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呜……痛痛……」
一睁开眼,等着我的是比刚才更暗的房间。
我是昏迷了多久?右手臂、手肘一带好痛……说是痛不如说是热,就像是血液沸腾的热胀感。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打量手臂是否已肿成三倍大——当然是没有,只是手肘弯向了奇怪的一方而已,所幸没见到骨头穿刺或外露。
我尽可能不去刺激到右手,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
刻人已不见踪影,那个发射钮也不见了——看样子他并未因为弄痛我,想给我个补偿而将那玩意留下来,真是个小气弟弟。留给我的只有那盏手提油灯,只不过那油灯旁边多了刚才没有的东西——一张白色便条纸以及放在上面的两张千圆大钞。我看了便条纸——
「这给你当出租车资,骨折就请姊帮你治好吧!」
上头有着刻人方正工整的字体,那小子就是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赔礼,如果可以,真希望他能多礼到留下十倍左右的慰问费。我这个月的零用钱快花光了……该死!请美智乃帮我治好骨折?不用你说我也会那么做好不好。
出了大楼,夜色早已降临四周,晚上九点半……这表示我回去没晚餐吃了。
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拦到出租车,但手肘的奇妙弯度与脏污的制服是遮也遮不住的;但更幸运的是,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问就把我载送到家。
平安回到家后,我悄悄打开玄关的门,要是被老妈看见就麻烦了。确认过四下无人,我悄悄脱了鞋,步上一旁的阶梯来到二楼。
在走廊上蹑手蹑脚走着,用左手敲了敲挂着用少女字体写的「请先敲门」牌子的门。
「请,进。」
听见这声拉长音的应门后,我打门开,窥见美智乃似乎已洗好澡换上睡衣的身影。
昨天发生过那样的事,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来找她,但美智乃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像是昨天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咦?哥回来啦!真慢。你的制服好脏,发生什么事了?」
「啊——没有啦!那个——妳静静听我说。等等——」
「啊、啊——!手!哥的手!」
被她发现了。我本想说惊鸿一瞥应该是不会注意到,要是在此时美智乃又发挥什么手足之情,纸就包不住火了。以她刚才的高分贝难保不引来老妈,老妈要是看到我这副惨样,肯定会说:「妈妈帮你干掉仇家!」然后就围着围裙、一手拿着鸡蛋往外冲。
「妳冷静一点。这没什么,真的!」
「快点进来!」
我被美智乃以很强的力道拉进房间,再摔到床上躺平。枕边就放着一把手枪……这实在是太惹人怜爱了!一副她很怕被偷袭的样子……可是我说美智乃,我可是伤员喔?
「真会被你气死!你是怎么受伤的啊!」
美智乃气得像是快喷火了。原来狮子座苦难的一天还没有结束啊?
不要乱来啦、要更爱惜自己啦……诸如此类的美智乃流说教开始了。我人躺着只得乖乖洗耳恭听。呜呜,快点帮我治好啦!
长长的说教仍没停止……
「——听懂了没?」
「懂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嗯,很好。那么,要开始啰!」
总算结束说教的美智乃,双手平举到胸前,自两手间发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芒,正是前阵子柚岛示范给我看的回复魔法。这么说对柚岛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的威力恐怕跟美智乃没得比……即便是骨折,美智乃也能轻易治好。
光芒触碰到我的右手臂……
右手臂慢慢暖和了起来。美智乃生气归生气,她的治疗仍予人有如泡温泉那般地暖烘烘,不过就感觉而言,又比泡温泉更舒服、更上乘。我放松身子闭上眼睛……好舒服,我伯自己睡着,只得动动嘴巴:
「抱歉,把妳的床弄脏了。」
「没关系,那又不会怎样。」
「……妳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脸上不是写着老子不想说?」
手足之情大活跃,一切尽在否言中——我坐在出租车里绞尽脑汁榨出来的浪漫绮情波澜壮阔伪情节似乎是派不上用场了,我压根不打算说出我是被刻人打伤……
「抱歉。」
「道什么歉!只要哥你没事就好了。」
这话真是贴心无比,我果然没白疼这妹妹。说到这,就想到另一个令人疼爱的弟弟……
「刻人回来了?」
「还没。可能还在忙吧……但愿别像某人受伤才好。」
「……是啊,不过一旦发生紧急状况,我会飞也似地去救他,绝对。」
「嗯。」
「即使手臂被折断,我也会尽力帮他。」
「嗯。」
「不过,搞不好刻人比我还强哩!」
「哥,问你喔!万一我遇到危险,你也会来救我吗?」
「那当然,有我给妳靠。」
「嗯。」
美智乃的笑声书我耳朵痒痒的。但我总觉得她的笑声听来有些落寞,为什么呢?也可能是我变得多愁善感了吧!
「那就好,有哥这句话就够了。」
——有哥这句话就够了?
嗯?什么意思?
「妳这话——」
「哥,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呃?不,没有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哭啦!」
「哭了?我吗?」
我用空着的左手擦擦眼睛。指尖湿湿的,我是在哭没错。
「嗯。再一下下就好了,忍耐一下。」
美智乃贴心地误以为我是在强忍骨折的痛楚,那更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然而,我居然在哭?我自己都没发现。可是我很清楚我为什么哭泣——当然刻人是主因,我为刻人折断我的手臂感到伤心,我为他边道歉边把我手折断感到难过,我为我深知刻人为何那么做的理由感到伤悲……最重要的是,我为我在那份伤悲中感到受惩罚的喜悦感到悲哀。
认识现在的我的人八成会说:「你在胡说什么啊!」但是我直到小学高年级都是饱受欺负的弱小生物……对,没错!就是拥有被姊姊双人组说像是莉卡娃娃那般可爱脸孔的我。当时的我很懦弱,个子也不高,被当成欺负的标靶也是想当然尔的结果。
我不曾跟爸妈诉苦,也不曾跟姊姊们告状。尤其是两位姊姊一旦知道我被欺负,绝对会冲到学校呛声:
「你胆子很大嘛,敢欺负我的宝贝弟弟!」
想象她们为我讨公道的样子固然很爽,只是两位姊姊一旦插手,我敢断定小学瞬间就会化为人间炼狱。虽说两位姊姊讨厌的共通字汇就是「姑息」,但其它学生是无辜的。
唯一知道我受欺负的只有轧奈一人……轧奈总是挺身而出尽可能护着我,但是我们班级不同,她也无法随时随地保护我。
我的小学低年级时代是被欺负得最惨的时期,早上上学前我经常得很小心,不让任何人看见,也不让任何人发现我在厕所里呕吐。要不是有轧奈,恐怕我老早就挺不住作废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拚命撑过一天又一天。
于是,在我和轧奈第十次生日即将到来时,我开始隐约理解到寄宿在我体内特异的能力与宿命。
我的能力觉醒契机——是始于欺负我的那些孩子叫狗来攻击我。那是一只很大的狗,对当时的我而言,就犹如是三头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那般的怪物。
我哇哇大哭,拚命想逃离汪汪狂吠、紧追在后的大狗。虽然我在那时速度就很快,但还不够快到可以跑赢狗。
当下我真的以为我会死,脑海中浮现的净是被锐利犬牙咬断咽喉,一命呜呼的画面。
终于,大狗以一记强烈的擒抱压制住我的背部,狗爪差点就抓破我的肩膀,我陷入了大恐慌,不快点想想办法不行!我以溺水者抓住稻草的心情奋力抓住了比稻草好一点的,前头尖锐的小树枝。
好寒酸的武器,但我也只能靠它了。我抓紧小树枝奋力朝大狗脸上刺过去……
就在那时候,我的体内开始产生变化。
怦咚!心脏增快了一拍。身体里所谓的血液一度全被吸上来,瞬间又被挤压回去。血液的流动声咕咕作响,大到我都听得见。眼睛深处闪烁不定,脑袋深处却像冰一样冷静且沉着。
小树枝尖锐的前端刺中大狗鼻梁的景象,就像慢动作播放,缓缓映照出来,连少许鲜血的飞溅都清晰可见。
汪呜!
大狗短短哀鸣出声,却没有从我身上退开——牠只有受到小小的伤,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确实感受到我的体内产生了急遽且激烈的变化。
我干掉牠了!
那种感觉支配了我。大狗不可能从我身上移开,也不可能躲得过,大狗受伤的当下就一命呜呼了……我知道的。大狗朝茫然的我的身体缓缓倒下,同时,我闻到了野兽的臭味与死亡的香味。
「……让开!」
我以冷静得出奇的动作把那只大狗的身体拨到一旁,站起身。
啪
!啪!我拍了拍裤子,只见那群以欺负人为乐的孩子惨叫连连、落荒而逃。我打从心底感到愉快。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思索使用这种异能的途径——不是没想过要找那群爱欺负人的孩子报复,但那已经变得不重要,因为那群爱欺负人的孩子已经不敢再欺负我了。
大家开始畏惧我,这么一来,接下来造访我的便是孤独。没有人肯跟我讲话,也没人肯跟我接触。那样也不错,我决定天天与妄想做朋友。
我从小听小七姊与彩姊的英勇传说听到大——虽然她们俩都不太想讲,但小七姊是标准的吃软不吃硬型,禁不过我苦苦哀求,「真拿你没办法」、「好啦,我尽量啦!」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讲给我听。
那是拯救世界危机的幕后英雄神话,由幕后英雄本人亲口陈述的故事,总是让我的心澎湃不已。我总会在脑中自行将活跃的小七姊代换成我,在妄想的世界里驰骋,想象我就是那个打倒威胁地球大坏蛋的大英雄。
小时候单纯的梦想故事,如今却变成唾手可得的现实——特殊的异能、一般人没有的超能力……在在都让我兴奋。我也想拯救世界、想打倒世界公敌,想成为特别的人上人,想暗地嘲笑那些不识好歹欺负我的笨蛋。
——我和你们不一样。受不了,也不想想你们是靠谁才能活下来的?
当时的我太幼稚了,假如我有轧奈十分之一聪明,事态绝对不会演变至此。
「你们要是突然问有了什么奇怪的能力,记得先找我谈谈。」
对小七姊平日耳提面命的忠告,我充耳不闻,我想把它当成我的秘密,我一直很想要只属于我的东西……
我完全没想过拥有一般人没有的力量具有什么涵义,这点我就不同于轧奈……
在我犹自沉浸在那样愚蠢的妄想和兴奋之前,轧奈的能力比我早三个月觉醒了,而且她头一个就找小七姊详谈。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小七姊整个人变得怪怪的。
常常看到她一个人皱眉沉思。即使我或刻人跟她说话——
「我在想事情。闪一边去,小瓜呆。」
……小七姊嘴巴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我知道当时的小七姊心情确实很糟。咬着指甲念念有词的小七姊,当时的模样我记得相当清楚。
「那种事有可能发生吗……?有够离谱的!简直莫名其妙。岂能容许那种事情发生……可是万一……到时候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轧奈也开始怪怪的。乍看和以前是没什么两样,但我常常看到她会突然在一瞬间整张脸垮下来——那是悲伤、甚至带点落寞的神情,而且多是大伙众在一起用餐时……我向轧奈询问,她只是苦笑着说:「我没事。」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一阵子后,我下定了某个决心——
「老实说,轧奈,我也拥有超能力了,是相当厉害的那种!」
我决定跟轧奈和盘托出我的能力觉醒了一事,当时我尚未告知小七姊,因此这是我头一次向某人吐实。我想,跟轧奈说应该是没什么关系。
我一直认为这是和轧奈谈心的好契机——看得出轧奈最近一直有心事,可是轧奈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既然如此,只好由我先释出善意。
对于我的告白,轧奈自然是惊讶万分,因为她是第一个听说的人,她惊讶的模样让我万分得意。
我热切得像个傻瓜,滔滔不绝地描述自己的超能力。那个时候我对于自己的能力已有初步的了解——那是夺走生命的能力。由于还没跟小七姊说,所以也还没取名。
轧奈比我预期中还要专注聆听,这让我相当满足。果然拥有别人没有的能力是件好事,我心想。
「……你还没有跟姊说吧?」
我一说完,轧奈只问了那一句话。
「嗯,是啊,总有一天我自己会跟她说。妳可别说喔!」
「嗯,我知道。」
轧奈甜甜一笑,点点头。不是那个有点落寞的笑容,而是放下一切,释然的笑容。
我放心了。我自作聪明地认为,原来之前轧奈显得无精打采,是担忧我的超能力还没有觉醒啊!突然间,轧奈又丢出这么一句话:
「哥,你想不想知道我拥有的是什么样的能力?」
刚听到的那一剎那,我呆掉了,可是我很快便不住点头。之前不论美智乃、刻人或我怎么哀求,她都不肯说,现在总算肯告诉我了吗?不过,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哥,你不也对我坦白你有什么能力了吗?那么,我当然也要对你坦诚啊!」
「这、这样啊……」
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吧?轧奈调皮地笑了。
在我殷切的凝视中,轧奈双手掌心上下合在一起。我以为会像彩姊一样从手中冒出火焰或是什么东东,兴奋地在一旁观望。只见轧奈的手慢慢张开来……
但是,从她手中冒出来的不是火焰也不是雷电,而是只小小的青蛙。
「……这是什么东西?」
我顿时皱起眉头。轧奈小小叹了一口气说道:
「青蛙呀!还以为很成功说……」
「不,我当然知道这是青蛙……轧奈,该不会妳的能力就是制造青蛙吧?」
轧奈笑了笑,那是很落寞的笑容。
「不是。我的超能力是创造生命的能力,名叫『创生』,是七美姊帮我取的。」
「任何东西都创造得出来吗?」
「嗯。大概是吧……任何东西都行……」
坦白说,我觉得有点扫兴,从手上长出青蛙来不就跟变魔术很像吗?我认为我的超能力远比轧奈的厉害多了。不过,好歹那也是轧奈的能力,不能嘲笑它。
定睛一看,轧奈已脸色一沉低下头去……也许轧奈还是很在意的。我慌忙说道:
「好、好棒喔!我觉得这是很棒的超能力。」
我也知道我转得很硬,尽管如此,轧奈仍笑笑说了声:谢谢。
「……我看我也跟小七姊说一声好了。」
「不说也可以。」
轧奈干脆地如此说道。我好意外,我本以为她一定也会劝我早点说的……面对有点吃惊的我,轧奈淡淡地继续说道:
「现在还不用说。哥你也还不想说吧?那就暂时保持沉默。难得我们俩有共同的秘密耶!」
「秘密……」
「对,专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唔……嗯!好,我暂时不会说。」
专属于我们两人共同的秘密。
那句话好听得让我兴奋不已,胸口莫名发热。
于是,我与我家人发生关键性决裂的那一天到来了。记得那天是星期二——
那天是美智乃的九岁生日,依照星弓家的传统,只要有人过生日就得买蛋糕,全家一齐帮对方庆生。虽然现在不这样做了,总之那一天我们是全家齐聚一堂。
玩得好开心。
大伙或是嘲笑美智乃最后一根蜡烛老吹不熄;或是看彩姊将开玩笑买下的大鼻眼镜戴在刻人脸上,意外的适合引起了哄堂大笑。那天心情特好的小七姊还与彩姊比着分到的蛋糕大小,吵来吵去,好不热闹。
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但是,快乐的时光往往过得很快。
明明是不能喝酒的高中生,却以「我已经高三了,安啦!」等有的没有的理由喝得酪酊大醉外加呼呼大睡的彩姊、翻阅报纸享受饭后咖啡的老爸、忙着清洁善后的老妈均留在起居室,生日派对圆满闭幕。
美智乃提议大家一起玩她收到的游戏生日礼,可是小七姊以「抱歉,我还有事要思考不能玩。」的理由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没办法,美智乃只好再提议就我们四个人玩,想不到轧奈也摇头拒绝。美智乃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咦——?连轧奈姊也不玩?」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
「来玩啦!」
刻人与美智乃不约而同噘起嘴巴。我什么都没说,内心也不太爽快。然而轧奈只是苦笑了一下,不但没有转移话题,还道出了惊人之语:
「我先借走哥一下。」
我为她突然提出的要求吓了一跳。
「咦?为什么?」
「有话跟你说。」
轧奈抓住我的手,我只得跟着她走——我看见了刻人与美智乃遗憾的表情。
「明天姊要陪我们玩喔!」
轧奈并未答腔,只朝留下的两人挥了挥手。
「你们两人都要加油喔!……掰掰!」
我想轧奈的意思是指游戏上的加油,不疑有他地进了轧奈的房间,径自坐在床上。
「……对不起……」
「关上门,轧奈面向门喃喃说了些话,但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她用指头擦拭眼角,但是转向我时,她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所以我也没有特别多想。
轧奈打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细长的黑色小盒子,看来像是原子笔盒那类的。轧奈拿着那个,在我旁边坐下来。
「哥,这送你。」
轧奈把东西交给了我
。尽管感到困惑,我仍是说了声谢谢边想:这到底是什么?边打开了盒子。
「什么东东?小刀?」
盒子里头装的是一把刀刃约十五公分长的小刀。我在小刀与轧奈的脸之间交互看了好几次,干嘛送我这个?
「哥,前阵子你不是跟我说了能力的事吗?这算是贺礼,送给哥当武器。」
「武器……」
「这很酷的哟!」
一开始我觉得这把小刀看起来不太可靠,可是听轧奈这么一说——嗯,我也开始觉得它很酷了。一握之下,才发现它有如跟了我很久的老搭档般,相当顺手。想想也对,这是轧奈选的嘛!不可能不适合我的。
「这个真不错。轧奈,谢谢,我也得回礼才行。」
「我有事想拜托哥哥。」
轧奈的话说得很快。我心想:糟了!这把小刀难不成是有求于我的精心布局?不过东西收都收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请求,听听又何妨。
「什么事?」
「希望哥用那把小刀夺走我的性命。」
当时我的惊愕是打我出娘胎十年来最惊愕的一次,我只能凝视着轧奈的脸。轧奈不敢对上我的目光,视线一直朝下看,嘴唇再度微微蠕动:
「凭哥的能力是办得到的吧?」
「为、为什么啊?」
我已经不知所云到整个人慌了手脚。轧奈抬起脸,以恳求的眼神直视着我:
「上次,哥见识过我的能力了吧?」
妳说能创造出生命的那个能力?那个像变魔术的能力怎么了吗?
「那是——再邪恶不过的能力。」
轧奈平静地说。
「邪恶?」
我毫无头绪,因为我完全无法将轧奈与「邪恶」这个字眼联结在一起。然而轧奈以确信的口吻说:「没错,就是邪恶。哥,你认为什么才叫作邪恶?」
我顿时想起了昨天看的、卡通里面的敌人角色——。
「呃——就是那种妄想征服世界或是侵略他国,把世界搞得乱七八糟的就算是。」
没错——轧奈露出「孺子可敦也」的微笑。
「我的能力正是属于那一类,是能瓦解世界均势的能力。」
邪恶?瓦解世界均势?
我晓得我的内心有某种东西正在膨胀——消灭邪恶、维护世界均势与和平——那不就是正义使者的任务吗?
「没错。」
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轧奈强力点头,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
「那是会被神讨厌的能力,不消灭不行。」
「可、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
「只要哥夺走我的生命,我的能力自然而然就会消失。」
轧奈强硬地断言,像是要切断我的迷惘。
我混乱的脑袋整理着思绪,再度凝视轧奈的脸。什么呀,冷静点,轧奈到底在说什么?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夺走轧奈的生命,轧奈就会死,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慢着,为什么轧奈要拜托我做那种事?
「那、那么一来妳不是会死吗?」
「在生命被夺取殆尽、也就是在临死前,我会竭尽最后的力量再造出一个『我』来,绝对不会有事的。」
「妳不会有事吗……」
「绝对不会。」
轧奈覆住我犹豫不决的手,坚决的视线攫住我的眼眸。
「将我的能力——不,相信我。假如哥能顺利除去我的这项超能力,哥就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喔!」
英雄?那个字眼迷惑了我。
「或许你得不到任何人的称赞,不过这可说是哥的第一次任务!」
「第一次任务?」
「对,第一次任务。」
轧奈沉稳地微笑着,那一笑卸除了我的犹疑与疑惑。
「可是……」
「我只会受点小伤,又不痛……」
这个论证太完美了,的确是稍微受点伤也能夺取「生命」……以前我就曾用自己的身体做测试,结果差点害自己没命,所以不会错的,小小的伤口就行了。
「求求你……」
轧奈的脸孔不意扭曲了起来,像是快受不了崩溃似地模样。
我的血液顿时全往脑门冲——求求妳别露出那样的神情,轧奈!妳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神情?到底是什么让妳那么悲伤?对了,是我,是我不听从妳的要求,老说一些五四三的话才害妳那么难过。
「哥……」
「……好吧。」
我终于点头首肯,轧奈的脸顿时亮了起来。见到她那副模样,我更加坚定了决心。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我这么做是正确的……应该是正确的。我可是正义的一方耶!
「……我动手啰!」
「嗯,麻烦哥了。」
于是,轧奈缓缓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又开始迷惑,看看轧奈的脸,摇摇头,再度握好小刀。
流汗会失手的。你给我冷静一点!因为这点小事就吓昏了以后怎么办!轧奈说过她不会有事的,我一定得相信她,一定得将轧奈邪恶的部分解决掉!小七姊以前也说过,拯救世界最需要的就是勇气。
动手吧,动手就对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热得发昏的头与身体急速冷却了下来,就像是按钮做了切换一样,思绪顿时也冷静许多。我做得来、我办得到,这是迈向拯救世界的英雄的第一步。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小刀伤人。
我始终记得倒下去的轧奈最后说的那句话。
对不起,我会一直——
一直怎样?妳说啊!到底是怎样啊,轧奈!
我想听后续,但轧奈始终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我呆呆望着轧奈出血量比预期还要大的身体,于是,我突然想到:咦?另一个轧奈是在何时,又是在何地,会被创造出来?
我就一直杵在当场。
过了好一阵子,喀喳一声,我的身后响起了开门声。
「哥,姊,你们好了没——」
我回过头去。
美智乃睁大眼睛,整个人僵在那里,随即浑身颤栗不止。在她后面的是刻人,刻人的眼睛快速扫了一眼倒地的轧奈与我手上的小刀。
「大哥——」
「好奇怪……」
我搔了搔头。
「你做了什么……」
「轧奈没有复活耶……现在该怎么办?」
之后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
隐约只记得美智乃放声惊叫,刻人冲出房间去叫小七姊……之后的记忆均是喀擦喀擦重复播放的瞬间回溯画面,像是影片的格放镜头。
以相当骇人的表情看着我的小七姊、被留在单人房的我、警铃鸣响、黑色服装、棺木……棺木?谁的?明知故问。哭泣的家人、回避我的刻人与美智乃、哭着说「你并没有错」的老妈、回溯画面的最后必会带到的神情哀伤……还有温柔地抱紧我的小七姊。
在那之后,我半年没踏出自己的房间半步。
头发长得出奇地快……我站在镜子前打量,突然心血来潮,拿起房里有的橡皮圈把头发绑成两束,顿时活生生的轧奈就站在我面前。我就这样抱着镜子,天天过着又哭又笑的日子。
镜中的轧奈从不曾给我响应,让我既不满又不安,就在这样的我抽泣不止之某一天,我的房门猛然被鲳破——
「你要哭夭到什么时候啊!小瓜呆!」
是小七姊干的好事。
小七姊一见到我的发型吓了一大跳,俏脸瞬间扭曲变形,说不出话来。但她很快甩甩头,挂上招牌的嘲讽笑容,开始霹哩啪啦对我说话——说轧奈的事。
轧奈自觉到自己的能力、知道自我的存在难以见容于这个世界……且深信不久的将来,这个世界将会以某种形式排除掉自己,所以她拜托小七姊杀了自己。小七姊断然拒绝了,轧奈便哭着说她不想哪天突然死掉,也讨厌死在陌生人的手中……
「我刚开始听到时,觉得轧奈可能只是一时对于自己异样的能力感到困惑,而导致精神不安定。可是我错了,那孩子深信不疑,她深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迫从这世界消失。你不觉得这种念头很傻吗?轧人?」
是很傻。那算哪门子的念头?世上哪有那么离谱的事?也不会发生那么扯的事,会的话还得了!可是、可是——
「可是现在,轧奈已经死了。」
小七姊的那句话让我心如刀割。
「我也不知道让轧奈那么想的凭据是什么……但那份凭据就存在那孩子心中,而且根深柢固……我常在想那孩子会不会是看得到我们所看不见的东西?」
我明白小七姊想说什么,轧奈很可能预见到了我们看不见的天命无常——轧奈从以前就常有惊人的超龄举止,我也常为此感到不安,总觉得轧奈有一天会去到我追都追不上的地方。
「我想象得到,那孩子是如何诱导你杀了她……她是那么纯真善良的好孩子,竟然在最后犯下如此自私的大错!」
哈哈哈——小七姊笑了。看到她覆住眼睛微微颤抖的手,我知
道那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因此,你——」
咻!小七姊的那只右手突然一闪,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手里有物体发出微弱的光。
「啊……」
我一度以为我要人头落地了,其实那样也好——我是当真这么想。
然而和我预期的不一样,我的头仍黏在脖子上。相对地,我听到的是「啪沙」一声,我留了半年的长发整撮落到了地板上。
我望着小七姊的脸,小七姊仍挂着嘲讽的笑容说道:
「今后你要背负着轧奈的灵魂活下去,听懂没有?畏畏缩缩钻牛角尖的时间结束了。你做得到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浩浩荡荡去做,总之给我好好活着就是!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喏,拿去!」
小七姊丢给我的是刚才割掉我头发的小刀。我用手接住。
那是轧奈送我的小刀、夺去轧奈性命的小刀、我的小刀……
「这小刀小归小,却相当重喔,轧人!」
没事带着它,一定会有所帮助的——丢下这句话,小七姊便离开了房间。像是追逐她的背影,我旋即也出了房间。
「……嗯……」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时是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这不是我的房间!对了,我请美智乃帮我治疗被刻人折断的手臂——
我坐起身。在我躺下的床旁边地板上,美智乃裹着毛毯呼吸均匀的沉睡着。可能看我睡着了不好意思叫醒,干脆把床让给我睡吧!
美智乃真是温柔的好妹妹,不,不管是爸妈、彩姊、小七姊或刻人都相当温柔,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咛我、爱护我。
我喜欢我的家人,我爱他们。就是太爱了,才会如此倚赖着他们,倚赖到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以前居然会蠢到将这样一个家庭的一员,与世界和平、或是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等东东放在天秤上衡量,我真是蠢毙了。
我非奋起不可。我做得到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浩浩荡荡去做,畏畏缩缩钻牛角尖的时间结束了,那件事已经过了七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Iamaboy!
现在可不是被所谓的世界和平迷得晕头转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