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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挂水和多纪一回到款待课,清远的企划书已影印分发给所有人,大家各自埋头苦读。
挂水和多纪虽然迟了一步,不过也随即加入课内的苦读模式。
——终于,下元出声道:
「这也只能买下去了吧。」
虽然,这还只是一份停留于类整要点阶段的简易企划书,但是那大胆的企划并非纸上谈兵而已,另外还附带让人觉得可能实现的精密概算以及预算筹措,真不愧是前县厅人员啊。
「但是……以县厅的行政垂直结构动得起来吗?这计划……」
助理课长以为难的表情咕哝。下元淡淡回答:
「让它动起来就是我们的工作了。更何况,这企划高知不做,还有哪里能做咧?我被分派到款待课之前,参加过好几次与他县观光部交流的会议。那时,就常被说『高知明明有那么好的素材在手上,却完全没在运用呢。』——我终于明白,所谓的『没在运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多纪,你觉得怎么样?」
突然被下元这么一问,多纪慌忙地抬起头。
「可以让我们听听你这位民间女孩的率直意见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民间老早就知道县内有很多户外运动的景点,我也有很多朋友非常热中这方面的活动。以前常听到有人反映:『眼前就有形形色色的户外运动可以玩,为什么高知县不拿来宣传呢?』我所听到的都只能算是县民们茶余饭后的抱怨而已,只不过听到这类抱怨的频率确实很高就是了。但是,没想到一旦实际拟定成计划,居然能网络到这么多种activities……搞不好去数不可能实行的还比较快呢!」
下元讶异地歪头问道:
「你说的activities……?」
「啊,简单来说就是观光区的休闲活动啦……只要申请行程,就有各种休闲娱乐选择任君挑选。例如泛舟啦、独木舟或是飞行伞之类的……我想这类动态运动会出乎意料地多喔。」
多纪一边动脑子,持续往下说:
「我毕业旅行时去过关岛,因为在旅行地点会有种解放感,心一横就会那个也试试看、这个也试试看。就会想说『反正难得嘛』……你们想想,如果是在日常生活中,除非是自己的兴趣,不然还要特地调查相关资讯也很麻烦呀,可是如果是在旅行地点,只要选择种类后申请,就能立刻体验了,不是吗?
而且,旅行如果只是『抵达地点、四处看看、打道回府』,不是很无聊吗?为了纪念或留下回忆,总会想做些什么特别的吧。像我,就和朋友在关岛玩了水上摩托车。」
所以需要租借器材呀,挂水翻阅这企划书,上头写着「需要租借器材或指导教练」。
「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思考所谓的『观光』的本质。」
就在本身思考有所结论之前,挂水不由得这么脱口而出。
「这话怎么说?」
「不是啦,就是……只要一谈到县内观光,我们的意识有部分都已经僵化了,不是吗?往往摆脱不了龙马(注16:此指坂本龙马(1836-1867),为日本著名政治思想家,也是幕末维新志士,是日本非常受欢迎的国民英雄。)加上桂滨(注17:桂滨位于高知市浦户的临太平洋海岸,该处竖立着龙马铜像,为当地著名观光景点。)加上播磨屋桥(注18:播磨屋桥位于高知市中心,原本用于连接江户时代两家巨贾「播磨屋」与「柜屋」之间、长约二十公尺的简易木桥。后因成为民谣传唱的爱情故事以及近代电影场景闻名日本,几经改建后也成为高知朱美观光景点。)之类的思考模式。当然,这些也都是不能舍弃的,只是我们或许必须重新思考观光客希望从『旅行』中得到什么……就像明神小姐所说的,希望能留下点纪念或回忆,又或者是对于能摆脱日常生活所产生的期待吧。
要是那样的话,高知一直以来的既定观光行程是无法满足观光客的。龙马的知名度是很高没错,但是各地也都有自己的伟人,要是桂滨没有龙马的铜像,不就只是随处可见的海滨而已吗?而播磨屋桥甚至被选为『日本三大最让人失望的名胜』之一呢。」
「说起来,听说最近四万十川的观光客增加不少呢。」
多纪中途出言附和。
「对对对!观光客对高知的渴求,并非至今的老掉牙既定行程,现在真的是慢慢转换到其他方面去了吧。」
果真如此的话,清远主打户外运动与自然的提案,不仅正好符合时代潮流,而且还是与「退流行」无关的时代潮流。保护自然的趋势不仅是全球性的,更何况高知再怎么说也是「一旦舍弃自然,就毫无剩余价值」的土地。
「然后就是旅行的情调了。例如,明神小姐去过的关岛那里,就算开了一家正统的怀石料理餐厅,应该也没有日本人会开开心心地上门光顾吧。既然难得到了关岛,多半会想吃关岛的著名食物才对。唔……像是洛科莫科料理(注19:洛科莫科(Loko Moko),或译「夏威夷式米饭汉堡」,为夏威夷当地传统庶民料理,是一种结合白饭、汉堡肉排、半熟蛋以及酱汁的盖饭。)之类的?」
「洛科莫科是夏威夷的啦,关岛是查莫洛料理(注20:查莫洛(Chamorro)为关岛当地原住民名称。而查莫洛料理的特色是利用当地原料加入食物烹调而成,风味融合了西班牙、菲律宾及南洋的口味,最具代表性的料理有椰子蟹、腌木瓜、红米饭等。)。」
多纪从旁爽快地更正。
中平等女性职员也加入对话。
「这么说来,真的是这样耶。这时代就算住进很贵的旅馆,但看到送上来的是老掉牙的精致套餐,也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旅馆套餐,不管到哪里都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如果是我,毕竟机会难得,总会想吃些当地才吃得到的东西呀。换成是高知来做的话,有什么能入菜呢?」
「首先还是半烤鲣鱼(注21:半烤鲣鱼据说是源自土佐地区的生鱼片料理,将生鲣鱼表面稍微烤过后冰镇,切片后再佐以蒜末或葱末以及酱汁食用,又称「土佐生鱼片」吧?有盐烤和柑橘醋两种口味。盐烤口味的半烤鲣鱼,在县外算是挺少见的吧。)」
「寿司也是呢。我就喜欢高知什么都能拿来做寿司。我想如果把竹笋或蒟蒻做成寿司,应该会让观光客眼睛一亮吧。」
「说到这,我也喜欢保留鱼形状所做成的寿司呢。鲭鱼的姿寿司(注22:姿寿司有别于单贯握寿司,意指将整条鱼(或其他海鲜)与醋饭结合,保留完整鱼形的寿司。)在大盘料理(注23:大盘料理为高知县的乡土料理,是以大盘盛装寿司、生鱼片等菜色的料理。)中已经算是固定菜色了,不过连香鱼也能做成姿寿司喔。」
「说到鲭鱼,可不能忘记清水鲭鱼。另外淡水鱼应该也很有意思,像红点鳟之类的。」
「还有篱凤螺、魩仔鱼跟丁香鱼……春天的话就有淡水鳗稚鱼还有山菜等等。」
女性果然一谈到美食,就个个兴致盎然。
「为什么不推出当地食材,只做老掉牙的套餐呢?」
正当女士们歪着头纳闷时,总算轮到男性军团大显身手。
「我想,首先还是成本问题吧。正因为老掉牙的套餐是安全牌,成本也很稳定。」
「怎么这样啊~都难得去旅行了,就算多贴一点钱,也想吃到当地名产呀。对吧,多纪。」
「嗯。」这么点头的多纪,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这方面不能请民间业者帮忙吗?像是请他们拜托县外游客填写问卷……旅馆那边,也可以问问『如果采用乡土味浓厚的菜色,感觉是否可行?』或是『该整合什么样的相关条件才做得到?』等等……」
「也就是说在观光发展的计划阶段,就积极地与民间紧密连结吗?」
挂水这么一问,多纪仿佛被说到心坎里似地大大点头。
「那可能有点困难吧。」
「光是县厅,要整合步调就已经很困难了,如果再把民间给拉进来……」
现场几乎是反射性地出现这样的声音。就在此时——
「不,那是可行的。」
下元出言堵住此类反驳。
「只要利用『公众评论』制度,就有可能达成。」
这是行政单位事先向民众公开考虑中的计划,听取民众意见的制度。为消除行政与民众间的思考落差,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段。
「只要积极利用公众评论,就能巧妙掌握民意——多纪,这说不定会是一记好球喔。」
面对这毫不掩饰的赞美,多纪反而显得困惑。
「清远先生的提案的确相当创新,但是要突破行政垂直结构也很困难。如果要做,就以公众评论顺便把民众一起拉进来,藉由民众的力量助长气势,这也是很好的战略。」
清远的计划规模之大,绝非公关部单凭一己之力就能推动,这是一个必须联合其他数个单位,取得合作共识,并争取到数年计划预算才能达成的复合提
案。即使想要好好整合,但被冷冻搁置的可能性还是非常高。
——话虽如此,总不能在完成和民众的沟通协调前,款待课自己就先打退堂鼓吧!若不事先和观光部针对计划方针取得共识,就不能「买下」清远的企划,这是最低限度。
「那就是我的工作哩,你们就从旁帮忙吧。」
下元以从容的语调,为讨论作出总结。
挂水打了电话给吉门。
因为吉门曾说过,希望报告与清远接触的相关始末。不论他表现出的样子有多么淡然,但是事实上,他肯定对事情的发展非常有兴趣。
既然如此,就算主动致电也不会被他怪罪的。
「不好意思,我是款待课的挂水……」
「啊,是你呀。」
吉门的应答似乎满不在乎,只是……
「怎么样?」
主语完全省略的问句,说明他对这件事的期待。
「是的,清远先生今天来过县厅,刚刚才回去。」
「他投下了什么震撼弹呀?」
「嗯,的确是震撼弹。」
他犹豫着该怎么说明清远的企划,不过既然是吉门,就应该能够理解吧。他于是直接说出企划名字。
「他的提案,是高知县整体休闲乐园化计划。」
吉门好半晌没有回应,他原本以为「光凭这样,果然还是很难理解呀」,正想补充说明时,电话那头却传来嗤嗤笑声。
「那还真是……有意思耶。」
「啊,请问你了解概要吗?」
「嗯,大概罗。就是要将县内的户外活动或自然景点,进行有机性的紧密连结吧。」
「是的。绿色旅游也包含在内。」
「我想也是。」
「唉,不管怎么样啦……」吉门又笑了,然后说道:
「有效利用现在资源这一部分,也是基于对高知的财政已了若指掌;企图光靠便宜的企划和意识的转换,让全县观光形象焕然一新这部分,实在是有够像那个人的风格的。该说是大胆又合理吗……」
吉门称呼清远为「那个人」的语气,以吉门的个性而言,充满了显而易见的亲昵。
对于他们两人间的关系,挂水虽然不免心存好奇,但是这个问题感觉上似乎会介入他人隐私太深,所以他也就没问出口。
取而代之地,他试着举出企划的难处。
「说什么便宜的企划,对于县而言,这可是一大笔钱呢。光是要让观光部点头,我们课长就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这个嘛,观光部过不能率先团结一致,想突破行政的垂直结构,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吉门仿佛理所当然似的,早已料到清远会提出同时与其他单位合作的提案。果然不能等闲视之嘛!挂水为之惊叹。
「倒是,你说的『那一大笔钱』,总计不过就是大概二十亿元的企划吧?那种规模的企划用这种价格,一般来说还算便宜的呢。如果是一年内要吐出二十亿元当然另当别论,但如果是由好几个单位在数年间分摊,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你连价格都知道啊!」
挂水不自觉地这么惊声一叫,吉门便暂时陷入沉默。
随即是似乎嫌他很吵地回答:
「……很痛耶,我的耳朵。不要突然大声叫啦。」
「啊、啊,对不起……那个,因为你所说的,和清远先生提案的金额完全一样……所以我才纳闷,你怎么会连这种细节都知道。」
「拜托,这世界上有一种叫做『资讯』的东西,是公开的好吗?特别是自治团体。只要查查那些资讯,就值得高知县可能的企划上限规模是多少啦。」
怎么这样……就算听到对方这番似乎理所当然的话,光是这样还是不能让挂水心服。应该没多少人能因此就轻轻松松猜到这些细节吧?这话虽然没说出口,嘴唇仍是不服气地嘟了起来。
「那个人要是报出什么五十亿元的价格的话,真会让人觉得他的能力也不复当年了,看来他掌握预算的感觉还没变迟钝,我也放心了。他报的价格,当然是根据县的财政规模算出来的嘛。只要计划获采用,钱的问题利用预算修订的机会,再慢慢一点一滴挤出来就好了,其中的些许误差总有办法解决的。」
「剩下的,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吉门喃喃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剩下的,就真的是意识部分的问题了。行政单位最讨厌改变,地方行政又特别保守。大家总觉得能够维持现状就好,然后没发现自己渐渐变穷。等到发现时,都已经陷入财政困难的情况了。而等到发现财政困难时才手忙脚乱,一切就已经太迟,做什么都没用了。
我希望高知别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不在隐约感到每况愈下的阶段,就赶快采取对策是不行的。告知现在正处于这样的阶段吧。高龄化问题越来越严重,年轻人印找不到工作而焦头烂额,若是为升学或其他原因离开县内后,想要返乡就职也无法尽如人意。」
对了,像多纪那么机灵的女孩,之前也找不到就业机会。这就是高中的现状呀。挂水不自觉地眯起双眼。
「而县厅方面,对此却没有值得一提的因应对策。很多作为深圳会让县民萌生疑问,不知道县厅到底有没有新想解决这个情况。可能还会让县民们觉得:该不会县厅的人虽然隐约觉得这样下去不妙,却还是凭藉公务员这种有铁饭碗保证的身份,尽是开一些没意义的会而已吧?要是我在那里,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吉门的话语还是一样毫不留情。但是,话语中却满是关怀故乡的情感。
「管它是观光或商业,成功的都市可是没在怕什么变化的喔。西日本要举例的话,就是神户、福冈。那些地方不但确实发展,赚钱模式也很聪明。不过,人家也不是接连成功、一路顺风睇达到今天这样的成果。大家只会聚焦于成功例子,背后当然也有无数次的失败。但是,他们不会因此就完全采取守势,也不会将成功赚来的钱,投入一些打安全牌的事业,而是想着该如何增加收益。这方面虽然是评价两极,但值得学习的点还是很多。」
「自治团体怎么可以思考如何赚钱?」对这一点进行质疑的风潮可说根深蒂固。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构思出让金钱落入这片土地的制度,才是自治团体应该抬头挺胸致力从事的工作。
那才是为县民谋福。
「……我真的是无话可说哪!」
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观光部通过清远的计划。挂水重新下定这样的决心。
话虽如此,观光部还真是铜墙铁壁。
据说事实上,观光部成立款待课的目的,仅是为推动观光部管辖内企划所设立的单位,似乎并不希望发起什么把全县境都涵盖在内的大事业。
「说到底也很怪呀。本县除了观光和农业,其他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业要做,可是观光部的预算竟然只占全县四千亿预算中的七亿而已耶。和其他部门相比,都少上一个或两个零耶。这样还谈什么观光立县,笑死人了啦。」
以近森为首的年轻职员,开始吐露不满。
「挂水先生都不抱怨呢。」
多纪有一次曾这么说道。被视为「清远负责人」的他们常结伴行动。
「算啦,抱怨也没用……何况看到课长那样子,怎么好意思抱怨呢。」
下元以几近惊人的耐力,持续和观光部交涉,期间没有任何一句怨言。他已向清远报告,目前正努力协调,希望能买下企划。这也是在宣示决心,绝对无疑拖延毫不作为。
「希望大家也能稍微节制一点……这样只会加重课长的压力而已呀。」
「也不是啦,课长之前也说过,抱怨不是一件坏事喔。」
挂水急忙居中协调。
「这代表大家真的对清远先生的企划非常投入嘛。」
其中甚至还有人建议,直接让清远去观光部投震撼弹如何?这意见虽然是对清远那种恣意而为的突围能力有所期待,但是观光部如今仍留下不少「资深职员」。现阶段就公布策划人是清远,还言之过早。首先,还是必须取得观光部的承诺才行。
进攻观光部期间,在能做就先做的想法下,款待课也利用公众评论制度进行民意调查。赞成此计划的民众,特别是观光业者的意见陆续涌入,提出了详细提案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然,这股气势的操盘手——清远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而说到这个清远,自从带着这个企划到款待课叩关后,更是持续对现场考察投注心力。
数度被他拉去作陪的,自然是身为「清远负责人」的挂水和多纪。但是,两人到目前为止还摸不清楚清远考察的目的,还有两人被拖着到处跑的理由。
当他们终于了解个中缘由,意识很久之后的后话了。
*
「喂,后天的周日有空吗?」
清远的预约通常都来得很急,天外飞来的不曾是类似「下周」这种有一定时间间隔的邀约。常常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总之都是几天之内的事。遇到挂水他们不方便时,就会连珠
炮似地追问「那隔天呢」、「再隔天呢」,有时当清远出声询问时,他们连续好几天都没办法排开既定工作。
见状的下元于是下达指示,准许他们若能将清远摆在优先顺位,就放手去做。
「啊,有空,那天是假日所以没事……请稍等一下。」
挂水用手捂住话筒,出声问邻座的多纪。「清远先生打开的,但又是周日就是了。」他这么一问,多纪随即比出OK的手势。
「可以,明神小姐也有空。」
他也已经习惯连在私人时间的假日,都被拖着到处跑了。
「那就周日早上十点,在县厅前集合。」
「要出远门吗?」
出远门的话,还是得有点心理准备。
「不,说近也算近,就在县厅附近。周日市集呀,车子就让我停在县厅罗。」
「……喔,那真的很近耶。」
从县厅徒步数分钟,就到了仅限周日举办,将高知城下的大马路「追手筋」封闭两线车道,所举办的露天市集。虽然拥有三百年历史,综观全国也算是大规模的市集,但是对于高知县民而言,感觉上却非常亲切——甚至孤独亲切到称不上年轻人会想特意一游的地方。顶多就是经过时,萌生要不要顺便绕过去随便逛上一区的念头。
为什么要为那样的地方,特地牺牲假日时间呢?
清远出声的时机,感觉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想呢,你可能会觉得事到如今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陪我走一趟吧。那里有时候也是很有意思的喔。」
那就周日见,清远再次叮咛后就自顾自地挂上电话。
在这种完全是炎夏的天气中,几个人冲到周日市集去也需要一定的精力和体力。
毕竟是全长一公里以上的庞大市集,其中林立近五百家店面,再加上出入的人潮相当可观,光是从头走到尾就够累人的了。
清远一抵达县厅,草草打过招呼后,便往周日市集的方向走去。挂水和多纪则在后头追着他的背影。清远的脚程很快,稍不留心、速度一慢,就会被清远抛在后头。多纪有时需要小跑步才追得上。
从背对高知城的县厅出发,沿着护城河走五分钟后,就来到横亘城门前的追手筋,这里是周日市集的西侧起点。
毒辣的阳光反射在护城河水面上,强调着今天的炎热。气温应该还会继续攀升吧。
「为什么今天要来周日市集呢?」
听挂水这么一问,清远随即发出粗嘎的笑声。
「拜托,别发出这么疲惫的声音嘛。今天就好好地玩吧。」
「玩?有什么好玩的……这样人挤人,只会觉得很累而已呀。」
「觉得挤,就代表人群每周都会聚集在这里。你试着重新设定一下自己的观点吧。」
清远走进市集后,便放慢脚步,回头望向两名陪客。
「怎么样?」
「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呀。」
市集使用的区域是种由行道树的中央分隔岛旁的南向两线车道,两侧节比鳞次的露天摊贩已人潮汹涌。平日包括北向两线车道在内的大马路,这种措施在都会区是难以仿效的,况且还是每周实施。市集休息的时间就只有新年头两天,以及「夜来祭」(注24:夜来祭(よさこい祭り),高知每年于八月九日至十二日所举行的大型祭典,祭典期间除了搭配数千璀璨烟火,还有约一万五千人同时跳舞游街,场面壮观,被称为「四国三大祭之一」。)期间的周日。其他日子,只要没有台风侵袭就不会休市。
「……还是一样盛况空前呢。」
挂水这么一回答,清远便摇头道:「你少了点感情呢。」
「不觉得这里的整体印象,好像带点受南亚什么地方影响的味道吗?」
仿佛被迫切换了频道一般。所谓的「重新设定观点」,原来是这个意思呀。
清远的一句话,随即让眼前这个看习惯——看腻的城市景致,顿时弥漫着炎热亚洲的气息。
「对耶!好像带有印尼或马来西亚的那种东南亚印象!」
多纪发出兴奋的声音。总是感觉相当成熟的她,难得流露出与年纪相称的反应。如果是四年制大学,这年纪就算还在念大学也不足为奇。
「明神小姐有去过那些地方吗?」
「啊,是没去过啦……只是在杂志或电视上见过,就觉得好像很像。」
多纪仿佛很难为情似地耸起肩。那样的动作看来虽然孩子气,却也非常可爱。
「而且有些行道树还是铁树,这个周日市集挺有异国风情的嘛。」
将视线拉近一看,的确是日本的市集没错,但若从远处眺望整个市集,就会逐渐感受到一股亚洲的异国风情。那种豪迈杂沓的氛围,或许是南国独特的风格。
「你可能已经看腻了,但是,每周日都会有这么多来自全县各地的店家与顾客齐聚于此喔。知道市集收摊位置,顾客始终络绎不绝,最近观光客也很多。试着稍微以旅行者的角度,冷静思考一下吧。」
清远说着便走入喧嚣人潮中,连他自己也开始到处窥探各店家。
「……旅行地点如果有这样的市集,可能也会情绪高昂吧。」
多纪似乎很开心地低喃,挂水也点点头。
露天摊贩的商品种类丰富多变——或许该说是杂七杂八。从农产品、海产到衣物,另外有日用品、盆栽、花卉,还有杂货、点心或轻食。卖蔬菜的隔壁摊卖的是风干食品,一转头又发现卖御好烧(注25:御好烧(お好み烧き),又成为什锦烧,是源自日本的一种小吃,会将蔬菜和面糊等食材一起做成煎饼的形状,之后搭配酱汁食用。)的隔壁,开着一摊由大婶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店。
其中有些商品甚至会让人觉得,真的有人会特地到这里来买这种东西吗?
「……还有锄头或铁揪之类的耶。如果是卖菜刀或镰刀之类的还能理解就是了。」
「刚刚还看到电锯呢。大家常说周日市集有三百年的历史,历史这么久远的时机,当初应该就像百货公司一样吧。」
「那时候的环境,也不像现在到处都买得到必需品嘛。所以才会演变成只要来到市集,就什么都弄得到了。那种形式大概就这么保存到了今天吧。」
「一定是那样吧!感觉上,就像当年为了生活而产生的市场,被直接保留了下来。虽然热闹滚滚,但是各家摊贩似乎也不在乎别人卖些什么。有时候也会觉得,像那些庭园用的石头或旧邮票,有必要特地拿到这里卖吗?可是只要少了任何一项,好像就会破坏市集的均衡感。」
说到对于市集的印象,普通就是卖一些事物,就算有其他的,顶多就是些园艺相关产品或杂货。但是这里真的就是杂七杂八,完全没有经过分类挑选,不论是陈列或商品都是乱无章法、毫无条理可言。
但是,若企图想让这里焕然一新,这种异国风情肯定也会随之消逝无踪。
「……总觉得这里不要进行整顿比较好呢。」
市集是活的,想要变化时就会自行变化。要是由行政方面去操作,只会创造出一本正经的无趣店家。
「像农产品,现在应该也没在卖番薯梗了吧。」
「还有像是白芋或面条瓜(注26:面条瓜,正式名称为金丝瓜或金丝南瓜,属于美国南瓜的一种。由于果肉组织较特殊,调理时须以筷子搅出黄色丝状果肉,故被称为「面条瓜」。),或许还有人不知道要怎么吃呢。」
「只要重新思考,就会发现这些都是乡土味浓厚、很棒的观光资源呢。如果我是外县人士,能和明神小姐结伴旅行来逛这里,一定很好玩吧。」
对方没有回应……挂水赫然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似乎是种厚脸皮的假设。
当他手忙脚乱地正想收回发言时,多纪腼腆一笑:
「我大概也会觉得很好玩吧。」
这赞同的话语反而让人困惑。挂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结果只好改变话题。
「来吃点什么吧,有点饿了呢。」
「好耶!我想吃炸番薯。」
他立刻明白多纪指的是哪家店,那家店位在分隔岛上,以铁树为行道树的那一区。那并不是一般当成配菜的那种炸番薯天妇罗,而是外层面衣像炸面包一样,口味松软香甜,一项有如甜食般的食品。
「这季节不知道有没有卖呢?不过呢,要是没有的话,就在哪儿买个天妇罗好了。」
挂水所说的炸天妇罗,是指掺有牛蒡或蔬菜的鱼浆炸物,也就是甜不辣。
原先指望的店,果然因为夏季没卖炸番薯而让他们扑了空。他们取而代之地随便找了一家店买甜不辣。高知所谓的「炸天妇罗」分成一般的日式炸物和甜不辣两种,指的是何者则根据不同状况而改变。而「炸番薯」则是点心类炸番薯以及配菜类炸番薯天妇罗的共通词汇。
「啊,绒螯蟹汤。」
绒螯蟹是一种在高知县外被称为「毛蟹」的螃蟹,眼前的则是将螃蟹连壳捣碎的高汤加热,使蛋白质凝固的一道汤品。此法熬制的
高汤堪称一绝。
「咦,都还不是季节呀,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尽管是刚上市的螃蟹,还是有人会想吃吧。」
「刚刚还有盐烤香鱼,那边好像也满吸引我的。」
「我有看到盐烤嘉鱼。」
解决掉炸天妇罗后,继续进攻盐烤香鱼。多纪似乎还是对烤番薯念念不忘。
「等到秋天的时候再来吧。」
他这么一说,多纪随即开心点头——现在这情况,感觉上好像气氛很好耶?挂水心头不禁莫名地小鹿乱撞。
「喔,寿司也出来了耶。」
前几天的会议话题中,曾谈论高知什么都能做成寿司的风土民情。像是鲭鱼的姿寿司,还有香菇、蒟蒻、茗荷等野菜寿司,另外也有刀鱼的压寿司。由于高知的寿司会在醋饭中使用柚子醋,另外还有白芝麻等佐料提味,口味相当独特。
「不过现在实在是吃不下饭类了。」
「嗯,那种东西也不太适合站着直接吃就是了。」
「刚刚那家店的荻饼(注27:荻饼时一种在外层裹上厚厚的豆沙、芝麻粉或黄豆粉等不同口味外馅的日式甜点。亦称「牡丹饼」、「御荻」、「御荻麻糬」,为日本在春分及秋分食用的应景传统点心。由于春秋两季牡丹和荻花盛开,因而得名。)看来很好吃耶。挂水先生,还吃得下荻饼吗?」
「荻饼用的不是比米饭还有饱足感的糯米吗!」
「甜点会有另一个胃来装啦。有两个一盒,你就吃一个吧。」
「啊,你说刚刚那家店?……说是说两个,可是那两个明明就是巨无霸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个会很好吃嘛。」
……哎呀,真拿她没办法。挂水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好像真的是在和多纪结伴旅行,一起逛周日市集似的。
当他们站在阴凉处吃多纪看中的荻饼时,清远悠闲踱步回来,单手还提着好几袋战利品。
「怎么样啊?」
如今再怎么迟钝,也能了解这问句的意涵了。
「这也是应该更积极推销的资源呢。不过,可不能过度精心修饰。」
「搞懂了嘛。」清远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那一天后来便各自解散。早上虽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回去时却是依依不舍。挂水感觉自己还想和多纪再多逛一下露天摊贩。
我这个人还真是善变呀,挂水苦笑。
*
有一次他们被拖到台风刚过的室户岬去。
那是个在遍布光滑砂粒的海岸上,耸立黑色扭曲奇岩的海岬。这里现今也已成为赏鲸景点。
在那片仿佛隐身于岩石之间的海岸上,眺望带着白色泡沫的大浪滚滚袭来,从中还能窥见暴风的余威。
灰色的云朵仍残留于天边,那挟带细微海潮粒子的风,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衣服变得湿黏。
清远似乎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来回闲晃,同行者完全不清楚他的意图为何。
在摸不着头绪的情况下,挂水和多纪只能亦步亦趋睇跟在他身后。
「暴风雨过后的大海,莫名地就是能让人心跳加速呢。」
正如多纪所言,也有些人似乎是来观浪的。不知道是当地人还是旅行者。
「海岬的浪潮,会以独特的漩涡形式打转呢。」
当岩石间互相推挤的海浪一齐扑上岸前,除了显现变化多端的姿态,气势也随之逐渐增强。光看这幅景致,就能稍微消磨一下时间。
突然之间,鞋子「噗滋」一声不知道踩到了什么。
「哇!」
挂水发出惨叫声,单脚举在半空中。根据那种触感,倏地浮现脑海的是青蛙。他心惊胆战睇瞥向踩过的地方,躺在那儿的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六斑刺鲀。
「挂水先生,这里也有!」
多纪所指的区域附近,也有一只有着褐色背部和白色腹部、布满尖刺、身形圆滚滚的鱼被打上岸来。察觉这样的现象后,环视四周才发现,海岸到处散布着数十只以上的刺鲀。原以为是落在海岸边的白色不明物体,结果全都是刺鲀,而且不论是那只都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刺鲀呢……?」
两人思考了好一阵子,先察觉到的是挂水。
「原来如此,这东西的舵不灵光呀!你看,圆滚滚的身体上,只有小得可怜的鱼鳍,根本经不起惊涛骇浪的蹂躏嘛。体型长成这样,就只有淹死的份了。」
「可是要是那样,你不觉得其他河豚也会被冲上岸吗?放眼望去只有刺鲀,也太奇怪了。」
被指出盲点的挂水陷入思考。
「他们的体型和其他河豚相比,应该更难游吧。河豚不膨胀的时候,感觉上还有点流线型。又或许,是因为河豚栖息在更深的水域也不一定。」
「鱼也会淹死吗?」
「不论如何,就是被打上岸啦。」
虽然很可怜,但是被打上岸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一旦发现到了,给人的震撼实在太大,让人不由自主地边走边数了起来。
结果,更深看到清远蹲在前方的岩石阴影中,摸着岩石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啊,清远先生?」
一跑过去,清远指尖上捏着某种东西递了过来。那是笠螺的一种。挂水不假思索地接过,剥下螺肉放进嘴里。螺肉的弹性,加上混合着海潮以及螺肉浓厚的鲜味,真可谓是美味珍肴。
依附于这片海岸岩石上的贝类,什么都能吃进肚子里去,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小时候在海边嬉戏时,大家也常闹着玩地把螺肉剥下来就往嘴里扔。
「来,你也试试。」
清远也将笠螺递给多纪。「好久没像这样不煮直接吃了呢!」多纪说着也剥下螺肉。这就是所谓的「生吃活跳螺」吧,乡下的教育方式才不会带有什么「残忍」或「不卫生」之感。面对壮阔海洋,当场食用捕获的猎物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看到灵活剥下笠螺的清远,挂水随之玩兴大发。自己也来试试吧,他于是在岩石遍布之处,以拇指将最近的一颗笠螺往上推,想要将其剥下来。
「咦?」
手指那么一滑,徒劳无功。只有壳微微悬浮起来的笠螺,仍紧贴在岩石上。
「真够笨手笨脚的。」
清远哈哈大笑。
「那样的话,就拿根东西用撬的吧。等笠螺一不注意,就用力把它撬起来。只要攻其不备,一下子就起来了啦。」
「不用道具本来就很难弄下来吧。」
挂水呕气地嘟起嘴。
只有自己玩得不尽兴,还真令人懊恼。自己也好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然后,就在「清远负责人」被拖着在县内各地到处跑的某一天。
*
「态度已经慢慢软化下来哩。」
一如往常忙着往上呈报的下元,一回到课里就一边松开领带如是说。
「果然,一旦收集足够的民间意见,情势就不一样哩。」
课内瞬间也士气大振。
「虽然也被上头的人酸说,计划都还没拍板定案,就先偷跑什么公众评论制度……不过现在就差那临门一脚了。」
下元叹着气,同时重重坐到椅子上。
那临门一脚,来自意想不到之处。
「角川书店向观光部提出采访申请?」
这个消息让款待课为之哗然。下元挂上从观光部打来的内线电话后,向大家报告时,整个人仍处于惊愕状态。
「据说,是因为吉门先生想要写以款待课为舞台的小说……所以向观光部提出希望让他进行采访的要求,观光部那边现在也是鸡飞狗跳的。」
「可是,为什么要刻意向县厅……既然是我们的大使,直接跟款待课这边说不就成了?」
听到某人的低喃,首先有反应的是多纪。
「不对,他是故意向观光部提出申请的。吉门先生这一招,可是『掩护射击』呢。」
多纪接着转向挂水。
「挂水先生,你一直都有向吉门先生报告这个计划的发展吧?」
挂水也点点头。
「我也认为这是『掩护射击』。吉门不但是大使,也因为作家的身份而拥有知名度。而且,说到角川书店,又是全国性的出版社。由他来出这『临门一脚』,真的是再够格不过了。」
下元软趴趴睇靠在椅子上。
「骑兵队及时救援啊!听说,角川书店和吉门先生下周会来厅内拜访。然后,会由观光部那边来重新介绍款待课。」
这招给足观光部面子的指导棋,实在高超绝妙。
「还真是干得好啊,吉门先生。」
如果咕哝着的近森某人,似乎早已忘记刚开始对吉门的反弹有多强烈。
接着隔周,由编辑陪同的吉门来到了县厅。
*
前去迎接搭机来访的吉门的,是兴致冲冲的观光部。
明明就是我们和他搏感情的时间比较长啊,对款待课来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毕竟是赶来驰援的骑兵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在观光部的会议中,来自款待课的下元课长以及「负责人」挂水也获准列席。
电话里以及听过好几次声音,但是实际贱卖你还是头一遭。吉门在作者近照等曝光机会中,都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从那仿佛风景照的作者远景照片里,只看得出他是个高瘦的男人。
怎么办啊!我胸口「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耶!
在观光部的接待空间等待吉门到来的同时,挂水数度轻抚胸口。
「吉门先生马上就到了。」
随着这样的报告,室内随即弥漫紧张气氛。
之后——在负责迎接的职员引领下,访客终于现身。虽然两个人都是男性、身穿便服,不过光靠体型就能知道哪一位是吉门。
挂水在内心频频点头。吉门不加修饰的个人风格,会让人觉得像幅画似地顺眼,其本人对外表满不在乎的感觉,与电话中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毫无不协调感地完美结合。
以消去法确认为编辑无误的那名男性,一走进接待空间,随即圆滑地开始打招呼。
「初次见面,本人代表承蒙关照的角川书店。这位是吉门乔介老师。」
随着这样的介绍,吉门向来到面前的人低头致意。
「初次见面,敝姓吉门。我没有名片,只有收名片的份,真是抱歉。」
看来,他似乎至少做得到陪笑脸。而且,吉门的笑容非常朴实自然,这对于面对「都市」莫名怀抱自卑感的乡巴佬心灵来说,着实令人松了一口气。
当作家的人不印名片的吗?被这么一问,吉门便说:「也有人会印,但是我一直没机会去印,所以也就不印哩。」他以稍微恢复当地腔调的语句回应。
吉门打完招呼后,角川书店的编辑开始与众人交换名片。
挂水排在最后一个。地位居最低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初次见面,敝姓挂水。」
承蒙关照……还是该这么说呢?就在他入场思考的瞬间,吉门咧嘴一笑。
「我认识你——初次见面。」
面对这仿佛同伙共犯的低语,挂水顿时手足无措。所以咧——我这是在慌张个什么劲嘛!
他勉为其难地报以抽筋似的一笑,然后请对方收下名片。
所有人随后就座。
好了,骑兵队会怎么帮忙突围呢?
「听说,你是想把款待课写成小说……」
面对观光部长的发言,出于意料地由吉门本人开始答话。
「是的,我从去年开始接受高知县观光大使的委任后,就不停思考,以我的立场最能为乡里做出贡献的事情是什么咧。几经思考后,我认为我毕竟是个作家……把高知的事情写成一本书,就宣传意义而言,可能是最直接、最能有所贡献的哩。」
说着,编辑从旁轻手轻脚地帮他倒茶。
「吉门先生,你变回土佐腔了呢。」
「你也知道,一旦返乡就会恢复乡音,所以你就别笑我哩。」
这样的对话,让全场气氛趋于和缓。正确说来,是顶头上司对吉门的好感度瞬间攀升。
「一直都承蒙吉门先生你夸耀自己的故乡呢。」
「拜托你别提了,真的很不好意思耶。」
「不不不,承蒙一位在全国各地活动的作家这么挂念故乡,站在县厅的的立场,就只有满心感激而已。」
吉门似乎很尴尬地啜饮茶水。
「……那么,关于撰写题材方面。」
顶头上司已经完全是一副放软姿态的样子,热心倾听。但是——
吉门先生才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呢。既然特地来访,就肯定会把该拿的给全都带走。
明白这一点的,大概就只有挂水和下元,还有责任编辑吧。
「其实,当我在听到款待课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很有意思。想说,这名字的震撼力都足以写出一本小说了呢。我真的觉得,能以这样的名字成立款待课的观光部,真是非常有品位。」
只见他尽其所能地吹捧观光部,此举目的为何,又打算用什么方法出手掠夺呢?挂水低下头,隐藏自己窃笑的脸庞。
「除此之外,我甚至还稍微听说,观光部正在检讨一项非常大胆又灵活的观光计划。叫什么去了,高知县整体休闲乐园……」
看着他装傻充愣,挂水几乎就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瞅向身旁的下元,发现下元虽然若无其事地一脸严肃,双手指尖却隔着西装裤在两边大腿上使劲抓着。
「啊,是的,那是……要将县内的户外运动景点以及自然探索景点,进行有机性串联的计划。可是……」
就预算或管辖问题而言,非常难以进行——观光部长原本大概想这么接下去,但是能把这番话说出口的先机随即被压制住。
「太了不起了。」
吉门那直截了当又力道强劲的断言,首先降临。
「若不是像你们这样的行政单位,否则应该很难采用这种规模的计划吧。这没有一定程度的决策能力和挑战精神是做不来的。能有这种胆识,真不愧是高知,你们再次让我觉得以自己的故乡为荣。」
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就不可能再退缩,这就是高知的县民个性。
「哪里,是这样的吗?这个嘛,说得也是啦。」
顶头上司已经是喜形于色。吉门至此,则开始收网。
「所以哪,我也希望务必能藉由本身的工作来为大家加油打气。希望贵单位能允许我以款待课为主轴,把那个计划写程序小说……当我正有这样的想法时,角川那边又传来一件好消息。」
角川的代表则从这里接棒。
「事实上,有委托希望吉门先生在报纸上连载小说。我于是想,从连载小说的素材看来,款待课或全县的休闲乐园化计划等行政题材不是很有意思吗?所以,目前正在商议相关条件。」
「报纸的连载小说吗!那么一来,可是件大事呀!」
「是的,不过是区域性报纸就是了……各地区域性报纸的普及率,就如同大家所知,可能一回过神,还会发现区域报纸有些部分比全国性报纸强呢。而且,《高知新闻》当然也对这样的构想非常感兴趣。」
「《高新》吗!」
县厅的单纯,造就了一张吉签。在高知,说到《高知新闻》,可是以压倒性市占率自诩的大报。如果能成为该报的连载小说,不但县民的接受度很高,也能宣传县厅功绩——上头的判断似乎已经完全转向,这还真是公家单位的官僚思考呀。
「而且,敝社当然会在连载结束后出书。考量到吉门先生在文坛的实际成绩,我们也对销售预估乐观以对。」
顶头上司着迷似地点头如捣蒜。
「高知的全国性宣传,就能靠这本书的出版达成。请问,你意下如何呢?」
「那当然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了!」
下元此时刻意对观光部长泼冷水。
「但是部长,你也说过这计划的困难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既然想达成观光立县的目标,这种好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呀!现在人家可是要帮忙,免费撰写宣传本县的小说耶!」
「但是,一旦请人家帮忙撰写小说,若不努力让计划实现的话就会颜面扫地啊……」
「那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观光部长接着许下承诺。
「观光部将全力推动『高知县整体休闲乐园化计划』!」
吉门滑溜地立即插嘴,然后一笑。
「这真是太让人开心了,竟然能亲眼见证这戏剧化的瞬间,似乎能写出一本好小说来呢。」
——竟能像这样若无其事地睁眼说瞎话。挂水也跟上司一样,指尖使劲地在大腿上抓着。
「请务必写出好小说来!」
与出言激励的顶头上司彼此使劲握手,然后对于据说来自书迷职员们的签名要求,同样也顺便和蔼可亲地有求必应后,吉门挥别了观光部。
接下来的造访地点,由下元与挂水引导至款待课。
原本顶着严肃表情往前走的下元,不久后大概是再也受不了了,当场就那么蹲了下去。
只见他不发一语,肩膀微微颤抖。
「课……课长,请你振作一点。我们还要带吉门先生和角川书店的代表人到款待课呢。」
「你的声音也在抖耶。」
被吉门以平板的声音这么一指正,挂水也奔溃了。他「噗嗤」一声后,就无法停止似地一边持续抽气地咯咯大笑。他越想压抑笑声,笑意就越是强烈涌现。
「抱……抱歉,请再给我们一点缓冲时间。」
蹲下的下元总算以颤抖的声音提出要求。回答的是编辑。
「不要紧。吉门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也难怪你们有这种反应了。」
「『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那就姑且说是一位『谋士』好了。」
从这样的对话就能够明白,这位责任编辑与吉门先生的交情应该挺深的吧。
「我怎么听都觉得你在损我耶。」
「不不不,
我这可是在称赞你呢。只是我成为你的责任编辑后,腹肌也被训练得满强了。」
「啊,你果然也一样呀。」
听到总算能止住笑的挂水出言认同,责任编辑也大大点头。
「我现在光靠缩腹肌,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笑意了。」
「果然是在损我,不是吗?」
「我可是每次都为你的演技而深感折服呢。真亏你还事先沙盘推演,决定恢复乡音藉由闲聊出击,然后还能平心静气地表演出那种让人有够不好意思的演技。」
「咦?那是事先沙盘推演的吗?」
责任编辑对高声这么说的挂水颌首。
「他说想让顶头上司上钩的话,讲当地话是最有用的,所以叫我要点出他讲当地话这件事情让对方注意到。挂水先生你平常如果有和吉门先生联络,应该就能了解他有多厉害呀。」
「唔,大概吧……」
挂水顾虑到吉门,暧昧地点头。
结果,吉门赌气似地主张:
「我一回到高知,说话的确会恢复乡音没错,但是那也要面对能让我放松的人才行。只要一涉及工作上的事情,我就会自然而然地讲标准语(注28:日本以东京等首都圈「关东腔」为基础,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逐渐形成的全国共通日语,称为「标准语」。有别于标准语,日本国内同时存在如土佐腔等,各种用语或腔调不尽相同的当地方言。)。所以,我刚刚可是很拼命才能把乡音给挤出来的耶。」
很拼命把乡音给挤出来的?是怎么个拼命法呀!挂水在内心猛烈吐槽,结果下元所要求的缓冲时间也因此必须延长。
吉门在款待课早已被看穿本性,所以到了这里,他也没特别提供「和蔼可亲」的服务。
「我在顶头上司哪里可是陪尽了笑脸,那样的形象跟外头的我应该很不一样。所以,请你们这里也要记得适时帮我圆个话,要是被他们识破刚刚全是在做戏,让他们对我的印象变差的话,可能也会对计划造成影响。」
对于吉门这番毫无修饰的露骨「招呼语」,款待课反而有种「这人果然就是这样」之感。
「那么,观光部那边……」
下元回答如此询问的下属。
「大家可以高兴哩。多亏吉门先生,我们已经取得那边的承诺。高层甚至还跃跃欲试咧。」
听着下元报告整件事情始末,有股亲昵感开始在现场流动。那种感觉,就像是款待课慢慢能够碰触到让人提心吊胆的吉门。
「你所谓的『采访』,具体来说是要做些什么呢?」
「我会在高知待一阵子。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还要麻烦你们让我出面之类的。这方面,还希望你们能弹性地提供协助。」
「『一阵子』是多久呢?」
「嗯~如果有需要也可以随时回东京,基本上大概就像是借住在这里的感觉。目前预估,大概会是满长的一段时间。」
「不会对你的工作方面造成困扰吗?」
「说穿了,我这工作重要有电脑和手机,在哪里都嗯哪该做。而且,也有很多作家是居住在故乡当地工作的。」
责任编辑不久后起身说:
「我必须搭回程班机回去,差不多该告辞了……」
吉门边点头边转向下元。
「不好意思,有人能帮忙送他到机场巴士停靠站那里去吗?」
「不,就让我们直接送到机场吧!吉门先生你想必也累了,如果已经决定好投宿地点,就送你一起过去吧。」
「啊,我的方向完全相反……是在宇佐那边。」
「只要绕点路而已啦。还是要派一辆车送你呢?」
「不,那就先到机场,回来再顺便过去就行了。」
吉门接着轻笑着说:
「……把完全相反方向几十公里的路程说成是『只要绕点路』,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呢。」
他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一抹忆及故乡感觉的温柔笑容。
「那我来送他们。」
挂水站起来,本以为多纪也会理所当然地跟着起身,但是多纪只是呆呆地坐着。
「明神小姐,走罗。」
「啊,是!」
她手忙脚乱地从座位起身,以多纪而言,算是罕见的反应。
对了,这么说来她今天似乎少了点活力,大概是身体状况的问题吧。
挂水和多纪随后陪着客人走了出去。
*
在开往机场的途中,坐在副驾驶座的多纪仍然沉默不语。
本以为她不是会怕生的人呀,挂水虽在意多纪的情况,却不得不担负起招呼客人的责任。
抵达机场后,柜台已经开始受理登机手续了。
离别的时刻来临时,不知道是在商议事情还是在闲聊话别,吉门和责任编辑就在手提行李检查处附近站着交谈。挂水和多纪见状,静静地离开那里。
「……明神小姐,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吗?如果不舒服的话,就让你在家附近先下车吧。」
他出于关心这么出声一问,多纪立刻慌张地挥手。
「不是啦!我身体完全没有不舒服……」
「可是,你今天一整天看来都恍恍惚惚的耶。」
「啊,那是……」
多纪有好一会儿感觉上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打开包包——她静静拿出来的是吉门的著作。
「其实,我是吉门老师的书迷……他的书我全都有……可是又担心请他签名会不会公私不分。我连签名笔都带来了,可是……」
挂水爆笑出声。这是今天第二次。
「明神小姐,你真的很可爱耶。」
「咦……」
「没关系啦,连正式职员也都会公私不分呀。才没有人会为这种事情不高兴呢。」
此时,吉门回到他们这边来。
「吉门先生,有点事情想拜托你。」
「啊!还是不要啦!」
多纪发出惨叫,一边拉住挂水的手腕。只是,越是被这样阻止,就越想多管闲事。
「其实呢,这位明神小姐据说是吉门先生的书迷。可以麻烦你帮她签名吗?」
「小事一桩……只是我的签名就只是普通的署名而已喔,不怎么有意思就是了。」
「你看,明神小姐,书拿出来呀。」
多纪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庞,递出精装书和签名笔。
「麻……麻烦你了。」
「是『明神多纪』小姐吧。字这样写可以吗?」
在来得及阻止之前,吉门已在自己左手写上「明神多纪」四个字。多纪发出尖叫道:
「老师,那是油性笔啊!」
「啊?反正两、三天以后就掉了啦。」
这个人果然是对本身的日程大小事漫不经心。
「写别管这个了,倒是字,没写错吧。」
多纪频频点头。
「老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从挂水先生那里听说的。我要他从民间找个伶俐的年轻女孩来用,后来据说就录用了你。没想到,似乎是个很棒的选择呢。」
「吉门先生,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被吉门先生叫『先生』,感觉还真怪……」
一直以来,挂水老师被他用「你啊」这样的称呼,批评得体无完肤。
「啊,真的喔?我也是,就是觉得浑身不对劲呢。」
毫无惭色地接受这个直呼名讳的提案后,吉门直接站着在书上前面。端正的直写行书字体,的确就只是「普通的署名」而已。
「我还以为作家的话,都是那种很帅气又很潇洒的签名呢。」
「不好意思喔,签得不帅气。」
糟糕,挂水不禁发慌,但一旁的多纪却摇头叫道:「才不会呢!」她盈满憧憬的双眼中闪闪发光。
「总觉得,老师就是会写出这种字体的任务,我觉得好感动喔……」
「我好开心,真的很谢谢你!」多纪深深低头鞠躬。
「不,没这回事……不过就是签个名而已,反而是我不好意思。更何况,我才要谢谢你阅读我的作品呢。」
「是的,老师的书我全都有!能够见到老师,真的太高兴了!」
看着眼前这让人会心一笑的情景,挂水却觉得内心莫名地卡着什么。
总觉得——那莫名觉得不是滋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那接下来,该送吉门先生了。」
挂水一边催促,同时当没事般地吞下那股牵挂。
「你刚刚是说宇佐那里吧?」
挂水边开车,边向后座询问。
「我走十四号线,请在快到时再告诉我怎么走。」
「啊,好呀。反正你应该也知道路。」
「啊?」
「到『清远民宿』。」
挂水不由自主地与副驾驶座的多纪四目相交。
现在的话——应该是问出口也不会被怪罪的好时机吧?
「请问……吉门先生和清远先生之间有什么样的渊源吗?」
「以前曾是父子,现在不是了。」
干脆回答的吉门,在后视镜中将视线往上移,恶作剧似地一笑。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在这个离婚率算全国首屈一指的高知县。」
完了,挂水的肩头一缩。
「抱……抱歉,问出这种涉及私人隐私的问题。」
「啊,不需要特别顾虑这些东西啦。要是因此而太过小心翼翼,也只会让我不舒服而已。」
只不过,在之后的路途中,挂水也没能主动跑出新的话题,只能靠多纪以书迷的立场勉强帮忙持续对话。旁观越聊越起劲的两人,那股理应咽下的牵挂又逐渐涌现——总之,对于挂水而言,是一趟极度不舒服的车程。
在天色完全转暗之际,挂水怀着「终于到了」的心情,总算把车开进清远民宿的停车场。
今天也是正好适逢周间,停车场空荡荡的。
正当三人下车时,玄关灯光亮起。平常细心维护的拉门,依然发出轻微声响地被拉开。
然后——走出来的佐和大吃一惊地伫立于原地。
「好久不见。」
吉门向佐和微微举手——而佐和这是浑身僵硬,涨红的脸庞连在夜色中都清晰可辨。
哇,这是什么状况?挂水往多纪瞄了一眼,多纪同样也向挂水瞄了一眼。
感觉上好像身陷于不应该……非常不应该在场目睹的情境中耶。
好不容易,佐和看来似乎重新恢复了行动自由;但她大步走近的对象,不知为何却是挂水。
「……干嘛忽然就把乔哥带来啊——!」
随着震耳欲聋的大叫声,对方的右手臂在眼前一闪!如鞭子般抽过来的一巴掌,就在挂水脸颊上炸了开来。
佐和时候就往渔港方向跑去,留下捂住面颊的挂水在原地脚步踉跄。「」
「为……为什么打我?」
一开始是被水桶泼水,第二次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做,结果是被巴掌伺候。
「挂水先生!」
多纪忧心地跑过来。而寂寞这是挂着苦笑,靠在车上。
「吉门先生,她……」
「没关系啦,跑步了多远的。」
「可是,也不能不管她吧!现在是晚上,又是个女孩子!」
「有能耐对清远女儿使坏的家伙,不住在这附近啦。」
「但是……!」
吉门完全就是动也不动。
唉哟,受不了耶!虽然憎恨自己的天生倒霉,挂水还是跟在佐和后面追了上去。
「挂水先生!」
想跟着去追挂水的多纪,被吉门以一句「你最好别去」挡了下来。
「佐和跑得很快,他也很快。如果你对自己脚程有自信,我就不拦你。」
她跑五十公尺的时间总是中等里的中等。多纪颓丧地伫立原地。
此时,清远从敞开的玄关大门探出头来。当他认出吉门后,刹时流露出怀疑自己双眼的表情;不过也仅止于此,他立刻就恢复了平静。
「什么嘛,是你呀。」
「嗯,别来无恙。我想在那时在这里待一阵子,有可以让我住的房间吗?」
「你说的房间,一直都有啊。你啊,这一别也未免太久了吧。」
「进来吧。」清远这么说着,但吉门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喔。佐和刚刚吓到跑掉了,挂水也帮忙去追了。」
点点头的清远望向多纪。
「那你要不要先进来等呀。」
「不了,我这这里等。」
「这样呀。因为虫子会跑进来,我就先关门了。不过门不会锁,累的话就随时进来吧。」
清远关上玄关大门后,多纪呢喃道:
「好棒的爸爸喔。」
「对啊。都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却还是个好爸爸呢。」
吉门随之冲着多纪一笑。
「他们再婚时,都各自带着孩子。这大概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你每次回来时,都是回到这个『不相干』的清远先生这里吗?」
「不,这是我离开高知后第一次回来。这可是需要满大勇气的呢。」
「咦?可是,听说你常回高知呀……」
挂水曾这么说过。只要是关于吉门的话题,不论多细致,多纪都会以书迷的心情牢记在心。
「有时候住朋友那边,有时候就投宿一般旅店。我和母亲因为某些因素,户籍没在一起。」
反正她也已经不在高知了,吉门没事般地轻松笑道。
「我没听到你刚刚说什么。」
「谢谢。你还真是个好孩子呢。」
吉门随后又补上一句。
「抱歉,让他帮忙去追佐和。」
「我才抱歉。」多纪回答。
「挂水先生跑去追佐和小姐,真是对不起。」
这样你就不能去接她回家了。吉门听着她这么说,不禁轻笑出声。
「被将了一军啊。」他呢喃的低沉声音带着愉悦。
一入夜,这里就几乎没有车辆经过。在那条沿着渔港的漆黑幽静路上,佐和率先跑在前方。挂水始终追不上那个穿着明亮水蓝色衬衫的背影。
无计可施的挂水大喊道:
「佐和小姐!」
结果,前方的佐和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倏地转过身来。
「谁准你叫我佐和了!」
迎面而来的是咬牙切齿般的敌意。
「那,清远小姐!」
重新称呼后,挂水的肩膀因气喘吁吁而上下摆动。因为佐和跑得相当快,挂水虽然也对跑步倏地颇有自信,不过由于起步比较晚,必须使劲全力才得以紧追在后。
「都已经是晚上了……很危险,我们回去吧。」
「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在我自家院子里,都得听你的命令做事!」
「我这并不是在命令你啊!我只是担心你!」
怎么想都是莫名其妙地被甩了一巴掌,再加上这种待客之道,挂水的声音也开始转为严峻。
「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对清远先生或是对吉门先生都交代不过去呀!」
佐和沉默了。港边低声喧嚣的海浪声,突然窜进耳里。
「……你为什么要跑掉呢?是吉门先生不能来这里吗?」
「哪有那种事啊!」
「那你为什么要打我呢?」
「谁叫你每次都这样大刺刺地侵犯人家隐私!」
佐和猛然抬起头来,怒视挂水,犹如猫科肉食性猛兽的双瞳。
「不管是我们家变得四分五裂,还是乔哥没办法回高知来,不全都是你们害的吗?为什么事到如今,才一副天下太平似地回来拜托我爸,又为什么是你们把乔哥带回来呀!」
啊,是这样的呀。他终于明白了。
远在二十年前的「熊猫争取论」,而轻易因此在十年前被县厅逼走。
对于四年前才入厅的挂水而言,这只是发生是某处、别人身上的事。那只是过往云烟。但是,这对于清远一家而言——对于佐和而言,那仍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一道伤痕。
这和挂水的年纪,或当时并未亲身参与等毫无关系。对于佐和而言,「县厅」整体全体都是敌人。清远当年辞去县厅职务,大概也撼动了他的家庭吧。
挂水当场双膝跪下。
「真的很对不起!」
然后,双手也撑到地面上——「县厅」方面,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向佐和到过歉。
「我个人认为,县厅对待清远先生的方式是不恰当的!我们也没考虑到你全家的心情,事到如今才如无其事地来拜托清远先生或吉门先生,可说是寡廉鲜耻!但是,那两位对如今的我们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拜托,请你体谅理解!」
「你等一下啦!」
佐和发出焦虑的声音。
「别这样,太难看了!」
「请准许我们借用清远先生和吉门先生的力量吧!」
「——知道了啦!」
佐和仿佛拗不过他似地投降叫道。
「站起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距离比方才还近的佐和,一脸困扰地伫立于面前。
「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吗?」
看到佐和微微颌首,挂水于是起身。她抬头挺胸地直盯着前方,快步越过挂水。
挂水则以些许间隔,持续跟在佐和身后。
吉门和多纪还站在停车场等他们。
佐和看来似乎很尴尬,不过吉门先笑了。
「回来啦。」
「……那是我的台词吧。」
「该进去了吧。」
佐和老实点头,多纪则开口说:
「那,吉门老师,我们就先告辞了。挂水先生,走吧。」
「咦,可是还得向清远先生打声招呼……」
「已经打过招呼了,快点。」
多纪催促似地把挂水押往驾驶座。
挂水值得草率与吉门道别后,将车驾离。后视镜中,吉门轻轻挥手,一旁的佐和则老大不高兴地把头撇向一边。
「还是应该向清远先生说一声再走比较好,
不是吗……?」
车子驶上县道后不久,挂水心有窒碍地这么一低喃,副驾驶座随之传来掺杂叹息声的回应。
「那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挂水先生。」
「不,可是……」
「拜托你别这么白目,好吗?」
白目。身为年轻人,这是听到时觉得最受伤的一句台词。
「犯……犯不着那么说吧。」
对于认真起来的挂水,多纪的声音也转趋严峻。
「说到底,挂水先生为什么要去追佐和小姐呀?」
「吉门先生不去的话,总要有人去吧。」
「那就是白目。」
致命的一击。
「那根本就不是挂水先生应该强出头的情况嘛。」
「强……什么强出头啊!可是,我还被她骂说为什么要把吉门先生带来,然后还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耶。」
「那只是因为佐和小姐当时陷入恐慌罢了。并不是希望挂水先生追上去啦。都是因为挂水先生追了上去,那么一来,吉门先生不就不能去接她回家了吗?」
吉门先生应该是最希望去接她回家的人呀。
多纪责备般的语调,瞬间点燃挂水的怒火。
「你好像很了解吉门先生嘛。真不愧是他的书迷呢。」
「那跟我们现在讲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今后就会有越来越多接触的机会,真是太好了啊。」
自己说出口的话很低级。他很明白,却因为赌气,任何表达歉意的语句都说不出口。
多纪在副驾驶座垂下头。
「……请在前面的超商让我下去。」
「怎么可以。」
「让我下去!」
对于这种怒气冲冲的反应,他不自觉地肩头一缩。
「我会请家人来接我,不劳你操心!让我下去!」
「……随便你。」
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完全就是死鸭子嘴硬。挂水随后便将车停在超商前面,多纪不发一语地卸下安全带,下了车。
车门被猛力甩上后,他再次开车上路。总觉得这一切糟糕透顶、别扭到了极点——这样牵肠挂肚的情绪,让他始终难以加速前进。
此时,手机响起。他感到庆幸地将车停到露肩接电话。液晶荧幕上所显示的名字是吉门。
「喂,我是挂水……」
「啊,我是吉门。本来是想留个言就好的,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方便,我已经把车停下来了。」
「那就好。刚刚佐和那件事,真抱歉。」
多纪说,吉门应该是想去佐和回家的。这让挂水良心隐隐作痛。
「不会……我好像多管闲事了。」
「唉,你该不会是从多纪那里听到些什么了吧?」
「为什么?」
这话抢在思考之前脱口而出。
「为什么吉门先生会叫她多纪?」
吉门的声音暂时中断。
「……喂,多纪在那里吗?」
吉门继续追问陷入沉默的挂水。
「我看是不在吧?这么会这样?看这时间应该还没回到市内才对呀?」
「……她要我放她下车……所以就在超商……」
唉~吉门大大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既然想这么叫,你也一起叫『多纪』不就结了,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呀。你们是为了什么,又是怎么闹别扭的,竟然搞成这个样子。立刻回去。」
「可是,她本人都说要叫家人来接了。」
「你是白痴啊你!」
吉门并未怒吼,但是声音明显紧绷。
「就算因为佐和的硬脾气而挨打,你也都坚持一定要面对她;但是面对多纪,你却这么轻而易举地抛下她不管吗?这么明显的差别待遇,就算是多纪,当然也会觉得好心没好报呀。」
吉门的话坦率地正中他的痛楚。
「就算要把佐和托付给其他什么人,像这种不懂得判断仲要食物优先顺序的家伙,我可不会列入考虑。」
莫名地让人心头一惊的话语。总感觉,这台词简直像是——已经超越了兄妹关系的距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在赌什么气啦,白痴。」
「啊?那个……」
「像你,至少也会有一个喜欢的女演员吧。在那个女演员本人面前,你有自信不会高兴得昏头转向吗?」
幸好是打电话。双颊燥热到连自己都能察觉。
「总之,回去就是了。」
吉门自顾自地挂断电话——一如往常。
挂水紧接着将车子大回转。
他一回到超商,发现多纪就在店家外最边边的角落。她也不管身上称头的套装会不会弄脏,直接抱膝坐在地上。她把头靠在双脚膝盖上,就算挂水把车停进停车场,也不曾抬头。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塑胶袋,大概是买了些东西当作对于店家的「打扰费」吧。不愧是心思细腻的多纪——就连这种时候都不失本色。
就算逐渐走近多纪,她也没有注意到。挂水犹豫着该如何出声叫她,但最后还是没有称呼她为「多纪」。
「……对不起。」
多纪肩头一抖,然后抬起头来。被她以哭泣的脸庞仰望,让挂水的心头一紧。
怎么会让小自己三岁的女孩子哭成这样呢,我这个人。
对于多纪,你却这么轻而易举地抛下她不管吗?——吉门的讽刺让他胸口直发疼。
自己刚刚就是想把这种状况下的她,弃之不顾。
多纪俯首摇头。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吧。
我没事,我没关系,请别放在心上——很像多纪在这种时候会说出口的话。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不要紧,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
「对不起,一起回去吧。」
「没关系,已经请家人来接我了。」多纪仅以气息说道。她那极力想要隐藏颤抖声音的说话方式,让人心疼。
「我有关系。你也还没联络家里吧?」
以多纪的个性,是不会用这种声音请家人来接的。
「对不起。我很容易就会忘记明神小姐是个凡事都很努力、年纪又比我小的女孩子。因为,你真的比我可靠多了。」
「我才不可靠呢。」多纪又以气息回答。之前,也曾在这附近聊过。那时讨多纪开心的那家冰淇雪酪店现在没开。
「嗯,我有说过你很努力也很可靠吧。我是个笨蛋,所以很快就忘记了,对不起。」
「就算会被当成白目的家伙也没关系。」挂水说着,然后拉起多纪的手。
「来,一起回去吧。我不想把你扔在这里自己回去。」
轻轻一拉,多纪这才慢吞吞起身。
水滴随之滴滴答答地落至多纪脚边。
「可是你对佐和小姐,就算是走路也可以回家的距离,都要追上去;然后却把我扔在这里自己走掉,不是吗?」
所以,算了。
「拜托。」
他无计可施,手跟着一滑。
不自觉地将多纪紧紧拥入怀中。
「那是不一样的。只要是明神小姐,我就会有恃无恐。总觉得不经大脑讲话或是呕气之类的,你都会原谅我……」
一旦承认,整个人就轻松了起来。
「不要再说『算了』。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会这么不见了一样。」
多纪首度发出哭声,那是像在压抑什么的声音。
直到多纪哭完之前,挂水始终把她锁在自己的臂膀之中。
*
「怎么了,乔哥。这么大声。」
佐和探头进吉门的房间。
吉门本来早八百年前就该转为他用的房间,仍维持着他住在这屋里当时的原貌,被保留在自宅的二楼。隔壁则是佐和的房间。
「嗯,没什么。只是挂水那家伙,有时很白痴。……我看不是有时,根本是经常耍白痴。」
这名字一出现,佐和不禁流露出微妙的尴尬神情。
方才在责骂挂水的气势下,不自觉站起身的吉门,笑着合上手机。
「有机会的话,去道个歉吧。再怎么样,也没有甩他巴掌的道理吧。」
「可是……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嘛。」
「话说,那家伙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佐和有好一会儿抗拒似地沉默伫立于吉门面前,吉门嘴巴上说「不想说就算了」,却似乎还是不想放过她。
佐和末了,才好不容易面前开口。
「……他对我下跪。说什么爸爸的事情,都是县厅不好。」
吉门忍不住噗嗤发笑。
「啥……不折不扣的白痴耶,那家伙。」
竟然自作主张用这种方式道歉,要是我们以「不当解雇」的理由开始替告,看他怎么办。
吉门咯咯发笑之余,一边这么低喃。佐和闻言随即嘟起嘴。
「事到如今,爸爸才不会对那些家伙做这种事呢。」
「我也知道,只是你可别自己做出这种承诺呀。」
「我也大概说过
,前提是『以个人立场』啦。……然后呢,他就说什么请准许他们借用爸爸和乔哥的力量。」
「啊~真是个白痴啦。」
吉门的笑声停也停不下了。
「就算你再怎么骂他,但这跟工作完全就没关系嘛。看样子,他家教应该很好吧。」
「乔哥,你讨厌那家伙吗?」
「不会啊?不耐烦是不耐烦,但是不讨厌。」
「……不耐烦啊,我了解。」
佐和轻声呢喃。
「感觉上就像没吃过苦,让人火大。天真烂漫的乐观派。」
「而且又是县厅的人……吧?」
佐和绷着脸低头。接着,又抬起头来。
「打个电话来……我就会去接你呀。」
「我也和一般人一样,胆小的部分还是很胆小的。」
例如——像这样突然造访之前。
佐和突然将左手举到嘴边,咬起拇指指甲。觉得尴尬或不自在时,佐和常像这样咬手指甲。
为了把咬得参差不齐的指甲剪齐,佐和的指甲总是很短。、
他下意识地把手攀上她的手腕,想阻止她的动作,佐和随之微微瑟缩。看她那样子,让回忆倒转。
她那时也是穿着这么明亮的水蓝色衬衫。
吉门把手从佐和身边移开。
然后,可以像是对待孩子般地搔搔佐和的头。
「别担心,我不会再对你做那种事了。」
「乔哥……」
他不知道那听来像撒娇的声音,是实际上真是如此,又或是本身愿望让那声音听来如此。
分离的时间,已经长到让自己搞不清楚了呀。那段分离的时间还真可怕。
「弄点什么来吃吧。刚在市内没能吃晚餐。」
吉门说着便步下楼梯。
「县厅那边怎么样啦。」
在起居室被和政这么后,吉门也坐到自己在矮桌旁的老位置。
「嗯,我从旁稍微推了观光部一把。等于是确定会买你的企划了吧。」
「据说,款待课那边长期抗战都攻不下来。他们利用公众评论制度努力了好一阵子呢。」
「喔,这招倒是蛮有侵略性的嘛。」
他和和政仿佛不存在五年的空白似地轻松对谈。在他和和政聊天的同时,佐和也开始在厨房忙东忙西。
「今天来的不是有个叫明神的吗?据说就是她提议出,看是不是能从民间业者那里开始先收集问卷。」
「啊,多纪呀。她是个好女孩,真亏她想得出来。」
挂水顺利接到她了吗?
「嗯。然后进行的模式,大概就是由下元先生负责公众评论的前置作业。」
「那个下元先生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任务呢。」和政补充完后,继续问:
「你刚说的『从旁推了一把』,是怎么个推法?」
「嗯~有点犯规的味道啦。我本来就预定要写连载小说,连载结束后由角川出书。所以,我就提说想写款待课还有『全县休闲乐园化计划』的相关题材罗……」
哈哈,和政大笑。
「那可真是犯规呢。抬出当今响当当的吉门乔介大人,还有角川书店大出版社的名号来。」
「别嘲弄我了,暂且不论出版社,我不过就是个小小自由业而已。」
「没这回事吧。只要有新作出版,不是都能慢慢挤进排行榜吗?」
这人肯定是钜细靡遗地持续追踪自己的活动吧。即便只是母亲拖油瓶的自己,如今对于清远家而言已经是个不相干的人,对于和政而言更是毫无任何义务或道义责任了。
心里涌现一股非常抱歉,同时却又很感恩的复杂情绪。
「我暂时会以采访的名义住在这里。因为我想同步看看事情的发展。」
「喔,你我可要尽量请你帮忙罗。」
「那,一个月要付多少住宿费呢?」
这么一问,和政眉间顿时浮现不悦的皱纹。
「你待在这个家里还需要付什么钱呢?」
「不,可是……我已经……」
「说不需要就不需要,别再多说了。」
「不过,就算是普通家庭,成年后也会给家里钱吧。我只是希望让我做这些普通的事情罢了。再怎么说,我也还没穷困潦倒到没能力出点生活费。佐和的薪水不是也会扣掉生活费吗?」
和政老大不高兴地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板着脸开口:
「反正你就是这么见外。学费也一声不吭地还了回来。那本来就是给你的钱,还什么呢?」
「那怎么行。都说好那笔钱是要还的呀。」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完全不跟家里联络耶。」
因为我不知道啊。我都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还能动辄跟这个家联络吗?——要是把这话说出口,大概会点燃和政的熊熊怒火吧。
「嗯,所以才想说趁这个机会,稍微回来看看。我说啊,别转移话题。」
吉门对和政探出身子。
「我呢,也老大不小了。可不是那种不花一毛钱就住进来的小鬼头罗。」
「……我从佐和那里是扣三万。」
「你我就五万吧。我又是大哥。」
「四万啦。」
「不要杀价啦。」
「你要是肯搬离东京,回到这里来,别说是五万了,不管是六万或七万都让你付。」
想靠这样图片僵局呀——倒也不见得如此,或许该说和政对此不会再有丝毫让步了。
「我明白了,四万,麻烦你照顾了。」
就在两人击掌成交时,佐和端着菜肴过来。
「喔,是丁香鱼天妇罗吗?」
「乔哥,你以前有这么喜欢这道菜吗?」
佐和把菜摆上桌时,露出意外神情。
「不是啦,我是到东京后才喜欢上的。以前本来就不讨厌,只是那边很少有机会吃到呢。」
吉门随即吃起眼前料理,一边道出「厨艺进步咧」的坦率感想。
佐和害羞地笑着,眼神也随之低垂。
*
「那个,吉门先生……」
翌日便立刻与清远一同现身于款待课的吉门,一如往常地自在淡然。
不论是和挂水抑或是多纪打照面时,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挂水则是极力抓准空档时间,才得以开口向他攀谈。那是当吉门获得下元许可,在资料架哪里翻阅资料的时候。
「昨天真是抱歉。」
要是大幅度鞠躬,恐怕会吸引旁人侧面。结果,吉门对于挂水的微微致意——
「好痛!」
突然就是一记额头重捶。
「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别莫名其妙地去惹人家哭嘛。」
对于本身肿胀的双眼,多纪向大家交代的藉口是「看DVD时哭肿的。」
他已经逐渐从吉门的满不在乎中,了解这个人对于旁人的细腻心思。看样子,他是在担心昨晚的事。尽管如此,却完全不过问细节。
「对不起……」
「你和那个女孩,到底谁比较年长啊?」
扔出这么一句话后,吉门的视线又落回文件上。在清一色都是西装的室内,下半身穿牛仔裤的吉门,一身休闲装扮格外突出。他那与公务人员明显不同的风采,在县厅之中显得更为潇洒。
我倒觉得呀,像你这样的人来到身边,然后原本以为是搭档的女生就只会站在你那边,这样还不会嫉妒的男人,反而罕见吧。
因为明白要是说出这番话,肯定会有第二记额头重击降临,所以挂水选择保持沉默。
「要来造村罗!」
对于清远劈头在会议一开始就扔出来的发言,款待课个个起初都只是面有疑惑。
「……那个,你突然说的『造村』……市町村的裁废、合并或分治是很难的,不可能那么容易就……」
挂水小心翼翼地举手道,清远整张脸随即皱了起来。
「这想法实在太僵硬了。才提到『村』,就立刻想到市町村的裁废、合并或分治吗?」
一旁的吉门,对瞬间被击溃而垂头丧气的挂水出声道:
「只是一种比喻啦。」
挂水头一歪,但是清远却颌首道:「就像吉门先生所说的。」
要说明家务事也很麻烦吧,两人在款待课中都装作是不相干的人,现在还是以姓氏相称。知道内情的就只有挂水和多纪。
「简单来说呢,就是要有个据点能迎接以户外活动——特别是以绿色旅游行程为目的的游客,由整个县来扩大规划露营村的规模。」
一开始这样明讲不就好了吗,挂水虽然在心里犯嘀咕,却说不出口。
「县内能绿色旅游的区域非常多,只要能加以扩充,足以周全满足游客需求的村子就能一口气遍地开花。特别是仁淀流域和四万十流域,一定要赶紧着手规划才行。」
「那两区都偏西,也把重点放到东边一个地方去,不是比较好吗?」
清远对下元的疑问摇头。所谓「若是迎接观光客的据点,就必须平均分散各处比较好」,是非常
理所当然的意见,所以职员个个都面露惊愕。
在这之中,只有多纪一人轻轻举手。
「我反倒觉得两个都应该在西边。」
挂水感觉多纪似乎比平常稍微内敛,大概是在意自己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消肿的眼角吧。
「喔,明神小姐还是一样这么聪慧呢。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清远满心欢喜地点名多纪。他似乎没有怀疑多纪那番「看DVD时哭肿的」说明。其他职员当然好像也都没怀疑,一旦被怀疑,反倒是昨天一起离去的挂水,立场会变得很尴尬。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吧,多纪毅然甩开对本身眼角的耿耿于怀。
「这是以河川为主轴吧?」
「对。县内还有很多地方能够致力发展绿色旅游,今后也可以多方投入各种有趣的尝试。不过,要成为一目了然的吸睛卖点,恐怕也就只有这两条河了。」
就这层意义而言,四万十川就是一出鞘就威力惊人的吸睛商品。「日本最后清流」的照片,果然不容小觑。因四万十川慕名而来的观光客近年来逐渐增加,这块照片的力量同时结合周边自然环境的无穷魅力。
「可是,这个四万十川也有弱点。」
这一点不用详加解释,众人也都能明白。
是距离。不论是铁路、空路,四万十川距高知任何一处玄关口,最近也在往西一百公里,又或是一百公里以上之处。即便穷尽任何高速交通工具,一般道路也还剩一百公里要走,以这样的地理条件而言,若没有充裕的观光天数或体力,想要造访是相当辛苦的。不论是去程或回程,光是移动就得各耗费一天时间(即便如此,仍能稳居县外游客的人气观光景点前几名,由此足见该处身为「清流」的深厚实力)。
而,相对这来说的就是仁淀川了。虽然在全国知名度上完全不及四万十川,但是就河川而言,同样拥有潜力。这里不仅数度在水质检测中超越四万十川,而且水量又多,再加上河川距离短。以一般河川标准,会被归为大概是中游的流域,在这里却直接入海,是条流速较湍急且相当充沛的河流。像是泛舟、独木舟、钓香鱼或溪流垂钓等,能在四万十川享受到的活动,同样能在仁淀川这里体验到。若将直流列入考量,还能观赏到各种奇观或瀑布。
然后——
「仁淀最大的卖点,就是交通便利。」
从高知市内驱车不到一小时就能抵达。而且,还是条等级足以与四万十川并驾齐驱的河川。
找遍全国各地,都找不到任何一处河川,既能符合距县厅所在地仅一小时之遥的地理条件,又拥有四万十川等级的水准。而且,尽管水量非常充沛,距离却算得上「轻巧」,若想享受短期假期,仁淀川是比较适合的选择。
「简单来说,如果是以河川为主轴,高知在绿色旅游方面就同时拥有长程和短程两种武器。觉得四万十川有点远的游客,就由仁淀川负责去吸引他们。」
「但是,不管是仁淀或四万十川,应该都已经展开绿色旅游了吧。」
对于近森的质疑,清远以质问回敬。
「那你曾经看过四万十川或仁淀那边,以绿色旅游成功打响名号的事例吗?」
近森无言以对。光看他不再执拗地穷追猛打,就能知道他最近身段放软了不少——
「特别是以仁淀和四万十川本身所拥有的武器而言,外界投入的心力实在太弱。拥有无限潜力的那些河川,若以户外活动的观点来看,就像是云霄飞车一样有卖点呢。但是,那些河川在国内的存在感却非常薄弱。四万十川那边还算斗志高昂,仁淀就实在太缺乏商业意识。像马路村(注29:马路村是高知县内的偏僻小村,以农村体验型观光打响知名度,也是「日本最美村落联盟」的成员之一。)那些地方,所拥有的河川还细得多,可是那边投注的心力反倒获得全国的高度注目,说到这还真觉得有些遗憾。」
「对了,之前听你说过,你对于绿色旅游有像是腹案之类的计划……」
清远对于插嘴的挂水咧嘴一笑。
「你认为,要在高知展开绿色旅游还缺少些什么呢?」
面对着仿佛是向所有人跑出的疑问,大家全都陷入沉思。举凡农村体验或自然观察,这些在绿色旅游方面被视为不可或缺的体验内容,高知这里应该也都和他县不相上下、一应俱全。
看到陷入沉思的志愿,清远似乎也不太想勉强大家挤出一个答案来。
「是『随意任性』啦。」
「随意任性」,也就是说「随心所欲」——这方面有所欠缺,是怎么一回事呢?挂水偷偷瞄了吉门侧脸一眼,不知道他是在自家听过清远的想法,还是不用听就能明白,放在就是一副静观其表的表情。
「简单来说,现在的绿色旅游就好像是『这样也行、那样也行』,过度睇去推销。想要种田,就几点在哪里集合;如果想要采收蔬菜,就几点在哪里集合。申请到什么时间为止。游客必须根据行程规定行动。」
「咦?可是,选择性行程不都是这样的吗?」
就连多纪也不禁歪着头问。这让清远笑得更得意了。
「如果像户外运动一样,一开始需要器材或讲师说明的话,的却是这样没错。不过,农村体验需要的大概就是长靴或工作手套吧。想要事先准备,轻轻松松就做得到,临时插花或中途参加也不会对其他游客造成困扰。所以,为什么不拿更加提升游客的自由度呢?
以极端的例子来说,就算是当天早上才想『好了,今天要来做些什么呢』,然后选择当下的季节性活动,也没关系吧。毕竟就算规划了参考行程,也无法规划处塞得满满的完美行程。那么一来,就和跟团没两样了。这样的话刻意在行程中腾出空档,让游客爪机看着导览手册烦恼『也想做这个、也想做那个』,那也是乐趣之一呢。」
「更进一步来说。」清远继续补充。
「假设在散步途中,发现一片茂盛的茄子田。田里竖立着招牌,上头写着主人的电话号码,然后就打电话过去,拜托主人是不是能分点茄子。若是采纳绿色旅游的地区,就应该请所有农家帮忙提供类似服务。」
「这种情况下的收费……」
「只要请游客报上姓名还有希望采收的分量,再向游客的投宿地点报账就行了。执行起来,应该还有其他各种方法吧。」
在以此为契机,眼见着就要进入细部讨论的议场中,吉门举起手来。
「在『可以采用各种方法』的选项中,也能纳入『什么都不做也行』的选择吧。」
清远大大点头。这两人到底是历经沙盘推演抑或是即兴演出,挂水至今仍然不得要领。
「只要一提到绿色旅游,就很容易跟『振兴农业』之类的艰涩概念扯上关系;但是,只要很简单地想成是为都市人提供『乡村』,就能豁然开朗。如今,各地方也都迅速迈向都市化,与『像乡村的乡村』完全绝缘的人也不算罕见。此举就是要为那样的人提供『虚拟故乡』。」
所有人至此,好不容易次逐渐流露认同的神情。挂水也是属于晚开窍的其中一人,从他的观察看来,果然还是多纪的理解速度最快。她正全神贯注地倾听清远谈话。
「每个人对于如何享受返乡的田园之乐,都有各自的一套方式吧。有人是觉得难得返乡,就会想要『做这个、做那个』,把亲戚全都拉出来、到处活动。相反地,也有人是想要有限懒散地消磨时光。不过,既然回到自己故乡,想要『随意任性』度假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
多纪再三思索后开口道。
「这么说来……身为观光区的我们在迎接游客时,不可或缺的就是『过度漠视』罗?要是被干涉,或许也会有人觉得很烦。」
清远一副深得我心似地颌首。
「对于不喜欢受到干涉的人,只要提供最低限度辅助后,就可以放手别管了。大概就是递上该时期的活动行程表之类的吧。住宿方面也是,除了民宿以外,也需要像商务日式旅馆(注30:有别于传统日式旅馆中,旅馆主人可能嘘寒问暖、提供当地资讯或亲自上菜解说等主动热情的服务方式,近来也有些日式旅馆采用西式商务旅馆中,仅止于柜台咨询的服务模式,故称「商务日式旅馆」,做为区隔。)或必须完全自我管理的小木屋吧。从旅客选择的投诉地点,大概也能判别旅客种类。
想在乡间体验到某种程度的当地交流,选择民宿的比例也会较高;不想亲力亲为、重视舒适度的,就会选择旅馆或饭店;选择小木屋的人则是最难缠的。像这种包下整栋住处的模式,乍见可能讨厌被干涉又不积极,但是从准备饭菜到烧洗澡水或打扫等,住宿期间的生活却全都得由自己打点。毕竟是以这种心态造访的,所以姑且不论喜不喜欢被干涉,最希望充分享受『田园之乐』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啊,原来如此,就算讨厌被干涉,也不代表对于旅程没有企图心呀,挂水如今才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对于不喜欢受到干涉的游客,只要提醒他们能够自己选择行程的自由度,然后采取「过度漠视」也是有效的
吧。
若能事先规划处那样的环境,让他们拥有充分自由,能在散步途中经过田地或港口时,请主人分他们一些当天晚餐的食材,那还真的会是饶富趣味的「随意任性」呢。
像是免费提供处理鱼的服务也很好呀。如果渔夫在处理鱼时,顺便说明怎么料理才好吃,应该会成为游客难以忘怀的回忆。
民宿、旅馆或是饭店也能进行类似的尝试。将游客带回来的食材特别料理后,端上桌让游客品尝,感觉上也很有意思呢。
「所以就是必须营造出一个完善环境,让不同类型的人起心动念想做些什么时,什么都能做。要是游客想来做些什么时,却什么都没有,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下元听完清远的话后,却呢喃道:
「但是,这还真是个艰难的课题呀。因为必须一年到头都筹划处几个特定活动吧。特别是一想到冬天该怎么办,就觉得伤脑筋呀。」
「也不会啊,有些农家也有温室,渔港冬天也会活动呀。」
「冬天也会有当季出产的蔬果,说到一年到头都能玩的活动,四万十或仁淀的绿色旅行行程应该也都已经在做了。」
「像是林业兴盛的区域,也能体验木工艺创作吧。」
真有你的,下元先生。吉门轻声低喃。
「怎么说?」
挂水一问,吉门便以跳脱议场的旁观者姿态回答:
「他是为了让年轻的家伙积极发言,才巧妙地泼冷水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
挂水此时之所以会倒抽一口气,是因为被一边叹气的吉门踩了一脚。
「你啊,实在太不了解上司的能耐了。他虽然不是像我爸那种冲锋陷阵的人,但是可是名厉害人物喔。」
温厚又没有架子的下元,不太常夸耀卖弄似地指导部下。但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承蒙他指导的地方,大概多不胜数吧,挂水缩起身子。
「也对,反正就是呢……」
要是由我来当上司,属下恐怕会被我的行动力搞得晕头转向,大概会很辛苦吧。清远说着,再度取回发言权。
「我们原本要谈的,不过就是改变事物的卖法罢了。」
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论述耶,挂水回想着——最后总算想到,是吉门说过的。
有效利用现有资源。光靠意识的转换,让全县观光形象焕然一新。
他报告清远的「高知县休闲乐园化计划」时,吉门说过的话。
从施力点着手启动绿色旅游那方面的基本思考都是相同的。他们的思考模式会这么像,果然也是因为身为父子的关系吧。
「关于小木屋或独栋建屋的出租,也可以将数月至数年的期间列入考量,如果能与『迎接务农定居者的体验用地』这层意义相互连接,也能和农业振兴部或林业部扯上关系,只要在提出时运用点技巧,或许还能从那边获得预算援助。」
想要弄到钱,方法多得是。清远的结语几近粗鲁。
在资料室的书架间走动的多纪,和她意料之外的人——而且就多纪看来,就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云端上的人,不期而遇。
吉门先生,她这么叫的声音似乎有些高亢。
虽然两人间多少有些工作上的渊源,也因此得知了他的个人私事,可是吉门至今仍是多纪「憧憬的作家」。
「多纪,你在找什么?」
吉门兴致盎然地往书架上东看西瞧,一边向她走来。她还不习惯吉门直接叫她的名字。
「我是想说有没有能容易理解绿色旅游的资料……我和大家不一样,没有相关知识,要是不好好恶补一下,就跟不上大家了。」
「你真认真耶。挂水那家伙,有没有好好注意到这一点呀。」
突然遭受挂水名号的突袭,多纪反射性地低下头。
「……感觉上,你叫挂水先生叫得好亲昵呢。」
「啊~因为那家伙从一开始跟我联络到现在,真的就是个白痴啊。……对了。」
吉门像是忍俊不住似地噗嗤发笑。
「为什么我昨天和今天,都是处于被两边嫉妒的立场呀?」
「哪……哪有人嫉妒啊……!」
正当她慌乱地企图否认之际,鼻尖飞来一记刻意触身球。
「昨天是挂水。还说什么为什么我会叫你多纪。」
吉门就近抽出一本书,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相叫的话,自己也这么叫不就结了。」
「昨天……」
她一时之间吞吞吐吐,不过反正吉门也知道昨晚的事了。
结果,多纪如实低喃道。
「挂水先生会回来,是因为吉门先生跟他说了什么吗?」
「真是那样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可能会有点丧气吧,这句话说不出口。
「我想他大概在开车,本来打算留言就好。我以为就算没能留言,应该也会是你接的电话。结果,在转到语音信箱前,那家伙就接起来了。我问他能不能接电话,他就说已经把车停下来了。才响几声就来得及把车停好接电话,可见他当时有多美舍不得地龟速前进吧。」
吉门一边翻书,一边用感觉没什么兴趣的淡然语调说。
「因为他说了些闹别扭的话,我立刻就知道你已经不再副驾驶座。我叫他回去,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所以,我不知道那家伙后来怎么了。」
吉门随后从书中抬起脸庞。
「我人可没好到会去确认之后的那些细节。不好意思呀。」
之后,就算多纪怎么了,也不关我的事。吉门是这么说的。
「……怎么觉得,好像被狠狠一脚踢开了耶。」
「我和挂水之间,打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感觉。不过,那家伙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听耐磨的。」
听说,挂水是在大概一年前成为吉门的「负责人」,如果这期间都持续被他用这种方式打击,那的确是坚忍不拔呀。
「佐和说,那家伙很让人火大耶。」
听到他突然抛出了佐和的名字,让多纪就是无法坦然以对。
「因为看起来好像家教很好、没吃过什么苦、又是县厅的人。唉,多纪也有些八面玲珑的味道啦。不过,家教好这一点应该是满准的。还有,没吃过什么苦也是。别看佐和那样,她可是很会看人的。」
「可是,那种说法也……」
面对不自觉想要反驳的多纪,吉门报以苦笑。
「你就饶了她吧。面对县厅的家伙,就算把嘴巴给撕裂,佐和也不愿说出什么『真善良』、『人好好』这类的形容词啦。所以,她的措辞才会像是『复杂性骨折』一样。」
吉门发出轻微声响地合上书籍。
「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家伙能把发飙冲出去的佐和给带回来——除了我以外。」
在哑口无言的多纪面前,吉门若无其事地吐露这番话。
「要说不会不甘心,是骗人的。」
自己仿佛已然站在吉门的立场似地,心跳逐渐随之加快。
「不过另外也觉得,还好那家伙是县厅的人。」
「这……跟我说也……」
她在困惑之余忍不住插嘴。啊,抱歉,吉门笑了。
「我明白为什么挂水总依赖你。因为多纪你很有包容力呢。」
「还敢说呢,明明才刚把我撇得一干二净的。」
「受不了我了?」
「虽然很不甘心,但感觉上好像赚到了。我想大概没有读者知道吉门先生的这些事情呢。」
「太好了,没有少一个读者。」
稍微开开玩笑后,吉门又恢复原本那种有些冷漠的表情。
「我可是觉得,不管我那时候有没有打电话,结果都一样喔。那个家教很好、没吃过什么苦的胆小鬼加好好先生,不可能半夜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路边,自己一走了之的。」
吉门接着再度转向书架。
「是绿色旅游吧。」
他说着,接连抽出几本书。
「虽然也有像是师法欧洲、内容比较国际性的书,不过如果多纪是想赶上其他人的话,锁定国内范例的书,比较容易掌握概念吧。」
吉门选择的书不到五本,接着就在手上更换书籍的排列顺序。
「阅读顺序就像是这样。第一本是掌握概念,第二本稍微踏进那个领域,第三本以后就还满专业的了。我想,至少要读到第三本比较好。」
「谢谢……只是……」
多纪接过递来的谁,双眼直眨巴。
「吉门先生是什么时候读过这些书的呢?你之前应该没写过以观光为题材的小说吧。又或是,你在很久以前就计划要写款待课了吗?」
「没有啦,我只是临阵磨枪。从挂水那听说父亲的『休闲乐园计划』后,就觉得之后大概会和能派得上用场的设施或计划有所牵扯。我是想,一旦循着父亲的思路走下去,理所当然地就会与绿色旅游有所连结。」
吉门不当一回事似地说完,指向多纪接过的书。
「眼看具体事例的话,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