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夜色般漆黑的头发被风吹动,他独自走在到处都是颓垣残瓦的城镇中。胡乱缠在身上的黑衣与紫色斗篷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般,在强风中拍打着。胸前的翡翠扣环是只有太王提贝烈斯才能佩戴的东西。系在腰带上的长剑,其剑身宛如冰柱一般映出了灰濛濛的天空。
额头和双手手背上不成形的青光朦胧且飘忽。
圣都东北方的卡莫雷洛住宅区是最早遭到安哥拉冰象蹂躏的区域,不仅建物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貌,而且也完全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到处都是因火舌而扬起的黑烟。来不及运走的粮草都像这样被公国联军放火烧掉了。太王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在这样的风势助长下,火势迟早会把这一带全部烧光。
战钹和号角声仍然持续作响。瓦砾问还可以看见翻动的深红色安哥拉军旗。地鸣逐渐远去。乌云遮蔽了天空,大举拉低了温度。
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冷风呼啸着。
耳边仍传来声声呼唤——
这是呼唤我的声音——
但我却听不清楚是用什么名字呼唤我。
太王踩过化成白色瓦砾堆的建物继续前进——
我的名字……——
我是在哪里遗忘的?是在……哪里遗忘的?
遭到冰象无情蹂躏的石砖道上终于出现了一扇门。左右两侧的门柱断在中间部位,门板则是被弹开来。屋顶的围墙化成碎石块坍落在门柱旁高高堆起。
他在门边看到三个人倒在地上。
一个将头发分开绑在左右两侧的红发少女,身上还背着一名金发男孩。另一名银发骑士则像是要保护他们一样覆盖在两人的身上。三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泥巴。
"希尔维雅!"
即便呼喊女王的名字,她也只是颈子微微发出颤抖没有其他反应。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由此看来,她恐怕是一个人背着那个男孩,又将肩膀借给银发骑士,拖着他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而她的体力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朱力欧!"
听到呼唤,银发骑士的脑袋晃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朱力欧额头缠的布上,沾染的血渍已经凝固成黑色血块,紧贴在头上。他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如花瓣一样的双唇此时透着病恹恹的紫色。
茫然的蓝色眼眸总算找到了焦点,聚焦在太王的脸上。错愕让朱力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但一股气哽在喉咙里让他无法出声。
"怎么了?朱力欧。"
太王捧起那名白蔷薇骑士的脸庞,凝视着他。
"你忘记在你身上播了意识《种子》的主人了吗?'
朱力欧那双发紫的嘴不停喃喃着无意义的字句,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
"……提贝烈斯……陛下?……可、可是……"
没错。太王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对,我是提贝烈斯·尼洛斯!然而,他也非常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朱力欧,你心里那份不确定感,我也感受到了。
我有我的名字。
你身上有我的意识《种子》,应该已经帮我找回我的名字了对吧?
他取下朱力欧额头上的布巾,用舌头舔舐着其下的伤口。朱力欧微微挣扎着。他在舌尖的血腥味中探索着。
"……啊、啊啊……呜呜……"
朱力欧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太王抽回了舌头——
这里也没有——
我呼唤了所有我撒下的意识《种子》,将我的渴望分给他们。但还是没能找到。
他舔舐嘴唇,品尝着舌尖那股温润的绝望。
"……你在干什么?"
朱力欧唉了一声——
算了——
在我即将到手的永恒王国之中,慢慢地回想就好了——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找到我的希尔维雅了。
太王推开朱力欧,将手伸到希尔维雅的背脊和膝盖后方将她抱起。朱力欧屏息地在瓦砾堆上挣扎着。
"等、等一下!"
太王无视于朱力欧的叫唤,迳自转身离开。怀里的希尔维雅轻盈柔软、既冰冷又纤弱,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一般。
"你要去哪!快点放开希尔维雅陛下!"
耳边传来唰……唰……唰……的声音。只见朱力欧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攀着地面爬行——
朱力欧,你真完美——
不论是坚强的意志或是纯粹的心灵,都美得无以复加——
但这是我的妻子,她是属于我的……
朱力欧的声音被他远远抛在后头,化成了拍打在意识表面的雨滴,直至无法听见为止。此时,只剩下怀里希尔维雅那若有似无的重量逐渐变得真实。
太王突然在道路的正中央停下了脚步。他感受到沉静且冰冷的微小粒子落上他的鼻尖,随即便消逝无踪。
他抬头仰望着昏暗的天空。
灰濛濛的天空中洒下点点璀璨的白光,落到他的脸颊、眼睑、唇瓣上,然后融化消逝。
"……雪……"
*
下雪了。
白色的雪花压着他垂下头。虫鸟收起了歌声,屏息躲在草丛中仰望着阴暗的天空。雪花片片落在草茎上,将一株株植物染成了白色。慢慢的,整片草原开始有如白银一般闪闪发光。
安娜丝塔希雅望着霭霭白雪堆积在地上,和天空厚实的云层融成一体,觉得这幅景色似乎涵盖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卷在皮草中嗤嗤笑出声来。
"……下雪了。没想到这么南端的地方居然也会下雪呢,尼可徕。"
虽然出声呼唤,但身后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他总算是睡着了呀?安娜丝塔希雅心想这么想着。
安娜丝塔希雅伸直双腿,靠在一块巨大的冰象颅骨上,将那当成她的王座。这块颅骨已经半埋进雪里,成堆不知道是锁骨还是肋骨的遗骸直立着指向天空,包围着这位安哥拉女帝。
(这是朕最后的城堡吗?)
(这样也不坏嘛。)
她再次一个人嗤笑着。
即便仰头望去,不论天空或是彼方的草原都只看得见微微的青光,大概是因为额头上的伊诺,摩勒塔刻印使然吧。
(一切都要在这场雪中结束了吗?)
她望着嘴里呼出的白烟飘离自己面前,这么想着。
(莫非这就是末世女神和创世之兽邂逅,造成时间之潮冻结的结果?)
嘴角忍不住又扬起了笑意。
(果真如此也不错。)
(那么朕就连这一切也一起吞没,让生命继续流转好了。)
她掬起堆积在白骨上的雪,因为身体的温度已经降到了低点,所以她几乎感觉不到雪的触感和温度。紫黑色相间的衣裳摊在雪堆中,逐渐被白雪给淹没。钢质头冠底下的银色长发早已经和白雪同化了。
(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进军了吧。)
(伊诺·摩勒塔的气息迟早鄐要掩盖整片大地。)
(这是朕的王座,朕的帝国。)
(就让朕在超越所有星辰被吞噬殆尽的时刻,目睹一切发展的方向吧——)
安娜丝塔希雅扬起日光。
在一片纯白色的世界中,有个人影忽然踩过雪地里的花草走近。她蹙起眉头。
(是谁?)
(所有生命都应该在伊诺摩勒塔的命运纺车之下流转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可以在伊诺·摩勒塔的王国中移动?)
她将右手上的刻印贴向额头,视野上缘的青光变得更加耀眼了。耳边传来花草在雪地下迸出的声音。新芽在白雪和冰冻的空气中萌生。安娜丝塔希雅让生命流转的速度加快。冰象的颅骨在她手边干燥,风化。鸟群白雪地飞起,留下一根根的羽毛,带着歌声朝乌云密布的天空遨翔。她望着逐步走近的人影,这时对方终于因为力气全失而倒地。
她分辨出那是紧紧相依的两个人身影。
在他们倒地的地方淌出了鲜血,逐渐向外扩散。
(……血?)
安娜丝塔希雅一脸姱讶。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们应该是衰老而死的呀。根本不可能流血——)
她倒抽了一口气。只见那对身影搀扶着彼此,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这是安娜丝塔希雅两百年来首次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可以在伊诺·摩勒塔的领域中站起来!)
被血水染红的雪块自两人的肩上滑落。尽管踉跄,仍一步一步朝着安娜丝塔希雅的王座靠近。安娜丝塔希雅屏息凝视着两人。
女子留着一头宛如凝结的蜂蜜般的金色长发。身上穿着华贵的装饰铠甲,脖子上挂着一把琉璃短剑;
另一人则是身材高挑,身着黑衣的男子。身上穿着只防护了重要部位的简易铠甲,手上拖着一把被血染红的长剑。
两人的身上全都沾染着鲜血。
(他们为什么……还能继续走动?)
(所有人都应该在生命流转的掌控之中呀……为什么?)
安娜丝塔希雅忽然注意到。
女子的额头上焕放着青光。因为大雪遮蔽致使那道青光变成朦胧的光球,无法辨识具体的形象。
两人踩过雪地的声音传入安娜丝塔希雅的耳中。
他们已经来到举剑可以触及的范围内。那名女子抬起头,睥睨着王座前的安娜丝塔希雅,开口说道:
"能拜见您的尊容真是倍感荣幸呀,陛下。"
冰冷的嗓音透过飞舞的雪片传来。
"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吗?"
安娜丝塔希雅眯着眼睛询问。弗兰契丝嘉举手贴到胸前,对着这名女帝行了最敬礼。
"朕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的言词在呼出的白色气息中融进纷飞的大雪,消逝在空气中。
"你是亲自来猎取朕的首级的是吗?"
"是的,因为您的帝国和我的王国在这里相互冲突了。"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可以走到这里?)
安娜丝塔希雅没将问题说出口,而是举起右手将两道青色的火光重叠在一起。虫鸣和鸟叫在痛苦与欢愉中高歌。冰象骸骨下方的土地再次长出了新芽。
就在这时候,弗兰契丝嘉身边的骑士手上闪出了剑光。
然而,剑尖划破的并非安娜丝塔希雅的身躯,而是弗兰契丝嘉的首级。弗兰契丝嘉的咽喉被长剑刺穿,洒出了鲜血,上身后仰屈膝跪地,然后倒下。安娜丝塔希雅瞪大眼睛,屏息目睹这幅不可思议的景象。那名骑士随后从主子的颈项中拔出长剑,刺穿自己的心脏。黑色身躯也跟着在雪地中倒下。那把剑由前身向后贯穿了他的身躯,沾染着鲜血直指向天际。
(这是在干什么?)
安娜丝塔希雅将颤抖的右手放在唇边,轻触着嘴唇试着制止唇瓣的痉挛。两人淌出的鲜血淹没白雪,流到安娜丝塔希雅的脚边。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杀——)
额头上的刻印疼痛不已。两幅刻印正在产生共鸣。弗兰契丝嘉摊在雪地上的手背此时焕放出青光。
安娜丝塔希雅终于能够判读这幅刻印的图像了。
(蓓罗娜……)
(驰骋在战场的天空,收集死者魂魄,率领着死者——)
她在错愕中倒抽了一口气,发不出声音。
率先从雪地中起身的是那名黑衣骑士。他拔出贯穿自身的长剑,插入地面撑起了上身。皮肤开始浮现出令人忌惮的紫黑色相间斑纹,两侧眼窝中焕放着青光。
弗兰契丝嘉拉着骑士的手臂,也从地上站起来。身上同样爬满了象征死亡的异色斑纹,两眼绽放着异样的火光。额头上那幅刻印的光芒遮蔽了安娜丝塔希雅的视线。
(她……是利用战神蓓罗娜的镰刀……)
(让自己成为活着的死尸,将自己从死亡中拉回到现世吗?)
屈膝跪在地上爬行的两名亡者口中发出了污秽的咆哮。
紧接着,一场美丽又令人胆寒的重生让安娜丝塔希雅忘记敌对立场,忘情地注视着一切经过。腐肉恢复了弹性,风化的关节再次发出活动的声音,凝固的血液从身上流下。安娜丝塔希雅身上司掌生命流转的伊诺·摩勒塔刻印,就连活着的死尸也不放过。
"——啊、啊啊……"
弗兰契丝嘉的喉咙发出了哀嚎。金色的头发胡乱地甩动着。腐朽的皮肤迸裂开来,从底下长出了被赋予新生命的青春肉体。
(这女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安娜丝塔希雅屏息凝望着这一幅痛苦至极的肉体重生景象。
(真美,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战法……)
腐肉碎片和剥落的金发落到已然被血水染红的雪地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弗兰契丝嘉在声嘶力竭的大吼中起身。
湿漉漉的羊水自额头顺着鼻翼、下颚滑落。一身宛如婴儿般红润的肌肤随即融入了雪色中。
蓝色的眼眸在半空中游移着,缓缓聚焦到安娜丝塔希雅的身上。安娜丝塔希雅全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着。打从心底发出的喜悦让她无法自已。
"你——"
这种心绪影响到了声音,痉挛的咽喉根本无法好好说话。
(这是多少次同样的过程重复之下的结果?)
(他们为了来到朕的帝国中心,到底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死亡和重生?)
弗兰契丝嘉睥睨着安娜丝塔希雅的眼神中,充满和刚才一样——不,是比刚才更为强韧的生命力和意志力。
(伊诺·摩勒塔手中的纺车每运转一次,他们就得杀死自己,变成尸体,然后再站起来,从腐肉中长出新的生命……)
(他们到底重复了多少次这种痛苦和污秽的循环?数百次,还是上千次?)
(这——)
安娜丝塔希雅总算是挤出了声音。
"为什么不惜做出这样的事——"
弗兰契丝嘉眯着眼,歪着头。身后那名黑衣剑士也从地上站了起来。血液和羊水交融着从他的身上滑落,融入雪地中。
"为什么不惜做出这样的事也要来到朕的身边?你明明可以以战神的身分驱使亡灵前来的!"
战神的圣女带着额头上宛如诅咒般的刻印之光露出了微笑。
"这种事,陛下您是不可能理解的。"
她开口说道,就连嘴唇也变成了朱红色。那是生命的颜色。
"因为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因为我非得踩在神灵的力量之上,用自己的手、人类的手,亲自完成这个任务不可——"
安娜丝塔希雅闻言大笑。
(即便如此——)
(朕还是最后的赢家!)
她拔出腰下长剑,在起身的同时蹬地冲出。白雪化成光沫飞散。弗兰契丝嘉的脸庞扭曲。一道黑影随即遮蔽了安娜丝塔希雅的视线。
女帝手中的长剑传回了剑刃交锋的手感。高亢的金属碰撞声和火花迸出,黑衣骑士如闪电般向前踏出一步,用剑挡下了安娜丝塔希雅的攻势。然而,安娜丝塔希雅的一双眼眸却紧紧扣着黑衣骑士的脸庞,露出了笑容。
"你们失算了——"
她向前跨出一步,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挥出的剑上。一声致命的撞击声让骑士的五官为之扭曲。
"你们不知道吧——朕可是全安哥拉帝国无人能及的最强剑士!"
骑士手中的长剑应声折断,安娜丝塔希雅的剑则是狠狠嵌进了他的肩膀和手臂。要是这股速度没有被抵销的话,骑士的骨头早就断了。
"吉尔!"
弗兰契丝嘉发出哀痛的尖叫。
黑衣骑士屈膝跪地。断成两截的长剑落入了雪地中。
女帝和圣女之间再没有任何阻隔,只剩泛着白光的雪片在两人眼前纷飞着。
"真美,你真是太美了。"
安娜丝塔希雅凝视咬着下唇僵直在原地的弗兰契丝嘉。在雪地里擦干长剑上沾染到的鲜血。
"朕要是男人,就算是打下札卡利亚也会将你弄到手,娶你为妻。"
她笑着如此说道。
(不过,就算是美丽如你……)
(终究也会被司掌生命流转的命运纺车给吞没而凋零。)
她踩过骑士的身子,准备举起手中的剑——
一道炙热的冲击忽然贯穿了她的身躯。
全身一阵颤抖,原本要举起的剑竟沉重得垂了下去。安娜丝塔希雅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火烫的铁块刺穿了她的胸膛。她瞪大眼睛,低头看着从紫黑色相间的衣裳心窝处伸出,正淌着鲜血的长剑。
意识猛然冒出杂讯。
这股烧灼般的疼痛……
那是身体被刺穿的感受。全身的力气随着血液从心窝处的剑伤淌出。
(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背后传来踩踏雪地的脚步声。她想回过头,却被一双手从身后抱住。那是一双皱巴巴几乎要看见骨头的孱弱手臂。这双手抱住安娜丝塔希雅娇小的身躯,令她无法呼吸。血液入侵,逐渐灌满肺部。
"……虽然对方是女性,但微臣可无法承受您的花
心所带来的痛苦呀,我可爱的陛下。"
干涸的声音搔弄着安娜丝塔希雅的耳膜。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了那泛白的稀疏胡须。
"尼可徕……"
安娜丝塔希雅的嘟哝被涌上咽喉的鲜血哽住,几乎要发不出声音。
(你、你还活着……)
"陛下,微臣能够撑住,不受促使生命流转的力量影响衰老而死,并非因为杜克神血的力量。"
安娜丝塔希雅无法甩开那双衰老且几乎要瘫软的手臂。
"而是因为您一直想要将微臣带在身边——就只是这样而已吧?"
"……尼可徕,快放开朕……"
安娜丝塔希雅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疼痛就像烧灼着身子一般,开始占据她的意识。双手也一点一点地恢复力气。
"微臣不放。"
"放开朕!"
就在她准备要高举起剑的时候,一道崭新、扎实的痛楚再度从正面刺进她的胸膛。
她双唇颤抖着转过头去。
在漫天飞舞的白色光点中,被一头金发框住的蓝色眼眸出现在她的面前。
弗兰契丝嘉用她挂在胸前的琉璃短剑,深深刺进了安娜丝塔希雅的心脏。
娇小的身躯顿时气力全失整个瘫软,身后那双手及时将她的身子抱住。最后一句回荡在安娜丝塔希雅耳边的话语如是说着:
微臣不放。
陛下是微臣的,是微臣一个人的。
漫天大雪不断落下。
雪片淹没了冰象的颅骨,让它看起来像一座小山。
底下的两具尸体也已经没入了雪中。
不对——其中一个人还有生命迹象。弗兰契丝嘉跪在地上频频呼唤着"尼可罗"这个名字,只见那单片眼镜底下的眼睑微微张开来。
"……团长,请您不要这样看着我。"
尼可罗喃喃说道,声音微弱到几乎要被大雪飘落的声音给遮掩。
"我不想让一位美女看到我现在这副皱巴巴的模样。"
都这种时候了,这家伙竟然还摆出这副轻佻的模样?即便心里这么想着,弗兰契丝嘉还是设法努力压抑住悸动的心绪,勉强自己挤出微笑。
"没这种事,我从没想过你老了竟然会是一个如此充满魅力的老爷爷呢。"
那双干裂的嘴唇轻轻颤动着。弗兰契丝嘉希望那是尼可罗的笑容。
尼可罗微微转动脖子,望着站在脚边低头看着他的吉伯特。
"吉尔,抱歉……你伤得这么重,我却……没办法帮你治疗。哈、哈……我真是没资格当一名医官呢。"
吉伯特被安娜丝塔希雅刺穿的肩膀和手臂只是胡乱地缠了一圈布,连出血都还没止住。但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没这种事,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了……"
"……嗯?"
"尼可罗,你那不正经的嘴巴,很有止痛的效果。"
这次尼可罗的嘴角明显地向上扬起。虽然最后演变成一阵咳嗽,但他确实是露出了笑容。
"宝拉她……表现得好吗?"
他吐出逐渐变得细碎的声音询问。
"嗯,她现在是银卵骑士团出色的医官,也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了。等你回来,已经没有工作可以让你做了。"
"哈……那、那就好……只是……我……身为队上的医官……忘了教宝拉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请人家带话……一点意义也没有……"
"什么事?"
"就是怎么生小孩……"
"你这个笨蛋。"
尼可罗闭上了眼睛。
弗兰契丝嘉低下头用手捂着嘴巴,但却拦不住从口中涌出的啜泣声。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尼可罗胸前的积雪上,凿出了一个个小洞。
雪继续下着,终将淹没两具彼此依偎着的尸体。
*
漫天大雪不断落下。
它落在崩塌的城墙上、落在遭到冰象践踏毁坏的投石机上、也落在士兵和战马的尸骨上,将视野中的一切全都染成了白色。
战钹和号角在湿漉漉的雪中奏不出响亮的音色。席卷整座王都的火势也被扑灭了。两方阵营的兵马互不相让的咆哮声空虚地回荡着。受了伤精疲力竭的士兵瘫坐在瓦砾堆中,扔掉了手中的剑和长枪,以空洞的眼神望着昏暗的天空。
"为什么这个季节会下雪!"
"再继续下,就更有利于安哥拉的大军了。那些家伙全都穿戴盖着毛皮的……"
圣王国军部队长们发泄性的怒骂夹杂着激荡的金属撞击声传来。米娜娃蹬了下盖着薄薄一层积雪的石砖地,往王宫中庭的方向冲了出去。
"快转动长弓!转动长弓!弓弦都冻僵了!不要让火被雪灭掉!"
"去《钢之宫》!大将军殿下还活着!尽可能调出人手支援那边!"
"百姓还要多久才能完成避难动作!"
"火箭已经没有用了!不要再上了!"
大雪之中,圣王国军和公国联军的咆哮声此起彼落。脚下不时传来的地鸣,肯定是敌方冰象冲撞城墙产生的冲击。
米娜娃背对着这场激战,拚命地向前奔跑。要丢下战场上的同袍离开是很痛苦的事。背上的巨剑因为大雪变得又冷又重,但她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他回来了吗?"
"真的假的?"
"真的,是宫廷的剑术代理教官没错。现在正由医官在照顾着。"
"这么说,梅克留斯殿下也回来了吗?"
此起彼落的话语搔弄着她的耳朵。
他回来了——代理卡拉宫廷剑术顾问职务的朱力欧回来了。米娜娃早猜到是如此了。因为这场雪不会有其他原因。
(时间开始冻结了!)
希尔维雅活着回来了——而且和克里斯接触了。
通往地底的石阶已然爬满了冰霜。阶梯下方散发出假造的月光,烘托出一股奇幻的氛围。
米娜娃小心翼翼地踩着每一段阶梯,不让自己滑倒。
谒见大厅有一道通往地底的蜿蜒阶梯。愈往下走,耳朵和指尖愈是感受到一阵刺痛。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僵硬而紧绷的空气仿佛随时都会绽裂。她卷起袖子,屏息着继续前进。
月光逐渐变得锐利而刺眼。
米娜娃几度停下脚步,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和空间全都凝结住了,还是她根本不想看到接下来即将出现在眼前的光景。
不可以别开视线!她这么告诉自己,伸手抓住巨剑冰冷的剑柄,继续向前迈开脚步。两只脚一步步发出宛如踩碎骨头般的声响。
阶梯来到了尽头。
《银阴宫》——将杜克神之女的命运深锁在封闭圆环之内的场所。
这是一间无比宽敞的圆形大厅,四周立着四十八根细长的石柱。原本看来像镜子一般光亮的地板,现在也结了闪亮亮的霜。以镜子筛去温度之后引入地洞中的阳光变成银灰色的月光,从挑高的天花板洒下。地板、石柱都覆上一层薄冰反射出的光芒,让这座大厅显得更加寒冷。
大厅中央立着一根巨大的石柱。
那是天堂轴,据说是神话中支撑天地的车轴。
它控制着时间的流逝,并且以车轴的两端,将沉睡于地底的创世之兽与来自天堂顶端的末世女神隔开。
(这里是……时间的接点。)
米娜娃注视着石柱底下的两个人影。
躺在石质床台上的红发少女似乎失去了意识,身上穿的衣衫残破,裸露的手臂整个瘫软地放在床台上。
(希尔维雅……)
(希尔维雅没有失去力量,她的头发还是红色的。)
另一人坐在她的枕边,靠在天堂轴上。他察觉到米娜娃的脚步声,带着一脸倦意抬起头。
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犹如集合了各种死亡一般的冰冷。他注视着米娜娃好一会儿之后,
露出了一抹阴郁的笑容。
"嗯……你果然还是来了,米娜娃。"
一股令人发颤的恶寒攀上米娜娃的上臂。她伸手确认着身后的巨剑,开口询问道:
"你在等我吗?"
"我在等你吗……不知道,也许是吧。&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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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凝视着希尔维雅的脸庞。尽管脸色看来苍白又了无生气,但从偶尔颤动的眼睑可以看出她还活着。
"你失去了力量,女神之血正逐渐转移到希尔维雅身上……对吧?所以我要在这里杀了希尔维雅,吸吮她的鲜血,然后成就我的王国。"
他的记忆产生了混沌……米娜娃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想法。
太王提贝烈斯的记忆和噬星之兽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
克里斯虽然还没有想起来,但正逐渐取回自己身为冥王的记忆。整片大地都被冰雪覆盖就是最好的证据。
(只有这样吗?)
(你的身体里就只有这两个部分吗?)
米娜娃几乎要吐出胸中炙热的思绪。
"那么,为什么我迟迟没有下手杀死她呢?"
克里斯提起横在膝盖上、剑身宛如冰柱一般晶莹剔透的长剑,仿佛带着感伤、怜惜的思绪似地抱在胸前。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等你呢?米娜娃?"
(为什么,克里斯?)
(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等候已经失去女神之血的我?)
米娜娃将这些话憋在心里,一步一步地踩过冰霜走向克里斯。
(在你心里,还有另一个你吧?)
(打从那天开始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一起战斗,一起迷惘,一起流血,一起哭笑……一起分享所有的喜悦——)
"米娜娃,你知道我——你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吧?因为我们一直都……我总觉得……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克里斯的话,让米娜娃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融化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此时终于决堤似地滑过脸庞。
"我知道。"
声音自她的喉咙里溢出。
"那天晚上你答应过我……说要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她想呼唤克里斯的名字。然而,那是野兽的名字。要是克里斯想起了那个名字,这里将全部冻结、粉碎,化为细碎的冰晶。
那也好……米娜娃的心里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咬着下唇。克里斯那双渴求的眼神煎熬着她的心绪。
(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我们要的,只是能够紧紧依偎在一起而已呀……)
克里斯起身,将手中的长剑插入地面。冰柱一般的剑身和宛如镜子的地板掳获了飞来的光线,在无限的反射之中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但是,你却还是不愿意呼唤我的名字?"
这句话翻搅着米娜娃的胸口。克里斯低下头,一双眼晴沉入阴影之中。充满暴戾之气的眼神和光芒随即从他的眼眶中溢出。仿佛被困在地底水洼之中的某种巨大存在正在扭动着身体一般。
"那么,我只能在这里杀了你,吮噬你的一切了——米娜娃。"
一股寒气和热意在米娜娃的体内纠缠。那头吮噬他人幸运的地狱之兽如今仍存在于克里斯的体内!
(我只能在这里将一切都结束掉吗?)
(把一直等待着我,渴求着没有刻印之力的我的那个人留在心里,在这里将一切都结束掉——)
米娜娃伸手握住身后的巨剑剑柄,将剑取下。
(在这里将克里斯……)
巨剑的重量忽然自掌心滑落,掉落在结霜的地板上,在寂静的银阴宫中发出宛如凭吊钟声般的声音。
米娜娃举起失去力气且颤抖不已的右手,揪住了胸口。
(我变得懦弱了……)
(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克里斯手持着长剑走来,米娜娃甚至想要冲上前去将他抱住。即便被宛如冰柱般的长剑刺穿身体,她也很想要将克里斯紧紧地抱住。
(不要!我不要失去克里斯!)
(我该怎么办?我们到底从哪里开始走错了路?还是——)
(还是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相遇呢?)
打从一开始。
那个既定的命运被扭曲的新月之夜。如果他们一起携手走来,最后就只能在这里迎接结局的话——
米娜娃的眼中映出了熊熊燃烧的青光。
越过克里斯的肩膀,米娜娃看到了躺在石柱底下那张床上的希尔维雅,她额头上的杜克神刻印此时正燃烧着熊熊的蓝白色火光。有如共鸣一般,米娜娃的额头、两只手背也开始汇集体内仅存的神灵之血,窜出了高热。一阵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机具摩擦声传来。米娜娃微微抬起头,聆听着自天而降的声音。克里斯也同样眯着眼睛仰望天空。
那是齿轮带动车轴的声音。
是受到损伤的车轮转动的声音。
是车辐在锁炼拉扯之下传出的声音。
是命运逆行的声音。
假造的月光忽然摇曳了起来,变得更加清透、寒冷,宛如万把剑一般撕裂了时间,从时间裂缝中溢出了古老的歌谣和泥土的味道。
一切都在此刻逆流了——
*
为什么新月会如此明亮呢?米娜娃忍不住这么思索着。
笼罩四周的黑暗中充斥着血腥味。堆积如山的士兵尸体淌出了鲜血,汇集在脚边成了红黑色的血泊。折断的紫色军旗倒插在地上,在风中翻飞着。散落在地上的火把仍然持续燃烧着。
新月冰冷的月光洒落在这片大地上。
明明是好不容易再度露面的月光,将黑夜带到了这片大地上的时刻,为何一切竟是如此清楚而光亮?
这不是新月吗?米娜娃面露疑惑地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不,是新月没错。"
一声回应越过血泊和夜晚的空气飘来。
米娜娃忽然感受到一阵即将要延烧整个胸膛的炙热,她在黑暗中寻找声音的主人。那是一名少年。身着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的靛黑色装束,在血泊的另一边抬头仰望着月空。
他们看着同样的月亮。
"这是从我出生以来第两百次的新月。"
少年说着,宛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眸注视着米娜娃。
他手里握着一把东方诸侯国打造的长剑。那是一把单面刃的剑。米娜娃记得自己看过这把剑。那是在她手中折断的剑。
一切就如同当时那个夜晚。在一片荒芜的砾漠中,远方起伏的棱线上残留着落目的余韵。米娜娃手中同样抓着一把沾满了死者鲜血的巨剑。
(回来了……)
米娜娃纠结的思绪在胸口翻动着。
(杜克神实现了我的愿望……?)
(虽然还不太清楚,不过……)
她屏息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我们现在确实是置身在当时那个新月之夜……)
(那个我和克里斯邂逅的夜晚。)
少年在月光下举起手中的剑,双眼凝视着剑身。
接着,他将目光移回到米娜娃的身上。神色看起来宛如迷途羔羊般不安。
"米娜娃,你在这里呼唤了我的名字。"
米娜娃带着一双湿润的眼眸回望着他。
"你还记得呀?"
他已经回想起所有的事了吗?
那么,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人是谁呢?
"我记得。"
少年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脚边的白骨上,试图隐藏自己的眼泪。
"我们要在这里重头开始,对吧?"
重头开始……
米娜娃一再确认着手中剑柄的触感。
"我不会呼唤你的名字,不为你命名,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杀了你……让一切——"
话才说到一半,喉咙便因为炙热的情绪而哽住了。
"让一切都回归到从来没有发生过!是要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所谓的一切——
包含米娜娃心中的爱恋、她和克里斯的约定、心里的悲伤、爱怜……
"就是因为你希望这么做……所以我们才会回到这个夜晚吧?"
少年的话语成了米娜娃眼中最后一滴泪水滑落。视野变得模糊。眼泪如火般烧灼着她的脸庞。
(这是……我希望的吗?)
不对!
眼泪自米娜娃的睫毛滑落。她注视着少年那一对黑色的眼眸——比夜色还要深邃的黑色星空深处。
是你自己报上名字的。是你在被我打倒之后,自己报上名字的。你就像现在这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举起手中的剑刺穿我的胸膛,将我杀死。吃掉那个原本属于我的死兆。即使你跟野兽密不可分,你仍拒绝了我的死亡。是你希望能够跟我一起活着,那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所以,我才会回到这个夜晚——
让我们来为这个循环划下休止
符吧!
"——克里斯。"
米娜娃呼唤了他的名字。
那双黑色的眼眸大大瞠开,仿佛要将米娜娃吞没般挟带着疑惑、绝望,和生命的颤抖。
"你是克里斯托弗洛,就这样。"
"为什么……"
克里斯颤抖的声音里满是困惑。他的额头开始焕放出朦胧的蓝色火光,终至呈现具体的形象——野兽烙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想起来!"
克里斯大吼着。夹杂着鲜血的眼泪自脸庞滑下。
"如果你要让我想起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夜晚?这么一来,所有一切不是都要重演了吗!我会吃掉你,玷污你,然后在所有星星都消逝在晨曦中的时刻,将一切化为崩裂的冰晶!就像我这个受诅咒的名讳一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
"因为你是你呀。"
米娜娃的低声呢喃制止了克里斯的咆哮。
"不论重新回到这个夜晚几次,我都会选择你。"
克里斯的眼眸逐渐陷入烙印之光在眼眶中产生的阴影。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不论重新回到这个夜晚几次,我都会想要得到你,选择跟你一起活下去。"
我是为了得到这个契机,才将一切倒回到这天夜晚的。
克里斯猛然发出一声狂吼。一双利爪撕扯着大地,血花四溅。娇小的黑色身躯一跃飞到了空中,他举起长剑,将新月斩成两半地对着米娜娃直劈了下来。米娜娃高举着手中的巨剑挡下了这一击,却抵挡不了那股冲击力道,整个人被狠狠撞倒在地上。地上的石块刺进了她的背部产生了剧痛,同时点燃她心里的战火。米娜娃起身挥出巨剑,拨开了克里斯的第二波攻势。钢铁擦撞产生的火花在黑夜中迸开来。克里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臂力拉回长剑,劈向米娜娃的脑袋。米娜娃再次以巨剑挡下攻击。颤抖的剑身彼端,只见克里斯的眼窝中释放出混浊的红光——
一起活下去?
野兽吐出了充满血腥味的声音——
别笑死人了——
你是末世女神,是我的另一半,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是我吃掉你,就是你吃掉我。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站在时间的尽头——
"——住口!"
米娜娃大叫着拨开了剑。克里斯紧紧抓着手中的长剑趴倒在地上的血泊中。紊乱的气息自口中呼出,撩拨着地上鲜红色的血泊。他喉咙发出的嘶吼、张口露出的獠牙、眼眶中释放出的红光,全都是野兽所有。
然而,脸上浮现的红黑色斑纹却有如在哭泣 般——
野兽再次蹬了一下满布着砾石的地面,挥出一记电光石火般的攻击。长剑滑过米娜娃的巨剑剑身,撕裂了她的衣裳和肩膀上的肌肤。随即传来烧灼般的剧痛,仿佛要将米娜娃的意识从体内挖出来似的。野兽的咆哮刺穿了米娜娃的脏腑,接着是一记快速的攻击、又一记……在来自左右两侧的攻击之后,第四击贯穿了米娜娃的右侧腹。
视野中,黑色的天空开始旋转。一记重剑打在米娜娃身上,她的身子从地上飞起,狠狠撞在一块砂岩上。沙子渗入了口中。她咬着牙感觉到身体在地上翻滚。耳边传来巨剑落到远处插入地面的沉重声响。
全身上下都传出了剧痛。此时的她,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感受到的究竟是热还是血的温度。
她想起身,却发现右臂完全没有知觉。那只手的肉和骨头都被撕裂,不听使唤地垂在肩膀下方。她用左手勉强撑起上半身,抬起头来。
只见一身黑的野兽压低了身子,仿佛贴着地面奔驰似地朝她冲了过来。发红的目光、蓝色的烙印之火,以及映照着月光的长剑在黑暗中拉出一道道残影。
(……我要在这里被他吃掉了吗?)
米娜娃带着几乎空白的思绪,两眼直视着野兽手中的长剑。
(这是原本应该出现在当天晚上的,我被吃掉的死兆。)
(是原本应该出现在那天晚上,却被克里斯吃掉的未来预言……)
狂风撩拨着米娜娃的一头长发,带走了她身上的温度,只留下沉重的无力感。
(我到底在做什么?)
(结果,只是让一切都回到原本应该发生的命运之路……)
(克里斯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吗……)——
不对!
一声呼唤让米娜娃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她的声音,不是随着风声传来的声音;是从她的意识中传出来的没错,但并不是她的声音——
现在还来得及!——
快点抓起那把剑!——
抓起那把剑!
米娜娃伸出左手在满布着砾石的荒地上摸索,手里传来一股冰冷的钢铁质感。
为什么这把长剑会在这里?这把冰之剑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晚上呀?涌上心头的疑问随即被野兽逼近的脚步声驱散了。覆盖在剑柄上的左手已经挤不出力气,只是不断地颤抖着。
身旁出现另一个人的手裹住米娜娃的左手。那只手的手背上闪烁着烙印之光——
我在这里。
从米娜娃意识某处传来的声音此时更加清晰响亮了。她感觉到身旁传来的体温,还有耳边那头有如夜色一般深邃的黑发——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所以——
米娜娃抓起砾石荒地上的长剑。感觉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随着血液流向左手的指尖。就在她从荒芜的大地上起身的同时,黑色野兽那焕发着红光的双眼,与头上的青色火光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的咆哮声重叠在一起。剑尖划破黑暗,对准了米娜娃的胸膛,却被宛如冰柱般的长剑给拦住了。两把如电光般快速挥动的长剑数度交锋。
野兽的剑划破了米娜娃左侧的肩膀,削肉断骨地延伸至她的身后。而她手中的长剑,则是仿佛受到牵引一般贯穿了野兽的心窝。一声骨肉尽碎的声音响起,米娜娃手中的长剑甚至连剑锷都没入了野兽的胸膛。
一切都在黑暗中静止了。
激烈的耳鸣也逐渐远去。
*
克里斯和米娜娃同时屈膝跪地,靠在对方身上。
克里斯的手绕过米娜娃的背脊。米娜娃左手的长剑滑落到地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鲜血不断地淌出。
手上、脸上、大腿上湿润的体温是谁的呢……米娜娃忍不住想问,是克里斯的吗?
(这样我会觉得高兴吗……)
在侵蚀全身的虚脱感中,米娜娃嘴角扬起了一抹空虚的微笑。
(是我的剑刺进了他的心里……)
(还是我的声音呢?)
抑或是两者都是呢?米娜娃再次举起几乎不听使唤的左手,将手伸进两人紧紧相贴的前胸处,触摸着克里斯的伤口。
(我们真的……一点都无能为力呢。)
(到头来,还是只能迎向这种结局……)
泪水沾湿了克里斯的衣襟和肩膀。
"……米娜娃。"
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
"……嗯。"
深邃的夜空包围着她和克里斯。现在已经不再传出火光了。新月悄悄恢复成黑夜的瞳孔,
从高处冷冷地俯瞰着他们。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知道。"
米娜娃的回应几乎只剩下呼气声。要是时间在这里停止就好了……不对,时间之潮不会静止,只是被封闭在没有出口的圆环之内罢了。
"你要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她再次重复两人之间最初的约定。
克里斯的右手勾住了米娜娃的左手。掌心重叠。克里斯紧握着,以行动代替回应。
她闭上眼睛,看到眼睑底下的夜空中,新月展露了微笑。
*
大地传出了震荡。
圣王国军的士兵们死守着几乎要被攻破的城门。在震荡中,他们和挥舞着镰刀驱使冰象前进的安哥拉士兵、在火焰中不知该往哪里逃跑的圣都女性居民、因为找不到母亲而大声哭喊着的孩子,全都被一声轰然巨响给吸引住目光。
王宫中央那座最高的三尖塔忽然倾斜,然后崩塌了。三尖塔底部的天堂轴应声折断,谒见大厅的天花板成了碎石块纷纷坠落地面。王宫中央大规模的四层建筑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瓦解了。
所有人都目睹了巨大建筑物崩塌后掀起一大片粉尘,然后将其吞没的景象。
在持续的地鸣之中,一声撼天的咆哮从该处窜起,直奔天
际。
那是沉睡于地底的某种巨大存在所发出,同时夹杂着痛苦、怨怼和欢愉的慑人嘶吼。
在厚实的云层中凿出了一个同心圆状的凹陷。
尖塔倒下之后,左右两侧的高塔失去中央的支柱,也跟着陷入了崩塌的混沌之中。大量的碎石压垮了女王王座,撕裂了地上铺着绒毯的石砖地板。这样的坍方情况一直延续到地底,将四十八支支柱全部折断,掩埋了整座银阴宫,继续往下延伸——
崩塌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人说自己在成堆的瓦砾间,看到一双令人忌惮的巨大眼眸。还有人宣称从云端伸出数百只手迎接大地发出的咆哮。直到夜晚来临,大地的摇撼才终于止住,将一切覆盖在夜色中。
厚实的云层吸收大地疯狂的异象,默默地继续增厚。
然后,又在下一个瞬间消失在漩涡状的天气异象之中。夜空带来了成千上万的星光,好比呼吸的生命一般镶嵌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