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沙漠之虎 PHASE 04

宛如悬挂在宇宙中的沙漏——plant“艾普立留斯一号”。它的底是一片海洋,点点群岛浮于其上。阿斯兰.萨拉正驾着电动车,驶在其中的一座岛上。四周是恬静的住宅区。湿度适宜的风迎面吹拂他的蓝发,身旁的花束也随风摇曳。开了一会儿,他来到高级住宅区的一处宽广庭园前,将车辆驶入私人车道后,在一栋豪宅门前停下。门柱上的摄影机辨识车辆,然后亮起绿色灯号。

〈已经确认。请出示〉合成语音以温柔的女声提示。阿斯兰便将身份证拿起来遮着镜头。

“识别号码二八五OO二,克鲁泽队所属阿斯兰.萨拉。拉克丝小姐会面之约。”

计算机比对数据后,门就开了。阿斯兰直接驱车进入。

在等管家去通报时,阿斯兰想起第一次造访这座宅邸的那天。刚满十四岁没多久,父亲就单方面表示他与拉克丝.克莱因之间已订有婚约;当时的拉克丝已经是“plant”的头号歌姬,也是全民的偶像了,那么有名的人竟要做自己的未婚妻?——阿斯兰几乎当场吓得呆住了,然后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来到了克莱因家。

就像那时一样,拉克丝.克莱因从楼梯上出现。轻盈的粉红色头发,雪白晶莹的肌肤,认出阿斯兰的模样后,丰颊浮现盈盈的笑意。和那时相比,她几乎没什么变。

——那我自己呢?阿斯兰突然想到。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世界真是单纯的可以。

“欢迎……你能来看我,我好高兴呢。”

走下楼梯的她,身旁有一群五颜六色的哈罗蹦蹦跳跳。

“哈罗、哈罗、阿斯兰——”

阿斯兰硬板板的一鞠躬。

“对不起,我迟到了一会儿。”

“呀,有吗?”

拉克丝恬静一笑,大概不觉得他有迟到吧。阿斯兰怯生生地将那束花递给她,只见她开心的说了一声“谢谢你”后,就接过去闻起花香来。一旁的哈罗仍旧四处乱跳,吵得不得了。它们都是阿斯兰组装的,以前每次来看她时就带来当做礼物。没想到数量一多之后,竟然有这么吵。

“……这些哈罗是怎么回事啊?”

“它们欢迎客人呀。——来,请进。”

不知是不是习惯了,拉克丝泰然自若的说着,往屋里走去。阿斯兰一面躲着蹦跳的哈罗,一面说。

“可是……不好意思。反而给你添麻烦了……”

拉克丝曾经说她“很喜欢哈罗”,所以阿斯兰也没多想,只要有做出来就送给她;这会儿真有点后悔。不过,拉克丝只是微微一笑。

“是因为客人是你,它们才会这么兴奋吧。你真的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嘛。”

“……对不起。”

阿斯兰觉得她好像在怪自己疏于探望,就老实的赔不是,反倒让拉克丝吃了一惊。当然,她应该不至于为此责怪自己,这么一想却更觉得内疚。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主屋后方的庭园。有个箱形的机器人来到他们脚边,拉克丝唤它作“欧卡皮”。

“你把花拿去给艾丽丝,再麻烦送茶来。”

面对一具打杂的机器人,拉克丝也当它像个人类似的说话,这点跟当年也一模一样。她把花束放在机器人的置物台上。

说起来,这个欧卡皮是两人开始熟稔的原因。它是拉克丝从小就有的机器人。当时已经使用了好几年,而后在阿斯兰某一次的造访时突然发出怪声,当场就停住不动。一问之下,原来是拉克丝骑在上面玩,那些旧零件大概就这么被骑坏了。阿斯兰问她“为什么要骑它?”,想不到拉克丝的答案也很有拉克丝的风格“因为我从小就在骑的呀”。一般人若是考虑到自己体重的变化、或是机器人的负重,应该不会那么做才是。

看到她真的很着急,又说“它是从小就陪我的好朋友”时,阿斯兰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或许可以帮她修修看——于是,当她再次看到“恢复健康的老朋友”时,开心得不得了,也对阿斯兰投以尊敬的眼光。比起屏幕上的“拉克丝.克莱因”,那样的她更有魅力。

话说回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更进一步了,除了——看到拉克丝对一个旧型的杂务机器人也像对生物一般的亲密,他才把自己组装的宠物机器人送给她。而她收下哈罗之后的欢喜之情,也比阿斯兰预料的更大,甚至至今仍非常宝贝。

两人慢慢走进庭园,在一座凉亭里坐下。才想开口说话,四周都是“哈罗、哈罗”的哈闹声,根本没法聊天。拉克丝便从桌里取出一支笔。

“小蓝,过来。”

她好像是用颜色来命名这一大群哈罗的。被叫到的海蓝色哈罗跳到她的膝上,说了一声“哈罗,健康”。

“今天要帮你画胡子哦。”

拉克丝在它身上画了两撇长长的翘胡子,然后将它抛起。

“来,有胡子的做鬼哦—”

一说完,哈罗们全都追着画上仁丹胡的蓝色哈罗,往庭园的对面跳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阿斯兰才开口。

“——对不起,我没能回来参加追悼仪式。”

二月十四日——“血腥情人节”届满一年,为了悼念“尤尼乌斯7号”的死难同胞,全国便举行了追悼仪典。身为最高评议会议长之女,也是追悼慰灵的代表之一,拉克丝曾经邀请阿斯兰出席这场仪式,最后他还是没能离开战线。

拉克丝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没关系,我已经替你为你母亲祈祷了。”

阿斯兰猛然惊觉,便又低下头去。

“……谢谢你。”

那场悲剧也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同样是死亡,他却没有因母亲而为死者祈祷,反而在战场上制造更多的死亡;审视自己的作为时,阿斯兰当然不可能不抱疑问,然而——拉克丝站起身,将欧卡皮送来的热茶斟满阿斯兰的杯子。

“——听说你要回来,我就一直等着想见你呢。这次你可以待很久吗?”

“呃、这个……。我的休假行程几乎都没照预定安排的……”

阿斯兰含糊以对。每当来看拉克丝,她总是高兴得令阿斯兰都觉得不配被如此对待。口拙又拘谨的他经常放不开、没法自然的和她聊天,他自己也暗暗不耐;想多几次和她见面的机会,最近却越来越找不出时间,更令他过意不去。他又何尝不想跟她约定下一次的见面,可是与其承诺了又失约——一想到这,他就不敢爽快的答应了。

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一只小鸟飞来停在茶桌上。拉克丝把饼干弄碎了喂它,小小的爪子便喀、喀地往她身边走去,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无意间,拉克丝低声说。

“……最近从军的人好像多了起来。我的朋友中也有好几个志愿从军去了……”

说着,她的表情一反常态地显露哀愁,阿斯兰不忍地别过眼神。

扎夫特军几乎都是志愿兵。调整者们眼见“尤尼乌斯7号”发生的惨状后,都觉得保障自己的生活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因此军队的士气高昂,士兵们也普遍是优秀人才。

可是,拉克丝觉得悲伤。

“……我觉得战争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真的……也许真是那样……”

阿斯兰喃喃道。

为了让战争早一刻结束而战;他是为此而从军的,但是……

“说到这个……”

像是要改变凝重的气氛,拉克丝语调轻快的改口。

“——基拉先生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见这个名字,阿斯兰不由得脊背一僵。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到,拉克丝只是歪着头。

“在那之后,你们还有见面吗?”

阿斯兰回想起那副景象——“强袭高达”头下脚上地向蓝色的地球坠落而去。

——基拉……

“……那家伙现在应该在地球上吧,我想……他应该没事……”

阿斯兰答道,话里也包含自己的愿望。基拉此刻正身处敌阵中央,明天的生死未卜——他觉得拉克丝和基拉似乎不可思议地亲近,便不敢把这个现况告诉她。

“我听说你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是吗?”

听谁说——?对了,是基拉。

拉克丝被“大天使号”当成俘虏时,听说基拉曾经和她聊起阿斯兰。这次换他来和拉克丝聊聊基拉了。

“是的……我们一起长大,一直像兄弟一样……”

阿斯兰说不下去了。那段美好的往昔浮现脑海,竟彷佛要颠覆现在的自我。那时候的他,觉得战争根本是梦里才有的事,而且身边有基拉——也有母亲。

“我有提到哈罗呢。”

拉克丝继续说。

“结果他笑得很开心,说你‘还是老样子呢’……”

阿斯兰出神地看着她的脸;彷佛反映着基拉当时的表情,她的脸上也洋溢着温馨的笑容。

“他还说——他的小鸟也是你做给他的。”

“小鸟”——对。他都忘记了。临别的那一天,他送了一只小小的机器鸟给基拉……因为基拉想要……

阿斯兰痴痴望着在桌上啄食饼干碎

屑的鸟儿,但拉克丝的下一句话令他惊讶得抬起头来。

“基拉先生好像也一直很珍惜它呢。”

“那家伙……还带着……?”

“是的,他说‘下次要带给我看’。可惜后来就没有机会了……”

“哦……是吗……”

心头出现一阵暖意——的同时,也涌现难以割舍的苦涩。早知道就不问了。这些话正表示基拉也还记得阿斯兰,而且一定也为了两人必须敌对而痛苦——干脆别知道,或许还好过一些……

因为下次见面时,他就得向基拉开火……

拉克丝接着说的话,却令沉在思绪里的阿斯兰顿时反应不过来。

“我……满喜欢他的……”

阿斯兰一脸惊讶,却见拉克丝远眺着海面。若是她的脸上有半分像在嘲弄自己的表情,阿斯兰或许会放心不少。但是,她此刻的神情却有一抹难以形容的幸福感。

于是,他也没追问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只是望着她的侧脸,满脑子不解。她现在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阿斯兰和拉克丝从一开始就是在双亲决定好的婚约下认识的。阿斯兰原本并没有另外喜欢的女孩,拉克丝对这项决定似乎也没有太多质疑。只不过,若是问到对彼此的感情是不是爱,阿斯兰大概会回答“不知道”吧。对于拉克丝,阿斯兰当然也喜欢她、尊敬她,也觉得愿意保护她。要一生相伴,他并不会推却。可是,拉克丝又是怎么想的呢?

阿斯兰想到这一点后,心情有些寂寥。

到了他该走的时间时,拉克丝十分惋惜似的挽留。

“你要是能留下来跟我们共进晚餐就好了……”

她如是说,有点儿孩子气似的不高兴。

“议会结束后,我父亲也会回家。他说很想见见你呀。”

“对不起,”阿斯兰露出为难的表情道歉。

“有不少事情,我得趁待在这里的时候去做……因为很难得才能回来一趟。”

“是吗……好吧,那倒不好强留你了。”

任谁都看得出她脸上的沮丧,阿斯兰连忙慌张的说。

“有、有时间的话,我会再来看你。”

“真的吗?”

说着,她的表情顿时又开朗了起来。她那灿烂的笑容里充满喜悦,就像初生婴儿一样无邪。阿斯兰踌躇了一会儿,便悄悄把脸靠过去。

拉克丝本来呆呆的看着,不一会后便发觉他的用意,于是闭上眼睛。阿斯兰在她的粉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只是嘴唇浅浅碰到就分开,却已经让他的心脏狂跳得差点没迸出来,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之间连寒暄的亲吻都没有过。

“那么,再……晚安。”

看着紧张得结巴的阿斯兰,拉克丝反倒像是没事人似的,文静地微笑。

“晚安……希望你的假期愉快。”

“我是不可能会提议‘占领地球’、‘再来打仗吧’!”

电视里,阿斯兰的父亲帕特利克.萨拉正慷慨激昂的说着。

“——可是,既然状况继续朝这样演变,我们也只得采取相对的措施……”

尼高尔坐在沙发上休息,只有耳朵还专心听着画面里国防委员长的言论。

这里是“plant”的迈乌斯市,也是尼高尔的家。对于难得放假回家的宝贝独生子,爸妈疼爱都来不及,可是父亲正赶着出门,眼下也只有先为他准备。

“老公!时间差不多啰!”

“我知道。”

性性稳重的父亲和从小就是千金小姐的母亲是一对相衬的伴侣,可惜就是太悠哉了,有时连做儿子的都有点担心。父亲就要出门了,母亲罗米娜嘴里嚷着“哎呀?我把你爸爸的公文包摆哪儿去了?”一面在家里东找西找的,表情却不怎么慌张。

“……在这里啊,不是你刚刚拿过来的嘛?”

尼高尔把搁在沙发上的公文包拿给母亲,她呵呵一笑。

“哎呀,尼高尔好细心呢。要是你不在家里,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尼高尔自己也这么想。母亲小心地抱着公文包往玄关走去。其间,电视里的帕特利克仍在说话。

“——声称中立的奥布言而无信,再加上日前的拉克丝小姐人质事件……就算舆论认为我们仍应继续相信他们、继续谈判,这样又教我们如何相信呢?”

“就是说啊……”

应该要出门的父亲在尼高尔身边停下来,自言自语的赞同帕特利克的话。父亲——尤里.阿玛菲看上去还不到他的实际年龄四十一岁,此刻的神情是温柔中带有几分担忧。身为国防委员之一,研究领域在机械工程学的他,也同时参与MS的开发,不过在理念上是属于稳健派的。尽管如此,他也如是同意。

“萨拉的话是对的,克莱因的反对真让人搞不懂。”

“嗯。”尼高尔点点头,眼光仍放在电视上。

“你开的那架——叫‘迅雷’是吧?我看过结构数据了。看了那个,就算不想也会产生危机感啊……”

“对啊。我自己驾驶起来都有这种感觉——爸,时间。”

尼高尔斜眼看着时钟,提醒道。

“哦,糟了。”

尤里说着就往玄关走去,却也不怎么匆忙。尼高尔关掉电视,跟着到玄关去送他。已经等在问口的罗米娜告诉他们。

“车子好像来了呢。”

说着,她依然不慌不忙,柔情地注视着即将出远门的丈夫。她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个十几岁的儿子。附带一提的是,常有人说尼高尔长得像妈妈。

“——‘割喉作战’……总要尽快通过才好。”

尤里顺田说出了帕特利克.萨拉主张的作战名称。那是地球侵略计划“乌洛波罗斯作战”的最终阶段,以攻下地球联合军顽强固守的最后宇宙港巴拿马为目标。

“萨拉说的没错,我们没有那个时间打持久战。”

“克鲁泽队长也这么说过耶。”

尼高尔的话,彷佛让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注视着他。

“对哦……议案要是通过了,你又要上战场去了啊。……爸爸真对不起你。”

“不……”

末了的那一句,让尼高尔不觉有些尴尬。自己的父亲郑重其事的感谢或道歉,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总是难免感到困惑吧。这一点,他和别的少年并无二致。

“尼高尔,爸真以你为荣……难得你回家来,要不是有这么重要的会议,我真不想到‘艾普立留斯’去……”

“没办法,这是市民的义务嘛。”

“晚上我会打电话回来——”

“爸,车子在等啰。”

深怕父亲赶不上航天飞机,尼高尔已经急得心不在焉了,做父亲的却一脸失望的样子,好像儿子长大后父子之情也变淡了。

“……以前你都会气着说爸爸不要走,出门前还会亲我的……”

“那个……那是我三岁时的事情了吧?”

尼高尔一副受够了似的指责道。

“老公,你要亲的话,我可以亲你嘛。”

听到妻子这么安慰,尤里才像是打起一点精神。

“尼高尔,你在家里就好好休息吧,想做什么就去做。”

尽管早就听烦了,尼高尔还是感激他这番话。

“好。爸,慢走哦。”

看见儿子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尤里顿时高兴起来,然后依依不舍的走了出去。罗米娜则陪他一路走到台阶下。等到两人走开了,尼高尔才小声的叹了一口气,噗嗤的笑出来。他们的毛病若犯起来,真不知道谁才是小孩。不过,他们对他比任何人都慈祥和蔼,这倒是真的。

话说回来,“割喉作战”——向地球增加兵力的议案,想必是无可转寰了吧。继伊扎克与堤亚哥之后,自己或许也要到地球上去了。假使在不同的情况下,应该会挺有趣的;因为他以前就很想去地球看看。喜爱音乐的他,想去乐圣们的故居、古迹和古城市参观。然而遗憾的说,他的这趟旅行将不会乘坐观光用的航天飞机,而是包覆着耐热胶囊,还得把自己塞进MS狭小的驾驶舱里,就连目的地也将与自己的愿望大相径庭吧。目前的战事主要在低纬度的地区进行。

一面思索着,他打开一道门。从孩提时期起,那里就是他最喜欢的房间——放着平台钢琴的音乐室。既然父亲要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乐得在钢琴前坐下。尼高尔觉得,黑白相间的琴键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之一。他很自然地将双手放上去,开始弹奏起钟爱的曲子。

等战争结束后——尼高尔一面弹着一面想。等战争结束后,不妨认真的往钢琴家这条路上走吧……。他对父亲的研究领域也有兴趣,想做的事也很多,但在渡过这一段战场杀戮的时日后,再没有比音乐更能镇静心灵了。要涉猎其它领域,等做过钢琴家之后再试也不迟。尼高尔才十五岁,未来的人生还长得很——走回屋里的母亲正微笑着往音乐室里偷看。这时的尼高尔浑然忘却下次的作战,一心一意沉醉在指间悠扬的琴声。

“还让大家看这种东西,你是

想要强制通过吗?”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帕特利克.萨拉将眼光从MS战的画面上移开。门边站着的人,正是现任最高评议会议长西盖尔.克莱因。这里是评议会议场的一间小型会议室,帕特利克好像在检视稍后要用的录像画面。碰上西盖尔这位不速之客,他只是面不改色,简短的说。

“我只是提示正确的情报而已。”

克莱因的回应却更犀利。

“是经过你正确筛选后的情报吧?”

他的指责是对的。帕特利克尽量让市民和议员们产生危机意识,好将事情导向他意图的方向。说起来,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历经“血腥情人节”到开战以来的日子,直到这次发现地球联合军在暗中开发的新型MS,舆论已经急速偏向主战的一方了;或许也多亏地球联合军出人意料的不堪一击——以及扎夫特的善战形象吧。

“你提出的方案——‘割喉作战’,今天应该会通过吧。舆论也倾向支持。……已经挡不住了。”

克莱因语带苦涩的说。恐怖会招致恐怖,憎恨则会呼唤憎恨。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滚下山坡时也会变成庞大的雪球,袭卷一切、加速前进。如今克莱因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

帕特利克在意外之余,也略带不满的回道。

“——我们只是公仆,西盖尔。拜托你不要忘了。”

“战乱扩大只会增加更多的仇恨啊。你们究竟想把事情搞到什么地步呢?”

克莱因激动的陈诉,帕特利克的刚强表情却丝毫未变。

“就是为了不让战事扩大,我们才务求早日结束战争的!——战争这回事,最后要是不能得胜,还有什么意义?”

“照你这么做,又要到哪里才算结束呢?等到敌我双方都完全灭绝?那就太迟了啊!”

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屏幕上映出的影像反射在他们脸上,光影闪动着。画面上,大型的战舰喷出火光、解体。

帕特利克轻触桌面上的控制钮,影片便停止了。屏幕转暗,会议室里的灯亮了起来。

“——我们调整者已经是新的人种,没有必要与自然人为伍。”

面对帕特利克的睁眼说瞎话,克莱因咄咄逼人。

“已经面临瓶颈的我们,哪里是什么新人种?即使颁布了婚姻管制,第三代的出生率还是持续下降啊!”

——是的,实现人类梦想的调整者们,也有着阿基利斯之腱。

改造再改造的基因,竟然没有孕育生命的力量。拥有健美而灵活、不会受病痛侵袭的强壮身体,这些宛如上帝亲手捏制的人类,只有一项决定性的缺陷,就是下一代的未来。

多么讽刺啊。人类基于更美好未来——因这种希望而出生的他们,自己却做不出对未来的承诺。

为此,克莱因认为此刻不该为战争费心,但帕特利克却一意地增强兵力,想早点结束战争。正像此刻,帕特利克也气冲冲的反驳。

“这一路走来,我们的路完全是崎岖的!可是我们都克服了!——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只要我们集合众人的智能……!”

看见帕特利克如此顽强的狡辩,克莱因实在忍无可忍,不禁激动的搥桌子。

“帕特利克!生命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创造出来的!”

“这是什么话,简直像‘蓝波斯’的论调!你要知道,那种观念和价值观已经落伍了!”

帕特利克轻蔑的笑着。

“人类要进步!要无时无刻的追求更好的明天!”

“只有那样就算幸福吗?”

话虽如此,克莱因却知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相对于传统的人类,帕特利克笃信调整者的优越性,从不认为自己是错误的存在;不,甚至根本是为了坚定这份信念,才誓言击垮自然人。他认为他们没有做错,也不是错误的存在——所以坚持主战的路线,对真正问题避而不见。

自己已经无力阻止这个人了……

克莱因深深的感到挫败。

“——萨拉委员长,时间到了。请您进入议场。”

墙上的对讲机传出声音,帕特利克转过身背对着克莱因。

“……这就是群体的意见,克莱因议长阁下。”

像是最后的下马威,帕特利克冷冷的说道。

“我们不能舍弃现在的力量、倒退进化的路,再回到旧人类的境界了。”

说罢,他走出会议室,留下克莱因独自紧握着拳头。

“——我们并不是进化过的人类啊……帕特利克。”

克莱因颤抖的语调中,流露着无限的悔恨。

房间的窗帘紧闭,一阵阵呻吟和汗臭味充斥着微暗的空间。杂乱的床上,有个有人正辗转痛苦着。

“唔……呃呃……呃……!”

金色的乱发披散在棉被外,而被子里像是有人俯着。痛苦难耐的弓着背喘息,紧抓着床单的手不住的发抖,挣扎着在床头死命探索。剧痛的痉挛袭来,那人不禁失手将床边的东西扫落到地上。在应声落地的迷你计算机和文本、药瓶之间,还有一个奇特的银色面具。

男子忍着痛苦,伸长了手想要捡拾药瓶,已经痛得虚脱的身体却一个不小心摔到床下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极少数基本的家具,此外就是急促的喘息和困兽般的呻吟。男子好不容易抓到药瓶,以老人般颤抖的手旋开了瓶盖,胡乱将药剂塞进嘴里。

不一会儿,他的呻吟不再急促,像是痛苦逐渐平抚了;颓然倒地的身体也停止了抽慉.不过,他的呼吸还没有平顺下来,一旁的行动电话就响了。

“——可恶……”

男子一面咒骂,呻吟着撑起身体去拿电话。但在应答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已是全然的冷静,与刚才那番痛苦的哀嚎简直判若两人。

“……我是克鲁泽。”

是的,这间单调房间的主人,正是劳乌.鲁.克鲁泽。电话那头的人并没察觉克鲁泽的状态,只是简短的说了一声“是我”。

“原来是萨拉委员长阁下——您现在不是应该还在评议会里吗?”

隔着一头汗湿的乱发,克鲁泽看了时钟一眼。

“我们的议案通过了。还剩两、三件案子,但不会花太多时间。结束后我还想跟你好好谈一下,只是想先让你知道这个好消息而已——真正的‘割喉作战’可都要靠你了啊。”

帕特利克.萨拉的声音里有遏止不住的兴奋。这个人还真的深信一切都会照自己的意思进行呢。克鲁泽冷笑了一声。

“这么说来,接着马上就是议长选举了呢。”

“嗯?”

没来由的听到这一句,帕特利克摸不着头脑的反问。于是克鲁泽刻意放低了声音。

“克莱因的下一任,肯定是阁下您了吧……您可别疏于准备了啊。”

克莱因还是现任议长,克鲁泽却故意直呼其名,这样的耳语引得帕特利克龙心大悦。

“哈哈……只要我们认真起来,地球算得了什么……是吧。”

通话一结束,克鲁泽就又倒在地上。依然紊乱的呼吸中,间歇地透出窃窃笑声。

帕特利克信以为真。他以为事情真的都会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愚蠢至极。

连有人在随心所欲的操纵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一味的异想天开。

调整者跟自然人都一样,全是蠢货。

“……哼!你尽管自大吧……帕特利克.萨拉……”

气若游丝——声音里却充满了冰冷的憎恶,克鲁泽阴沉的吐出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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