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AJ@轻之国度
“当——当——当——当——”熟悉的声音宣告下课。
即便是这种离谱的学园,唯独这个声音是不变的。
一定是法律之类的规定非这个钟声不可吧——既然连在这种学园都敲这种钟声了。
老师匆匆离开之后,教室就恢复了喧嚣。
喧嚣——或许该形容成骚动或狂乱比较正确。
“你他妈看三小!”
直到刚刚为止所有人明明都面向着黑板才对,却有人这么怒吼。
“很带种嘛,我们体育馆后面见!”
“嘿,看我在下一堂课开始前就收拾掉你!”
接着,传来玻璃“喀啷”破碎的声音。
不需要慌张,这就跟爬山时听到小鸟啁啾一样理所当然。所谓的窗户玻璃,就是一到下课时间就会破掉的东西——至少在这所学园是这样。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同学发出惨叫,倒在地上打滚。似乎是被玻璃碎片喷到了。那是分隔教室与走廊的窗户玻璃。
走廊传来某人“哒、哒、哒”逃跑的脚步声。
“没事吧,义夫!义夫——!要不要紧?”
“别管我了!快追!去追杀他!’
“妈的,那家伙休想活命了!”
“替义夫出一口气!”
几个同学闹哄哄地冲出了教室。他们在下一堂课会回来吗——一定会回来的吧!
上课出席是这所学园唯一的规定。不管下课时间发生多少流血冲突,唯独这条规矩一定要遵守。
这所学园的笨蛋比一般学校多了一点,因此规矩也有一点不一样。我转进这所学园一星期后就这么解读。
我每次都很讶异这所学园怎么会有这么多吐槽点……
我握紧了抽屉里面的自制纸扇,从位置上站起来想要给放眼所及的笨蛋一个一个敲头,但这时有人先声夺人—
“各位同学,要上课了喔!”
在堪称校内唯一的良心——《班长》的一声令下,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多么可靠的眼镜麻花辫。这个班的常识可以说完全仰赖她的麻花辫与眼镜也不为过,不管是怎样的太保都会听她的话。
离开教室的人也鱼贯回到教室,骚动——抑或狂乱——三两下就落幕了。老师看情况稳定了,才走进教室。必须在地雷区正中央授课的他们总是一脸担心受怕的表情。
公立毒蝮学园——为什么公立学校会取这种名字?
偏差值不明,我也不想查,就算是2或3我也一点都不惊讶。
这所学园因为人称笨蛋殿堂而驰名,同时也是能够现场亲眼观赏这年头罕见的〈太保〉贵重文化财产的地方。
在第二学期刚开学不久的九月,我——五十岚真太郎——转进这所学园。
当然这所学园跟我的偏差值一点也不配。至今一路走精英路线的我,偏差值超过七十,在前一所学校总是名列前茅。
然而,我却希望转进这所毒蝮学园就读。
父母和前一所学校的导师听了这个决定都大吃一惊,反对我这么做。这也难怪,因为我竟然自愿舍弃精英路线,转进这种太保充斥的笨蛋学校。在他们看来这肯定是意义不明的自杀行为。
但他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坚持转学。
我是自愿转进〈毒蝮学园〉的。
当然我并不是不害怕。不是我自夸,我真的弱不禁风。要是随便跟其中一个太保打起来的话,我有自信会遭到艺术般的秒杀。
但我有我的目的,那凌驾于恐惧之上。
我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在这所学园会得到幸福。
权田原凛子——这是我儿时玩伴的名字。
童稚时,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
‘我们要一起进东大喔’——就是因为这个受了当时流行的某漫画影响的约定,我勤学苦读至今。我会成为高材生,并不是因为天资聪颖、或是进了特殊补习班的缘故。
我跟权田原凛子——小凛,自从某个时期就见不到面了。根据父母的说法,似乎是她举家搬到国外去了,却没有讲理由。在一切不明的情况下就忽然消失了。
不过,就算无法见面,只要她没忘记约定,我和她就应该会在东大重逢才对。我相信这个美梦,不断努力保持优秀的成绩。
与成长为窈窕淑女的儿时玩伴在最高学府重逢——这就是我的梦想。
但今年夏天,我听到了一个无法置之不顾的风声。
她好像就读于这所人称笨蛋学堂而闻名的学园。
我心急如焚。她已经在什么时候回到日本了吗?为什么明明和我做了那样的约定,却就读这种学园?
风声毕竟是风声——但实在无法漠视。
所以我来到这儿。
我一点都不气她。
她一定有什么苦哀吧!若是这样,我当然乐意帮她解决问题。约定等之后再实现也来得及。
总之,我终于能够见到她了!
“我、我说,各位同学,你们听到了吗——?这个地方很重要喔——”
……老师困惑至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张望四周,只见全班同学统统趴下来睡着了。手里各自牢牢握住的铅笔,替他们辩解自己的确有上课的意志。一群悲剧级的笨蛋……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学园呢?
不过,不要紧,我确信。
我一定会幸福的——因为我能和小凛重逢。
公立毒蝮学园与都会隔离,位于穷乡僻壤。校舍是宛如监狱的肮脏水泥立方体(形状单调得要命),附赠巴掌大的操场与下雨天会漏水的体育馆。
整间学校破烂到充满“青春吃屎吧”的感觉。目睹这座校园的人,有几成能够正确理解这是一间学舍呢?为柬埔寨兴建学校以前,应该先设法整治这座学园才对。
至于就读于这所特殊学园的学生果然也很特殊。虽然用一句‘笨蛋’就足以解释一切,但若想更深入理解他们的话,引用入学典礼时校长的致词应该是最迅速省事的了。我这个转学生虽然没参加入学典礼,不过在办理转学手续时,校方放了录影带给我看当时的情况。
站上讲台的学园最高权力者——通称〈地狱校长〉——发出了回音格外严重的爆裂声响这么说了:
“首先,有件事非讲明不可——你们是笨蛋。
现在有一百二十名新生列队排在我眼前,我的感觉却像看着动物园的猴子山。事实上,你们之中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称得上是人类的智能。不用说也知道,除了这所毒蝮学园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学校会接纳你们。
但既然这里是高等教育机关,就不是义务教育。我们不能将猴子原封不动放回社会,因此要请你们上课出席,除此之外我对你们别无所求。要染发也行,不管穿任何衣服都准,要打架也随你们便,反正就算制定了详细的校规,你们应该也记不起来。
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上课出席。
我希望你们上课出席,然后将你们连猴子都不如的智能提升到人类最起码的水准。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因应课程。
然后我敢断言,无法从这所学园毕业的家伙不配当人。
这个格差社会是不会准备任何地方给那种垃圾活下去的。对,就连动物园也不会为你们准备牢笼。希望你们这些笨蛋能够理解这个事实,尽最起码的努力以求毕业。以上——”
——就读毒蝮学园的人,似乎都是这样的学生。
我整理了他们的生态报告,做更具体的说明。
其中虽然包括了只是成绩不好的普通学生,不过大约八成以上的学生是后述那种〈太保〉。
1、装扮——立领学生服配浪子头已经过时了。由于学校没有服装规定,因此毒蝮学园的太保装扮更加刺激且世纪末风。现在的趋势,是直接在赤裸的上半身套上两肩装备铁制尖刺护具的皮衣。发型当然是庞克头。肩膀上的刺愈多、庞克头的长度愈长就愈酷。
2、学园生活——生活型态跟猴子山的猴子类似,每天打架就为了尽可能往上爬。所有太保都活在地位最高的太保〈番长〉的势力下,他们遵从番长的命令,要求自己上课不要缺席。番长跟地狱校长似乎有所勾结。
3、使用语言——基本上他们的语汇很少,有时会使用艰涩的词汇,但用法通常都是错的。此外,他们也喜欢使用外语,但用法通常也是错的。从这点可以窥见他们想尽量表现得聪明一点的心结。
4、交流——交流方式就只有暴力。基本上,一律以拳交心。不过意外的是,当自己言行举止被人吐槽时就会非常高兴。似乎是因为周围没有人能够吐槽自己,所以感到非常新鲜。这点非常重要,同时也是他们渴望人类式交流的一面。
太保之中也有女生,称为〈LADIES〉。不过她们的生态基本上跟男太保没两样,只有服装稍微不同而已。
感觉就像是误闯未开化的丛林。
这些家伙真的称得上跟我同属于人类吗?
*
我五十岚真太郎是热爱阅读与吐槽的理论派人类。
我是那种热爱繁文缛节、比起活动身体更喜欢整天窝在房间里看书的文弱书生。只要是书,无论是专业书或轻小说,我都来者不拒。
这类人种大多学业成绩优秀,相对地一点体力也没有,当然我也不例外。打起架来搞不好连昆虫都打不赢,稍微受点风寒就会直接发展为肺炎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如果被风一吹就可能撞到木桶身亡吧!
这样的我能够在这所学园过着安稳的日子,当然是有原因的。
转学第一天,我最先浮现的念头就是“这所学园怎么会有这么多吐槽点!”我一边折厚纸自制纸扇,一边这么想。
我是个理论派,生性无法放着错误或矛盾不管。
起初我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而极力忍耐,但某次当我去厕所,看到有个太保反过来跨坐在抽水马桶上,握着冲水压柄高喊着“叽咿咿咿咿!嘟隆嘟隆!”时,我的忍耐力终于溃堤了。“你以为这是电玩中心的体感机车游戏吗!”我当场全力戳了那个太保的头。我已经做好就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被吐槽的太保反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非常高兴。这间充斥着笨蛋的学园,换句话说就是全员都只有被吐槽的份儿,吐槽者似乎非常珍贵而新鲜。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这所学园里唯一吐槽的角色,一天到晚东奔西走——东边有太保耍笨,我就过去用纸扇吐槽;西边有太保耍笨,我就过去用纸扇吐槽。然后,在我所到之处——
“哦,今天也辛苦你了。”
“喂,你不要光吐槽那边,也来吐槽这边啦!”
“太可贵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其他人纷纷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之后更发生了决定性的事件。事情发生在我刚转学不久的某天早上,有辆机车破门冲进了我们班教室。
教室出现机车——这个入侵者原来是在校园内骑机车代步的典型太保!到底是哪一点典型,就连身为叙述者的我都搞不太清楚。总之,太保这种人位阶愈高就愈离谱。
“红、红豆面包不够啦……”
那名男子浮现中毒者的涣散眼神念念有词。
他浑身肌肉和脂肪,整个人撑得圆滚滚的,简直就像是巨大的红豆面包。
坐在教室最前排、位置离他最近的我不幸被他缠上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胸口,轻而易举就将我瘦小的身躯拎了起来。
男子浑身散发出有如炸弹点燃导火线般的危险气息恫吓着我:
“你、你去买红豆面包来啦!我、我的机车借你。”
——这时的回应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又没驾照!不可以在校内骑机车!要是辗到人怎么办?那搞不好是你重要的人不是吗?话说你是怎么上楼的!光想像就够恐怖了!”
我从全方位吐槽。
这个吐槽之犀利令全班为之哗然。
“重、重要的人……”
男子低声说完后,眼眶泛起泪光。他放开我,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我从来没想过驾照的问题。而且,我、我也从来没想像过……要是碾到拜把兄弟会怎样……你、你头脑真好。”
男子抬起皮衣袖子抹了抹眼泪以后,留下一句“谢啦”,就骑着机车——以随时可以煞车的慢行速度——离开了教室。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我顿时被全班的喝采所包围。
“看、看到了吗?那家伙让〈红豆面包〉住嘴了!”
“这家伙真他妈的够胆!而且那个吐槽真是痛快、符合‘螺击(逻辑)’!”
“那个转学生不简单!”
后来我才知道那名男子——红豆面包——是威名远播的〈毒蝮学园太保四天王〉之一。刚转学就打发掉这号人物的我于是创造了新的传说。
全班同学再也不敢轻视我,反而把我当成濒临绝种的猫熊一样严加保护。打起架来比虫子还逊的我,就这样靠吐槽创造了容身之处。
人们后来称在校内东奔西走四处吐槽的我为〈风云转学生〉。拥有别名就代表曾经缔造传说,是太保心目中憧憬的对象,非常受欢迎。
……虽然扮演吐槽角色的日常也算过得莫名充实,但我转学的目的并不在这里。
回归正题。
首先,我必须找出小凛在这所学园的何处才行。
线索只有名字和学年。我必须像侦探一样按部就班,跟同学们逐一打听这个名字。
虽然问老师她在哪一班最省事,然而在这所学园就连要跟老师接触都很困难。他们因为太过畏惧太保,无不以蹲式起跑的姿势预备,并以惊人的速度冲刺于教职员办公室与教室之间。
那速度之快,媲美*乌塞恩•波特的世界纪录。就算前往办公室找人,那里也是大门深锁,禁止
学生进入。不是我加油添醋,门口不仅用铁链层层缠绕封印,甚至贴着“恶灵退散,世界和平,悔改吧,耶稣!”这种莫名其妙的符咒。这所学园作为一间教育机构,这样行吗?(译注:牙买加短跑名将。)
在校门前守候疑似她的人也是一个方法。可是我讨厌早上的校门。毕竟太保都是骑机车上下学,最恐怖的是他们通过狭窄的校门时完全不减速。对他们来说,有如火箭般穿过校门口是一种酷炫表现。像我这样一大早就到校的人倒还好,那些早上起不来、又是走路上下学的一般学生就必须体验超级玛利欧的感觉,穿梭在无数机车之间。要我在那种地方等人,就算有再多绿蘑菇也不够。
因此我只能向学园学生一一打听。
然而,对方全是些笨蛋,因此对话极其困难。
我讨厌轻蔑他人,所以我真的不想这么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莫可奈何。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笨蛋。假如我是基督教徒的话,每当我和他们正常对话时,就得向主感谢奇迹吧!
比方说,当我问太保“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权田原凛子的一年级生?”,便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今天的每日特餐是全田园•零脂是吗?是法国料理吗?(流口水)”
能够对话简直是奇迹。
但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刚刚,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权田原凛子放学后通常会在文艺社社办。’
文艺社!这个消息让我预感她的精神有所成长。不需要举我的知性为例,各位都知道文学会使人成长、给人可贵的启示。这所学园的太保要是接触文学的话,应该也会有所改变。
而且上天的安排也太巧妙了!我在前一所学校也是参加文艺社。不对,这并不是偶然,应该称之为命运吧。我回想起儿时和她一起读遍‘*活宝三人组’系列的日子,往事历历在目。(译注:儿童文学作品,作者为那须正干。)
一定是深厚的牵绊造就了命运的相遇!她一定是有什么苦哀才会待在这所学园的,不过这就恰似罗密欧与茱丽叶,我可以肯定障碍反而会使爱火燃烧得更加剧烈。
这个消息使我的幸福计量表上升至百分之五十。预计在重逢的瞬间会达到百分之百,不过照这个样子看来或许会破表。尽管花了些时间,不过这个开始充满吉兆。
‘权田原凛子在文艺社社办!’
幸福的想像加快了时光的流逝,时间一转眼就来到放学后。我按捺着雀跃起舞的冲动,冲出教室。
不用我说也猜得到,毒蝮学园的社团活动并不发达。名义上虽然存在着好几个社团,但那些全都是上层太保的聚会场所。
但文艺社肯定不一样吧!
当我愈来愈接近文化性社团集中的地方,人烟就愈来愈稀少,渐渐散发出寂寥的气氛。墙壁充斥着涂鸦与龟裂,地板上也积了一层灰。
但是,看啊,唯独远方的文艺社社办窗口不是正透出了煌煌灯火吗!
文艺社果然跟其他社团不一样!那里肯定以小凛为中心,有如毒蝮学园里的乌托邦般进行着正规社团活动……
对了,我就写轻小说好了,而且是超甜蜜的恋爱小说。现在的我说是连OL都羡慕的超恋爱体质也不为过。只要写下这份高涨的情意,肯定能创作出闪瞎人的恋爱小说。
呵,对国高中生读者来说或许很刺眼吧!
无论是在现实或是小说世界,幸福的爱都等着我!
我打开文艺社社办的门。
没敲门就进去是一大失误。
“干啥!来砸场吗?”
怒声射穿了我。我整个人一缩,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应该是打开了文艺社社办的门啊……难道我就像SF那样穿越时空了?我无法顺利理解这幅景象。
“搞什么?现在别管那种事!专心要紧!”
裸露香肩的和服美女在房间中央尖声大喝。
“单还双!”
她的手按着一个倒扣在地板上的小小骰盅,裸着上半身的男子们一齐粗声高喊。他们无不浑身冒出热气,散发出猛烈的雄性气味。
“双
!”“单!”“单!”“双!”“单!”“双!”“双!”“单!”“单!”“双!”“单!”
女子掀起了盖住的骰盅,凌厉的目光射穿了骰子。
“是单!”
男子们有的成群狂喜乱舞,有的头捶地或满地打滚。同时有大量白花花的零钱在众人间移动。
这是……
这幅在毒蝮学园依然显得过于异样的光景是……
〈赌单双〉!
头脑终于恢复正常运作,然后我理解了。
我在古老的文学作品中读过,这是日本传统赌博之一,将两颗骰子放入骰盅摇掷,猜合计数字是单或双。
这是赌博。
但是,为什么应该有小凛在的文艺社社办会进行这种赌博?这样简直就像黑道流氓开设的赌场嘛!
“既然这局胜负已分……那边那个小伙子!你找我们干嘛!”
在房间中央摇骰盅的美女气魄十足地站了起来。
她虽然体型纤瘦,态度却充满了威严。毋庸置疑她应该就是这间赌场的主人。从气氛来看,周围的凶神恶煞似乎也对她敬畏三分。
——怎么会有如此优美的站姿。艳丽的和服脱到肩头,露出肌肤。胸前缠着白布,远看无法判断是龙或樱花纹身的鲜艳色彩在裸露的肌肤上乱舞。
那并不是所谓偶像般的可爱,而是有如出鞘刀刃般的锋利。
那是异次元的美感。美归美,却不合常理。
然后,在她脖子以上——如光般的视线在我和她之间交错。
女子睁大眼睛,脸颊顿时染成朱红。
啊啊……为什么我没认出那张美丽的脸孔呢?
但我该用什么话语诅咒这个命运?
她——竟然出落成我始料未及的模样了!
“小凛!”
“阿真!”
我和她同时呼唤彼此——跟从前一样的称呼。
满身大汗的男子们顿时鼓噪如地鸣。
地板和墙壁仿佛沾染了众多男人的汗水般到处变了色的文艺社社办高挂着看板,上面以豪气万千的笔迹——写着〈权田原组〉。
滔滔如水的光阴冲走了我的幸福。
我仿佛听到脚下的地面崩塌的声音。
然后投身于虚无的空间。四周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确切的,彷徨在空虚空间的同时,我渐渐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空间中飘散着无数现象毁坏的碎片,变得什么也不是的我漂流其间……感觉就像这样,所谓的完全崩坏。
由此可见〈与身心都成长为窈窕淑女的小凛重逢〉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这个未来从根本支持着我这个人。
要是丧失了这个未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所学园的。
为了这个未来,我甚至舍弃了前程似锦的精英路线!
但现实背叛了我,她竟然成了流氓的女老大!
时间和空间暂时冻结了——有如决斗场上两个枪手正面对决,观众屏息关注。仿佛只要谁稍有动作就会成为某种开端似的,充满紧张感的沉默。
然而,身为当事者的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陷入极度混乱中,甚至无法吐槽。
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首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当场瘫坐在地的那个女人。
“为、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那个女人花容失色,这么喃喃自语。她低着头的模样,仿佛以自己为耻——呈现柔软卷度的头发紧黏着汗涔涔的潮红脸颊。肌肤光滑,那张侧脸美得仿佛西洋雕像般。
不管是头发或脸颊,都保留着小凛从前的影子。那副美貌就跟我当初“要是她长大了,一定会长成这样”的预想图一模一样。
但这不是她。
这不是〈小凛〉,这只是同名同姓的〈权田原凛子〉。这跟我所追求的人完全不一样。
这就像〈名为全田园˙零脂的每日特餐〉,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存在。
所以我别过脸去。
名字叫权田原凛子的女流氓。
我不认识这种女人。我期盼重逢的人,不是这种女人。
“喂,发生了什么事?”
“天知道……现在连大姐头也僵住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这样的场面气氛,连周围貌似流氓的男子们也七嘴八舌了起来。现在可以确定她就是他们这些牛鬼蛇神的领导者,因为他们称呼她大姐头。
其中一名男子走近大受打击的她。
“组长,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男子样貌奇妙。这所学园衣着正常的人包含我在内是少之又少,不过他更是怪得超群。他的装扮有如古早明星歌手的舞台装,穿着全身闪闪发亮、手臂下方垂着流苏的白西装,简直就是※锦野旦的翻版。(译注:日本艺人,一九七○年代偶像歌手。)
偏偏脸生得精悍野性,充满男人味,那双锐利的眼晴瞪着我发亮。
“如果是飞来横祸的话,要我来替你排除吗……?”
“住手!”她小声命令他。
声音嘶哑得仿佛怕被我听见一样。
“这位仁兄不是敌人。”
怪里怪气的男人听了她的话,就顺从地退下了。
她低着头半晌,最后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周围的流氓流露出放心的气息。
她从冲击中醒过来,恢复成原本的她了。跟刚才截然不同,表情威风凛凛。从前的小凛所没有的压迫感——相貌完美无瑕的美女以认真的表情瞪人,就某种意义来说比太保更有魄力。
她突然微蹲马步,朝我伸出一只手,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稍安勿躁!”(译注:原文为“おひけえ願ぃます”,意同“お控えなって”,以后者较为普遍。这是黑道、赌徒用语,要对方暂时停手注意自己时使用,通常是自我介绍的第一句话。)
声音响亮地贯穿了发呆的我的耳朵。
但下一瞬间我仿佛遭到电击般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前在小说上读过这样的情境。
拜码头——这是黑道流氓的自我介绍。那一长串台词有许多规定,据说要是稍微讲错一个地方,就会被当场围殴。
这是用来证明自己是流氓的一套规矩。
跟以前从小说学到的知识如出一辙,她仿佛化身为故事中的登场人物……
“小女子与面前这位仁兄素昧平生,仁兄既然不识小女子,小女子自然得拜码头。小女子出生关东,不过关东这么大,讲了等于没讲,详细为关东群马、伊势崎国定,小名权田原凛子,是因缘际会就读于毒蝮学园的后生小辈。上无老大亦无大哥。然小女子不才,在这所学园收了二十名小弟——是为女老大。”
……仿佛当我是陌生人一样宣告了。
“这位客人今天到这里来,到底有何贵干?”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歪掉了。
她宣言了——宣告自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女人了!
四周无数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你要是敢出言不逊,可不会放过你”的样子。
我来这里做什么?来见小凛吗?
不对,她不在这里。
在这里的是散发奇异美感的陌生女流氓。
那么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必须重新想出理由,替代我已经失去的目的。不然我就无法维持精神平衡。
我不是来这里见小凛的。
因为她不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既然没发生SF般的空间跳跃,这里应该是文艺社才对。
“我是来参加文艺社的。”
我这么表示。这肯定是他们预料之外的回答。“文艺社?”周围的流氓一阵哗然,纷纷交头接耳。
“……喂,‘文艺社’是什么?”
“不就是非洲首都?”
“那应该是中东串烧才对吧!”
全错。
“微软创办人不是就叫作‘文•艺社’?”
那是比尔•盖兹。
“笨蛋,不对啦!‘文艺’是指‘小说’。”
有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写小说?在毒蝮学园?”
“在我们这种笨蛋之间写小说有什么屁用?谁会读啊!”
“那是白费功夫啦,哇哈哈!”
嘲笑席卷了整间社办。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竟然会被这所学园的笨蛋们嘲弄。
拼命努力一路平步青云的我!
“才不是白费功夫!”
我在愤怒驱使下大吼。社办再度鸦雀无声。
原本一片空白的脑袋填满了文艺一词。
于是我脱口说出了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话—
“我是来用‘文学之力’为这所学园带来知性的!”
我必须用其他事情——〈跟小凛重逢〉以外的事情来填补我转学的理由。而且,那个理由必须要能彰显周围都是笨蛋、而自己比他们优越才行。
啊啊,可是我一时情急之下
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瞬间的寂静之后,引发了大爆笑。男子们捧腹大笑。
我虽然怒火冲冠,不过马上转换念头,心想也难怪会被笑。
刚刚脱口而出的答案实在太滑稽了,一旦冷静下来,连我都想自嘲。
文学的确会使人成长,带来可贵的启示——我如此相信。可是,就算这样,也太荒谬了。创造出能够改变这些笨蛋的文学——这实在太愚蠢、太不切实际,更别说就连我自己都没写过小说了。
现在的我根本就是小丑.失言说了滑稽大话的小丑,就连笨蛋都晓得那有多么滑稽,所以才会大爆笑。被笑声包夹的我后悔不已,恨不得从这里消失。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我……
我想重新来过——从我打算转进这所学园的那一瞬间开始。
所有人都笑我,无论是装扮粗野的流氓,或是奇装异服的男子汉——除了一个人,那名为权田原凛子的女流氓以外……
“去准备书桌和椅子!”
利如刀剑的声音斩断了大爆笑。
社办再度笼罩在寂静之中,她俨然如黑道帮主般强制下令。
“谁都行,替客人准备书桌和椅子。要从事文艺创作就需要书桌和椅子,这里本来就是文艺社专属社办。”
流氓们纷纷投以不解的表情。女老大见状,豪迈地“哇哈哈”大笑。那是流氓的笑法——楚楚可怜的小凛不可能会有的笑法。
然后,她浮现凌厉的目光瞪着在场所有人。
“这一点都不奇怪……任侠淑世也好,文艺淑世也罢,只是手段不同而已。所以,咱们就同室和平共处了。没错吧?五十岚真太郎老兄。”
我和她光线般的视线再度交会。瞬间我明白了其中的意义。在那里的人不是〈小凛〉,而是〈权田原凛子〉;在这里的我不是〈阿真〉,而是〈五十岚真太郎〉……
她的眼眸表示我们的关系已经清算,回归于零了。
我们这对儿时玩伴在这间社办重逢,可是经历剧变的她已经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今后也不可能再相会,从此分道扬镖——就是这个意思。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这是命运的安排。
为什么她会变成流氓——任侠淑世是什么意思啊?
可以确定的是我所追求的她不在这里。
当初约好的幸福被滔滔如水的时光冲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