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女来访的时候,师父外出不在,我正在泥地房间磨凿子,暂时停手去玄关应门。
少女看上去约莫十四或十五岁,穿着寒酸,衣服处处破损。可是她的眼神老成,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很优美。寒风从玄关侵入进来,我感觉到寒意,鸡皮疙瘩爬了满手臂。
「有什么事吗?」
我问。少女瞥了屋内一眼,那动作仿佛在说:跟你说没用,叫你师父出来。
「我想拜师学艺,女人也能当佛师吗?」
少女的声音冷冷的。
「过去我杀了很多人,很快就会被抓去吊死吧。我想在那之前雕一尊佛像留下来。」
我以为她在说笑。
「师父不在,请回吧。」
可是少女溜过我旁边,进了泥地房问。她观察赳凿予、砥石和散落一地的木层来。
我怕擅自让别人进屋会让师父生气,所以想要揪住少女的手臂,然而她却像阵风似地轻巧地闪过我的手。
「真没办法,那我在这里等好了。」
少女满不在乎地在泥地房间坐下,捡起地上拳头大的木块,拿到鼻头前嗅味道。
「桧木啊?是雕佛像剩下的木头吗?我可以拿来当消遣的玩具吗?」
少女问是问了,却也不理会我没有回答,已从怀里掏出了小刀。
「如果你敢赶我走,我就拿它刺你。」
少女哼着歌说道,用小刀削下木块的边角。木层源源不绝地从她的手中飘落。看不出她有任何要雕什么的犹豫,刀法也相当纯熟。我不想反抗手中有凶器的人,因此叹了一口气,继续磨起凿子来。
一会儿后,一只小鸟在少女手中完成了。少女把它搁到地面站起来,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你师父还不回来唷?真没办法,那我下次再来好了。」
少女回去了。我捡起她留下的木雕小鸟检视,愈看愈觉得雕得实在精巧,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具备柔软与温度。我把小鸟包裹在掌中,仿佛可以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及冷得颤抖的震动。
那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想到她居然能雕出这么棒的作品,后悔早知道就该跟她多聊聊。我把小鸟放在进门处,继续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磨完凿子后,我去庭院打扫,忽然听到玄关传来吵闹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是师父从寺院回来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师父把玄关门打开,仰望着天空。
「怎么了吗?」
我问,师父愉快地笑着说:
「没事,有小鸟飞进屋里来了,我打开玄关赶它出去,它便头也不回地飞上天了。J
我摆在入口的小鸟雕像不见了。
二
「师父说没有余裕多收徒弟。」
隔天少女又来拜访,我把师父的话转告给她。
「为什么?因为我是女的吗?」
少女不满地说。
「师父好像没法供应太多徒弟吃住。对了,昨天的小鸟雕得真好。」
「你就没法雕得那么棒吧?」
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觉得佩服她的自己真是个傻子。
「好了,你请回吧。」
我把少女赶出屋子,关上玄关门,回到泥地房间继续练习雕佛像。不必帮忙师父的日子,我都会拿起凿子,磨练自己的技艺。我入门已经近十年了,但每天都在修行。师父几乎完全不教我,我只能一边帮忙,一边偷看学艺。我把凿子前端抵在木头表面,用槌子敲打柄尾。木层掉落,如来佛的手臂又出现一些,一尊不错的佛像逐渐成形了。
「哦,不赖嘛。」
不知不觉间,少女人站在我身后盘着手臂,盯着我的手看。我没发现有人开门进来的声息。
「你本事不错嘛。」
「你到底是从哪里闯进来的?」
「那不重要啦。欸,算了,你就好了,教我怎么雕佛像吧。我试过依样画葫芦,可是就是雕不好。」
少女从和服的交叠处取出一块有双臂环抱那么大的木块。那怎么看都比少女的腰围还要粗,究竟是怎么藏在衣物里的?
「这是什么?」
「还用问吗?佛像啊。」
少女取出的木块呈古怪的扭曲状,看不出哪儿是头,哪儿是脚,背上长着类似翅膀的东西,甚至还有鳞片状的部分。简直是乱七八糟。
可是那个物体有股奇妙的迫力。那不是佛像,却也不是废材。我造访过各处寺院,看过许多出色的佛像,从知名的佛师作品感受到一种仿佛被引领到另一个境界的震撼。而少女雕出来的物体也让我获得了相同的感动。
「我对佛法一窍不通,所以随便雕了一尊看看。」
少女语气天真浪漫地说。我决定暂停练习。我这人也有些颠狂之处,好奇她究竟能雕出什么样的佛像来?
「你必须先知道『仪轨』。」
我们在泥地房间的入口排排坐下,我对少女说道。仪轨是雕佛像时的规矩。所有的佛像的手和脸,几尺的佛像就是几寸大,比例尺寸都有规定,表情、服装和光背每一侧宗派也自有规矩。如果不遵守这些,就不会被认可是佛像。
「释迦如来佛五指分开,掌心向前,中指微微前倒。只要遵守这些制约,你就可以从木头里迎来更美的佛像。」
少女一副难以信服的模样。
「这样不好玩啦。我觉得更自由一点去雕,才能雕出厉害的玩意儿来。」
「那样就不是佛像,而是别的东西了。」
虽然看似受到制约束缚,但世上没有任何一尊佛像是相同的。不同的人来雕,雕出来的佛像表情也不尽相同,每个时代亦各有细微的差异。仪轨并没有扼杀佛师的心。
「这下伤脑筋了。我雕得出来吗?」
少女盘起手臂呢喃,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都可以雕出那么棒的小鸟了,怎么会这样想呢?」
「鸟那很简单啊,我家旁边就有真的鸟,只要是看过的东西,我大部分都雕得出来。可是释迦牟尼佛和阿弥陀佛就不一样了,我又没看过。」
「换言之,仪轨就是佛陀的形象。」
「嗳,我试试看好了。」
少女起身回去了。她把她试雕的古怪物体就这样留在屋里。
后来少女大概每隔三天就来一次。我教导她仪轨和佛师的派系,也告诉她雕刻之前必须先让木头干燥,否则表面会龟裂,还有必须进行预防龟裂的「内刳」工程。少女对年纪比她大的我口气也很简慢,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她说她只用过小刀,所以我瞒着师父教她怎么磨凿子和用凿子。我把老旧不再使用的工具送给她,有时候也分一些残羹剩饭给她。
我偶尔会把练习雕好的佛像与少女留下的古怪物体相比较。我的佛像确实表面工整,如果拿去卖,应该会很受寺院欢迎,信众也会景仰它、膜拜它吧。可是与少女的雕像相比,总觉得哪里美中不足。我逐渐对少女萌生亲近之感,然而嫉妒之情也以相同的速度油然而生。
三
「我曾经毒杀过三名旅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少女在森林深处砍倒桧木。连男人都觉得费劲的工作,她却驾轻就熟。这里是少女居住的小屋后方。往森林深处走上一段路,有处桧木群生的地点。我问她都从哪里弄到木材的,她便带我到这里来。从树叶间洒落的阳光斑驳地投射在树干上,是个很美的地方。
「没多久我就会被抓,然后被吊死吧。有人在追查我。」
少女一面锯断树干一面说。她没有使劲的样子,锯子却轻松地咬进树干当中。
「世人都认为我是个恶鬼。事实上也是如此。」
「别说笑了。」
「是真的。我是袭击旅人的恶鬼,还会使妖术。我不是人。」
回到小屋后,少女取出说是她杀害的旅人的衣物和物品。她说她用的毒药,是以植物的根熬制而成的。过去有段时期她饥寒交迫,觉得总比坐等饿死好,因而对旅人下了毒手。少女居住的小屋位在山路途中,正适合旅人歇脚。少女只要出来招呼声「休息一下再走吧。」旅人就会进来小屋喝茶。可是说什么她是恶鬼,简直是荒唐无稽。
此时和少女住在一起的少年在杯里倒了茶端来。少年看上去约是五岁左右。我接过茶杯,犹豫着该不该喝。我才刚听到少女在茶里下毒的事。结果
我没有喝,把茶杯放回地板上。
送茶的少年和少女不晓得是什么关系。少女带我来她家,却完全没提到有这样一个孩子。少年的头只到我的腰,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对少女十分顺从。
「那孩子是你弟弟?」
「才不是!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母亲,我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毕竟我是恶鬼嘛。」
少女开始在庭院里雕起佛像来,我看着她工作的情形。说是佛像,也只是小佛像。少女挥舞凿子,汗如雨下。她把衣袖卷起,飞舞的碎片弹到脸颊也不在乎,专注而拼命。凿子前端陷进木头表面,削下层片,里头徐徐出现人形之物。一开始姿态模糊,
但渐渐地轮廓变得清晰,慢慢地呈现出不错的作品样貌。与我的习作相较之下粗犷许多,可是那狂放的刀法有着难以书喻的深沉,然而少女在途中停手了。她肩膀起伏,剧烈喘息,俯视着应该只差一点就可以完成的佛像。
「怎么了?」
「不行……」
少女抬起佛像,搬到庭院角落,举起砍柴的斧头把佛像劈成两半,丢到堆积如山的柴薪上。仔细一看,那里堆的全是未完成的佛像。
「你做什么!」
少女似乎尙未完整地雕出过一尊佛像。
「刚才的雕坏了。可是我开始了解仪轨是什么意思了。我自以为我是自由自在地在雕刻,但愈是雕,就愈接近仪轨。我想要把脑袋里面的佛像从木头里面引出来,结果就冒出你所说的那种形象。或许佛像是不能任意想怎么雕就怎么雕的。的确,如果像我这种人也可以随意雕出佛像来,就不需要佛师了。可是我想即使我戒慎恐惧地谨守仪轨,也雕不出佛像来。因为仪轨似乎只是表面,而不是本质。」
我憎恨少女。她所说的话,是我还无法确实捕捉、切身体悟的。我还在佛像的表层徘徊,然而少女却似乎已经掌握到深处的精髓了。我跟着师父修行了近十年,少女却以快上我好几倍的速度进步着。
傍晚了,我准备回去了。小屋里的少年领在前方为我带路。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看我,一声不吭。真是个古怪的少年。
我和路上碰到的村人闲聊。这一带好像真的发生过几次旅人失踪的谜案。而旅人的亲人现在似乎也经常在这一带走动,调查家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你带着的这孩子,很像几个月前病死的邻家小孩呢。」
村人看到少年,吃惊地说。我说这孩子在森林旁边的小屋和少女住在一起,村人纳闷地歪起头说:
「那栋小屋有人住吗?这么说来,我听说过许久以前有个孩子被丢弃在那一带,变成了食人鬼。我家老奶奶经常拿这事来吓唬孩子呢。」
与村人道别后,我们走了一段路,少年绊到石子跌倒了。「没事吧?」我想扶起少年,少年却一动也不动。
他的脖子的地方有裂痕,看似柔软的脸颊上则有淡淡的木纹。这时我才总算发现少年似乎不是肉身,而是桧木雕成的。我丢下木制的少年逃走了。
隔天,少女被捕了。
四
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据我打听到的,失踪的旅人亲属似乎找上少女家去逼问了。少女立刻坦承杀人,被马拖着游街示众。少女也不抵抗,从头到尾低垂着头,隔天傍晚好像就被处以绞刑了。我没有去看,都是听人说的。我不想正视少女被拖行游街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她被绳子勒住脖子悬挂的模样。
当时的体验究竟是不是现实?我愈来愈没有把握了。我可能是在从少女的小屋回来的路上打瞌睡,做了梦吧。她雕的东西实在过于逼真,所以我才会眼花,误以为它会动。
无论如何,她所雕的小鸟和少年比真的更要逼真。如果少女继续雕佛像,会发生什么事?她能从木头里迎来比翼的更要逼真的如来或菩萨吗?
假设被赋予比真的更要逼真的形体的小鸟和少年真的动了,或者那是错觉也罢,如果少女雕出了如此逼真的佛像,会怎么样呢?就像鸟和少年的雕像那样,少女完成佛像的话,佛祖也会真的降临世上吗?
一天我在寺院帮忙师父干活。向晚时分师父结束工作,我们喝着寺方端出来的茶,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前来寺院的街坊邻人在谈论被绞死的少女。少女被吊死已经过了五天,平常的话,尸体早被乌鸦啄食了。
然而这次却不知为何,乌鸦没有靠近少女的尸体。不仅如此,少女的尸体甚至没有腐烂,肌肤就像生前那样维持着弹性。
「官吏觉得讶异,也好好地把脉检查了,但听说人真的是死了。没有脉搏,心脏也停了。大家都说可怕,刚才才把尸体放下来埋了呢。」
我涌出一股疑念,站了起来。
少女住的小屋已无人居住,有遭人侵入、翻箱倒柜的痕迹。没看到我送她的凿子和槌子,小屋后面的大森林里传来凿木头的空空敲打声。
我一路上被树根绊着,跑进森林深处。少女就在前些日子砍桧木的地方。她的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这五天之间,她几乎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吧。她眼眶泛黑,看起来就像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可是独独瞳眸灿然生辉,紧握着凿子的手和纤细的肩膀散发出热度。
「我就在猜你可能会来。」
少女没有看我地这么说。她正在用凿子雕刻桧木,仔细一看,周围掉落着几尊未完成的佛像。
「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完全没睡。」
「被吊死的那个是……」
「他们把别的东西当成我带走了。大家都以为那是活的,其实只是木头呢。」
「我有个朋友是寺院住持,我请他把你藏起来吧。」
「你要协助杀人犯逃亡?可是还不行,我还没完成。」
少女转向木块。大小约是双手合抱,才刚开始雕而已。
「这是最后一个。所以你再等一下。」
少女再次挥舞凿子。结果她仍未完成任何一尊佛像。她一定是无法放下牵挂吧。挥舞凿子的声音在森林回响,我听见鸟儿振翅飞逃的声音。风也停了,渐渐地,生物的气息从周围消失,一片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削木头的声音持续着。对于少女,我已经没有前些日子落荒而逃时的恐惧了。我待在她
的身旁守候着。
少女仿佛着了魔。她的眼睛向着木块,却仿佛在看其他的地方,焦点涣散。那副模样几乎形同幽鬼。少女挥下凿子,就仿佛拂开了落在佛陀肩上的木层,让佛陀圆润的肩膀浮现出来。
接着凿子前端拂掉佛陀手臂上的木层,从衣物皱褶间剔除桧木碎片。随着木块里的佛陀现身,我渐渐地坐立难安起来。逐渐雕刻完成的似乎是一尊释迦如来佛。少女看起来就要如同小鸟与少年那样,把身在他处的圣佛迎接
到现世来。
我不知道少女心中是否还有仪轨,但她就要完成的物体,形姿比我过去看到的任何一尊佛像都要和谐。少女不断地雕刻着,没有一抹偏差、一丝错误,从木头当中显露出来的那个形姿,与其说是初次看到,更像是许久以前就已经熟知。少女怀着某种确信地雕刻着,不允许纤毫失手。一旦失手,木头里的释迦如来佛就会立时消失无踪。
少女的脸上浮现狂态,可是肉体似乎追赶不上。我在一旁看着,知道不眠不休地雕刻的少女肉体已经濒临崩溃。就好似凿子的声音一响,少女的生命也跟着被凿下一块。
结束唐突地造访了。那一瞬间,森林宛如断线般静了下来。在树木之间回响的凿声消失,四下一片死寂,几乎令人耳朵失灵。
只差一步就要完成的时候,少女停手了。如来佛身上还罩着一层薄布般的桧木。尽管全身散发出慈光,尊贵的容貌却仍暧昧模糊。
凿子与木槌从少女手中落下,她瘫坐在地,眼睛在周围旁徨了一阵。不久后她双手覆脸,开始啜泣。这意料之外的转折令我惊讶。刚才还充满少女全身的力量已烟消雾散。取而代之地,我面前的少女就像一个平凡的孩子。
少女颤抖着娇小的肩膀抽泣着。她语带呜咽,开始诉说起父母的事,尤其是母亲陪她玩耍的事。她还告诉我为何她会落得孤单一人生活,还有杀人的经历。少女紧握着我的手,就这样昏迷过去,我背着她离开森林。途中,少女在我背上只转醒过一次。她喃喃了什么之后立刻又沉默下去,就此不再苏醒。
少女究竟是恶鬼还是人子?我终于还是弄不明白。或许在即将完成之前,少女已经先一步目睹了如来佛的尊容。然后少女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拜托认识的寺院埋葬并供养少女。容貌暧昧的佛像则保留在我手中。如果我替少女雕好佛像的容貌,当成自己的作品发表,我一定能一举成名吧。可是我没有这么做。若是雕坏了容貌,原本呼之欲出的如来佛也会瞬间消失无踪。它会沦为人类所雕刻的、单纯的一级品。所以我让它维持着未完成的模样。少女在雕刻之前没有让木头干燥,也没有挖空内部,因此没有多久,表面便出现裂痕,失去了少女刚雕好时的那种神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