,便甩了下身上的斗蓬离开办公室。跟在他身边的侍从一脸惶恐地以眼神向康纳法罗行礼之后,赶紧把门合上。
一时之间,院长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氛围。吉伯特和康纳法罗都把注意力放在安静下来的走廊中接下来的动静,完全没把话题接回来说下去。
等过了一会儿之后,康纳法罗以沉重的语气率先开口说道:
「他是艾比梅斯家的小鬼。看来,三大公家偶尔就是会冒出一个像他这么骇人的家伙。老夫不免要想起柯尼勒斯参加紫色蔷薇章考试的时候……不过,十二岁呀……」
吉伯特心想,这人果然是柯尼勒斯的侄子。换句话说,他也是克里斯的侄子了。关于克里斯的身世,吉伯特只从米娜娃口中听说过。此时看到这个名唤梅克留斯的少年,他更相信克里斯身上确实流着大公家的血源。
而且刚刚梅克留斯说过,他要回到圣都——
「他迟早会成为我们的威胁。不只是剑审院,同时也是圣王国军队,甚至是圣王族人的……」
「院长!」
吉伯特没让康纳法罗把话说完,朝着办公桌跨近一步。
「我接受您的安排,让我去圣都吧。」
由喉咙中吐出来的声音,连吉伯特自己都觉得苦涩。
「喔?」
康纳法罗听了蹙起一对白眉,打量起吉伯特的眼神。
「你这会儿又是在想什么?」
「这是我身为骑士的义务,我只是遵从义务行事而已。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动身前。」
「吉伯特,你先等一等。」
院长说完站了起来,缓缓绕过桌子来到吉伯特身边。他的身材比吉伯特来得娇小,但那副苍老的身躯却在此时释放出强烈的杀气。
「老夫会安排人手尽早帮你做足出发前的准备,也必须连络圣都的黑蔷薇骑士团才行。但在此之前有件简单的事情要你帮忙完成。」
「简单的事情?」
「老夫刚刚不是说了吗?老夫之所以把你召回来的理由有三个。其中两个是必须在圣都执行的工作,但第三个,你可以在这里就把它完成——你得告诉老夫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到底在想什么。」
吉伯特听到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也打算利用我们吧?那么你得先拿出代价。你得证明你已经和札卡利亚完全切割,并且为我们效忠,否则我绝不会让你踏出这艘石船一步的。」
吉伯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同时也试图掌握对方的呼吸。
剑审院果然不是那么好摆平的对象。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必须为此行付出代价。
他沉默了。并在沉默的同时等待胸口那股炙热的气息平复,化成具体的言词。
「好吧。」
吉伯特等到恢复冷静时才开口说话。
「您要我说什么呢?」
吉伯特原以为这句话会让康纳法罗露出得意的狞笑,不料对方却眉头深锁,一张皱巴巴的脸庞沉了下来,似乎在怜悯什么似的。
为什么?他是在怜悯什么人吗?
康纳法罗摇头摆脱了吉伯特的视线,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吉伯特。
「我要你从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为什么会选在耶帕维拉举行胜利庆典开始说起。这个女狐狸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他扭曲着指尖,沉痛地翻搅着可以说出口的言词。
接着,慎重而无情地开口说道:
「……她想要夺得公国联军的统帅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