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德沃尔特修道院位于险峻山岳的山腰处。
相传在超过七百年前,被称为隐修士的无名修行者们为逃离迫害而定居于此,这即是此地的起源。
建造于悬崖峭壁上的建筑物群落,不禁令人联想到中世纪的要塞。
此处是个住着数百位修道士及修女,共同过着自给自足生活的庄严大修道院群。
由于此处乃是远离俗世的修行之地,所以周围的地势险峻,交通来往亦十分不便。
然而,修道院的礼拜堂中却是人山人海。
聚集在此的几乎都是住在附近城镇的居民。皆是随处可见的俗世信徒。
他们各自将圣经抱在胸前,一心一意地奉献祈祷着。
站在祭坛前的是一位年轻的修女——
「我知道……你们正在受苦。」
她的声音传遍了被沉默支配的礼拜堂。
聚集于此的信徒们齐点着头,哀求的视线全集中在她身上。
「被他人无情的谎言及背叛所伤,总是窥视着他人真正的想法,至今都独自一人过着害怕、苦恼的每一天吧……」
站在祭坛前的修女眼中带着哀伤地对信徒们微笑着。
她手上所拿着的是一本古老的抄本。是本手写的圣经。
「不过,已不需再担心。天父已为我们准备好了,能让我们彼此相互理解的睿智碎片。」
她将抄本高高举起。等在祭坛后方的其他修道士们齐声开始咏唱抄本。如同祈祷般的歌声的庄严声音回荡着。
「来吧,翻开书本.然后和我们一起咏唱吧——」
聚集而来的大量信徒加入了咏唱。
人们的声音旋即充满了整个礼拜堂,渐渐传向整个修道院。
一名少女在礼拜堂的入口,看着这庄严的景象。
是一位奇装异服的瘦小少女。
板起一张有如精致陶瓷人偶般端正的脸孔,她冷冷地嗤笑着:
「蠢毙了、蠢~毙了。」
1
一架飞机缓缓地盘旋在覆满冠雪的山岳地带上空。
Type14 F.2b——昵称为「布里菲特」的双人复叶机。
虽然原是王室空军的军用机,但是在大型战争结束之后,被便宜地抛售给一般民众,现在是被广泛地应用于邮政及航空测量等方面的机型。本来应是部性能优良的飞机,但不知是否维护状态不好,以异样歪斜的危险姿态飞行着。
操纵飞机的是一位年轻男子。
一位身穿皮革飞行服的青年。
年龄约莫二十岁左右。飞行帽下的轮廓仍带着几分稚气。然而,从他那握着操纵杆时异样熟练的手势可窥见他是个有两把刷子的飞行员。至今依稀残留着几分对于战场熟悉不已的战斗飞行员特有的气味。
青年背后的观测员座上坐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年轻女孩。
年纪约十二、三岁,肌肤白皙剔透,身穿漆黑洋装的瘦小少女。
一头及腰长发也是漆黑如墨。
就连眼眸亦是近似黑夜般深黑。
黑衣上缀有多层的蕾丝及荷叶边宽松的澎起,包裹住她的轮廓的是金属的手甲及粗糙的腰铠。
是件会让人联想到中世纪骑士的典礼正式服装,却无法确切称之为洋装或是甲胄的奇特服饰。
然后,取代缎带结在她胸前的,是个陈旧的金属箱子。
那是个被银色锁链所缚的大锁——
不久之后接近了目的地,复叶机的高度开始下降。
建于山谷的机场上空的气流十分不稳定,操纵亦十分困难。飞机引擎也不甚稳定,似乎没有它本应有的状态。整修状态不佳的跑道路面,由于积雪融化而泥泞不堪。虽然大概是对着陆而言最糟糕的情况,但青年依然强行让飞机维持降落姿态。以飞行特技般的操纵技术整好姿势,硬是着陆了。
飞机数度在地面微幅弹跳,不久后缓缓地减速了。
引擎发出了不牢靠的声音熄了火,不断旋转着的螺旋浆也停了。
「总算是到了啊。」
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脱下飞行帽和护目镜。动作熟练地离开驾驶座,呵着白色气息往跑道一跃而下。
「妲丽安?睡着了吗?」
青年对复叶机后座呼唤道。名唤妲丽安的瘦小少女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带着一脸明显的不悦瞪着他。
「你在说……」
「咦?」
「你在讲什么风凉话啊,修伊……NO,你这个无能的混蛋!」
少女以她那有如昂贵乐器般澄澈的声音开始破口大骂。口无遮拦的她鼻梁上似乎碰撞到什么似地红了一块。
青年困惑地眯起眼。
「无能……?」
「你的操纵技术真是烂到家了。摇摇晃晃的,又冷得要命、吵得要死。拜你所赐,我的脸才会去撞到书不是吗?你连着陆和坠落的差别部分不出来吗!」
语毕,少女挥舞着抱在胸前的厚重书本。
「对这种被转售的军用机要求舒适的乘坐感,简直是缘木求鱼。」
厌烦地抬头看向这样的她,名为修伊的青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再说,我觉得在飞机上看书的你自己也有责任……」
「闭嘴,蠢蛋。」
少女恶狠狠地嘀咕着,拖拖拉拉地正要走下复叶机。修伊把手伸向她。
「有意见的话,去找把这部维修不足的飞机转让给我们的阿尔曼说去。我可是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引擎的情况才能飞到这里来的。还一直提心吊胆怕它会在中途失速呢!」
「去……」
那只小鸡!妲丽安厌恶地啐了一声。
阿尔曼·耶利米是修伊的旧识,是鼎鼎大名的造船业资产家的儿子。修伊两人所乘坐而来的复叶机,是他出借的私家飞机。
「不过,还真是糟糕的跑道啊。和传闻也差太多了吧。」
走在积雪而泥泞的跑道上,修伊小小地叹了口气。
妲丽安眺望山的斜坡上的城镇,看不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和这种穷乡僻壤的城镇再相配不过了。」
「正是因为此处交通如此不便,机场不就更重要了吗……」
要来访处于险峻山岳地带的城镇,走空路以外的交通方式会非常的麻烦。要运送紧急货物或者病人的情况,更是少不了飞机。
然而,郊区的小机场却荒废殆尽,几乎看不出有在维护的迹象。
亦不见职员踪影。话虽如此,机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使用的痕迹。看来是因为人手不足而被搁置不理。
虽然时间刚过正午,但被铅灰色所覆的天空一片昏暗。雪花亦翩然飞舞着。
「唔……!」
黑衣少女将金属靴子弄得铿锵作响地走动着,在新形成的薄薄积雪上滑了一跤。一头栽进了覆满雪的草地中,她暂时停下了动作。
「你还好吧?妲丽安。」
修伊望着她的背问道。
「确实是个糟透了的机场。」
黑衣少女像猫一样左右甩着头,撑起了上半身,满脸不悦的说道。
修伊轻轻地耸了耸肩,再度迈步而出。
「就目前看来,此处只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乡间城镇而已。」
「这种偏僻的地方,真的会有拥有幻书的人吗?」
「这个嘛……因为传闻的来源是小报上的八卦报导。」
语毕,他从飞行服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得很小的报纸。日期是一周之前的大众报纸,上面刊登了一篇奇怪的报导。
报导内容是发生在位于山脚附近的小村庄中,围绕着谜样书籍的事件。
根据报导,大约十天前,一位身穿矿工服的男子接受了当地员警的庇护。
男子的记忆混乱,处于轻微的恐慌状态。身上也无任何能证实他身分的物件。他唯一带着的是一本手写的抄本。
隔天,像是追着他前来似的,一群奇怪的修道士来到了警察局。
接着,修道士们杀害了害怕得准备逃跑的男子。
连手都没碰到,他们只是咏唱着祈祷的话语便夺去了男子的性命。宛如圣人们引发的奇迹似的——
修道士们就这么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警官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目送他们离开。
修道士们真正的身分直到现在依然未知。不过,据说他们全都带着一本奇怪的书籍——和遭杀害的男子手中相同的红色封面抄本。
不久后,查明了死亡男子的身分,其出生地即是这个名为纽德沃尔特的城镇。
而据说在纽德沃尔特附近有一间古老的大修道院——
「虽然还不清楚此事是否真的有幻书牵连其中,但从此城镇出来的人被怪异的方式给杀害是事实。还是不要太松懈为上。」
再次把报纸塞进口袋,修伊一脸正经八百地说道。
妲丽安事不关己的挺胸说道:
「这可还轮不到一年到头都一脸轻松的你来说我。特别是本姑娘我怎么可能会大意……噗!」
来势汹汹的某样物品砸上了她的脸部后碎散
而去。
人仰马翻的她额头上掉落了一些零星的白色块状物。是个被捏得硬梆梆的雪球碎片。某人扔来的雪球直接击中了黑衣少女的脸庞。
「妲丽安……!没事吧?」
看着满身是雪的妲丽安,修伊愣愣地问道。
妲丽安使劲地打算拨去黏在额头上的雪块。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到底是谁干了这种不可原谅的事……噗噗!」
她的太阳穴再次被雪球砸中,而且是比一开始的雪球大了两倍以上。妲丽安不由得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往新雪上坐了下去。
「修女……?」
远眺着雪球飞来的方向,修伊蹙起眉头。
向妲丽安丢出雪球的,是穿着修道服的年轻女性。
她胸前晃着一个镶有石头的大十字架。
淡灰色的双眸。虽然应该刚满二十岁左右,但或许是因为素着一张脸,看起来也像个年幼的少女。感情丰富的表情和修女应有的气质简直是天差地远。
她有如打雪仗的孩子般,一股脑儿的做着新的雪球。
「滚出去!」
她对修伊两人粗鲁地说道:
「现在立刻给我滚出这个城镇。不准再来了!」
被那双灰色瞳眸紧盯着,「唔……」修伊歪着脑袋。
「……看起来似乎满惹人厌的,你对她做了什么?妲丽安。」
「我才不认识那种暴力的尼姑呢。话说回来,惹那女人厌的不是你吗?」
「怎么可能。最近这几年可都没接近教堂之类的半步……哎唷。」
修伊上半身轻巧地后仰避开了扔过来的雪球。
身穿修道服的女孩粗鲁地啐了一声。
「咳!」
「不好意思,听我说。我们没有为此镇镇民们带来麻烦的意思。我们只是来这里找书而已——」
修伊语气悠闲地正要说服她。然而,女孩却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也是那些家伙的同伙对吧——读姬!」
咦?听见此话,修伊的表情一凛。
「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称?」
「除了读姬之外,有其他女孩会打扮得这么怪模怪样的吗?」
原来如此,修伊不禁理解地低语道。
妲丽安依旧全身是雪,不悦地眯起一眼。
「我的外表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的。你这个下垂眼!秃头!」
「我才不是秃头!」
身穿修道服的女孩如此喊着除去了头巾,丰厚的金发柔顺地披散下来。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祢的名为圣。借祢之力助我一战。以神圣的主、全能之父之名我命令你,邪恶的人们啊,速速离去!」
女孩唱诵着怪异的驱魔咒文,接二连三地将雪球扔向修伊两人。
修伊轻巧地踩了几步,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雪球。女孩发出了叽叽的尖细声音。
「为什么要闪啊?」
「你问我为什么……看起来挺冷的耶。」
「该死的……!」
粗口谩骂着,女孩又再次开始捏起了雪球。但她却突然停下了动作。她注意到了有新的人影从城镇往机场接近而来。
是几位和女孩穿着不同设计的修道服的人。
「糟糕了!」
嘴里碎念着「畜生」,女孩转过身子,就这么往身后的森林飞奔而去。她的身影马上就被树影所遮蔽而看不见了。
修伊两人哑口无言地目送着她离去。
「怎么回事……?」
「不是因为那个下垂眼的同伴来了吗?」
「不……」
刚刚出现的修女们笑容可掬,往站在原地满脸困惑的两人接近而来。修女们一共四人。但是,大家却都给人异样类似的印象。
「你们好,旅人们。」
站在最前方的修女张开双手对修伊两人说道:
「欢迎来到纽德沃尔特。我们在此致上欢迎之意。」
她们右手中皆拿着一本红色封面抄本。
2
那男子正仰望着天空。
纤细的轮廓及一头长发,有着女演员般美丽脸孔的男子。
年龄不详。披上白袍的模样,和纤细的艺术家及天才研究员的印象重叠。看起来亦像是全身沾满尸臭、刚由战场返回的军医。
他所看着的,是残留于空中的一缕细细云彩。
它缓缓地在上空盘旋,接着往眼前可见的小城镇的机场飞去。
那是从引擎排放而出的水蒸气造成的飞机航迹云。
那种清楚的云影并非定期的邮政飞机所造成的。是在轻巧的机身上搭载着大马力引擎的军用机特有的航迹。
将其看得一清二楚的男子唇边浮现了一抹浅浅的美丽笑容。
「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好像很开心似的?」
从伫立窗边的他身后,传来了少女口齿不清的声音。
「是的,拉洁爱尔。似乎要发生一些有趣的事了呢。」
身着白袍的男子点着头,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嗯……是吗?」
一位瘦小的女孩低声说道。
年龄约莫十三、四岁,美艳得不可方物的少女。
翡翠般的浅绿长发。
大理石般透明白皙的肌肤。
饰有多层蕾丝及荷叶边而澎起的血般深红衣饰之间,可窥见黄金护具和胸铠。
她的右眼与长发皆为宝石般翠绿。
左眼处覆着闪耀黯淡光芒的金属眼罩。中央有个偌大的钥匙孔,如同陈旧锁头般的眼罩——
「呐、呐,教授?那是什么?那是在计算什么东西?」
名为拉洁爱尔的红衣少女语调高昂地问道。
她所指着的是画满了建筑物一整面墙的奇异算式。
那是古老的大型修道院内墙。在宽阔僧房的整面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极大多位数及难解的记号。
数十位修道士正在雕刻着此算式。
他们有如被连接的计算机械似地,肃穆地运算着同一个算式。完全没有任何交谈,一片沉默之中唯有工作不断地进行着。
望着修道士们的模样,被唤为教授的男子优雅地微笑了。
「我想做个小玩具唷。」
「是个很棒的玩具吗?」
语毕,少女侧着头。教授愉快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个非常棒的东西喔。世界各国都会想要争夺它,大概会因此而流不少血吧。」
「那真是太好了呢。真棒。」
少女张开双手不停地转着圈。
「他们真是太棒了。就算召集了世界上最厉害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花费数十年也解不开的难题,在这里只需要半个月左右就能解读分析了——托它的福,我的研究才能更上一层楼。」
教授看着修道士们刻的算式说道。
接着他态度优雅地鞠了一个躬。
「感谢您的协助,艾娃·吉赛拉修女。」
「能得到您称赞我的同胞,真是深感荣幸。」
如此回答的是一位站在僧房深处的年轻修女。
灰色瞳眸以及从头巾中流泄而出的金发。金线缝边的白色祭袍,代表她是身为此修道院院长。
她在红衣少女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下,仿佛奉献祈祷般地说道:
「这一切全是托了你所传授于我们的书之福。拥有天使之名的读姬啊。」
拉洁爱尔傲慢地低头看着修道院长笑了。
「别客气。艾娃·吉赛拉修女。信徒们的情况如何?」
「大家都十分开心。」
艾娃语气陶醉地说道。她手中抱着一本书籍。一本以黄铜为边,丝绒制书皮的古老圣经。
「我们众人皆能由名为孤独及不安的苦恼之中解脱,而得到真正的理解者及心灵的安稳。这也是信仰的恩赐——可说是神的恩宠吧。」
「真夸张呢。蠢~毙了。」
红衣少女郁闷地低声说道。
「不过,算了。被感谢的感觉还不差。不过,你应该没有忘记吧?那本书还不是很稳定。它并非选择了你,至少现在还没有。」
拉洁爱尔的话让艾娃的表情忽地一僵。
「……是的,我明白的,红之读姬。借助我们同胞之力,已将背教者处分完毕。像那种逃出此城的不虔诚信徒,我绝不会让他出现第二个。」
修道院院长身上弥漫着藏不住的怒气,硬是挤出了声音。
拉洁爱尔一脸冷然地看着她,接着不带感情地摇了摇头。
「嗯~是吗?那就好。加油吧。」
3
餐桌上挤满了盛着豪华料理的盘子。香味四溢的面包及新鲜乳酪,厚实的带骨牛排及塞满香草的火鸡,加上年代久远的高价红酒——
暖炉之中,火焰烧得通红,房间之中有如春意到来般地暖和。
此处是位于纽德沃尔特城镇中的小祈祷所中的食堂。
前往机场迎接修伊和妲丽安的修女们将两人领往此处后,突然就开始款待他们。不但劝他们若无处落脚,可以暂时
留在此祈祷所。还告诉他们当然不需要代价。
虽然这也许是个令人感谢的提议,但反而让人感到不安。实在是过于亲切,不禁令人猜测是否别有用心。实在是想不透,本应远离俗世、严守戒律的修女,对素未谋面的旅人如此热情款待的理由。
面对眼前端出的丰盛菜肴,修伊脸上浮现了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修伊。不吃了吗?」
妲丽安无趣地托着腮帮子,细声问着坐在身边的修伊。
修伊咬着撕下来的面包,摇了摇头。
「很不巧,没什么食欲……你呢?」
看着眼前盛着的带骨肉排,妲丽安无力地叹了口气。
「可惜,像这种油腻的料理不合我胃口。我心之所望是普通的炸面包……」
百般无奈地耸了耸肩,修伊把嘴里的面包和着红酒吞了下去。抬头看着负责传膳的修女,笑容可掬地问道:
「为什么待我们如此亲切?」
修女不可思议地歪头看着修伊。
「需要什么理由吗?」
她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奇异微笑。
绝对不是不带感情,也并非给人不亲切的印象。然而,却是个感觉不甚自然的人工笑容。
「爱你的邻人。凡是来到此纽德沃尔特镇的人,我们都要待其如同胞一般。这是艾娃·吉赛拉修女的教诲。」
「艾娃·吉赛拉修女?那是你们指导者的名字吗?」
「是的。位于此山中的修道院院长。」
修女笑容满面地点头。
修伊摇晃着红酒杯,抬头看着食堂的墙壁。该处挂着几幅身着修道服的女性的肖像画。似乎是绘着历代的修道院院长。仅有最右侧的一幅看起来特别新颖,想必是因为最近才刚刚画的吧。
「该不会那张右侧的肖像画就是……」
「是的。她就是我们的院长。」
她说的话让修伊的眉头微微皱起。
该肖像画描绘的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是位双眼略微下垂、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修女。明亮的灰色瞳眸仿佛从云层缝隙中映射而下的阳光。
总觉得这副模样似曾相识。
「……跟刚刚那个修女很像呢。」
「YES……和那个雪球女十分相像。」
妲丽安不悦地点头同意修伊的话。
绘于肖像画上的修道院院长,和之前在机场对着妲丽安扔雪球的金发修女极为相似。可说是一模一样。但是两人给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
肖像画上的女子横看竖看都是个有着严谨正直气质的女性,从她身上实难找到在机场遇上的那个孩子气修女的影子。
修伊「嗯~」地短短叹了口气后,换了个话题。
「刚刚开始就有点在意,那本书是……?好像和一般圣经有些不同?」
他这么说着,指着负责传膳的修女所带着的书籍。
那是本红色封面的手抄本。虽然不觉得它是昂贵的书籍,但即使她端来菜肴的过程中书也绝不离身。
「这是我们修道院流传下来的圣经翻译抄本。不嫌弃的话,您要看看吗?」
她完全不见高高在上的神色,将抄本递出至修伊两人面前。
是本作为修女们修行的其中一环,在修道院内手工制成的圣经。内容也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唯有封面上烫银的标题与一般圣经不同。
「《连结之书(liber junctio)》吗……」
修伊细声读出书名。
不知其中有什么涵意,也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或许只是单纯的选了一个与修道院群体生活相符的顺耳词汇而已。
「如果您不介意,我也会请人为两位准备抄本,您有需要吗?」
修女语气真挚地问道。修伊老实地摇了摇头。
「感激万分,但还是心领了。为我的不虔诚致上歉意。」
「这样啊。那么,如果您改变心意,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修女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影响,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就依您所言。」
修伊为餐食一事道过谢之后站了起身。妲丽安则是已离开座位。看着修伊的手伸向飞行服上衣,修女莫名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要出去吗?」
「既然都来了嘛,就想说去享受一下大自然雄伟的风光。」
修伊回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答案。修女依然温柔地对他笑着。
「外面积着雪,请多小心喔。」
她紧握着红色封面的抄本,别有他意似地眯起双眼。
「我们随时随地都会细心守护着您们两位的——」
4
一走出祈祷室,带着细雪的风迎面而来。
纽德沃尔特的人口约有四千人,主要的产业是畜牧及木雕艺品。虽然此处在盛夏时期是个满是登山客的热闹观光景点,但在这下雪的季节中专程来访的旅客并不多。
或许正因如此,城中居民都对修伊两人格外友好。
只是在路上擦身而过,但许多人们仿佛看见旧识般地露出微笑,并上前交谈。而且,他们全都带着一本红色封面的手制圣经抄本。
「真是个奇怪的城市……」
修伊拉紧了飞行服领子,板着脸说道。
「一般来说,对外人还是有些警戒比较好吧……修道院的人们也是。虽然还是十分感激他们的友好。」
「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吃吃地傻笑着,反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妲丽安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抿起了唇。
修伊无言地叹了口气,眼光停留在镇上居民手里的抄本。
「又是那本书啊。这么说来,在山脚村庄被杀害的男子也拿着一本圣经呢。」
「……不过,刚刚那本抄本并不是幻书。至少该本书所记载的并不是禁忌知识……」
妲丽安无趣地低声说道。
「修道士们分送圣经给镇上的居民们,倒也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事啊……」
修伊这么说着,手托着下巴。
已经确认过了抄本的内容。上面所记载的只是随处可见的圣经文章。而且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外典或者是伪经,也不觉得有被魔法动了什么手脚之类的。
修伊依旧满脸困惑地环顾着城市。
「还有一点让我耿耿于怀……此城当中,年轻男子特别少。是在冬季时期外出工作之类的吗?」
「YES……从刚刚开始看到的都只有女人,还有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人而已。」
妲丽安沉重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在城中所见的只有年轻女性及年幼孩童,还有已无法劳动、垂垂老矣的人们而已。
虽然你说得没错——修伊压低了声音。
「不过,可不可以说得婉转些?要是被当事人听到会生气——」
紧接在修伊劝诫着旁若无人的少女的用字遗词之后……
仿佛是对妲丽安的发言起了反应似的,蹲在路边的老人突然激烈地咳了起来。
是一位形容枯槁,脸上已浮出老人斑的白发男子。身体弯成「く」字形倒卧在地上,痛苦地不断呻吟着。
本以为是在讽刺着发言失当的修伊两人,但是他痛苦的模样明显不是在作戏。呼吸十分不规则且微弱,意识似乎也很混乱。
然而,城中居民对老人的反应却十分冷淡。
仿佛看着坏掉的玩具般,他们以冷漠双眸瞥了痛苦的男子一眼后,话也不问一句地就这么迳自离去。直到方才都还对修伊两人的友好态度,好像是骗人的一样。
对这异样的情况感到困惑,修伊愣愣地呆伫原地。
而他背后却突然袭来一阵冲击,某人粗鲁地把修伊撞开。
「库诺先生!」
推开修伊两人飞奔至老人身边的,是一个身穿修道服的年轻女孩。
给人和善印象的下垂眼眸是明亮的灰色。从胡乱披着的头巾之间可窥见她美丽的金发。她是在机场向妲丽安扔出雪球的那位修女。
「你没事吧……库诺先生?」
她挨近了倒卧在地的老人,在他的耳畔呼唤道。
她和此城中所见的其他修女,不单只是修道服设计的差别,给人的感觉也有着明显的不同。以修女来说感情特别丰富,表情亦不会令人感到不自然。
「你是……之前那个……」
「该死的!你们在干什么啊!」
她以修女不应该说的词汇,对修伊两人怒吼着。那说法简直就像是老人如此痛苦是修伊两人所造成似的。
「不……我们并没有……」
修伊婉转地反驳着,但是……
「我要把这个人带到我们教堂去。这个你拿着。」
她完全不打算听修伊所说,自顾自地这么说着,将手里的购物篮塞到身旁的妲丽安手上。
「呣……」
虽然妲丽安露出了抗议的神情,修女却完全不见在意的神色。购物篮中装有面包及水果,还有大量的绷带和医药用品。
「你去背库诺先生!快点!」
「啊,好的……」
被她的魄力所慑,修伊背起失去意识的老人。修女一边帮着修伊,一边担心地抚着老人的背。看着这一幕的修伊「哎啊」地挑高了眉。她手中并没有那本红色封面的抄本。
「你的教堂在哪里?」
瘫软的老人身体意外地重。或许因为山上空气较为稀薄,疲劳感比平时感觉更加强烈。修伊稍稍喘着气,对走在前方的修女问道。
「那边,城郊的岩场那边。」
她平静地说完后,指了指陡峭斜坡的方向。
「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修伊目瞠口呆地反问道。
「接待我们的修道院比较近。带他去那里比较——」
「我觉得那是白费工夫。」
灰眸修女打断了修伊的话,摇了摇头。修伊收紧了眉头。
「为什么?」
「这个人就是被修道院弃之不顾,才会倒在那种地方的。」
「被弃之不顾……?」
怎么回事?修伊板起面孔看着她。
「你不是修道院的人?」
「不是呢。」
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过,你这身修道服和肖像画上的艾娃修女所穿的一模一样……」
「艾米莉亚。」
「咦?」
「艾米莉亚·吉塞拉。这是我的名字。你们呢?」
她转头看向两人间道。
「修·安索尼·迪斯瓦特……叫我修伊就好。她是妲丽安。」
「哼!」地点了点头后,艾米莉亚略带怒气地瞪着修伊两人。
「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城市呢?我都警告过你们了。」
「……那是警告?」
回想起她在机场扔雪球的模样,修伊不禁苦笑。
被强迫拿着购物篮的妲丽安,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似地抿起唇。
「那看起来只像一个性格扭曲的小鬼在找旅客的麻烦而已。」
「呜……什么嘛,把别人的亲切当什么。」
艾米莉亚闹着别扭地鼓起双颊。黑衣少女满是怨怼地凝视着她。
「劈头就扔雪球过来的行为哪里亲切了,下垂眼。」
「和下垂眼无关吧!」
「秃头。」
「就说我不是秃头了!」
语毕,艾米莉亚宛如孩童般跺着脚。
离开城镇中心处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片平缓的牧草斜坡。但是,因为积雪而泥泞不堪的草原上,完全不见放牧的动物。四处裸露着茶色地面,还躺着一些大石块。
「还真是荒芜啊。」
修伊看着贫瘠的牧草地,轻声低语道。
「虽然这一带一直到不久之前,也曾是个风光的牧场呢……」
艾米莉亚寂寞地伏下双眼。
「这和在城中看不到年轻男子一事有关联吗?」
「嗯……男人全被带到山中去了。」
艾米莉亚说着,眼神移向了覆满白雪的山顶。
「山?你是指那间大修道院吗?」
对于修伊的提问,艾米莉亚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在修道院深处,有一个据说埋有发光石头,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矿床。」
「会发光的石头……?」
修伊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从未听说过任何传闻提过这附近的地带出产宝石或贵金属。不过,艾米莉亚也没有撒谎的理由。这荒废殆尽的牧草地及城中的状况,在在都佐证着她所说的话。
「大概在半年之前,修道院院长雇用了大家,让他们在那里工作。一开始本来还没有那么多人的……」
「……为什么修道院开始经营起矿业了?」
不清楚——艾米莉亚摇了摇头。
「大约半年前,有个男子毫无预警地来到此处,以一大笔令人难以置信的金钱买下了矿山的所有权。修道院只不过是协助采集的部分而已。由于赚的钱比起照料羊只来得丰厚许多,所以城里的人全都跑去矿山工作了……畜生!」
她这么说着,粗鲁地踢飞了脚边的小石头。
修伊就这么背着老人,带着几分疑惑歪着头。
「那个男的……什么来头?」
「不知道。」
艾米莉亚挑高了眉毛瞪向修伊。
「是一个身穿白袍的文弱男子喔。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子。」
「……女孩子?」
「对啊。一身奇特打扮和你如出一辙的少女。」
金发修女说着,用手指向拎着购物篮的妲丽安。
妲丽安脸色难看地往修女瞪了回去。
「该不会……」
抚上胸前的锁头,低声自言自语道。
交谈到了一个段落总算是满足了似地,艾米莉亚再度迈出步伐。就这样爬了一会儿的坡道,不久后渐渐可以从正面看见一栋老旧建筑。
「到了喔。那就是我的教堂。」
「……教堂?」
修伊满面疑惑地反问道。妲丽安也不悦地半闭双眼。
「你是不是跟废墟搞错了啊?」
「是教堂啊!不管怎么看都是教堂不是吗!在这一带也颇负盛名喔!」
「硬要说的话……这是野战医院吧。」
修伊用客观的语气说出评价。
艾米莉亚所居住的教堂,实际上和被人弃之不理的废墟相去不远。
饱受风雨摧残的墙已战裂,建筑的屋顶有近乎一半都已崩塌。礼拜堂的门也坏了,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其中有几人以礼拜堂的长椅为床,卷着毛毯沉睡着。手脚瘦得皮包骨,肌肤长满老人斑,是一群和修伊背上男子极为相似的老人们。
「他们是?」
「……被家人和修道院抛弃的病人。」
艾米莉亚悲伤地低语道。
「病人?」
修伊表情一凛。
「这个城里正在流行瘟疫吗?」
「不知道。」
语毕,艾米莉亚望向修伊。
「你背上的库诺先生……看起来像几岁?」
「不是已年过六十的老人吗?」
不是的。她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才三十五岁左右喔,去年还在城中举办的举重大赛得过奖。」
「……骗人的吧?」
修伊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那里的谢林伯格先生也和他同年纪……在他旁边的科勒只有二十几岁。大家都是去矿山工作之后,过不了几个月后就变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以置信啊。」
艾米莉亚对着吁出了一口气的修伊耸了耸盾。
「是吧……我觉得他们的家人,还有大家一定也都是同样的想法。」
「给医生看过了吗?」
没有。艾米莉亚摇了摇头。
「医生不会来的,没有医生会帮被修道院抛弃的人看病的。」
怎么会这样?修伊低声叹道。
「他们是被修道院雇用,在工作地点变成如此的吧?为什么修道院对他们置之不理呢?他们的家人为什么毫无怨言?」
「在这个城里,是不会有人违抗修道院的人们的。」
艾米莉亚说着,表情一暗。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修道士们会引发奇迹。」
「奇迹……!」
修伊猛地抬起了头,他想起来访此城的目的。
山脚村中,所谓修道士们上演的一场奇迹。连手都未触碰却被杀害了的男子——
然后,城中居民对修道士们都抱有一分恐惧。
艾米莉亚会住在这种废墟似的教堂,也许跟那件事并非毫无关联。
「你一个人照顾着这些病人吗?」
妲丽安语中不带感情地问道。
「说是照顾,其实我也什么都办不到。我办得到的只有祈祷,还有陪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而已……」
艾米莉亚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硬是挤出一个笑容。一边确认着睡在礼拜堂中的病人是否平安无事,一边走向被当作厨房使用的祭坛。
「我要泡咖啡。不嫌弃的话要来一杯吗?」
「好啊,谢谢。」
修伊这么说着,将背回来的那位名为库诺的男子横放在长椅上。
虽然男子意识依然尚未回复,但呼吸已经平稳许多。将多余的毛毯包在他身上,修伊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并非对艾米莉亚所说的话有所怀疑,但是这瘦得皮包骨的病人,在半年前还是个三十多岁的强壮男子之类的,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过了一会儿,艾米莉亚端着三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过来。香浓的气味传遍了整个寒冷的礼拜堂。
「……没有点心吗?」
碎碎念地发泄着不满,妲丽安还是将杯子递至嘴边。呼呼地吹了几口气,啜了一口咖啡。
「噗!」
下一秒,妲丽安突然把咖啡喷了出来。她激烈地咳着,拭去眼角浮出的泪水。
「……好难喝……这饮料是什么东西啊?」
「真是失礼呢。」
艾米莉亚遗憾地嘟着嘴。
「是药草咖啡。煎煮药草的根后再冲泡,对养颜美容很不错呢。」
「……原来如此,基本上你也是个修女啊。」
仅仅浅尝一口接过的液体后,修伊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在戒律森严的修道院中,多数禁止真正的咖啡还有酒之类的奢侈品。艾米莉亚的药草咖啡就是代替品吧。
「基本上是什么意思?横看竖看,我都是一个出色的修女吧?」
修伊的话让艾米莉亚发出了不平之鸣。
「横看竖看都只觉得是假扮成修女而已,你这个Cosplay修女。」
妲丽安如字面上所说摆着一张臭脸,语气带着隐约的怨怼断言道。
本以为会出言反驳的艾米莉亚,却意外温驯地伏下双眼。
「……果然……是这样吗?我以前也很常被姐姐责备自觉不足。」
「姐姐?」
修伊狐疑地问道。然而,艾米莉亚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背库诺先生过来……不过,已经够了。不要跟修道院的人扯上关系,尽早离开这个小镇吧。」
艾米莉亚对两人表示关心地说完后,缓缓露出微笑。
修伊耿耿于怀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躺在礼拜堂里的病人们。
「你知道他们病症的成因吗?妲丽安。」
黑衣少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脸上仍是一副眺望远方的神情,出神地玩着胸前的锁。
「……妲丽安?」
「我有在听,蠢货。只是在思考一些事而已。」
妲丽安的视线依旧故我,就这么以毒辣语调说道。
修伊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关于你之外的读姬的事?」
「NO。」
黑衣少女沉重地摇了摇头。
「……是带着读姬的男子的事。为什么读姬的钥匙守护者会对矿山之类的感兴趣呢?」
「那个理由搞不好跟他们的病症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是吗?」
原来如此,修伊低声说道,视线移向隔窗望见的雪山。
山腰上满布着大型修道院,在其深处有一座出产「会发光的石头」的矿山。库诺先生及其他病人们都曾在该矿山中工作。那只是个巧合吗?这样的疑问闪过了修伊脑中。
黑衣少女发出嘶嘶声响啜饮着咖啡。
「……真难喝。」
吐出小舌,低声自语着。
5
看来将妲丽安留在教堂中是个正确的选择——
修伊心里这么想着,冻僵的脸颊浮出浅浅苦笑。
被险峻山道及厚厚积雪所阻,前往修道院的路程比想像中更加辛苦。天气虽然还过得去,然而愈近黄昏,气温似乎也大幅的下降了。
纽德沃尔特的大修道院群,是紧贴在岩壁上建造而成的十数幢修道院所组成。相传修行者们定居在此处本就有的天然洞窟一事,就是修道院的起源。
时至今日,修道院四周仍留有几个洞窟,其中一个洞窟似乎被当作通往矿床的坑道来使用。洞窟入口附近设置了大规模的机械,正将挖堀出来的矿石运出。
「这里就是艾米莉亚所说的矿床吗……」
坑道之中,就算只是粗估也有上百个人正在工作。
不过,在这样昏暗的洞窟之中不乏藏身之处。修伊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轻易地来到了坑道的最深处。
被修道院雇用的人们默默地不断工作着。
奇怪的是,坑道之中完全不见负责监视他们的人。明明就未受人指使,那如机械般不断工作的人们模样,不禁让人联想到受制于集团统御的工蚁群。然后,这些矿工们都带着一本红色封面的抄本。
「居然造了这么大的机关,究竟是在挖什么呢?」
修伊就这么带着满脸不悦,靠近了运送着矿石的输送带。
刚刚挖掘出来的原石叩隆叩隆地被轻轻松松运送着。沐浴在换气用竖井上注入的光线,原石裂缝绽放着鲜艳的黄绿色光芒。
那是任何宝石所没有的光芒。
「会发光的石头啊……」
回想起艾米莉亚的话,修伊低语道。
就在这之后,他的头上传来带着笑意的稳重声音:
「不要太靠近比较好喔——」
这突如其来的警告让修伊停下了动作。
往上仰起头,跟一个从检查用通道栏杆探出身子的男子对上了眼。
那是有着中性容貌的美男子,纤瘦的肩上披了一件像医生的白袍。
「时间短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对吧。」
语毕,男子看似愉悦地眯起双眼。
「……你是?」
修伊语调僵硬地问道。男子优雅地勾起唇瓣。
「虽然我的名字不值一提,不过——认识的人都叫我教授。」
「……教授?」
修伊的低语让白衣男子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即使这只不过是他自己认为的,但感觉上「教授」这称呼确实很适合该位美男子。显而易见他并非纽德沃尔特的居民,当然看起来也不像修道士。
「跟修道院买下了矿山所有权的就是你?」
修伊小心翼翼地摆好架势问道。教授爽快地点了点头。
「这一带的地层是由花岗岩构成的。内部包含了铀和镭元素。其中特别容易溶于水的放射性元素溶进了流动于地层中的地下水之中,不久后全蓄积在同一地方,浓度十分高而产生了放射性元素的矿床——」
「放射性元素?用在夜光涂料上的那玩意儿?」
回想起那散发黄绿色光芒的矿石,修伊叹道。用于夜间飞行的战斗机仪表板上,亦使用蕴含了放射性物质的自然发光涂料。那矿石的光辉确实与夜光涂料的光芒极为相似。
「是的。说到这个,你曾是一名飞行员对吧,修·安索尼·迪斯瓦特大人。」
语毕,教授笑靥如花。修伊无声地咬着牙。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这城中说过的话,我几乎都一清二楚。」
教授语带玄机地说道:
「虽然专业研究员似乎还没有发现,但是强烈的放射线是会对人体造成危害的。特别是人体一旦吸收了放射性物质体更是危险。会导致呕吐、腹泻、掉发及红斑,不久后会因为免疫力低落致死——」
「什么……」
修伊胆战心惊地呻吟道。
教授口中所说的症状,和在艾米莉亚的教堂中见到的老人们的样子一模一样。
「难不成城中的病人症状,就是因为在矿山工作时吸收了放射性物质吗?」
「虽然我有跟他们特别再三强调过,工作时要注意安全……看起来并没有传达得很好呢。」
教授说完之后,摇了摇头。表情就好似在谈论为了实验杀死白老鼠的医学系学生。修伊双眸之中浮现了愤怒的神色。
「……这些知识是你从幻书中得知的吗……?」
「不是的。这是『尚未记载于任何幻书』的知识。」
教授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得意。
「我们的目的和你们不一样。创造出前无古人的崭新幻书才是我们的愿望。」
「……新的书?」
修伊愣然反问道。教授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的。培育幻书之卵——幻稿,我们会创造出新的幻书。这次也是为了那个目的所进行的实验喔。」
怎么可能?修伊的拳头一颤。
「……修道院的人所引发的『奇迹』也是所谓幻稿的力量吗?」
「你不觉得这非常吸引人吗?」
教授似乎想岔开话题似地,反倒问起了修伊。
「所谓人类是孤独的生物。和他人心灵相通之类是不可能的……但是,就算能对彼此有深入的了解,他们的孤独就会因此消弭吗?假设两个自我能够完全合而为一,那不就和独自一人是相同的道理?」
注意到教授话中的意思,修伊感觉全身的血液怱地冰凉了。
人们都想利用幻书的知识来实现自己的欲望。
追求爱情、逃离恐惧、治愈悲伤、填补心灵缺慽。
几乎能够扭曲世界境界线的那份强烈的意志——
就连这些,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个观察对象罢了。男子所说的即是此意。
「那就是……你的实验吗?教授。」
修伊声音嘶哑地逼问道。
「对啊,『这个』是实验喔。」
教授愉悦地高声笑道。
「跟幻书扯上关系这回事,也就是意味着得直接面对人们赤裸裸的欲望。不过,在那之前,你应该先和自己好好地面对面一番呢。」
不断闷声笑着的白衣男子身后,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翠绿发丝及白皙肌肤,似鲜血般的深红衣饰。
还有一个开有钥匙孔的金属眼罩覆于她的左眼之上——
[插图]
「你是……?」
被红衣少女吸引了目光
,修伊被冻结似地无法动弹。
教授唇边的笑容忽地消失了。
他以空洞般的虚无双眸看着修伊。
「你存在的意义为何?迪斯瓦特大人。你为什么会与她一起呢?黑之读姬的钥匙守护者啊——?」
面对教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修伊一句也答不出来。
红衣少女仿佛看着什么珍禽异兽似地视线停留在修伊身上一会儿。不过,不久似乎就腻了,手拉下右眼的下眼睑做了个鬼脸,嘲笑似地吐出舌头。
接着,两人的身影便这样消失在黑暗之中。
被遗留在昏暗的坑道里,修伊独自呆伫原地。
他紧握的右手中响起低沉的磨擦声。
6
艾米莉亚修女爬上几乎半塌的教堂屋顶。手中所握的是铲雪用的铲子,她正忙着将雪拨落。
潮湿变硬的雪块很重,在不好立足的屋顶上除雪是颇辛苦的重度劳动。
总算是除去一半面积的雪的时候,她筋疲力尽瘫软着,往屋顶下方求助。
「呐,妲丽安……我说妲丽安啊,一下子就好,来帮帮忙吧。」
「嗯,我拒绝。」
黑衣少女的回答十分简短。她占着唯一仅有的火炉前,默默地阅读着。「啪啦」地翻过一页。
「为什么我非得在这种冷死人不偿命的寒冷之中,去做那样的身体劳动工作?下垂眼。我可是很忙的。」
「从刚刚到现在不就只有在看书吗……去你的(holy shit)!」
艾米莉亚以指尖玩着积雪,闹别扭似地口出恶言。无视于艾米莉亚的不满,妲丽安在一张便条纸大小的纸上振笔疾书写下了东西。
「写好了。」
妲丽安说完,「砰」一声阖上了正在看的书。
艾米莉亚像被引起了兴趣似地,从屋顶的空洞处望着妲丽安手边。
「那是什么?」
「止痛药的配方。」
说完后,妲丽安瞥了一眼躺在礼拜堂中的人们。
「只要有这一带采集得到的药草及树根就可以调配而成,所以剩下的就靠你在地面爬来爬去把材料收集来就好了。虽然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
「止痛药……」
艾米莉亚睁大着她那略微下垂的双眼看着妲丽安。
如果能以药草调配出止痛剂,便能够缓和被医生及家人放弃的病人们的痛楚。她也注意到了,仅只如此也应能成为他们的救赎。
「好厉害喔……妲丽安!谢谢……哇啊!」
艾米莉亚兴奋地一股脑儿站了起来,脚边因为附着在屋顶上的积雪一滑,失去了平衡。她就这么带着脚边的雪块,顺势从屋顶的破洞掉进了礼拜堂。
妲丽安就在她的正下方。
被卷进了如同雪崩般掉落下来的雪,她们无计可施地被活埋了。
「好痛痛痛痛……」
「你这个冒牌修女真是……」
总算是从雪堆巾爬厂出来,妲丽安摸着臀部,眼眸半闭地瞪着哀哀叫的艾米莉亚。艾米莉亚虽然一边叫痛,但脸上却又带着几分愉悦。
此时,礼拜堂入口处传来声音。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望着她们满身是雪倒卧在地的这副模样,修伊露出错愕的表情。他刚结束矿山的调查回来了。
「啊,修伊。欢迎回来。」
「有得到什么情报吗?」
拍着身上的雪站了起来,艾米莉亚和妲丽安异口同声地问道。
「嗯,不多就是了。」
修伊说着说着,怱地露出具有攻击性的表情。拉开飞行服上衣,摆出随时可拔枪的姿势。
「……对了,你们身后那群家伙是什么人?」
「后面?」
艾米莉亚露出愣住的表情,回头看向身后,接着倒抽了一口气。
礼拜堂内部的阴影处,站着一群身穿长至脚踝的长袍的男子。是年轻的男性修道士,人数共七人。全员的左手都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抄本。
「你们是……修道院的……」
他们亲昵地看着颤声往后退去的艾米莉亚。
「原来你在这里啊,艾米莉亚修女。」
其中一位修道士温柔地唤道。
「艾娃修女正在等您。请您带着那本书回去吧。」
「……!」
艾米莉亚怯生生地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向后再退了一步。
「书……?」
「他们在说什么?艾米莉亚。」
妲丽安和修伊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艾米莉亚只是猛烈地摇着头。
修道士们朝着修伊一行人缓缓地靠近。虽然脸上依然带着笑,周身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压迫感。七位修道士全都是一号表情,就连一致迈出的步伐及呼吸的频率都毫无紊乱。
「这件事和您们无关,迪斯瓦特大人,以及黑之读姬。」
修道士们同声宣布道。
「你们也知道这个名字啊……」
修伊为了保护妲丽安挺身而出。
不断向后退的艾米莉亚忽地察觉到了什么似地停下了脚步。包着毛毯无法动弹的病人们就在她身后。
「原来是放不下该处的病人们啊,艾米莉亚修女。」
仿佛现在才注意到病人的存在似地,其中一位修道士挑眉。
「不过,您不用担心。现在立刻以我们之手奉上慈悲——」
另一位修道士冷冷地低头看着病人,将右手放置于携带着的抄本封面上。
注意到他的行为,艾米莉亚表情一僵。
「——住手!」
她的惨叫声回荡着。
但是,修道士的行动却快了一步。
蓝白色的闪电包围翻开抄本的修道士全身。他便如此对横躺在地的病人伸出右手。其指尖放出的是闪电。
耀眼的闪光染上修伊的视野,闪电击向病人的身体。
「畜生!」
艾米莉亚抱头大喊道。
修伊飞奔到被闪电击中的男子身旁。接着,反射性地仰起头来。
原本就已油尽灯枯的男子完全无法承受落雷的冲击。他睁大着一双混浊的双眼,已命丧黄泉。
「你做了什么?」
修伊对修道士尖声大喊。阖上抄本后,修道士温和地微笑。
「这是奇迹。」
「……你说这是奇迹?这玩意儿就是……?」
修伊立刻将手伸进上衣怀中。但是修道士还是微笑不绝。
「你打算拔枪对吧。」
「唔……!」
被猜中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修伊讶异地停下动作。其他的修道士也接二连三地开口说道:
「军用左轮手枪……」
「有六发子弹吗……」
「如果对手是我们全部的人……我觉得你无法打倒我们喔……」
「……预知未来……不,是读了我的心吗?」
想法被预先看穿的修伊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瞪着修道士们。
由于不清楚他们的能力真面目为何,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招架。若修道士们真的能够读修伊的心,即使开了枪,也有很高的可能会被避开。
不,也许他们一开始就看穿了修伊并不会真的开枪——
「你已经了解,在我们的信仰所创造的奇迹面前,抵抗是无用的了吗?」
修道士们的手一直放在抄本上问道。
并非胜骄,亦无威吓之意,仅仅是平淡的语气。
「能否请您跟我们走呢?艾米莉亚大人。」
艾米莉亚听了修道士的话后,无力地点了点头。她一拿起随意摆放着的购物篮,从以布覆盖的篮底取出一本书。
一本镶黄铜边,丝绒封面的古老圣经。
一见此书,妲丽安「唔」地低叹一声。
艾米莉亚就这么抱着圣经走向修道士们。
修道士们看见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其中一人悄悄地抚上了身旁的一根教堂中的柱子。
「那么,也将慈悲献给剩下的各位……」
不好了,修伊啐了一声。然而,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仿佛受到激烈冲击一般,教堂建筑全体震荡了起来,本就即将崩塌的屋顶不消一秒便完全坍塌了。伴随着满覆屋顶的雪,无数的瓦砾从修伊一行头上掉落。
艾米莉亚的悲鸣被建筑倒场的声音所掩,只留下一片沉默。
7
倒塌的教堂遗址。全身上下都是雪和灰尘的黑衣少女,像猫儿般地扭动着从职裂的墙壁缝隙爬出来,紧接在后的是个身穿飞行服的青年。
「……还好教会本来就有够破烂。」
拍落身上的灰尘,黑衣少女叹了口气。
艾米莉亚的老旧教堂现已完全倒塌,成了一堆瓦砾山。
不过,原本就和废屋没什么两样的教堂建筑到处都是空隙,地板上也有一个很大的破洞。修伊他们快速地从该处躲入地板之下才能逃过一劫。
如果这是幢一般建筑,要不就是被瓦砾压成烂泥,要不就是被活埋而葬身此
处了。
「真惊人啊……所谓的奇迹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可以随意使用了?」
夹杂着几声叹息,修伊望着已遭破坏的教堂,厌烦地低语道。
只不过以手轻触就能使得教堂倒塌——
事情至此,看来修道士们所说的奇迹一词也不见得是谎言。
「先不管那个,我很在意那个下垂眼拿着的那本书。」
妲丽安默默地噘起了嘴说着。或许是对于艾米莉亚竟然瞒着她偷偷藏着一本书而感到不满吧。
「就算那本是幻书,拥有那种程度的力量的修道士们,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要那本书呢?」
「这个嘛……」
修伊似乎被什么所困惑地摇了摇头。妲丽安发现他的样子跟平常有些不同,带着几许怒气的眼神移到了他身上。
「一息尚存的就只剩下他了啊……」
修伊再度打起精神似地耸了耸肩,接着环视着倒塌的教堂。
被放置在礼拜堂中的病人存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人。即是那位被修伊背来此处,名为库诺的男子。恰巧较大的瓦砾并未掉落在他所躺的地方。
其他人被掉落的屋顶及梁柱所压,皆已断了气。当时那样的情况,修伊两人也实在是爱莫能助。
活下来的库诺亦并非毫发无伤。全身上下都是数不清的细小沙砾,身体各处都在出血,右脚似乎也骨折。或许还伤到了内脏,他咳嗽时呼出来的气息中带着几丝鲜血。
「总之快点带他到城里去吧。在这里连急救都没办法……」
修伊飞奔至他身旁。此时,库诺抬起他那如同瘦弱老人般的脸,用他那干涸双唇颤声说道:
「不用管我了……」
「库诺先生?意识已经恢复了吗?」
库诺先生看着惊讶的修伊,嘴角抽搐着,也许是想对他微笑。
「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心知肚明。不管怎样我是不可能会得救的吧……?」
语毕,库诺开始激烈地咳了起来。妲丽安轻轻地用绷带拭去从他唇中流出的鲜血。肮脏的绷带团立刻染上了美丽的红色。
「但是……」
修伊抱起身受重伤的病人。此次,库诺对修伊露出了一个切切实实的微笑。
「是圣经……」
「咦?」
「被修道院那群人叫做《连结之书》的那本书……修士们、信徒们,大家都被以那本书连结在一起。那些家伙并没有个人意志。他们每个人所见、所感觉、所思考的,以及知识和经验……这些全都集合成为了一个人格。」
「……修道士和信徒们……连结在一起?」
修伊连呼吸也忘了,无力地叹道。回想起来,先前遇到的修道院相关人士全都知道修伊两人的名字——如同被连结起来的机器般的行为举止。
「原来是这么回事。」
妲丽安语调中不带任何感情。
「只要同时让几千人的大脑并列运作,就可能做出一般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大规模计算。提前看穿对方的想法,推算出建筑物的构造及固有的振动频率,接着只需轻触柱子就能把建筑物破坏掉——」
「这就是修道士们所引发的奇迹真相吗……」
把人脑当成单纯的零件(chip)使用,将其连结而创造出回路(circuit)。假设真的是如此,那么就连圣人的奇迹也是可以模拟演算出来的吧。也就是经由压倒性的演算能力所创造出来的人工奇迹。
然后以电子信号在人类的脑中传达讯息。
将那微小的电子信号串联起来增幅之后,便能够创出强大的电流。这便是那个打雷的真相吧。
妲丽安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那些家伙手中的红色抄本八成就是构成这个网络的终端机吧。抄本分开一本一本时是毫无意义的。当它成为一个群体时才会呈现出幻书的完成体……难怪不管怎么调查抄本也是毫无所获。」
「操纵着连结的幻书吗……」
「YES……但是就我所知,人类史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幻书。」
「不存在?」
妲丽安口中困惑的话语让修伊表情一僵。
「原来如此……那男的口中的实验就是指这个啊……」
「实验?」
「那家伙说他的目的是创造出新的幻书。为此培育着幻稿。」
「幻稿……尚不存于世的幻书之卵吗……」
似乎对这句话有什么头绪,妲丽安不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修伊厌烦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棘手了。就算从修道士们手上夺走一、两本书,也是于事无补——」
「虽然我听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
库诺关心地抬头望向修伊两人,微弱地摇了摇头。
「你们还是放弃吧……不要跟修道院扯上关系。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了。不只是书而已。对那群人来说,修道士同伴们也只不过是可以被取代的零件罢了。就像蛇的鳞片一样。只要受伤或是没了用处,就会像我一样……被单方面地淘汰。」
「是吗……你也是……」
修伊看着库诺叹道。
濒死的病人扭曲着浮现老人斑的脸,自嘲似地笑了。
「在矿山工作的人们都一样……想和大家做一样的事、不想被丢下、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就在思考着这些的同时,就被那本可恨的书夺去意识,回过神来已经是这样残破不堪的身体,还被丢了出来。但是呢……」
话说到一半,库诺开始激烈地咳了起来。咳出了大血块,像是发病似地全身痉挛。
「我说……小姐。一下子就好……可以请你握住我的手吗?」
库诺对着虚无的空中伸出了颤抖的手。
「YES……」
少女覆着冰冷手甲的小手包住了他那如枯枝般的手。
接着,黑衣少女露出美丽的微笑。库诺见状满足地闭上双眼。
「感觉真好……人生的最后一程有人相伴……再也不是……孤独一人……」
他最后的话已语不成调。库诺全身失去了力气,在那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黑衣少女就这么一直紧握着已经断气的病人的手。
而此时的她只是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走吧,妲丽安。得去帮帮艾米莉亚……」
修伊将名为库诺的男子尸骸打横摆好后,开口说道。
「我知道。」
妲丽安也点头站了起来。接着,她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而停下了动作。
她在遭破坏的教堂地板之下,窥见被隐藏起来的地下墓场。
那是个岩壁裸露的小房间。说到底,这个教会本身就建造于埋葬死者的天然洞穴之上的吧。
被埋葬的尸体几乎都在土中而看不见。
唯有一具较新的白骨尸骸,就这么穿戴着衣物被置之不理。
「这是……」
修伊看着那具尸体,茫然低语道。
那是一具身穿纯白法衣的修女尸体,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
与艾米莉亚所拥有的相同的大型十字架——
修伊的唇中逸出绝望之声。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艾米莉亚……」
太阳已西沉入山中,四周一片黑暗。
再度开始降下的雪花将废墟掩埋在一片白色之中。
8
纽德沃尔特修道院中的广阔礼拜堂之中,庄严的歌声不曾间断。
是圣经诗篇的咏唱声。
正在咏唱的人是聚集在礼拜堂中的修道士们,亦可见修女及一般信徒。人数超过上百人,加上挤不进礼拜堂中的人,少说也有一千人以上吧。
从祭坛上俯瞰着他们的,是一位身穿白色法衣的年轻女修道院长——
然后,她身旁站着被唤为教授的美男子及红衣少女。
「原典(original)终于回来了吗?蠢死了,居然让人白等这么久。」
望着修道院长手里的圣经,拉洁爱尔错愕地说道。
「真是失礼了,红之读姬。」
被称为艾娃修女的修道院长跪在她面前微笑着。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的祈祷便能上达天听。我们的同胞、持有抄本的所有信徒的意识都能合而为一——误解、纠纷、争执都会被消除。总有一天,此城中……不,全世界的人们都会经由《连结之书》成为一体,然后永远地从所谓孤独的苦恼中解脱吧。」
如同在回应艾娃的话似的,人们的咏唱声又更加宏亮了几分。仿佛广大的修道院群的所有修道院都因欢喜而微幅震荡着似的。
「住手。」
下一秒,祭坛前响起了细微的悲鸣。
虽然与艾娃的声音相同,但其中所包含的感情却判若两人。是艾米莉亚的声音。
「求求你,停手吧,艾娃修女!这不是真正的幸福。这样根本就没有办法互相理解!」
「请安静,艾米莉亚修女。」
艾娃的唇中编织着严厉的责备。
「我们已经和以前不一
样了。不会再重蹈当时的覆辙了。我与你这次一定可以完全地结合为一体的!」
「不是这样的。你还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吗——姐姐!」
听到两人激烈的争吵,红衣少女拉洁爱尔嘲笑般地吁出一口气。
「蠢毙了、蠢~毙了。哪个都好,动作快点。」
「依您所言,红之读姬。」
艾娃将手置于身上所带着的那本黄铜镶框的圣经。
「不可以,艾娃!姐姐!」
艾米莉亚悲恸地大声喊叫着。
诗篇的咏唱——突然中断了。
「你们在做什么啊。来吧,快继续朗读啊!」
艾娃烦躁地大叫起来。然而,信徒们却毫无反应。
在仿佛时间冻结住的寂静之中,聚集在礼拜堂里的信徒们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一对年轻男女走在这条被让出来的道路上。
是身着飞行服的青年及黑衣少女——
「把艾米莉亚带回来……果然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修伊的声音在礼拜堂中响起。
「在《连结之书》中存在着一个作为网路中心的节点……也就是原典(original)。一本像女王蜂一样率领着抄本一样的原典。你就是那本真正的《连结之书》的读者啊。」
「黑之读姬的钥匙守护者……」
艾娃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们怎么能来到这里?这个礼拜堂明明就被数千个信徒的『眼』所监视着啊……」
修伊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迈步走向祭坛前方后停下脚步。
他的正前方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美男子。
「啊,又见面了呢。迪斯瓦特大人。」
教授这么说着,看似愉悦地眯起双眼。红衣少女也在他身边。见状,修伊咬着下唇。
「教授。你果然也是读姬的钥匙守护者啊……」
「钥匙守护者……?这个嘛,是吗?」
修伊的话让教授笑了。一个读不到感情,停留在唇边的微笑。
宛如诱惑了最初的人类的蛇一样——
「蠢毙了。可以不要把你这家伙和教授混为一谈吗?」
红衣少女发出尖锐的大笑声。她当修伊是笨蛋似地瞪着他,接着以那宝石般的绿眸看向妲丽安。
「话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居然还能动啊?明明就只是个破人偶,」
回望着以黄金护具指向自己的拉洁爱尔,妲丽安高傲地露出冷笑。
「你还不是一样,还是这么不知羞耻的在外走动吗?小鬼头。尿床的习惯已经改掉了吗?」
「我才没有那种习惯哩!你这洗衣板!蠢~毙了,你这笨蛋!」
「没道理我要被你这笨蛋说是笨蛋,便宜货。」
「谁是便宜货啊!」
两位读姬露出白牙互相瞪着彼此。无视于她们两位,修伊看着身穿修道院长法衣的女孩。
[插图]
「停手吧,艾米莉亚……把那本书交给我。」
「艾米莉亚?你在说什么啊?我是艾娃修女。这座修道院的院长。」
灰眸修女困惑地瞪着修伊。
修伊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在你居住的那间教堂地下,找到了真正的艾娃修女的尸体。」
他如此说完后,从飞行服的口袋中取出一个镶着石头的大型十字架,和眼前这位修女身上所戴的一模一样。
不过,修伊所取出的十字架背面刻着它原本主人的名字。
艾娃·吉塞拉——
那即是埋于该教堂地下的那具尸体的名字。
「怎么会……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连结之书》并非这座修道院流传下来的物品。而是在那间城郊的小教堂的物品。然后,你们过去是那间教堂的孩子。」
修伊的话让修女的肩膀大幅颤抖着。她的眸中浮现了近似恐惧的情感。
「几年前,你们姐妹两人启动了《连结之书》。本来你们两人的意识应该会完全融合,共享一个人格。但是,当时却失败了。」
「…………」
「当未完成的幻书《连结之书》失控了,妹妹单方面地将姐姐的人格吸收到自己体内。接着,被夺去人格的姐姐便撒手人寰了……你还想再重演一次当时的悲剧吗,艾米莉亚?」
「不会的。我们不会再失败了。我自己(Eva)和我自己(Emilie)这一次一定能——」
「你们被那边的便宜货给骗了。」
妲丽安面无表情地接下去说道。谁是便宜货啊!拉洁爱尔愤怒地大喊。
「回想一下。你们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被选为修道院长呢?说到底,你们真的是这个修道院的人吗?你们只是为了《连结之书》的实验,才会被带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闭嘴!」
艾米莉亚=艾娃发出怒吼。翻开紧握的圣经,命令信徒们:
「修道士们啊!以信仰和奇迹来毁灭他们吧!」
「上啊!」红衣少女不负责任地喊道。
如果在场的数百个信徒同时袭击而来,修伊他们就连一秒也挡不住吧。就算是使用幻书,对方人数这么多也是难以抗衡。再说他们还有《连结之书》所创造而出的「奇迹」。不管是多么神机妙策,对上了超越人类智慧的演算能力,可不觉得他们会胜出。
然而,妲丽安冷冷睥睨着拉洁爱尔一行。
然后以如同朗读圣经般的庄严语调悄悄低声说道——
「回答『人活着不是单靠「炸面包」,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语。』」
仿佛这句细语成了某种契机似地,聚集在礼拜堂的信徒们突然动摇起来。然后喧闹声有如浪潮般扩散开来。
「人活着不是单靠炸面包……」
「单靠炸面包……」
「靠炸面包……」
「炸面包……炸……」
「面包炸面包炸炸炸炸面面面面面面面面面面……!」
「好想……吃。」
「好想吃……好想吃……炸面包。」
聚集在礼拜堂中的数百位信徒同时复述着妲丽安的话。
他们脸上都浮现着同样的陶醉表情。像是口中吃着撒满砂糖的甜食般的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
艾米莉亚=艾娃混乱地叹道。她还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用的。你的话已经无法传递给他们。」
修伊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怯生生地站在原地不动的她。艾米莉亚=艾娃唔地倒抽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们对我的同胞做了什么事——?」
「我请你们其中一位修道士同仁读了这本书。」
语毕,修伊从怀中取出了一本羊皮纸做成的薄书。
看见那本书的教授「喔~」地佩服似的睁大了双眼。
「《刻印之书》……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那是什么玩意儿。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教授。」
抬头看着他愉悦的笑容,红衣少女不悦地问道。
「那本书是古代的王向使者传达敕命时使用的幻书。在完成被该书刻划于意识之中的敕命之前,一概不接受其他的命令。为了让它绝对无法背叛——」
「所以呢?就算这样洗脑了其中一个修道士——」
话说到一半,拉洁爱尔低叹。
修伊以《刻印之书》只对一人下达命令。然而,此人经由《连结之书》和身处此处的所有人共享一个意识。
「由《刻印之书》下达的命令透过《连结之书》的网路感染了所有人。就像病原体的蔓延一样呢。直到妲丽安解除命令为止,现在的他们已无法思考除了炸面包以外的事——」
「怎么会……我们的信仰……竟然会因为这种事……」
艾米莉亚=艾娃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只有身为原典读者的她未受到《刻印之书》的影响。但是突然失去了《连结之书》的网路,令她动摇不已。因为幻稿的支配力也减弱了。
「就算不能互相理解也没关系。」
修伊对着她说道。
「没必要合而为一。即使聚集再多有着相同际遇的人们,填补彼此的缺陷,依然无法逃离孤独的。接受和自己不同的其他人们的存在,在彼此伤害之中去感受对方的存在吧——艾娃修女!不,艾米莉亚!」
「呜……不是的……我是……该死的!不对,我是……」
她双手抱头,当场跪倒在地。头巾掉落,露出丰厚的金发。手上的圣经掉落在地,封面「砰」地一声阖上了。
拉洁爱尔见状「啧」地啐了一声,瞪着修伊。
「什么玩意儿,自以为了不起。蠢~毙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语毕,她踩上了掉落在地的圣经。
「拜你之赐,好不容易的卵也没办法完全变成幻书了。你要怎么赔我!」
发出「叽」声的拉洁爱尔身旁,白衣男子耸了耸肩。
「唉唉……真可阶。只差一点点,必要的算式应该就会完成了…
…」
「算式……那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吗……」
从正前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教授,修伊问道。教授笑得十分美丽。
「只要让核分裂物质的原子核吸收高速中子,让原子核分裂,此时因为质量损失便会产生庞大的能量。为了能够控制它所需的算式。」
「……核分裂?」
「尚未存于世」的这个词汇,让修伊感到非常困惑。
「是一股能够照亮大都会的夜晚,也能在瞬间夺去数千、数万人生命的强大力量。只要得到这股力量,便能再度复兴被那可恨的败战条约夺走军备的我的帝国了……好吧,算了。因为这次我也十分地愉快。」
微笑不绝的白衣男子伸出右手。手中握着一把黄金钥匙。
「那把钥匙……!」
修伊表情一僵。教授再度面向红衣少女。
「红之读姬拉洁爱尔啊……吾之所问,汝为人乎(I ask of thee Art thou mankind)?」
该钥匙插入了少女覆着眼罩的左眼。
『否……吾乃天。悲叹之天!』
少女口中流泄出震耳欲聋的尖叫。那叫声不久后化为笑声——令人感到疯狂的大笑声。覆于她左眼的眼罩被解开,露出了无法射出任何光芒,有如黑洞般的瞳眸。
「等一下,教授——!」
修伊拔出手枪对准了白衣男子背后。此时,修伊身后传来了新的悲鸣。声音的主人是身穿法衣的修女。倒卧在地的艾米莉亚=艾娃脸部扭曲,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艾米莉亚?发生了什么事,妲丽安?」
「这是集合自我的逆流。」
妲丽安压低声音说。
「这就是将脑部连结,获得庞大的演算能力的代价……因为《连结之书》的力量消失了,所以构成网路的数千人份的自我和记忆一口气袭向身为读者的她。」
「要怎么办才好,妲丽安?」
修伊收起手枪,露出焦急的神情。
拉洁爱尔和教授已不见踪影。想必是利用从「拉洁爱尔的书架」取出的幻书,使用了空间移动的魔法吧。要追上他们已经是不可能了,而且现在更重要的是帮助艾米莉亚。
「这么下去艾米莉亚的大脑会撑不住的……她的身体也……」
蹲在地上的艾米莉亚全身上下部被蓝白色闪电所包围。经由《连结之书》增幅的活体电流失控了。由于自身产生的电流使得她全身痉挛,开始散发一股肉烧焦的恶臭味。
痛苦的不只是艾米莉亚。
聚集在礼拜堂里的信徒们也都同样地压住自己的头,发出了痛苦的声音。艾米莉亚的痛苦经由不稳定的网路也流传到他们身上去了。
「只要节点消失的话,信徒们也就能从网路解脱。」
「网路的中心……是在说艾米莉亚吗?」
修伊愣愣地看着失去表情的黑衣少女叹道。
「本来吸取了复数人格姐妹的精神,已和《连结之书》产生的集合自我一体化了。只要她存在,网路便不会消失。」
「但是……」
修伊狠狠地晈着牙。眼前这位修女已非艾米莉亚,也不是艾娃了——但同时却也是她们两位。只要她们两个活着,此修道院的人们就会一直痛苦下去直至死亡。
「已经够了……我没事……的。」
对着踌躇的修伊和妲丽安,全身被闪电所包围的修女笑了笑。
那就是过去自称艾米莉亚的少女的表情。
像孩童般丢掷雪球、独自一人照顾病人、喝着咖啡露出微笑的孩子气修女的表情。
「杀了我吧……不然,连结着的人们也会……」
艾米莉亚如此说着,闭上双眼。现在应被强烈的痛楚所折磨的她,模样显得十分弱势、令人惨不忍睹,但是却也带着几分高贵及安稳。
「——修伊,我赐予你开门的权利。」
妲丽安以澄澈美声诉说道。
指尖移向黑衣领子,少女将上衣大大拉开至胸口。
露出了有着纤细锁骨的白嫩肌肤。
嵌在妲丽安胸口的是个粗糙的陈旧大锁,被黑色皮革项圈及银色锁链所缚,就埋在她平坦胸口的正中央。
「…………」
修伊紧紧握住手中镶着红宝石的黄金钥匙。
钥匙上刻有古代的文字。
修伊念出钥匙上的文字。
仿佛对着公主宣誓的骑士一般,又像是正唱诵着咒文的魔法师——
「吾之所问,汝为人乎(I ask of thee Art thou mankind)?」
回应他的呼唤,妲丽安如此回答。声音宛若经年累月的器物一般粗哑。
『否,我乃天——我乃壶中之天!』
黄金钥匙插入了妲丽安的胸口,她唇中逸出苦闷之声。
胸前大锁如城门般左右敞开。其内部所隐藏的是一个空洞,少女的胸口上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被炫目的光之漩涡所包围的空洞,仿佛延续至她纤细的身体深处。
修伊由少女的背后将手伸入空洞,取出了一本书。
一本为了消灭曾被唤为艾米莉亚的女孩的幻书——
「对不起喔,妲丽安……我们太寂寞了……我们很怕姐妹之间会有人先死,到最后又变成独自一人……我们……讨厌寂寞……」
艾米莉亚微笑着对黑衣少女说出心底的话。
「我……答应你。」
妲丽安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艾米莉亚,淡淡地说道。声音中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不会忘记你的。直到永远也绝不会……」
艾米莉亚开心地笑了。
「谢谢你。」
接着,修伊悄悄地翻开了幻书封面。
9
那个小城位于披着雪冠的美丽山岳的山脚处。
约莫两个月之前,因为一件有些怪异的事件而成为话题的城市——附近修道院的人及居民,超过一千人以上同时失去了这半年来的记忆——这么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件。
事件带来的混乱,事发后的一个星期之内基本上都已平静下来。现在也几乎没有人会刻意提起这件事。
冬末——
这个高海拔的地区,也渐渐有了融雪的迹象。
就在这样的某日,两位奇特的旅客乘着小型复叶机来访这个城市。
是一位身穿飞行服的青年,和奇妙的黑衣少女。
他们从机场直接往位于山腰的一间修道院建筑前进。少女咒骂着泥泞的路面,一走上山路,某样东西忽地砸向她的脚边。
是一个小小的雪球。
「抱歉,没事吧?」
金发在头巾缝隙间飘扬着,修女对着停下脚步的少女说道。
那是一位有着明亮灰色双眸的年轻修女。
几名孩童聚集着围绕在她的脚边。
看来她刚刚似乎正在和孩童们打雪仗打得正起劲。
「这前面没办法再过去了喔。虽然以前曾有过修道院,不过在它内部的矿山发现了危险矿物,所以已经被封锁了。」
修女注意到两位旅客前进的方向,微笑着说道。
「这样啊。太好了,我们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的。」
身穿飞行服的青年露出放心的表情说道。
他的身侧夹着一本书,是以苇纸做成的老旧书籍。
「好少见的书喔。」
修女不经意地说道。回答她的是黑衣少女。
「这是会夺走读者记忆的幻书。就连与记忆紧密相连的经验、『人格或自我也都可全部消除』的《忘却之书》(Byblos thesis lethe)……」
「幻书?听不太懂……好像很困难……」
修女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说道。带着略显困扰的微笑换了个话题。
「你们认识修道院的人吗?」
YES。少女点了点头。
「但是,和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
咦?修女的眼眸有些荡漾。
不过,她马上又露出了坚强的微笑摇了摇头。
「不要紧的。不需因此感到寂寞。你们记着那个人,又或是前来见她这些事,一定都能传达给那个人的——」
修女说完后点了点头,黑衣少女略显意外地抬头看着她。
接着,她的脸上浮现了如花笑餍。
「YES……我也这么认为。」
对吧?修女挺胸说着。之后她从置于附近的购物篮中取出了一个用保温绵包起来的大水壶。
「不嫌弃的话,要喝杯咖啡吗?身子也会暖和一点喔。」
两位旅客略显犹豫地互看了一眼。不久后,青年苦笑着说:
「谢谢你。那就来一杯。」
语毕,他往修女走去。
灰眸修女将分别为两人准备的咖啡递了过去。
略显得意地说明道:
「是药草咖啡。煎煮药草的根后再冲泡。对养颜美容很不错呢。」
从咖啡中传来一阵
奇妙的香味。
黑衣少女绷着张脸,看了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液体。
不久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发出细微声响地啜了一口,然后一脸泫然欲泣地喃喃说道:
「好难喝……」
耀眼的阳光照亮着覆着未融残雪的山。
告知春天到来的风吹拂城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