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织跑遍了整栋校舍。
(辉夜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扩音器的声音通知所有前院侧教室的人移动到教职员室。看来是六道的通报奏效了。接着,更听见校内广播宣布将申请救援队前来支持的消息。
但他还是没找到辉夜的踪影。
不在教职员室里,也回秘密基地找过了,仍然没看到人。
(到底跑哪去了?)
锦织在通往三楼阶梯的平台处停下脚步,盘起双手。
在学校魔王可能会去的地方……
他只想起了一个地方。
难道,会是在那里?
「呃,不过,可是……」
窗外还下着滂沱大雨,普通人在这种状况下,是不会去「那个地方」的。但如果是魔王的话……不适用于常识这两个字的她,倒是十分有可能。
「真的会在那里吗……?」
是的,那位于屋顶的魔王宝座——
锦织爬上了阶梯。
转开最上层通往屋顶的门把。
豪雨和强风袭击着锦织。
就像拿水桶里的水直接泼到头上一样,锦织吃力地睁开眼睛,望向前方。
一片黑暗,漆黑无比的空间。与轰响共同闪过的雷电变成数秒闪一次的光源,要走到那个空间里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锦织硬是吞了口口水,脚往前踏出一步。
大量的水毫不留情地朝锦织展开袭击。与其说在雨中,不如形容是在瀑布底下的深潭前进还比较贴切,而且还是在穿着制服的情况下。
出了门之后前进数步,接着转向后方。
他抬起头望向水塔的方向。
霹啪——
在闪耀的Z字形雷光下浮现了一个女孩子的剪影。
浑身湿透的女孩。
不,或许形容为原本就宿于水中的生物,会比浑身湿透这个形容要来得合适。
水手服紧贴着身体,被水濡湿的长发随风飘摇着,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魔王。辉夜真央,就站在水塔之上。
「阁下!」
锦织从下方叫道。
因为被雨声与雷鸣所掩盖,他又叫了一次。
「阁下!」
「!」
辉夜这才回过神来似地抬起了头,与锦织目光相对。
她惊讶地张大双眼,随即立刻转为瞪视锦织的眼神。
虽然有些退缩,锦织仍继续叫道:
「阁下,这种时候你在这地方做什么啊!」
「跟你没关系!」
她把头别了过去。
「不,有关系。阁下!你听我说,那边那座『钟付堂』就快倒了,这里很危险,赶快先躲进校舍避难吧。」
「你少管闲事,我想待在哪是我的自由吧?」
「你在闹什么别扭啊!」
「才、才不是闹别扭,我是因为现在想站在这里才这么做的。这场雨、风、雷……不部是为了建构新世界,成为王者的必要力量吗?哈!哈!哈!哈!」
辉夜盘着手放声大笑。
背后再度闪起了雷光。
(那副模样,根本就是十足的魔王嘛!)
锦织撩起刘海,拧干眼前的雨水。
「阁下,难道你是看到我跟六道在秘密基地那样……怎么说呢,才感到介意吗?」
「没这回事,那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部下在秘密基地里……那个……做些必须整理仪容之类的事,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辉夜连连摇着头。
「不是吧,我总觉得你一定很介意那件事。先跟你说清楚,我跟六道绝对没做什么亏心事。那只是一场事故,替换电灯泡的荣耀牺牲。」
「那件事我根本无所谓!」
「不,可是我还是得澄清事实。」
「烦死了!!!!」
辉夜双手握拳,朝他挥舞而下。
「跟我没关系,而且我根本就不介意!」
辉夜十分不以为然。
此时,校舍又再度因落雷而震荡。
站在水塔上的辉夜脚步有些不稳。
「你看,就跟你说很危险吧!」
「才、才不危险!」
叽——————叽——————
在雨声和雷鸣声中,微微传来有如伏于地面的低沉吱嘎声。
「钟付堂」正倾斜着。
从屋顶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钟付堂」正往校舍这边严重倾斜。高塔比整栋校舍还要高,要是真的倒塌,大概会直接冲击屋顶吧。
「阁下!阁下也看到了吧?那个快要倒过来了啦!这里太危险了,快下来避难去!」
「我拒绝。为什么我非得被身为臣子的你指使不可!」
「不是啦,什么指不指使的,不是那方面的问题啦!」
「反正我拒绝。我是新世界之王,自己的事由我自己决定。」
锦织焦躁了起来。
为什么都全身湿透了,还要做到这样呢?就算救了辉夜也没有任何好处,要说会受到谁的赞赏也不太可能。他在危险的校园内四处寻找辉夜,并且也劝告她离开避难了。
做到这样不也够了吗?
「那就随你便吧!」
他向右转过身子。
但,
却并非往门的方向走去,而是把手搭到水塔的梯子上。
「喂、喂!你!」
听见辉夜有些慌张的声音,锦织仍专注在爬梯子上。由于在风雨中要攀上有些滑手,况且他也并不擅长来到高处。
锦织爬上了梯子,站在水塔上。
辉夜张着大大的双眸,直瞪着锦织。
「你这家伙,这里可是王座,像你这种下贱的身分怎么能上来?」
「我是上来迎接阁下的。」
他朝辉夜伸出了手。
「哪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辉夜拍掉那只手,再度转向另一方。
「太晚了,你这背叛者。还那样说我的坏话……刚才还在基地做些需要整、整理仪容的事情……」
肩膀微微颤抖着,边发着牢骚。
「还要再提那件事啊,我说过那次是我不对了,原谅我吧。」
「哼!」
「而且,刚才那根本只是事故……」
「哼!哼!」
「呐、阁下,我们下去校舍避难吧,这里再怎么看都太危险了。」
锦织试图抓向辉夜的手。
「别随便碰我!」
她甩开锦织的手,想逃到水塔的另一侧。
踩进水洼的脚却不小心滑了一下。
辉夜的身体往没有地面的那侧倾去。
「危险!」
锦织朝着身体几乎抛到空中的辉夜伸出了手。
既视感。
数日前在教室的光景掠过锦织的脑海。
唰。
他紧紧抓住了辉夜的手。
「抓到了,这次。」
浮现于锦织脑海的话语就这样直接说出口。
「什么嘛,那句『这次』是什么意思。」
维持朝向半空的前倾姿势,只转过脸来的辉夜开口说道。
「在、在那之前,阁下,很危险的,你先站好吧。」
锦织拉着她的手,辉夜却朝反方向加重力道,硬是不愿被拉起来。如果现在锦织放开手的话,她就会坠落到屋顶的地面上了。
「你先好好解释。」
她的声音听来十分认真。锦织放弃挣扎般地小小叹了口气。
「其实啊,那时候我也想抓住阁下的手,却因为没能做到觉得有点后悔。」
「那时候?」
「哎呀,就是、我得意忘形的那时候啊,想握住要离开教室的阁下的手。虽然最后错失了机会。」
「……」
「其实我是想当场在大家面前向你道歉的。」
「……」
「说声……对不起。」
「……」
辉夜维持着沉默。
脸上的怒意消失,反倒是不可思议似地睁大了双眼。
「而且我那时候不是说拿魔王那女孩没辄之类的吗?其实是相反的。」
锦织轻轻吸了口气,一吐为快般地说道。
「我就直说了。对我来说,跟阁下一起进行建设王国活动的时间,该怎么讲呢,其实还不坏,或许该说还满愉快的。跟能够以真面目示人的对象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其实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被辉夜得知秘密,并从事建设王国活动的时候,嘴上虽然是抱怨连连,内心却感到十分舒畅。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的念头,在锦织脑海的角落油然而生。
辉夜仍是什么也没说,但她没撑起身体,只把脸向后转。
「阁下,你怎么了?」
「不……那个……」
辉夜难以启齿似地嘟哝着。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跟我一样,趁这时全说出来会比较好吧。」
「吵死了,这种事用不着你来插嘴。」
她又转向了另一边。
且暂时维持着这个姿势,
「……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
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真的,真的不想这么说……对身为部下的你说这种话,毕竟有失尊严。但是,腹黑都那、那样说了,害我也想说……」
「那样说?」
「吵死了,闭嘴听我说!」
辉夜甩了甩头发。
「那时候……明明听见腹黑在讲我的事情,我还是走进了教室,不是因为要让你看到我生气的反应。」
「??」
「我也知道腹黑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想让你知道我都听到了,想看看你的反应,知道我听见那些坏话的你,怎么说呢……」
「……」
「拿了书包以后走过你的面前,是因为心里相信——腹黑会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些什么的才对。」
「…………」
锦织这才终于知道,那时走过他身旁的辉夜,背影看来有些赌气的真正原因。
那是因为,她一直在等待锦织的话语。
「至今我都独自在王者之路上前进。那不是因为我抗拒他人的加入,而是因为没有人能够一同随我而来。但若是有人能执起我的手,一同以实践霸权为目标,那就是一直以来我所冀求的。」
锦织想起,辉夜之前曾经对米仓她们说找到「同伴」的事。那也就表示,辉夜已经找到了她所期望之人。
沉默——
现在,阁下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凝视着转往相反侧的辉夜的后颈,锦织心想。
过了片刻……
「啊、呃,就是那个嘛。」
锦织声音明朗地说道。
「也就是说,需求与供给一致的意思啦。」
「??」
辉夜一脸讶异地回过头来。
「哎,总之就是我很珍惜能展现真面目的时间,阁下也需要同伴对吧?也就是符合需求与供给的关系。只是这次有些小误会罢了。」
「……我不太喜欢你的形容词。」
「哎呀,任何事在需求与供给的关系上取得良好平衡,可是持久的必要条件耶!人际关系大概也是这样吧!我跟阁下,搞不好意外是对最佳拍档呢!」
「……」
「所以这次虽然有点小迟到,现在我仍前来执起了阁下的手,请原谅我这个不忠的参谋吧。别说开除什么的了,我下次会好好努力,一直待在阁下的身旁。」
锦织笑着对一脸仓惶失措的辉夜说道。
他至今仍无法打从心底认同辉夜成为新世界之王的野心,或该说根本就不可能,今后大概在这一点也无法取得共识。
不过,跟辉夜在一起的时间倒还不坏。
而且,响应一个想交朋友的女孩的期望也并不坏吧。
人际关系广泛、交情短浅,是锦织个人的座右铭。
只不过,其中有一两个例外倒也无所谓。
「……」
辉夜愣愣地张着嘴巴。
微微泛红的双颊上,写着『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啊』,就像平常锦织看着辉夜时一样。
不久,她闷哼了一声。
「迟到下不为例。下次记得在我希望时就执起我的手。」
带着有些别扭的口吻。
「是~!」
锦织夸张地随之应声,笑了起来。
辉夜也扬起了嘴角。
不知何时,雨势已转小。
风势也跟着暂缓,变得愈来愈微弱。
锦织往辉夜的手一拉。
这次顺利回到了水塔上。
锦织盯着眼前辉夜的脸看。
「那时候我也这样觉得……阁下满脸通红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
「!」
辉夜的脸再度红到了耳根子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一束特大的闪电击落在附近。「钟付堂」被强光包围,被雷电直击。
由下而上的强烈纵向地震,袭卷整栋校舍。
并且——
叽————————叽————————
比原本低周波更大的声响,伴随着某物体沉重的崩塌声自下方传来。
「钟、钟付堂!」
锦织的叫声甚至有些破音。
「钟付堂」巨幅倾斜,那程度几乎连国外某一年四季都倾斜的高塔都比不上。
不只是倾斜着,还朝校舍的方向倒了过来。
就这样产生猛烈的撞击。
嘶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高塔上方直接就挂在校舍的屋顶上,砖瓦墙连连崩塌而下。
由于承受巨大的运动量,校舍也巨幅震荡着。
「哇!」
失去平衡的锦织与辉夜从水塔上被抛向屋顶的栅栏外侧。
「哇——!」
两人仰着身子往下坠落。
在被抛出去的瞬间,锦织脑海中浮现起公式,计算当从三层楼高建筑的屋顶坠落,在直击地面时会为身体带来多少冲击。
(建筑物的高度以十五公尺计算,重力加速度假设是十公尺,到达地面前的速度等于……)
在出现解答前,他放弃了计算。
往下坠落的锦织转头望向自己手的那端。
他还握着辉夜的手。
他看见辉夜闭着眼坠落而下的身影。
锦织将手拉近。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将她拉了过来。
并温柔地紧抱住辉夜的肩膀。
就在这瞬间——
周围的声音消失了。
相继刺向眼皮的雨滴也戛然而止。
覆盖天空的铁灰色云层像解开线轴上的丝线般,回转着逐渐放晴。
而在另一方,则是蔚蓝无比的晴空。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撞上地面,启程到天国去了吗——
当这想法扫过锦织的脑海时,视线突然被遮蔽住。
锦织与辉夜的身体似乎掉进了什么金属制的狭小容器中。一个碗状的容器。
「这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锦织也不明白目前遭遇的状况,跟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掉进了哪里。只确切知道现在跟辉夜正在容器中往下坠去。
紧接着过没多久。
容器产生了强烈的冲撞。
随着从金属底部传来的冲击,强烈的空气震荡往耳膜袭来。
当————————————————————————————————~~~
熟悉的声音。
清澈回响的钟声。
声音正以大到不像话的音量,穿梭在锦织的耳中。
声音的源头正是装着两人的金属制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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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倾斜着后,金属容器止住不动了。
「喂、喂!」
在容器中,锦织身旁的辉夜也感到十分惊异。
「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在哪?」
「天晓得。」
锦织用手撑向容器外缘,战战兢兢地从金属容器中走了出去。
他望向周遭。
这里是学校的前院。
锦织和辉夜所搭乘的容器,正陷入成了湖泊状态的前院地面上。周围四散着破碎的红砖瓦残骸。
锦织确认着容器的模样。
接着哈地笑了一声。
「阁下也来看看啊,装着我们的东西,来头可不小呢。」
「嗯?」
辉夜也站了起来。
接着她与锦织面面相觑之后,便掩着嘴呵呵笑了起来。
「可真是奇迹啊。要是我们掉下去时没有『这个』的话……」
「应该早就死了吧。」
「就算有,缺口没有正好对向我们的话……」
「也还是早就死了吧。」
「果真是奇迹。不过在我看来,既然要发生奇迹就应该再帅气一点啊,比如说前院突然产生上升气流,轻巧落地之类的。」
「不……在某个意义上,这或许才是适合霸王的奇迹也说不定。这玩意儿正是留存于世界终焉之时的诺亚方舟。刚才那声音,是祝福我成为新世界之王的钟声。」
「没想到你当真这么想,不愧贵为阁下。」
「不,倒也没多认真。」
辉夜又笑了一下,这次是打从心底发出的愉悦笑容。
锦织再度望向容纳他们的金属制乘具。
有着逃生小艇般形状的钟。
是吊挂在「钟付堂」上的那只钟。似乎在冲撞校舍时脱落,并恰巧接住了同时坠落的两人。
(这也太过奇迹了吧……)
按照平常的习惯,锦织拿出了『隐形笔记』。
但他也不知该写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合上了。
刚才的集中豪雨像场骗局般,天空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无云无雨也无风。
忽然,从西方透入霞红色的阳光,群青色天
空逐渐晕染上不同的色彩。
「这真算得上是天地变异了。」
唐突地开始,又唐突结束。
锦织虽然也有察觉到,开始和结束时都在跟辉夜有关的时间点上,但没有特别写进『隐形笔记』当中。
无论何时,偶然总是存在的。
「腹黑……」
辉夜脸庞在红霞的照射下,小声唤道。
「嗯。」
「刚才的话,你没有忘吧?」
「咦?刚才的什么话?」
锦织故意装傻。
「你、你!」
「开个小玩笑嘛,别挥舞你颤抖的拳头啊,知——道啦,就是我会待在阁下身边这件事对吧?」
「嗯。」
辉夜不满地抿起了嘴。
并且,再度目光锐利地打量锦织一眼。
「腹黑,我会成为新世界之王的。」
「请取得天下吧,阁下。」
「你要作为副手,为我竭尽所能。」
「愿尽绵薄之力。」
「嗯。」
她在夕阳下红着双颊,满足地点了点头。
辉夜红着脸的模样果然很可爱,锦织心想,但要是真说出口可能又会遭遇什么不测,他决定闭嘴。
「先不提这些……我们该怎么解释这状况啊。」
锦织搔了搔耳后。
他看到有学生和老师从校舍跑了过来。他们是乘钟落下的,必定免不了被问到一连串的问题。
「老实说不就好了吗?」
「那就得说出爬上水塔的事了。」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学生手册『学生生活』的第二章。需多加注意在校内的行动,严格禁止爬上屋顶的水塔。」
「什么!」
辉夜睁大了双眼。
「也就是说,学校还保障我王座的不可侵犯权?」
「不,我的意思是连阁下也不能上去的意思啦!」
「扩大解释来说,我的建构新世界活动也受到这所学校的认同了。」
「要扩大到哪里才会变这样,异次元空间吗?」
锦织双手抱头。
这下要是辉夜向老师们解释状况,事态一定会变得更加混乱。锦织身为辉夜同伙一事,甚至有曝光的可能性。
「向老师们解释时,就全交给我这个参谋,阁下只要在一旁嗯嗯点头就好了。」
「唔,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在一旁嗯嗯点头?」
「好啦,这样事情比较容易解决。」
「唔,你这样说,好像只要我插嘴事情就会变得一团乱?」
「不是好像,我就是这意思啦!」
「唔唔唔,你愈是这么说,我就愈想插嘴。赌上新世界之王的威信!」
「立志成为新世界之王的家伙,用不着拘泥在这种无聊的尊严上吧——!」
锦织哀号般的叫声在钟里回响,消失在霞红的薄暮天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