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神乐咲市在地方都市之中,是交通便利而且颇为热闹的城市。
市区占地广大,总共由三个区域组成,包含我们就读的神乐咲高中所在的文教区、高楼大厦林立的商业区,以及白天有年轻人群聚,晚上有许多风月场所营业的繁华区。
即使要说客套话,这座城市的风评也不算好。
文教区旁边就是繁华区,充满暴力、药物、黑金,以及各种吸引年轻人的魔掌。
治安败坏的程度,甚至与东京都内的某处没什么差别。要是电视新闻以「犯罪年龄层降低」为主题制作专辑,采访的摄影机首先会去的就是这座城市。虽然身为居民的我这么说不太留情面,不过来到这里肯定不缺题材吧。
至于商业区当然也不例外。何况如果不分罪状轻重,只计算犯罪率的话,商业区成人们的犯罪率比学生高太多了。
由于这座城市曾经以繁华区「绿洲」就在市中心这种没品味的主旨进行振兴计划,所以人们以侮蔑的态度,将这里称为「灰色沙漠」。
大楼林立的街景。无数的街头电视,无意义地播放着从股市到综艺新闻等各种没人在看的信息,实在无法让人觉得附近就是繁华区。
不知为何,我们正走在商业区的正中央。
一群身穿制服的人走在黄昏的商业区,应该满引人注目吧。经过的上班族将视线投向我们,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擦身而过,这样的情景我也已经习惯了。实际上,他们也确实和我们无关。
总之,我就这么摸不着头绪地跟在代表的身后前进。走了一阵子之后,代表忽然停在入口写着「小仓大楼」的高楼前面。
这是一栋相当高的大楼。
这样的高度到底有几层楼?如果是从这么高的建筑物楼顶眺望风景,即使四周都是大楼,肯定也是一幅绝景。
「嗯——上班族在夕阳中的背影所展露的悲哀;非得思考明天处事态度的哀愁;宛如说着今天工作出错的表情;发下豪语要喝通宵来忘记失败的集团——没错,商业区也有许多宛如风景的魅力。比方说,你们看坐在那里的粉领族。如果要让她入镜,你们会让她位于中央,再以整张长椅为轴心吗?不,如果是我就会把她放在右边,把重点放在大楼群及夕阳。如果要进一步改变视点,大概可以找出七个最佳构图。嗯——江西陀你认为呢?」
「没人提及却自己聊起风景的咲丘有够恶的。」
江西陀板着一张脸如此回答。看来她似乎不太高兴。
「人类入镜果然会受限。对我来说,首班电车时段空无一人的商业区,还是比较有情调。」
「在没人醒来的清晨眺望商店街的咲丘有够恶的。」
——这家伙给人的感觉真差。如果是这样,我还不如去跟家里的电视屏幕说话算了。没办法,回家之后再跟电视抱怨吧。
「呵呵呵,我很佩服咲丘的这份热情喔。原来如此,只要改变视点,相同的景色确实也会多采多姿。不过真要说的话,文教区应该也一样吧?」
「日本没有学生这种玩意。」
听到我如此断言,代表也说了「或许吧」并哼笑一声。
「我说啊,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我们赶快前进吧。要爬上这栋大楼对吧?」
出岛学长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时,代表举起手制止了他。
「先等一下,出岛。外人应该没办法轻易上楼顶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去楼顶是什么意思?从带来的物品来看,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要进行天文观测。
代表冷淡地撇起嘴角,说了「等一下就会得到许可」之后,手机就响了起来。代表把手机放在耳际,随便回应了大约一分钟之后收起手机。
「许可下来了。走吧。」
「慢着,为什么会下来?这里再怎么想都是知名大企业吧……是因为脱了吗?是动用了之前穿在身上的黑色G弦(注:GString,丁字裤)吧?」
「那种情趣内裤的用途和效果是什么?」
「喔喔,虽然我认为这是冷门名词,但没想到咲丘瞬间就理解了。哎呀哎呀。」
「唔!究竟是随口说说还是真的有穿,你这样说会让我很在意其中的关连……!」
不过,我也认同江西陀的疑问。
这里是连我这种人都知道的大型IT企业总公司大楼,我实在不认为可以这么轻易得到进入大楼的许可。
「要是没有这种程度的交涉手腕,就不可能征服世界了。只不过这次有包含利益交换的部分,所以解决得比较快。」
有关内裤的话题被带过,完全没有说明。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不过看来这个人真的打算要征服世界。
「利益交换?」
「这是大人的秘密。」
代表说完便进入大楼的旋转门,我们也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
建筑物里零零星星是正要回家的上班族身影。
柜台小姐们看到身穿学生制服的我们,就露出困惑的神情说着悄悄话;擦身而过的人们也全都看着我们,像是不高兴地歪着嘴角。江西陀将嘴巴嘟成了三角形。
「我们不受欢迎耶。不过大家都是以有色眼光看着我个人,像胸部或是脚,尤其是这次比平常更加精准拿捏的过膝袜与裙子之间的绝对领域。」
「应该是经济不景气的关系吧,真可怜。」
光是身穿制服的学生在这里闲晃就够让人起疑了,何况还有江西陀。她虽然个性如此却有着这样的美貌,细细的脚踝与白净的颈子,以有色眼光看她的男性当然很多吧。老大不小的阿姨们夹杂着嫉妒与醋意的温热视线,连在她身旁的我也感觉得到。
代表毫不犹豫地笔直走向电梯,并且按下上楼的按钮。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们似乎真的要到楼顶去。
「啊啊,出岛,安全梯在那条走廊底端的左边。我们在楼顶会合吧。」
代表说完,出岛学长的脸上不知为何绽放出光芒。
「是吗是吗?好,那就在上面见了!」
出岛学长轻轻挥了挥手,就朝着安全梯的方向走去。我原本想要阻止,不过电梯已经到了,所以只好进电梯。而出岛学长看来似乎没有要过来。
电梯门关上了。
「出岛学长不搭电梯吗?」
「该怎么说呢?应该是类似他的天敌吧?」
代表耸了耸肩。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把学长留在那里,令我感觉有点愧疚。
「……该不会是因为学长没办法垂直移动吧?」
哪有这种事。
「就是你想的那样。之前曾经硬把他拉进电梯,结果他乱抓着头发拼命挣扎,后来就躺在电梯里了。由于造成其他人的困扰,所以之后就不再让他搭电梯。」
虽然搞不懂为什么,但出岛学长不介意这样吗?现在是二十六楼,还有将近一半的楼层。要用爬楼梯的方式到顶楼,这是多么残酷的极刑?我真是不敢想象。
「喂,你们太慢了吧。」
「喂,你太快了吧!」
出岛学长竟然先抵达顶楼了。好奇怪,电梯确实没有中途停下来,而是直接上来顶楼才对。
不,他肯定使用了某种伎俩——我想这么相信。
「喔……这还真壮观呢。」
我转身看向江西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幅绝景。
真正美丽的景色,无须以任何言语修饰。如果还是要加以描述,就像这样。
逐渐西沉的夕阳是宛如燃烧着的橙红色,看不见任何星星的漆黑夜幕,则是从相反的方向逐渐侵蚀而来。然而这片漆黑绝对无法胜过夕阳的光辉,因此只能在后方缓缓逼近,静待夕阳下山。逐渐西沉的夕阳就是如此耀眼夺目。
沐浴在这样的光线之中,灰色市区宛如无数梁柱的高楼群,以窗户反射夕阳绽放光辉,静静展现出自己的存在感,就像要表达自己比人类还巨大,跟夕阳相较之下却显得渺小无比。
偶尔映入眼帘的高楼大厦,也只有从这里能看到屋顶的高度,这让上来这里的人重新体认到,自己究竟到了多么高的地方。
「嗯,虽然这样说会很像咲丘学弟,但这里的景色挺不错的。」代表满足地点了点头。「世界果然很美丽。你们不觉得吗?」
「——像是这样的景色,亲眼目睹所感受到的魄力终究不一样。」我在顶楼沿着围栏走动,从这里看见下方的模样,因为高度过高而有些扭曲。
「那么,差不多该把活动的内容告诉我们了吧?」
或许是对风景不太感兴趣吧,江西陀很快就切入正题。
「江西陀学妹似乎有所不满。不过只要看过这份数据,你肯定也会雀跃不已的。」
代表从出岛学长帮忙拿着的书包里,取出刚才那份文件数据递给我们。
我拿起其中一张纸,稍微转向旁边让江西陀也能看到。虽然江西陀刚才有所怨言,但还是兴致盎然地探头看着。
调查书的内容挺长的,有一部分是以条列的方式整理而成。制作非常精美,让人觉得可能是警局的内部数
据。不过我当然没有看过警局的内部数据,所以没有自信如此断定。
只是为了维护我的日常生活,以目前的这个时间点,我还是想保留这只是一场大规模恶作剧的可能性。
首先就以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解读这份诡异的数据吧。
*******
上班族齐藤(假名),正前往大楼楼顶。
齐藤有抽烟的习惯。然而公司内部全面禁烟,吸烟区也因此经常人满为患。
因为加班而感到疲劳的齐藤想要抽根烟,但吸烟区也已经为了防止火灾而上了锁,公司里没有可以抽烟的地方。
然而,接下来几乎得通宵工作,要是连一根烟都没抽,他会无法静下心来,导致自己完全不能专心工作。
这时齐藤突然想起同事曾经笑着说,自己曾经躲到顶楼抽烟。
「如果是现在,到顶楼抽烟或许不会被发现。」如此心想的齐藤搭乘电梯直接到最上层,再从安全梯爬到顶楼。
齐藤正在点烟时,发现已经有人先来了。果然有人也是这么想的吗?齐藤走过去想跟先来到这里的那个人交谈。
憔悴的中年男性——这样的印象在短时间内就深植脑海。他就是这样的人。
灰色西装加上蓝色领带,穿着非常不起眼,身高没有很高,体型偏瘦。不像有整理过的头发再怎么看都是蓬乱毛燥,显得疲惫至极的脸上长满邋遢的胡渣。虽然感觉随处可见,但齐藤并不认识他。
然而当齐藤靠近到某个距离时,便察觉到状况不对劲。这名男性位在没必要跨越过去的围栏另一侧。
「好忧郁……死吧……」
一句话。男子只留下这句话,接着毫不犹豫地跃向空中。
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齐藤冲到男性跳楼的地方,虽然隔着围栏看不见地面,但也因为看不见而让他深刻地理解了一件事。
某人在他的面前自杀了。
接着齐藤马上报警,接获通知的警察紧急赶往现场,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有人跳下去了!」
齐藤对警察这么陈述。当天晚上动员了好几名警察进行搜查行动。
但是天已经亮了,还是没有找到跳楼自杀者的遗体。
不可能,自己不可能看走眼。而且再怎么想,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必死无疑。齐藤不安的情绪持续高涨。
这件事过了三天。这天齐藤在上班前,先在自己位于五楼的住处阳台晒棉被,这时他与之前应该已经跳楼身亡的男性四目相交。
头下脚上的这名男性从齐藤的面前经过,就这么往地面落下。
一阵轻微的声响传来,清晨的寂静笼罩着住宅区。齐藤战战兢兢地往下方一看,这次亲眼看到地面出现一片血泊。牵着狗散步经过这里的主妇,也看到尸体而发出尖叫声。
齐藤拿起电话的话筒,义无反顾地打给警察局与消防队求救。然而在他们抵达的时候,现场别说是尸体,连一滴血都没有。
后来齐藤接连被转送到不同的医院接受治疗,最后留下「自杀也能复活」这封意义不明的遗书之后跳楼自杀。
*******
「挺耐人寻味的吧?」
代表用手指轻敲这份令人发寒的数据,一副觉得很有趣似地撇起嘴角。
如果只是虚构,或是转载网络留言板的谣言,我应该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然而,这份数据是详细记载细节的调查报告书复本,还贴心地附上这名没能复活的男子自杀现场的照片。
这也是一幅惊悚的风景。
血、遗体、血、衣服、血、记事本、解剖结果、血、血。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可以信赖的管道网购买来的。我虽然讨厌网络,不过很方便。」
「虽然很方便,但我讨厌这种网络!」
代表露出挖苦的笑容,拿起这份资料中的几张纸。
「所谓的都市传说就是这么回事。你对这种东西没兴趣吗?」
「我对人的生死不太感兴趣。」
「这种东西我也没兴趣。我们是超自然异象研究社。」
我依然无法理解她想问什么。
「问题在于这个跳楼的中年男性尸体没有被找到,而且他又跳了一次楼。话先说在前头,这份资料是靠老百姓税金过活的那些人写的,所以情报的可信度很高。我不会说谎已经是显而易见,收集情报的人似乎也是个自信得可悲的家伙,所以不成问题。」
啊啊,虽然很诡异,不过这果然是跟那种单位相关的内部数据。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个时代至今已经出现过各式各样的超自然现象作为前例了。人们或是大众媒体,总是相信这些现象然后遭到背叛。
这真的是依照事实所写下的资料?还是参考事实虚构而成的数据?并没有能够保证数据可信度的证据。
即使如此,我还是能接受这名代表的超常理论。这让我觉得自己早就习惯丘研的作风了。简单来说,这些人应该真的很喜欢这种超自然现象的话题吧。
「你们看过调查书应该知道,受害者个性认真,而且没有说谎的习惯,人际关系看起来也没有明显的问题。因此,很难想象这是某人为了陷害受害者而做的恶作剧——尤其是在第二次跳楼的时候,不只是受害者目睹现场有尸体,也有受害者以外的目击者加以证实。由此可以推测的可能性就是——」
「这个家伙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死人,或者是跳楼根本摔不死?」
出岛学长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只有两个选择,殭尸或是不死之身。就算过于极端也该有个限度才对。然而以「或许吧」这句话予以肯定的代表,思考模式也挺惊人的。
「可能是某人把最初跳楼身亡的尸体回收,再从受害者的住处扔下去。因为在第二次的时候,可能没有确认跳楼的人是不是早就死了……」
「……第一次不是从高楼大厦跳下去的吗?」
出岛学长露出严肃的表情,以双手抱胸,发出沉吟的声音。
再怎么说,从高楼坠落的人,外型不可能还那么完整才对。
由于是被这个记性差到极点的学长指出这点,所以我相当沮丧。
「所以,意思是要进行现场勘验吧。要在这里做什么?」
连警察都解不开的谜题,事到如今才来到现场的我们解得开吗?
出岛学长提出的问题让代表笑了。「不,现场勘验的工作到此结束。」
「啊?那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江西陀以诧异的语气回问。
「毕竟要是找得到什么物证,在第一次调查现场时就应该找到了。我们单纯只是来确认这里的风景而已。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景色,难怪会有人想跳楼。」
代表说完便当场坐下。「那么,以一小时为单位轮班吧。」
代表从出岛学长放在旁边的书包里,以仿佛拿重物的动作拿出里头的小说放在大腿上,然后开始读了起来。出岛学长也从书包里取出薄薄的记事本当作枕头躺下来。
「……轮班?」我也歪着头问道。「是要我们做什么?」
「监视啊,监视。因为这栋大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物。那个,跳楼男。应该会来到这里,或者是某个高楼建筑物的顶楼自杀吧。如果是这里的话,周边的建筑物大致可以一览无遗。以理想来说,我希望能追踪那个人并且逮到他。」
「——也就是说,我们要为了找到那个家伙而在这里监视?」
江西陀也露出和我相同的表情,低头看向坐着的代表。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这个都市传说是真的,这个家伙几乎每天都会从某处跳楼的可能性非常高,应该上瘾了吧。」
「不过,前提在于『这是事实』就是了。所以有什么根据吗?」
「当然是直觉啰。」这是极为恶劣的根据。「我基本上是以理性思考事情的人,不过像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从来没有错。出岛的包包里有被子,冷的话就拿去用吧。虽然现在是春天,但天黑之后还挺冷的。」
「呃,难道我们在找到他之前,都要继续做这种事?」
虽然不愿想象,但看到代表若无其事地说出「那还用说吗?」并嘟起嘴唇,我体内的时钟便完全停止了。
「我们要收复这个被『跳楼男』的恐怖所控制的美丽而渺小的世界。」
代表哼着歌,并且将视线落在书里的文字上。看来她似乎不想继续说明,而且也没有放弃监视的具体期限。这个人是要在这里等待一个不确定存在的超自然现象来临吗?
虽然很想干脆直接回去,然而走到这一步之后,不知为何却害怕撤退。
好,放弃吧。在人生当中,放弃是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就尽情享受这幅风景吧。
我花了五秒转换心情之后环顾四周。我已经在刚才对话的时候,找到了能够看到绝景的位置。我毫不犹豫地走到那里坐下。
啊啊,警卫实在太棒了。将来就业,我的第一志愿会选择当警卫。
在这种高度眺望的风景,并不是能够轻易得
到的东西。像是顶楼这种地方,是拥有大楼的人与属于大楼的人能够使用的圣地。
光是从这里能够眺望的景色,就可以拍到多少照片了?会有多少风景纳入我的怀抱?
商业大厦、公司大楼、办公室,还有公寓。我不由得咧嘴露出笑容。
「唔哇!你怎么在流口水啊?好恶心……」
难得沉浸在美丽的景色之中,却出现了一个超级电灯泡。
「做什么啦?江西陀。很抱歉,我现在忙得没空和你闲聊。」
我发出嘘声,挥挥手掌赶走她。
「……这种至今未曾感受到的疏离感是怎么回事?」江西陀在距离我两个人宽的位置坐下。「真是的,我个人现在要做什么?」
江西陀应该没有带任何打发时间的娱乐用品吧?她就这么双手抱膝前后晃啊晃的。刚才她引以为傲,完全没有粗糙干裂的白皙绝对领域,呃,快要走光了。
「对了,我的书包里有数字相机,你就拿去拍吧。」
「你自己拍不就好了?」
「我现在光是欣赏就没空了。」
江西陀从我的书包里拿出相机,以双手握住并皱起眉头。
像这样由女性拿在手上,就让我重新感受到相机的体积有多大。
「哎呀……这台怪物相机是什么来历?」
「是我之前买的可录像数字单眼反光式相机。配备各种AF功能,ISO支持到6400。」
「AF功能?I?……IS、O?」对江西陀而言似乎难懂了些。
「就是自动对焦功能以及感亮度。」我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
「感光模式提供了四种自动辨识功能,不过刻意关掉自动改为手动,比较能拍出漂亮的照片。还有,这玩意最厉害的地方,莫过于世界上现阶段最快的快门速度,快门功能也因而更加多元化,连拍模式有二十种速度,从遥控到自拍定时器都可以做很细部的设定。此外,这台相机使用太阳能电池,防尘防水功能完善,甚至具备录像功能,录音功能也很强。在链接无线网络的状况下,光是简单的设定,就可以进行高匿名性的实况转播。这种在至今的数字相机界未曾想过的使用方法,目前正在摄影界受到热烈讨论——」
「呀啊!好、好厉害的相机!简直是相机革命,相机的文明开化耶!」
江西陀忽然发出喝彩。她额头上渗出汗水,视线仿佛无法压抑内心冲动般紧迫。
这个家伙,难道出乎意料地喜欢相机?
「你也这么认为吗?」听她称赞到这种程度,我也感到有些开心。
「毕竟无法理解的家伙太多了。清宫不擅长使用机械产品;老哥对相机没兴趣,所以跟他们说了只是浪费口水。而且最近的数字相机——」
「喔喔喔,是喔,原来你有哥哥?」江西陀不知道为什么紧咬着这个话题不放。
「嗯。总之,要说有确实是有啦……」
「反正和咲丘差不多变态吧?不,肯定是个变态,嗯。」
我很想和江西陀多聊一些相机的话题,不过被她说成这样,我也得好好说明才能罢休。
「我要郑重声明,我不是变态。不过,我老哥是连我也认同的完美变态。」
我双手抱胸点了点头。「老哥的眼里只有我。」
「……啊?」
江西陀就像发现奇特生物般盯着我。
「他喜欢我喜欢得无法自拔,是全世界唯一专情于我而活到现在的茧居族,只会把风景看成0与1的组合。」
这么说来,老哥最后一次走出那个房间是什么时候?「他是个可怜人。」
「呃,我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我并不否认近亲相奸所带来的BL之美,但要是存在于现实,就令人笑不太出来了。」
江西陀露出困惑的眼神。这也无可厚非。
「江西陀是因为没见过我老哥,所以才能说出这种话——对喔,现在重新想想,就觉得老哥也可能是超自然现象之类的玩意。虽然过于融入日常生活所以没有察觉,不过那个人很不妙。」
以这番话做总结,我和江西陀的对话完全终止。
应该是不自觉变成这样的。或许是彼此都找不到话题可聊,或是想优先让思绪翱翔在这幅风景里。
黑夜逐渐进逼而来。风好舒服。
我以随着时间逐渐改变的风景疗愈心灵,无所事事地悠闲度过这段时光。平常这个时间都是在家对着计算机屏幕,因此以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也有种新鲜感。
将收集在屏幕另一头的大量图片文件逐一开启,想象图片里的景象并进行整理,这是我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
没有人物的风景。
没有我的风景。
平常位在画面另一头的电子文件。
然而,像这样直接欣赏的现实世界风景,比我所知道的知识和记得的经验还要美丽许多。
「世界是美丽的。」我回想起代表的这句话。
或许正是如此。
不知道就这样经过了多少时间,耳熟能详的哼唱旋律靠近过来。
「嗨,找到都市传说了吗?」
「如果找到了,我的反应会更加激烈。」
代表背对着围栏靠在上面,长长的裙摆随风飘动。光是如此就能够成为一幅画,令我在她身上感觉到某种犯规的要素。
「这是什么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布兰诗歌』,作曲家是奥尔夫。」
代表露出优雅的微笑。原来如此,她是一个喜欢古典乐更胜流行乐的人。
「咲丘学弟不听古典乐吗?」
「没什么兴趣。所以,为什么要哼……那个……」
「『布兰诗歌』吗?只是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对了对了,我有买到声乐曲的巨匠——勒夫•杰尔曼大师指挥这首作品的音乐会DVD,我现在就好期待送来的那一天。」
代表从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盒。她没有确认内容物的数量跟种类就一把抓起来,没有和水喝便直接吞进肚子里。连吞东西都和喝咖啡一样豪迈,令我感到佩服。
「那是药吗?」
「即使是完全没用的药,也可以当作是吃个心安。」代表收起塑料盒。
「至今还没有查出『布兰诗歌』的歌词是谁写的。不过,将它编写成一部音乐作品的奥尔夫,才华实在令人惊叹。」
「是喔?明明是古典乐,却是有歌词的歌?」
「——喂喂,你连基本都不懂?在古典乐的领域里,这种盛行于巴洛克时代,有乐器伴奏的声乐作品叫做『清唱剧』。那种古典乐没有歌词的想法是偏见,偏见是少数会让自己的世界变得狭隘的愚蠢选择,别碰为妙。」
代表难得嘟起嘴如此训斥。
我当然知道古典乐存在着一些由许多男女纵情高歌的作品,但我没想到那些歌词是有意义的。原来如此,这确实是偏见。
「最有名的是第一节的『噢,命运女神』,不过整部作品的结构非常完美。这部作品以叙事风格呈现,大致可以分成三段,第一段是『初春』;第二段是『酒店』;第三段是『爱情的宫殿』,就像这样。」
「好长的作品。」
「虽然常听到有人这么说,不过要是只听序章,听这部乐曲的乐趣会大打折扣。」
代表眺望着围栏另一头的景色这么说着。
我眼中所见的风景,和代表所看到的风景相同吗?
不可能相同。
「故事从赞颂女神的合唱开始。身为主角的青年热爱自然,歌颂自然,在大自然中起舞。他在生命中感受到充实,尽情享受眼前世界的美丽。」
「如果这个人实际存在,那就只是个变态了。」
「哈哈,你有资格这么说吗?」
我这个失礼的意见使得代表笑了出来。「不过,青年对于人类的丑陋感到绝望。」
「——这又是为什么?」
「作品里并没有详细描述。不过从『初春』进入『酒店』之后,包括曲风在内的一切,给听众的印象都截然不同。他在酒馆混入通宵饮酒作乐的丑陋人群里,嘴里不断咒骂并且喝得烂醉。酒馆里的人都是喝酒嬉闹,玩得很开心,所以他在旁人的眼中和这些人没有两样。」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乐趣?
「不过,青年面前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女性。忽然间,他所处的世界色彩焕然一新。」
代表从喉头发出细微的笑声。
「沉溺于爱欲的青年,眼中只有她一个人。失去色彩的世界鲜艳地苏醒,使青年的人生充满喜悦。不过怎么样?我们能说他重回当年的纯真吗——不,他步入歧途了。就我来说,他的本质已经完全扭曲抹灭,充斥于歌曲之中的,只有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
并不是刻意说给谁听,代表就像在嘲笑某人般,加上肢体动作继续述说。
「而且作品的序章与终章,都加入了刚才所提到赞颂女神的合唱歌词,只字未改。在开头与结尾赞颂女神,命运就这么不断轮回。」
忽然间,代表像是
失去热度,就这么靠着围栏沉默下来。
换句话说,这部故事是一种极度的讽刺。
对于命运女神而言,青年的人生只不过是一场短剧。
「世界由命运统治。所以我要成为命运,成为统治者。」
「这么说来,我之前一直没机会问……」这个话题大概会聊很久吧?我有些犹豫之后开口问了:「你经常提到的『征服世界』是什么意思?」
「就是统治这个世界。」就像辞典里会写的答案。
「这样啊,具体来说是什么感觉?」
「对于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的这个世界,我要『熟知』其中的一切。」
我花了一些时间思考。「也就是想要得到知识?」
「有点不对,不过知识当然是必须得到的东西。熟知之后,统治就会随之而来。两者之间可以划上等号。」
「……听不太懂。」这是我的思考层级跟不上的想法。
「你曾经被别人熟知到体无完肤的地步吗?」
代表扬起嘴角露出笑容,略长的虎牙洁白无比。
「并不是理解或同感这种等级。你应该拥有一些想要隐瞒的回忆,也会有一些回想不起来的往事。要是现在的你被某人熟知自己的存在,包含这样的内心、情绪以及想法都被掌握透彻,你能够违抗这样的对手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试着反刍她所说的这番话。
并不是被理解,而是「被熟知」。
并不是弱点这种小家子气的东西。自己整个人完全被他人熟知,这是什么意思?人类不可能永远处于幸福之中。爱慕之情被看穿、嫉妒之情被看穿、愤怒之情被看穿、悲伤之情被看穿。我不愿意想象这种事情。
啊啊,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这是意味着无从抵抗、全面投降的统治。
而且这个人虽然会说些夸张的事情,却是一个不会说出无聊「谎言」的人。
「命运『熟知』我们,因此我们无从抵抗。同样的,我想要『熟知』这个世界。我眼睛所见、耳朵所听、身体所触、舌头所尝、鼻子所闻的一切,我都想熟知并且统治。」
「……你想统治世界的欲望,为什么会强到这种程度?」
「那还用说吗?」暴君高声大笑。
「世界很美丽。我想从人类手中收复这个世界。」
从人类手中收复世界。
乍听之下像是想拯救世界的勇者会说的台词。然而,实际上这句话完全没有与勇者相关的要素,是一种宛如世界原本就由我所拥有的偏激言论。
即使如此,这虽然是令人搞不懂含义的荒唐说法,但我绝对不讨厌这句话的语感。
至少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就能确定自己为何会被她吸引并加入丘研了。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觉得这或许适用于丘研的所有社员。
我喜欢代表那张充满自信的笑容。
肯定……应该……总觉得就是这样。
「不过,光是这样没办法征服世界吧?以各方面来说。」我说出这种自认是常识的意见。
「应该说,你想用这种做法熟知全世界的人?」
「只有重要的个人或系统才需要熟知到这种程度。不过咲丘学弟说得对,光是这样是办不到的。要征服世界还需要好几种力量。」
代表细长的手指一一弯曲。
「主要是努力、活力、协力,以及暴力。」
「——所以,丘研的活动和征服世界有什么关联?」
「你很敏锐。」代表将弯曲的手指伸直。「其实这附近的区域,以及一般为人所知的事物,大致都在我的统治之下了。除了不为世人所知的部分之外。」
统治了。
要是把这三个字套进刚才那番话,这个人到底熟知了什么?
「问题在于这种无人所知的部分。要是将这种东西置之不理,这些东西拥有的力量,很可能将我累积至今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至少建立这座城市的那些人,并不知道繁华区的魔力。」代表叹了口气。「『绿洲』这种东西还是毁灭为妙。」
「好偏激的说法……就算这样,所谓的都市传说又是什么?」
「都市传说是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可能存在的黑暗面浮上台面的结果。既然存在着某种构想,就有可能以各种诡辩进行文字游戏。要是无法证明『不可能』,那就是『有可能』。我非得知道这些事情才行。何况现在的我们,已经遭遇过好几次这样的事物了。」
说到这里,代表忽然走到她刚才看书的地方。
「好啦,来吃晚饭吧。这一顿我请。咲丘学弟,帮我拿来吧。」
她指着放在下方的塑料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来的,里头装了许多像是便利商店贩卖的面包。但我没有看过这个牌子就是了。
「既然是你请客,那就没办法了。」我起身之后伸手提起袋子。袋子并没有很重。
「才这点重量,请你自己拿啦。」
「我的手没办法拿比咖啡杯更大更重的东西。」
我背对面不改色这么说着的代表,回到刚才的位置。
「江西陀也要吃吗——江西陀?」
我心想江西陀从刚才就不知道在默默地专心做些什么事情,看来似乎正拿着铅笔在素描簿上游走。
「嗯,啊啊,不好意思。感谢招待。」
她放下素描簿,把手伸进塑料袋,刻意拿出写着「泡菜口味红波萝面包」的鲜红面包,发出「呃……」的声音打开包装。
我不经意看向素描簿,上头画的是端正的男性侧脸。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人脸上浮现的笑容真恶心。脸上的五官与均衡感绝对不差,要是他露出平静的我们或是开朗的笑容,肯定是一名能让女性自然而然围绕在身边的英俊男性。
即使如此,再怎么样这也太恶心了。这是超越限度的变态笑容。
「喔,画画啊。就算是外行人也明显看得出来,这张画得很像。」代表如此称赞。
「——啊、感谢称赞。虽然我看起来这个样子,但还算是有学过画画的。」
大概是受到夸奖而开心吧,江西陀微微羞红脸颊,交互看着我和素描并点了点头。
……
我无意间察觉到一件事。我真的不知道画中的人物是谁,但这难道是……
「慢着,麻烦等一下——我是觉得不太可能啦,不过这是我吗?」
「因为找不到别的素材啊。而且为了遏止犯罪,我想将这张危险的侧脸确实流传到后世。」
「不可能!我不会承认的,我不是这种恶心的人!而且这是怎么回事?就算要找题材,再怎么想你也应该只对裸体有兴趣吧?」
「你怎么知道?」江西陀放松嘴角笑眯眯的。「女性的裸体尤其棒呢。那种曲线,会让人想追求更进一步的情欲。」
江西陀的惺忪双眼,很像是正在阅读成人杂志的少年。
「总之,比起随便拿那台妖怪相机来用,画画还比较轻松省事,所以我就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了。」
「唔,妖怪相机?」代表低头看向我的相机。「……那台像是会吃人的相机是怎么回事?麻烦别把那种东西放在地上。」
「那是我的可录像数字单眼反光式相机。」
「可以录像?最近的机器真有趣,已经搞不懂称为相机的理由了。」代表僵着嘴角露出苦笑。「为什么要把所有功能合并在一起?我无法理解。」
「不,不是这样。因为这是相机,所以才厉害。」
「所以,这些面包是怎么生出来的?难道是男女交欢的结果?」
在我开始演讲之前,江西陀就打断了我的话题。我听不懂她这番话的意思,而且她的想法有够低级。
「是刚才叫出岛买的。」代表若无其事说出很过分的话。
「叫一个不能搭电梯的人跑腿吗?简直就是魔鬼。」
「反正他比电梯还快,有什么关系?」
代表从塑料袋里拿出面包。那是「章鱼芥末口味的海鲜炒面面包」。
「——更正,是我的错,我选错人了。仔细想想不应该找出岛的。」
虽然代表歪着嘴挖苦,还是把面包塞进口中。
「话说回来,各位对于这次的事件,尤其是自杀是怎么想的?」
代表像要逃避现实一样转移话题。
「自杀吗?」虽然我不认为这话题适合在吃饭时讨论,但我也想尽可能让注意力远离正在吃的「乌贼墨汁洋葱面包」。「我不曾认真想过要这么做。」
「是吗?我一直以为任何人都有过这样的念头。」
「不,很遗憾,我个人也没有想过。」
江西陀冒着汗,现在正在喝水。看来虽然是波萝面包,不过正如外表非常辣的样子。
「……真意外。人类是会失败的生物,要是在人生中第一次遭遇非常大的失败,理论上大部分的人都会有轻生的念头吧?」
关于这个,嗯,算是时有所闻。
「可是,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吧?」
「错
了,要是与现实有所冲突,这种道理就行不通。暂且不提有没有实际执行,居然从来没有轻生的念头——」代表说着「无法理解」并且机械式地将面包送进嘴里。
「我个人反而对于代表会说这种话感到意外。」
「我也曾经年轻过。」推测只比我大一岁的人居然说出这种话。
「不过我当然没有付诸实行。咲丘学弟说的没错,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可是,自杀的人每年都在增加耶。」
江西陀似乎也知道这方面的社会趋势。
「自杀的尸体不怎么漂亮喔,尤其上吊的尸体真的很脏。」说到这里,江西陀说着「啊啊,所以才会跳楼是吧?」这种话,莫名其妙地进行自我解释。
「总之对我们来说,自杀就是这么回事。」代表也擅自做出了结论。
我们之所以会在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夜晚,在这个寒冷的顶楼吃着难吃的面包,本来就是为了找出一个连是否存在都很可疑的「跳楼男」。
为什么呢?我忽然开始觉得这种行径很蠢。
「这个事件本身,会不会根本就是某种整人的圈套?」
「原来你刚才真的只在享受景色啊?」代表无可奈何般看着我。「我有大概确认过下面楼层的窗户,不过找不到任何可以动手脚的地方。何况这种大楼的窗户原本就是封死的。」
虽然不知道代表是什么时候抽空去做的,但她似乎做过这种像是小说里侦探会做的事。
「无论怎么样,从这里跳下去都不可能生还。底下的广场连草丛都没有,无论是网子还是垫子,以这种高度来说,也不可能精准地跳到自己想跳的位置。水泥地面加上这样的高度,要是没有绑绳子就跳下去,基本上只要是人类就会死。」
原来如此,现场勘验似乎还是有一点帮助。
那名男性果然曾经从这里跳下去死过一次——啊啊,自己说出这种话还是觉得很可疑。
「那么,那个人后来跳楼的那间公寓,你应该也去过了吧?」
「我是派出岛去的,所以关于情报的正确性,我不予置评。」
不只是叫他买面包,代表似乎还让他跑腿做这种事情。这个魔鬼。
「大楼这边,并不是没办法以『晚上看到的白日梦』来解释。至于公寓,似乎比这里更能以一般的尸体失踪案件处理,或许一切会以受害者的自导自演作为结论而收场。然而第二个目击者的存在,否定了所有的一般性。」
出岛学长似乎曾经登门拜访过第二案件的目击者。
面对忽然出现而且看起来就很诡异的高大男性,目击事件的主妇是经由什么样的过程才说出证词的?我刻意不追问这件事,而且也不愿意想象。
这名主妇似乎是在牵狗散步的时候看见尸体,也确认公寓那边传来男性的惨叫声。最大的谜题在后面。
当时她看到尸体就腿软了,所以无法离开现场。在这段时间,别说是有人来搬运尸体,似乎连一辆车都没有经过。
尸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如果相信她的证词,就是下面所述的状况。
经过三分钟左右,尸体周围忽然被某种类似摇曳的高温空气所覆盖,接着尸体在眨眼的瞬间就消失了。
「完全变成超自然现象了。」
「像这种重要的情报,警察应该据实写在报告书上才对。真是的,偷懒也该有点分寸吧。不过提供情报的那个家伙,应该明明知道却故意没有加注吧?实在很像他的作风。」
「尸体居然会消失,这又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了。要说诡异也确实很诡异。」
我和江西陀都差不多屈服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已经懒得否定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了。
「毕竟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没有说谎的理由。要是质疑她的话,对于受事件打击而至今还在看精神科医生的她很失礼吧?」
代表吃完面包站了起来,好一阵子只是默默凝视着依然装着大量面包的袋子。大概是在思考要怎么解决掉吧?
「虽然不知道是否在其他地方复活了,但可以确定这个人不会因为跳楼就摔死。既然这样,自杀对于这个人而言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因为厌世吧。」
无论自杀的原因是大是小,最后都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不过,那个家伙还活着。」代表看向远方,将视线投向围栏另一头的风景。「说不定那个家伙不是不会死,而是死不掉。」
「即使一心寻死?」江西陀也跟着将目光移向远方。
「如果是这样,就没什么好难过了。既然有这样的能力——」
代表轻声喃喃说着,并且走向安全梯。
她就这么下楼了。只剩我和江西陀被留在这里。
「嗯——状况变得挺麻烦了。」
「一点都没错。」
这么一来,如果是作假的杀人案件或许还好得多。
「总之,我个人比较偏向被虐属性,所以越来越能轻松面对这种超自然现象了。事到如今,不管是不死人还是什么玩意都尽管放马过来吧,哈哈哈!」
江西陀在脸上贴上一张不自然的笑容。她开始踏进超自然的领域了。
「冷静一点,江西陀。来,多吃几个面包吧,你一定只是肚子饿了。」
「这点子不错。喔、『鳗鱼派意大利面三明治』还真是创新……」
不妙,江西陀的精神快到极限了。
有什么能让她转移注意力的风景吗?我环视着四周。
那个男的,就在那里。
「喂,江西陀。」
「怎么了?咲丘也要分一半吃吗?失去酥脆口感的派很神奇耶?」
「你回到现实听我说。除了我们之外,你刚才有看到别人上来顶楼吗?」
江西陀把三明治拿离开嘴。
「会爬到这种地方的好奇宝宝,除了我们以外不会有别人了。何况在这个时间,底下的上班族们应该也回家了。」
「那么,那是谁?」
江西陀看向我所指的方向。
她手上的三明治掉到地上。
我所指的方向坐着一名男性。
这件事本身不成问题。即使是这种时候,也会有热爱工作的大人在加班。
我们没发现这名男性上楼。
这方面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安全梯有点远,出岛学长刚才上下楼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察觉。
这名男性的年纪,以外表很难断定,不过应该是三十出头吧?皱皱的大衣、灰色西装加上蓝色领带,很难给人整洁的感觉。没有加以修剪的头发也很邋遢,下巴的胡子长到让人希望他能赶快剃掉。
总觉得他的特征相当符合我们要找的人,不过这也不成问题。像这种邋遢的大叔,在这附近随便找都找得到。
问题在于男性坐着的位置。
他坐在围栏的另一侧,在高度超过五十层楼的大楼楼顶双脚悬空,身体前倾以手肘支撑着。
只要风强一点或是身体稍微失去平衡,似乎就会直接向前摔落。
然而,这名男性不知是否有察觉到这样的危机,或者是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露出疲惫的表情叹着气。
他的表情非常落寞、无比沉闷。
仿佛就这么直接从画框跳下去也无妨,就是如此孤寂的风景。
「你觉得呢?」
「是一个放着不管就随时会自杀的大叔。」
这个人的特征,和我们在找的「都市传说」实在太过吻合了。
代表跑去哪里了?我不禁转身看向安全梯。
还没回来的样子。
「出岛学长也是,他在这种时候跑去哪里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出岛学长从刚才就完全不见人影。我回想起来了,在我和代表交谈的时候就没有看到他。
大概又赶往某个地方了。比我们这两个新生更不应该离开这里的人们,至少目前都不在场,这是事实。
「好,江西陀,你去找他搭话吧。」
「啊?」江西陀发出惊讶的声音。
「为什么是我?这种时候应该要由咲丘展现男人的气魄吧!」
「我也想过应该在这时候让你展现女人味——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江西陀将视线移过去。
与男性四目相对。
这名男性讶异地凝视着我们。
「……真、真的要去?」
「没有啦,这当然是我为了纾解紧张气氛所开的玩笑。别吓成这样啦,真不像你。」
我踏出脚步。江西陀轻声咒骂着跟了过来。
我以平常走路的方式靠近,但这名男性完全没有散发出要逃走或是跳下去的感觉,只是凝视着我们。
要是无视围栏,男性和我之间的距离,目测是两公尺左右。
走近才发现,因为围栏的关系,这两公尺感觉遥远得令人绝望。
「晚安。」
我向他这么问候。
「……晚安。」
对方也回以一个夜晚的问候。
「我是咲丘,这位是江西陀。」
「我叫做筱冢。」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自我介绍。
肯定是一幅脱线的风景。
「你们是学生吧?那套制服我看过好几次。记得是神乐咲高中?」
自称筱冢的男性对我提出这个疑问。没想到是平凡的闲话家常。
「是的,我今年刚入学。学长、学姐也一起来了,但他们目前暂时不在。」
「是吗?学生啊……」男性露出苦笑。「如果你们正在忙什么事,我大概妨碍到你们了。」
这个人露出的笑容真是难堪。人说连小虫子都不敢杀的人,应该就是指他这种人吧。
「不,我们是来找一个据说经常在这里自杀的人。」
由于对方看起来像是个无害的人,原本打算慎重行事的我,不小心脱口说出了真心话。我听到了江西陀吞口水的声音。
筱冢先生听了这番话之后眨了眨眼睛。
「这该不会是在说我吧?」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原本坐着保持稳定的重心,一下子变得摇摇欲坠。
筱冢先生只隔了一步的距离,后方就是一整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然而他却保持平静到令人无法置信。
「你是这间公司的职员吗?」
「不,并不是。我不可能进得了这么伟大的公司。只是因为我手边只有这套西装,所以才会不得已一直穿着它。」
筱冢先生带着歉意露出笑容。「因为这栋大楼很高。」
「这栋大楼确实高得不得了,但这不算是理由吧?」
江西陀战战兢兢地加入对话。大概是还没放下戒心吧,她像只小动物似地缩在我的身后。
另一方面,我反而开始对这位不起眼的大叔抱持好感。
「那个……我就直接问了,筱冢先生是什么人?」
「……忽然这么问不会太直接了吗?」江西陀质疑的声音传入耳中。
「就算你问我是什么人,这也很难解释清楚。」筱冢仰望夜空。明明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但他就像是随时都会失去平衡摔下去,令我难以正视。
「以我的角度来看,你们出现在这里才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以我的穿著,就算在这里应该也不会被骂,但你们可是穿着学生制服耶?」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待在这里。」仔细想想,我们彼此都是可疑人物。
「那么,我们挺像的。」
筱冢先生笑了。
而且就这么让身体重心往后移。
筱冢先生在我们的面前……
头下脚上掉进身后的空间,像被吸入位于遥远下方的地面。
剎那间的寂静笼罩现场。在我认知事实的时候,筱冢先生已经不在楼顶了。
「筱冢先生?」
想要冲到围栏边的我,被江西陀抓住手臂制止了。
「请冷静下来,咲丘!如果那个人真的不会死,那我们应该在这里等!」
江西陀没有使用平常轻佻学妹的语气,以这番话制止了我。
我转身一看,江西陀正以严肃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佯装镇静并且等待。
感觉似乎经过了一段时间。
应该再等一阵子吗?
下次再出现这个念头时就报警吧。
在我拿出手机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
眼前的景象扭曲,带来一股类似晕眩的感觉。
在我不禁眨眼的同时,筱冢先生竟毫发无伤地站在我的面前。
「看吧。」
筱冢先生叹着气转过身来。他的态度真是一派轻松。
明明怎么想都无疑是一种诡异的现象,但是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某处因为筱冢先生还活着而松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不了。」
我和江西陀默默地转头相视。
「我真的是平凡地出生长大,过着平凡的生活直到现在。并没有吃什么奇怪的药,也不记得去过龙宫,至今却从来没有死过。就算是吃过人鱼的肉,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变成不老不死,我就是这种随处可见的无聊人类。」
「——虽然你刚才只是随口提到,但原因不就是人鱼吗?」
「某天我忽然发现自己不会老。不过我一直长成这副模样才停止变老,所以大概花了三十年才察觉。在我察觉的时候,我的朋友们已经衰老而死了。这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拜托,应该在中途就要发现了吧?你朋友都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总之,当时日本在战争里败北,我觉得这个国家完了,心想自己差不多也该死了。所以我就从突击兵的尸体身上拿了一颗手榴弹试着自爆。」
「不妙,比起自爆结果,我更想知道你的年纪!」
想到这里我忽然恢复理智。对方明明正严肃地跟我说话,我这种态度应该很有问题吧?我转换心情重新面对,采取认真而冷静的态度。
不过出乎预料,筱冢先生开心地笑了出来。
「咲丘同学真有趣。我明明正在说这种超乎常理的怪事,你却对我这样吐槽。我打从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种人。一股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吧——哈哈,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什么嘛,原来你也可以露出这种笑容嘛。
「因为一瞬间就变得粉碎,所以并没有疼痛之类的感觉。」筱冢先生像是在怀念往事般仰望天空。「不过,我没死。回过神来,我依然站在突击兵尸体的前面。」
「呃……也就是说,你曾经『死过』吧?」
大概是放下戒心了,江西陀站到我的身旁。
「这么说也对。嗯,或许『死而复生』这种说法才正确。」
筱冢先生频频点头。这个人或许对自己的体质不太在意吧。
「首先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想到自己今后要怎么活下去,就令我伤透脑筋。战后那段时间虽然很辛苦,但我感到很庆幸,因为即使环境条件严苛,却不愁找不到工作。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死了,只有我没死,所以我非常受到重用。」
受到重用。
连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都令我全身发冷。即使是用在别人身上就会死的折磨,用在他身上也不会死。
这是多么难受的事?
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连这种折磨都轻松跨越的不死人,将它当成美好的回忆而露出笑容。
「自从法律完善之后就变辛苦了。我的年龄当然不详,至今也没做过什么正当的工作。不过在劳动基准法通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雇用我了。」
筱冢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
他的表情比刚见到他时还要苍白黯淡。
「可怕的是饥饿。」
筱冢先生的话语失去了情感。
「要是肚子饿,人类就真的动不了。这种感觉比被打还要沉重;比被踢还要犀利;比被砍还要无法思考;比被压扁还要无法动弹;比溺水还要喘不过气;比被埋还要伸手不见五指;比被车撞还要冲击;比窒息还要感觉漫长;比被焚烧还要灼热;比被冰冻还要寒冷;比被融化还要没有知觉;比被炸还要痛;比被剁还要心碎欲裂。最重要的是,即使我再怎么求救也完全、丝毫、一点点也没有——」
筱冢先生以无比混浊的眼神,像高歌一般串连着话语。
「没有任何人愿意帮我。」
我不懂。
对不曾饥饿的人而言,这是无法体会的痛苦。
对饥饿而死的人而言,这是无法体会的痛苦。
他在漫长岁月中遇见的人们,曾经给予他什么样的折磨?
他求救的声音,至今到底被多少人忽略?
这样的他即使再怎么叹息,再怎么呐喊,再怎么绝望……
也不被允许以死解脱。
「我曾经为了活下去做过各种努力。不过老实说,我已经到达极限,疲累至极了。」
筱冢先生恢复成初遇他的时候,那张宛如放弃一切的表情。
「看过《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本图画书吗?」
筱冢先生忽然换了一个话题。江西陀代替说不出话的我回答:
「我在小时候看过。那只猫活了一百万次,对于这样的生涯感到自豪,不过在喜欢上一只漂亮的白猫之后,它第一次觉得『我想永远活下去』。是这样的故事吧?」
「然后,这只猫这次死掉之后,就再也没有活过来了。」
筱冢先生露出自嘲的笑容。与刚才的笑容不一样,是嘲讽自己的笑容。
「总之,我也想要死一百万次看看。目前一直持续做着这种事。」
对于这位服装邋遢不起眼的大叔,虽然这么说对他本人非常失礼,但我第一次觉得……
他很可怜。
「想笑就笑吧。不过,我要是不这么做就会撑不下去。你们或许无法理解就是了。我梦想着总有一天可以死去。」
怎么可能笑得出来?我们没有笑他的资格。
我没办法像刚才那样开他玩笑,寂静笼罩着我们。
如此难熬的风景,我
已经无法正视了。
「——」
是我听错吗?不,我不可能听错。
在这种时间点,这个人肯定有听到刚才的对话,并且掌握话中的内容。
然而,这个人却……
「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哈!哈哈哈!」
沈丁花代表却笑得非常开心。
筱冢先生也眯细眼睛,朝代表严厉地看了一眼。
代表以全身承受这道充满怨恨的视线,大方地以双手抱胸站在他面前。
「失礼了。我是沈丁花,是他们两人所属社团『超自然异象研究社』的代表。」
「……也对。嗯,你是个失礼的人,跟咲丘同学、江西陀同学不一样。」
「因为我不像他们一样善良——出岛,动手吧。」
代表一举起手,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出岛学长,就像起飞一样跳向围栏开始攀登,转眼之间就爬上围栏的动作,简直像个发条娃娃。
出岛学长翻越围栏一把抓起筱冢先生,然后以单手将他扔到围栏内侧。
与刚才不同,筱冢先生这次是从下往上飞到空中。
筱冢先生随着冲击而落地,即使不是他,从这种高度落地应该也不会死吧。疼痛使得筱冢先生的表情扭曲。
「代表?出岛学长?这是在……」
「记得这叫做吊桥效应吧?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对谈对筱冢有利。因为觉得很麻烦,所以就请他过来我们的主场了。」
代表毫无悔意地如此说明。确实,我并非无法理解这个道理。
然而,会在这种状况做出这种事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
「——你说你们是『超自然异象研究社』?原来如此,是来把我当作笑柄吗?」
筱冢先生放低声音,并抬头看向代表。
「你错了。如果我是活得不自由、想死却死不掉的『都市传说』,我就会拼命摸索拯救自己的方法。你这种生活方式很可悲吧?」
「……实际上,筱冢先生就是这么做的。」
江西陀说这句话时语尾在颤抖。
「你错了,江西陀。筱冢什么都没做。」
代表以冷如冰霜的视线投向筱冢先生,并且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说我……什么都没做?」筱冢露出愤怒的神情起身。「你懂什么?轻轻松松活到现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的你,怎么可能会了解我——」
「你为了活下去付出过多少努力?具体来说,你的努力曾经让多少人成为你的垫脚石?」
应该是直到这个时候,在场的所有人才终于领悟到吧。
沈丁花代表将嘴角撕裂得宛如横躺的弦月,展现出超越任何人的愤怒。
「没工作的话去找就有了,你有把妨碍你的人放火烧掉,把反对你的人钉到墙上示众吗?没有粮食去抢就有了,你有抢过卖食物的杂货店吗?要是在市区看到享受着美味可丽饼的情侣,会把他们大卸八块吗?这些你都没做过吧?我已经叫出岛全部调查过了!」
出岛学长脚边有一叠印着数据的纸。虽然不清楚上头写了什么,但他们两人似乎是为了拿这份资料而下楼的。
「……这么过分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筱冢先生的眼中浮现泪水并如此反驳。
「办得到!这就是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努力。」代表细长的双眼散发出灿烂的蓝色火焰,以言语粗鲁地攻击过于温柔的筱冢先生。
「既然找不到舒适的环境,就去统治环境吧。把人们击溃,让人们绝望并且屈服于你、愿意从拇指开始舔遍你的脚趾。这么一来,你征服世界的目标就完成了。你的身体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吧?没达到这个目标的你凭什么想寻死?不要太瞧不起人类了,妖怪。」
「妖怪」这两个字让筱冢先生全身颤抖。
「我不是……什么妖怪。我没有……造成别人的、困扰……」
「你曾经害死别人。」
「……胡说。」
对喔,这才是这次我们来找筱冢先生的原因。
代表轻声说道:
「这间公司有一个职员,因为目睹你跳楼两次而罹患精神疾病跳楼自杀了。曾经看到你尸体的年轻主妇,也因为罹患精神疾病离婚了。不只他们喔,回顾过去,因为你而导致人生失控的人,光是可以确认的情报就有六十二人。」
「你骗人啊啊啊啊啊啊!」
筱冢先生惨痛的尖叫声响遍楼顶。
「不过,你藉此展现了你的力量!你不需要对此感到懊悔,反倒应该觉得骄傲。」
暴君称赞着妖怪的实力。
「你光是存在就足以让别人的人生疯狂。这就是力量,压倒性的统治力。因为你而发狂的人,每天晚上都会想起你而害怕得颤抖、哭喊、求援,在绝望之中想起你的存在。在这一瞬间,你统治了这个人的一切!」
暴君羡慕着妖怪。
「我很嫉妒,嫉妒这份我没有,而你却拥有的强大力量。要是拥有这种力量,我的统治力将会变得多么强大,我甚至无法想象。你居然擅自对命运感到绝望而寻死,实在令我作呕。如果能得到这种力量,我愿意承受任何上刀山下油锅的苦行。」
「——那么,我问你……」
筱冢先生以毫无情绪的平静声音说了。
「你真的是有这种觉悟的人吗?」
他以憎恨世上一切的眼神投向暴君。
「出岛,拿地上的那个袋子给我。」
「……咦?可以这样吗?沈丁花?」
至今都没有插嘴的出岛学长,不知为何忽然朝代表露出担心的表情。
「事实胜于雄辩。」
出岛学长双手抱胸思考一阵子之后,将那个装了他刚才买来大量面包的超市塑料袋,交给伸出右手的代表。
这一瞬间,代表的上半身垮了下来。
我怀疑自己看到的,但我只能以这句话来形容。
没有多重,再怎么样应该也不到两公斤的袋子,就像是世界上最重的哑铃一样,压垮了代表的右手。
由于手臂一口气被重力拉扯,肩膀的关节应该脱臼了吧?或许也骨折了。
代表细白的手指变成暗红色,出现瘀青内出血的现象,指甲和皮肤缓缓渗出鲜血,形成一幅一般而言会令人不禁反胃的恐怖状态。
看着这只手的代表,冒出冷汗、张大嘴放声嗤笑。
「呵呵呵,哈哈哈!好痛,痛到极致!这就是所谓的活着,活着才会感受到的痛楚,只要没死就可丛旱受无数次的生命充实感!」
出岛学长连忙拿开袋子,这瞬间看见代表的手,使得出岛学长微微发出「唔喔……」的声音。代表以左手扶着再也无法使用的右手臂站了起来。
「现、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终于进入代表所存在的世界了。
「我啊,没办法拿比咖啡杯更大更重的东西。」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但看到这个状况的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连高中的冬季制服,还有头发,甚至是自己附带多余脂肪的身体,都沉重得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我在当时抱持开玩笑的心情把袋子递给代表,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的身体不住打颤。
皮肤干裂,并且一下子冒出冷汗。
「记得当时的我念幼儿园吧?我在一对平凡父母的养育下长大,爷爷在社会上颇有地位,所以生活过得挺富裕的。」
沈丁花代表并没有因为痛楚而收起笑容,并且愉快地述说起往事。
「当时发生了一场电车意外。车厢横躺着撞进建筑物,光是这样就有很多人被压烂了。救援的步调很慢,可以用牛步来形容。高官们的反应慢半拍,导致后续的所有程序都被拖累,应对出错的急救队与消防队、自卫队的指挥系统乱成一团。当时父亲像是要保护我一样拼命抱着我的右手,母亲则是抱着我的左手,他们在我的两旁,被变形的车厢压死了。」
沈丁花代表仿佛很开心地高声笑著述说双亲的死。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而变得鲜红。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判断我的双手不需截肢也能治疗,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捡回四肢健全的一条命。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没人预料得到。」
然后,悲剧开始发生了。
「我的上半身所有部位的肌力开始异常衰退。原因不明,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身体变得会被衣服的重量压垮。被子也能压垮我,我甚至无法对抗地心引力,所以只能紧贴着地面,用匍匐的方式移动。年轻医生曾经问我『以当时的状况为什么没有把双手截肢?』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对于医疗疏失这方面只字未提!基于院方的善意,后来开始进行检查,每天都痛苦得犹如极刑。比方说,你们知道肌电图这种检查吗?是要我自己朝着电极针插进肌肉的方向使力,有够蠢的。就算我痛到想哭,那些家伙依然把针插进来,嘴里还说着『啊啊,这样会痛是吧?』然后写进病历表。最后的结论是『还是无法查明原因』!」
无法正视代表的我,将视线移向筱冢先生。
这位不死人,正因为眼前的疯狂世界而嘴唇发青不断颤抖。
「连医生都放弃我,真希望有人把我杀掉算了!爷爷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哭着对他说『我拿不动刀子,所以帮忙杀了我吧。』结果,伟大的爷爷将神谕赐给了我。」
暴君的嘴角扭曲成奇怪的模样,眼神散发光芒,高声说着暴君诞生的瞬间。
「『痛恨命运吗?那就试着征服世界吧。你需要的是知识、努力、活力、协力、暴力。你在这些方面的能力一点都不够,但你拥有得到足够能力的天分。能够向你保证这件事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统治吧,把碍事的家伙压烂,让违抗你的家伙喝下融化的蜡吧。用你这双小小的手,从愚蠢人类的手中收复这个美丽的世界吧!』」
当时连当场寻死的权利都被剥夺的暴君,双眼血红地继续说道:
「我为了寻死而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因为我只有这种能耐。我拼命让自己站起来,咳着血穿上衣服用双脚走路,不眠不休地练习拿筷子。到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想寻死了。我完全没去过学校上课,至于应该在学校上课才能得到的学分,我十二岁时就把高中的必修学分修完了。即使如此,我还是跟出岛一起就读国中接受义务教育。那些说我没念国小而嘲笑我是笨蛋的男生们,我用了以血洗血的极刑加以解决;对于那些嫉妒我的愚蠢女生们,我侮辱她们的名誉加以处理掉;阻挠我的老师当中,有好几个被撤销教师执照。而且我藉由爷爷在政经界建立人脉,让许多组织屈服于我。」
暴君以真的打从心底感到愉悦的语气,述说着这段染血的人生。
「即使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依然不够。我的努力还不够。在我自己成为命运之前,这具身体或许明天就不会动了。就算变成药罐子减少痛楚、弥补肌力,我也可能明天就会死;或许醒来之后就没了双手,想到这里我就害怕得晚上睡不着!人们将这样的我认定为软弱而嗤笑着,即使他们明明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给不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曾经绝望过好几次,不过,我离开医院那座监狱时,看到了一幅阳光闪耀的景象,我绝对不会忘记这幅光景!」
沈丁花代表将右手臂的关节往墙壁撞,硬是接了回去。她的肩膀周围发出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朝天空高举右手,举到要是月亮没有躲在云后,或许会直接被她抓下来的高度。
「世界是美丽的。」
她的脸沐浴在滴落的鲜血之中,露出恍惚的表情。
该怎么说呢?这个人明明如此深爱世界,爱得无法自拔……
却如此讨厌目前统治这个世界的人们。
「筱冢,若你想放弃,不愿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就由我来统治这股力量,统治你的存在。」
这句宣言宛如否定了一个人所有的人权。即便如此,却完全无法让人提起劲违抗。
这是令人绝望的强大统治者会说的台词。
「从人类手中,收复这个美丽的世界吧。」
沈丁花代表笑了。
整个人就这么垮下,失去了意识。
正当我在社办研究怎么泡咖啡而手忙脚乱的时候,社办的门缓缓开启了。
「啊啊,代表。这台浓缩咖啡机要怎么用?」
只从门后探出头的代表对我投以困惑的眼神,并且说了「把那边的咖啡包照箭头方向插进去,然后按按钮就行了。」
我依照她所说的步骤做之后,总算成功泡出咖啡了。我也顺便帮代表泡了一杯。代表一走进社办,就把CD放进收录音机播放音乐。
「嗯,谢谢。」
接过咖啡的代表,护着打上石膏的右手,用左手拿咖啡一饮而尽。
我也想试着这么做,不过舌头似乎会烫伤于是打消念头。
「话说,很高兴你来了。我原本以为你一定不会来了。」
「唔,为什么?」
「因为我前几天毫不自重,耍嘴皮说了那些丢脸的事。」
我看向日历确认。啊啊,原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虽然有好几个人曾经加入丘研,不过你是第一个看过那个之后,还会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代表难得露出没有自信的视线四处游移。
「江西陀想买一本书,所以好像会先去书店再过来。」
我喝着终于开始降温的咖啡。
代表说了一声「是吗?」并轻笑一声闭上眼睛。
「你的手还好吗?」
「或许至少要三个礼拜才能拆掉石膏吧。我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医生。如果没有那位医生,这次右手臂以下说不定真的要截肢了。」
真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
「出岛难得对我发脾气。我这次确实太乱来,有在反省了。」
「听说你雇用了筱冢先生,现在他怎么样了?」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问问题耶。」代表露出愉快的微笑。
「因为我听不懂出岛学长的说明。」
实际上,他在说明时完全不会拿捏要领,只会看着那本薄薄的记事本,发出「唔~~」或是「啊~~」之类的声音,最后以「我忘了」作为总结,简直无药可救。
「我让筱冢住进我家了,主要是让他管理书库。与其把数据存在计算机里,只要让筱冢记下来,因为他不会死所以可以永久保存不会消失,这样不但安心而且很方便。」
「住进家里吗……」
我经由出岛学长的说明而勉强得知,代表似乎是一位生活相当富裕的大小姐,而且住在一间非常豪华的「别墅」。如果跟我听到的状况一样,要称为豪邸也不为过吧。
依照得到的情报,出岛学长似乎也住在那里。他之所以被代表当成随身侍从使唤,这似乎也是原因之一。说出「同居吗?一妻多夫吗?晚上一定香艳热情无法挡吧?」的江西陀好烦。
本身就宛如超自然现象的她,已经不再令我感到无言以对,而是开始觉得有趣了。
「因为简单来说,那家伙只是在食衣住这三方面有问题而已。他是一个会乖乖听我吩咐的能干助手,最近我打算把行程也交给他来管理。那个家伙只要继续学习,应该可以进步很多吧?」
居然以「那个家伙」称呼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长寿先生,真要说佩服也挺令人佩服的。
「就像把他当成秘书一样耶。以代表的作风,我其实很担心你会让他做什么诡异的工作。」
「咲丘学弟,这种工作是让『死了也无妨的家伙』去做的。对于筱冢而言,他需要成为对他人来说不可或缺的人。讲难听一点是寄生,好听一点就是共存。总之,这是『统治环境』的一种手段。」
或许代表使用的「统治」这个词,拥有比我所想象还要深远广泛的涵义。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会令我觉得这个人理想中的「收为统治的世界」,可以用丘研这个存在来替换。
「——你为什么还愿意来社办?」
虽然刚才聊到其他事情而没有回答,不过看样子她果然是不肯放过这个问题。
「我不会再怀疑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了,之前是我不对。」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由于代表的表情很认真,所以我也不再开玩笑。
「因为没有退社的理由吧?超自然现象是存在的,而且代表是真的企图征服世界。只是这样而已。」
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而且似乎比一般的超自然研究还要有趣,我也想参加这种社团活动。」
「你说的这种活动,是什么活动?」
曲子换了。这么说来,我后来调查了这首乐曲的歌词并且与原曲对照,但歌词内容依然令人搞不懂。总之,不同的人应该会有不同的解释吧。
「你要从人类手中收复这个世界吧?」
在「布兰诗歌」的乐声之中,拥有一张漂亮脸蛋的代表,仿佛想到了什么恶作剧的主意般咧嘴一笑。
如果命运女神真的存在,或许就是这样的容貌吧。
这样的风景意外地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