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不可思议的阶梯。仿佛沿着大石凿开的深邃地洞边缘直接打磨而成,中间没有任何接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阶本身就会发光,沿着阶梯下去,不论到了多深,周围仍散射着微光。但寒气仍随着阶梯向下延伸且激增,米娜娃得抓紧两片如翅膀般的袖子才能继续前进。
在严寒的宁静中,她的脚步声被冰冷的空气给吞没。
(虽然小时候曾经被人带着来过一次……)
然而,无论怎么回想,米娜娃的脑中都没有关于这段阶梯的记忆。
圣都王宫谒见大厅有一条通往地底的阶梯,是只有圣王族的人跟少部分神官知道的秘密。
她刚刚结束一场军事会议回到内宫的女王寝室,但克里斯却不在那里。米娜娃询问神官,得知他要去银阴宫。
这段阶梯延伸下去的银阴宫——是圣王绅杀死托宣女王,实现当代女王早先得到的话宣预言之处。
(这原本应该是我结束性命的地方。)
米娜娃踩着阶梯一阶一阶地往下走,同时感觉到由脚底传来阵阵寒气。
(我应该曾经在这里看过父王杀死母后的光景才对……)
(啊啊,那道光是——)
阶梯彼端终于传出了亮光。那道光芒就像此处被赋予的名字一般,是银质而冰冷的光芒。
这道仿佛将月光凝聚起来的光芒,其实是使用了无数的镜子将阳光引入地底而形成的。
(我记得这样的光芒。)
她来到阶梯尽头,走进了宽阔的圆形空间。假造的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
大厅中央有根粗大的石柱,墙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根刻画着精致浮雕的柱子撑起挑高的天花板。
每根柱子中间的墙壁上都开了一条小小的通道,通往收纳历代托宣女王遗体的墓穴。
(母后……也在这里。)
(而我接下来也会……)
她一边搓揉手臂强忍着四周的寒气,一边往中央的巨大石柱靠近。石柱根部有张石质床台,有个人坐在床台上,将头靠在身后的石柱上。
是克里斯。他也发现了米娜娃,因而起身。
"怎么了,我的米娜娃……现在还不是你该来这里的时候。"
他带着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如此说道。
手中抓着由黑曜石磨成的短剑。这样的情景,过去曾出现在米娜娃的预知梦里无数次。那把黑曜石匕首更是吸吮了好几名女王鲜血的利器。
不过,现在那把匕首的剑尖只沾着石头粉末而已。
米娜娃发现克里斯坐的床台前方地板上依旧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大概是用他手上那把匕首刻的。全都是男人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名字?)
克里斯察觉到米娜娃的视线,随即用手抹去匕首剑尖沾上的粉末,嗤嗤地发出笑声。
"……我的名字是提贝烈斯·尼洛斯,对吧?"
米娜娃没有回话。
而克里斯若不是对此感到怀疑,应该不至于提出这样的疑问。
"我是要将你——米娜娃当作我的妻子,将世间一切纳入掌中,然后在这座石床上杀死你的人,对吧?"
他的记忆产生了矛盾……米娜娃心里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太王是女王的夫婿,但提贝烈斯的妻子并非米娜娃,而是她的母亲尤莉雅。而尤莉雅已经被提贝烈斯亲手杀死了。
(父王的记忆流入了克里斯的脑中。)
"可是、可是我……"
克里斯低下头,磨得有如镜面般的石头地板照出了他的脸庞。
"不够、不够,还不够……"
从地板上的倒影中可以看出他的额头正微微冒出青光。但形状并不明显,就好像水中的水藻一般。
"我应该已经将一切都弄到手了。米娜娃你是我的!我终于弄到手了!可是却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
他的记忆浑沌而暧昧。
看到这幅景象,一股炙热的情感纠结在米娜娃的胸口,驱使她走向克里斯,在他的身旁坐下。在冰冷的银阴宫空气中,他们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却能着实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我明明弄到手了——我己经将渴求的一切都弄到手了!可是!"
克里斯的嘟哝声像宁静中的涟漪般向外扩散。
"一切……?不,不对。米娜娃、米娜娃,我只要你。我早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缺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不需要想起来你缺少了什么。"
米娜娃再也无法压抑住这样的话语。
"那种东西不用想起来也罢。你还是你。而我……我也只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炙热的情绪从唇齿间流泄而出。
两人的情感终于在此时汇流了。这一份原本应该呼唤时间尽头的情感、致使创世之兽与末世女神邂逅的情感,在克里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也不会出现了。米娜娃轻轻将右手放到克里斯放在石床上的左手上。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唯一改变的,只有米娜娃掌心感觉到的温度。
那么,这样也好不是吗?
(我就在这里,跟着已经忘记所有记忆的克里斯——)
克里斯的眼神和米娜娃的目光交会。原本叠在一起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紧握在一起。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黑曜石短剑,那双温润的眼眸和唇瓣朝米娜娃靠近。
(唉,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一股甜蜜欲麻痹一切的氛围紧紧包裹住米娜娃的意识。
(也好……)
(反正我所渴求的克里斯,永远也得不到。)
(那么干脆就如预言提示的,让他在这里用那把匕首杀了我吧。)
(毕竟我就是为此而与克里斯相遇的。)
(为了被他杀死,从痛苦中解放。)
(现在这里没有啃食命运的噬星之兽,它已经沉入忘却的深渊之中了。)
克里斯持着短剑的右手缓缓贴到米娜娃的脸上。锐利冰冷的触感缓缓嵌进米娜娃的肌肤。
忽然,一股意识和肉体分离的感受萌生。
(开始了,预言……)
(我即将看到不久之后,就要被克里斯杀死的那个未来。)
(不过,我已经可以接受这样的未来了。)
米娜娃从高处俯视着克里斯以一只手搂着她的情景。
下一刻,原本充满银色月光的视线忽然转暗。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想呼唤也喊不出声音。此时的她意识和肉体仍然是分离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不见未来……)
米娜娃挣扎着,但意识的指尖却只是徒劳地在黑暗中拨弄着,什么也碰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不想看的时候,一直不断出现的预言现在却——)
她处在愤怒和绝望之中,但四周的黑暗却丝毫没有任何改变。
(杜克神!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我都已经愿意接受这个命运了呀!)
随着一声打在石头上的高亢声响,米娜娃的意识被拉回到充斥着银色光芒的大厅。
粗壮的石柱根部那张石质床台上,克里斯瞪大眼睛离开了米娜娃。那把黑曜石短剑此时躺在克里斯的膝盖旁。米娜娃这才发现,是那把短剑落在石床上的声音将她唤回来的。
"不对……"
克里斯的声音在米娜娃的意识中掀起了一波涟漪。
不对!不是这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米娜娃同样深切地感受到了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因此忍不住咬牙。
"不对,我明明得到了……我明明得到我一直渴望的米娜娃,可是……"
克里斯以手掌捧起了米娜娃的头,拨弄着她的红发,抚摸着她的脸庞。但炙热的喜悦中却参杂着某种异样的感受。
"没有!你心里面没有!"
(没有?)
(没有什么东西?)
克里斯捧起一缕米娜娃的长发,发丝映入了米娜娃的眼帘,她差点惊叫出声。只见鲜艳的红发发梢竟然开始染上了黑色。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米娜娃跳下了石床,克里斯则是有如心爱的玩偶被人夺走的孩子一般,愣愣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我……"
米娜娃说不出话。她转身朝大厅外的楼梯跑去,脚步声宛如踩着碎玻璃般令人绝望不已。
*
穿过圣都北门进城之后,便有一家商馆和两间旅社。这三栋建筑全都被军方征收,此时屋檐上挂着紫色的飞龙旗。
大型马车接二连土地运进
了伤患,至于那些还能行走的人则是自己走进城门。圣都周遭的几座要塞接连被攻陷,败逃的士兵们全数退回到圣都,但是军方设施根本无法容纳所有伤患。
宝拉带着几名各公国的千人队长和大队长一同来到了商馆前。驶进商馆后方的马车拖车上载满了身上沾满鲜血和泥沙、显得十分憔悴的圣王国军士兵。从他们的眼神中,宝拉只看得见满满的空虚感,忍不住不寒而栗。
"好了,我们进去吧,代理指挥官殿下。"
柯蒙多公国军的队长开口催促着,宝拉咽了一口气之后走进了商馆。
"我是银卵骑士团的宝拉,是弗兰契丝嘉殿下的代理人……"
在进门的玄关处,一名圣王国骑士正焦头烂额地下达指示。宝拉对着他出声叫唤,但那名骑士还没回过头,身后便传来一阵怒骂。
"走开!挡到路了!" "这边的伤口开始腐烂了!" "喂!振作点!我们现在要把你的脚锯掉了!"
"热水不够了!" "不要拔箭!血会喷出来!那样会死人的!"
几名圣王国军的医务兵推着推车,为了将伤患推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将宝拉等人用力推开。闷热的气息和臭气,加上痛苦的呻吟声,让宝拉带来的那几名男子表情全都僵住了。
"你们几个是来干嘛的!"
圣王国的骑士这时回过头,看到之前呼喊他的是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但其实宝拉的长相已经有很多人认识了,因此这名骑士很快地就板起了脸孔。
"原来是银卵骑士团的代理指挥官殿下,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人员重新编组的事而来的。"
圣王国骑士听了这句话,一张脸显得更臭了。
一般来说,军队只要出现三成左右的伤亡情况便几乎无法执行任务。因此将撤退回来的人员重新编组,变成一支可以作战的部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这不是公国联军的人应该插手过问的事。"
圣王国骑士一脸凝重地开口说道。宝拉早就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可是,你们前线的指挥官人手不够吧?"宝拉不肯就此轻言放弃。"只要加入公国联军的战力再重新编组,很快就可以重整出迎击态势了。"
"要将圣王国军的士兵纳入由你们这些人指挥的部队里去?"
那名骑士听到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么做怎么可能让军队有能力——"
"可以的!圣王国军跟我们公国联军的指挥系统,还有军队编组方式几乎是一样的!"
因为弗兰契丝嘉等人,以及现在圣王国军的将官们都是跟卡拉学习兵法的。
"就算是这样,怀抱着荣誉心的圣王国军士兵怎么可能接受你们的指挥!"
骑士口沫横飞地大骂着。一旁靠在墙上听到对话的圣王国军士兵们也跟着议论了起来。"竟然说出这种蠢话。""这些家伙之前还是我们的敌人呢。""我们才不会听你们的命令去赴死呢。"听到这些话,梅德齐亚公国的千人队长抓起剑柄就要站出去,不过宝拉强忍着内心的失望制止了。
"这是圣将军弗兰契丝嘉殿下的命令!她要我来负责人员的重新编组!"
"我们的最高指挥官是艾比雷欧大将军殿下!我们并没有从大将军殿下那里接到这一类的命令!"
"宝拉殿下,和这种人是说不通的。"
一名柯蒙多的部队长站在宝拉身后,低声说道。
"跟他们谈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再说,输得这么凄惨的残兵败将我们可不想收容。"
"你说什么!"几名圣王国军士兵听到这番话,扯下头上的绷带站了起来。
"住、住手啦!"宝拉赶紧站到双方人马之间。"总之,拜托你们看一下这份将部队重新编组的文件吧!"
"没有看的必要!你们请回吧!"
圣王国骑士毫不客气地打了回票。宝拉有些受挫,她打算回头再跟弗兰契丝嘉商量一下。
就在这时候,大厅中一名军医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不要乱动!快把他压住!只是要在你的大腿上稍微开个洞而已!"
身着蓝色军服的中年医官手持削尖的金属管子,提高音量对着周围的几名助手下达指示。一名伤患在这群助手的压制下,又哭又闹地挣扎着。宝拉见状赶紧跑上前去。
一踏进大厅,便被一股闷热的臭气和强忍着疼痛的呻吟声给包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所在的位置平时人概是专门用来检验商品的地方,因此有几座木质平台跟木箱子并排在一起。
现在这些原本囤放货物的地方躺满了伤患,简直像是家畜所住的笼舍一样。
"你、你要干什么!"
宝拉在那名医官将金属管插进伤患的大腿根部之前出声制止了。
"你又是哪里来的!这是在放血啦!看就知道了吧!"
"放血……"
宝拉吓得哑口无言。所谓放血,是一种将体内血液释放出来的疗法。宝拉一直跟着尼可罗学习安哥拉帝国通行的正统医术,因此知道这种作法一点实际疗效也没有,纯粹只是迷信罢了。现在亲眼目睹,让宝拉对于圣王国的医术迟迟没有进步感到绝望——不对,公国联军这边直到宝拉将尼可罗传授的医术推广开来之前,差不多也是这种程度。
"没有血是有毒的!这么做只会让伤患丧失体力而已!快住手!"
"你、你说什么!"
宝拉将那名军医推开,从怀里取出一把长针。
"你想干什么——"
正要开口大骂的医官看到宝拉接下来的动作,立刻愣住了。就连周围的伤患和紧追在宝拉身后的公国联军部队长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叫了一声。只见宝拉以两手握着针头,将它泡进旁边用柴火烧滚的热水之中。
"你、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在消毒!快让开!把脚张开!"
宝拉转过头弯腰对准了那名浑身是血的伤患大腿,用手确认了大腿内侧的肌肉之后便一针插了下去。周遭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之前被几名医官助手压制住手脚的伤患,顿时四肢无力地垂在地板上。
"……咦?奇怪?"
原本胡乱挣扎着的伤患看来比在场所有人还要惊讶。
"……不、不会……不会痛了耶……为、为什么?"
"这是让你暂时麻痹而已,效果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大厅里面开始出现议论声响。圣王国军的士兵们起初还一脸怀疑,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不过,等看到宝拉举起泡过热水变得红肿的双手帮伤患清洗脚上的伤口时,竟然全都凑了过来。
"喂、喂,那边也拜托你了。"
"我也要!" "还、还有我!"
"请安静一点!大家按照顺序来!还有你!"
宝拉抬起头,叫住了那名呆站在身后的医官。
"怎、怎样?"他一脸呆愣地瞪大了眼睛。
"不要把伤患全部聚集在这里!军医院最重要的是清洁,尽可能多准备一些晒过太阳的干净布料!然后把二楼分配给重伤患者使用,不可以让他们睡在地板上!现在就去将那些伤患区分开来!"
"你、你凭什么命令身为圣王国军医官的我做这种——"
"快一点!人命关天呀!"
宝拉吆喝了一声。那名医官立刻跳了起来,大叫着冲向大厅里侧。
"布!布!这里原本是间商馆,应该还有更多的布吧!"军医官的声音由远处传来。
宝拉先用烤热的铁板压住患者的伤口,接着用高于伤患哭叫声三倍的音量对着四周腰腿没事的士兵们下达指示:
"快把这边准备好的药拿出来
给我看!……这是什么?哎呀!真是够了!全是一些没有用的东西!除了蜂蜜之外统统丢掉!请帮我准备烈酒,愈烈愈好!只有葡萄酒不要!另外,再帮我把出血较严重的人集中到火堆旁,用布将他们的伤处包扎起来!还有,神殿旁边应该有许多晒干的魁蒿,去把那些全部拿过来!"
柯蒙多、榭露齐尼亚和梅德齐亚的部队长们全都被宝拉的气势给震慑住,开始背着伤患和物资在商馆里面到处奔走。
受伤的士兵挤满了商馆和两间旅社,让宝拉的治疗工作一直忙碌到晚上。做着做着,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眼前一直有新的伤患被送过来,将她内心的犹豫和奇怪的感觉全都冲刷殆尽。
她知道自己感觉到安心。
(我果然是个医务兵呀。)
(还是像这样照料伤患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她一边大声地用下颚指使着圣王国军的医官们,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
(要是能够只做这样的工作就好了。)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不论是我还是弗兰殿下……)
短暂的时间中,相异于外表毫无喘息空间的忙碌情形,宝拉的心灵正沉浸在这段放松休息的时刻。关于这段时间,她派出传令兵告诉弗兰契丝嘉,针对人员重新编组的事情在交涉上花了不少时间——虽然有一半是谎话。
夜深了,商馆二楼几间房里住着受伤程度最严重的伤患,好几名年轻的士兵去世了。最先发现的,就是手持油灯回来察看情况的宝拉。那几名士兵睡在地板上铺着被褥的克难病床上,脸色已经发紫失去温度,还传出了微微的排泄物气味和腐肉的味道。
"请帮我扛一桶葡萄酒过来。"
宝拉吩咐负责夜哨的士兵,请他扛一桶酒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用的呀,医生?"
一些没事的伤患也醒过来了。他们拖着不便的身躯,聚集到被油灯照亮的尸体身边。
"不、不可以动啦,快点回去躺着!"
"他们死了吗?"
"啊啊……这家伙……还有这边这个也是?"
黑暗中,几名男子交互吐出了苦涩的声音。
"我们都没发现……"
"因为睡得太熟了……"
"医生你的针太有效了。"
宝拉垂下头去。
"……对不起……都是我能力不够。"
宝拉自觉还不够格接受医生这样的称呼。而且这样的称呼方式会让她想起尼可罗,让她觉得更难受。
如果是尼可罗的话——宝拉忍不住这么想着,如果尼可罗在的话,搞不好可以救活他们。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中,只见几名士兵对着她摇了摇头。
"医生,你做得很棒了。"
"是呀。"
"谢谢你。"
听到他们这么说,宝拉更加抬不起头了。
"……唔,这个……是札卡利亚吊祭战死者的方式。藉此将他们送到战神蓓萝娜的身边……你们……还是不愿意接受吗?"
圣王国的人只信仰命运女神·杜克神。他们虽然认同帕露凯诸神的存在,却不对这些神祇怀抱敬意。因此,宝拉不知道对圣王国的士兵们用银卵骑士团对战死者的吊祭方式送行到底对不对。几名士兵们彼此相看了一眼,对着宝拉点点头。
"就用这种方式送他们吧。"
"你说的战神,就是现在担任我们圣将军的公爵千金阁下吧?"
宝拉强忍着喉咙深处涌上来的热意,撕碎了一片又一片的棉花,沾着葡萄酒塞入死者的口中。战争女神蓓萝娜既是战神,也是葡萄酒的守护神。过去在庆祝胜利时都会饮用敌军士兵的鲜血,这种野蛮的习俗最后改用葡萄酒取代,就是基于这样的信仰。
献上一句简短的莫尼斯祈祷文之后,宝拉起身,下令负责夜哨的士兵将死者的遗体搬运出去,同时举起油灯。接着,她开始察看每个病床上的患者,帮他们把鼻子里的积血清除掉,为他们在发热的伤处涂上软膏,替他们将止血用的绳子松开等等,进行各种细微的处置。睡意今晚没有造访,但其实也不是特别亢奋。熬煮的草药和腐败的血腥味,让宝拉的心灵莫名获得了安慰。
"……代理指挥官殿下,您为什么要为我们做这些事呢?"
留着一嘴漂亮胡须,居高位的骑士在宝拉为他用药水清洗肿胀的手臂时开口询问。
"直到半个月前我们都还是敌人,就算是现在……这种情况也几乎没有改变呀。"
"请不要说话,不然会影响伤口。"
宝拉小声回答他。
"我不是什么代理指挥官,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务兵而已。"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做这样的工作让我觉得比较轻松。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伤患。这时候的我既不会觉得迷惘,也不用烦恼什么。就只是这样。可是……"
可是……一场大战马上就要来了。宝拉也学过兵法,她只要看战况就知道。这场仗已经不可能将战线维持在圣都之外了。冰象的突击应该会冲破城墙,演变成圣都内的巷战。
我现在是医务兵——宝拉这么告诉自己,同时为骑士的手腕缠上银色的布。因为绷带不够了,所以宝拉选用马上就能拿到手的干净布料——圣卡立昂攻略战时,银卵骑士团使用的旗帜——她将这些布裁开来代替绷带使用。
那名骑士终于睡着了。宝拉提着油灯站起身,看着银色的布在黑暗房里的各处辉映着油灯的灯光。
这些包扎过的伤处,再过不久恐怕又会沾满了鲜血吧。
因为战争就要来了。
*
朱力欧的父亲疯了。
他对名誉的异常执着愈来愈偏执。但因为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运气,因此决定把希望放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希望儿子可以将他带往迎向荣耀的道路。
他年过四十还没有子嗣,最后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儿子,没想到长大后却像女孩一样可爱。这让他疯狂的程度变本加厉,他决心将朱力欧当成女儿来养。他将朱力欧送入培育神婢的机构上信院,背离常识地希望他将来能攀上神官团的顶点——内宫总司的位子。
朱力欧的父亲对他的教育非常严苛,四岁的时候就要他开始背诵圣嘱大典。只要第二遍犯错,就会被父亲用舀水的水桶绳索捆起来,扔到井里头去。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回想起古井里头那种湿湿黏黏,漆黑冰冷的情景。
就连这时候也是。
一股潮湿的黑暗氛围将朱力欧紧紧地包裹住。
他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隐隐作痛。手脚不听使唤,无法动弹。他被悬在半空中,脚下什么也没有。就算想要扭动脖子寻找光源,也只能感觉到湿漉漉的黑暗气息罢了。
(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朱力欧在浑身倦怠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不对,我曾经做过梦吗?)
(这真的是那时候的梦吗?)
(好奇怪,如果是小时候的事……)
(那应该不会有血腥味才对呀。)
(而且,也不会有人呼唤我。)
耳边传来了呼唤声。他确实听见了。
是一名少女的声音,从非常高的地方传来……是从井口吗?不对,这里真的是在井里吗?——
……欧!
好比石砖缝隙间涌出水源一般,耳边的呼唤声愈来愈清晰——
……力欧!——
朱力欧!
(在叫我,那是在叫我没错。但是,是谁在叫我呢?)
(那是谁的声音?)
(……我得爬上去……)
(得爬到那个声音主人的身边去不可。)
一股莫名的焦虑感忽然间自体内升起,不断煎熬着他。
(那是我最重要,也是无可取代——绝对不可以失去,非保护不可的——)
"朱力欧!"
朱力欧猛然从地上弹坐起来。
剧烈的头痛仿佛在翻搅着他的太阳穴。视线中燃放着火花,四周的黑暗传来窸窣的风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忽然朝他袭来。
他发觉手中传来泥土和落叶的触感。
(这是……森林里面?)
在他迷茫的眼前眼前出现一个白色人影,不仅如此,那人还将脸凑到他的面前,抓着他的肩膀呼唤着他。
"朱力欧!你醒了吧!啊啊……太好了!朱力欧!&qu
ot;
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开始凝聚出影像。那是一名将一头红发分束在两侧的女孩。她泣不成声,只差没扑上来紧紧抱住朱力欧。脑袋又是一阵剧痛,记忆有如洪水般地涌出。
"希尔维雅陛下——啊!呜!咳——"
忽然出声让朱力欧狠狠呛了一下。希尔维雅吓了一跳,拚命地拍抚着朱力欧的背部。
希尔维雅。没错,是希尔维雅。朱力欧擦了擦嘴,同时搜寻着脑中混乱的记忆。他带着希尔维雅逃离安哥拉帝国军的追捕,却在途中发现带有莫尔菲斯刻印的追兵。面对那些人,朱力欧不断地杀、杀、杀……接着自己身上刻印的余韵也被唤醒,开始发狂——
记忆如火花般散开,然后再串连起来。
"——梅尔殿下!"
朱力欧不顾喉咙疼痛地大喊着。
"梅尔殿下!梅尔殿下呢!"
朱力欧抓着希尔维雅的手臂激动地询问着。当时化为一头野兽的他竟然出手攻击梅克留斯。而梅克留斯则是手持短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痛,朱力欧……"
看到希尔维雅扭动着身子,朱力欧这才反应过来将手松开。
"抱、抱歉,我、我一个不小心,忘记了应该……"
"梅尔他——"
希尔维雅紧咬着下唇,伸手指向身后的地面。
茂密的树丛中,只见一名少年蜷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头金发沾满了鲜血,额头上缠着的白布已经被血染成了红黑色。他的脸色苍白,眼窝四周呈现黑色。连嘴唇都是暗沉的泥土色。
"梅尔殿下!"
朱力欧大叫着,跑到那名少年的身边跪下,抓起他的双手捏了捏脉搏。还好仍然在跳动。这是他初次尝到整个人几乎要垮下去的安心感是什么滋味。
"……太好了……梅尔殿下……"
他轻轻将梅克留斯抱起。梅克留斯身上穿着铠甲也配了剑,身子却轻得让人觉得不安。而且他的身体非常冰冷。
(那时候,梅尔殿下手持着短剑。)
(而我则是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
(然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梅尔他……"
希尔维雅来到朱力欧的身后,以沉痛的口吻喃喃说道:
"他用短剑刺向自己的额头。"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屏息。
"……他用短剑……刺向自己的额头?"
朱力欧抱着梅克留斯冰冷的身体,回头看着希尔维雅。从树梢筛落的月光照在希尔维雅哭泣的脸庞上,烘托出一股哀凄的氛围。
"对。大概是为了制止波柏斯的刻印才这么做的。"
波柏斯。
是梅克留斯拥有的,光明之神的刻印。这股刻印之力能使其他神祇的力量觉醒。过去太王提贝烈斯就是藉由光明之神的力量,将其拥有的莫尔菲斯神力增幅了数倍。同时将意识《种子》洒在几十个、几百个人身上,控制着这些安哥拉士兵。
朱力欧意识到的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梅尔殿下是——为了反向效果才这么做的!)
莫尔菲斯的《种子》会使朱力欧、以及曾经被太王提贝烈斯操控的人失控发狂,幻化成野兽型态。那么,若是将波柏斯的刻印之力封印起来,也许就可以消除掉莫尔菲斯的力量所产生的影响。
(就算如此,这么做:)
朱力欧紧抱着怀里那副娇小的身躯,像在确认这一盏勉强维持下来的生命烛火并没有消失似的。
(这么做实在是太乱来了……)
"……血已经止住了。"
希尔维雅语带颤抖地说着:
"所以我把你还有梅尔……用拖的拖到这里来……可是,我的力气实在太小……"
听到这里,朱力欧才惊觉过来。
这里跟他失去意识之前的景色不太一样。是希尔维雅一个人将晕厥过去的他和梅克留斯拖行到这里来的。仔细一看,她的衣角沾满了泥土,双手布满着暗红色的内出血。朱力欧觉得胸口有如被烧红了的火杖翻搅般,懊悔不已。
"对不起,希尔维雅陛下。"
他跪在地上,垂下头。
"微臣身为您的守护骑士,却让您跟梅尔殿下遭遇到这种事……"
"没、没关系的,朱力欧。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希尔维雅连忙开口这么说道。
"而且比起这个,我们得尽早返回圣都才行,要马上带梅尔去看医生呀。"
"说、说的也是。"
朱力欧起身,羞愧让他无法抬头直视希尔维雅的脸庞。但现在不是自责懊悔,为此而觉得灰心的时候。
在接近山麓上的森林尽头时,天空刚好从东边开始逐渐泛白。太阳是白山的另一头升起的,因此这里还没有足够的光线,也相当寒冷。但远方的地平线已经可以看见成群的影子。
"……朱力欧,那个是?"
希尔维雅快步赶了上来,抓住朱力欧的袖子以颤抖的口吻问道。
"对,应该错不了了。"
朱力欧望向山的那头,紧贴着地平线,如丝线般向外延伸的曙光,带着僵硬的声音应答。
曙光底下一条线状的黑影就像大地表层的纤维,被风吹动而轻轻摇曳似的。那大概是由大批的人和马,还有冰象所组成的军队。
朱力欧回过头,看到左手边的地平线也开始微微泛白。
"啊啊……"
希尔维雅也回过头,吐出了感动的声音。
"我们总算……回来了……可是……"
是圣都。
他们朝思暮想的故乡。究竟离开多久,一时之间也数不清了。这一段曲折冗长的道路几乎要消磨掉所有的意志跟决心,现在终于回来了。但在这样的心情下,安哥拉帝国的军队却很可能抢先一步抵达圣都。
"我们快走吧。"
朱力欧背着一动也不动的梅克留斯催促着。希尔维雅则是一脸苍白地点了点头。
(总之,还是得早一刻回到圣都才行。)
踏过厚厚的枯叶堆,用剑砍下茂密的枝干,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在这片逐渐趋缓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由于还处在昏暗的森林地带,因此希尔维雅几度被树根绊着,差点跌倒。朱力欧每每在这时候伸出手拉她,却又得辛苦地注意肩上的梅克留斯,不让他从背上滑下去。
出了山林之后,迎接他们的是高及腰部的长草原,朱力欧在此驻足。两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地面上似的提不起来。一时之间甚至还没有发现,促使他产生如此反应的是来自正面,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浓密杀气。
"……朱力欧?怎么——"
从后面跟上来的希尔维雅来到朱力欧身后时,也感受到那股肃杀的气息,整个人僵住了。
两人眼前的大草原上,只见一人背对着黎明曙光站在那儿。
风势忽然转强,撩拨着长草原发出嘈杂的窸窣声,同时也吹起了对方束着的黑色长发,以及那身旅人装束下色彩鲜艳的腰带和衣摆。
"欢迎回来呀,朱力欧。"
那个人带着浅浅的笑靥开口说道:
"我在等你呢。"
此时感受到的战栗,让朱力欧觉得自己全身仿佛正喷出冰冷的汗水。这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让他甚至没想到要退后。
只剩喉咙和舌头可以活动。
"……卡拉老师。"
光是喊出这个人的名字,舌头便像因为过度扭曲而要断掉一般。
"您在等我——是吗?您在等我……回来吗?"
卡拉摇了摇头,将手放到腰上的长剑剑柄上。朱力欧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因此而被从身上挖出来一般。
(老师带了剑?)
在接受卡拉教育的那几年间,朱力欧一次也没看过卡拉持剑。然而——
"其实我不是在等你回来,可爱的朱力欧。"
她一边说着,一边拔出了腰上的长剑。
"我是在等我栽植的果实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