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仿佛连灵魂都会被吸进去的深邃地洞中,一阵规律的脚步声逐渐朝着洞里前进,像是打在石板上的滴滴水珠正缓缓凿穿石板般。
那是一群手持油灯的白衣人。一共有八名神婢与两名男子,正踩在往洞里延伸的石阶上头。
王宫里的神婢从小就受过严格的训练,因此就算走在昏暗且狭窄的阶梯上也丝毫不见紊乱。其中只有一个人被这行人规律的脚步声排除在外,那便是尾随在后的王配侯格雷烈斯。
这是位于王城中央,自谒见厅地下延伸而出、一条既长且深不见底的洞穴。洞穴的楼梯是从洞内的岩壁上头刻出来的螺蜁状阶梯,阶梯上没有扶手,众人的右手边就是一处仿佛会直通地狱的地洞。此时,就连格雷烈斯也已经对这条路究竟还要向下探得多深这个问题感到麻痹了。
「格雷烈斯殿下,您是第二次走在这条阶梯上了吧?您还会觉得害怕吗?」
走在最前头的内宫总司,负责掌管内宫所有神职人员的榭萝妮希卡回过头来开口问道。这人脸上挂着一条纯白色的纱布,据说已经超过百岁,但仍保有少女般的外表,是个让人觉待不寒而栗的女人。她的肌肤在油灯的映照下,有如冬天月儿般地光滑。
「不管几次我都不会习惯的。」
格雷烈斯以沉重的话调开口回答。
「待会儿就要直接与神灵会面了,不觉得害怕才奇怪呢。倒是你们,竟然能像军乐队一样带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你们真是什么神职人员。」
在这里,每一句话语都会唤来重重回音,回荡在洞窟内。
「我们拥有所有神灵都无法影响的杜克神的庇佑呀。哪还有什么好怕的?」
榭萝妮希卡回答。走在后头的少年望了格雷烈斯一眼轻笑了起来,一头如蜜似蜡的美丽金发映出灯火的熠熠光辉。
「梅尔也不怕。」一名少年跟着补上了一句。「叔叔会怕的话要不要回去算了?」
格雷烈斯瞪了这名少年一眼,便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他觉得梅克留斯实在有够不会看气氛说话的,而且明明和格雷烈是血源非常淡薄的远亲,却仍不懂礼貌地直呼格雷烈斯「叔叔」,开口闭口没一句话让人觉得他有家教。然而他才十二岁,就已经通过了紫色蔷薇章的资格考试。剑审院的考试其实也有包含礼仪规范,因此这孩子照理说应该懂得各项礼仪才对。他不仅剑术没有让人有插嘴的余地,甚至还拥有刻印。
(要是今天还让他揭起了真名,那么以后……}
格雷烈斯光是想像而已就觉得不寒而栗。
(那么以后,他到底会变得多令人害怕呀!)
众人愈往洞里探去,周围的空气就愈潮湿、沉重,甚至连身上的触感都明显变冷了。
此时,洞里吹来了一阵风。仿佛夹杂着野兽的嘶鸣,由黑暗而深邃的地底下涌出来的一样。神婢们的脚步声听来十分轻快,梅克留斯走路时也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这让格雷烈斯觉得仿佛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是和地表上的现实世界相连接的。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处已经有种疲惫感向身体各处漫延开来,但是他却不打算要停下脚步。
仿佛幽深的地洞中,有一股力量正在牵引着他一样。
格雷烈斯在脑中徒劳地细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终于从脚下感受到一股不一样的摩擦力。是脚踩在沙子上的触感。这时候空气的湿度已经飙升到了极限,甚至连继续活动膝盖都觉得沉重,气温也低得让人难以忍受。
阵阵脚步声在沙地中消失。
在这个铺满沙子的洞穴底层,一处墙面绽开了一个大洞,洞内又是另一个洞穴延伸出去。洞里的空气冻到让人觉得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神婢们来到洞口,举着油灯照射到了一片水面。水面映射着光芒。
「……湖?」
梅克留斯连说话都在颤抖。
他们踩在向前方倾斜的沙地上,沿着沙地钻进了洞穴的入口,视线忽然变得开阔。格雷烈斯忍不住揪紧了他那身白衣的衣领,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觉得冷还是觉得害怕了。这时候,神婢们将油灯的灯罩罩上,温暖的光芒瞬间消失,冰冷的感觉白此变得令人更加难以忍受。
水面上漂浮着几球朦胧的光芒,因此油灯的光线一旦被遮住,洞窟内的轮廓反而可以看得比原先来得清楚。
这是一个大得令人难以想像的地底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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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岩壁因酸蚀而显得光滑的表面映出了碧色光泽。湖水澄澈,即便是深处,水底下的银色岩石表层仍清晰可见。湖面延伸到洞内深处,直到完全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
「这里是……」
梅克留斯看到这幅景象,忍不住站在湖边的沙地上,呆愣着说不出话来。他额头上的烙印泛着青光。格雷烈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发现身上的烙印也同样出现了共鸣现象。
「这里是创世之地,亦是终焉之地。」
站在一旁的榭萝妮希卡的说话声震荡着湖面轻轻摇曳。
格雷烈斯凝视着湖面的光球。在这昏暗又非现实的光景中,他不太容易辨别出和特定物体之间的相对距离,但他知道,这些光球绝对有一个人那么大。
「……内宫总司大人。」
一名神婢铁青着脸回头望着榭萝妮希卡。
「只剩下一百零九个光球了。」
榭萝妮希卡点点头,将目光移到格雷烈斯身上。
「知道消失的是哪两位神祇吗?」
格雷烈斯向前跨出一步开口问道。
「当然。」榭萝妮希卡垂下眼帘回答。「是雅克斯神和霍勃斯神。」
换句话说,就是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两人身上的刻印。
「你们在说什么?」
梅克留斯毫不避讳地插嘴询问。一名神婢打算纠正他,却被榭萝妮希卡拉住上臂制止了。
「梅克留斯殿下,您知道柯尼勒斯殿下和迪罗涅斯殿下被杀的事吧。」
听到榭萝妮希卡的询问,梅克留斯点了点头。
「他们死了,所以神祇的象征也一并消失,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不。」榭萝妮希卡回答的同时,抓起了梅克留斯的手。「梅克留斯殿下,您这副印记在十五年前其尝一是艾比梅斯大公家的族长所拥有的。」
梅克留斯一听,一对眉毛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刻印出现代表神灵的血脉健壮。因此,就算刻印持有者辞世,只要大公家的血脉仍继续流传着,刻印就会在某个人的身上出现。」
格雷烈斯蹙起眉头,注视泛着微光的湖面。
过去聚集在此处的一百一十一颗光球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变动,但现在却有两颗光球消失了。而象征着雅克斯和霍勃斯的刻印,无论大公家的血脉再持续多少代,大概都不会再出现了。
封印的钢钉被拔掉了——格雷烈斯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要求神官团让他一起参加梅克留斯的揭印仪式的。
「……他们是被野兽给吃掉的。」
格雷烈斯忍不住嘟哝了一声。周围的神婢闻言脸上血色尽失。
「我们还是终止这次的仪式吧。」一名神婢进言道。「一百一十一根封印有两根遭到破坏,这代表禁忌正在活化之中。这样的结果也可能进一步威胁到梅克留斯殿下呀!」
「不要,我要揭我的真名。不过是潜到水中听取我的真名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梅克留斯说完便率先走向湖边。
「请、请等一等,梅克留斯殿下。」几名神婢见状纷纷上前阻止。
「别拦我!」
「拜托您至少绑上安全绳索。」
「我不要什么安全绳索!也不需要你们操心!」
梅克留斯甩开了神婢们的手,一步步踩进湖里。榭萝妮希卡站在后头,一脸陶醉地注视着这名白衣少年的背影。格雷烈斯则是举起一只手捂着脸——看来那孩子根本不知道湖底究竟封印了什么东西。
也许他知道,却还是闯进去了——闯进噬星之兽的居所。
(在我揭印仪式的那一刻,还没有任何封印被拔起来呢。)
格雷烈斯试着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即便如此,我再也不想经历那样恐怖的经验了。)
(梅克留斯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鬼,他受得了吗?)
梅克留斯娇小的身影包裹在白衣之中,腰部、胸部以及肩膀陆续沉进了湖水里。接着,那头金色发丝也在湖面上摊开,整个人被吞进了透明的黑暗之中。
神婢们并排站在水边开始唱歌——莫尼斯的镇魂祈愿,是为了不让死者落入地狱,要将他们引导到天堂的安魂曲。
湖面有几颗光球开始闪烁,有几颗则是潜入了湖水深处。
接着,仿佛苏醒的时刻到了一般。
黑暗中,只见复杂的波纹从各处向外扩散,纠结在一起。
然后斗大的气泡浮出水面,在湖面迸开。格雷烈斯聚精会神地在湖中寻找梅克留斯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大地出现鸣动。湖水、青银色的石壁、天花板,还有沙地全都传出了震荡——不对,不只是这些地方,而是整个世界都在摇撼。神婢们一个接一个发出小小的哀鸣声之后倒下。格雷烈斯感觉水底仿佛有某种庞然大物要窜出来似的,不禁吓得腿软,但仍强忍着不让自己真的跪下去。他试着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错觉。因为若是整个世界都在摇撼,那么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应有如此强烈的震荡才对。就在这时候,余光中忽然窜出一道光芒。他觉得额头正在烧灼着,于是低下头去,这才发现手背上的刻印也同样焕发着泛蓝的白光。
紧接着,一阵强烈的咆哮声穿透格雷烈斯的脑袋,他忍不住捂住耳朵。那是数以百计的咆哮声,堕神的咆哮。随之而来的是对人类而言难以忍受的低温和高热。这时候,还能持续唱着圣歌的就只剩下榭萝妮希卡一个人。在湖面一阵波涛汹涌之后,光球有如被撕扯般地飞散成数以万计的碎片。
——吾等自天堂坠落。
刚才的咆哮声化成了言语,直贯格雷烈斯的脑海。
——吾等污秽不堪。
——吾等遭受绑缚……
——吾等静候时机来临!
——时机来临!
诸神的哭声撕扯着格雷烈斯的躯体和心灵,他终于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
(诸神在叹息……?为什么?)
(它们渴望获得解放吗?这怎么可能?)
忽然间,他脑海中的疑惑被驱散了,他的视线同时呈现一片灰色。就在他察觉到自己趴倒在沙地上的那一瞬间,意识也一点一点地被拉入黑暗中,然后融化、崩解。
格雷烈斯一睁开眼睛便赶紧吐掉渗入口中的沙子,然后抬起头,温暖的火红色光景随即映入眼帘。他想用手臂撑起自己的身子,不料全身却忽然窜起一股恶寒,让他忍不住哀叫了一声。
身着白衣的神婢们有如洒落的花瓣凌乱地横躺在地上,只有榭萝妮希卡一个人还踉跄地站着.正举着油灯环顾四周的状况。
油灯的火光还没有熄灭。换句话说,格雷烈斯并没有昏厥多久。此时,他的脑袋也终于冷静下来了。
「呜……」
他想从地上站起来,彻骨的疼痛让他怀疑自己的膝盖是不是已经断了。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站起来了,身上附着的沙子在他的动作中滑落。
他留意到一个娇小的人影漂浮在湖面上。那人的金发像海藻似的漂浮在水面上。格雷烈斯见状想要冲进湖里,但榭萝妮希卡却一把将他拉住,不让他去。
「殿下,你不能去。没有把自己献给诸神的人这么做太危险了。」
榭萝妮希卡跑进湖里,将那名全身湿透的少年从湖里拉起来。格雷烈斯看着梅克留斯那张苍白的脸庞,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那张紧闭的嘴唇肿胀、染成了紫黑色不说,连眼角也渗出了带血的眼泪滑落脸庞。
「梅克留斯殿下、梅克留斯殿下。」
榭萝妮希卡抱着这名少年,以一副受寒的颤抖语调呼唤着他的名字。脸上那神婢用的面纱也已经湿透了。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呀。再说,那头野兽已经渐渐取回自己的力量,在这种情形下潜进湖里简直是自杀的行为!)
格雷烈斯不忍心再看下去,索性低头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这时少年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令人感到十分害怕。
少年张开嘴巴,口中发出的竟然是止不住的笑声。格雷烈斯忍不住全身窜起了一阵恶寒。
「听见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梅克留斯被榭萝妮希卡抱在怀里,身体痉挛地大叫着。接着他甩开了榭萝妮希卡的手,双膝颤抖地站在沙地上。他全身衣物都被湖水浸湿贴在身上,看了就让人觉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但他还是站稳了,他以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着。
「叔叔,是这种力量吗!」
梅克留斯注视着格雷烈斯,额上的印记再度泛出青光。随着他一步步朝格雷烈斯靠近,印记散发出来的青光也愈来愈耀眼了。
那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记。
是一百一十一位堕神之长,也是力量最强的男性神祇。格雷烈斯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我拿到了!我什么都拿到了!」
梅克留斯仿佛要确认似地不断握拳又张开手掌。
「愿杜克神保佑您,梅克留斯殿下。」
榭萝妮希卡从身后靠近,嘴角带着一抹妖艳的微笑。
「……您在水底有感觉到了什么吗?」
「有,我看到了。」
梅克留斯露出一个日中无人的笑容。
「是野兽。我看到和这片大地同样巨大的野兽。」
格雷烈斯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在他潜入这座湖里听取梦想之神的真名时,水中还感受不到这样的东西存在。当时的湖底可说是一片宁静。
(果真如此,两根封印钢钉被毁——真的也让它苏醒了。)
「总之——只要杀死拥有那副印记的人就好了吧?他在东方的诸侯国吗?」
梅克留斯以亢奋的语气开口说道。
「叔叔,梅尔现在就要出征。现在的我即使空手也可以杀死一头龙。」
「……你先休息吧。」
格雷烈斯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你才十二岁。而且我也得先跟艾比梅斯家的人商量这件事。」
「不要,没什么好商量的。现在整个军队中没有人比我梅尔还要强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
格雷烈斯只说到这里便停了。只见梅克留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同时还释放出一股强烈的杀气。他的身子瞬间像是飘起来一样,接着便出现在格雷烈斯的怀里。
「什么——」
梅克留斯瞬间拔出格雷烈斯挂在胸前的匕首。格雷烈斯还来不及出声,梅克留斯已经从他面前退开,同时举起匕首猛力一挥,刀刃划过格雷烈斯脸颊旁飞了出去——
在他身后深处——螺蜁阶梯上擦出了一道细微的声响。
「……你在干什么!」
格雷烈斯恶狠狠地瞪着梅克留斯。
「射偏了呀?」
梅克留斯咂舌一声,舔了舔嘴唇。
「叔叔,你没发现吗?刚刚楼梯上有一只小老鼠跑进来了。」
「……老鼠?」
格雷烈斯闻言回过头。但螺蜁阶梯的纵向坑洞在洞穴外头,不论是湖面上的光球,或是他们提着的油灯都照不到,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知道那家伙来这里想打探些什么,不过我差一点就可以杀掉他了。」
格雷烈斯整个人冷不防地抽搐了一下。他不认为梅克留斯是在说谎,但这个小鬼是怎么察觉到有人的呢?再说,此处乃是禁地,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潜进来的?
「我们要追上去!」
榭萝妮希卡凑上前说道。
「来不及了。他已经逃到上面去了。」梅克留斯嘀咕了一声。
「我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呀。」
「不发出脚步声可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梅尔也做得到,剑审院中更是大有人在。」
(到底是哪里来的奸细?是军队派来的吗?还是诸侯国那边……不会是安哥拉吧。)
不寒而栗的感受伴随着恐惧和不安同时涌上了格雷烈斯的胸口。
「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去把神婢们叫起来吧。」
格雷烈斯转头望向湖边,对着榭萝妮希卡开口说道。对方也点头表示同意。
「哼,不管是谁,又想打探些什么——」
梅克留斯不屑地吐了一句。瞬间,眼前这名少年稚嫩的脸庞在格雷烈斯眼中竟和迪罗涅斯的模样重叠,只见他的双眼燃烧着凶猛的火光。
「……你的命,我要定了!」
*
*
*
太阳此时已经西沉隐没在城墙的彼方。阳光透过箭窗映照在藤架、花圃中茂密的夏草上,为这些植物染上了火红的色泽。
庭园的入口处有一条向外延伸的弧形石造长廊,有个红发女孩一脸畏缩地以黑色的瞳眸窥探着庭园。
她一发现没有人便压低身子快步穿过庭院,跑向其中一处攀满藤蔓的凉亭。她在一块大理石上坐下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里是王城中央区的中庭花园,平常并没有卫兵驻守,因此希尔维雅可以暂时藏身在这里。她溜出寝室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不过一旦有人察觉,大批的神婢和神官就会出来找她了吧。她将两只手肘靠在膝盖上十指交扣,宛如祈祷般地等待着。
虽然天就快要黑了,但因为庭园里还残留着暑气,因此希尔维雅身上也微微渗出了汗水。当然,其实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太过于紧张而冒出了冷汗。
这时候,草丛中忽然传出一阵细微声响,希尔维雅忍不住站起来。一个小小的、浅咖啡色的小东西忽然从她眼角余光的细石缝中跑出来,再沿着她的脚胫爬到身上。希尔维雅这才安心地吐
了一口气,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
小松鼠看到希尔维雅捧着满满的花种子,高兴地一颗接一颗啃咬着,往嘴里塞。而她则趁机以空出来的那只手解下绑在小松鼠尾巴上的纸卷。看到系在纸卷上那束透明的银白色发丝,希尔维雅的胸口忽然涌出一股热流。
小松鼠吃完了种子,便沿着希尔维雅的手臂爬到她的肩上,再以鼻头磨蹭着她的耳垂。希尔维雅轻抚着小松鼠,对它说了声「谢谢」后,摊开了手中的纸卷。
纸卷的正面是希尔维雅自己的手书,背面则是并排着另一个人的端整字迹。
「……朱力欧。」
希尔维雅忍不住热泪盈眶,纸上的字也变得朦胧。她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好看清楚上头写的字。
狱中的生活环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虽然是夏天,但住这里反而凉爽舒适多了。第一次开庭已经审理完毕,要等第二次开庭才会做出判决。虽然现在站在我这边的只有大将军艾比雷欧一个人,但是我绝对会全力为自己辩护的。
希尔维雅在这封简洁的信件中,感觉到了朱力欧内心强烈的希冀。他仿佛在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希尔维雅听到评议会透露的消息显示,朱力欧无罪开释的机会微乎其微。
(朱力欧自己都承认那个将军是他杀的。)
(而且王配侯路裘斯也加入了弹劾的阵营……)
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明明是个女王,却什么权力也没有。)
朱力欧被囚之后,希尔维雅好几次拜托前来谒见的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但他们却对此事充耳不问。榭萝妮希卡对于蔷薇章评议会的事情漠不关心,而且她对朱力欧原本就没有正面观感可言,因此找她帮忙根本就行不通。
(如果赌上性命回到圣都的他死了,那我也没有动力活下去了。)
(朱力欧、朱力欧……)
一阵疼痛欲裂的感受让希尔维雅忍不住捂着胸口,弯下腰将身体靠向膝盖,眼泪也顺势滑落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小松鼠惊慌失措地站在她的肩头,害怕地从肩膀直奔而下,钻进林荫深处躲起来了。
她起身想要搜寻小松鼠时,突然有人开口说活了。
「唉呀呀~~原来妹妹也长得这么可爱呀?」
说话的是个女人。希尔维雅愣了一下,转头望着凉亭另一头的入口处。
只见一名女子背对花园的绿荫伫立着。她身材高眺,一头黑发编成了几条长辫子,一身异国风的宽领装束,眼神有如水晶碎片般地锐利。希尔维雅看不出她的年龄,就好比人类看不出狮子的岁数一样。她看起来是如此高贵而美丽。
女子走进凉亭。脸上那抹傲慢的笑容,让人觉得仿佛盛夏的高温都被她给驱散了,希尔维雅只觉身体一阵寒冷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是什么人?从、从哪里进来的?」
这里是王宫中央区,外头有六重建物团团包围。若是从外头进来,绝不可能不被发现。这名女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是宫廷剑术顾问,进来王宫没有人会说话的。」
女子耸了耸肩这么回答。宫廷剑术顾问?希尔维雅闻言倒抽了一口气。这人的事她有听说过,朱力欧也曾经跟她提起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
「你就是……卡拉老师?」
「你知道我的名字呀?真是荣幸。」
卡拉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在下一秒已经来到了希尔维雅的面前。
「啊?」希尔维雅的手腕被她一把抓住,接着很快地绕到了背上。「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这个世上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是为了接受我的爱而诞生的;这个世上所有强悍的存在都是为了败在我手下而存活的。」
希尔维雅被卡拉架着,疼痛让她忍不住落泪。
「姐姐是生气的时候最美,而妹妹则是哭泣的时候最好看了。我说,你们姐妹俩还真是让人着迷呀。早知道当初就把你们两个一起打包带走。」
「姐姐?你认识我姐姐?」
希尔维雅在卡拉的擒拿中挣扎着。这人是圣王国军的宫廷剑术顾问,为什么会知道米娜娃的事?还说什么早知道就把她们姐妹俩一起打包带走——
在两人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希尔维雅顿时领悟了。
没错,宫廷剑术顾问将由一名女剑士来担任,这个消息大约是在十年前传出来的。之后,这名宫廷剑术顾问便旋即从王宫中消失了。
「……是、是你把姐姐带出王宫的?」
「没错,你恨我吗?」
「不会……可是、可是……」
希尔维雅的胸口涌上各种思绪与疑惑,有如漩涡般地纠结着。为什么这个人只将米娜娃带走?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何将她一个人留下?如果这个人当时也将她一起带走的话,结果又会是如何呢?
(现在想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希尔维雅紧咬下唇,抬头注视着卡拉。这么告诉自己——
(结果现在我人还是在宫廷里面。)
(若是没有留下,我也不会遇见朱力欧了。)
卡拉看着她,瞬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靥。她让希尔维雅坐回那张大理石平台,伸出手轻抚着希尔维雅的一头红发。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希尔维雅等情绪稍微平复之后,才开口询问。卡拉蹲下身子,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希尔维雅同高。
「因为这可是能看到女王陛下哭泣模样的难得机会呀。」
希尔维雅听到她这么说,连耳根子都红了。
「为、为什么!」
「我呀,偷看到牢房里的朱力欧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后来有一只小松鼠跑了进去。然后就……」
「朱力欧?你见到朱力欧了吗!」
希尔维雅激动地抓住卡拉的手臂。对呀,宫廷剑术顾问应该也具有蔷薇章评议会的身
分才对。
「拜托你,朱力欧是你的门生对吧?拜托你一定要在审判上帮帮他!拜托!」
「我当然会这么做了。」
卡拉以坚决的口吻回答。希尔维雅一听开心不已,抓着她的手也更加用力了。
「不要让他死很简单。不过,女王陛下……」
希尔维雅的笑容消失了,她忍不住咽了口气。因为卡拉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他也许没办法回到原来的职务。换句话说,朱力欧没办法再回到陛下的身边,作为您的守护骑士了。」
这句话听在希尔维雅耳中,就好比被迫吞下一颗长满刺的果实般地疼痛。
然而……
「……即便如此……只要、只要朱力欧可以活下去……」
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对她的喉咙来说都是折磨。
「欺骗自己是件很难受的事对吧?」
卡拉这句话让希尔维雅心中的某个点崩溃了,她忍不住捂住嘴巴,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她已经无法再和朱力欧见面了。
(我不要……)
(我想见他!我想再见他一面……)
「朱力欧之所以愿意接受审理,就是为了要回到女王陛下的身边。因此不管被安上什么样的罪名,他应该都会想尽办法摆脱掉的。他如果真的想要回到女王陛下的身边,也只能这么做了。我说陛下……」
卡拉将两只手放到希尔维雅的肩膀上。这双手对希尔维雅来说,有如朱力欧内心的觉悟一般沉重,她的眼泪差点又要夺眶而出。
「我也想让朱力欧回到陛下的身边。」
红花和白花衬在一起,一定格外美丽吧。卡拉这么想着露出了笑容。
「为此,不论我要你做什么事情,你都愿意吗?」
希尔维雅毫不犹豫。
她将手贴到了按着自己肩膀的那双手上。
此时,卡拉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残忍而纯粹——希尔维雅忍不住想着,自己肯定想忘也忘不掉吧。
卡拉穿过树林,从一条弧形回廊走进宽广的中庭里,树梢筛落的阴影印在她的脸上。此时的她内心雀跃不已。
(要是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没想到在我跑去安哥拉游玩的期间,圣王国里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
朱力欧被关在幽暗牢房里的坚毅表情,与希尔维雅在光影斑驳的缤纷花叶间那张阴郁的脸庞。卡拉只要想起这两个画面,就忍不住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她走在庭院一角背对城墙的茂密树林前方,忽然停下脚步,稍微享受一下日暮时分的虫鸣鸟叫。
「……你伤得这么重,要爬墙逃走肯定很辛苦吧?换一条路如何?」
对方没有回话。卡拉则是面带微笑地倚在树干上,将双手交抱在胸前。
「我们师徒这么久没见面,连声招呼都不打不会太悲哀了吗?」
树林间仍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随着夕阳低垂,林中枝
干延伸的阴影也遮蔽了卡拉脚边的草地。
紧张的空气终于缓和下来。
一个黑影摇晃树丛,窸窣一声来到了卡拉面前。这人身着一袭靛青色的紧身衣,只有右肩和胸口戴着简单的铠甲。他以一手按住不断渗出鲜血的左肩。血水甚至染上了左胸前的蔷薇章。
他顶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卡拉。
「这表情不错。吉尔,你……看来不怎么好嘛。」
卡拉离开树干,朝着吉伯特走去。吉伯特既没有闪躲,表情也没丝毫变化地让师父抱住了自己。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是箭伤吗?不对……」
卡拉拨开吉伯特的手,察看他的伤口,喃喃嘟哝着:
「是匕首之类的对吧?有人能刺得这么猛呀?」
「……我是被扔中的。」
吉伯特这才语带呻吟地回答。
「什么?你没躲开呀?该不会是身手变迟钝了吧?」
卡拉笑着伸出手指滑过吉伯特的下巴。
「你穿着这身装束潜进王宫里来干嘛?弗兰怎么了?你把她丢到一边了吗?」
吉伯特闻言皱了一下眉头。
「还有,你看到我在这里,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我跟那个白蔷薇骑士交过手,一看就知道他的剑术是跟谁学的了。」
「喔?你跟朱力欧交过手啦?」
卡拉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呢?你该不会是为了见我才来的吧?」
吉伯特别开视线,没有回答。
「看来你是受了剑审院的指示对吧?这么小心翼翼地不让情报泄漏呀?我是想说你很了不起啦,不过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呀?」
「卡拉老师……」
吉伯特一脸苦涩地开口。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喔?我问你问题,你也丢个问题来回我呀?不过,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是为了与弗兰殿下为敌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卡拉冷哼了一声,笑着说道:
「那当然啰。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教你们怎么打仗?」
吉伯特一听,全身上下不自觉地冒出了杀气、紧张,还有绝望的情绪。
卡拉似乎对他这样的反应感到很满意。
(因为,这个世上可没有比起当我的敌人还要恐怖的事了。)
(而我就是为了要看到吉尔这样的表情,才会教他剑术的。)
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在她体内蔓延开来。
「放心吧,吉尔,我没打算在这里对你怎么样。因为你得回到弗兰身边,事情才会变得有趣。不过当然了,你得先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才行。」
卡拉张开双手的动作让吉伯特的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吉伯特在脑中计算着,要怎么躲才能躲得开。但是,就连他最后找不到答案的绝望反应都在卡拉的算计中,而且她还刻意等到这一刻才开口说道:
「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来王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吉伯特双唇紧闭,短暂露出了哀痛的神情,但接着还是卸下了紧绷的神经。
而他在答话时的声音则是变得平板而空洞。
「——我是为了寻找杀死《噬星之兽》的方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