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的暑假
1
有个词叫做,晴天霹雳。
这个词形容的是发生了如同万里无云的蓝天突响一道雷鸣般的,出乎意料的状况。
这样看的话,树所偶遇到的状况,也许就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与此相反。
——时间是八月。
——地点是〈阿斯特拉尔〉事务所。
时节缓缓地迎来了暑假,从玻璃窗户毫不留情地射进来的强烈阳光毒辣十足。由于财政上的问题,今年也没能引进冷气设备的〈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处于尽享天然桑拿的状态中。
顺带一提,想主动早早阵亡的美贯和猫咪们,勇敢地拿出塑料游泳池,在内院纳凉。猫屋敷也处于只有在这季节才会愿意,关在有配备了冷气的宾馆里赶稿的状态。
然后,待在屋子中间的树汗流浃背,脸贴着桌子趴下了。
海量的答题纸和实验用的魔术器具散乱地摆放在桌上。
虽然空间狭小,摆放着的东西却意外地多样:极为普通的显微镜、圆底烧瓶和锥形瓶自不用说,绘有魔法圆的羊皮纸和生命树图形,或者是来历不明的、颜色看似有毒的粉末和木乃伊的碎片。
没错。
正值,穗波所布置的考试刚刚结束。
「……呜呜呜」
筋疲力尽的树,好不容易才抬起脸。
在眼前的是,一边心情愉快地翻着答题纸,一边批改的穗波。
不知她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术,竟然一滴汗也没出。在透出薄绿的眼镜深处,苍冰色眼瞳中映照出答题纸上的文字。
(……过、过不了……的吧?)
树怀抱着这种心情瑟瑟发抖,连天气的炎热都忘记了。
很可惜,答题完全没有感觉。
以前,在飞鸟也有和美贯的老家接触过,本打算相应地写些有关神道或者灵脉与魔术的关系之类的。触媒或魔法圆,也能勉强看得出魔术的连线,因此还能知道大体的构造。
但是,对这次出的问题——世界上主要结社的历史就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在伦敦造访过的〈学院〉和与安缇莉西亚密切相关的〈盖提亚〉有关系的结社还略知一二,但一牵扯到中东和中国、南美的结社,更有亚历山大、十字军、成吉思汗,大航海时代的各个结社之间的交往的话,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结果,情况就是只能提交一份令人想哭的白卷。
「…………」
树提心吊胆地咬紧上下没对准的臼齿,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批改完毕」
穗波放下笔,说道。
「是、是的!」
树把脊背挺得直直的。
这么说可能有点可悲,但这可以说是条件反射了。少年简直就像马上就会被臭骂一顿的小狗一样,视线游移着申述道。
「补、补考的话,可以的话我希望不是在加班而是在明天——」
「嗯。答得很不错。这个样子应该可以了吧?」
穗波做出结论。
「…………」
一瞬间,树没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就算理解了,也觉得肯定是听错了。
树在脑中反复思考了数次,在数秒内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僵在那儿
「……………………………………………………………………咦?」
「怎么了?觉得被骂反而比较好?」
少女的细眉紧紧一缩。
「不、不是的!那种事绝无可能……!」
「各个结社的历史还是应该再记清楚点。最近,随时都会和那些结社发生往来,所以都能记得的话工作会比较有效率。都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地一年多了。先不说要当个正式的魔法师,就作为社长所需的知识,学习量还是够了的」
少女说明道。
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微笑,既像是莫名的为难,又像是一直压在胸口的什么东西终于化掉消失了一样。
「灵脉,和西欧结社的现状部分算是及格分。对触媒的魔术效用的说明也不错。嗯,很努力啊。」
「哈哇……唔、嗯」
树带着感觉身处梦中一样的心情,点点头。
微妙地,有点不好意思。
还是觉得穗波的话不能信,树悄悄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痛得一塌糊涂。他在心中反省道,掐的方式也是有“要诀”的。
「总之,算是从社长之路临时学校毕业了」
「毕、毕业?!意思是考试和上课什么的,都结束了?」
「嗯、这样一来,我也有些自己的时间了啊。难得一个暑假,这一整年一直都是给社长上课和出租魔法师的业务同时进行,一点休息时间都没」
「唔、嗯……对不起」
有点茫然,总之先道个歉先。
事发突然,有点找不到北,树的嘴巴一张一合,身体还僵硬着。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树的样子,穗波嗖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社长,能批我一周休假吗?」
「……咦、啊,当、当然没问题」
拒绝的理由,本就不存在。
「谢谢!」
「哇」
穗波扑向少年的脑袋,轻轻地施加了些力道。
然后迅速抽身离开,握着像是提前收拾好了的手提箱,一个快速转身。
「那么辛苦了!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感冒喔!」
她好像很高兴地,左右挥舞着手。
就这样,少女的背影,走出事务所大门,消失在光芒四溢的夏季风景中。
「…………」
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脸被狐狸或狸猫骗了的样子。
之后,在玩够了塑料游泳池的美贯她们和黑羽一同回来之前,少年都一直僵在原地。
2
「——诶,你在学习上也毕业了啊」
阳光中,参杂着如此的声音。
地点是一座古寺。
这是座位于布留部市内,以龙莲寺为名的寺院。
在这夏天的寺院内,一个身着深红色大衣的矮个子,扬起灰尘逼近而来。
胳膊,咕嗯——地一声响。
明明个子很小,却使出了一记却让人联想到厚斧的lariat(译者注:套索式踢击,摔跤技之一)。
光是接下这一招,树的手连骨头都麻了。
「咕!」
树忍住没叫。
他抑制住想蹲下去的冲动,往后全力一跳。
留出一段间隔。这个距离刚好能看见对方的行动。这正是为了正确地把握战况,整理战况,利用战况而选取的距离。
接下来的瞬间,奥尔德宾·戈尔沃茨用和树的后退几乎相同的时机和速度发起了一次突进,逼近了对手。
「太慢了」
吊眼梢亮光一闪,右手消失了。
保持弯曲五指姿势的掌底(译者注:骨法格斗技主要使用的技术),贯向树的腹部。原以为会炸裂开来的这一击,像是要刮去肉一样暴力十足。奥尔德宾并非以技术,而纯粹靠肌肉的力量压制住了树。他就像古代的战士一样,一边欢笑,一边杀戮。
「咔、哈……啊」
连残留在肺里的空气,都被树从嘴中吐了出来。
即便如此,身体仍想应战。
通过扭转伸到面前的胳膊,躲过了进一步袭来的奥尔德宾的掌底。
震脚。
这招是原封不动地利用闪避的力道,把自己体重的移动和来自地面的反作用力变换成螺旋状的劲。从脚内侧到膝盖,从膝盖到大腿,从大腿到腰部,从腰部到脊椎,一直传播到手肘和拳头的前端并加以增幅。这种利用能量的方法,被称作发劲。
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树以能使出的全部劲力,将抬起的拳头向奥尔德宾的肩头砸落。
顺带一提——这是五行拳之一的,金行拳。
劈拳!
但是,
「别想通过攻击来转移痛苦」
「————啊?!」
在树所释放出的如死神镰刀般落下之拳的轨道外,奥尔德宾残酷地笑着。大大地横向咧嘴的笑容,与其说是食肉兽,更像是鲨鱼。
还是品尝过人血的鲨鱼。
「攻击套路和性格一样太正直了。偶尔也该声东击西下,笨蛋(Dummkopf)」
奥尔德宾的身体猛地一个回转。
被一同翻转的深红色大衣吸引了眼球——刹那间,树的视界也自然而然地回转,重力消失了。
(扫、腿?!)
他慢了一毫秒才意识到,被耍了。
而且,那一毫秒是致命的。
绝望的。
(膝盖?!)
向着破绽百出的树,已经瞄得准准了的膝踢炸裂开来。
侧腹。
这次攻击,其威力程度足可匹敌炸弹。
五行相生之理——从金行的劈拳不可能转变为水行的鑚拳,树的身体被狠狠地击飞。
树咕噜咕噜地滚倒在寺院内的地面上。在背部撞到附近的树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剧痛而差点昏迷的树睁开眼睛。
「…………」
奥尔德宾正俯视着树。
其视线极为冷酷无情。
男孩炫耀似的抬起脚跟。
「奥、奥尔德……君……」
「这下子,就结束了」
脚跟重重地落下。
「兮」
身体瞬间一颤,但脚跟并没陷入脸部。
奥尔德宾的脚跟擦过树的太阳穴,刺向地面。
「怎么了?乱动的话,杀了你喔?」
「我以为……真、真的……死定了……」
「不做到这个程度的话你是不会有成长的吧。再说,是你自己说陪我练练的,你就忍忍吧」
戴着盖耳帽的男孩,轻哼了一声。
简而言之,“就是这个样子了”。
原本,奥尔德宾就是北欧人的后裔。
他继承了称霸北欧海,以一副唯我独尊姿态篡夺欧洲沿岸的海贼之血统。长久学习北欧魔术的奥尔德宾,在学习过程中也把他们的战斗技术融会贯通。
正因如此,树才会请奥尔德宾,帮其进行格斗战术的修行。
「也罢,在北欧的文化圈里,战斗技术就没有以武术的立场经历过洗练。很多时候都是在船上的战斗,所以焦点就变成了被对方破坏身体平衡之前破坏对方的身体平衡。刚才那一记扫腿也是其中之一。不管怎么说,把对方从船上打落下去的话,就是获胜了」
少年稍稍挺直背,像是想起来似的走近寺院的檐前。
「给」
轻飘飘地扔过来的毛巾,打在树的脸上。
「啊好痛痛痛痛……」
树摸索着抓住毛巾,碰着了滚倒在地面时所弄出来的擦伤,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这一来一回虽然短暂,但树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相对于树,奥尔德宾则还是一如既往的板着脸。
不管是毒辣十足的阳光,又或者是深红色大衣或盖耳帽,貌似都不对着少年魔法师有任何影响。和穗波不一样,并非依靠了某种魔法,原本少年自身就是这种体质。
奥尔德宾轻拍掉粘在大衣上的灰尘后,回过头来。
「话说,你今天的动作不怎么在状态,是因为在担心穗波学姐的事吗?」
「这个嘛……是有点担心」
「我就不懂了。能毕业是好得很的吧。你明明那么讨厌每次的上课和考试的」
「话……是那样没错」
树想了起来。
自从身兼社长之职时起,树就一直被穗波穷追猛打。
从被迫继承了公司,完全不懂什么魔法和魔法师的时候起,就一直在听那个少女的课。现在回想起来,穗波的课从一开始就难得很,虽然这可能是因为过去的穗波本身就很优秀,但就树看来,这除了是个地狱之外什么都不是。
不过。
多亏了那些课程,树也确确实实地在慢慢了解魔法的世界。
还搞不清东南西北的树,能在业界内混得差强人意,说是全靠了穗波的斯巴达残暴策略也不为过。
正因为如此——
「怎么了?」
奥尔德宾闭起一只眼。
「不会是……说不定」
不会是自己太无可救药而被放弃了吧,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虽然没说出口,但大衣少年却像是感应到了一般点了点头。
「哼。笨蛋(Dummkopf)啊」
说后,抱着胳膊。
「不管怎样,你的五行拳完全上不了台面。先不管穗波学姐怎么样,你想从我的课程毕业暂时是没戏了」
「啊、啊、嗯!」
「…………」
奥尔德宾以复杂的表情,从生硬地点着头的少年身上移开了视线。
树并没有注意到,仅此一瞬,这种高温也能泰然处之的男孩连耳根都一片红。
相对地,
「说起来,奥尔德君,身体没事吧?」
「嗯?」
「你看,奥尔德君你……体质,像吸血鬼一样对吧?」
最后部分是悄悄小声说的。
「所以,那个,不吸血什么的话……」
「那个啊」
奥尔德宾露出锋利的虎牙,苦笑道。
「能吃的并非只有精气。这里的灵脉也够我吃的了。光是偶尔咬一口就绰绰有余了」
「这、这样子啊……」
「怎么?想让我稍微咬你几口啊?」
「不、不想!不想!没这回事!」
树力道十足地,左右摇着头。
同时,树偷偷地在想,搞不好也许龙会生气的。
阿斯特拉尔——被以和魔法师派遣公司同名命名的龙,现在也应该还在这灵脉的地底,浅浅地睡着。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传达到,但还是进行一下感谢和抱歉的祈祷吧。
之后,
「哈啊……」
树小小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树离开后,奥尔德宾坐在寺院的檐前。
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想着今天的行程表。
从下午开始,还有黑羽和美贯在等着他去指导。虽然不知道穗波的课程是不是完结了,但自己的〈阿斯特拉尔〉强化计划从现在才要开始。
穗波学姐的休假,对那计划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的事。
(再说,反正那家伙是社长,得好好准备以应对未来)
那个少年的,不安的表情浮现于脑中。
明明戴着故弄玄虚的眼罩,脸却像是个小动物似的。一想起那张脸动不动就因他人而畏首畏尾的样子,就火冒三丈。
但是,奥尔德宾却没有去深思,那理由是什么。
比起那些,总之先转为思考对树的修行方针。
(嗯,下次的训练得再严格些)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
「嗯?」
奥尔德宾,突然回头看向入口方向。
在寺院的大门处,出现了一个新的人影。
*
「那么哥哥,觉得被严厉对待比较好?」
这么说着的人,是勇花。
地点,当然是在树的家里。
一只手把薯片袋递给朋友,马尾少女随意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液晶电视放着有些老的电影,但没谁在看。
保持着俯卧的姿势,穿着三色袜的脚晃来晃去,
「比如说,每次犯错误后都被狠狠鞭策就舒服了什么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啊啊那就好。社长哥哥的那件事也是,一段时间不见,还以为树哥哥觉醒了什么不得了的爱好了呢」
少女,满不在乎地说道。
「啊,不过那种爱好觉醒的时候可要告诉我喔。身为义妹,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哥哥的嗜好。嗯,因为我是义妹,所以即使树哥哥稍微在犯罪意味的方面放纵下,我也会不舍不弃的,鼓起勇气坦白吧」
「哈、哈啊……」
那种勇气我才不要,树从心底这么想着。
现在,树也仍处于在客厅思考事情就会被勇花逼问,不得不这样交代的状况。
「呒呒,怎么?难得可爱的义妹为你担心下,你就坦率地再高兴一些也是可以的。暑假一过,我可就要回去了喔?」
「不,那个……」
我想你马上回去,这话根本说不出口吧。
暑假她就一直在自家里懒洋洋的,有时又马上强迫树去买这买那,或是做饭做菜,把树使唤得根本闲不下来。
从美国回来之后,树就觉得勇花就变了好多——但结果眨眼间,就恢复了家中暴君的本性。
「不过,你难得在日本,就不能吃点更有日本风味的东西啊」
树率直地抒发感想。
「呒呒呒呒!在纽约维持体型累死了!和大家吃一样的东西的话,一下子就会变胖的!那边的薯片,卡洛里是这边的好几倍,人家根本就不敢吃!」
「那、那样子啊……」
「树哥哥是不知道那边的油炸土豆,才是那副表情的?!听好了?!像这样的一~桶在那边就是标准大小了!」
从沙发上站起来,甚至摊开双手的勇花这么主张道。
「回来后,好~不容易才能这样点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啊啊,我心爱的CouchPotato!(译者注:成天懒惰地躺在沙发上)」
她以单手温柔地环抱住薯片袋。
就像布娃娃一样心疼地被抱着的袋子,摩擦着即便穿的是T恤也基本看不出隆起的胸部,少女砰地倒在沙发上。
「啊,对了。哥哥,我,明天稍微要外出下」
「明天?」
「咿嘻嘻。稍微有点高兴的事要去办……」
言尽于此。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起了轻快的摇滚彩铃声。
「是的,喂喂」
勇花从口袋掏出
手机,叫出个人名。
「啊,安缇莉西亚小姐」
「——诶?」
什么时候,变成直接互通电话的关系了?
连说出那疑问的时间都没给,勇花继续讲着电话,
「啊,是的。我知道的。晚安。」
语毕,勇花挂断了电话。
一边迅速地回转着手机,一边把手机放在沙发上,再次伸直下身子。
「……切,可惜」
「怎么了?」
对着嘟着嘴的义妹,树战战兢兢地试着询问道。
「原本打算明天一起去买东西的,但突然吹了。难得想让安缇莉西亚小姐帮我参考下各式物品的。难得我把哥哥从幼儿园到高中二年级的,勇花秘藏相册都做成了DVD的!」
「给、给我等一下。为什么勇花会有那种东西啊?!」
「那个当然是,我从家族相册里取出来,搞的数码编集啦。还有就是一些私人的部分。嗯呵呵呵,本打算能编辑得骇人听闻点的」
「那个,一些私人的部分倒是听起来蛮险恶的?!我进高中的时候,你明明是在纽约的,为什么连我高中生时的照片都有啊?!再说,为什么要给安缇莉西亚小姐看那种东西啊!」
「我倒是觉得她并非不想看」
「怎、怎么说?!」
「……哼~……哼~哼~哼~」
「干、干嘛?」
惊慌失措的脸被紧紧盯着,少年后退了一步。
「唔嗯,我在想哥哥会说出那些话,就说明路还长~着呢。身为妹妹,真的是不得不费神费力。啊啊,不过,反正这种时间有限,各方面都稍微再多费神费力下比较有趣呢。能从旁关注是妹妹的特权嘛。心情感觉既悲伤又欢喜,既哀愁又愉快似的。」
「……呃?」
对着不解真意,上下翻着眼珠的树,勇花咕咕地抖着肩。
「听好了。反正,总有一天会懂的。哎!」
她用食指抵着树的额头,劈嗵——!地弹出中指。
「啊好痛」
这个义妹的弹额头,总是痛得不得了。
伴随着星星四散的错觉,少年这才被迫停止了思考。
然而。
只有一瞬,树有些在意。
在意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会突然不得不改变计划的,那个理由。
「嗯,怎么了?」
「…………」
好一会儿没有理会义妹的提问,屁股着地摔倒的树从窗户望向夜空。
心中的不安,奇怪地怎么也挥之不去。
而且,作为从义妹身上移开注意力的代价,少年在几分钟后干脆利落地吃了一记CrossfaceChickenwing。(注:颜面十字固&折臂固定,摔跤技之一)
3
时间是刚过晌午。
太阳一开始倾斜,蝉叫声就一浪高过一浪地响起。
在都市里听起来喧闹刺耳的蝉叫声,在山区附近听起来却显得悠然平静。也许蝉的种类也是不一样的吧。唧唧、吓吓地全力震动空气的鸣声中,参杂着风和树叶摩擦的不规则音,不禁让人觉得像是一首众多生命争鸣的合奏曲。
在那样的山脚下,矗立着一栋古老的公馆。
如果是西欧人的话,会给出「只是用木头和纸建成的」之评价的吧——这是一栋样式古老的平房式公馆。
这是栋适应日本气候的建筑物。在这种炎夏的暑气里,自身含水、会呼吸的纸和木质的建材,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清凉。
而且,
「啊~,好舒服」
穗波,坐在那座公馆的檐前。
光着脚,仅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
一阵风吹过。
这是一阵从附近森林吹来的,令肌肤觉得舒适爽快的风。
「……呼啊啊啊,啊」
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眼角还渗着泪水,少女迅速地转过身。
另一个相同年纪的人影,从走廊的方向慢慢走近。
「高濑小姐,不无聊吗?」
人影这么问道。
「没,很有趣。我好久都没,这么悠闲自在过了。谢谢你了啊,功刀小姐」
「不,比起一个人,这样我也比较畅快些。暑假期间,这个公馆就我一人的话有点凄凉啊」
淡淡一笑的少女,名为功刀翔子。
这个和穗波与树同级的高中生,过去被〈阿斯特拉尔〉救过的少女。在发生了失去祖父的事件后,这个少女也还住在离布留部市有些距离的这片土地上。
「我把在井中冰过了的西瓜拿来了」
这么说着,少女举起了盘子,里面盛着切好了的西瓜。
「哇。吃瓜吃瓜!」
穗波啪啪地拍着手,两眼放光。翔子对此再次浮现出害羞的微笑。
几分钟后,
「啊啊,好好吃。活过来了~!」
悠哉地吃完西瓜后,穗波就乱动着脚。
伸到檐前的光洁膝盖,活力十足地来回摇摆着。
「高濑小姐,脚那么乱动的话会沾在衣服上的喔」
「因为好吃的不得了嘛。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西瓜」
嘴边还沾着西瓜汁,眼睛少女嫣然一笑。
「你能这么说我是很开心啦」
翔子一边低头回答道,一边吃着西瓜。
嗯。
好甜。
虽然去世的祖父的朋友每年都会送西瓜来,但今年的却与众不同。又或者说,也许是缭绕的积雨云,和有这样子一起吃西瓜的朋友在,让翔子更是加深了那种印象吧。
(……已经,四天了啊)
没错。
穗波,询问能否暂时小住而造访此地,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
一开始还觉得穗波是不是在替独自生活的自己担心,但看到穗波超乎想象的愉快自在,翔子也以连自己都吃惊的速度习惯了。
总觉得,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子。
心情就像都已经想不起来了的以往生活,突然就回来了一样。
「不是像……魔法师。而就是真正的魔法师啊」
翔子喃喃自语道。
「咦?」
「没什么。不过,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我是指伊庭君的事」
她明确地说道。
那些相关情况,也已经听穗波说过了。从以前被救的情形中,翔子得知了穗波和树作为魔法师的一面,是知道他们身份的为数不多的同级生之一。
「魔法师的课程,伊庭君毕业了,是这么说过……但放任不管的话不怎么好吧?」
「……嗯~这个嘛」
阳光照射在歪着脑袋的穗波侧脸上。
脸上沾着些许西瓜汁,看着不像是个稀代的魔女,而像个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孩子,翔子不禁睁开眼。
「也许会没事……才怪吧」
「高濑小姐?!」
看向抱着胳膊的少女,翔子不禁追问道。
「啊哈哈。不过,基本上总会有办法的。就算我不在,也有猫屋敷先生和奥尔德宾在……啊,猫屋敷和美贯是有点可疑……嗯,要是逼不得已的话,安缇会看不下去而出手帮忙的」
「那、那样子好吗?」
「识人善用,这也是社长的工作之一」
少女嗯嗯地点着头,再次啃起西瓜来。
那个样子,和翔子所知道的穗波天差地别。
看着那样的穗波,翔子连着眨了好几次眼睛。
「而且,就算我不在,能办到的事也不会变得办不到。不管是我,还是小树,都应该清楚这件事」
「咦?」
打算反问最后部分的翔子,呀——地叫了声。
砰地,响起一个拍手的声音。
「对了。今天要去夏日祭吗?」
「是说,祭典啊」
「嗯,镐小姐那的祭奠,应该是从昨天就开始了。回去的公交车没了的话,也可以住我家」
那个,完全和伊庭君毫无任何关系——翔子连这么抗辩的时间都没。
「好吧,我们走」
穗波拉着翔子的手说道。
「呀!请、请等一下!要准备一下的!」
「没关系,没关系」
抓住朋友的手不放,微笑着的少女从檐前跑了出去。
4
「——是的。咒符用的灵纸要七十二张,配上狼蛛(tarantula)的醋渍肺。经过洗礼的第一种水银要一百克,配上补充各种灵草是吧。明白无误了。一两天内就会准备好的」
「啊,可以的话,第一种水银我想要德国产的。奥尔德君的术式好像和日本的水银不太合得来。」
「了解了。那些也有存货,没什么问题」
黑色的面罩下,嘴唇嫣然微启。
光是看不见真面容这一点,就使得那嘴唇更显美丽,树心想着。那包裹于黑色之中的姿态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安详淡定地站着的她,让人感受到内蕴丰富的知性。
她的名字是狄亚娜。
咒物商人结社〈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首领。
现在,两人在建立于布留部市附近的〈特里斯美吉斯托斯〉极东事务所里进行会面。
再次核对过清单之后,
「——越来越游刃有余了啊,年青的社长」
狄亚娜这么说道。
「咦?」
「现在的订单内容,把握得很准确嘛。什么物品用于什么术式,什么质量的物品最适合术式。那些,都意味着对手下的魔法师的情况了如指掌呢」
「没那么夸张啦」
「才不是夸张。我也是跟来核对清单的,结果却只有树君在核对而已」
如此开心说着的,是一起跟来的黑羽。
半透明长黑发随风飞舞的幽灵少女,在树身后轻飘飘地浮着。最近,若是简单的咒物补充的话,很多时候就只有树和黑羽来采购。
「啊,不过,黑羽不在的话,就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够了」
「那个,仅仅是因为我一整天都呆在事务所,大家都把不够的东西跟我说而已。计算过经费后,筹划出订购所需费用的不是树君吗」
「呀,我不过是在模仿穗波做的事罢了——」
「……呵呵」
注视着那样的灵体少女和眼罩少年的看似耀眼的对话,狄亚娜轻笑了一声。
「也是呢。司先生也是,平时吊儿郎当的,但常常会说出些这种针对咒物的细致调整要求」
「……家父他,啊?」
「是的,当时的猫屋敷先生还是谁说过,咒物太顺手都有点恶心了」
她遮着嘴,呵呵地笑着。
她很罕见地,虽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是连腰都笑弯了。
「?」
「不,稍微想起了点往事就笑了出来。人类,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化真的很大呢。当然,我自己也是如此」
「人会变啊」
「是的」
狄亚娜轻轻地点点头
「活着,就意味着改变。既不是朝着好的方向,也不是朝着坏的方向,只是改变而已。而决定这是好是坏的,就是后人的工作了吧。——是的,不会改变的就只有死掉的人而已」
狄亚娜静静地说着,闭上了面罩下的眼睛。
又畅谈了一会儿后,树他们就站了起来。现在,〈阿斯特拉尔〉手头上没什么工作,就只剩上个月解决掉的『投标』的善后而已。虽然基本上都是简单的咒力净化,但从那样说道的〈协会〉接到的『工作』却在慢慢地增多。
「那么,再会」
「好的,年轻的社长也请多加小心」
对着深深低着头的狄亚娜,树和幽灵少女也一起低头行礼后,终于告别了〈特里斯美吉斯托斯〉事务所。
*
「……呼唔」
出了事务所后,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又红又黑,街道就像影画一样。一想到连这个时间都还在工作,就莫名地感觉到累。
「辛苦了,树君」
「嗯,也谢谢黑羽你」
少年啊哈哈地摇着手,回想起狄亚娜的话。
(我是不是真的,能胜任社长一职啊)
他呆呆地思考着。
确实,像现在这样的触媒和咒物的采购这个程度的话,穗波不在树也能搞定。〈协会〉的『投标』或小委托的调整也是,奥尔德宾也会帮忙。〈阿斯特拉尔〉的运营也就仅此而已,现在有树和黑羽和奥尔德宾,就这三人就能维持公司运作了。
黑羽,和奥尔德宾。
「…………」
那两人的组合,也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管是黑羽,还是奥尔德宾,都是在树进到〈阿斯特拉尔〉后,自己邀请进的公司。
自己改变了,〈阿斯特拉尔〉的构成。
那样的话,穗波说的毕业这句话应该也没错。
多半,是值得高兴的成长,但少年的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活着。
慢慢改变。
发生改变。
那个,大概就是从现在开始吧。
不管是奥尔德宾、勇花、黑羽,还是刚才的狄亚娜,都像这句话所说的一样。
(……我,会怎么样呢?)
自身的『成长』,对树而言才是不安。
也许是因为一路过来见过了各式各样的魔法师的缘故。
比如说,安缇莉西亚的父亲——欧兹华德·雷·梅扎斯。
比如说,猫屋敷的师弟——石动圭。
比如说,美贯的守护人——橘弓鹤。
树知道『成长』并非简单地就是件好事。也知道正因身怀稀有『能力』,并经过奋不顾身的努力才会出现的,那种悲剧的存在。
(那样的话,我……)
伊庭树,更是如此吧。
妖精眼这种异能,并非是少年能控制的。即便是现在这个瞬间,『能力』也想要慢慢腐蚀,重塑少年。
起决定性作用的——多半,是那个鬼的那件事。
就是想要避免围绕葛城家血统的悲剧,对多个魔术进行融合,此轻率之举竟然还成功了的时候。
那个时候,恐怕伊庭树已经签下了什么万劫不复的契约。
实际上,少年的右眼从那时起,就反复发生着巨变。
在吸血鬼一战中的异常高涨。
在威尔士发生的失控。
就在两周前左右的,吞噬咒波污染的事件。
虽然副作用的剧痛有所缓和,但这绝非意味着伊庭树越加熟练使用右眼了的意思。
情况正好相反。
事实上,
是“伊庭树这一方”,正在被右眼所适应。
「…………啊」
对着受自身的思考驱使,摸向眼罩的树,
「树君,没事的」
黑羽,就像看穿了其想法一样说道。
少女在胸口紧紧地,握着拳。
「树君,有在好好地注视着周围。我们也是,有在好好地注视着树君。穗波小姐,也很清楚这一点,才会说出毕业的不是吗?」
「……希望如此吧」
少年在苦笑之时。
冷不丁,从旁边传来个搭话声。
「是〈阿斯特拉尔〉董事……伊庭树少爷对吧」
「咦?」
回过头去的面前,是埋没于黄昏之中的小巷。
在平凡的砖墙所塑造出的空间里,站着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
感觉不到敌意。
然而,少年的右眼看到了。
男子身上残绕着的,非常古老而浓密的魔术气息。
这是咒力。
虽然还比不上安缇莉西亚或穗波,但这是将漫长久远的血统逐渐献给魔术之人的理想状态。
「您……是?」
「记得,有耳闻伊庭树少爷不是魔法师的,难道是弄错了。没想到拥有这么强的使魔(Agathion)啊」
男子仰望着黑羽,低语道。
这下就不会弄错了。
能视认灵体的,只有魔法师,或像树一样的特异能力者。这个男子,毫无疑问是身处黑暗世界之人中的一个。
「黑羽,才不是使魔」
树抑制住胆怯,强烈地说道。
糟透了。如果这个男子处于敌对立场的话,树这边就没有能战斗得像样点的人。黑羽只要不是对魔法师就几乎可说是无敌,但在与眼前这个男人为敌的情况下,却会显示出极为脆弱的一面。
所以,树隐藏起自己因想要逃跑而发抖的背部,向前迈出一步。
「您是……哪位?」
「…………」
感觉上,男人好像露出了温和的浅笑。
5
「——诶,穗波小姐她?」
「嗯。从四天前起,就一直在休假。所以,〈阿斯特拉尔〉的『投标』什么的,现在都是由奥尔君来结算的」
美贯一边哈呒哈呒地吃着“豆馅饼”,一边那样说道。
这里是神社。
在设置于正殿附近的用于生活的社殿,美贯和另一位女神主,坐在宽广的铺地板上。
有着一头黑亮长发的神主,右腋窝下配带着一把日本刀。虽然是收于刀鞘之中的,但这确实是一件极为危险的神具,同时也暗示着她们所在的藏名神社是因剑而生。
御凪镐。
她是以前,向〈阿斯特拉尔〉租借审神者的巫女。
然后,此刻被租借的魔法师——葛城美贯,在吃另一个“豆馅饼”,并侧耳倾听。
今夜,正值夏日祭。
热闹的太鼓声和祭典伴奏声,人群的吵杂声,都溶化于黄昏的空气中。
混在这种气氛中,到刚才为止还不绝于耳的、憎恨着镇守之森的声音,现在也终于无影无踪了。
「已经,走掉了吧?」
「应该是」
稿面带些许不快,点了点头。
美贯确认到那个反应后,就向里面的隔扇说道。
「猫屋敷先生
,好像责编先生也走掉了喔」
一会儿,隔扇哗啦一声开了,
「得、得救了」
「……喵」
「喵」
「唔喵」
「喵~~~~~~~啊」
一个青年和四只猫咪,像翻跟斗地崩塌倒下。
让猫咪爬满熏过色的银发与和服的青年——当然,就是猫屋敷。
「你这人啊……」
镐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呀呀呀,真是对不起。该说是闭关生活差不多到极限了呢,还是什么……这样,一心不在焉的话,就会陷入像是吊脖子一样的精神状态,果然暂时只能逃跑逃跑再逃跑了啊。现在只要有像是能藏身的地方,我都会冒险一试,哎哎」
「真没想到会冲进正殿里来啊」
原本美贯就会偶尔来藏名神社打工。但干什么不好,猫屋敷却利用这层关系来逃跑。话说回来,只用了几十分钟,猫屋敷的责编就连这个神社都来找了,这种程度的逃跑剧也只能说家常便饭了。
一想到那份艰辛,镐就有些难过。
「话说,稿子本来就应该在截稿前交嘛。老师,跑到哪里去了啊~……的责编,可是一脸想哭的样子」
「那个嘛那个,话是没错。但果然和神沟通是不能用一般方法的……」
「你也算是个畅销作家吧……」
她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是给人感觉豪放磊落的女神主,实际上有着一板正经墨守成规的本性。
她从容地,像是要转换心情似地点点头,
「算了,无所谓了。今年的祭典,也说好了要为〈阿斯特拉尔〉的各位做导游的」
「啊,嗯!我,很是期待的!我也有好好地攒了些零花钱!」
美贯哇啊地抬起手。
实际上,去年是美贯第一次过『普通的祭典』,因此别说美贯自己的了,连树的那点零花钱都灰飞烟灭了。捞金鱼自不用说,养金鱼的水槽套装好贵啊……树后来发表了此感想。
镐浅浅一笑。
「今年,哥哥的工作顺风顺水,神社的外面也会摆有小摊小卖。要是黑羽小姐也来的话,也会开心的吧」
「哦,弄得相当兴旺嘛」
猫屋敷一附和道,稿就皱起眉头。
「还好……那个,该怎么说呢」
就神职来看,好像是哥哥比较会随机应变且有商业头脑,这次的祭典上他招来了很多小贩,好像都把规模搞大到以往的一倍了。
但是,镐却百感交集,年纪轻轻的女神主抱着胳膊低着头。
「……自己很可爱,有这自觉的家伙真卑鄙。……再说哥哥从很久以前起就对那种东西很在行,只是笑眯眯地就和街道居委会的那群人的关系回到像以前一样好;还泰然自若地敷衍年龄的问题;感觉少年神主是稀有还是怎么,他也有点人气;老样子强得不像话,两剑一交,我就胜算全无,还说不用太给我面子……」
「那么就此别过!美贯小姐,差不多该去祭典了!」
猫屋敷装作没听见镐那喋喋不休的唠叨的样子,带着美贯和同行的猫咪出到了外面。
从经验上看,只要一牵扯到家庭内部的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
一从社殿外面出到外面的森林,美贯就眼睛湿润地眯起了眼。
「……猫屋敷先生,刚才利用我了是吧」
「不……那个,太丢脸了。因为感觉她会滔滔不绝下去。你看,我,马上就要截稿了」
「也行,那样的话就得在祭典上请客」
「好、好的!」
猫屋敷光辉四射地点点头。
对这回答,美贯得意地露出个坏人的微笑。
「那么,首先是制霸全摊贩啊啊~」
她如此大声喊道。
「呵呵呵。那~个,首先是烤鸡肉串和杂样煎菜饼和烤墨鱼串和炒面和法兰克福肠和苹果糖和刨冰和清凉饮料和宝贝蛋糕和关东煮和天津糖炒栗子和沙司脆饼干和黄油烤土豆和……」
「全、全都是吃的东西的啊?!」
「因为,去年想吃的东西人家连一半都没能吃到!不过今年我就能吃到了!能吃到!甚至还有猫屋敷先生的请客,全都能吃到了!」
少女把小小拳头伸向夜空,向着光芒四溢的未来兴奋地怒吼道。
她扬扬得意地,慢慢走向摊贩的方向。
她停下了步伐。
「猫屋敷先生?」
「…………」
少女停下了脚步,因为青年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那视线,望向很多摊贩都挂着的廉价油灯后面——美贯她们站着的,杉树森林的入口处。
那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一棵杉树的阴影里。
「……哟」
那人影抬起手,说道。
猫屋敷心想,比以前瘦了点啊。
这不是身体的消瘦,而像是舍去了什么不需要的东西而恢复了原本的锐利感。但是,和那锐利相对地,这种总有一天会折断的虚无感,也一同显现在那张侧脸上。
那人用衬衫的立领遮掩着挂在胸口的垂饰,歪着嘴唇嘿嘿傻笑着。
「圭」
「圭哥哥」
两人,叫出他的名字。
站在那的人,是猫屋敷的师弟。现在是直属于〈协会〉的阴阳师——石动圭。
「好久不见啊,两位。有些话,想跟两位谈谈。有空吗?」
「肯定,说没空也没用的吧?」
「不愧是师兄大人,很明白嘛」
青年缓缓地摇着穿衬衫的肩膀。
「……没什么,问题很简单。一下就能搞定」
他说出了,就像是不吉利的预言一样的话语。
6
祭典正值高潮。
连藏名神社的最外围都全是摊贩,他们各自揽客,播撒着独特的光亮、声音和香味。
比如说,五颜六色的油灯光。
比如说,烤得香喷喷的杂样煎菜饼的香味。
比如说,震响神社铺地板的,振奋人心的太鼓声。
穿梭的行人,各自大口吃着烤鸡肉串或棉花糖,又或者时不时地拍打着气球。如果说祭典就是要用五感来品味的话,大家,也许潜意识中都知道是那样的。
不论是小孩,还是大人,也无关男女。
只是,在一时的盛大时间中,仅把愉快的回忆铭刻于心。
这样看的话,这个少女,应该是那一天最为享受祭典的一个人吧。
「嗯呵呵呵,第三十三个水气球~」
「……等等、还来啊!」
「还要继续拿喔!今天不把水槽放空我誓不罢休!」
也不理商贩小哥的悲鸣声,让人从无袖连衣裙窥见其雪白上臂的人,正是穗波·高瀬·安布勒。
磅地敲击着双臂,用手指把罕见的集中力注入拿住的纸捻中。
晶莹剔透的碧眼,盯着浮着许多水气球的水槽。
不知何时,小孩在周围围了个栅栏出来,都兴致勃勃地观望着,这个少女能一直挑战到什么地步。各自手中都握着一、两个水气球,也许是在想,帮我们报仇雪恨吧
「好的,又拿下一个!」
水气球轻飘飘地,被纸捻吊了起来。
每当此刻,小孩们就哦哦哦哦哦哦地,欢声四起。摊贩小哥就啪嚓地拍打自己的面部呻吟着。她一边流畅地单手接过水气球,一边几乎是毫无间隙地继续瞄准新的水气球。
然而,
「高、高濑小姐!再得下去就拿不下了?!」
从别的方向响起个这样的叫喊声。
就在穗波的咫尺身后,浴衣打扮的功刀翔子转着眼珠。
「啊」
穗波的嘴也张成O字道。
「也对呢。可惜」
她毫不犹豫地,弃掉了纸捻。
穗波没理会小孩们咦咦咦~的抗议声,和松了口气的商贩小哥,从容地站了起来。
接着穗波摆出三十来个水气球,送给小孩们,以免非议。
好不容易地,和摊子拉开了一段距离后,翔子看似些许安心地小声道。
「高濑小姐,一旦放任你不管,你就愈发失控」
「呒唔,因为我是第一次玩地这么开心嘛」
穗波,一边单手拖着手推车,一边嘟着嘴。
在又是射击又是抽签,已经得到了海量的奖品后,穗波还深谋远虑地,连载奖品的手推车都准备好了。车上像山一样堆满了最新型,或次最新型的玩具和塑料模型。……先不说射击,光抽签就狂拿奖品,都怀疑她是不是用魔术玩了什么千术,但看少女的表情却是一脸爽快的样子。
翔子哎呀地,喊了声。
「第一次,啊?」
「嗯。和美贯一样。什么都不想而纯粹地享受祭典,这次真的是第一次。早知玩得这么爽,就该更早点这样玩的」
在凉爽的微风中,穗波闭上了眼。
翔子看着她的侧脸,稍稍屏住了呼吸。
(啊啊,这样子的啊……)
翔子
感觉明白了,为什么穗波会这么开心了。
少女这种像是把至今十多年失去的时光一口气找回来一样的玩法,既非常地耀眼,又有点悲凉。
因为翔子觉得这种生存方式,跟自己有点相似。
为了守护自己,而用魔术续命的祖父和翔子的生活。
〈阿斯特拉尔〉为自己把那种逐渐被接受的生活降下帷幕之后,翔子就想尽可能地多地与人交流,想方设法把舍弃掉的时光全都找回来。她接受班长一职,也是出于此目的。
所以,
「接下来要干什么好呢~」
穗波一边砰砰地拍打着仅留了一只在手上的水气球,一边开心地说道。这样的穗波令翔子喜欢得不得了。
翔子,忍不住地从后面抱住穗波。
「呼诶?!」
翔子注视着发出像是被逮住的鸽子一样声音的穗波,拼命说道。
「高濑小姐」
「干、干嘛?」
「今天要玩~个够喔!」
「是,啊,嗯。当然,我就是这个打算。但祭典上说好的那个活动马上就要开……啊」
保持被抱着的姿势回头看的穗波,此刻眨着眼。
「安缇」
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映照出新人影。
「穗波」
蔷薇般的嘴唇,好像很焦急似地叫出名字。
在蜂拥而来的祭典人群中,仅有这位少女与众不同。
无论是从肩头垂到胸口的法国卷金发,还是覆盖全身的漆黑礼服,都是在日本的祭典这一舞台绝对无处可寻的。她的存在反而会把世界本身给改头换面——甚至连这种错觉,这位少女都能使之成为真实。
少女名为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功刀小姐,稍微借点时间行吗?」
「是,啊,好的」
穗波灵活地挣脱翔子的手,转向安缇莉西亚跟她面对面。
「有什么事,安缇?」
「什么有什么事啊!你以为我为了找你花了多少工夫啊!干嘛连手机的电源都关了啊?!」
安缇莉西亚宛如烈火般地发问道。
然而,穗波仅仅是歪着脑袋。
「也不干嘛,现在我在休假啊」
「这时候还说什么休假!你知道,现在〈阿斯特拉尔〉发生了些什么吗?!」
「……那个」
穗波烦恼了一下之后,这么答道。
「〈阿斯特拉尔〉的评级变BB了?」
「…………」
安缇莉西亚哑口无言了。
少女的话语,直击靶心。
评级。
〈协会〉一手决断,旗下结社的排位。
『投标』的分配和各种补助等,都是按照此评级决定。本来单纯的树权立威对魔法师而言不过是可笑之举。即便如此,无法完全不顾威严的『意义』仅有〈协会〉来保持。
然后,原本〈阿斯特拉尔〉就是为了这评级审查,而在两个月前飞往了伦敦。却由于〈螺旋之蛇〉所引发的事件,审查暂时搁浅。
「你……竟然知道?」
「没什么?猜测罢了。〈协会〉再怎么衙门作风,这审查也花太久时间了,反而拖到现在,我就在想是不是可能会破例一口气连升两级~呢」
从CCC到B,从B到BB。
从几乎最低级的级别升级到了标准结社。光看评级就蛮了不起了,再加上破例连升两级这一事实,以及〈螺旋之蛇〉(Ophion)所引发的事件的话,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引人注目。
现如今,〈阿斯特拉尔〉与动摇魔法世界的事件,最为接近——这一证据,新的评级又为其添砖加瓦了。
「那样的话……结果你懂的吧。就这两天,往盖提亚派使者来和要预约会面的结社,就有将近二十家啊。虽说极东对〈协会〉的魔术结社而言是片空白地带,但唯独这次他们是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
安缇莉西亚的言语中,暗示着某种现象。
也就是说,各个结社或组织在带着各自的想法而接近〈阿斯特拉尔〉。
这些事,并非是要从现在开始发生,而是已经在发生了。
比如说——
——比如说。
从〈特里斯美吉斯托斯〉事务所出来的树,与某个西装男子发生了接触。
「您……是哪位?」
对着提问的树,男子点了点头。
「鄙人,是〈银之骑士团〉的使者」
男子把手置于胸口,弯膝而跪。
树并不了解,这是正式的中世纪骑士礼。而且,树应该也不知道,诞生那些骑士团的古老魔术结社的存在。
「此次,鄙人是希望与贵社〈阿斯特拉尔〉携手合作,而疾驰而来的」
——比如说。
对着刚从神社溜出来的猫屋敷,说出来的话语。
「……没什么,问题很简单。一下就能搞定」
石动圭停顿了一息之后,这么说道。
「猫屋敷……想当〈协会〉直属的魔法师吗?」
「什么意思」
美贯看似不安地握紧,眉头紧皱的猫屋敷的衣袖。
「圭哥哥,然后呢」
「啊啊」
圭点头道。
「——猫屋敷。你,对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就没什么想法?」
穗波和安缇莉西亚并不知道。
连这种事态在具体发生都不知道。
她们只知道,“能够发生”什么样的事态。也深知和势力争斗迟迟不见进展、以灵地为中心的地盘争夺连续不断的极东魔术结社不同,只要确认到有利可图的话,就会不择手段将之获取的西洋结社的贪欲是深不见底的。
「在〈阿斯特拉尔〉里,最擅长处理这种事态的不就是穗波吗?虽然那个贪得无厌的阴阳师也能应对下,但你到前年为止都一直在〈协会〉,应该比我们对势力图更有体会。索性,两人就这种情况好好讨论一下?」
「……也是。我也觉得我和猫屋敷先生联手处理的话,是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对安缇莉西亚滔滔不绝的话语,穗波给与了肯定。
「那么,怎么办?」
「不过,那也不是没有了我就不行的事」
穗波露出淡淡的微笑,按着胸口。
安缇莉西亚的气势,不禁被那笑容中所蕴藏的不可思议的坚强所折服。
就像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一样——十多年的对手看上去感觉像是第一次遇见的少女。
「……穗波?」
「那个」
少女,回头转向摊贩说道。
她看着挂在角落的时钟,白瓷般的肌肤突然染上了一层红晕。
「哇,得赶快了!要开始了!」
「什、什么要开始了?」
「安缇和翔子都一起,赶快!」
「「咦、咦、咦?」」
穗波一把拉起手足无措的两人的手,以及手推车和水气球,跑向神社的深处。
7
那个,早已开始。
这是在正殿前方的一块空地。
天空中,挂着一轮新月。
这地方到刚才为止还在建高台,敲太鼓。
现在,此处的高台上架设了面向旁边的临时舞台。
虽说就只是个简单地张开板子,在四周架起篝火而已的舞台。但光是有个男人正坐于其中央,就让人觉得无比神圣。
他就是御凪诸刃。
镐的哥哥——肉体年龄仅十四岁的男子。
还没发育完整的不成熟身体,穿着与普通的神主衣装大相径庭的,醒目红黄色狩衣。身旁放置着将近有自己身高的三二之二长的大刀,严肃坐着的少年,表情几乎让人错认为是能乐。
不。
实际上就是那样的吧。
原本所谓的能和歌舞伎,就是用于供奉神的舞蹈。乞求丰收,抚慰神之心灵的技艺才能称之为「艺能」。
有资格被如此称呼的东西,就在那里。
「…………」
他的背后,站着镐。
一身白装束的镐,抬起的手上拿着细细的横笛。
镐的嘴唇,嗖地奏响了横笛。
这是吐气。
纤细的笛音,音调高而清脆,划破夏日的夜空。
同时,诸刃站起身来,几乎没人看到他是怎么动的。
少年的衣服,只是像滑动一般地飘动着。
长到诸刃胸口的大刀,虽是在重力的作用下,却完全听从少年的驾驭,于少年旁边斩断世界。
仿佛连悉数融化于夜空的,杉树香气都被一扫而尽。
这是祭舞表演。
*
月下的,剑舞。
没有谣曲(译者注:能乐的唱词)。没有出处。
连演出名都没有。
仅仅是从古时候起就在神社所传承下来的,仅此而已的祭舞。考虑到藏名神社供奉的神是剑神——经津主神的话,那舞恐怕是有相应的说法的吧,但详细的传说并未留下。
但是,那种东西并不需要。
稿的笛子。
诸刃的大刀。
兄妹的音色和刀法相映生辉,划夏夜而去。
对那份美丽,连参观者都一同屏息,一旁一只雪白的手举了起来。
「……啊,穗波姐姐和安缇姐姐」
美贯压低声音,叫着名字。
听见呼唤,站在附近的银发青年和眼罩少年转过身来。
「——咯,安缇莉西亚小姐」
「贪得无厌的阴阳师」
「——哎呀,功刀小姐也在啊」
「伊庭君」
各自发现猫屋敷和树等人的身影,安缇莉西亚和功刀翔子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在那旁边,把两位少女拉来的穗波,挺直脊背望着舞台的方向。
「嗯。从去年的夏日祭起,就说好了要看镐小姐和诸刃先生的舞蹈表演。我就在想,大家,都会来的」
从穗波的话语中,两人才好不容易得知情况。
虽然安缇莉西亚与功刀都和神社的事没什么关系,但起码也清楚这个神社是和〈阿斯特拉尔〉因缘颇深的地方。
「…………」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安缇莉西亚抢先向青年阴阳师逼问。
「你知道,〈阿斯特拉尔〉评级提高了的事吗?」
「啊啊。刚才听说的」
「谁说的?」
「那个,被圭拽到了」
向着看似轻微地挠挠头的猫屋敷,安缇莉西亚继续发问。
「他找你有什么事?」
「……想不想来〈协会〉,什么的」
「那……咦咦?」
过猛的爆料让树慌忙地堵住自己的嘴,只有含混不清的声音漏出来。
「来、来那种东西是指」
「呀,我当然已经拒绝掉了。他们想“那个样子”,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哈、哈啊」
树对猫屋敷说的话是一头雾水,只能支支吾吾地点头。
然后,安缇莉西亚转过身来问少年。
「树?有什么怪事发生吗?」
「咦?啊、嗯。有个所属〈银之骑士团〉的使者来找我。他说想要合作什么的,啊,我回答他,总之请先等候一下。还有就是听说了〈阿斯特拉尔〉评级被提升了什么的」
「那是个在西洋有一定势力的结社。哼,这几十年就知道到处干蠢事,看来他们是看中了扶摇直上的〈阿斯特拉尔〉」
「……扶、扶摇直上啊」
面对安缇莉西亚坦率的感想,树的回答吞吞吐吐的。
「听清楚了?树应该对自己的立场有自知之明。说合作的话感觉应该是双方平等的,但大部分的魔术结社都只把〈阿斯特拉尔〉看成是合适的情报源或好捏的软柿子。再加上,像你这种连业界情况都搞不清楚的,不是绝佳的冤大头又是什么」
「那个嘛……」
少年,抱着胳膊沉思道。
「那也就是说……是和安缇莉西亚小姐和〈盖提亚〉一样是很厉害的人的意思?」
「…………啊」
被树这样一说,安缇莉西亚一下子僵住了。
看到她那样子,穗波不禁笑出声来。
伊庭树,好像只对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具备充足的知识和洞察力。
「算了,也就是马马虎虎的意思」
穗波如此总结道。
连那样的安缇莉西亚,被别人说是安缇莉西亚『好人』,也会毫无反击之力。对魔法师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侮辱性的语言。但树说那话是毫无恶意的,她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吃哑巴亏。
就因为是无恶意的话语,所以对魔法师而言是致命性的。
伊庭树,就是这样的少年。
「啊」
被悠扬的笛声所吸引,少年回头转向舞台。
其他的人,也效仿着他转过头。
舞台上,笛子和大刀的舞蹈持续不断。
难以形容的笛音,仿佛夺人魂魄的凛冽刀法。
在那奇迹之中,安缇莉西亚压低声音,向穗波耳语道。
「……穗波。在这个时间点,遇到休假中的你是必然吗?」
「嗯?纯属偶然罢了?」
「什……啊!」
但是少女都忘记了要小声说话,她激动地说道。
「那样太不负责了!你知道现在是关键时期吗?!不仅是〈阿斯特拉尔〉,还有树的眼睛……」
关于少年右眼异常的事情,穗波不可能不知道。
她担心的程度甚至超过安缇莉西亚。原本,穗波千方百计地学习凯尔特魔术,为的就是少年的右眼。
「嗯,我懂了」
穗波,点头道。
「不过,如果,小树的眼睛治好了的话?」
「咦?」
「如果,小树的眼睛治好了的话,我在那之后,要怎么办」
听到她这静静说出的话后,安缇莉西亚沉默了。
穗波的侧脸在篝火的红光中晃动,给人以静谧之感。
「这十年来,我一直,对自己这么说」
少女,徐徐道来。
「我非补偿不可。现在是关键时刻。现在没空去做别的事。——我感觉就因为这些话,我就把许多不该舍弃的东西统统舍弃了。我明明知道,那样子就算小树的眼镜治好了,之后我也绝对会被他生气的」
「…………」
安缇莉西亚,一直回望着她。
也许,全世界仅有这个少女,察觉到了穗波想说些什么。
穗波,微微一笑。
「我一直,都好羡慕安缇」
「啊,你……」
「现在,我也羡慕小树吧。因为,你们两人,都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心中有着重要的东西。明明那个东西,就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可或缺的东西,我却一直不敢正视它」
少女,像是咬紧牙一般说道。
「也许是我忘记了」
她像是低声细语一样。
她像是想回想起来一样。
「到底,我想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是从之前尤戴克斯先生和猫屋敷先生的那次谈话时起,思考这个问题的」
穗波这么说道。
安缇莉西亚也还记得。
过去的,〈阿斯特拉尔〉的故事。
就在几天之前,安缇莉西亚和穗波听说了,还在伊庭司领导之下时的故事。不论是对〈阿斯特拉尔〉,还是对〈盖提亚〉而言,那都是个既光辉,又愚蠢的黄金时代的故事。
出现在往昔之一角的穗波和安缇莉西亚的身影,对现在的少女们而言也是有特别意义的。
「很久以前的我,是有着明确的想法的」
穗波的视线,回到舞台上。
笛音。
随着扬长的音色,大刀也高高挥起。
自由自在。
仅能发音的笛子,仅能描绘出轨迹的大刀,却体现出了像是包容了全宇宙一般丰富多彩的变化性。
两个少女,很清楚其中的缘由。
因为镐,想那样。
因为诸刃,想那样。
“想那样”之人“那样做了”——仅此而已的事实所构筑出的,美不胜收。
「……哎呀哎呀」
安缇莉西亚以莫名变得温柔的声音,摇摇头道。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要休假?」
「嗯」
少女一脸爽快地,点点头。
「……哈啊」
安缇莉西亚,叹了口气。
心想有时,也搞不懂这位好友的想法。
该说这是单纯,果断还是什么呢。虽然是利弊兼具的性格,但自己确实是没那种素养。我也蛮羡慕你的,这句话她只在心中说道。
因为不甘心,安缇莉西亚就尽可能粗犷地——模仿学弟奥尔德宾,试着问道。
「想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个答案……找到了吗?」
8
黑羽站在立有鸟居的,神社的阶梯前。
身为幽灵的少女,是进不去神社里面的。即便如此,今年的祭典,连神社的外围都设有很多摊贩,光是东瞧瞧西看看就已经乐趣十足了。
她现在,有点疲劳了,在一个人少了的地方呆呆地漂浮着。
「嗯~……」
黑羽看上去满足地抱着双膝,把脸贴着膝盖。
遥远的祭典伴奏乐,和令人心情愉悦的喧嚷声。少女通过获取其能量,来构筑自身的灵体。
突然地,她抬起头。
「哎呀,奥尔德宾君」
「喔喔」
深红色大衣的少年,粗暴地回答道。
他微微看下四周,在少了很多人的阶梯上坐了下来。
黑羽眼睛一眨一眨的。
「为什么,会来这?」
「我说我对日本的舞蹈没什么兴趣,社长就叫我来这了。叫我在舞蹈跳完之前,陪你说说话」
「啊哈,真有树君的风格」
黑羽微微一笑,用手指抵着嘴唇。
「我很开心。果然,比起一
个人还是有个说话的人比较好啊」
「哼」
奥尔德宾没和她对视,哼了一下。
虽说是聊天的对象,但好像他不打算自己先提出话题。这也算是这少年的风格,黑羽微微张开嘴唇。
「啊,对了」
黑羽打开话匣子。
「奥尔德宾君有没有,被平时没见过的人搭话?刚才和树君在一起的时候,有个应该是隶属〈银之骑士团〉的人来找他」
「啊啊,是说〈阿斯特拉尔〉的评级到BB的事?」
「已经听说了啊?」
「昨天,也有个〈密密尔〉的熟人来找我。顺便问我,要不要回〈密密尔〉?」
「咦……」
少女,打住了话语。
对〈密密尔〉这个名字,黑羽也有印象。
这是,奥尔德宾原来所属的魔术结社的名字。
「那、那么,奥尔德宾君怎么回答的?」
奥尔德宾本来就很凶恶的眼神,变得更凶恶锐利了。
「我没有什么同意的理由吧」
「这、这样啊」
黑羽不禁松了口气,安心地闭上眼睛。
但她的眼睛,立刻再一次地张开了。
「咦」
「……呐」
奥尔德宾的身体,比黑羽还要僵硬。
距离这么近,少年都没注意到。而且——对方并非是隐藏了气息。
「……这次见面,正好时隔一年啊」
「影崎先生」
仿佛在寥寥数人中也会被埋没,一脸极度缺乏特点的男人。
如名字一样,宛如影子般和谁都像又不像的男人。
不论是眉毛的长度,鼻子的高度,还是瞳孔的深度都被涂满了平均的魔术,唯一可以称之为特征的也就只有嘴里叼着的细雪茄了。
「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影崎瞥了低语的奥尔德宾一眼后,向黑羽搭话道。
「在等人啊?」
「影崎先生,也是吗?」
「是的。碰巧看到了你,我就过来了」
连声音也很平板单调,简直就是听过就忘。
但是,黑羽却看似开心地并着手指。
「十分感谢」
「……我不觉得这点小事要道谢」
「能想到我,我就很开心了。尤其,我还是这种身体」
少女摸了摸半透明的身子。
这身体只有魔法师才能看见,也只能和魔法师说话。
「…………」
影崎在沉默了仅仅一瞬间后,就注视着神社的阶梯。
「去年,在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
「是的」
黑羽,第一次和影崎相遇的时间和地点。
就在一年前。
同样,是在藏名神社的夏日祭上。
那时,黑羽对影崎的印象是,不知真实身份的〈协会〉的魔法师。对这个把御凪诸刃逼得长眠、连神都当道具一样看待的男子,黑羽感觉到说不出的恐怖。
现在,也没有改变。
不过,不怕他了。
这是为什么呢?
「去年,你就说过」
影崎说道。
「你说,你喜欢〈阿斯特拉尔〉」
「是的」
那是尤戴克斯那次事件时候。
回答黑羽对事件的提问的影崎,反过来向黑羽提问。
——你喜欢〈阿斯特拉尔〉吗,这个问题。
「世界是会变的。〈阿斯特拉尔〉也会变。不管是你喜欢的事物,还是你喜欢的人都是会变的。……这一年,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了吧」
影崎在这停顿了下,俯视着少女。
「即便如此,你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
「我会」
少女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待在树君的身边。这是已经死了的我,唯一能办到的事」
「…………」
影崎什么都没说。
眉头都没动下,表情也没变下。
但是,不知为何,让人感觉他在向黑羽微笑。
「看来你等的人来了」
影崎,仰视阶梯说道。
从那石阶上,一个青年走了下来。
「圭先生」
这人是石动圭。
「哟喔」
圭抬起手答应之后,就没再有什么对话,和影崎一同消失于远端的黑夜里。
目送他的背影——黑羽心想,简直就像十字路口一样。
各类人交错而过,思念和思念相互重叠。
在那里,甚至连像自己这种已死之物的思念,也逐渐堆积起来。
「你……真的是,不知胆怯为何物啊」
在一点都看不见他们的人影后,奥尔德宾开口道。
「咦?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算了……啊啊,即便是像你这样不起眼的魔法师,对〈阿斯特拉尔〉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是是是是,是那样子的吗?」
突然被别人这么说,黑羽一下慌了手脚。
丝毫不理明明是个幽灵却一脸通红,嘴巴哈啊哈啊地一张一闭的少女,世界啪~地一下被照亮了。
「啊……烟花」
少女抬头直直地,望向夜空。
迟了些许,尖锐的爆音响彻四方——正值夏日的夜空,被染得明亮无比。
〈阿斯特拉尔〉的大家一边欢笑,一边下阶梯,则是在那十几分钟后的事了。
9
——之后。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啊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这是?!」
一句同样的话响了三次,这是在四天后的〈阿斯特拉尔〉事务所。
发问者,理所当然地是伊庭树。
那之后,美贯的打工和猫屋敷的截稿危机仍是马不停蹄。
不过,树和黑羽和奥尔德宾,渐渐习惯了由三人来负责主要经营——正值树开始心想「哎呀?也许比起穗波的课程,公司的经营比较简单?」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想去公司上班的树,在自己的桌子里发现了看惯到悲剧程度的——对这不爽的东西一瞬间感到安心——课本堆积如山。
「啊,早上好。社长」
在眼前的这张桌子旁,穗波爽朗地笑着说道。
一周的休假结束了。
树知道日期,也通过日历确认了。
他想着,这下穗波回来了的话,经营暂时就没问题。
然而,
「那个,这……是什么啊?」
「嗯?当然,这是给社长用的课本啊」
「……哎、哎呀,不是说课程已经完了的吗?」
向着呜呜咽咽、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申诉着的树,穗波看上去有些无奈——但却是一副不知为何有些开心的表情。
嗯,这是笑容。
也许是鬼一般的笑容。
「社长。我,有认真说过的吧」
她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各个结社的历史还是应该再记清楚一些。最近,随时都会和那些结社发生往来,所以都能记得的话工作会比较有效率」
「……咦?」
背后瑟瑟发凉的树,看着那座课本大山。
确实,课本的类型和树感兴趣的不一样。『基础心理学』『从一开始学交际术』『用于掌握人心的心理学』『社会构成学全书』『十字军的文化交流和破坏』『石工公会对中世纪经济的波及效果』——几乎是,一堆从目前为止的魔术和经济学中脱离出来的文字串。
「这个……也就是说……」
「嗯。总之希望能一周搞定。还有些结社要来预约见面,希望那相关的历史能火速背下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号声大作。
穗波向着连逃跑都做不到、想趴倒在原地的树,微微露出苦笑,想起了四天前祭典的事。
——『想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个答案……找到了吗?』
安缇莉西亚,如是问道。
没错。
所以,穗波对安缇莉西亚这么说道。
穗波一边看着过去,〈阿斯特拉尔〉所救的——因出租魔法师而获救的两人的供奉贡献舞蹈表演,一边像是痛切思痛地小声道。
——『我,想当个出租魔法师』
*
时间不会停步。
世界会渐渐改变。
就算看上去没变,但内部也一定在发生变化。
仿佛捏碎。
仿佛粉碎。
然后,存在于其内部的东西,谁都预感到了。
形容不出来,也无法说明,但是却能预感到。
——与往常无异的,平稳的片刻。
这毫无疑问正是,崩坏的预兆。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22
又是,这个交换日记啊……
我是符文魔术课正式社员,奥尔德宾·戈尔沃茨。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这次〈阿斯特拉尔〉的评级变BB了,此事蛮令人开心的。
〈阿斯特拉尔〉一直都只接到最低限的支付和『投标』,但这下就能使出狠招了。也从〈协会〉负责的金融机构获得了融资,以前接受转让的〈金翅院〉的土地和转让费用的问题,也能一并一口气解决掉了吧。
顺带着,我也想大幅度地重新考虑下换班的事。
就具体来说,我认为杂务这个任务,交给社长和黑羽两人就绰绰有余。
现在『投标』增加了五成,我想最终把这个数字提增到四倍。关于人手不足的地方,我打算和来预约结社暂时合作。幸好,对现在的〈阿斯特拉尔〉感兴趣的结社也大有人在,这样的合作应该会有相当高的成功性的吧。
嗯,进〈阿斯特拉尔〉以来,我第一次心情感觉不错。果然,这样能够抢别人先机,就是心情舒畅啊。
但是……总之,社长就暂时专心于新课程吧。
之前那次事件也是那样,但主动找我还自己倒下了,麻烦死了。我觉得。
而且,我稍微有点在意,就用符文占卜了下。
结果是HAGALAZ。
秩序的破坏。新的什么东西会来造访的预兆。不管怎么说,要做好准备以待新的变化。反正,我们突然变BB了肯定会有人眼红的吧。
……啊啊。
姑且追加一句吧,我对到目前为止的〈阿斯特拉尔〉……也不是那样讨厌的。
Ortwin=Grautz
PS,给美贯。别再叫我奥尔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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