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刚过五点十分。
距离与丹下约好的五点半,还有一段微妙的时间。
抬头仰望着被树枝遮蔽的狭窄天空,千岁小声地说:「欸,十胜。」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积极的人。」
「喔,一定可以的。我会替你加油的。」
「呵呵,你要好好地看着我成为一个积极的人的成功故事喔。」
「那样的故事,好像满有趣的呢。」
「……十胜呀。在变成积极的人之前,我可以先说一些负面的话吗?」
「什么?你有哪里感到不安吗?」
「嗯。」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帮你的。」
「我觉得我是一个很难交到好朋友的人,所以我想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
「这个想法很好啊。本来就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枣。」
「我觉得,同样是遇到一个能够很开心地在一起的人,我所感受到的喜悦,是别人的倍。但是相反地,当想到那个人有一天可能不在的时候,我的恐惧也是别人的两倍。」
千岁为什么能做出这么适合这个阴暗树林的表情啊?
不论是男是女,在跟我同年纪的朋友中,没有人像她这么常露出忧郁的表情。
「……十胜。」
千岁的声音仿佛像在求救似的。
「喂,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不见啦。我之前不是也说过吗?我们可以永远一起放学唷。」
在黄金周之前,我也跟千岁有过类似的对话。为了鼓励很害怕我有一天会突然不见的千岁,我对她说过,我们永远都要一起放学。
因此,就算千岁重复感到不安也不是问题。我只要再继续说相同的话鼓励她就好了。
「十胜,对不起。光靠那些话,已经不够了。」
「嗯?不够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了一件事。」
发现了什么事?
我默默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说永远一起放学……可是,高中毕业之后,该怎么办呢?到时候就没有放学了。十胜,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也要一起放学吗?」
「喂,那不可能吧。毕业之后,就没办法放学啦。所以我们要趁着毕业之前,好好享受放学时光啊。」
千岁似乎不太赞同我的提议。
她的脸上笼罩着阴霾。
「十胜呀,要下要干脆留级好了?」
「咦…………啊,我竟然在一瞬间心动了,真可怕。不过那也不行啦。」
「这样啊,不能留级啊。」
「千岁这么热爱放学,我很开心,但是毕业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那么,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就要和十胜分开了对吧?」
在高一的暑假期间,就因为想到距离现在还有两年半以上的毕业而感到忧郁。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不,我们是朋友,所以即使毕业了,也能继续碰面啊。」
「……我不喜欢那种暧昧的关系。我希望能有更牢固的关系·」
「更丰固的关系?」
「请给我一个明确的角色,让我在毕业之后,也能确实地留在十胜身边。」
「什么角色啊。」
「十胜,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不是家人,但是却能和十胜永远在一起的角色是什么?」
……咦?
不,这……也就是说……
「喔,十胜。你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已经知道什么了。说出来吧。毕业之后,请把这个角色分派给我。」
「不,这,千岁,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
「比朋友还要更上一层的角色……要不就是女朋友,不然就是夫妇吧。」
「……夫妻。」
为什么她只把说法改变一点点,然后像鹦鹉一样地重复一次?
千岁带着坚定而认真的表情喃喃说道:
「与十胜建立罕固的关系,并拥有一个明确的角色。那就是……结婚。」
我们在树林里讨论什么啊?
我连跟女孩子交往的经验都没有,竟然就跟同年级的女生讨论结婚的事。
我搞不清楚了。
不过,我当然不讨厌在放学时光里,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发展。
「千岁,那个啊。现在距离毕业还那么久,先不用想太多也没关系啦。」
「……我现在想起黄金周之前的事了。」
跟千岁说话,必须具备非常灵活的头脑,因为话题经常会跳到无法预期的地方去。
「……就是我第一次对十胜说出留萌的事的时候。」
「喔,我记得。」
「我那时说,我有一点点喜欢十胜。」
「哈哈,这么说来,你的确有说过呢。我很高兴唷。」
「我在黄金十周即将结束前,订立了我高中三年的目标对吧?」
这是在快速回顾千岁的高一生活吗?
「千岁喜欢上谁,同时也被对方喜欢……也就是谈恋爱,对吧?你有心仪的对象了吗?」
千岁从包包里拿出了某个东西。
那是……字典。也就是千岁爱用的新明解国语辞典。
我吓了一跳,她竟然特地带着字典来参加祭典。
千岁用双手将字典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她在做什么?
千岁那意义不明的行动,具有一种让人无法吐槽的认真感。
我默默地等了三十秒。
千岁倏地睁开眼睛,翻开字典,把其中一页给我看。
「我……已经不是一点点而已了。」
千岁用她纤细的手指指着一个词——『恋爱』。
「我对十胜……已经有点……不……差不多……」
她开始诉说着什么。
「不,很……不,相当……」
千岁该不会在思考二点点」之外的副词吧?
「不,非常……不……」
千岁继续思索着适当的词汇。
在等她的时候,我读了一下字典上对『恋爱』的解释。
『【恋爱】
对特定的异性抱有特别的爱情,只想要两个人在一起,可能的话,甚至还有想跟对方合体的心情,那种想法常常在无法实现时,使人陷入心情痛苦(很难得的得以实现时,则使人感到欢喜)的状态』
……原来用言语来说明「恋爱」,就是这种感觉呀?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佩服喔。
字典另一头的千岁,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突然变得开朗。
「千岁闪亮亮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池田十胜,不是『一点点』,而是『超』喜欢。」
为什么你讲得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一样——我也没办法这样吐槽她。
……呃,就在刚才,千岁说她超喜欢我耶。
噗通噗通——咦,我平常的心跳声有这么大声吗?
「十胜呀,我有一个问题。」
「问题?」
「我对十胜的感情,或许跟恋爱的感情下一样。」
千岁的手指依然指着宇典上『恋爱』的条目。
「我没有想过和十胜,那、那个,结合。我不知道那样的心情什么时候才会萌芽,但是…………我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我希望交给十胜来判断。」
推到我身上来了!
光是想要跟上她的话题,就已经费尽力气的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我象是提醒自己般地说:
「欸,千岁,先冷静下来再慢慢说吧。」
「嗯。我很沉着。」
「这样吗,那就好……虽然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合……可是你把我当作异性……而不是朋友……而且超、超喜欢吗?」
千岁把视线从我身上栘开,转身背对我。
我看到她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十胜,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答案是……………………是的。」
…………确实地。
…………毫无疑问地。
千岁把我当成异性,并传达了她对我的爱意。
啊,不,这个,呃——唔,该怎么说呢,嗯,这——
我没办法化成言语啊。
我凝视着千岁的背影。
沉默。安静到心跳声再清楚也不过的沉默。
——沙。
嗯?千岁手里拿着的宇典掉落在地上。
千岁没有拾起它的打算。
我发现千岁原本颤抖的双肩,已经静止不动了。
她就像人偶一样,动也不动。吹拂过树木问的风,静静地扬起千岁的长发。
就在我往前跨一步,正打算开口说:「欸,千岁啊」的那瞬间……
「哇——吓我一跳!突如其来的爱的告白,这个发展未免也太惊人了吧!我是觉得纯情少女应该准备得更周到才对说。」
…………咦?
这个树林里应该只有我跟千岁,而声音明显是从千岁所站的方向……不,她所站
的位……置……应该说,虽然那些话是由千岁的声音说出来的没错,但是我仍抱着「刚刚那些话是千岁说的?」这样的疑问。
因为她讲话的感觉和语气完全改变了。
感觉就像用同一台钢琴分别弹奏出古典乐和爵士乐一样,明明是相同的乐器,却能呈现出不同的氛围。
「啊——吹吹风感觉好舒服喔。」
千岁将双手举向天空,转过身来。
我和她四目相接。
在傍晚凉风的吹拂下,因为舒适而露出笑容的千岁,该怎么说呢……
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就是有种假假的感觉。
虽然她就在我面前,但是那笑容就仿佛是杂志上的写真女星一般。
与其说那是因为自己感到快乐或开心而露出的笑容,倒不如说是想要透过让人看见自己的微笑,而构筑圆滑的人际关系;简单来说,那微笑看起来就象是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一定做过的假笑之类的。
而那个表情之所以让我感到不自然,原因无他。
因为千岁平常完全不会假笑啊。除了受到自己情绪的牵动之外,基本上千岁是没有表情的。
该不会是因为对我表白,结果神经错乱了吧?
「讨厌啦,隔了这么久才出来,结果竟然是穿高跟鞋站在土地上,还真是有够难定耶。」
「嗯?隔了很久?欸,千岁,你在说什么啊?」
「人家想吃东西啦。欸,十胜,你要陪人家吗?」
咦?千岁平常都自称「我」啊。
「千岁,你怎么了?你看起来怪怪的耶。」
与其说看起来怪怪的……
「高跟鞋穿久了脚好痛喔。人家蹲下来好了……呵呵,十胜,你看到人家的内裤了吗?」
不如说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千岁该不会……适合加入话剧社?
「不,我没看到啦!」
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字典,递给蹲着的千岁。
「啊,谢啦。是说,小千怎么还带着这个啊。」
「小千?那是谁?」
千岁露出一个从容的笑容,回答:
「小千,就是千岁闪亮亮啊。」
「我说千岁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称『小千』了啊?」
蹲在地上的千岁脱掉高跟鞋,接着站起来。
她把高跟鞋留在原地,赤脚踩在上地上,走向我。
这本应是个很孩子气的举动,但是她白皙的赤脚看起来却格外性感。
千岁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
「你、你想干嘛?」
这样一个动作就让我极度焦躁。千岁的脸上浮现一抹妖艳的微笑。她的笑容就象是个制作精美且充满魅力的人工物,我不禁对她的笑容心生警戒。
「人家直都在看着十胜喔。能这样互相碰触到对方,真是令人感动。这是人家第一次碰到十胜耶。」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刚才我们不是还牵着手吗?」
千岁撩起头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做这个动作。
「欸,十胜,你也差不多该发现了吧?你知道什么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
「人家下是小千啦。我不是千岁。」
「喂,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了吧。你演别人真的很有趣,我没想到千岁竟然有这种才华。」
「那人家给你看人家不是千岁的证据。」
「什么?」
「你要仔细听喔。说出这种话来,连人家都会害羞,所以人家只说一次喔。」
千岁用双手围住我的耳朵。
正当我想抱怨:「你的呼吸吹得我好痒」的时候——
「人家的乳头是粉红色的唷。想不想看呀?」
我反射性地后退一大步,然后看着千岁的脸。
她露出得意的表情,彷佛刚说完一个超好笑的笑话。
「啊哈哈,我开玩笑的啦。不过实际说出来,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害羞嘛。」
「千、千岁?」
刚才那么努力想要对我表达好感的女生,竟然在几分钟之后若无其事地说出「人家的乳头是粉红色的唷」这种话?
我只能说,这是在搞什么鬼啊?
「怎么样?如果是千岁的话,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吧?毕竟小千是那么纯情的女生啊。」
我缓缓地抓住千岁的头,仔细地将整个头抚摸过一遍。
「等、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你的头是下是撞到哪里了?什么时候撞到的?是在玩造模型游戏的时候吗?」
「玩这模型游戏是要怎样撞到头啦!」
我放开千岁的头。
针对千岁的改变,我导出了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
「难道千岁其实足双胞胎?」
「喂,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人家跟另一个人是在什么时候交换的?我们一直都在树林里耶。」
千岁叹了一口气,像一个对头脑笨到不行的学生完全没辄的女教师一样。接着她开始隔着洋装揉捏自己的胸部。
「胸部都没长大耶。」她失望地说,接着又道:「不过对脚还满有自信的就是了。』同时撩起洋装的裙摆,让大腿的上半部都露出来了。
我不自觉地说道:
「你是谁?」
千岁这次的笑容比较不假一点。
「你总算问我了。我一直在等这句话呢。」
千岁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人家是三石留萌啦。」
「人家跟小千在一起很久了说。据说我们得的是一种很难治的病。不,也许不是病吧。因为人家完全都不会疼痛或什么的啊。只是在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格而已啦。简单说,就是双重人格罗。十胜,你知道双重人格是什么吗?」
「…………」
「欸,十胜,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你知道双重人格是什么吗?」
「……喔,知道……我在漫画或电影里有看过。」
「放心啦。在漫画或电影里出现的双重人格,总是被描写得好像很恐怖,可是人家跟那种可怕的东西不一样喔。」
有着千岁的容貌,用千岁的声音讲话,但却不是千岁的「东西」。
虽然不会感到恐怖,但出自于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的警戒心,我还是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人家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出来外面了。虽然有点太热,不过夏天真的好棒喔。」
我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第一个提出来的是:
「你说你很久没有出来外面了,可是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千……留萌和我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面对着千岁,但是却用千岁以外的名字称呼她,让我有种强烈的抵抗感和诡异感,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头脑是不是有问题。
「呵呵呵,十胜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耶。突然被这样亲密地叫,害我脸红心跳了一下。
那我回答你的问题。小千看到、听到的东西,我都能在她的心里看得到、听得到。除了十胜之外,多话的玛莉茉和总是开开心心的前方,我也都很熟喔。」
在心里看?
留萌可能察觉了我的疑问吧。
「如果要用十胜也明白的例子来说明『在心里看』的意思的话……该怎么说才好呢?」
就像在看电视?不,视野比电视更广,所以可能更像整个电影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看萤幕的感觉吧。啊,可是又比一般的电影更有临场感,所以用3D电影来比喻或许最贴切吧。
在心里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只能厌受到视觉和听觉,味道和触觉是感受不到的。喏,是不是跟电影一样?」
我想象着在心中看见的世界。我在电影院看过的3D电影只有(阿凡达)而已。
……好像稍微了解一点点了。
或许我有点太拼命想要了解了吧。
虽然这个人可能不是千岁,但是她毕竟有着千岁的容貌,所以我不想只用一句「我完全听不懂」就将她所说的话全盘否定。
接下来,我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根据我听到的说法,三石留萌不是在某个医院里长期卧床,只是一个会飞进别人的脑中,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人吗?」
我想到暑假前两天,千岁曾告诉我有关留萌的存在的事。
当时千岁是这么说的——留萌是一个会飞进别人的脑中,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人。
「咦?飞进别人的脑中,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人?哈哈哈哈哈!」
留萌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人家第一次跟小千对话的时候,为了解释我的存在,就抱着开玩笑的心态,用小千看过的漫画内容来说明给她听。当然,我也在心里看过那部漫画啦。小千好单纯喔,好像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不会说谎似的,马上就相信我了。」
「千岁现在怎么了?」
「因为人家硬是跑到外面来了,她就只好被强迫待在心里啰。现在小千要不就是睡着了,要不就是处于昏迷的状态,所以她听不见我们的对话。毕竟小千还不习惯人家出来外面嘛。」
留萌毫不迟疑地,顺畅地叙述着现状。千岁从来不曾用这么快的速度说明什么事情。因此,比起她所叙述的内容,要我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千岁,她的语调其实更具有说服力。
「小千她啊,好像是在暑假前两天的那个星期一吧,请假没去上学,却在放学后跑去找十胜对吧?从那天前的那个周末开始,小千就说她身体不舒服,头很痛对吧?那其实是人家造成的。」
「留萌造成的?」
「因为一直待在内心深处的人家,隔了这么久之后,又突然跑出来,所以对小千的人格造 成了伤害吧。这就是她头痛的原因。
不过,来外面一次之后,小千应该也会习惯人家的存在,渐渐地不会再头痛了吧。」
「你不是说你一直都待在内心深处吗?为什么会想要出来呢?」
「因为小千竟然说她高中三年的目标是交到男朋友,人家吓了一跳嘛。当时,人家甚至有股冲动想直接在心里提出疑问呢!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跟她攀谈就是了。」
留萌似乎有咬指甲的习惯,我从没看过千岁这样做。
我心中的某部分,还是想相信千岁其实只是在假装别人的样子。但是和她说了愈多话,就愈清楚地感受到在我面前的不是千岁,而是别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跑出来?」
「因为人家想和十胜见面啊。」
留萌握住我的双手。
手的触感,明明就应该和方才在祭典中和我手牵着手走路的千岁一样,但却又有种不同的感觉。跟刚才不同的是,现在即使手牵着手,我也没有开心的感觉。
「人家不想说得太详细……总之有件很讨厌的事就是了。
所以人家才会躲进内心深处。人家已经想好了,要是能遇到一个让我非常喜欢,喜欢到可以忘记那件事情的人,人家就要出来外面。」
留萌珍惜又温柔地,但同时又带着绝不愿放开般的执著,以十指交错的方式握住我的手。
「可是,没想到人家竟然会被小千抢先一步。人家知道她对十胜有好感,可是她今天突然向你表白,实在是太令人家意外了。」
「抢先一步?喂,留萌,你在说什么啊?」
留萌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我只能僵着不动。
「……人家是说,人家喜欢十胜啊。」
我反射性地把手抽开,与留萌拉开距离。
留萌恳求似地说:
「在小千看见的世界里,对人家来说,唯一具有魅力的人只有十胜啊。」
「……咦?你在说——」
「请跟我交往。」
「…………」
惊愕不已的我,顿时语塞。
但现在并不是沉默的时候。
我花了极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开口:
「不,不好意思,就算你这样说,我也没办法跟你交往。」
原本摆出恳求态度的留萌,忽然间变得面无表情。
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美丽却又带着寒意。
「讨厌。」
她的表情瞬间改变,仿佛又换了一个人格似的。
她噘起嘴,皱起眉,展现出强烈反抗的表情。
「讨厌!讨厌!人家要和十胜交往!要是你不答应,人家就站在这里不动!」
我有看过跟她一模一样的人::就是在玩具卖场看到喜欢的玩具,但是因为家长不买给他而吵闹不休的幼儿。
「为什么下听人家的话?要是十胜下听人家的话,人家就会讨厌十胜喔!」
请你讨厌我吧。
刚才还像个大姊姊一般,对男人展露出狐媚笑容,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听不懂人话的野兽般的小孩子。
留萌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似地,「哼哼——」地笑了起来。
「要是你拒绝跟人家交往,小千身上就会发生令人遗慽的事情唷。」
「令人遗憾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人家会趁小千不注意的时候跑出来,去跟很多不同的男生交往喔。」
「什么!」
「要是变成这样,小千自己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事,却可能暗中被取什么难听的绰号呢。比如说,婊子之类的。」
在吵闹不休的小孩子之后,接下来又露出一副绝代恶女般的表情。身为千岁的期间都没动过的颜面神经,现在正不停地动着。
「要是被别人取那种绰号,留萌你自己不是也会很不舒服吗?」
「人家才不在乎呢。虽然对方不是十胜,不过应该也能享受到还能接受的乐趣吧。毕竟实际和男生交往,跟从心里看外面世界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总之实际体验比较重要。呵呵,顺带一提,人家现在最感兴趣的,应该就是做爱吧。」
留萌跟什么样的男生交往,与我无关。
但是,一想到留萌的态意妄为,可能会使得千岁受到伤害,我的怒气就瞬间冲到了顶点。
可是打女人也没有意义。
就在我的心中充满愤怒时,留萌以开心的样子继续说道:
「另外啊,就算被别人取了什么难听的绰号,对人家来说也没差,反正人家只要不要再出来外面就好了嘛。在这个不能跟十胜交往的世界里,人家也没什么事想做。呵呵,只要遇到讨厌的事,人家就会躲进心里。」
打女人不好吗?
真的是这样吗?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耶!
「喂,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啊!要是你做出什么伤害千岁的事情,我可不会原谅你喔,可恶!」
「呀——好可怕唷。原来你也有这么有男人味的一面呀。不过,十胜就算露出凶恶的表情,也是个好棒的男人喔。」
「不要开玩笑,我可是很认真的!不准做出什么轻率的行为!」
「哎唷,别用那么凶的眼神瞪人家嘛。难道你不在乎这个身体发生什么事吗?」
「……喂,我说真的,不要乱来。」
「哈哈哈,十胜的魄力消失了。啊,对了。人家啊,很想体验看看表白之后,隔天再收到回答的感觉呢。因为在收到回答之前,可以一直保持期待的心情。所以要不要跟人家交往,就留到下次再回答吧。不过,答案当然已经是确定的啦。」
我无话可说。
真的只有跟她交往一途了?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悲哀到非得成为这种女生的男朋友不可?
可恶!
但是,只要留萌手上握有千岁这个人质一天,我就不能轻举妄动。
「欸,十胜,人家的存在,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要是人家和小千是双重人格的事情被发现了,会产生很多麻烦的。至于小千,我会自己找机会告诉她的。」
我很不想乖乖地说「我知道了」,可是也不能说「谁理你啊」。
毕竟也不能让她用千岁的身体,做出什么会被别人取难听绰号的行为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无言的抵抗了。
「呵呵,沉默,就表示你对人家说的话没有异议啰。人家的要求,基本上你都要照做喔。毕竟人家想要保持干净的身体,和十胜相爱嘛。」
我觉得头好痛又好热。
我很想要揍「某人」,也想要保护「某人」,可是那两个「某人」竟然拥有同一个身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欸,十胜。」
留萌再度握住我的双手。这家伙真喜欢跟人有肌肤接触耶。
「为我久违的出现庆祝一下吧。」
「什么?你要我请你吃热狗之类的吗?我可以请你吃超辣的。」
「人家才下要那种东西呢……本来人家希望第一次是由十胜主动的就是了。」
留萌的脸上再次出现那种想要勾引人似的笑容。
「十胜也没有经验吧?那就由我主动吧。」
留萌的脸瞬间朝我接近……
我的视野几乎全被留萌的脸占据……
咦?
我的嘴唇被什么碰到了?
呃……那个……所以……该怎么说呢……也就是说……怎么说呢……就是那个……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接吻。
我僵住不动十几秒。
「现在不是接吻的时候!」正当我在心里如此呐喊时……
留萌的身体和嘴唇,已经轻轻地离开我了。
「……人家还以为接、接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原、原来这么令人害羞啊。」
满脸通红的留萌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样子,用指尖滑过自己的嘴唇,呈现呆然的表情。
一跟我四目交接,她的眼珠子就转来转去,接着低下了头。
喂、喂,别开玩笑了!明、明明就是你
自己主动吻我的,比我还害羞是怎样啊!
「好开心喔。原来接吻这么舒服啊。对十胜的表白虽然比小千慢了一步,可是初吻可是人家赢了唷,太棒了!」
喂,你对我做了什么啊!把我的嘴唇还来!你是笨蛋吗?真不敢相信。是说,这种偷袭似的接吻,根本就违反规则了吧。两情相悦是很重要的耶。
因为接吻的冲击而暂时丧失语言能力的我,还没机会说出想说的话,留萌就「嘿嘿嘿」地,害羞地微笑着说:
「再见了,十胜……下、下次再接吻吧。」
留萌就这样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我立刻冲过去。
当我抱起她时,她的双眼紧闭,看起来象是失去了意识。
「……你没事吧?」
·
就算我心里知道不可能没事,但除了这个词汇,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唔……」
她在我的怀里发出轻微的呻吟,接着睁开了双眼。
她的脸上有着象是谦虚,又象是没自信的神情,还有一种不会轻易被对方吸引的氛围。那表情宛如一只永远不会忘记保持适度警戒心的野生小动物。
那是属于每天放学都站在玄关大厅角落布告栏前的……千岁的表情。
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真正的千岁的表情。
「十、十胜。」
聚集了焦点的眼眸确认了是我之后,她脸上那份警戒的表情便消失了。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会痛?」
「我……呃——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真糟糕。
留萌说过,要我将她存在的事保密。
她现在一定也在千岁的心里听着我跟千岁的对话,况且要是她对千岁的身体做出什么乱来的事,也很伤脑筋。
在没有任何策略的情况下,也不能随便说出留萌的事。
「我……刚才是贫血吗?」
「啊,贫血?喔,对啊,没错。我刚刚正想去叫人来帮忙呢。」
「这样啊,对不起,十胜,给你添麻烦了……十、十胜,那、那、那个……」
千岁的脸红了起来。
因为我一直维持着抱着千岁肩膀的姿势。
「喔,对不起。」
我慢慢地将支撑着千岁身体的手臂移开。千岁跟喜欢随便与人有肢体接触的留萌不同,一旦我们有肢体上的接触,招致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感到不好意思。
「不,十胜没有必要道歉。谢、谢谢你。」
千岁站起身来。
「我不要紧了。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头会不会痛?」
「十胜呀,谢谢你的关心……啊,对了……我是不是说出我喜欢十胜的事了?」
千岁突然脸红,而且开始忸怩了起来。看见千岁的举止,我现在觉得好安心。
「是啊。」
「我能将心意传达给十胜,都是留萌的功劳呢!」
「咦?」
听到「留萌」这个名字,我吓了一跳。留萌对千岁做了什么事吗?
「千岁,那是什么意思?」
「……嗯,我每次要做什么重大的事情之前,或是想要祈求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习惯在心里对留萌祷告呢。」
语毕,千岁从包包里拿出新明解国语辞典,用双手抱在胸前,闭上双眼。
啊,刚才千岁的确有做过这样的举动。
「……我想,对十胜传达心意时所需要的勇气,也许是留萌给我的吧。」
看着千岁如此笑着说,我觉得很难受。
干嘛对留萌那种人祷告啊!
那家伙才不是会拯救千岁的什么了不起的存在呢。
但是我却不能说出来。
那个莫名其妙又令人难以理解的留萌,似乎把我变成一个胆小又慎重的家伙了。
「你会对留萌祷告啊,是喔——」
我能说的,只有这句愚蠢的话。
千岁把字典放回包包里,接着用敬畏的表情望着我。
「……那个,十胜。」
「什么?」
「请十胜不要告诉我,你对我的心意是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没有想过『和十胜交往』这种僭越的事情,只是单纯想传达我的心情而已。」
听到千岁平常的那种谦虚到夸张的口吻,让我差点哭出来。
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我才被同一个人威胁说「跟我交往!」啊。
「反正距离毕业还有很长的时间,就听十胜的,现在只要好好享受放学时光就好了。」
「是啊。」
「怎么了?总觉得十胜好像没什么精神……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话,我已经没事啰。」
「喔,我也没事啦。好,我们去享受祭典吧。」
如果不能对千岁提到留萌的事,那么我在千岁面前,就必须维持我平常的样子才行。
而所谓「平常的我」,就是尽情享受放学时光的我。
「十胜……被我这种人喜欢,果然是一件很困扰的事吧?」
「才没那种事咧。什么『果然』,我很高兴呢!」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
为了不让千岁失望,我必须表现出开心的样子才行。
要是没有留萌的出现,听到千岁说喜欢我,我应该会非常高兴才对。
千岁看了看手表。
「十胜呀,已经这么晚了耶,跟玛莉茉约好的时间都已经过了。」
「啊,糟糕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
毕竟刚才的那段对话,很难让人还去注意时间啊。
我和千岁走出了树林。
一边走路一边谈话就可以不用对峙,真是太好了。
讲话的时候,也可以不用看到千岁的嘴唇。
对不起,千岁。
看见你的嘴唇,会让我有罪恶感。
千岁应该不记得了……
但我一定是夺走那双唇的初吻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