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6.陷阱

「在圣卡立昂东门之前必须经过河川南方的两座前线要塞。第一个是这里,敌方最大的据点·艾佐罗要塞,然后是距离圣卡立昂东门最近的柯勒夏农要塞。」

宝拉伸手将手指贴在桌上的一张大地图上,沿着地图中的耶帕维拉位置顺势滑向圣卡立昂。若是不考虑地势对行军的影响,打下这两座要塞是直攻圣卡立昂东门最近的一条路。

「最少也要两天吧!」札帕尼亚骑士团长把弄着自己的胡须,一脸严肃地说。

「不,我们要在一天之内打下这两座要塞,攻抵圣卡立昂东门。」

宝拉这句话在帐棚中掀起一阵骚动。

这是晨间的一场军事会议。在耶帕维拉城外营地里面最大的一顶帐棚之中,聚集了公国联军的每一位军团长,还有副团长级的军事将领。帐棚外的天色仍一片灰暗,但已听得见马儿的嘶鸣和士兵们磨剑的声音。

「虽说是我军倾注全力的总攻击,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这个目标,实在太勉强了。」

「是呀,攻城战可不是带着一倍兵力去打,就能缩短一半的时间这么简单的事呀!这点代理司令您应该也知道吧?」

「是,所以我们要同时攻击这两座要塞。」

听到宝拉的说法,那些比她年纪长上两倍、三倍,长相凶恶的男子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

「同时?」

「对,由银卵骑士团率先出击。在联军包围艾佐罗要塞时,银卵骑士团就直接转进攻击柯勒夏农要塞。那里是敌军的后防线,应该不会有大军布防。当诸位领军的部队挡下对方的追兵时,银卵骑士团会攻破这座要塞。之后,等攻城兵器抵达,我们就一口气冲向圣卡立昂东门。过程中,我会留在艾佐罗要塞的战线上指挥。」

宝拉的计划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银卵骑士团即将进行一场孤注一掷、在假设身后不会有任何一支箭射过来的情况下深入敌境的作战行动。而且,这场仗没有部队指挥官在场。

「还有,我们没有余裕展开防御侧边攻击的阵形,所以这两座要塞都得在一天之内攻下来,然后一口气攻向圣卡立昂的东门。」

「要是……失败的话……我们就全部玩完了!」

此时忽然有人哀声叫了出来。

「是的,所以我军的兵力会集中在后方,请诸位想像一个巨大的锥形,这就是我军这次的攻击阵形。大部队由榭露齐尼亚军和齐露玛尼亚军殿后。」

宝拉在眼前那张地图的艾佐罗要塞处以部队棋排成一个锥形,锥尖指向艾佐罗要塞。

「不,我不是在说公国的军队;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撤退,不过前锋部队怎么办?要是艾佐罗要塞没有及时打下来,而联军又遭到圣王国军从侧面攻击,那——」

「对,这次领军的王配侯……应该会使用他那神奇的力量,而且最近他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很可能是诱敌之计。」

几名骑士们听了纷纷以僵硬的表情相互张望——王配侯路裘斯,他的刻印之力可以销蚀人们的辨识能力。虽然联军将士们并不知道路裘斯所使用的究竟是怎么样的能力,但之前几座要塞的驻军在毫无反击能力的情况下被歼灭了。这样的恐惧他们可没忘记。因此这时候会想,要是这场仗在过程中遭到看不见的敌人埋伏怎么办……

「所以,这场仗就由银卵骑士团打先锋。」

宝拉一句话让帐棚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战术失败,就请各位丢下银卵骑士团,带着自己的部队逃命吧。而一旦失败,敌人的部队应该会转而集中投向柯勒夏农战线,因此联军的大部队要逃亡可就相形容易了。

「宝拉卿,您让我国的部队殿后,是在给我们留余地吗?」

榭露齐尼亚军团长哀声问道,而宝拉没有回应。

确实如此,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国就位于拉坡拉几亚公国南方,非常有可能成为安哥拉帝国下一个攻击目标。因此,这两国的军队绝不能在此次的战役中折损。这是宝拉的想法。

「请各位放心。只要在银卵骑士团的进军路线上依序压制住艾佐罗要塞、柯勒夏农要塞,还有圣卡立昂东门,而由各位领兵确保联军的退路,这绝非无法达成的作战方式。」

「换句话说,您没打算打下圣卡立昂……是吗?」

一名年老的骑士低声问道。

「是的,我们的目标是要取下王配侯路裘斯殿下的首级。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把梅德齐亚公王,还有圣卡立昂主教救出来。」

宝拉边说边捧起了置于一旁的作战计划书,将计划书抱到胸前,准备起身。

「宝拉卿!请等一下,如果我们攻破了圣卡立昂东门,又取下了王配侯的首级,那我们不能乘势拿下圣卡立昂吗?」

一名脸上留着几道旧伤疤的壮年千人长拍了一下桌子问。但一旁的另一名骑士却皱起了眉头,「你不要胡闹了,哪有军队是以拿下敌人指挥官的首级作为进军前提的?」

「对呀,你看,这个作战计划中,我联军阵营的阵形可是纵向长锥状呀!这可不是能瞬间转变为攻城部队的阵形。」

「呜……」

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骑士听了尽管露出不服的表情,但接着整个帐棚里的气氛也慢慢统整在『只能这样了』的气氛之中。

忽然间,有人出声问了一句:「这也是弗兰契丝嘉卿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吗?」

「……是。」

瞬间,帐棚内的空气纠结了起来。毕竟就是弗兰契丝嘉预先拟订的作战计划让他们一连失掉了好几座前线要塞。

「其实最近我听到一个让我不能再默不作声的传闻。」

一名队长级的将领以沉重的语气发声。接着,他还跟左右两名骑士彼此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什么传闻?」宝拉挺身询问。

「我们听说,弗兰契丝嘉卿、宝拉卿,还有一名银卵骑士团的亲卫队骑士在应付战场上的各种技术都有一名共同的老师。」

宝拉听了硬是咽了一口气,「嗯……没错……您是指卡拉老师吧,虽然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说完之后,她小动作地环顾了帐棚内的人员,其中有好几个人不知这个话题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但几乎所有人都以凝重的表情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话题之上。看来他们全都知道了。

「卡拉……」「这名字我听过呀!」「这不是那个魔女的名字吗?」「听说这人只身攻破了上万人的部队呀!」「弗兰契丝嘉卿是这人的门生?」

众人的喧噪声瞬间散布开来。起初提起这个话题的队长此时拉高了音量,「我们听说这个叫做卡拉的剑士目前在圣都担任宫廷剑术顾问!」

「什么——」

好几个人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宫廷剑术顾问?」

「那职位就连大将军也管不了她呀!」

「那、那这个人现在是圣王国的人吗?弗兰契丝嘉卿的老师是圣王国的人?」

宝拉压低了音量,像呼气一样小声的说:「……是,这我也听说了。」

「所以我们的计划全被敌人预先破解了吗?」

「不对!就算是她的门生,有可能因此就全盘破解我们的作战计划吗?」

「再说!那个魔女也不见得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呀!她不过是个宫廷剑术顾问罢了!」

「谁知道!宫廷剑术顾问想做的事,可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过问的呀!」

「可是——」「大家冷静点!怎么能让这种不切实际的谣言动摇我们的作战计划呢!」

「这也是,可是——」「再说,就算真是这样,诸位又打算怎么做呢!」

此话一出,片刻之后大家就同时安静了下来。接着不知道是由谁开始的,帐棚中接连出现了几声叹息。

「……没办法了。」

「现在我们也没有时间了。」

最后,宝拉压抑着内心的不安,抱起作战计划书起身,「那么,祝各位武运昌隆!」

卷在旗杆上的旗子在银卵骑士团的营地里堆成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接着各国部队里的补给兵来了,将这些旗子全都带走。这些旗子全都是银卵骑士团的军旗,旗杆在城镇初升的朝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说,为什么我们要准备这么多军旗让他们带回去呀?」

一名银卵骑士团的老兵一边为自己的弓上油,一边问。一旁的士兵则用砥石磨着自己的剑,耸了耸肩说:「大概是攻下了圣卡立昂之后要挂在城墙上的吧!」

「你白痴呀!你没听宝拉说话吗?我们不可能打下圣卡立昂的!」

「是为了指示大家撤退的路线啦!」

克里斯开口,让围着营火聚在一起的士兵们全都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

「我们要攻进圣卡立昂不知得花多久的时间。在此之前,联军打下的两座要塞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而且,在我们撤出圣卡立昂城之后联军的后方阵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总之,也不能排除大部队已经被圣王国军切断的可能性,所以为了确保

银卵骑士团的退路,才需要把我们的军旗交给各国的部队。」

「喔?所以是要我们到时候往银卵骑士团的旗子方向逃就对了。」

克里斯心想,这大概是宝拉含着泪为了减轻银卵骑士团同僚们的不安而想出的办法吧!换句话说,这只是宝拉给大家的安慰而已。如果战况真的严重到大家必须各自设法逃命的时候,届时很可能谁都逃不掉了。

「唉呀呀,那个可爱的代理团长真是为我们拟订了一个比起团长还要残忍的作战计划呀!」

「不是吧,这不是团长原本就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吗?」

「无所谓啦,反正只要出兵我最高兴了!不然之前都让那些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家伙予取予求,那多难过呀!」

克里斯也点头表示同意。

此时银卵骑士团内的气氛还不坏,在受到王配侯路裘斯率领的『看不见的军队』攻击之后,联军其他阵营的部队都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感到畏惧,唯独银卵骑士团没有。

「话说,克里斯呀,蜜娜人呢?」

「对呀,她不是攻击部队的人吗?」

「呃……这个,」克里斯忽然觉得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地看向熊熊燃烧的营火,「米娜娃要担任宝拉的护卫,所以会一直待在艾佐罗要塞的司令部待命。」

宝拉事前对克里斯说过,要克里斯解释这件事的时候,绝不可以挑起大家内心的不安。

「你们这对情侣到底要吵到什么时候呀?」

「拜托你坦率一点吧!」

「就冲一点,一口气吃掉她,让她大叫不敢就好啦!」

「你这个没种的家伙。」「怕到会尿床了你。」

大家损起人来毫不留情,但克里斯却只是背对着他们没有回话。他抱着自己的长剑,一脸茫然地望向一顶顶帐棚的那头、圣卡立昂城尖耸的轮廓。

——我得杀了路裘斯……

这个念头宛如一根长刺,重重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也许我会永远失去米娜娃……

他想起昨晚跟米娜娃最后说的话,当时被殴的脸颊现在仿佛又疼了起来。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选择要让米娜娃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但现在却仍觉得后悔。

他们一直在一起,但这阵子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体温……感觉不到对方的一切。

不久之后,沉重的军锣终于响起,同时也传来喇叭的声音。接着天色仍处于昏暗状态下的营地各处都传来了轻轻的金属碰撞声;众人的杂谈声像是要将地面掀起来似的。随后,一支支不同颜色的军旗纷纷在黎明时分的大地上立了起来。

「出发!大家准备出发!」

传令兵的声音在营地中飞窜着。克里斯身上开始涌出一股黑色的活力,传遍全身,一直延伸到手脚的指尖。

——不管了!我得专注于眼前这场大战!

——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杀掉路裘斯!

「路裘斯殿下,联军好像出动了。」

在参谋的声音中,路裘斯抬起头。窗外泛出了微微的晨曦,烧红了天边。他走向窗边,看着圣卡立昂东方的一大片荒野。敌方的几座要塞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影朝这边蔓延过来,根部可以看见点点的火光。因为距离的关系,从这里只能看见耶帕维拉在地平线上微微起伏的轮廓,而在彼端联军各部队飘扬的军旗,路裘斯当然也看不见。

「公国联军以札卡利亚骑士团为先锋,正采取锥状阵形朝着艾佐罗要塞逼近。看来应该有带着破城槌一起行动,不过……」参谋官用手杖指着摊在地上的一张地图说。

「……看来他们完全没有打算包围圣卡立昂嘛,擅长攻城战的榭露齐尼亚军也被安排在部队的后方。」路裘斯语带嘲讽地做出结论。

「看来对方应该是打算采取集中突破的战法。那些家伙因为拉坡拉几亚军撤离了联军阵营,气势受挫,一心只想着赶快打出一点成绩,好制造对他们有利的议和谈判条件。」年纪老迈的守城副将军也跟着笑了。

「联军完全不知道安哥拉军打下拉坡拉几亚北方之后已转而朝西南方向进军,所以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国的部队担心安哥拉挥军南下,踏破他们的家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参谋官话中带着怜悯。

「结果这些人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路裘斯不屑地说:「如果那只女狐狸在的话,好歹也可以有效地整合联军部队吧,但现在只留下一份作战计划书,而把指挥工作交给自己的副将,这样的联军能打仗吗?」

「说起来,联军本来就只是一片裂了半截的瓦片,泼个水就能把瓦片折断了。」

参谋官边说边看了看手中由卡拉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书。之前,这份作战计划书已经抽出十几张交给了『章鱼』,而这东西应该会在最能发挥效果的时间点,撕裂联军这块瓦片上的裂缝。

路裘斯转身面向房门,「那我就在东门等着。请诸位在柯勒夏农要塞战线中绊住银卵骑士团,不过可别杀了那头野兽呀!」

「是。」

说完,路裘斯跨步踏进晦暗而冰冷的走廊,带着护卫攀上通往城墙上的阶梯,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刻印随着脚步逐渐活络起来。这种亢奋的跃动甚至强烈到拨动着他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

(在柯勒夏农要塞之前,米娜娃陛下大概会跟野兽同行吧,因为惧怕我的力量。)

(不过,来到柯勒夏农要塞之后,米娜娃陛下就会放那头野兽之子单独往圣卡立昂来了。)

(那个畜生的命运就是如此,一个人趴在地上挣扎,然后孤独地死去。)

大教堂内,一早管风琴便奏出了献给帕露凯诸神的慷慨激昂的赞美歌。直至太阳攀升到靠近天顶的位置,在阳光耀眼的光芒之下,曲式才像是对着阳光低头一般变得缓和,然后转而变成打在沙滩上呈现美丽波纹的浅浪。

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中,每一座尖塔或钟楼上都挂着象征『沉默』的蓝布条,仿佛昭示着帕露凯诸神要大家在新任大主教产生之前,禁止一切大圣堂外的声音。与会的枢机主教在结束枢密会议之前的最后一次礼拜之后,纷纷从东西两侧的圣堂带着疲惫的神情走了出来。此时,弗兰契丝嘉就站在大教堂正门的城墙上望着这副景象。回过头,她便可以看见普林齐诺坡里城镇付之一炬后留下的残破景象。

大教堂正门前的广场似乎是优先重建的对象,以石柱环绕的一座华丽喷水池还有相连的水道,跟以前一模一样。然而,再往向外延伸的大道上望去,就可以看见到处都是遗留着焦黑屋瓦等待重建的土地,还有用粗糙的帆布当作外墙的临时木造屋。

从这些临时屋中出现一个个居民的身影,接着大家都往大教堂正门前的大道上涌来,仿佛在管风琴声中导流的水波。

(人群……开始聚集了。)

弗兰契丝嘉从城墙上倾身俯望,看着众人紧抱着手中的圣嘱大典、银质神具,还有花圈跟铃铛。

(这些人明明连枢密会议什么时候会结束都不知道呀!会议甚至可能延续到隔天天亮……但他们却怀抱着祈祷聚集了过来。)

现在城墙外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镇万籁俱寂,但等到枢密会议结束,正门敞开的那一刻,这些人都会扬起阵阵欢呼,高兴地涌入大教堂内。届时将会响起盛大的钟声,举办祝福之宴,并派出快马,将新任大主教之名带到圣王国全境的每一座教堂。

(对了,那时候受到祝福的人,一定得是马尔麦提欧座下不可。)

(没有人会期待由我这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代为守护大主教空下的位子,这太悲哀了。)

「弗兰殿下,时间差不多了。枢机主教们已开始就位了。」

弗兰契丝嘉在吉伯特这声呼唤中回头,看到他就站在通往底下的阶梯出口旁。

「吉尔呢?你要留在这里吗?」

「是。很抱歉,我还是没弄清楚对方的身分;甚至不知道是教廷内的人,还是教廷外的人。所以,我会在这里守候着弗兰殿下。」

弗兰契丝嘉听了点点头。

她确实感受到好几次明显的敌意跟监视的目光。这一切很明显是针对弗兰契丝嘉来的,但他们却没办法掌握到对方的身分。待会儿只要吉伯特留在这里,则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清楚地看见大教堂内外的状况。

「要是吉尔也有修神学就好了,这样你搞不好就可以陪我一起出席枢密会议了。」

「要取得主教资格最少要二十四年。而且如果没有列圣,也是不可能的事。」

弗兰契丝嘉轻轻抖动了肩膀笑着,心想:这人实在太过正经八百了。

枢密会议的重要性不仅会影响到整个帕露凯教廷,甚至牵动各国的政治情势,因此会议中会极力排除所有外来的干涉,作为会议现场的大圣堂将被重重封锁,除了选举人之外,没有人可以进入会场。

因此,弗兰契丝嘉跟吉伯特道别之后,一个人走下了阶梯。

这天她穿着银色的薄裳,披着仿若羽翼的披肩,头上戴了一顶轻型的

头盔,看来俨然一副战争女神蓓萝娜的模样。在这副装扮中,胸前的琉璃剑饰格外显眼。当她走出城墙内的阶梯,来到大圣堂前的广场时,从站在该处的僧侣间纷纷传出了赞叹。

「是圣女殿下呀!真是太美了!」

「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女神……」

「您是帕露凯诸神守护着我们的证明!」

几名枢机主教看到弗兰契丝嘉也全都凑上来发出赞美。

「好了,我们走吧!」

「嗯。」

弗兰契丝嘉微笑地点点头,接着环顾宽广的庭园寻找马尔麦提欧的身影。

此时这名准祭司已经来到弗兰契丝嘉的身后那条通往西区的弧形通道上,带着几名年轻的僧侣正往这里走来。弗兰契丝嘉停下脚步,对着马尔麦提欧行礼。视线接触的那一刻,对方也用眼神回礼。

(昨天我跟几位枢机主教个别碰了面,重新取得大家的支持。)

(结果一定会由马尔麦提欧出任新任的大主教。)

等到对方跟上,弗兰契丝嘉再次迈开脚步,和这名准祭司齐步往大圣堂方向走去。这时候,管风琴的声音忽然转调。

她记得这首曲子,是阿丝特蕾雅颂第六号。是那时候最初演奏的一首曲子。

(我们夺回大教堂的那场战役就是从这首歌开始的。)

这首歌中充斥着血腥味、铁锈味、还有烟硝味的记忆;飘扬的银母鸡之旗、四处逃窜的圣王国士兵……还有无止尽的杀戮。那时候,克里斯就在正门广场上——

弗兰契丝嘉忽然在一股污浊的不适感及后颈部感受到的错觉中猛然回头。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而且,不只她,周围的僧侣也全都停下脚步,在不安的神情中四下张望着。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看我,在碰我……我被捉住了。)

「有人……听见什么声音吗?」

「脚底下的触感很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爬行……是蛇吗?」

不知道是哪个主教或什么人这么说,让弗兰契丝嘉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脚底。接着,她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脚底下的草坪枯萎,变成了暗红色,而且到处都开了洞——

「这、这是……灾难呀……」

「是什么征兆吗?」

像是感觉到一股电流流经全身般,弗兰契丝嘉忽然发现——

(是那些一直在监视我的人!)

(他们埋伏在这里等我!对我吐唾憎恶……)

「快往大教堂去!快点!大家快躲进去!」

众枢机主教大声嚷嚷着,这时候大家的脚底下已经开始冒出血水,并逐渐向外扩散。漆黑冒着血泡的土壤中,一只只抓着长矛、长剑、还有烧焦的紫色旌旗的手接连探了出来,吓得在场的神职者全都忍不住惊声尖叫,尖叫声摇撼着地上一滩又一滩的血泊。

「大家快躲到大圣堂去!」

弗兰契丝嘉扬起嗓音对大家大声呼叫着,而她脑中的记忆也在此刻不断地翻搅。

(这是当时克里斯打开地狱之门的地方!)

(原来地狱之门没有关上,还开着呀!)

(这些家伙!这些家伙——)

「——呜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弗兰契丝嘉啊啊啊啊啊——」

咆哮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飞溅的血沫之中,数以百计——不对,也许早已上千——铠甲上沾染了泥沙的亡魂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这、这是……」「呜哇!呜哇啊啊啊!怎么会有……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是、这些人是——」「是圣王国的士兵呀!」「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

被死者包围的僧侣发出凄厉的哀嚎,但这些声音却被口中冒出血泡的战士亡魂咆哮声给掩没。大家都被包围住了。这片广阔的庭园早已被滚烫的血海淹没,上面站满了铠甲和手中的剑沾着红黑色黏液的战士亡魂。这些亡魂脸上的腐肉全剥落了,眼窝中弥漫着凝浊的光芒,头颅像是在搜索着什么东西似地甩着血滴左右转动。

在场的僧侣全都吓得整张脸失去血色,在肩膀和紧紧交扣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中拼了命地祈祷着。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

祈祷声终于忍不住化为哀嚎,而这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死者仿佛感觉到了活人的体温,一个个高举手中生锈的武器,咬合着黏着腐肉的上下排牙齿。

「住、住手!住手呀!」

「这是幻觉!是幻觉!全部都是幻觉!」

「你、你你们安息吧!快安息呀!」

忽然一个人抓住了弗兰契丝嘉的肩膀。她回过头看,是马尔麦提欧。这名准祭司的身后已经有成群的亡魂拖着脚步朝他们逼近。

「快逃吧,逃往南侧的庭园!」

在马尔麦提欧的劝告声中,弗兰契丝嘉的视线却越过他的肩膀注视着后方。

(这些亡魂不是只有圣王国的士兵!)

其中还有拖着折断了的银母鸡之旗的战士亡魂,还有没有穿铠甲的市民百姓;这些人身子全都烧得焦黑,掉了头或手。其中甚至有女子的亡魂,手里怀抱着烧成黑炭的婴孩尸体。除此之外——

「啊、啊啊……」

此时弗兰契丝嘉的呼吸中已经全部都是血腥味。

这群亡魂之中站着一个肥胖的巨型身躯,这名死者身上穿着一套金色的礼服。他的腹部开肠破肚,浑身是血,头顶还戴着一只纯白的三重冠。

(大主教座下……)

「快点逃呀!圣女殿下!」

弗兰契丝嘉不顾马尔麦提欧在他的耳边大叫,迳自甩开了他的手,同时对着眼前的亡魂高声呐喊着:

「我在这里!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在这里!迷失的亡魂呀!你们听好!你们的敌人就在这里!」

忽然间,血海上泛出了一道道激荡的波纹。死者们纷纷回头,身上掉落的腐肉打在满地的血泊之中。马尔麦提欧忍不住用力地抓起了弗兰契丝嘉的手,奋力地跑了出去。

「准祭司座下!您放开我!由我来当这些死者的诱饵!」

「现在我们没有这种余裕了!」

马尔麦提欧说得对,那些死者就好像夹带着血水和腐肉的土石流一样,席卷了大圣堂前庭庭园中的石砖地板、草坪,还有逃跑不及而倒地的僧侣。他们逃向通往南侧庭园的弧形通道时,只剩骨头的手和沾满鲜血的长枪阵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去路。接着,他们四处找空隙逃窜,当发现不妙时,已经被逼到了城墙边。弗兰契丝嘉那身薄裳因沾满了鲜血而变得沉重,马尔麦提欧也被一名死者抓住了脚踝而差点跌倒,弗兰契丝嘉赶忙用肩膀撑起了他的身子。这时候,另一头一名断了脚的死者逼上来抓住弗兰契丝嘉的上臂和衣领,腐烂的臭气呛鼻而来。

「圣女殿下!」

「快把门打开!快点!不然圣女殿下没地方逃了!」

弗兰契丝嘉甩开死者的手,看了看自己的背后,发现她和马尔麦提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正门前了。门上交杂着陈旧的血渍和新染上的鲜血。

(不行!门后面有成群的百姓聚集着!)

就在她正打算大叫不要开门的时候,一只湿冷的手已经伸出来以强韧的力道掐住她的咽喉。她回过头,随即看到一颗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的头颅。

「呜呜呜呜呀啊啊啊弗兰契丝嘉啊啊啊啊啊!」

那是充满愤恨的怒吼。这一刻,弗兰契丝嘉的意识差点要和身体分离。现实和幻境的界限即将破灭。

(不行!我不能晕过去!我不能别开眼睛!)

弗兰契丝嘉用力地咬紧自己的下唇。

(我就是踩在这些人的尸体上一路走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这就是我该面对的报应!)

(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憎恨、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异象——)

这时候,大地忽然出现大幅晃动,血花四溅。同时,紧紧掐住弗兰契丝嘉咽喉的力道也随之消失。一股更强大的力道从头顶落了下来,压在那名死者身上,接着落在她的面前——这是她勉强可以理解的情况。一身黑衣的高大身影从地上站起来,遮住了弗兰契丝嘉的视线,遮住她眼前那些死者的身影。这人的手中拔出了长剑,弗兰契丝嘉瞪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吉尔!」

(他、他是从城墙上直接跳下来的吗?)

「弗兰殿下,准祭司座下就麻烦您照顾了。」

没等弗兰契丝嘉回话,吉伯特手中的长剑便卷起了一阵血雨。吉伯特黑色的背影每每在差点被成群压上来的亡魂吞没那一刻会将它们化成尸块弹开,然后带着些许痛苦的模样再回到弗兰契丝嘉的面前。那些死者触碰到的地方下一刻就会腐败、坏死,然后剥落。尽管吉伯特一剑也没有挨到,但那双手臂却已出现焦黑的痕迹,肩甲也因生锈而剥落,跌入了地上的血泊之中。弗兰契丝嘉这才察觉,自己颈子上的皮肤也被溶开,渗出了斑斑鲜血;马尔麦提欧也一样,他的右脚踝以下已经沉入血海之中,看

不出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已经很明显地感觉到脚站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阵阵冒着血泡、骇人的嘶吼声从左右两侧压了上来。

(吉尔一个人撑不住的!)

(不行!只能把门打开了!)

弗兰契丝嘉的表情在剧痛中扭曲,但仍试着扭动颈子寻找打开城门的机关,但却看到一副令人感到绝望的景象——控制城门的机关,齿轮和炼带上沾满了鲜血,上面盖着一件件被撕碎的圣袍,前面站着成群的死者,专注地用嘴撕扯着眼前的食物。

(啊、啊啊……)

艾佐罗要塞城墙内外狂洒着箭雨,风中夹带着战士们的怒吼,席卷着整个战场。

「梯子队!上呀!」

宝拉坐在马上挥舞着指挥杖大叫着。勇猛果敢的札帕尼亚士兵们手持长梯,正朝着要塞城墙蜂拥而至。城墙上的箭窗中探出了圣王国军士兵拼命抵抗的表情;不只射箭,连剥下来的肩

甲、盾,甚至锅子和石块瓦片,能扔的东西全朝着来袭的敌军扔了出来。

宝拉观察着风向的变化,接着再次举起手中的指挥杖,「沙袋!攻击——」

一声令下,投石器轰出一袋又一袋的沙袋,好几袋越过城墙飞了进去。那是用来破坏敌人视觉用的沙袋,就算没有击中敌方士兵,也能发挥攻击效果。因此,当敌人固守一座要塞的时候,攻方判别风向投出沙袋会有很好的效果。此时箭窗那头的圣王国军士兵已经传出阵阵哀嚎。

「继续!大家上呀!」

宝拉接连大喊,联军第二波、第三波的梯子队立刻冲向城墙方向。这时候,终于有人杀进去了。众人看见扬起一阵盛赞的高呼。

宝拉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望向要塞巨大的轮廓延伸处,沙尘飘扬的西侧方向。飘扬的银色旗帜此时正朝着地平线那头逐渐远去,那是联军总攻击部队的先锋·银卵骑士团。他们对着这座艾佐罗要塞放了箭,打过招呼之后,随即朝着圣卡立昂城邻近处的另一座要塞转进。而宝拉的工作就是要尽早攻下这座要塞,以免银卵骑士团遭到来自后方的追击。

(我们得以这里作为据点,重新组织队形。)

宝拉抬头望向要塞顶端的了望台。圣王国接下来很有可能从南北两侧包夹过来,而银卵骑士团大概不要多久就会抵达柯勒夏农要塞了。在银卵骑士团发动攻击的时候,联军这支攻下艾佐罗要塞的中坚部队要负责搬出破城槌,送交银卵骑士团,同时还得为了防卫对方来自南北两侧夹击银卵骑士团的攻势而展开防卫队形。

这是必须以闪电般的攻势同时攻打敌方两座要塞的危险战术。

(这个作战计划有机会成功!现在这座艾佐罗要塞已经快打下来了!)

「千人队长!拜托你尽快准备破城槌!」

她对着身旁一名同样骑在马上的札帕尼亚骑士下达指示。

「是,可是……后防部队还没抵达呀!」

宝拉回头望向东侧忍不住咬牙。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国的军队动作实在太慢了,慢得像是完全没有继续移动似的。

(为什么?后防部队应该没有跟敌人接触呀……)

「为什么札帕尼亚军没有自己带破城槌来呢?」

其实宝拉知道现在责怪札帕尼亚军的将士一点用也没有,但她就是忍不住抱怨。

「我们攻打要塞用不到破城槌呀,怎么会要我们来扛呢?」

「对呀!还不都是后防部队动作太慢!他们都要悠哉地搭起营火来了,不让他们做点事怎么行!」

札帕尼亚的战士们此时也表示出不满。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现在大家可是处在攸关生死的战场上,却还为了省事而将任务推托到对方身上,这已经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了,根本就令人傻眼。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觉得右手拿的东西太重,而把重量全往左脚上挂一样。

(……不行!我不能生气!现在生气一点用也没有……)

(说起来,没能统领整个军队,根本就是我的责任。)

(如果现在要从部队后方把破城槌送到圣卡立昂东门需要多久时间?半天吗?这样在太阳下山以前应该勉强可以送到……)

宝拉派出传令,催促后防部队尽快达成任务,接着自己再次转身面向艾佐罗要塞。

「我军成功压制敌方要塞的正面城墙了!部队要杀进去了!」

(这边进行得很顺利,已经快把这座要塞打下来了。)

(顺利得……教人害怕。)

此时宝拉心里莫名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这座要塞太快被攻破了。这里不应该是兵力如此薄弱的据点。

这种不安的情绪在联军完全镇压了这座要塞,众人踏入要塞之后,才化成了具体的恐慌。

先进入要塞内部搜查的柯蒙多士兵慌忙地跑了出来。

「团、团长!您看这个!」

跟宝拉同行的柯蒙多军团长接过部下手中的一捆纸卷。他摊开纸卷,瞪大眼睛咽了一口气,接着将这捆纸卷扔过宝拉头顶,丢给了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三楼的指挥官室!」

问完,两名骑士在那名士兵带领之下飞快地跑了出去。

「啊!等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赶了上去。他们跑上石砖砌成的阶梯,穿过充满汽油和铁锈味的走廊,冲进门上还挂着圣王国军旗的房间。这间房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大窗,窗前一张大桌子上摊放着好几张纸。

「这是……怎么回事?」

札帕尼亚骑士团长双手撑在桌面上唉了一声。柯蒙多军团长看了这副景象一张脸顿时失去血色,脸上的胡须忍不住发出颤抖,但却呼不出声音。宝拉也赶到了桌前,看到桌上摊放的纸张,当下整个人愣住了。

这些纸上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而且是她熟悉的笔迹——

「这张也是!还有这张!上面写的不都是河川北岸要塞被打下来的时候,联军摆出的阵形吗!」

「人数、退路……连部队编组都是!」

「所有残存部队的重新整编方式都被对方看透了!」

「可恶!难怪对方都挑我方人员最少的要塞下手!」

(这绝对是卡拉老师的字没错!)

自从弗兰契丝嘉离开耶帕维拉之后,圣王国和公国联军双方展开了十多次的要塞攻防战。而这里留下来的书面资料上清楚地记载了公国联军的动向,还有圣王国军的反制之道,好比一张张死亡判决书。宝拉仿佛觉得自己的手脚缓缓落入冰冷的黑暗之中。她紧抱着弗兰契丝嘉留下来的作战计划书,忍不住摇头。

「……这是……这是圣王国军的扰敌政策……」

空洞的说话声中,两名军团长同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你们想想,这些仗都打完了,他们可以事后再写呀……他们一定是想藉此扰乱我方的军心……」

宝拉吐出了像是重病患者口中的呢喃,而她脱口说出的这些话并非事实,这点她可是比谁都清楚。那是卡拉的字迹。

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听了摇摇头,「代理指挥官卿,您就别再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了。」

他伸手指向其中一张纸,彻底将宝拉打入了黑暗的深渊。

那张纸上写着联军采锥状阵形对圣卡立昂东门进行攻击的奇袭作战。这是宝拉目前正在指挥的作战计划。

「圣王国方面已经事先把艾佐罗要塞的驻军调往柯勒夏农要塞了……」

一名军团长两眼直视着桌上的作战计划书哀叹着说。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有办法这么轻易地打下这座要塞吗?那、那银卵骑士团在柯勒夏农要塞就会遇到比起预计多上数倍的敌军……)

(我军只派出银卵骑士团往柯勒夏农要塞进军的策略也被看穿了……)

「代理指挥官卿!你看这个!对方还写到要从南北两方派兵斩断我方的阵形呀!」

宝拉勉强撑住了差点要瘫软坐倒在地的身子,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张作战计划书上。

那张纸上确实写着圣王国军将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公国联军,但目标并非先锋部队。

「代理指挥官殿下!」一名士兵砰一声猛推开房门冲了进来,「敌人攻过来了!后方的榭露齐尼亚军还有齐露玛尼亚军遭到圣王国军来自南北两方的夹击了!」

宝拉听了飞也似地冲出房门,赶忙跑上这座要塞的屋顶。她望向尘土飞扬的东方,整个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敌人这些部队是从哪里来的?」

「刚才我们根本连圣王国军部队的影子都没看到呀!」

数刻钟前,我军部队才通过东方那片荒野,而此时那里竟飘扬着遍野的紫色军旗,一批部队将联军阵形拦腰斩断。忽然一片黑暗从四周涌来遮住了宝拉的视线。

(被摆了一道,整

个作战计划都被对方看透了……)

内心涌出的绝望之中,宝拉终于理解到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座要塞完全落在路裘斯的刻印之力的掌控范围之内。

(我们之前所以没发现圣王国的夹击部队,是因为我们没办法辨识出他们。而后防部队之所以停止前进,则是因为他们看得见敌军……)

敌人的攻击理应集中在银卵骑士团身上,但联军这样的预想完全在卡拉掌握之中。如果联军只有先锋部队遭到圣王国攻击,阵形从这里被切断,那么后方的主力部队便可以舍弃先锋部队撤离战场。但若是宝拉领军的中坚部队和后防部队被切断……

(那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的部队就会不战而退,逃回耶帕维拉。)

(而我指挥的中坚部队就会被孤立在这座艾佐罗要塞里……)

一阵强风夹带着尘沙吹来,撩起了宝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

「……卿!宝拉卿!」

此时的她脑中一片茫然,甚至连周围的呼唤声都听不见;一双无法聚焦的眼神望向声音源头——札帕尼亚骑士团长的方向。此时她这才发现对方正抓着她的肩膀猛力地摇撼着。她缓缓回头,看到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十几名身着铠甲的战士。这些都是札帕尼亚和柯蒙多的千人队长和百人队长,他们将宝拉团团团住。

「请您振作一点!快点下达指令呀!」

(喔,对呀……)

(我是联军的代理指挥官。)

宝拉在恍惚中确认着自己右手中的指挥杖和左手捧的作战计划书,耳边传来阶梯下方的士兵呼唤……

「圣王国军什么时候绕到我们身后的!」「这下我们回不去了!」「但这座要塞挤不下我军的中坚部队呀!」「混蛋,你们安静点!」「没用的家伙!」「可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喂!这下我们该怎么办?」「团长!团长人呢?」「队长人在哪里?请下命令呀!」「喂!你们开什么玩笑呀!快点呀!」

(不行了,这场仗已经输了……我至少得——)

她用左手将作战计划书抱到胸前。

「……我要赶往柯勒夏农要塞,一个人去。」

两名骑士团长听了宝拉的说法整张脸扭曲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肯定知道我是联军的代理指挥官。而我拿着这本作战计划书,多少能够吸引敌军。所以诸位抓准了机会就赶快撤退。」

「你、你在说什么呀!」对方揪起了宝拉的衣领,「那份作战计划书里面有写到这种时候要用你说的那个愚蠢的方法吗?联军一旦失去了指挥官,你要联军怎么办才好!」

宝拉无力地摇摇头,伸手将这名骑士团长推开。

「没有那种东西,一开始就没有——我们从头到尾就没有指挥官,也没有作战计划书。」

此时她的手一个不小心松开,那一份作战计划书便从手中滑落,摔在石砖地上。装订的扣环脱落,绳子松开,几十张纸片应声飘散。

聚集在屋顶上的队长看了这一幕同时瞪大了眼睛咽了一口气。

全部都是白纸。

在这些飘散在空中的,一张张如谎言般的白纸中,宝拉忍不住蹲到了地上。

「这就是弗兰殿下留下来唯一的作战计划——是白纸呀!」

她以一份白纸伪装成自己写好了一套针对这种情况而预先谋划的作战方式,既要骗过敌人,也要骗过联军的伙伴。而所有命令其实都是宝拉自己下达的。这就是弗兰契丝嘉留下来的,唯一的作战计划。

宝拉一直欺骗着大家,努力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

她必须从高处俯瞰着联合公国的七万大军,还要不时到各阵营里面呼喊着分派任务、粮食、营地;她拼了命地挥舞着手中的旗帜,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一路撑了过来。

(但我已经不行了,我终究还是办不到。)

(弗兰殿下,对不起……)

(至少我不能让其他公国的部队死伤太多。)

(然后我要指挥银卵骑士团的战士,能逃的尽量逃跑……)

这时候,一名壮汉又揪起了宝拉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那双眼睛满溢着愤怒。

「你开什么玩笑呀!」是札帕尼亚的骑士团长。「你可是指挥官呀!你听好了!我们联军可从来不是听从这一叠纸张的指示行动的!」

「可是……可是……」

她想出声,但一道炙热的冲击却先一步朝她的右脸颊拍了过来。眼中闪出了无数星光,接着脸颊也传来了阵阵刺痛。她的鼻腔、口腔同时涌入了一股呛鼻的铁锈味,这让她知道自己被打了。

「你现在还说什么梦话呀!」柯蒙多军团长手掌红肿地发出怒骂:「因为你的命令我军已经死了几百人,杀了几千人了!而你现在却要我们逃走吗!」

宝拉紧咬着下唇,强忍着滚烫的泪水和烧灼着咽喉想哭的冲动。

「你、你们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我指挥?我、我只是一个医务兵呀……」

「你以为——」

宝拉领口上揪紧的手在这时候放开了。

「你以为我们这些高傲的骑士会让部队听命于一个除了哭什么也不会的医务兵吗!」

宝拉抬起头,摇晃的视线中看见好几个高大的人影包围着她,直瞪着她看。

这些人的眼中充斥着对她的爱护,还有对她的等待。

(他们……在等什么?)

「现在可是在打仗呀!」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从宝拉心里掏出了她所想到的答案。

「这可是宝拉卿,你所指挥的战役呀!你难道忘了吗?」

(我的战役……)

(我所谋划的,将大家推入死亡的……作战计划。)

此时她的左手已经不再握有任何东西。然而,右手却传来了冰冷的,确实的金属质触感。这般冷澈的温度顺着她的右手流入了她的意识之中。

(在此之前,我已经带领大家杀死了数百人、数千人。从今以后也是——用我手中这支比起树枝还来得轻巧的权杖。)

(还有,现在也要……)

远处传来震天的声响,同时吹起了夹带着沙尘的狂风。微微的地鸣之中,这应该是大批战马带来的景象。这是多么庞大的部队?

(对呀,为什么现在后防部队可以看见敌军了呢?)

因为路裘斯解除了刻印之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但是,为什么解除了呢?因为——

(因为他离开了。)

(他带着刻印之力往银卵骑士团的方向去了。)

宝拉闭起眼睛,等待泪珠被细细的睫毛分散而变得稀疏。她立起了双足踩在冷硬的石砖地板上,确认着脚下的实感。

(我这场仗还没打完。)

(我还不可以逃。)

宝拉深呼吸之后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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