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声钟敲响之前,疲惫不堪的春海离开御城。
公务办完之后,春海和棋士同行们研讨览上览棋。期间道策一直瞪着他。
结束之后马上又有茶坊主来找春海。这次是井上正利。
可怕的是井上是出城的装束,带着太刀呢。仅此而已,就给春海造成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的精神冲击。
井上详细盘问,老中酒井对春海说了什么,在想什么。春海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说酒井似乎将会有什么指示。因为这样不仅会失去酒井的信任,也会被井上盯上,一点好处都没有。
而且酒井根本也没说出过他的意图,全部只是春海的想象,无法回答。
所以春海只好说酒井频繁提到算术话题。
「在下认为,酒井大人也许对算术有兴趣。」
对井上和刀的恐惧渐渐麻痹,春海顺口如此说道。
「算盘啊。」
井上似乎有所领会。近来经常会有擅长算术的武士被提拔,而不是擅长剑术和马术的传统武士。他们负责下水道开发以及门和桥的建设,其中有些人也会被委派开发金矿银矿测量方法的极秘任务。
「堂堂武士,学什么算盘。」
井上嗤之以鼻。
「酒井小儿,想跟你学拨算盘珠子而不是围棋么。」
他似乎认为酒井想学算术,而不是向酒井意图提拔春海的方向去理解。这也是当然的,提拔一个棋士能做什么呢?春海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算术的话,比在下高明的人多的是……」
「想必是要借算盘的话题,开拓人脉吧。他也只能找你了,如果找其他棋士,老资格的老中们面子往哪放。」
井上觉得他完全明白了。在他的想象中,从家光那一代开始任职的棋士已经为其他三名老中所用,人脉归他们了,年轻的酒井无法插手,为此苦恼呢。
「话说回来他还给你佩刀。酒井小儿心思倒是周到。」
据说酒井不喜欢亲自求不佩刀的人办事。所以先让春海佩刀,符合规矩之后再利用春海的政治人脉。这似乎与井上的信念不谋而合。
「这点老夫还是挺赞赏的,就是不知道他想结交哪一位。」
人脉并不怎样的春海也被顺带着嘲笑。
「该不会是保科公吧。」
井上故意这么说。与保科正之关系好的棋士是安井算知,算知的人脉已经被老中稻叶正则所用。虽然春海也沾上关系,但要通过算知,考虑稻叶的面子。可以说是酒井最不能碰的人脉。
「在下以为毫无可能……」
井上心情很好地挥挥手。
「可以下去了,你就努力讨酒井的欢心吧。」
春海被井上认定是酒井的人。虽然没想到井上如此讨厌酒井,春海却不生气。因为他看出,井上完全误解了。或许酒井是故意这么安排,给他佩刀来吸引井上的注意力。
可是酒井为什了要花费这么大精力来掩人耳目呢。而且不仅是井上,还有寺社奉行、诸位奏者番。引起井上的猜疑,井上再到处打听,于是乎酒井的真正目的就被误解所隐藏了。
越是这么想,春海越是没法明白酒井的目的。而春海更介意的是他自己不小心说出真实想法的事,万一给义兄添麻烦了该如何是好。怀着不安,春海来到中雀门的时候——
「算哲大人。」
道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那盘棋还没下完啊,初手右边星下,算哲大人。」
思绪被打断。春海望着快步走来的道策,心中有些歉意。
「对不起,道策,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吧。」
春海敷衍一下便穿过门去。道策因为要回到他师傅身边去,没有追过来。
「算盘那种东西,请放弃吧。你是应该拿棋子的人,二代安井算哲。」
音声穿过春海,徒劳地指向作为安井算哲的他。
因为出城比较晚了,路上并不拥挤。前往内樱田门的途中,春海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江户城。
稍微迟疑一下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正无意识中寻找某样东西。
春海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那个”是在十一岁。
抬头望去,在透明的青空衬托之下,覆盖着白雪的天守阁如同耸立的大山。
神圣而威严。春海还记得当时被其震慑,心中满是敬畏的自己。
然而在他十八岁时,这些突然消失了。
存在感如此强烈的天守阁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它耸立的地方只剩下了青空。
明历三年的大火,也就是振袖火事,把它毁了。
那一年,包括天守阁在内江户的六成被烧成灰烬。仅仅半年多之后,因公务来到江户的春海,又被另一番景象所震撼。
大名邸、街道、寺院被烈火夷平,之后重建时,几乎所有的大名邸都不再争豪斗富,样式变得相当简略了。
新江户四处建立防火堤、预留空地,为了预防火势蔓延亲藩大名的宅邸也被移走。被火摧毁的城市正在重生。
“复兴”的光景打动春海心灵,同时播下种子。
春海并没有经历战争。
战国自不必说,就连前所未有的围城事件——岛原之乱,也在春海出生的前年终结。战前和战中,甚至连太平之世刚开始时伟大的试验错误的时代,春海都没赶上。春海只知道完善之后的幕府,还有幕府的统治。在春海出生之前,江户已经是日本史上最大城市,同时正在向当时世界最大城市迈进。
正因为这样,明历大火后江户的复兴才给年轻的春海造成巨大的冲击和某种感动。
春海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巨大的“变化”以明确的形状出现在世上,所以当时被震撼,心潮澎湃。
陷入恐惧般,情绪高昂,无法用语言表达,只想大声吼叫告诉天地,自己遇上了这次变化。
当然,都市火灾是巨大的灾难。搬运尸体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因为死者数量惊人,将军家纲下令制作和推广准确的江户地图,以便人民在灾难时找到正确的避难路径。对于灾难,春海当然不会觉得高兴。
然而春海强烈感受到,“某个新事物”即将到来。
其最大的理由就是天守阁的毁灭。
随着城堡和街道的重建渐渐完成,城里的老居民开始感叹江户曾今的身影正在消逝。「站在日本桥上看,富士山和天守阁相映成辉的光景正是人们对江户产生崇敬的核心,所以天守阁的再建应该最优先考虑。」
春海是没有直接听到过,不过那些人经常提出这种悲观的意见,引起争论。
不过天守阁始终没有重建。春海听说,幕府的机要人物一致认为,『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御城不需要天守阁这种只有瞭望塔功能的军事建筑。应该把那份财力投入到江户的再建和创造太平盛世上』。
也就是说,大火烧掉的不仅有江户人民和房屋,还有德川家开创霸权时代最后的遗留物,战国时代最后的象征。
另一方面,玉川的开凿计划于承应元年、振袖火事前四年开始。
从玉川沿岸的羽村到四谷,在平坦的关东平原上开凿水路。这是极为艰难的工程。不仅是四谷到江户城内,供水网还要延伸到山手和京桥。
而如此大工程只用了一年多就通水成功。曾今为供水不足的江户人感激涕零,武士和市民不问身份一起狂欢数日。
到了宽文元年的现在,水网已经扩展到赤坂和麻布,甚至三田。
如今在劫火的痕迹和纵横驱驰的水路之间,“江户八百八町”的原形正在渐渐显现。
另外于此同时,法国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世开始了凡尔赛宫的建设,清朝“史上第一明君”康熙帝正在修筑扩建紫禁城。
这些王朝的权威抵达顶峰的时候,德川家开府后延续到第四代,巨大的城塞都市江户也在火与水的洗礼中迎来新时代。
冬季清澈的高空关于天守阁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
“你想要不无聊的比试吗?”
似乎听到了老中酒井的声音。
身为“围棋四家”一员,春海不认为自己有那种任性般的自由。
但是对于继承安井家的自己,“厌倦”一天比一天强,心中急盼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比试,相信它就在这新时代的某个地方,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惆怅沮丧的春海,拖着格外沉重的脚步,抱着沉重的刀踏上归途。
在各种疲劳感的折磨下,春海回到官邸。此刻感觉官邸就在御门之前真是件幸运的事,而且还是拥有一个下乘所的内樱田门。
因为这种便利,会津藩邸的人心怀感激,更加努力。
门卫长时间站立也没有怨言,从不懈怠。走廊上如果有枯叶,勤杂就会把整个走廊打扫一遍,干净程度惊人,以至于藩邸给人以神宫的感觉,却又不局促。这是这个藩邸有意思的地方。疲劳也在藩邸的洁净中被洗去。清洁给人开放的感觉,而非闭塞。
像往常一样,春海绕路去庭院。角落里有春海设置的日晷。
日晷是历术的工具之一,中心是制造影子的
三尺棒,周围一圈圈的小石子是用来测量影子长短的。看起来有点像供奉着奇怪的神灵。
实际上,历术在当时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兴趣,人们不把它当作学问,而是向宗教领域挖掘。比如说太阳的吉兆。人们相信,太阳周围的光晕和白虹是神灵意志的显现,是地上将发生什么事情的预告。
春海也这么认为,但他更喜欢从算术兴趣的观点出发,推测天体运行。不过日晷的设立之所以得到许可,只是因为人们觉得可以用日晷来聆听神意。所以春海偶尔能看到完全不懂算术和历术的下级藩士朝着春海的日晷击掌拜礼。
明显是对神行的礼。会津藩的另一个特色,藩主保科公不拜佛教而信奉神道,所以藩士们也有祭祀神灵的风气。
春海来时,正巧有一名藩士站在日晷前。
不过那人并没有合掌。他手中拿着一叠纸,眼睛看着影子而不是柱子。也就意味着,在他眼中日晷不是信仰而是记录用的道具。
「安藤先生。」
春海呼道。体格健壮,年纪比春海大的藩士转过身来。
「渋川先生啊。」
他没有用安井来称呼,而且同时也垂下双手,行目礼。这是武士三礼之一,同辈之间用的简礼。对上司是手触膝盖的行之礼,面对比上司地位更高的人要平伏,用真之礼。而晋见主君的时候,就算主君让抬起头来,一遍两遍还是不能抬头,不敢轻易靠近,只能用畏惧之礼来形容。
会津藩士朋友之间也不疏忽礼节,执拗地执行着。
春海也行目礼,微微一笑。
「在替我测量影子吗?」
正想靠近的时候,突然看到安藤抬手制止。
「莫动。」
安藤向中了诅咒般静止的春海走来。
然后伸出手,麻利地纠正春海佩刀的错误,重新绑好腰带,顺便把衣服上的皱纹也展平。接着他回到原来的位置看春海,点点头。
「嗯。」
「多……多谢,安藤先生。」
恢复自由的春海惊愕中低头答谢。动作中能感到刀变轻了,因为被安藤调整后,牢牢固定住了。刀不仅仅是插在腰间,还要扎紧。春海恍然大悟,终于有了“带刀”的感觉。
「真好,受教了。」
不过安藤说道:
「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是将会津方言硬用江户话的形式说出来。这也是会津藩士刻版的地方。不会佩刀是件丢人的事,可对于没有带刀经验的春海来说要求过高了。但安藤不能装作没看见,必须予以纠正,而春海也不是小孩子,安藤担心春海的自尊心,所以在帮助他之后又说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看到。
过于替别人着想的心理,使得事情变得繁琐。不过春海纯粹只有感激,于是配合对方说道:
「我指的是测量日晷的影子。」
「渋川先生一直坚持的工作,因为登城而在记录上留下空白就可惜了。」
安藤严肃地将记录着数值的纸递给春海。因为安藤把这看做是工作,而非区区兴趣,春海很高兴,同时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比春海大十五岁,对只是藩邸客人的春海却用敬称称呼。而且安藤还用“渋川”来称呼春海,尽管春海并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也许是他从谁那听到春海自称“渋川”的事。于是有一天,他突然严肃地对春海说:
「男人给自己取的名字,其中必定有不简单的理由。今后请允许我以“渋川先生”来称呼阁下。」
而这名死板耿直而又严谨的男人绝对不笨。
名为安藤有益。武艺上从不懈怠,为人热心,记忆力超群,有着优秀的算术能力,年纪轻轻三十七岁就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勘定方了。藩财政事务和江户诘的拨款都由他掌管。而且他还是会津藩首屈一指的算术家,如果目的是“学习锻炼”,他拥有自由外出的特权。
宫益坂金王八幡绘马的事情,就是他告诉春海的。
「另外,安藤先生。我看到绘马了。」
「哦。」
看到春海亲切地和他谈论算术,安藤开心地微笑。
「听说渋川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门,我就想有这可能。看到了吗?」
「是的。江户真了不起。」
「是啊,江户也有几下子。」
安藤佩服地说道。外界不知道,会津周边是算术兴盛之地,比起江户毫不逊色,算额绘马有许许多多,所以安藤语气中有些自负。
「在那我遇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春海将今天早晨经历告诉安藤,拿出他誊写的题目给安藤看,说有人在短时间内写下了七个问题的答案,而且应该都是正确的。当然,把刀忘记的事情略过不提。
「那名学士,把这些问题看一眼就能写出答案……?」
安藤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题目和答案能否让我抄下来?」
「嗯,请便。」
「如果都答对的话,那名学士绝对是高人。我也想见见他……」
虽然有为学习可以自由外出的特权,身为勘定方的安藤却不能擅自与其他藩的藩士交流。原则上,幕府禁止不同藩之间随意交换信息。不同藩的藩士会面时,必须有负责监视的旗本在场。在不知道对方职务的情况下,安藤没法去见那位学士。
「交给我吧,我可以在棋会中邀请他。我和任何人交流都不会受到处罚,当然和安藤先生也一样。」
安藤露出微笑,真诚而真实的笑容。
「非常感谢。」
他向年纪比他还小的春海低头行礼,然后就地开始誊写题目。
「不过话说回来,去见这样的算术高人,应该把这些问题都写下答案才行啊。」
「不只是请教么?」
「是为了请教。带上自己的解答,对方也可以更容易的指出哪里不对。如果害怕被指出错误,一味地听对方解释,反而会给对方造成更大压力。」
安藤耿直地说道。
他的话让疲劳的春海内心突然点起了火,使他忘掉了酒井和井上,也忘掉了道策对围棋的信念,虽然有点对不起道策。
这一天回到房间后,春海首先将安藤替他绑刀的方法好好练习了一番,因为这是对安藤好意的最好回报。
之后埋头于金王八幡神社内抄下的题目中,努力解题。
吃饭的时候也满脑子题目。会津藩邸的藩士房间里没有炉灶,藩士们要聚集到一起吃饭。因为炉灶越多,火灾的风险就越大。春海不在大名邸用餐,经常和藩士们一起吃。安藤也同样。挺直着背脊,春海坐在吃饭的藩士之间,用鱼的小骨做成勾股弦,然后看到安藤也用筷子描绘三角形和圆形轨迹,心里有些高兴。
洗澡则在大名邸内。因为害怕火灾以及江户用水紧张,大名邸中不建浴室。不过会津藩邸正好相反,建有清洁身体的场所。藩士也有藩士的浴室,但春海不去使用。因为他不想从藩士们那里抢走一人份的热水。
晚上,四声钟敲响的时候,春海把题目解了出来。不仅是在神社座地上解的那个问题,其余六个春海都列出式子成功解答。春海的算术实力也不俗,看到春海写下的式子,想必安藤也要皱起眉头。然而春海心中没一丝欣喜,只有麻痹般的赞叹。
七题全对。
一瞥即解的学士全部答对了。
正如春海的预料,全部“明察”。
好想见他。
心中关于那位学士的样子想象了很多,但越想越是变得模糊。只有存在感不断变大。
明天再去那个神社。就算问遍江户所有算术家,也要找出他的名字,去拜访他。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二
四天后,精疲力竭的春海向麻布走去。
好不容易解出了那些题目,却一再受挫。
春海的自由时间只有摸黑起床至四声钟登城之间的那么点。
下午公务结束之后他无法走太远。因为,其他藩邸姑且不论,会津藩邸晚上关门之后绝对禁止出入,在寒冷的路面上度过一夜就太恐怖了。
不用登城的日子又有棋会,和其他家研讨上览棋。而作为安井家的人,大名邸和寺社的指导棋春海也无法推脱。
所以春海只能用有限的时间去寻找一瞥即解的学士。
第一天他再次到金王八幡。那位拿扫帚的少女并不在。从宫司那得知,她是武家朋友的女儿,夏秋每三天去神社一次学习礼仪,冬季因为白天太短而暂时不去。在神社学习礼仪可真少见,不过春海关心的是学士而非少女。那个时候如果问的话就会知道少女第二天还会到神社,但春海脑子里只有名为“关”的学士,没法考虑其他事情。
宫司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他告诉春海,千驮谷的八幡宫和目黑不动也有算术家供奉算额祈求灵验。
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的春海先是前往目黑。目黑是净只有农田的乡下,春海很怀疑能不能找到线索,然后果然没找到。
不过寺院方格外大方地让他看了礒村塾的人献上的算额,所以很开
心。
第三天去了千驮谷的八幡宫。
这是为无法去富士山的人制造的美丽小山,叫做富士冢。
但是算额绘马没多少,也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春海悻悻而归。
几天的奔波让春海肩舆钱花了不少,公务也不顺利。靠着每天晚上熬夜翻棋谱,终于赶上了上览棋的研讨,可惜被道策逮住好几次。春海用了一堆借口,不断推迟对局,但作为补偿,答应道策出席京都的棋会。
安井家的人出席本因坊家的棋会,就必须带上相应的礼物。继暴露了亡父右边星下的初手之后,春海又做了一件必须向义兄算知汇报的事情。
第四天只有一个傍晚的棋会,难得有个空闲。机不可失,春海拖着睡眠不足的身体大清早就出门了。
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前往麻布。
金王八幡的宫司说,那里有一个礒村开设的师孰。
不过礒村并不在江户,那里的负责人是礒村的一位弟子,『七分之三十』的出题者村濑义益。不管怎么说,还好麻布比目黑要近。春海乘肩舆到善福寺下来,徒步寻找私塾。可是四年前的大火之后,急速复兴的街道就连住在那里的人也弄不清。春海照着许多人所说的“正确位置”四处寻找,但关键的标志大名邸已经搬走了,立即就迷了路。
走下这条坡,渡过那条河,在刀的重量和睡眠不足的影响下摇摇晃晃的春海四处寻找着。然后终于在一座桥(后来被称作为间部桥,当时还没有名字)上遇到几名挑着鱼干的女人,打听到所在地。作为交换,春海买了八条看起来并不美味的鱼干。女人们笑着说是虾虎鱼,春海并不认识。右手挂着纸包,左手扶着刀,春海摇摇晃晃地赶路。看起来就像是大清早喝醉的醉汉。
肚子饿了,春海很想找个店吃一碗荞麦面,但时间紧迫。他笔直地朝师孰前进,而到那时已经完全忘记了饥饿。
位置在六本木附近。从门庭上看,应该是一个朴素的武家,就像任何武家一样,不管贫穷与否宅邸占地面积都很大。据女人们说,主人名为荒木孙十朗,是一位老龄小普请,也就是负责御城修缮事务的闲职。是老是年轻不知道,此人非常喜欢算术,特地把宅邸的一角提供给礒村来开设私塾。
门敞开着。春海听说,不管是算术还是剑术,私塾和道场都是可以随便出入的,而且得到许可的话还可以留宿。
进入内院,可以看到由一排房子改建的道场似的建筑。门口看板上写着礒村门下学生以外可自由进入之类的。果然可以随便出入。尽管门开着,春海姑且还是呼道:
「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没人出来。春海走进一步看看,然后看到右边墙壁上贴满了纸,瞬间心跳加速。
一面墙壁全是难题的对答。
题目写在纸上贴上去,然后和算额绘马相同,由其他人写上答案。也有人把答案写在纸片上贴上去,比不上绘马那么礼貌,但热情绝对是这边更高。上面满是『明察』『误谬』『得解』『惜误』之类的字眼。其中,村濑义益出的一道题下贴了七八个答案,每一个都是『误』。
不过第八还是第九个那里,春海看到了。
『关』。
还有跟其他错误答案想比过于简单的解答。然后是
『明察』
二字。
心脏仿佛要从嗓子跳出来。春海无法考虑其他,把鱼干和刀放在门口,就地正座,开始誊写题目和解答。之后在地上摊开算筹,推演姓关的学士是如何得到这个答案的。
肚子咕咕叫也好,视野的角落有东西闪过也好,脚步声想起也好,春海都顾不上。
「喂。」
忽然听到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春海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有个少女。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把春海稍微看呆了。
看呆的同时,春海想起她就是金王八幡宫里遇到的那位。
和上次一样拿着扫帚,不过这次是两手倒拿,好像一副打小偷的架势。
「你怎么在这?难道追我过来的?」
春海惊讶地问道,以为少女从神社追他到这里来的。而少女也是同样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女性这么想才是正常的。
「我还想问你呢。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是来找关先生的吗?」
又是坐在地上被训的场面,不错这次春海立刻站起半个身子。
「关先生?」
春海终于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
「莫非你认识那位学士?」
「不认识!」
少女断然说道。
「他不是这里门生,偶尔来而已。」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扫帚后面传过来,同时,
「村濑先生!」
「哈哈,えん,告诉他也不要紧吧。」
那人轻轻用手拨开少女的扫帚,来到春海面前。他个子很高,另一只手没穿过袖子而是放在怀中,所以袖子空荡荡地挂着。在城里可看不到这种打扮,被发现的话立即处分。束发的绳子和腰带虽然不是高价物,却也正是时下流行的样式,不会给人散漫的印象。他有意把衣服穿得吊儿郎当,是个时尚家。
「村濑先生……难道阁下就是村濑义益?」
把他想象成僧侣的春海大吃一惊。
「正是区区。你就是坐在绘马前面,被えん训斥的学士?」
「不……」
春海想说他不是学士。
「就是他啊。」
少女打断春海的话。
「我……」
「正如所见,是个行为怪异的可疑人物。」
「哈哈。在这也坐在地上,是你的爱好吗?」
「站着没法用算筹。」
春好重新正座做好,取出叠好的纸来。这几天一直放在怀里,已经皱掉了,不过春海诚心诚意地把纸地过去。
「这是什么?」
村濑蹲下来,把目光降到春海伸出的纸的高度,轻巧地取过去。
「……哦。」
摊开后,村濑笑了。春海挺直背脊说道:
「式曰:现以勾股相乘,翻倍,除以勾股弦总和,乘以弦,再除以勾股之和。」
「……呃?」
少女楞住了。村濑笑着继续道:
「于是得解。答曰,七分之三十寸。明察。」
他把皱巴巴的纸重新叠好。
「除了我的绘马,其他题目也解出来不少嘛。可以给我么?」
「请收下。全部解答用时整整一天。」
「我可以用了六天才想出那个问题。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从家父那继承了安井算哲之名。公务之外,自称渋川春海。」
春海无保留地把两个名字都告诉对方。然后只见村濑沉思的样子。
「安井……嗯,好像在哪听过。」
「在下以围棋在城内任职。」
「围棋?」
瞪圆眼睛的是少女。村濑依旧蹲着,啪地拍了下膝盖。
「对,御城的六番胜负。」
「不,那是义兄算知……」
「嗯,那个安井家啊。你还真年轻。棋士都会算术的吗?」
「不,只有我这样……。那个,请用渋川称呼在下。」
「嗯好,渋川先生。那边刀旁边的是什么?」
村濑指了指春海放在门口的纸包。
「那是……鱼干。来这的途中买的。据说是虾虎鱼……」
「哦,虾虎鱼。」
村濑抬头看向少女。
「那么,えん,准备做饭吧。」
三
「自己写出式子,还带上礼物来拜访,真是少有的事。了不起啊,渋川先生。」
让えん给他加饭的村濑笑道。他是笑得爽快,吃得也爽快的男人。当春海吃完第一碗时,
「年轻人吃这么点怎么够。えん,给他盛满。」
村濑边吃第三碗边这么说。
「请把碗给我。」
えん似乎并不服气,一点笑容都没有。她伸出手来。
「谢谢……真不好意思。」
虽然过意不去,春海还是老实地递过碗。他们正在私塾中吃饭,除了白米饭还有味噌汤和腌菜。说实话,快要饿晕的春海对此非常感激。
而且还是和女性同席吃饭。在御城也好藩邸也好,以春海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傻子一样呆呆看着えん用勺子从桶里盛饭的身影。
「请。」
「啊……谢谢。」
从女性手中接碗真的很新鲜,稍微有点紧张。
えん尽管不高兴,可还是给春海盛了满满一碗。仅此而已春海就觉得开心。碾磨得很漂亮的白米。江户有米仓之称,同时积聚农民和武家卖的米。市民和武家一样吃白米。而且当时一日三餐的习惯也渐渐普及。除了江户,这样的都市就只有大阪。
「这真的是虾虎鱼吗。」
えん用筷子戳烤过的鱼。
鱼是村濑烤的。私塾走廊有个烤鱼用的炭炉,村濑开开心心地边用团扇扇风边讲他扇风技巧有多高明。春
海认真听了,不过えん却表示对此不屑。
「呃……大概。」
春海回答得没有自信。
「味道还不错哦。」
看村濑那个样子,他吃什么鱼都吃不出差别来。
「虾虎鱼不是应该做成咸烹吗?为什么晒干呢。」
【咸烹:用调味料煮过的海鲜,可以延长存放时间。】
「这个,我不清楚……」
「最近好像也有做成天妇罗的。」
村濑的结论似乎并没有回答えん的问题。えん终于把鱼放入口中。
「……感觉不是虾虎鱼。」
不过她还是继续吃下去。不知为何,春海舒了口气。
「今天你来的不巧啊,渋川先生。」
村濑说道。虽然比春海大十岁,还用敬称来称呼。不过区别于安藤的重视礼节,村濑是爽朗,并不计较年龄。
「不过这样我分到的鱼就多了,挺好的。今天是大家工作的日子,补伞的、在院子耕田的,甚至还有养铃虫来卖的。现在这时候,武家没工作也过不下去啊。我下午也要去教附近小孩子算盘呢。」
所以私塾里只有村濑。门生之中虽然也有市民和农民,大家这个时候都在干活,只有晚上和授课的日子才来私塾。
春海问荒木家的人去哪了。回答是主人孙十朗去了御城。他每月要去见上司三次,除此之外基本没什么事情要做,诚然是闲职。
「年轻的时候是枪术高手,在将军面前表演过。以前给私塾里的大家展示过他自豪的枪法,那么重那么长的东西,他一个老人家竟然挥舞自如,把大家吓坏了。」
不过世间越是太平,这些人越是没有事做。如今大约有千人的旗本和御家人占据着名为小普正这有名无实的闲职。即使如此,他们的宅邸也很大。这个荒木邸有三百坪以上。维持宅邸需要出钱,收入却越来越少。
然而幕府给的宅邸和土地又禁止出卖,好在能租赁。把房子和土地租给别人开私塾,然后收取租金。所以这家人的生活还比较从容。主人登城之后,夫人习惯是带着佣人去看戏来放松一下,所以也不在家。
只是,荒木的算术兴趣有点厉害。
「一册术理稿本可以抵消一个月的租金。」
村濑理直气壮地说道。
「村濑先生住在这里吗?」
春海配合对方的称呼,这么问。
「来这里两年了。原本是佐渡出身,算术是跟百川治兵卫学的。」
「佐渡的百川……?」
春海呆住了。为了开发佐渡的金矿,幕府特地请来派遣过去的正是这位算术高人。春海羡慕起村濑来,因为百川和礒村这两位著名算术家都是他师傅。同时也明白,村濑本人也是算术高手。
「嗯。在百川先生的推荐之下,我就到江户来拜会礒村先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把私塾交给我,自己跑二本松去了。每年只过来教我两个月。」
「礒村大人说,那是因为村濑先生把私塾治理得太好了,他不在反而能招到更多的门生。」
えん笑着说。
春海第一次看到她笑,虽然不是对着他笑的。胸口仿佛受到冲击,有种奇妙的虚脱感,差点没托住碗。
「所以父亲也想让村濑先生继承荒木家。」
春海一瞬间把这两人想象成夫妇。
「后来相处时间一长,他就不提那事了。而你也开始说不喜欢放浪的哥哥。」
村濑若无其事地回应。从他的话判断,应该是荒木曾想收他为养子。
えん笑得很单纯,她眼中,村濑似乎已经是义兄般的存在。她扭头向春海说道:
「这个人只是怕以后不能自由的和女人们玩而已。」
「哦……」
春海的回答仿佛是土包子的范本那样。
「你还敢说我。三个姐姐都找到了良缘,你却因为推掉别人的提亲而被迫跑神社去修行。」
「村濑先生!」
えん立刻紧张起来。
春海呆呆的问:
「神社……?」
那个金王八幡宫是知道的,但えん被迫去神社的事不知道。
春海能够想象えん拿扫帚赶走她不中意的男方。然而武家的孩子在婚事上并没有自由,一切全是双方家长根据对方门第来判断。
「不能怪我,那是对方不好……」
「えん她最讨厌武家。很厉害哦,骂过不少呢。」
「不是的!」
春海不明就里。
「你讨厌武家吗?」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只是,许多武家平白无故地看不起算术,也不学习,所以才贫穷,根本没有将来。」
破天荒的大批判。不仅说出了现实,而且毫不留情。这个样子怎么让她到其他地方去学习礼仪呢,只要选择了神社。春海似乎懂了。然而神社能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并非家长的春海开始担心这名女孩子的未来。
「那……怎样的武家才好?」
春海不禁问道。えん毫不迟疑地回答:
「应该向札差学习。」
春海目瞪口呆。所谓札差,就是计算俸禄的代理人。旗本和御家人的俸禄是白米,领取之后还要换成钱币。藏役所把票据给他们,他们再把票据交给札差,由札差替他们到隅田川岸边的藏前、幕府的米仓集中地领米,卖掉,换成钱给他们。而札差则收取全部杂务过程中的手续费。
同时,札差也会以将来的票据为抵押,借钱给他们。武士之中不喜欢金钱计算的人很多,认为那是低贱的行为。领俸禄的时候就趾高气昂地交给扎差去办理,一副『你们是靠我养活』的态度。但越是这样的人,渐渐地向札差预支的钱就越来越多,还利息都够呛,最终倾家荡产。
所以武士们就越发看不起札差,把他们看做是贫穷的元凶。春海还是第一次听到武家的人对札差做出正面评价。也许是家里有算术私塾这种特殊环境的原因。
「那么えん想嫁给札差吗?」
「不。那些人反而要学一学算账以外的东西。」
えん断然否定。春海心想这位小姐要求还真不少呢。
「呣,关先生不适合当札差啊。那个人有点特别。」
吃完饭的村濑潇洒地叼着牙签说道。
「这和关先生没关系!」
えん的脸红和他们突然提到的名字都让春海感到惊讶。
「关先生是……札差?」
「都说了没关系啊!」
「えん的喜好有点怪哦。」
村濑意味深长地向春海笑。而春海终于想起了最初来这的目的,慌忙把剩下的饭都吞下去,坐正后提出请求。
「请问,能不能告诉在下,关先生是谁?」
「他不是这里的门生,不能随便告诉你,万一给他添麻烦就不好了。」
えん无情回绝。
「万一关先生因此不来私塾,えん可就寂寞了。」
村濑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春海始终严肃地低下头。
「在下绝不会给私塾和关先生添麻烦,恳请告诉在下。」
「我和えん也谈不上认识。」
村濑在三人的碗中倒入接近清水的茶,然后用筷子在自己碗里蘸水,在桌子上写下名字。
『关孝和』。
「孝行的孝,和睦的和。这就是他的名字。」
春海睁大眼睛。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春海默默地在脑海中重复那个名字,正如预料般聪明而诚实。尽管他连本人的样子都没见过。
「不过私塾里的人称他为“解答先生”。」
「“解答先生”……?」
「因为不管多难的题目,他马上就能解出来。」
えん怒气冲冲地解释。春海越发激动。
「思维如此敏捷啊……」
「不,不止。」
村濑挥挥手,然后露出个有些可怕的笑容,说道:
「他是怪物。」
那个男人第一次来私塾是去年的事情。一开始只是看看墙壁上贴的题目,在旁边听私塾的人讨论而已。
并没有加入门下的打算,他只是保持距离观察私塾。然而后来有人说要不你也试试,反正解题是自由的,不用害怕出错。
那个男人说好啊,拿起笔突然就把所有问题都写上了答案。速度之快令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只觉得他是预先就知道答案。然而里面有一道是私塾师傅礒村出出来当范例的难题,至今无人能解,而他也写上了答案。
那一天之内,他写的答案全部得到验证。所有门生哑口无言。
礒村不在,就由村濑出面,在答案后写上『明察』二字。
私塾一片哗然。
大约十天之后,那个男人又来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包括村濑和えん。只见他在新出的问题上全部写上了答案。看题,短暂的思考,书写。仿佛答案就在空中,让他手到擒来。
写完马上就走,也不确认答案对不对。えん说他看起来对答案有绝对的自信。
而事实上,他全答对了。
第三次来访,当他正想写答案时私塾里有个人就说,别总是解题,出个题目怎么样。
「我不喜欢出题,只求钻研算术。」
于是私塾的门生们就生气了。“解答先生”也有“解盗先生”的意思,从这时候开始就成了他的浑名。那些门生认为他只解题不出题,把私塾的成果给偷去了。
【解答与解盗在日语里发音相同。】
题目既然是公开的,那解题有什么不对。只是那个男人的行为超出了门生的理解,而且也是冲击性的。在村濑看来,这种争论对私塾的运营无益。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的算术才能不能为私塾所用实在太可惜了。既然他不想加入门下,也没有出题的意向,村濑就问他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拿出来的。
男人说,有稿本。
稿本是个人研究记录的集合,虽然订成书,却没有出版,相当于备忘录。
村濑说那就足够了。几天后,那个男人带着抄写的副本来了。
村濑看后非常惊愕,马上让私塾里的人抄写一份寄给师傅礒村。礒村尽管工作忙碌,但立刻就回信了。
『准许解答』。
师傅在信中如是说。因为稿本的内容过于优秀,礒村指示可以让那个男人自由解答私塾的题目。
之后那个男人在私塾解题时再无拘束。他时不时地到这里来,仿佛咏诗般流利地写下答案,再立马离去。
欣赏他的人称他为“解答先生”,看不惯的人称他为“解盗先生”,都把他当作特殊人物,只在远处观望。
「后来……这位好心的えん姑娘就把算额绘马的事情告诉了“解答先生”。」
「有……有什么关系啊。那个人不管什么时候在找题目解答呢。」
えん忽然有些心虚。
村濑笑着对她说:
「企图用我们的绘马来钓男人。」
「村濑先生!」
「可惜钓饵一下就被吃掉了,只剩下钩子。」
「请不要用这种比喻!」
「请问……那位学士是什么身份?」
春海小心翼翼地问道。
えん一副我才不会说的表情,村濑却干脆地开口说道:
「据他说是关家的养子。已经在甲府谋得职位,具体做什么并不知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
甲斐国,甲府德川家。春海想象到终于有什么艰难事业需要用到高等算术了。
「如此高明的算术,是向谁学的?」
「好像没有师傅,自学的。」
「啊……?自学……?」
「他没学八算就开始读『尘劫记』了。」
春海瞪圆了眼睛。就像乘法表一样,八算是基础除法。这简直难以置信,好比是没识字就开始读书那样。
「而且不仅仅是读。因为觉得有趣,他读了好几遍,然后就彻底喜欢上算术了。」
「天哪……」
太惊人了,春海说不出话来。村濑也有共鸣般笑道:
「所以说他是怪物。而且还年轻,前途无量啊。」
「能不能,把他的稿本借在下一阅。」
春海挤出声音说道,同时想低头而差点撞到桌子。慌忙退后,再次低下头。
村濑站起来。
「唉呀,我也有稿本呀。」
「那个……」
「饭也吃过了,我该干活了。稿本你拿回去吧,抄完再送过来。」
春海闻言大喜,但一旁的えん着急了。
「村濑先生要把关先生的书借给这个人!?」
「以前不也借给过你么。而且你还想把自己的抄写本还给我。」
「那……那和这个不同!」
「行了行了。我想想,放哪了来着。」
村濑挥着手进屋里去了。えん怒气冲冲的眼睛仿佛燃烧般看着留下来的春海。春海无法忍受沉默,看向刚才村濑写在桌子上的名字的痕迹。
「话说……えん写作哪个汉字?」
问了这么个多余的问题。
女性很少起汉字名字。然而几乎没有和女性说过话的春海并不知道。
「你觉得呢?」
えん勇敢地反问。
「嗯,我猜……是圆理的圆。」
「父亲说是延长的延,延长家族的意思。」
えん据实回答。
「不过我希望是食盐的盐,因为值钱。」
似乎武家的经济状况比较悲惨。
「盐啊。」
话题一下子就聊完了。反而是えん问道:
「你为什么对关先生那么感兴趣呢?」
春海感觉这问题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是也有兴趣吗?」
春海的意思是,任何人在听到关先生的事迹之后都会这样。
「我,不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えん把头扭向一旁,而且脸上也绯红。春海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这时村濑回来了。
「就是这个。看的时候可别被吓倒哦。」
他把一叠订起来的纸放在春海身旁。
「这就是,关先生的稿本……」
声音不由得发颤。
就在春海拿起稿本时,
「年纪那么轻就写出这些东西来,太可怕了。」
村濑深有感触地说道。春海忽然有个疑问,因为他把关先生想象成了壮年学士,所以大感意外。
「……很年轻吗?」
「应该和你差不多。」
村濑说道。春海一时未能理解。
「今年二十二,“解答先生”自己说的。」
刹那间,春海感到手中的稿本无比沉重。
「二十二……?」
哪是差不多,正巧同龄啊。这个真超出了春海的想象,无法相信,大脑一片混乱。
春海完全忘记了为了找到这里花费了多少精力。
忽然害怕把稿本拿回去了。
四
然而最终还是把稿本小心翼翼地带了回来。
傍晚的棋会结束后,春海把稿本放在桌上,在昏暗的灯火中怔怔看着。
『规巨要明算法』。
稿本的名字。
『关孝和』。
出自本人的笔迹。
相当的厚,应该是把几个不同主题的稿本装订在一起了。
对于翻开第一页,春海即感到恐惧,又非常想看,定在那无法动弹。
今年二十二。
都怪这句话。对于春海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感情。
对身为棋士的本职都未曾有过。即使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天才道策,也没有过这种感情。也许任何感情都有逃避的地方,在朦胧的空白中渐渐散去。
但此时却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呢。春海无意识中思考。也许这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明白。
围棋对于春海来说并非生命。以前的棋谱和著名棋局不管看多少,都不会觉得不甘心。眼下棋士之间的对决也无法使他狂热。
只有算术。能让他产生那种感情的只有算术。所谓的不知厌倦,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他害怕。不仅仅只有欢喜和感动,与之对立的感情也存在。悲痛与愤怒,诅咒自己学艺不精,对自己无法到达的境界怀着深深的怨恨。名人们就连这些情感也克服了。那就是胜利。
自己能做到吗,春海越想越怕。“无聊的比试”比这轻松多了。确切的说,那是春海唯一的避难所。春海甚至想把稿本直接还回去,不去看里面内容。这样以后的人生中就遇不到这种恐怖。
然而他也将无法品尝真正的喜悦,只是渐渐死去。于人生结束之前,心在此刻死去。
啪,尖锐的声音想起。春海在无意识中向着稿本击掌。
奇异的行为,完全没有必然性。但这是从小就烙印在春海身心的信仰表达方式。在心境异变时,佛教徒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天主教徒会不由自主地用手画十字,而春海则是击掌。
神道的古代仪式早已丢失了。为何击掌、为何拜礼,这些行为能得到什么——教义中都没记录。不过近来优秀的神道教将神道独特的宇宙观做出新的诠释,迅速形成了体系。
左手是火足,也就是阳,指灵魂。
右手是水极,也就是阴,指身体。
拍手意味着阴阳调和,太阳与月亮的交错,灵魂与身体的融合。火与水交融,成为火水(发音与“神”相同)。击掌时以意为身体的右手向意为灵魂的左手拍去。人的根本原理是灵魂,身体服从灵魂。这时的火水就是神,神性开显,神意降临。
击掌时的尖锐声音是天地开辟时的音霊,宇宙从虚无中诞生的声音。也是天照大御神再临时天磐戸开启的声音。
以击掌祈祷时,天地在此刻开辟,磐戸开启,光明涌现出来。
光明指的是各种互相矛盾的心合而为一发出的闪光。这种闪光不问身份贵贱,不问男女老少。
驱除恐惧和犹豫,告诉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净化精神。春海第二次、第三次击掌。伊势神宫有击掌八次的八开手
,出云神社是四次,而此刻春海击掌三次就够了。
一种身处祭祀仪式中的昂扬感油然而生。以之为勇气,春海翻开稿本。
读下去,立刻又不同于击掌的另一种光明到来。宛如草原上的闪电群,知性的闪光连续闪过。春海感到强烈的惊叹,但感觉不到恐怖。昏暗的灯光使字迹难以辨认,也麻痹了恐怖。
想一个晚上读完是不可能的,不过春海已经明白,这本手稿有多么了不起。人们认为,难解的数理算术大多只有身怀特殊才能的人才能解答,大部分的人无法理解。因为无法理解,就会把它看做是没用的东西。然而这部稿本说,不是的。理之所以是理,是因为有启蒙的可能。
而那启蒙的钥匙就是术式。当术式真正被补充完整、被彻底检查的时候,更多的人就能理解数理。稿本上有一句话明确地表明了这种观点,
『提出理论的人固然高尚,但如果不会列式解答的话,也只是算学的异端』。
把算术称作为“学”。春海觉得这似乎就是这名非凡之士的本质。
比如朱子学中,小学与大学泾渭分明。
大学是理念,小学是基础教育。这部稿本试图成为连接大学和小学的坚固阶梯。它主张,不管是谁都可以从小学抵达大学,并非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做到。
「……我也可以吗。」
春海向着稿本轻轻说道。
提问的同时回答般,春海战战兢兢地表明心志。
「……我也行。」
内心的激动反而令春海说不出话来,取而代之的是眼泪一滴滴落到腿上。
“你想要不无聊的比试吗?”
春海忽然回忆起老中酒井的话,无意识中握紧拳头。
人生中这个愿望从没像现在这样强烈过。春海终于发觉内心的渴望。
是“算学”这个词让他看清了自己。
被洗涤的心中,春海作出决定。
看完这部稿本之前写出题目来。
然后征求村濑的同意,贴到礒村塾墙上。
为仅仅一人所献,同时是向他发起挑战。
以自己的全部实力列出式子,向关孝和出题。
然而那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从村濑那借来稿本的几天后,春海在御城。
因职务的需要正在下棋。
对局者是老中酒井。他依旧是那副意图不明,淡漠下棋的态度,仿佛忘记了上次突然发起进攻的事,只管在棋盘上摆放棋子。
对于老中的意图,春海早就放弃了探究。招式之间酒井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一心只求如何摆出更好的棋招。也就是说,在到达最佳状态、时机到来之前,他不会透露任何事情。
一局的速度快得异常。收拾好棋子,再次从头开始的时候,
「你好像会不少技艺啊。」
酒井忽然说道。
「是……」
技艺在这个场合指能够作为工作在城内任职的特殊技能。每一位出仕者的能力都被记录在履历书上。“艺者”是能满足上司的要求,发挥其技能的人。春海在履历书上是这么写的:
一是围棋。二是神道。三是朱子学。
四是算术。五是测地。六是历术。
本来作为安井家第二代继承人,写上围棋就足够了,但春海还是列出了那么多,就像次子、三子的通常做法那样。次子、三子希望得到职务、名声和地位,不然就要一辈子寄人篱下,所以他们很着急,只要有提拔机会的技能都写上。
不过春海写那么多是出于 “厌倦”围棋的悲鸣。虽然这使他看起来多才多艺,但看过关孝和的稿本之后,春海觉得围棋以外再多个算术就足够了。
「神道是向谁学的?」
酒井先从那里切入。
「主要是山崎暗斋先生。」
「风云儿啊。」
「是……」
春海暧昧地回答。
山崎暗斋曾是和尚,学习朱子学后成为了儒士,同时也是神道家,履历比较奇特。
一开始他上比睿山当和尚,据说性格“激烈”。有一个疑问就会联想到十个百个疑问,不问明白不罢休。而且思维天马行空。出家修行的时候因为受到朱子学的感化而还俗就是其中一例。
成为儒士之后,因为其他儒士有看不起小学,也就是基础教育的倾向,山崎暗斋破口大骂。
风云儿听起来潇洒,不过他是个在任何地方都能兴风作浪,还要放把火再走的人物。后来他为神道倾倒,在京都努力修习秘传。春海就是那时通过父亲的关系向他学神道的。
他是个刚毅的人。春海父亲去世时,他就说『你父亲成为神了,想见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然后做一个形状怪异的墓碑让春海拜祭。
当然春海父亲葬在别的墓中。暗斋试图抚平幼小春海的悲伤,而春海也不觉得他烦,把他当作和蔼的祖父。
「山崎先生性情激烈,但勤奋好学、思路清晰。」
在疑问得到解答之前他会一直钻研下去。甚至有人说暗斋的一生相当于普通人的三倍。佛教、儒教、神道这三人份。
「不然也没资格为会津公效力啊。」
酒井自言自语般说道。
「会津肥后守大人……?」
「好像要聘请他。」
因为不知情,春海听了很惊讶。不过看会津藩邸就能明白,保科正之热衷于神道。同时也将朱子学视作伟大学问,努力推广。所以暗斋对他来说是再适合不过了。
「在下还不知道也这事。」
然而酒井已经忘了这个话题,问道:
「测地也擅长吗?」
指的是测量土地。
特别是计算出田亩面积,作为年贡的依据。这个事情是拥有领地的人的义务,必须彻底执行。
「是的。」
安井家也算是得到郡和乡领地的家族。测地是技艺要求最高的算术之一。春海正想回答这些内容时,
「历术也擅长么?」
酒井再次转移话题。
「是的。」
「听说你在藩邸做了个日晷。」
对于他的无所不知,春海仍然感到惊讶和无语。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引起了老中的兴趣呢,想也想不明白。
「能用算盘算出日食和月食什么时候发生吗?」
「这……」
计算日食和月食是每一个算术家都要试一下的课题,然而比起测地来难度要高得多,所以很少有人成功。
「大体上,测天比测地困难。」
「能不能测出,比我们目前所知更精确的结果?」
「是的。参考古今东西的历术,以现在的算术可以测出更精确的结果。」
不过这是一项大工程,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事。酒井似乎也知道这点,又或者是知道这点才问的。
「说起来……日月为什么会缺呢。」
酒井忽然透露出内心的疑问。不像是演戏,当然他也不是会演戏的人物。演戏需要吐露出感情,但酒井仿佛是没有感情那样。
「因为日的运行和月的运行在天上重叠到了一个点。」
春海答道。许多历术家和算术家试图弄清这个现象的原因。同时代的欧洲,哥白尼去世已有百年,伽利略的日心说虽然遭到教会禁止,却也渐渐被认可。再加上牛顿万有引力原理的提出,新的宇宙观正在萌芽。在中国(清朝),日心说已经广为人知。当然,日本天文观察中特别出色的学者也将日心说视为常识。地球是一个宇宙中漂浮的球体,与其他星体一起绕着遥远而巨大的太阳公转。类似的,月球之类的卫星也绕着地球公转,引发各种天文现象。
很久以后,关于日食春海如此写道:
『日食是月球遮住日光。朔日,日月遭遇,南北经相同,若东西经相同,月移至黄道,于日之下遮掩日光,可见日轮,谓之日食。』
此时对酒井的解释与此相似。
酒井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天文知识来自于时下一般常识以及学习历术的佛僧的教导。但作为生活在地上的人,
「太阳巨大而灼热,月球为什么不会被烧掉?日月之间距离如此远吗?」
这些天体的规模想象起来是很难的。
关于地、日、月之间的距离计算,算术家比历术家更热衷,反复挑战这个难题。每个人和书提出的结果都不同,没有明确答案。
「是的……日与地的距离约三十万里,月与地约七万里。差为二十三万里,所以太阳的炎热无法烧毁月球。」【日本的1里=3927.2m】
春海结合在几本书上看到的知识,结合平时自己的推测,把大致距离告诉酒井。
酒井略微睁大眼睛。看到这个人也会吃惊,春海才意外呢。
「真远……。人如果想到月球去,得要穷其一生啊。如果人可以走向空中的话……」
不过酒井好像在心中计算了下,马上又摇摇头。
「不对……一生也不够。」
说完看向天空,陷入沉默。
「是
……」
春海附和一声,也不再说话。围棋被放置着。不过春海心中一片平静,酒井问这些问题的目的已经无所谓了。只是,
“穷其一生”
这个词听起来出奇的舒服。关于给关孝和出的题目,春海想到个主意,虽然还不太清晰。他打算从天文历术中出题。
「你知道北极出地吧。」
酒井忽然问道。尽管是提问,比起肯定也没差多少。他的态度和之前明显不同。一点一点向前的某个东西,终于抵达目的地似的。
「测地术之一。以南北经线和东西纬线来给地理定位时,每个地方的纬度等于当地北极星的高度。所以纬度与其测量被称作为北极出地。是计算距离,确定方位的技术。」
不仅仅是知道,春海故意详细解释一番。
「喜欢星辰吗?」
「与日月同样喜欢。」
「那你就去看北极星吧。」
突然就来了。真的来命令了,让他去测量纬度,得出作为画地图依据的数值来。
春海从棋盘边往后退,恭敬地跪倒然后问道:
「大人意指何处的北极星?」
「山阴、山阳、东、西、南、北,允许你在全国自由通行。」
酒井说得轻描淡写,但春海跪着楞住了。很有可能是测量整个日本,但那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也许测量队伍已经选好了,只是把他加进去而已。
这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啊。
而眼前的问题是测量工作什么时候开始。
「御城棋结束之后就去。从南方和西方开始,雪融化之后向北。」
春海想发出呻吟,努力忍住。放在塌塌米上的手掌微微颤抖。
「大人的意思是……半个多月之后就要出发了吗?」
「有什么问题?」
「没有……」
在这一瞬间,春海心中涌出强烈的决心。手的颤抖戛然而止。脑内面对稿本时自己击掌的声音高声想起。
「在下虽不才,但必竭尽全力,完成使命。」
嘴上这么说,春海的心已经完全不在酒井和他的命令上了。
还有十天。不,一定要看到关孝和的解答之后再出发,那就是七天,七天之内想出题目来。
倾注自己全部力量,向关孝和出题挑战。
这不是跟谁说好的约定,而且也没人会因此赞扬春海。
但非常有意思。
“渋川春海”找到的只属于他自己,全心全意的比试,从这个瞬间开始。
五
出城回到会津藩邸,春海立刻开始做准备。
不是出题的准备,因为他要先挤出出题的时间来。身为棋士的公务和酒井交给他的事情都要处理,而且期限都快到了。春海决定从最容易的事情开始解决。
回到房间后衣服都来不及换,他赶紧给人在会津的义兄写信。
信中写道因为有老中交给他的事务要办,请义兄允许他在上览棋中使用安井家的棋谱。棋谱是亡父留下的初手“右边星下”,对手是本因坊家。因为几乎是先斩后奏,春海在信中向义兄道歉。
既然是算哲留下的棋谱,本因坊家应该满足了,对道策也算是补偿。曾今关于出席棋会的许诺因酒井交给他的事务而无法实现,那就献上棋谱来赔罪。更重要的是,可以大幅减少花在研究上览棋上的时间。
收拾行礼并不麻烦。每年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的春海已经习惯了。比这更费时间的是必须跟已经组建好的北极出地观测队里的各位成员打个招呼。至于观测队的中心人物,春海已经问过酒井,知道他们的住处。春海写了七封信。最重要的二人则登门拜访,其他人就在信中说明事出突然敬请原谅。
写完后交给藩邸的人,让那人送给信使。
然后向安藤提出会面请求。因为身为藩邸勘定方的安藤比较忙碌,春海以为要等很久,在等候室里盯着墙壁,思索题目。不过安藤比春海预想的要来得快很多。
「怎么了,渋川先生?」
看到春海严肃地盯着墙壁,安藤也变得严肃。
「其实……」
春海把事情告诉安藤。安藤睁大眼睛。
「……老中大人直接任命吗?」
然后抱起胳膊思考。
「我想……应该还有比观星更重大的任务。」
「是的。」
春海也肃然点头。
测量纬度确实是庞大的工程,但其本身并不具备重要意义。对于幕府来说,日本全境地图的作用目前还只限于军事与年贡的征收上,所以应该交给诸藩去制作,幕府不会亲自出面。
所以春海也预料到,在测量纬度的背后,酒井,或者说幕府还有更大的动作。毕竟为了这事,幕府挑选合适的人才就花费了数年时间。这么一来,测量纬度不仅是公务,也是选拔人才的过程。
选拔人才的上司当然不会把目的说出来。特别是酒井那样,完全不透露内心想法的上司。只有勤勤恳恳地完成任务才是通往答案的唯一途经。
「恭喜渋川先生得此重任,也祈祷先生能够平安完成使命。」
安藤露出坚定的笑容,礼貌地祝福春海,同时也鼓励他。
「谢谢。」
春海低下头。
「其实我必须向安藤先生道歉。在出发之前,有个心愿必须实现。」
春海怀着歉意说道。
「心愿……?向我道歉这事怎么说?」
春海把心中向关孝和出题的意志全部倾倒出来。对于他来说,这事比老中的命令还要重要得多。同时向安藤道歉比跟观测队打招呼更重要,因为春海曾许诺在棋会上请来关孝和与安藤交流。
听到春海对算术的感情和看关孝和稿本时的感动后,安藤重重点头。
「原来如此。」
「是的。离出发已经时间不多了。」
因为一半是借口,春海声音中渗透着歉意。对于接下来要全力挑战的对手,春海不愿意把他请到自己已经“厌倦”了的棋会上。
「不必在意。」
安藤好像发觉了春海的真实想法。
「男人全力挑战一个人,就必须和那个人保持距离。关系太近哪有比试的紧张感呢。请不用为我考虑。」
依旧是江户腔的会津话,诚意满载。
而且安藤把这看做是“比试”。对此春海很高兴。
「万分感谢,安藤先生。」
春海郑重地向他行礼,同时作为力所能及的补偿,答应把关孝和稿本抄一份给他,然后退出房间。
回自己房间的途中,春海来到庭院,面朝日晷。太阳已经落山,所以无法测量影子,不过春海不在意。自从竖起这跟柱子以来,春海第一次向它祈求神灵的保佑、击掌礼拜。脑海里不断翻滚的算术方案之中,只有一个是只属于自己的出题灵感,而春海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
第二天,春海到日吉山王大权现社出席棋会。
从樱田玉门出去,穿过大名邸集中的地域,日吉山王就在虎之御门和赤坂御门之间的水池边上。周围有常明院和宝藏院等十数家。这座神社为镇守江户而建,是将军家的产土神。每年六月的祭礼游行非常壮观,甚至可以和神田明神的祭礼一起,每隔一年可以进入御城让将军大人观赏。
在这大社棋会的等候室中,
「昨日老中大人命我到各地去观星。」
春海向众人说道。
当然棋士们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道策张着嘴巴楞住了。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的表情。
「所谓各地……意思是不同地方看到的星象也不同吗?」
一脸怀疑地提出问题的是道策的师傅,本因坊道悦。身躯比较小的他看起来就像附近寺院的住持,衣服上有些部位也刺绣着星图。穿着这样的衣服却没有天文知识,在春海看来出奇的滑稽。
「不……我的意思是通过天上位置不动的北极星来测量各地的纬度。」
即使春海做出了说明,道悦以及林家、井上家的棋士们还是不明白。
「以天上星辰来测地啊……」
道悦似有所感,不过完全不懂原理的样子。
虽然日心说之类的天体运动正在逐渐成为常识,但许多人还不明白这对于地上的生活有什么作用。
天文知识可以让农民预测播种收获的时机,让渔民在海上确定船的位置,让猎户推算天气。但这些都没有形成学问,仅仅在宗教领域形成体系,向人们宣扬世间的广阔和诸行无常。再不就是作为神道家和阴阳师占卜凶吉的依据,大部分被秘藏。
所以这个时代有历术家和算术家,却没有天文学家。研究的目的模糊不清,无法成为职业,并没有普及。因此在这里讲测量天地的方法也没意义,春海迅速切入重点。
「是的。所以明年的御城棋我无法出席了。」
「明年?」
道悦吓了一跳,其他人也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也花那么长时间。虽然不太懂,但好像这份差事不容易。可是为什么要命令一名棋士去做这个呢
。突然带刀的事情也是,安井家的第二代继承人身上怪事一大堆。众人虽不说,脸上却都写着。
「算……算哲大人!」
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道策厉声道。出席京都棋会的承诺呢?棋士为什么要观星?各种愤怒隐藏在他声音中。
「道策,肃静。」
受到道悦责备的道策表情扭曲,无言地狠狠瞪着春海。
春海微微缩下脖子。
「御城棋之后就要出发,所以没时间为上览棋做准备了,为此我带来了安井家的棋谱。请务必原谅。」
春海将写着棋谱的纸递给道悦。
看到上面的第一手,道悦和道策两人睁大了眼睛。
「上览棋用这棋谱?」
道悦试探般地问道。他似乎从已经去世的师傅算悦那里听说过初手“右边星下”。对战双方有隐藏棋谱的权利。对于春海毫不介意地将安井家秘藏棋谱公布于众的做法,道悦不仅不欣赏,甚至觉得无语。
然而春海干脆地点头道:
「是的。因为不得不在重要的公务中缺席,我选择了我能拿出手的东西中最好的一个。」
春海虽然面对着道悦,话基本是说给道策听的。道策似乎也明白,忽然脱力般垂下头。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听道悦这么说,春海着实松了口气。对于明显脱离棋士本职的春海,在其他棋士提出疑问和反对意见之前,本因坊家率先表示认可。而春海带来秘藏的棋谱也正是这个目的。于是关于测量纬度的报告基本结束。
简单聊了下即将到来的御城棋之后,道悦忽然说道:
「话说,最近年轻棋士中有人希望在御城棋时不按棋谱下。」
一瞬间,春海以为自己对酒井说御城棋“无聊”的事被道悦知道了,内心顿时紧张起来。
「不过我认为上览棋才是御城棋的精髓所在。关于在将军大人御览之下真正比试的得失,我们棋士之间也常常会谈起。但只要将军大人对围棋的了解不比更现在详细,没有说想要观赏直接的比试,我们就不应该向将军大人提出这种要求,除非有特殊的理由。」
道悦说得越多,旁边低着头的道策就越是不甘心的把头左晃右晃。
(道策说的么。)
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是他向他师傅说想要“真正比试”。
忽然觉得道策好可怜。然而道悦又说:
「在这点上,安井家主动为上览棋献出秘藏棋谱,可谓对御城棋的本质了解得非常透彻。」
他故意赞扬春海。这句话的背后,应该是道策指名向春海发起挑战的意图受到了道悦严厉责备。
正是因为了解御城棋的本质,“厌倦”感才深入骨髓。道悦的话令春海感到格外愧疚。越是理解道策的感受,越是不能开心。
道悦说“上览棋才是棋士荣耀的基础”,相当于告诫众人应该要维持现状。之后,棋士们离席去处理各自的公务。道悦去赴日吉山王宫司的棋会,春海和道策一起转移到另一个房间研究上览棋。
道策自己并不下上览棋,他是代师傅道悦来确认步骤的。这事说起来也很重要,可见道悦对道策有多么信任。不过道策本人还没有下上览棋的资格,完全没有施展才华的空间。
道策一句话也不说。换了房间后,他和春海一起在神社的人送来的火盆上默默烤手,忽道:
「先前不知道“右边星下”是安井家秘藏棋谱,非常抱歉,算哲大人。」
他低着头,声音很轻,与平时灼热闪耀的才气形成鲜明对比,使他显得更加可怜。
「没关系。义兄说,给你看的话他完全同意。」
无法随意鼓励或是安慰他,春海只是温和地说道:
「你是围棋之子。」
道策没有反应,哀伤地眯着眼看火盆里的木炭,却又僵硬地问道:
「……北极星是那么重要的星吗?」
「嗯。」
春海把手伸向棋盘,指向棋盘九个星位之中的“天元”说道:
「北极星可以说是天元,是天上唯一不动的星,人们在观察星象时最大的线索。别名北辰大帝。天帝化身之星“天皇陛下”原本就是侍奉这颗星,是向地上的人传达天意的意思。」
「不动的,天元之星……」
道策呆呆地重复。春海发觉自己如此饶舌是因为愧疚,不过还是继续说道:
「算盘的数理之中,求未知数的最重要的术式就叫天元术。好像是元朝的算术。这个我们只是几年前才知道。也许和围棋的天元有什么关联。知道天之“元”(起始)来解题,不觉得这话很含蓄吗……」
「数理是数理,和围棋的棋路能有什么关系。」
「嗯,也是……」
他说得太正确了,春海无言以对。
道策的表情格外严肃。
「我恨这个星。」
紧紧盯着“天元”,说了这么一句话。眼神如刀锋般可怕。听起来也像是对逃离棋士本职的春海的怨恨。春海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十七岁少年尽管才华横溢却被禁止自由飞翔,痛苦地挣扎着。尽管非常同情他,但春海无能为力。
「道策讨厌上览棋吗?」
试图缓解一下他的痛苦,春海如此问道。道策果然肩膀颤抖着说道:
「厌恶至极。」
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不管现在多么努力地磨练棋艺,将来也只能按照棋谱下棋。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伤心。」
如果道策这句话被他师傅听到,必将招致烈火般的斥责。不过,春海觉得自己也如此。在产生共鸣之前,
「算哲大人讨厌围棋吗?」
道策突然笔直地看着春海。
「喜欢啊。」
春海不由得微笑。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实际上,对于围棋本身春海从未有过厌恶的感情,同时也真的认为数理算术适用于围棋。围棋的世界很宽广,只是在御城中非常狭小。
「那为什么……」
也许是想说为什么被星辰迷住了,但道策没说完就再次低下头。毕竟是四老中之一直接下达的命令,道策无法否定。这反过来让道策更加痛苦。
「我想要真正的比试。」
道策挤出来的声音与猛吸鼻子的声音同时在房间里响起。
「可以啊。」
春海立即说道。
「道悦大人和我义兄算知之后,就是你和我。六番胜负也好六十番胜负也好,就让将军大人看个够。」
「六十……?」
超出想象的数字令道策抬起头,突然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春海始终保持严肃。道策的笑声越来越大。春海心想这家伙又是哭又是笑的,不过心里却松了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发现,如此单纯的话都能让道策的感情立刻失控,平时的他该有多痛苦啊。春海越发觉得他可怜。
「六番胜负就用了八年,六十番胜负得用多少年……」
道策笑着说道。
「但愿我们都不要忘记下到第几盘了。」
「将军大人也不会记得那么多吧。」
道策说完再次大笑。在与将军大人有因缘的神社内大笑可不符合礼仪,说不定就有人过来训斥,不过春海不知不觉中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笑了好一阵子。
「那我们就为那一天而钻研棋艺吧。」
春海拿起棋谱和棋子。道策也笑着跟着做。
「对于安井家的棋谱,我有个建议……」
道策恢复了精神,积极地提出意见,认为可以加入棋谱中没有的招数,这样将军大人也容易理解。春海确认着每一招的应对之策,将道策提出的意见基本全部采纳,完成了上览棋的棋谱。
棋谱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一项工作就此结束。春海的脑内马上就浮现出种种算术。
「愿算哲大人早日完成观星任务。我等着呢。」
道策不知道春海现在的想法,对幻影般的“六十番胜负”似乎真有期待。
「嗯。」
春海点头应道。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星辰和围棋上的事,他当然无法说出口。
只是,在收拾完棋子之后,他看着棋盘上的“天元”,决定出一道与历术、星辰有关的题目。
围棋与出行。为了在两项公务之中挤出时间来,春海拼尽全力。
强忍着尽早投入到出题中去的愿望,春海四处奔走,打完招呼后把诸事都安排好。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还要把稿本给安藤抄写一份。出生以来春海还没这么忙碌过,但在无不足道的杂务中也能有种舒畅的紧张感。春海甚至感到自己的人生在闪光。
这些天每天都感觉到,这正是他想要的“春之海滨”。
决定出题后的第七条晚上,春海在自己规定的期限之内写出了题目。
春海坚信,自己的全部知识都凝聚在这道题目中。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六
「怪题。」
村濑眼睛也不眨地
说道,仿佛是沉吟。在私塾大厅里,他和春海隔着长桌面对面坐着。因为时间还很早,学生们都还没来。长桌上放着写着春海题目的纸片,旁边是归还回来的关孝和稿本。
除此之外,还有えん泡的茶和春海带来的柿子干。
柿子干是会津藩邸的特产。早上安藤听说春海要来礒村塾,特地让他带上的。虽然制作柿子干的主要是仆役们,不过每个藩士对制作方法都有独到的见解,聊起来滔滔不绝。
村濑和春海都还没碰柿子干,只有えん一副格外安分的表情,
「这个真好吃。」
马上就吃掉两只。
藩士们吃的时候会用力把核吐在手掌中,不过えん是轻轻用手掩口,吐出核之后优雅地放到盘子里。那动作把春海看得入迷。
「留下我的那份哦,えん。」
村濑这么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题目。
「那你就吃呗。」
えん没好气的拿起第三只,也凑过来看春海的题目。
『今有图如大小方及日月圆蚀交 大小方相除得七分之三十 问日月蚀之分。』
『今有图如,大小正方形和日月圆互相蚀交。大正方形的面积除小正方形为七分之三十寸。问日月蚀交的长度。』
P143
从正方形面积求出对角线长度,再由这个线段求出日月直径。
然后通过在圆内求线或弧长度的“圆弦之术”中,主要是“径矢弦之法”,求日月相交部分的“分”。这里的“分”指日食或月食的程度,日月圆心连线中相交部分的长。
春海将自己所知的算术全部用上了,只求复杂,的确是“怪题”。
所以春海可以断言,他已经使出了全部。毕竟,“七分之三十寸”这个数字中倾注着春海在金王八幡时的感动。
不仅如此,“蚀交”是天文中众人关注的焦点。
「行。」
不久之后村濑抬起头。
「允许你把这题帖在私塾墙上,不过其他人也可以挑战。没问题吧?渋川先生。」
看来村濑自己也很想挑战这道题目。
「嗯。非常感谢。」
一脸严肃的春海深深低下头。
其实他内心只希望关孝和来解,但既然借用私塾的地方,就必须做出让步。毕竟他对这道题的难度有信心。如果村濑或者其他人赶在关孝和之前解答出来,也只能就此作罢。不过春海已经无法想那么多,他没有考虑意外情况的余地。直接去关孝和住处给他出题的方法也不可取。两人互不相识才有意义。比试过之后关系不管变得多好都没关系。不过只要对方允许,春海立刻就像跟他结交。但现在不能这么做。
「可以写上名字吗?」
春海礼貌地问。
「当然。」
村濑递过书写用具。春海现在题目前面用力写上『关孝和先生』。
「对方的名字啊。」
村濑苦笑。えん也睁大眼睛。他们以为春海要写自己的名字。
「指名吗?」
えん担心地问。村濑耸耸肩。
「放心,关先生不会生气,看到有题目他只会觉得高兴。话说……你自己的名字呢?」
「那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在末尾写上『渋川春海』。
「这就把这贴到门口去。不过要加一句,关先生之外的人也可以解答。只有这一张纸吗?」
「我打算把这个题目供奉到金王八幡。」
说着,春海取出已经写好题目的绘马。绘马板是春海棋会结束后在日吉山王买的。江户的神社只要支付献纳的钱,不管哪里买的绘马都可以挂。
「连绘马都准备了啊。」
えん很无语。
「渋川先生相当重视呢。」
村濑微笑着打趣。
「金王那里和えん一起去好了。」
春海和えん都吃了一惊,互相看着对方。
「和えん一起?」
「为什么要我去?」
「一起去可以省下献纳的钱。话说,渋川先生有没有结婚?」
「呃……没。」
「村濑先生?」
えん警觉地皱起眉头。然而村濑并不理会。
「えん也受到金王宫司不少关照,带里礼品去好了。」
说完站起来,向荒木家本宅走去。
「为什么要我去?」
えん向春海重复刚才的问题。
「并不是我的决定……」
春海没底气地抗议。
「又不是这里的学生,村濑先生没必要对你这么好。」
えん说得毫不留情。事实正是如此,所以春海无言以对。
「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事?」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
在这一瞬间,春海眼中えん的脸和道策的脸重叠了。不仅仅是道策,每一个棋士都不解地看着春海。义兄算知、御城的茶坊主们、老中酒井,都对春海的行为有疑问。
「我被算术救了。」
春海如实相告。除此以外他找不到答案。
「所以要报恩。报答算术,还有让我看到美妙东西的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个,在金王八幡绘马上看到的『七分之三十寸』的答案在脑海中非常鲜明。春海相信,彼时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出题是报恩……。」
似乎无法理解的えん对着天空轻语。
村濑马上从本宅带着点心包裹回来,递给えん。
えん尽管愤愤不平,却也陪着春海献纳去了。
两人徒步走到神社。虽然春海想坐肩舆,
「奢侈。」
被えん断然驳回。春海只好带着沉重的刀摇摇晃晃步行到神社。
「这个季节来献绘马?」
神社的主人问道。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一个月之后绘马就要化为灰烬了。而且腰间插了两把刀的人带着女人来神社,本身也非常少见。献上绘马的时候,えん在春海身旁和他一起拜祭。于是在场的附近居民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士带着女人向神灵祈祷』的光景。不过春海觉得很高兴。
看到自己的绘马和其他算额绘马挂在一起,心中前所未有地畅快。尽了最大努力之后,感觉晴空万里。
然而晴空并没有持续多久。乌云马上合拢,最终成为霹雳鞭打春海。
把题目交给私塾之后,春海一反常态,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村濑说关孝和一般在月中和月末到私塾去,所以等上四五天就行了。春海心想如果有人把麻布的私塾里有指名出题的事情宣扬出去的话,关孝和是不是会被吸引过去。内心的焦急使得时间非常难熬,春海只能在忙碌中寻求解脱。
春海出席棋会,和道悦最后一次研讨上览棋。
而这个本因坊道悦特别嗜甜,研讨时身旁必须有点心。
有一段时期他总是吃金平糖,有人就把金平(こんぺい)的读法一变,给他起了个“金平(きんぴら)师傅”的绰号。春海这次带来的柿子干让他非常高兴。
出发的日期已经决定了。
御城棋结束的两天后,十二月初一。因为十二月中旬就会有积雪,测量队赶在那之前离开江户。拜访测量队核心人物的事也顺利完成。
出题四天后的中午,春海来到位于麻布的私塾。御城棋明天就开始。到走的那天如果还没有解答,那题目就要贴在私塾至少整整一年。
春海在荒木邸前下肩舆,细心地把两把刀插好。因为过于紧张,脚有些不听使唤,所以他用整理着装来缓和一下。将腰带绑牢,被刀拽着依旧往左倾的春海装出气宇轩昂的架势大步走进去。
走进荒木邸,路上有学生向他打招呼,春海也呼吸紊乱地回应道:
「贵安。」
然后飞快走向私塾。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异常响亮,心脏砰砰乱跳,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穿过敞开着的大门,可以看到许多双鞋子。私塾里静悄悄的,应该是村濑在上课。学生们急匆匆地脱掉鞋子往里走,只有春海笔直站着不动。他动不了,尽管他知道,题目就贴在右手边墙上。有没有答案看一眼就知道了,可是他没有转身的勇气。
「喂!」
背后突然的喊声把春海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转身途中,他立刻看到了那张纸。互相重叠的两个正方形,两个圆。自己出的“怪题”以及题目下的空白清晰地印在眼中。题目旁有张便签,写着『门下一同解答可也』什么的,还有村濑的名字。简直就是在鼓励学生们抢在关孝和之前解答出来。
然而没有答案。
题目下面仍然空白,一个答案也没有。刹那间春海感到无法呼吸般的痛苦,脸上表情扭曲。脱力的他差点倒下。果然时间太少了么。关孝和没有来。春海相信是这样的。御城棋结束后的第二天虽然也可以过来,但那时如果还没有答案,下次就是一年之后。
春海盯着空白,过度的悲伤几乎要成为怨恨。
然而仔细看,空白部分的一角有一个“,”和“一”的墨迹。
有人想要回答却犹豫不决的痕迹。肯定是私塾的学生做的。想到这,怒气就渐渐膨胀。但春海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毫无根据的臆测,于是更加失落。
耷拉着肩膀,春海转向刚刚喊他的人。
えん拿着扫帚站在那。这次没有倒持,是正常的拿法。她有些歉疚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后这么说道:
「关先生……来过了。」
春海无力地笑笑。
「……嗯,是么。」
正要垂下头的时候忽然回过神,春海的表情猛地严肃起来。
「来过!?」
「是的。」
「来过……?那为什么,没有答案……」
「他想写的。」
えん一副为难的表情,右手松开扫帚,轻轻指向春海的题目。
「他想在这里写什么……不过又放弃了。」
春海再次看向空白,凝视着没写完的墨迹。关孝和想在这里写什么,也许是这个奇怪的记号,也许是其他东西,但途中放弃了。
「为、为什么?」
春海可怜巴巴地问。
「不清楚……」
えん眉头皱得更深。
「这……不可能。解答途中为什么要放弃。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濑先生说……」
「什、什么?说什么了?」
「也许是解不出来。」
春海呆住了。解不出来?关孝和?写下那本稿本的“解答先生”?一瞥即解的学士?脑子里各种词语在飞,但没有说出口。
春海从未想过关孝和解不出来的情况,不知道他自己现在该庆祝还是惊愕。本来作为出题的人,没人能解出他的题目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事实上遗题里面也有几年都没答案的例子。但春海无法接受。那为什么要画上这个没有完成的符号。难道是途中发现答案错了吗。对于一瞥即解的男人来说这不可能。
「故意没解吗……?因为我不是私塾学生……」
「我觉得不会。」
えん说得格外坚定。但春海想不到其他理由。
「关先生……」
えん还想说什么。春海摇头打断她的话。
「不,没关系,没关系的。一定是我没有资格。一定是。」
思考其他可能性对春海来说太痛苦了,于是他立刻这么说道。声音里差点带上哭腔。
「我有个请求。能否在我回江户之前把题目一直贴在这?或许有人解答出来……」
又或者,关孝和改变主意也说不定。这种想法渗透在声音中,春海自己都能听出来。他还不死心,所以厚着脸皮提出这样的请求。不然他不甘心。
「回江户之前是……」
「明年……或者后年。」
えん睁大眼睛。
「去很远的地方吗?」
话说出行的事还没有告诉他们。当然老中交给他办的事情也不能随便宣扬。
「是的。拜托你了,拜托了。」
春海差点跪下。
「……我会转告村濑先生,不过无法保证结果。可以的吧?」
这是えん选择的回答。春海心想原来被拒绝也能使心情变得轻松啊,尽管被拒绝的是他自己。
「嗯,谢谢,那就拜托了。」
春海低头致谢,然后逃出私塾。虽然感觉虚脱,却无法制止脚步的加速。
七
茫然中依旧能完成公务,原因之一是义兄算知给春海的回信。关于上览棋用安井家棋谱的事,算知尊重第二代安井算哲的意志。另外赞扬春海勤奋好学,在热衷于算术和历术的同时还没有怠慢棋士本职。对于老中交给他的新差事,算知也很开心。这些都让春海很感动。
尽管内心凄惨,春海还是鞭策自己完成了公务。
家纲大人罕见地跟老中们聊起他对某一手或某一招的见解。老臣们都对年轻将军能够表达自己意见感到欣慰。上览棋就这样,自始至终都处于温和的氛围中。
之后,棋士们为春海的出行办了一个小小的送别会。春海没法说市井私塾里还有他未了的心愿,只能一个劲的挤出笑容感谢大家。以至于努力过度,眼角痛得抽搐。
心力憔悴的他回到会津藩邸,在日落后的院子里,望着日晷的柱子思索原因。为什么关孝和没有把答案写完。干脆直接找他去问个清楚。但这样一来感觉就会失去什么,太害怕了所以无法这么做。极度疲劳使得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只是一味地感到意兴阑珊。
「原来在这啊,渋川先生。」
安藤过来了,一副非常想知道结果的表情。
「怎么样,那个题目。」
他问道。
瞬间,春海心中某个东西砰的一下崩塌。春海连呼吸都顾不上,一口气把结果说出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把看不到答案就要离开的凄惨心情说出来。虽然没掉泪,说话的时候和哭也没差别了。
安藤站在寒夜的院子中,一动不动地抱着胳膊,认真听春海诉说。只有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看向日晷,再看向春海。然后他说道:
「我也试着去解春海先生的题目。」
仿佛做铺垫般,慢慢地,郑重地。
「怎……怎么样?」
「解不出。」
简直是断定。
「是么……」
春海垂下头。安藤又说道:
「可以问个问题么,渋川先生。」
「嗯……请说。」
「那个题目,是从术式构建的吗?还是从结果?」
「从两方……」
日月蚀交的分,答案是七与二十三的平方跟相加再除以四后得到的值。连这个春海都对安藤说了。七加二十三得三十,是对“七分之三十寸”的执着。不过春海加入自己的构思,并非简单把七加二十三就行,还要各自开平方之后才能相加。
安藤呣的一声沉吟。看样子,他没解出来并非题目难的原因。
忽然春海有种不安变成针从里面扎他的感觉。
一开始是细小的针,但看着安藤为难地沉吟,就不断扩大,成为了针海。空气忽然变得冰冷,使身体发出颤抖。不,是他过于惊愕,心正被恐惧冻结。
「难……难道……安藤先生……。我、我的题目……」
安藤点点头。并非让春海不安,而是示意他要冷静的动作。
「这我无法断定,不过有可能……」
安藤还没说完,春海腿上顿时没有气力,跪倒地上。
「今天晚上先仔细验证一下,明天再去私塾也不迟。虽然出发之前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不过我觉得不能留下遗憾。」
安藤不断安慰春海,不然春海很可能晚上就跑麻布去了。
春海浑身发冷,颤抖着回到自己房间。把算盘和算筹都准备好,摊开题目的副本。昏暗的灯光下春海试图看题目,但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发出呻吟,差点就要真的吐出来。
实在无法直视,无法忍受,于是春海决定睡觉。其实除了睡觉他别无选择。
第二天早上,春海跳了起来。黎明六声钟声传了过来。春海慌忙整理着装,满脑子想着接下来就要去迎接断罪。如果说死心是七的话,那么要把那道题目从私塾门口扯下来的想法就是三十,前提是春海现在的推测正确。想到这,春海就觉得头晕和恶心。
提着灯笼来走出房间,春海吓了一跳。天空万里无云,地上却一片银白,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为什么非要挑这么一天下呢。春海离开藩邸。积雪厚度可以到脚踝,抱着刀走路困难得让春海想哭。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恨这沉重的刀。在寻找肩舆的时候,脑中不时地闪过把两把刀仍河里去的念头。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春海终于看到了肩舆。
心中一片慌乱。到了麻布后,春海没有吩咐肩舆等着自己就跑向荒木邸。没让肩舆等他是因为他不知道回来时自己会是什么表情。
天色已亮,荒木邸也已经开门了。春海拖着刀穿过门,向私塾走去。私塾门还关着,不过他敲响之后就马上开了。
清晨的亮光照亮门口墙壁。春海眼光扑到贴在一角的自己的题目上。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题目空白处是意义不明的符号。
不,此刻他明白了。那符号的意义把他的意气摧残得满目疮痍。
是无。“,”和“一”是写“无”却又中止的痕迹。
『无术』。
关孝和想写的就是这个。
不存在术式,也就是无解。
仔细看可以发现,题目的『七分之三十寸』下划了淡淡的线。再找一下,『大小方』也划了线。春海瞠目结舌,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他自己执着的数字正是题目的病根。过于执着于这个数字,所以做出了现实中不存在的图形。正确的图形原本只能在理念中成立。这个世上没有完全无误差的图形。如果想要消除误差,就要把线的宽度无限压缩,把点的面积无限减小。那是不可能的。
假设线没有宽度、点没有面积,复杂
的算术才能构建起来。可以说,算术是这个世界的镜像。通过现实中不存在的镜像,把看不见的数理描绘出来。
但眼下的情况不同。
第一种,术式的解答中答案可能不唯一,会有正数和负数。算术中经常会得出负数答案的事已经广为人知。但这些都被称作“病题”。人们始终推崇“一问一答”的算术。
第二种,术式本身有矛盾。大小方的边长比在春海准备的答案中只是单纯的偶数和奇数,不然就不成立。但是真正求边长比就会发现矛盾。
大方的一条边是小方的对角线,是偶数。小方的对角线是奇数。这两个同时成立,那就即是奇数也是偶数,完全矛盾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术式构建的吗?还是从结果?”
安藤的话如雷鸣般在脑中响起。春海错在出题时把题目往预定的答案方向扭曲。现在他明白了。关孝和也明白。与春海不同,关孝和一眼就看出来,然后想写上『无术』,但顾虑春海的感受而没写完。算术题集中有时会故意出无解的题目,让读者来识别。如果春海的题目也这样,那『无术』才是『明察』。但万一春海是相信有答案把题目出错了的话,写上『无术』等于是在私塾正中央嘲笑春海。所以关孝和只写了“无”的最初两笔就放弃。这样不管春海是故意出病题还是不小心出错,关孝和都能把“无术”不露痕迹地告诉春海。可恨的关心。把空白部分都用来骂他出题错误多好。但同时,
“如果不会列式解答的话,也只是算学的异端”。
稿本上关孝和的话仿佛浮现在空白处。
没有解术式就出题了。众目睽睽之下,甚至还献纳到神社。玷污了算术,对不起出“七分之三十寸”题目的村濑,也对不起完美解题的关孝和。愚蠢的自己非要硬掺一脚,让他们蒙羞,毁掉了一切。什么是比试。什么是术理。无知的人。简直是异端。没人求你却还要厚着脸皮出题的蠢材。
「呜呜噢噢噢,啊啊啊……」
脊柱仿佛被压扁的呻吟。
春海撤下题目,揉成一团,用双手把纸团按在胸口。不这样的话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一刻也无法在这里多逗留。如果能把这愚蠢的题目抹消掉该多好。然而春海却跪在冰一样寒冷的门口,盯着多出了空白的墙壁的某个点,无法动弹。
切腹吧。春海突然想到。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一字切也好,十字切也好,甚至米字切,把肚子切个稀烂然后死掉。
左手握着那团纸,右手去拔肋差。
当然一般要把鲤口打开才能拔出刀来。毕竟随便刀随便一拔就出鞘的话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但春海一时没有想到这点,只觉得连刀也在嘲笑自己。一番努力之后,终于辛苦地抽出刀来。抽刀的用力过猛,以至于他横着倒了下来。一边耳朵撞到冰冷的地面,低沉的撞击声传到另一边耳朵。
「你……你在做什么啊?」
是えん。最后一次见到的扫帚,又是倒持。えん似乎有一些害怕,正俯视着握着刀趴在地上的春海。
「我想……切腹……」
春海老实说道。えん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你以为地要谁打扫啊?」
被えん狠狠一骂,原本就快哭出来的春海表情更加扭曲。
「没、没有别的办法了……」
握刀的手哆嗦着,他爬起来坐正,抽泣般说道。
「请不要这样。以你的手,肯定做不到的。刀刺进去就动不了了。」
不愧是武家的女儿,眼光不错。事实上以春海的腕力,就算能把刀插进肚子,也没力气横着拉一刀。
「父亲说了,现在连武士中能切腹真正切好的人也很少。快把刀收起来吧。这个样子如果被我父亲看到,他会很开心的跑过来给你介错。切腹之前头就先要落下来了。」
えん的扫帚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本来的拿法。被えん唬住的春海意志消沉,咬着嘴唇怔怔地看刀。感觉却是做不到。他慢腾腾地想把刀插回刀鞘,刀尖却稍微偏了点,插到握着刀鞘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去了。
「啊,好痛。」
血都没出就喊痛,哪像是要切腹的人。他狼狈地左手一挥,把握着的纸团给丢了出去。
「这是什么?」
「啊,那个……」
「危险啊。快把刀收起来。」
「嗯……」
收刀的时候,纸团被えん捡起,然后展开来。
「这不是你出的题目吗?自己揭下来的?」
「嗯……」
「到底怎么回事?」
「错的。」
「啊?」
「全部都是错的。给关孝和出题的想法就是个错误。」
春海坐在地上,把关孝和为什么没写答案的原因全都告诉えん。えん好像也知道“病题”这个词,不过无法理解术式中具体是什么矛盾了。
「错了的话,修行学习之后再出题不就好了。」
えん满不在乎地说。就算春海告诉他这题目上倾注了他的全部,えん应该还是同样的回答。
「我……我有这个资格吗。」
「本来就没有,因为不是这里的学生。」
えん毫不留情。
「不过既然村濑先生允许你出题,说明他认为你有实力。害的我也陪你跑了一趟。」
「对……对了,那个绘马也要处理掉……」
「已经献上去的东西,还怎么处理啊。在焚化之前就让别人看好了,卧薪尝胆怎么样呢。」
「呃……可是……」
面对彻底消沉的春海,えん忽然表情冷静下来,叹了口气。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也想出题的。」
春海一愣。
「出题?……向关先生?」
「是的。」
えん瞪着春海,仿佛在说『怎么,不可以啊?』。
「不过看到关先生站在你的题目前面时的表情,我就放弃了。」
「表情……?」
「关先生笑了。看到你出的题目,好像很开心。」
说着,えん居然也露出微笑。自从金王八幡认识她以来,春海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笑。她的微笑和话都让春海呆住了。
「笑了……?」
刹那间,春海认为关孝和是嘲笑自己的错误。但开心的笑是怎么回事。
「我就问他,为什么笑啊。」
えん蹲下来,视线与春海齐平,然后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关先生就说,这是到现在为止见过的题目中,他最喜欢的一个。」
听到这句话,春海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
「喜欢……?为什么?喜欢哪里?」
「问他本人去。」
えん突然生气了。
「我哪有颜面……」
话说到一半,被えん瞪了一眼就打住了。脚冷得快要结冰。春海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小小的无意义的存在。他不想再听什么,只希望消失掉,然而立刻又有另一种感情奋起反抗,春海自己都没料到。本来就是把自己当作无为无用的人来到这里,到现在还在乎那么多干嘛。而且刚才えん所说的话春海都非常在意。关孝和为什么要对着自己出的病题笑。弄清原因的方法只有一个。接下来的一年的出行就当作是为此做准备吧。像えん所说的那样,努力修行,找到原来的志愿,正式不会解术式的自己。
春海止住悲伤。
「一……一年。」
一扫阴霾,昂然说道。
「拜托了。请等我一年。」
「我么?」
「嗯。我一定会再次出题,一定。在这个私塾……贴在那里墙上。」
「那我没有等的必要啊。」
えん严肃地拒绝,但春海不介意。
「请当我的证人。求你了,拜托。」
春海央求道。えん为难地看着春海,尔后说道:
「只有一年哦。」
勉强答应的样子。
「不过,在那之前,这个由我保管。」
えん有意捉弄般,扬了扬春海扯下的纸。
「呃……」
春海发出呻吟,同样也勉强同意。
「那就拜托了。」
他低下头行礼,再猛地站起来。完全冻僵了的膝盖发出奇怪的声音。脚步虽然踉跄,却也笔直地向外面前进。忽然他回过头来问:
「话说……你为什么放弃出题了?」
「不告诉你。」
えん断然回应。
「坐地上切腹那种事,下次请到别处去做。」
「嗯。抱歉。」
春海认真地点头。
「谢谢你。那再见了。」
再一次行礼,然后他快步走出门去。
「一年哦。超过就不等了。」
えん还不忘叮嘱。忽然,
「有趣的人啊,渋川先生。」
村濑忽然从背后闪出来,把えん吓得跳起。
「醒了啊?」
「你们这么闹,能不醒么。荒木邸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