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您看过晴天与雨天的分界吗?
请想像自己站在倾盆大雨之中,侧耳聆听水滴敲打路面的声响。擦掉沿着脸流下的雨水向前看,几步外便是遍地和煦的阳光,路面也没有被雨打湿的痕迹。晴天与雨天的分界线就在眼前。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我小时候曾看过一次。
那年冬天,我再三想起那个情景。
有一只老鼠在冰冷的雨中奔跑。那当然是我。我努力想奔向晴天,然而晴天明明就在眼前,却如夏日阳炎般不断溜走。站在那片阳光中的,便是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她身边是那般温暖、静谧,神的真善美满溢,多半也芬芳馥郁。相对的,我又如何?我身边不要说神的真善美,满溢的是方刚血气,淋湿这一身的是哀叹自己笨拙苦斗的泪,狂啸肆虐的是恋爱的暴风。
她走在感冒之神大显神威的路上,仍旧在无意中成为岁末京城的主角。对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不知情。
另一方面,我被感冒之神打倒了。高烧折磨着我,剧烈咳嗽扭绞着我的肺,我蜷缩在万年铺盖里度日,无法追随她,只能一味沉浸在幻想里。我想我终究无法得到主角宝座,只能屈居于路旁石块的角色,命运注定我要寂寞地过年啊。
然而,一切便是在这万年铺盖里发生的。
这是她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在命运的方便主义驱使下,路旁的石块终于自万年铺盖中崛起。
◎
那年秋天,我在学园祭的奋斗值得嘉奖。若撇开受神明的方便主义庇荫这部分,说我的努力是“搏命”也不为过,理当在京都市政府前广场接受京都市长表扬,让兔女郎磨赠挨擦。
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甚至从工学院校舍屋顶凌空飞跃,硬闯学园祭的街头流动戏剧,担任戏份吃重的主角。再往前追溯,在夏天的旧书市集里,为了得到她心爱的图画书,我与列强围火锅而坐,展开一场死斗。春天百鬼夜行的街上,即使惨遭蹂躏践踏,我仍不屈不挠。如此精诚所至,照理说任何金石都应为我大开。然而,黑发少女之城难攻不克。
至于多数人认为我避开决定性的方法、刻意挑远路迂回而行的异论,在此暂时不予置评。这些待日后再行思考。
首先,我最不明白的是,她对我是怎么想的。究竟,她是否拿我当一个男人,不,至少拿我当一个对等的人类来看待?
我不知道。
因此,我无法直捣黄龙。
◎
真是对不起,但要解释我当时的心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醉心于其他有趣的事物,疏于锻炼男女之间的交际手腕。我一心以为这些手腕,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绅士淑女在盛大的化装舞会中浸淫的成人享受,距离我这样的孩子非常遥远。一个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人,实在难以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就连抓住自己如棉花糖般飘忽不定的心情都不容易。
然而,我记得在学园祭的流动戏剧《乖僻王》即将落幕时,意想不到的奇遇让学长出现在我面前,不知为何,当时我感到一阵心安。也许这是因为我经常与学长在路上偶遇,但除此之外,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学长依照旁白指示抱住我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学园祭结束之后,我仍不时想起当时的事。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发着呆。当然,我平常就不是什么精神奕奕的人,但这“发呆”可是“呆”中之“呆”,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肯定足以让我当选日本国手,是烈火真金之呆。每次像这样发呆之后,我会坐立难安,控制不了自己,要不就猛打房里的绯鲤布偶,要不就用力挤扁它。可怜的绯鲤,我真是对不起它。而每每对绯鲤施暴之后,我一定会全身虚脱。
就这样,十一月过去,时序进入了十二月。
我每天都过着到学校上课、然后不时发呆的日子。
将坐镇东方的群山染成温暖红色的枫叶渐渐散去,冬天的脚步愈来愈近。在街上吐着白气,抬头望向行道树的树梢,我发现寒冷的冬天已经完全将京都笼罩,不留一丝缝隙。
◎
十二月刚迈人中旬,我在大学的中央食堂里大口享用温泉蛋、味噌汤和白饭时,樋口先生在我对面坐下。他身穿深蓝色的浴衣且披了一件古早警匪片风情的旧外套。“嗨,总算找到你了。”樋口先生说完,微微一笑,模样有些憔悴。
“您怎么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最近弟子和羽贯都不来,我没得吃,肚子太饿,饿得我头好痛。”
“这怎么行!”
我连忙掏出两百元借他,他立刻站起身,不久便端着搁着温泉蛋、味尝汤和白饭的托盘回来,像只饥饿的野狗般狼吞虎咽起来。
“羽贯小姐还好吗?“
“就是不好。她重感冒,卧病在床。吃饭的门路病倒,害我也差点饿死。”
据他说羽贯小姐几天前就一直咳个不停,两天前发起高烧,牙医诊所的工作也请假,躺在公寓里。一想到那位热爱狂饮的高傲美人躺在被窝里猛咳的模样,实在太过不忍,令我坐立难安。下午的课根本不重要,就算被当我也应该去探望羽贯小姐。因为她和樋口先生可是为我的大学生活开辟新天地的恩人。
“既然你要去,那我也去好了。所幸肚子也填饱了。”
我和樋口先生走出中央食堂,离开了落叶沙沙作响的大学校园。天上暗云低垂,刮着冷风。
在前往羽贯小姐的公寓途中,我们先绕到东大路的超市,买了很多对治疗感冒有帮助的水果和优格。这些营养丰富的食物,一定能够赶跑住在羽贯小姐体内的感冒之神吧。我和樋口先生提着圆鼓鼓的塑胶袋,沿东鞍马口通往高野川走去。
羽贯小姐的住处是高野川畔一栋还很新的公寓。
我们一按门铃,身穿粉红色睡衣罩着开襟衫的羽贯小姐便为我们开门。凌乱的头发披落在她的脸上,模样很憔悴。她露出微笑,但那笑脸丝毫不见在先斗町街上一同畅饮那晚的坚毅神情。
“你来看我啊。”
“我听樋口先生说您感冒,担心得不得了。看来您好像发烧得很厉害,请快躺下休息。”
小巧的房间整齐可爱,四方形的白色加湿器吐出温润的蒸气。我将买来的食材放进冰箱,羽贯小姐钻进鹅黄色被子里只露出脸蛋。因为有酒,我便加了糖和蛋做了蛋蜜酒。“蛋蜜酒呀,不要加蛋和糖喔。”羽贯小姐在被窝里口齿不清地交代,但我回说“这可不行”。
樋口先生端坐在羽贯小姐身旁,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你烧得可以煎蛋了。烧成这样是想怎样?”
“又不是我自己爱的。”
“会感冒都是因为精神散漫。看看我。”
“樋口不会感冒是因为没有压力,不然就是因为你是笨蛋。”
“不闭嘴感冒会恶化喔!闭嘴闭嘴。”
樋口先生说着,拿冷敷用的蓝色贴布想贴在羽贯小姐嘴上。除此之外,他什么忙都没帮上。
蛋蜜酒做好了,羽贯小姐从被窝里爬起来喝。“我本来很瞧不起这东西,没想到还真好喝。”看她喝得开心,真教人高兴。
“樋口,你连探病的礼物都叫她买啊?竟然好意思空手来探病!”
“喂喂,不能对我有任何期待。”
“没想到原来樋口也会探病。因为没指望你,老实说还真有点高兴。”
“因为碰巧遇到她。”
听樋口先生这么说,羽贯小姐便冲着我露出非常可爱的笑容。她因为发烧双眼水汪汪的,真是美丽极了。樋口先生则大口吃起为了探望羽贯小姐而买的布丁。
羽贯小姐喝完蛋蜜酒,便倒在被窝里,说起她在发烧之中做的梦。
“感冒的时候,总会做一些古怪离奇的梦。”她喃喃地说。
但是不久之后,我才知道羽贯小姐得的是一种特别的感冒。
◎
我的宿舍在北白川的东小仓町。
那是一栋几近于废墟的木造公寓,把闲静住宅区的气氛破坏殆尽,令人不由得联想起风云乖僻城。我的房间位在二楼边间,一打开窗户,疏水道的行道树便近在咫尺。现在树叶落尽,可以望见疏水道对面空旷的大学操场。
每天我都是天黑以后才从大学回来。在铺满碎石的公寓前停好脚踏车,一踏进玄关,便看见灯罩下灯泡照亮了散乱一地的鞋子。抬头瞪着在昏暗中发光的灯泡,心中备感凄凉。入冬后,我的拖鞋不知道被谁偷了,光着脚走在木板走廊上,冬天的寒意直接从脚底渗透进来。
同组实验的同伴感冒病倒,我忙着在大学和住处间来去,任凭时光流逝。听说这年冬天流行极其恶毒的感冒,我和她所属的社团也难逃感冒之神的魔手,社员一一倒下。听说她会到病倒的社员的住处探病,殷勤地做神仙粥、蛋蜜酒,我便兴起“那我也来感个小冒吧”的念头,但这么一想,感冒之神反而不来找我。正所谓愈期待愈容易落空。
对流行相当敏锐的学园祭事务局长也病倒了,我半挖苦地带着蜂蜜生姜汤和营养补给饮
料去探病。只见他坐在由学园祭各种资料、相声书籍、吉他等废物包围的床上,心急如焚地等着要从名古屋来探病的远距离恋爱中的女友。据说他受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之邀,糊里糊涂地参加了猥亵图书欣赏会,在那里被传染了感冒。猥亵图书会降低我们阿呆学生的免疫力,这是常识。只能说他是自作自受。
就在日子过得如此乏味之间,我得了“相思病”。
所谓的相思病,便是“爱慕之意无法传达给对方,因而生病憔悴之情状”。恋爱不在四○四种病之内,喝了葛根汤也不会好。这半年来,我汲汲于填平她的护城河,受尽灵魂之远距离恋爱的折磨,患相思病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无可发泄的热情在体内无处可去,冲撞回旋,正因如此,我的身体才会发热。一定是这样。
天黑之后回到宿舍,我头昏脑胀,全身无力,什么事都不想做。照例的,我连暖气都来不及开,便钻进被窝。
◎
鸭川西边,今出川通南方,是大片京都御所的森林。
从御所的清和院御门来到寺町通,往东进入闲静的市区,有一家小医院叫做“内田内科医院”。那是家四周围绕了木板墙的木造诊所,郁郁青青的松树枝探出木墙,具有如今难得一见的风情。内田内科诊所的内田医生是前诡辩社社员,据说自从春天在先斗町认识以来,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便不时与他以及同为诡辩社前社员的赤川社长相邀去喝酒。
过了好几天,羽贯小姐的病情都没有好转,樋口先生便说要带她去医院。“我不要去大医院,会病得更厉害。”羽贯小姐像个耍赖的孩子这么说,我和樋口先生便商量要到哪里去看病才好,于是她说:“我想去内田医生那里。”
羽贯小姐由樋口先生背着,我们三人来到内田医生的诊所。
羽贯小姐看病时,我和樋口先生待在开了暖炉的木造候诊室里,边取暖边等。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樋口先生今天眉头微蹙,一脸深思的模样。小小的候诊室里满是等候叫号的病患,我们便在角落鞋架旁挨在一起。午后阳光自毛玻璃窗射进来,在木地板上形成淡淡的光晕。我从小就很少感冒,即使如此,仍有几次由父亲开车带我看家医的经验。还记得那时也曾经像这样凝视着落在木板上的阳光。
“只要有润肺露,感冒这种小病一下子就好了。”
樋口先生突然想到般地说。
“润肺露是什么?”
“那是以前用来治疗结核的梦幻灵药,混合了多种汉方高贵药材,很像麦芽糖,只要用筷子卷起来一舔,高烧立退,全身精力充沛。听说那种药甜美醉人,高贵至极的强烈芬芳从口腔直冲鼻腔,只要舔上一口,就会上瘾。因为太美味,世人没感冒也舔个不停,以致于流鼻血。”
“听起来好厉害。要是真有这种药就好了。”
“很遗憾,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不久,羽贯小姐出来了。在领药的时候,穿着白袍的内田医生来到窗口。他一看到我,便笑着说:“你不是和李白先生拚酒的那个女孩吗?”距离先斗町的那一夜都已经过了半年,内田医生居然还记得我,真教人感动。内田医生还想多聊一会儿,但候诊室里挤满了病患,他只好又回到诊疗室,我们便离开了医院。
樋口先生背起羽贯小姐,走在今出川通上说:
“生意很好嘛。内田医生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听说这次的流行感冒很不容易好,我得的就是。”
羽贯小姐脸靠在樋口先生肩上,喘着气说:
“大概是上星期和赤川先生喝酒的时候被传染的。”
“哦,社长也感冒了?”
“听说发烧烧得直呻吟……好像是被儿子媳妇传染的。”
“大家都太松懈了。要向我看齐啊!我才不会得什么感冒。”
“那只是因为樋口没有压力罢了。”
就这样争辩着,我们走过鸭川的堤防。羽贯小姐在樋口先生背上不时咳嗽,望着银光闪闪的鸭川,然后哼起歌来。“北风——小侩——之寒——太郎——”
◎
进入严冬之后,我在宿舍的时间多半是在被窝里度过的。在被窝里看电视,在被窝里吃饭,在被窝里念书,在被窝里沉思,在被窝里安慰老二。这“万年铺盖”正是我那令人唾弃的青春的主战场。
那天我也立刻钻进被窝里,仰望肮脏的天花板。呼出的气是白的,关节有种软绵松散的感觉,身体又懒又重,简直像会化在被窝里。
我在半梦半醒之中胡思乱想。
那段学园祭的回忆,已经收进我内心的百宝箱。我试着回想起抱着她柔弱双肩的触感。但是,当我反覆温习那时的记忆,本应清晰的她的触感却渐渐变淡,那张在我怀里抬头看着我的脸庞也模糊了。一切都像一场梦。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莫非是我个人的幻想?
学园祭捡来的不倒翁就放在枕边。
我呆呆地望着不倒翁,当时包围着我的暮色又再度降临。深蓝色的天空下,我追着她跑。一抬头便可见割据了天空的黑色校舍。我在这里干什么?明知道必须早点追上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这时,我看到学园祭事务局长和他的属下跑进工学院的校舍。我连忙追过去。要去屋顶的学生纷纷上楼,走在眼前的几个事务局人员推开这些看热闹的观众往上飞奔。
来到屋顶,已挤满了观众。风云乖僻城耸立在人群前方,丛出的烟囱在暮色中喷出茫茫的白色水气。试图中断演出的事务局人员正与观众推挤。我看到担纲主角的她在观众的守护下穿过人群。一切都太迟了。我还来不及抵达风云乖僻城,最后一幕就已经开演了。拚命想追上她的我被狂热的观众阻挡,只能颓然而立。我叫道:“让我过去!”但我的努力只是徒劳。我拚全力伸长了手,但黑山般的人群阻隔在我与她之间,连要观赏她的盛大演出都不可得。她上台了吗?这么一来,她将抛下我,投向即将出现的乖僻王的怀抱?即将在那里抱住她的是什么人?究竟是哪来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是我?
受不了懊恼的煎熬,我拾起掉落在脚边的不倒翁扔过去。不倒翁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飞过夜空。四周的观众以责难的眼神瞪着我,逐渐离我远去。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恋爱之风轰轰吹过心上这块妒火焚尽的焦土。
◎
感冒之神看到我便绕道而行,这样的我最拿手的就是探病。这个冬天,从羽贯小姐开始,许多人都因感冒病倒,我忙碌极了,说我煮的蛋蜜酒有一脸盆之多也不夸张。
对不起,是夸张了些。
总而言之,我去探望过许多人。
羽贯小姐的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我受纪子学姊之邀,到已卸任的学园祭事务局长住处探病。学园祭结束之后,纪子学姊与我成为好友,我们还曾结伴到冈崎的京都市立美术馆参观。
那天,我们约在银阁寺警察局前。哲学之道的樱花树在冬天的寒风中掉光了叶子,那凄清的景象,令人无法想像如彩糖般盛开的樱花。阵阵寒风简直要吹散了我的头发。我心里想着好冷好冷,抬头看着大文字山,哼起《北风小僧之寒太郎》之歌,不久看到纪子学姊和前内裤大头目两人走来。他们带了许多探病的礼物。“嗨,后来怎么样啊?”前内裤大头目神清气爽地说。他得偿夙愿,与纪子学姊重逢,从不换内裤的惊人之举解脱,也告别了下半身的疾病,心情相当好。我真替他高兴。
“事务局长很生气,说是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人传染给他的。”
“闺房调查团青年部是什么?”
“这个嘛,嗯,就是那个啊。我不方便告诉女性。”
学园祭事务局长的住处,是一栋沿琵琶湖疏水道而建的灰色大型公寓,走过去约五分钟路程。他的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探病礼,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事务局长本人也被逼到角落。这是曾任“学园祭事务局长”这等要职的大人物人缘佳的证明。不过万一发生地震,他恐怕会被崩塌的“人缘”活埋。
“那样我也甘愿。”事务局长在被窝里口齿不清地说。
“带这么多探病的礼物来,反而碍事。”内裤大头目苦笑着说。“要不了多久,你恐怕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
事务局长将内裤大头目带来的礼物轻轻放在由探病礼物堆起的白色巨塔顶端。
“好多人来探病呢。”我说。
“京福电铁研究会来过,诡辩社来过,电影社‘御衣木’来过。几乎所有社团都来了,我没办法一一记住……你学长之前也来过。”
“我学长是指哪一位呢?”
“那个演乖僻王的混蛋啊。我和他大一就认识了。”
接下来我和纪子学姊去煮稀饭,内裤大头目整理堆积如山的探病礼物,然后四个人吃着稀饭,回想起秋天的学园祭,怀念地聊了起来。我们担心这样会影响事务局长的病情,但他说“和人聊聊天比较有精神”。这时,我们又聊起了学长。
“他为了演乖僻王这个角色,真是连命都
不要了。”
内裤大头目这么说。“不知道他干嘛这么拚命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学长说他是碰巧路过……”
“真是大言不惭!他根本就是抢劫舞台。”
“他那么做有他的目的。”
说着,学园祭事务局长定定地望着我,“你不知道吗?”
◎
因为被恋爱之风吹了太久,我想我可能得了恋爱感冒,成了得了传统“相思病”的男人。我自得其乐了一阵子,但平心静气地观察病情后,发现似乎并非如此。这纯粹只是感冒。一定是被事务局长传染的。
真没意思。超没意思的。真是连一点情调都没有。
正当我如此哀叹之时,症状明显恶化。
鼻水自鼻孔中溢出,就好像水从容器里溢出来一样;咳得快吐血,身体如铅般沉重,要爬出被窝到大学并非易事。可能是擤了太多次鼻涕,人中甚至肿了起来。圣诞节就在眼前,说过分也实在太过分了。这世上没有神明了吗!
即使如此,严以律己的我仍将上学视为修行的一环,坚持到学校去。谁叫我的实验小组已经有两名弱者感冒病倒,要是我也倒下,就做不出实验数据了。环视空荡荡的实验室,脱队者愈来愈多,空无一人的实验桌也很多。摆满老旧器具的实验室本来就已经够冷清了,现在更散发出荒凉的况味。感冒之神将学生一一击倒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我以发抖的手做实验,打破了烧瓶;狂咳猛嗽之中,溅出了有毒药剂;打起瞌睡被燃烧器烫到下巴。我抓紧白袍衣领无力地垂着头,副教授实在看下下去,便猛力把我拉起来,说:“够了,你给我回去,回去躺着。这下简直等于全校停课了。”
走在落叶纷飞的大学校内,冬天的严寒、感冒的恶寒与渴望人的体温的欲望联手来袭,几乎置我于死地。我只想快点逃离这一切痛苦,钻进我熟悉的万年铺盖,于是我跨上了脚踏车。
为了调度物资以迎击感冒之神,我绕到白川今出川的一家超市,以幽魂般的脚步走着,将营养补给饮料、宝矿力水得、甜面包、鱼肉汉堡、卫生纸等丢进篮子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子站在我眼前。他抱着大瓶的可口可乐,不知为何又抓着一袋生姜,眼睛半闭,那样子好像在说“理性再也不管用了”。他披头散发,身体也微微摇晃,显然是生病了。
正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便记起他是内裤大头目。不,在那次学园祭中,他得偿夙愿,铁定已脱掉那件穿了一年的可怕内裤,所以现在应该叫他“前内裤大头目”才对。我没有向他打招呼的力气,便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只见他失神地抱着大瓶可口可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
我爬也似地回到宿舍,将食物塞进冰箱后,立刻倒向被窝。等到冰冷的被窝暖和起来,恶寒症状也减轻了。
我巴不得她来探病,但总不能直接拜托她说“请来探望我吧”。这不是绅士的做法。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决定若有意似无意地对社团的人放出风声:“我感冒病倒痛苦得不得了,可以的话,想请黑发学妹来帮忙。”
我发出求救电子邮件,然而等了三十分钟都没有任何人回信,简直就像朝大海扔石子。可能的理由有两个。
一是大家都不愿意和我扯上关系,所以佯装不知。
再来就是,大家都感冒病倒了。
“但愿是后者。”我这么想着,沉沉入睡。
◎
治疗感冒的方式人人各异。
我首先想起的,是母亲为我磨的苹果泥。回想起用汤匙舀起苹果泥、一口口吃进嘴里的软绵口感,小学时那个因感冒请假没去上课的宁静早晨,那段痛苦却又令人高兴的甜蜜时光,便在我心中苏醒。由于我极少感冒,那可说是我宝贵的回忆之一。吃过苹果泥,抱着不倒翁睡一觉,我的感冒马上就好了。苹果和不倒翁可说是奇效如神。至于我为什么会抱着不倒翁,那是姊姊放进我被窝里的,她告诉我那是一种“魔法”。
那天,我去探望感冒病倒的纪子学姊。
纪子学姊喜欢小小圆圆的不倒翁,所以我想教她姊姊的魔法,便带了一个藏在被窝里的小不倒翁。那是我在学园祭捡来的。
我的目的地纪子学姊家,是位在吉田山东斜坡上一栋小小的鹅黄色公寓。当我摇摇晃晃地爬上神乐冈通通往吉田山那条又急又窄的坡道时,几许雪花自阴沉的灰色寒空中飘落。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迎接我的纪子学姊说“大概是去探望事务局长时被传染了”,蹙起秀丽的眉毛。她本就纤细瘦削,给人单薄印象,现在更显得娇弱无比,活脱是件一碰就坏的精致玻璃艺术品。
“今天本来打算去《乖僻王》的首映会,现在不能去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
内裤大头目一手造就的行动剧《乖僻王》,由“御衣木”电影社追踪摄影,现在经过剪辑、配乐之后,即将以电影版上映。纪子学姊原本和内裤大头目约好两个人一起去看的,现在却高烧不退,学姊觉得很懊恼。
然而就在我解释了不倒翁灵验无比的神力、塞进她的被窝时,带着大瓶可口可乐的内裤大头目来了。只是,来探病的人却喘得比病人更厉害,一眼就看得出他也为重感冒所苦。他自己发着高烧,却在这寒冷的冬日之中,不远千里来到她的公寓。他痛苦地呼呼喘气,放下大瓶可口可乐,从超市袋子里拿出一包生姜。
“感冒就要靠这个。”
内裤大头目将可乐倒进锅里,加进切碎的生姜,咕嘟咕嘟煮开。据说可口可乐内含的神秘成分对治感冒相当有效,加入生姜更可提升其效能。
纪子学姊显得有些为难,但还是忍耐着喝下去了。
内裤大头目让纪子学姊喝过生姜热可乐似乎安心了,盘腿而坐,无力地垂下头。
“没换内裤的时候我一次感冒都没得过,但是下半身生病了。”他喃喃地说,“结果换不换都会生病。”
纪子学姊将不倒翁抱在胸前,说:“不好意思,还要你特地来看我。”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你的感冒就会好了。”
看着他们彼此关心体谅的样子,我感到好幸福,不禁心想:感情融洽便是美啊!
“今天本来是要去看《乖僻王》首映会的。”
“那个没了。”
“为什么?”
“因为工作人员全都感冒,首映会中止了。”
“感冒这么流行?”
“我想元凶是学园祭事务局长,去探望过他的人全得了感冒,就传染开了。学校里很冷清。”
说着,内裤大头目转向我,说:“你也要小心。”
“我不要紧的。感冒之神一定很讨厌我。”
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为发烧所苦,话愈来愈少,最后只是以呆滞的眼神彼此互望。我想我该走了,但不知天气如何?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外面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就像叶子擦过窗户。
轻轻拉开窗帘,我吃了一惊。从窗户看出去,神乐冈的街道尽收眼底,大文字山耸立在前方。街道仿佛变成大碗的底部,雪势比刚才大上许多,雪花密密落下。也许是我想太多,但整条街仿佛在大雪中静止,悄然无声。我想,大家一定都感冒了,个个裹起被子,竖起耳朵,倾听初雪擦过窗户的声响。
我把额头贴在起雾冰冷的玻璃窗上,望着下雪的市街。
到底怎么回事?
感冒之神,感冒之神,您为何活跃如此?
◎
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感觉身体更加沉重。我吃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蹒跚踉跄地沿着冰冷的走廊走到公用厕所,雪花从敞开的走廊窗户吹进来。我冻得直打颤,在响亮的牙齿互击声中上完厕所。
即使回到万年铺盖,我仍全身无力,无法在肮脏的天花板上放映未来的愿景,也无法对四叠半的房间一角发表哲理。我把棉被拉到头顶,缩成一团,抱住身体。这是没人要抱我、我也无人可抱之下不得已的自给自足。然后,我开始针对她来思考。
无法动弹地凝视着被窝里的黑暗,我勇敢面对一个根本性的大问题。与她相遇超过半年,我只有填平护城河的机能特别进化,脱离了恋爱的正轨,沦落为“永久护城河填平机”,原因出在哪里?这个问题有两个可能的答案。一是,我不敢明白确认她的心意,是个令人唾弃鄙夷的孬种。但这攸关我的面子,所以先予以否定。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答案——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她。
世上存在一种恶质的偏见,认为上了大学就会交到女(男)朋友。但是事情其实是相反的。是笨学生受到“上了大学就会交到女(男)朋友”这偏见鼓动,盲目奔走以保全自己的面子,导致了每个人都有女(男)朋友的怪现象,更助长了偏见。
人最好平心静气地检视自己。我是否也受到这种偏见鼓动?我以孤高之士自居,但其实是否醉心于流行,只是爱上了“恋爱”这件事?爱上了“恋爱”的少女也许可爱,但爱上“恋爱”的男人可是万众皆恶啊!
我对她究竟知道多少?除了被我不
断注视到几乎要烧焦的后脑杓之外,说我完全不了解她也不为过。那么,我为何会爱上她?毫无根据。这不就表示她只是刚好被吸进我内心的空虚而已吗?
我利用她的存在,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这种软弱的心机便是一切错误之所在。做人要知耻,我应该向她下跪道歉。在寻求便捷的解决之道前,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的德性,然后面壁思过,羞愧得像不倒翁一样鼓胀通红。要以此逆境为踏脚石,才有可能成为“完整的人”。
不久我想累了,因发烧而呆滞的眼睛望向书架。
我想起那个夏日午后,我为了追寻她,在佣懒的旧书市集四处徘徊,汗水沿着额头淌下的触感,如雨声般不绝于耳的蝉鸣,自古木枝头射下来的炽烈阳光……与她并肩坐在铺着垫布的纳凉座上喝的弹珠汽水的味道……咦,我没有和她一起喝弹珠汽水吧?这是我的幻想吗?我分明还记得冰凉的弹珠汽水刺激喉咙的味道啊,她在我身旁抱着那本纯白的图画书、露出笑容的脸蛋分明历历在目啊。
我坐在垫布上,就这么成了沉思者。南北狭长的马场自北而南渐渐暗下来,仿佛沉入湖中一般。仰望天空,挟带十足水气的灰色乌云骤然涌现。空气中满是甜甜的、忧愁的味道,预告午后阵雨即将来临。
不久便哗啦啦下起雨来,于是我到附近帐篷避难。
听着敲打帐篷的雨声,我扫视书架,视线在竹久梦二的文集上停下来。我拿起来翻阅,一首诗映入眼帘。
我等人是苦,
让人等更苦,
无人等我无可等,
弧身一人又何如。
雨下得很急。
此刻是盛夏的中午,为何我却感到彻骨之寒?是因为骤然下起午后阵雨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我独自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不久雨停了,炽烈的阳光射下来。在无止境的旧书堆中,我迈开脚步寻找她的身影。我要在旧书市集结束之前找到她,然后伸手与她拿同一本书——我这么想,愈想愈是心急。忽然间,我看到一个酷似她的身影。那猫咪般的脚步,闪耀的黑发。但是那人影却不断往无数书架中走去。无穷无尽的书架,挡在我与她之间。这个旧书市集到底有多大?为什么我如此紧追不舍,仍被抛下?我啊我啊,为何空自穷忙?
然后,太阳西沉了。落入暮色中的帐篷区,亮起点点橙色的电灯。人影全无。夜晚空无一人的旧书市集正中央,唯有我茫然伫立。此时,黑暗的树林之后,一辆灿然生辉、不可思议的三层电车驶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车窗里发出的光,明晃晃地照亮了悄无声息的黑暗森林。挂在车身上翻飞的万国国旗与七彩彩带在黑暗中飘动。
我孤身一人目送那辆眼熟的电车。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我再度大喊。
◎
浅田饴,是江户时代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中医师所发明的。浅田宗伯医生向京都的中西深斋大夫学习伤寒论,明治维新后成为东宫太子殿下的御医。一位姓堀内的先生向他习得浅田饴制法,以“良药甘口”这可爱的口号推广浅田饴,流传至今。大正时代西班牙流感大发其威,夺走众多人命,浅田饴曾与之奋战的英勇事迹自然也不能忘记。它是与史上最难缠的感冒搏斗的、小而强的糖果。良药甘口!真是无可挑剔。如果可能,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以上这些,都是我现学现卖的。
旧书店峨眉书房的老板病倒,我和樋口先生一起去探病,就是那时学到的。
当天早上,十二月最后一堂课结束了。
我在中央食堂大口吃完中餐后,到钟塔前与樋口先生会合。然后我们搭公车到四条河原町。交通费是用羽贯小姐给樋口先生的回数票付的。羽贯小姐的病情总算好转,现在只有些微发烧而已。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圣诞节迫在眉睫,四条河原盯满是红绿相间的饰品,处处都播放着欢乐的圣诞歌曲旋律。阪急百货公司挂起大型布条,宣告圣诞节的到来。樋口先生向打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女子要了很多面纸。
“万一感冒,这就能派上用场。”他说。“到处都在准备过圣诞节呢。”
“是呀,好欢乐呢!”我说。
“虽然是跟我们无关的外国节庆,不过,欢乐就是好事!”
“同感同感!”
我与樋口先生受圣诞节的气氛感染,赏玩了摆在店头的圣诞商品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原本的目的。
进入从河原町向东延伸的小巷,走过废校舍旁,远离了河原町的热闹。走过跨在高濑川上的小桥,便是木屋町。然而白昼的木屋町,没有与大家喝酒阔步同行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热闹。樋口先生穿过住商混合大楼间的小巷,带我到一家装了格子门的木造房子。“打扰了!”说着他拉开格子门,屋里有祖母家的味道。樋口先生不等人回应,便大剌剌地进屋。
老板在一楼的客厅,身子深深陷在绿色的旧沙发里,愣愣地听着广播。他抬头看着毫不客气闯进来的樋口先生,叨念说:“你啊!不要擅自闯进别人家。”
“我是来探病的啦,探病。”樋口先生说。
老板系着茶色围巾,光溜溜的秃头戴着红毛线帽,含在嘴里不时翻搅的是他爱用的浅田饴。他说老板娘也感冒了,在二楼休息。他叫我们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从热水壶里倒出加了药草的茶请我们喝。
老板一关掉收音机,挂在柱子上的时钟滴答声就显得格外响亮。这家店尽管处在闹区,客厅的玻璃窗后竟有个小小庭园,长着一棵如铁丝工艺般无趣的树,残存的几片叶子在灰色的天空下摇晃着。
“你不躺着没关系吗?”樋口先生问。
“躺了一早上,害我无聊得要命。”
老板咳了一声,嘴里的浅田饴撞到牙齿卡嘁卡嘁响。
“我是在闺房调查团总会被传染的。东堂那个王八蛋,感冒也不乖乖在家里躺着,大摇大摆跑来,结果与会的全都跟我一个德性。千岁屋啦,青年部的学生们也一样……”
老板恨恨地大声擤鼻涕。
好久没听到东堂先生的名字,令我感到十分怀念。
东堂先生是个中年大叔,铁腕经营位于六地藏的东堂锦鲤中心,善于谈论人生。五月底,我为了寻求酒精踏上夜晚之旅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东堂先生。要是没有遇见他,我就不会去木屋町的那家店,不会被他摸胸部,也不会在那窘境中被羽贯小姐所救,不会遇见像樋口先生这种了不起的人,更不会遇见李白先生、赤川先生这些愉快的朋友,换句话说,我的世界一定会像猫咪的前额一般窄。东堂先生正是上天赐给我的一道霹雳,为我的人生劈开了愉快的新天地。
“东堂先生也感冒了吗?那得去探病才行。”
“那种混蛋,不用理他。”
峨眉书房的老板冷冷地说:“反正有他女儿照顾他。”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打开外面的门,客气地说:“有人在家吗?”
“进来。”峨眉书房的老板回答之后,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便来到客厅。他穿了很多衣服,身体圆滚滚地肿了一圈,体格显得壮硕、气派。他带着一个包袱。
“你不用躺着休息啊?”峨眉书房的老板瞪他。
千岁屋的老板搔搔头。“……应该是要,可是这个时期正忙。我去买东西,顺道过来看看。”
“硬撑会过不了年喔。”
千岁屋老板从包袱里取出大大的南瓜,说:“请吃这个来补充营养。”然后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瓶里装了很多梅干。
“我不吃南瓜,小时候吃怕了。”
“别这么说。冬至就快到了,一定得吃南瓜的。”
“那个梅干呢?我也讨厌梅干。”
“真不配当日本人。《江户风俗往来》写说陈年梅干是感冒药,可以配粥吃。老板娘情况如何?”
“我老婆躺着,她也发高烧。”
“那真是糟糕。”
接下来,我们喝着加了药草的茶聊天。我觉得那个南瓜圆圆的很可爱,便放在膝上摩挲。千岁屋老板见了便说:“有两个,一个给你好了。”我抱着南瓜,心想:把南瓜煮一煮带去给羽贯小姐吃好了。
“这位先生,好久不见了。”
千岁屋老板看着樋口先生说。
“记得上次见面是旧书市集吧?”
“是吗?”
“还一起吃了火锅不是吗?”
樋口先生似乎想起来了,说:“嗯,火锅很好吃。”
“哪里好吃了!我还以为我会没命哪!”
“是吗?我忘了。”
千岁屋先生说:“忘了?你真是……”接着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我没吃过李白先生的“火锅”,想来味道一定非常恐怖。我天生怕烫,光是听到“火锅”这名称,就觉得舌头又麻又痛。
重新打起精神来的千岁屋老板继续说:
“那时候来的都是怪人。那白发老人也好,你也好,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也好……结果坚持到最后的是
你,还有另一个。”
“哦,他啊。”
“他啊,明明答应我要争取北斋的,结果竟半路倒戈。真是的。他一定很想要那本不知名的图画书。”
“我输给他了。”
樋口先生转向我,解释说:“就是你学长。”
后来,我们带着梅干、南瓜和浅田饴踏上归途。明明是去探病,却带着战利品回来,请原谅贪心的我们吧。峨眉书房的老板送我们到玄关。
“几时有兴致,也到我店里去看看吧!”
“没有歇业吗?”
“我请到一个很有慧根的孩子,就大胆把店交给他了。那孩子年纪虽小,却聪明得不得了,又伶俐,比近来的大学生能干多了。”
◎
我离开位于疏水道旁的宿舍,走在北白川的街上。
来到北白川别当的十字路口,看到便利商店在暮色中灿然生辉,才总算想起自己是出来采买食物的。因为发烧,感觉就像喝醉酒一样,四周的景色轮廓不时颤抖晃动。我在便利商店的购物篮里放了优格、饮料等,到柜台结帐时,宣传圣诞蛋糕预约活动的海报映入眼帘。然而这时的我,已经连焦躁、回避、为空虚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求摄取能够维持生命的营养,躺在万年铺盖里。甚至连反省自己没志气的余力都没有。
我离开便利商店回到宿舍,喝完速食汤,便钻进被窝里,朝着被窝中的黑暗咳嗽,低声念道:“咳也孤身一人”。
在身体虚弱时思考,想的没有半件好事。
入学以来只降不升、今后也没有进步指望的学业成绩。高喊着考研究所这个逃避的藉口,将就职活动往后延(注:日本大学生预计大学毕业后便投入职场者,通常从大三便开始参加就职活动,大四便获得企业、公司的录取。)。没有灵巧的心思,没有卓越的才能、没有存款、没有力气、没有毅力、没有领导能力、也不是那种小猪仔般可爱得令人想用脸颊磨赠的男子。“什么都没有”到了这个地步,是无法在社会上求生存的。
我一心急,竟爬出万年铺盖,啪啪啪地以手心到处拍打四叠半大的房间,看看会不会从哪里滚出一些宝贵的才能来。这时候,我蓦地想起一年级时,我相信“深藏不露”这句话,好像曾经把“才能扑满”藏到壁橱里。
“不是有那个吗!喔喔,对嘛!”我高兴起来。
谁知一打开壁橱,里面竟长满了巨大的菇。我讶异地想:“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手推开那些光滑的菇。从壁橱深处取出的“才能扑满”发出金光,仿佛在预告我的未来。我把扑满倒过来,发狂似地猛敲,结果敲出了一张纸,上头写着:“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做起。”
我扑倒在万年铺盖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
我精神抖擞地迎接了冬至的早晨。
在床上一睁开眼,朝玻璃窗外看去,风正咻咻猛吹。今天我必须到学生合作社去买回家的车票。我一骨禄起床,跳了一会儿诡辩舞来为自己打气。
把衣物丢进洗衣机之后,我打开电视,滋滋有声地煎着荷包蛋。这期间京都电视台的新闻始终在谈感冒。感冒之神将我的亲朋好友一一击倒后并未就此收手,像武士试刀般转而攻击街上的人们。新闻节目纷纷紧急制作了预防感冒的单元。
我看见我所住的元田中的公寓大厅里贴了“小心感冒”的海报。听说住在一楼的房东全家都病倒了。整座公寓静悄悄的,就连平常热闹到深夜的麻将声,这几天也完全未有听闻。此外,今晚社团本来要办尾牙,但绝大多数的社员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接到电话通知“尾牙中止”。据说这样的情况前所未闻。病倒的人太多,我无法一一去探病,真是遗憾。
我吃过早餐,增强了免疫力之后,准备出门。衣服已经洗好了,我就在阳台上晾起来。一阵温温的、忽强忽弱的风吹来,但似乎不会下雨。
晾完衣服,我查看瓦斯开关准备出门时,刚好看到倒在房间一角的绯鲤布偶。那是秋天学园祭时,我以自己都钦佩的完美射击技巧赢得的精品。
“对了,拿这个送给东堂先生当探病的礼物吧!”
我想到这个主意,觉得兴奋极了。
虽然峨眉书房的老板说过“不必去探望”这种冷漠的话,他仍仔细告诉我东堂锦鲤中心的地点,所以我今天的计划就此底定。再怎么说,东堂先生都是养育锦鲤的人,看到这么大的鲤鱼,一定会精神百倍的。一定是的。
于是我拿出一块大包袱巾包起绯鲤,抬头挺胸地出门去了。
◎
回想起上大学以来的岁月,难道不是对所有的一切思虑重重,想方设法于拖延早该踏出的第一步,徒然虚度了吗?即使是在她这座城塞的护城河打转,徒然让自己愈来愈疲惫的此际,状况也毫无改变。因为我内心多数的声音总会召开会议,阻止一切决定性的行动。
我从万年铺盖上站起来,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会议室。我一上台,提议“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会场立刻便化为激动的坩埚。
“坚决反对随波逐流!”
“你这懦夫,根本就只是想排遣你的孤独。咬牙忍住!”
“你只是因为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想藉她来逃避吧!”
“要慎重!首先要确认她的心意,尽可能以不动声色的方式迂回试探!”
“和女生交往这种纤细奥妙的事,你做得来吗?好玩吗?”
“你根本满脑子猥亵的想法,只想趁机摸她胸部几把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予以反驳。“我是满脑子猥亵的想法没错,但应该不止这样!应该有更多别的才对!更多更美丽的事物!”
“那我问你,假设你和她的第一次约会成真了。万一你成功地过了快乐的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投怀送抱,你要如何应对?”
“她不是那种像泡面一样速食的女生。”
“这纯粹是假设,要是她那天晚上就对你说:来,摸我的胸部。你拒绝得了吗?”
我痛苦不堪地扭动身子。
“我不会拒绝、我不会拒绝的!但是……”
“看吧!如假包换的大色狼。去向她道歉,跪着向她道歉!然后去摸掉在路边的橡皮球泄欲吧!”
我满腔愤怒却无法反驳,叫道:“诡辩!诡辩!”
“那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吧!你是怎么爱上她的,你为何选择了她。既然你主张应该在此时此刻踏出第一步,就要提出符合逻辑思考的理由,让千万人信服。”
顿时骂声四起。卑鄙、叛徒、造反、好色、愚蠢、莽撞……在台上的我承受所有的咒骂,连气都喘不过来。
“但是,诸君!”
我举起双手,以沙哑的声音向满场的辩论对手叫道:
“既然要我如此彻底地思考,那么,请告诉我男女究竟要如何展开交往?要符合诸君所求,纯洁地展开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是吗?愈是检讨所有的可能原因,彻底分析自己的意志,我们便会如同在虚空中静止的箭一般,根本连一步都踏不出去了,不是吗?性欲也好、虚荣也好、流行也好、妄想也好、愚蠢也好,怎么说我都接受,都是对的。但是,难道不应该吞下所有的一切,即使明知未来等待着我们的是失恋这个地狱,也有那么一瞬是应该向暗云纵身一跳的,不是吗?此时此刻不跳,千秋万世,就只能在昏暗的青春一角不断打转而已,不是吗?诸君,这是你们真正的愿望吗?要一直这样下去,不向她表明心意,就算明天孤单死去也无悔,有人敢这样说吗?敢的人上前一步!”
会场鸦雀无声。
我筋疲力尽,下了台,又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回去,在万年铺盖上醒来。我仿佛真的朝天花板吼过一回,喉咙发疼,眼角流下了一行热泪。一点都不像刚睡过一觉。
“反正,现在这副德性……也无计可施……”
我喃喃说着起床,边喘边爬过榻榻米,打开电视,闷闷地看着电视,吃了香蕉,喝了茶。
窗外明晃晃的,充满了冬日早晨的意趣。
今天好像是冬至。
◎
我在出町柳车站转乘京阪电车,与包在包袱巾里的绯鲤一同摇晃前进。在中书岛车站转乘宇治线,到六地藏车站有三站。从六地藏车站前,带着大大的包袱往伏见桃山的方向走去,不久便走到市区。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东堂先生的府邸。在我的想像中,东堂锦鲤中心是个放眼望去净是宽广蓄水池、有无数的鲤鱼飞跃,像龙宫城一样的地方。如此豪华绚烂的机构我应该不会错过才对,真是奇怪。我把地图横着看、倒着看,在冷清的街上来来回回好几遭。终于,我发现自己在一间挂着小小的东堂锦鲤中心招牌的民宅前经过了好几次。事后我问东堂先生,原来蓄水池是在屋子的后方。
民宅旁有个小工厂般的地方,放着很多水槽、水管之类的东西。机械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一名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口罩的男子在水槽边巡视,我对他说:“不好意思打扰您。”男子回答我:“哪里哪里。”
“想请教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
东堂先生?”
“社长吗?社长在办公室二楼躺着……”
“我听说东堂先生感冒了,来探病的。”
男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生气地说:“真是够了!”然后朝着我,礼貌地行了一体。
“小姐特地来探病,真是不好意思。这边请、这边请。”
办公室里有个大大的铸铁暖炉,摆在上面的铁茶壶静静地冒出蒸气。我坐在椅子上,以暖炉取暖,不久穿着棉袄的东堂先生便下楼来了。他令人怀念的小黄瓜脸显得更加憔悴瘦削,眼睛因发烧而充水,半张脸满是胡子。不过东堂先生一看到我,便开心地笑了。
“哦,是你啊。还特地跑到这里来。”
“是峨眉书房的老板告诉我的。”
“峨眉书房的老板?他很生气吧?都是我把感冒传染给他。”
“是有点生气。”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说“社长,葛根汤”,将药递过来,东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后,他哀叹说:“我女儿也来探病,我连她也传染了……实在是对不起她啊,真的。后来就没有任何人来探病了。你竟然还记得我,真是谢谢你。”
“因为东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门子的恩人啊!”
我喝着茶,说起多亏在先斗町遇见东堂先生,后来才能得到种种宝贵的经验。东堂先生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事啊”,感慨地听着。我送上探病的礼物绯鲤布偶,东堂先生抱住大绯鲤直掉眼泪。“真教人怀念。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来不曾度过那么欢乐的夜晚啊!”说着,聊起那一夜的回忆。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汤还有用。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发烧不退,又咳得厉害……一直做些怪梦,睡觉也不觉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么样的梦?”
“很悲惨的梦。我跟你说过今年春天遭到龙卷风袭击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个梦。夕阳西下,我抬头看天空,呼唤每一只鲤鱼的名字。可是,鲤鱼却一只只被龙卷风吸上去……一直重复做这个梦,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这样也就算了,我还把感冒传染给大家,又给人添了麻烦……”
东堂先生落寞地低声这么说,手伸向暖炉取暖。我在一旁看着他那悲伤的模样,脑海里鲜明地浮现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从东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绪子小姐夫妻,从他们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长,再从赤川社长到内田医生和羽贯小姐——。而同时,它又藉由东堂先生找到闺房调查团的团员,找到峨眉书房老板,找到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找到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众人,然后找到学园祭事务局长——。学园祭事务局长把感冒传给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传给来探病的京福电铁研究会、电影社“御衣木”、诡辩社等众多相关人士。这多达数十人的相关人士,再将感冒各自传给他们的亲友,片刻间便蔓延到整所大学。几千名学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们出入的打工之处、玩乐场所散播开来,然后传遍整个京都——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东堂先生为什么会感冒呢?”
东堂先生苦笑。
“其实啊,我那个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说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个……春宫画,我就去找他借看。当时,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时候被传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们之间牵起了缘分的线,感冒之神在线上纵横来去。而在这不可思议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着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这神圣的想法感动,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是,大家如此友爱地一同感冒,为何唯有我落单?那种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没事吧?”
东堂先生担心地问。
◎
我在万年铺盖上起起卧卧,度过了一年之中最短的冬至白天。
带着鼻音的学弟通知我,原本预定在当晚举行的社团尾牙停办了。“你怎么没来看我!”我生气地骂道,结果学弟一句“现在根本不是探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他说起路上因流行感冒变得有多冷清。
“学长,你也看一下电视好不好。”
我在万年铺盖上坐起来,把棉被披在肩上,打开电视,转到京都电视台频道。
感冒之神赶走了在街上张狂的圣诞气氛,攻占了主角宝座。电视台卯起来不停播报感冒特集,教导种种早已对我无用武之地的感冒预防方法。圣诞夜前夕,本应热闹滚滚的街上,正惨遭感冒之神蹂躏。我不禁叫好。反正我本就得独自孤单地忍受感冒的折磨,无法欢庆圣诞之夜。那些想到街上寻欢作乐的下流之辈,最好是一个个被感冒之神踹回家里蹲着。
“这波感冒实在有够厉害,简直跟西班牙流感有拚。”
街头过于空旷寂寥的情景,连我也感到吃惊。
电视里的外景记者戴着夸张的口罩,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叫着:“请看!行人竟然少到这个地步!”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车子也很少,路过的京都市公车宛如空无一物的箱子。街上为了圣诞节装饰得金碧辉煌,反而更凸显了无人的萧瑟,甚至显得诡异。简直是一座鬼城。
记者以一副在世界大战后寻找生还者的模样在街上徘徊,一看到行人便上前访问。问着问着,摄影机捕捉到一个大步前行的黑发少女。我不由得爬出万年铺盖,紧黏住电视不放。
“你连口罩都没戴,好像很健康的样子,请问你有什么预防感冒的秘诀吗?”记者问。
“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感冒之神讨厌我。”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悲伤呢?”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了……”
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对着镜头,落寞地说。
◎
我搭京阪电车回来。乘客只有寥寥数名。
我在电车的摇晃中思忖。
这一阵子都没有看到学长。我开始怀疑学长是不是出事了。在这之前,我们每隔几天就会因奇遇而相逢,这么久没见面是绝无仅有的事。我很担心。学长该不会是感冒发高烧,一个人病倒了?那可是大事一件。就像内裤大头目、学园祭事务局长、樋口先生和千岁屋老板告诉我的,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学长在各方面都极其活跃,如此活跃的人要是感冒被困在宿舍里一定很痛苦。学长是个非常亲切、充满爱的人,所以才会为了我而舍命争取图画书、与我共同演出,在各方面对我极尽照顾之能事。我一定要报恩!——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想顺路去逛逛峨眉书房,便在京阪四条车站下车,爬上楼梯来到四条大桥的东诘,街上安静异常。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的四条大桥,此刻却只有小猫两三只。原本刺眼的阳光变弱了。从桥上向北看,鸭川尽头的北方天空涌现了不祥的黑云,抚上脸颊的,是温温的、令人不舒服的怪风。
即使来到河原町,也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毗连的店面在圣诞饰品装饰下灿然生辉,却几乎没有客人上门。脚步蹒跚地走过的人影,全都带着大大的口罩。
在四条河原町的转角遇到京都电视台的街头采访,我也被采访了。记者好像也感冒了,分手之际,我说“请多保重”,她也对我说“你也要多保重”,然后我们无言地环视街道。我们简直就像站在世界毁灭后的四条河原町。
商店里播放的圣诞旋律被不时刮起的强风风声盖过。风穿过大楼间的夹缝,发出的咻咻声活像巨兽躲在大楼后狂嗥。这些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呢?迎着将我与圣诞节刮得乱七八糟的风,我总算抵达了峨眉书房。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所有声音宛如被书吸走一般,旧书店里静悄悄的,暖气暖烘烘的,我总算安心了。一进门,只见门口堆着盒装的美丽全集,如高塔般耸立。
在最后面的柜台坐镇的,是一个娇小的美丽男孩。他的下巴搁在柜台上,生气似地鼓起脸颊,就这样瞪着一本摊开在柜台上的大开本旧书。
“你好。”我说。
男孩哼了一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脸就亮了起来。
“哦,这不是拉达达达姆的姊姊吗?好久不见!”
“旧书市集之后就没见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拜这家旧书店老板为师,说好一放寒假就每天来。”
“老板说你很有慧根。”
“那当然了,因为我是天才啊。”
“你在看什么?”
“这个啊,是一本叫《伤寒论》的中国医学书籍。”
男孩收好伤寒论,从热水瓶里倒茶请我喝。我回赠了一颗浅田饴。他津津有味地含着浅田饴,咕哝着说:“不过我是不会感冒的。没感冒的时候吃感冒药是很伤身的,吃太多会流鼻血。现在流行很毒的感冒呢,姊姊不要紧吗?”
“感冒之神讨厌我。”
“大家都病倒在床起不来,在感冒之神安分之前,整座城市都动不了。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没有输给感冒的,就只有姊姊和我而已。”
他抚摸着《伤寒论》,一脸得意。“万一得了感冒,我就舔‘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药’。”
“那是什么?”
“得了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只要一吃那种药就马上会好。”
男孩从身旁取出一个小瓶子,瓶里是清澈的褐色液体,不倒翁般的胖胖瓶身贴着标签,上面以古意盎然的字体写着“润肺露”。
“这是大正时代卖的感冒药,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在卖了。我父亲精通中药,自己精心制作的。我也会做。”
“这么有效吗?”
“有效得跟魔法一样。姊姊想要的话,我可以分一瓶给你。”
于是我想到了——要是学长真的为感冒所苦,我一定要把这感冒药送去给他,好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慎重地收好男孩给的药。
当我再次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回到河原町时,男孩站起来送我。冷清的街道上又刮起了风,纸层滑行而去。在云缝里露出的几许阳光照耀下,一个七彩彩带般的东西闪闪发光地朝河原町大楼飞去。我和男孩站在旧书店门前,朝那个东西看了半天。
“我想姊姊一定不会感冒的,这是神明的安排。”
男孩说。“那感冒药最好是给对姊姊很重要的人吃。”
“谢谢你。“
“期待姊姊下次光临。”
我搭上市公车,打算先回住处一趟。车上除了戴上大口罩的司机先生,没有半个乘客。我穿过了无人的街道。
平常挤满了年轻人的出町柳车站前静悄悄的,走回公寓的路上也静悄悄的,像所有居民都死光了似的,只有吹过电线杆顶的风声咻咻作响。因为太安静,反而令人觉得可怕。
回到公寓时,正好遇到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的羽贯小姐从里头出来。她提着大购物袋。
“啊啊!原来你在这里!”
她露出开朗的神情。“我出来买东西,顺便来找你。”
羽贯小姐声音虽然沙哑,但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往我身边一站,以愤愤不平的脸色环视四周。
“喏,为什么这么安静?”
“因为现在流行很严重的感冒。”
“我还以为我病倒的时候世界灭亡了。”
“羽贯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我一问,她小声说“你可别惊讶喔”,然后蹙起美丽的眉毛。
“樋口竟然感冒了。”
◎
我寂寞孤单地忍受着生病的痛苦,在万年铺盖中辗转反侧。每当懦弱不安来袭,我都喃喃自语:“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因为念了太多次,这句话便在我脑中回响,不肯离去。
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
一步步。
一步步。一步步。
回过神来时,我正踏着石板路,一步步走在夜晚的先斗町。隔着石板路,有如浮现在黑暗中的幻影般,餐厅与酒吧的灯光连绵不绝。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穿梭在热闹来去的醉客之间,我只是一步步走着。这时,有苹果掉落在我眼前。“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苹果!”才这么想,便发现那是不倒翁。
不久我晃进一家酒吧。平常的我不敢这么做,但这是在梦里,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我独自坐下喝着伪电气白兰时,细长如走廊的店内深处响起欢呼声。
不久,一个身穿浴衣的怪人在天花板附近轻飘飘地飘着,飘到吧台上方。他叼着粗粗的雪茄猛吐烟。就算是在梦里,会做这等奇事的人就我所知也仅只一个。“嗨,樋口先生。”我抬头说。
樋口氏在天花板一角悠然转身,摆出盘腿而坐的姿势,说:“哦,是你啊,真是奇遇。学园祭之后就没看到你了。你也感冒了吧。”
说罢樋口氏在我身旁的椅子轻巧落地。
“说来丢脸,我也感冒了。”他懊恼地说。
“可是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这是这,那是那。”
“莫名其妙。”
我说完后问他:“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不会飞。”
“要掌握诀窍才飞得起来。你要拜我为师吗?”
“我才不要当你的徒弟。感觉很糟。”
樋口氏说:“哎,别这么说。在羽贯她们来看我之前,我只能一个人躺着,无事可做。再说,你趁现在先把‘樋口式飞行术’学起来,有事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有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好了好了,别计较嘛。”
樋口氏如天狗般呵呵大笑,将我带出酒吧。
◎
樋口先生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木造公寓里。
那栋“下鸭幽水庄”委实古色古香,倾倒的屋顶上设置的冷气室外机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突出窗户的晾衣竹竿上挂着衣物,如旗帜般飘扬,一排排玻璃窗被风吹得嘎嚏作响。要是相扑力士来突击,整栋公寓大概会应声而倒。
我和羽贯小姐来探病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但忽然间乌云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黄昏。飒飒强风吹袭之下,西边紧临的纠之森传来令人发毛的沙沙声。那阵风似乎是从幽黯的森林深处吹出来的。
上二楼时,强风吹得幽水庄地震般摇晃,我和羽贯小姐不由得牵起手来。走过昏暗而积满灰尘的走廊,来到位在最深处的樋口先生的房间,房门前堆满了废弃物,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脏死了!”羽贯小姐推开废弃物说。
我和羽贯小姐一进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着棉被,扁着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面向天花板喃喃说完之后,他又懊恼地叫道:“竟然然会感冒!”
我将千岁屋老板给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边,用流理台上的电磁炉做蛋蜜酒。羽贯小姐在他额头上贴退烧用的冶敷片,一边说:“原来樋口也会感冒嘛!”为先前的事还以颜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递给他。
“像樋口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感冒呢?”
“因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凉蛋蜜酒说。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处,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击我,以致目的没有达成便铩羽而归。这可不是一般感冒。现在四处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传染给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里呢?”
“纠之森深处,感冒病毒不断大量地从那里窜出来。”
“这么说,不断根是不行的。”羽贯小姐说。
“问题是,没有药对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谁送得到?”
于是,我取出峨眉书房的男孩给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脸上骤然生辉,接过药瓶,透着电灯灯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几声。然后感叹道:“啊啊!”
“这正是空前绝后的灵药‘润肺露’!我热切盼望得到的极品,与超高性能的龟子鬃刷并称双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这种药,才得以从西班牙流感中幸存。……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旧书店的男孩给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开瓶盖,拿免洗筷伸进瓶子,卷动一下,又把盖子盖紧还给我。只见他舔着润肺露,一脸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这能治好李白先生吗?”
此时,巨大野兽般的黑色强风撞上幽水庄,玻璃窗发出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声响。我们不由得缩起身子。
羽贯小姐站起来拉开窗帘,失声惊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顶之后,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从御荫通那里缓缓向贺茂川方向移动。那大柱轮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叶、传单、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传来东西破碎的巨大声响。
“那不就是龙卷风吗?”
羽贯小姐喃喃地说:“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真是赚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里面充满了病菌,看来已经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着润肺露,看着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盘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断衍生出手下,在城里散播李白感冒。而试图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击倒。再这样袖手旁观,京都会因感冒而毁灭。你把这润肺露送去给李白翁吧。”
我握紧润肺露站起来。
“遵命。”
◎
要与强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对抗,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只见在风中拍打的布帘旁,贴了一张写着“今日柚汤”的告示。澡堂里人影全无。大大的浴槽里,圆圆的柚子包在网袋中载浮载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笼罩的大浴槽里,身体暖洋洋的。然后,我将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于我身上的任务,朝着天花板低声喊道:“我来了!”
回到下鸭幽水庄,羽贯小姐因为担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她说为了以防
万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带去。蜂蜜生姜汤、蛋和酒、可口可乐和生姜、千岁屋老板给的梅干、煮好的南瓜、一个大柚子、苹果、葛根汤,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润肺露,我用布包起来绑在腰上。当时的我,可说是“会走路的感冒药”。
在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鸭神社的参道。
天空乌云低垂,阴暗有如台风天,温温的风不时吹来。御荫通似乎刚遭龙卷风袭击,满地垃圾和脚踏车残骸,凌乱不堪。
我站在御荫通上的下鸭神社入口,看着通往纠之森那条空荡荡的参道。这应该称之为“魔风”吗?阴森的风从昏暗的深处吹来,刮起沙尘刺痛我的脸。苍郁的古木摇得厉害,森林里响起骇人的风声。我就像接受风之邀请,踏上空无一人的漫长参道,向北而行。
走在长长的参道上,我想起与李白先生初识的那个先斗町的夜晚,那个两人快乐地喝着伪电气白兰的夜晚,想起当时打从肚子里感觉到的幸福。人家说李白先生是个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贷者,但对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样慈祥。
参道左手边,南北向的马场曾经在夏天举办过旧书市集。
那边有某种巨大的物体发出可怕的声响正在移动。我逃往参道右侧,紧紧抓住身旁的树。沙尘与落叶齐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抓住的大树在暴风中剧烈摇晃。龙卷风在树林的那一边将马场的泥沙往树梢吸,不断朝南方前进。风声中频频传来树干断裂的声响,简直像纠之森在哀嚎。
我紧紧抓住树干,等龙卷风过去之后,擦擦沾满泥沙的脸,眯着眼,定睛往参道深处看。风再度轰轰吹起,碎成片片的万国旗、七彩彩带等从我身旁飞过。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层电车的装饰品。等我注意到这一点,才发现四周参道上、树木的枝橙上,处处挂着这些饰品。
我继续前进,在马场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灯光一明一灭。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来,然后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树林之后的三层电车了。即使从远处看,也很清楚原本热闹缤纷的装饰物已被撕成千万碎片吹走,连影子都不留。车顶上的竹林也荒废了,没有一片车窗是完好的。
废墟般的电车仿佛在呼吸,灯光明暗交替,正觉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时,猛烈的暴风从车里激射而出,随后电车又像气力尽失般暗了下来,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现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面而来的风前进。
◎
我优雅地在先斗町上空飞翔。
天狗樋口氏的传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进了经营旧书店的朋友家,擅自来到晾衣台,指着天空对我说:
“只要活得脚不踏实地,就能飞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面在心里描绘起“有一天在老家后山挖出石油,发大财变成亿万富翁,大学也不必念了,从此享乐一辈子”这等脚不踏实地的将来,没想到身体转眼变轻,从晾衣台上飘了起来。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挥了一阵子的手,然后就不见了。
我轻盈地在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盖得密密麻麻的屋顶间跳来跳去,只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户户上密如渔网的电线,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往鹤立鸡群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一踢,身体高高弹起,我缓缓扭动身躯,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灯光闪烁,有如宝石;四条乌丸的商业区灯光、远远地像支蜡烛般发光的京都塔、衹园的红光,以及三条木屋町以南那片闹区密如网眼的灯光,熠熠生辉。
我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降落,坐在屋缘晃动双脚。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眼底南北狭长的先斗町发着光。
我就这么发着呆,想着“她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接着便看到一辆不可思议的车子灿然发光,静静地在眼底的先斗町前进。那辆车长得就像电车,车顶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层电车。
我想起那奇异的先斗町之夜。
在漫长而空虚的夜游尾声,我在那辆电车车顶的古池旁倾听她与东堂交谈。东堂大吹法螺,说鲤鱼被龙卷风吹走,试图笼络她。我为了将纯真的她从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来,从草丛中站起,没想到却被天上飞来的东西直击脑门,就此倒地不起。现在回想起来,都教人惭愧。
接着我想到:“只要在车顶上等,不久她就会为了与李白先生拚酒而现身才对。”
我从屋顶上翩然投身夜空,飞往三层电车的车顶。
凌空时,蓦地在我心中来去的,是“万一她真的出现了怎么办”的念头。我上次那番演说已让脑里的中央议会闭嘴。现在我只能闭上眼睛,往光荣的未来纵身一跃。三层电车接近眼底,看得见满室明亮的车厢内部。灿然生辉的水晶灯随着车厢的前进晃动。我看到李白氏舒适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边寻找降落点边寻思。万一她皱起可爱的脸蛋,露出“呜哇!这下三滥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该怎么办?我的自尊能够承受这屈辱吗?届时我将失去一切希望,一无所有。
现实的烦恼转眼一涌而上,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承受不了现实的沉重,我坠落在车顶的古池里。幽幽古池塘,老子跃入水中央,噗通一声响。溺水的我视线一隅,瞥见鲜红艳白的锦鲤翻腾飞跃。
◎
暴风洗劫过后的一楼书房乱七八糟,一扫原本豪华绚烂的气氛。书架和倾倒的书桌之间散落着破损的浮世绘和书籍,从螺旋阶梯吹下来的狂风,蹂躏着这一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螺旋阶梯,朝二楼的宴会厅走去。
李白先生铺了棉被睡在宴会厅深处,身边摆着以绳索串起的马口铁方形提灯,好像要把铺盖包围起来。李白先生缩着身子,每一呻吟,那些提灯便大放光明。这就是我看到明灭灯光的源头。
由提灯照亮的宴会厅乱到极点。老爷钟倒下,把垫底的留声机压扁;青瓷壶和狸猫摆饰被敲得粉碎,散了一地;所有的窗子都不见了,原本挂在木板墙上装饰的各式面具与织锦画全都被刮跑了,破破烂烂的油画卡在螺旋阶梯口。李白先生独自躺在这堆残骸中央。我因为太难过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忙奔到铺盖旁,隔着棉被抱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喊道。
原本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的李白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无力颤抖,眼发异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呻吟出声。“我要死了。”
“不会的,请放心。”
我理理李白先生杂乱的白发,伸手按住他热得发烫的额头。
此时,提灯突然大放光明。李白先生痛苦得扭曲了身体,大咳了一声。一手按在他额头上的我,被卷起的暴风弹开,身不由己地退到螺旋阶梯处。暴风平息后,提灯的光亮也消失,李白先生四周暗了下来。我抓着螺旋阶梯的扶手喘着气,不久提灯再度亮起来。
“李白先生,我带药来了。”我说。
“不用了,不必管我。”
李白先生以悲恸的声音说:“不然连你也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不会感冒的。”
虽然几度被吹走,我仍来回于宴会厅角落与李白先生之间,看护李白先生。我举起以免洗筷卷起的润肺露走近,李白先生怀念地眯起眼睛,舔了在提灯照耀下明亮如琥珀的药液。“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白先生高兴地如此低语。我从背包里拿出冷敷用的贴布,贴在李白先生火烫的额头上。趁李白先生咳嗽的空隙磨了苹果泥,喂他吃下。
一时间耳里只听得到纠之森的骚动与李白先生的喘息声,不过没多久这段痛苦又漫长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
我掉进李白先生的古池里,然而头一探出水面,地点骤然转变,所在之处成了一个腥臭的蓄水池。威猛的夕阳射出强光,好刺眼。前一刻明明还在夜晚的先斗町,我不禁蹙起眉头。虽说是做梦,但场面的转换快得令人发晕。耳边隆隆作响,为何四周暴风狂吹?我泡着的池水也剧烈摇晃,可怜的锦鲤嘴巴猛开猛合。
我将下巴靠在蓄水池岸边,吐出缠住舌头的水草。
就在此时,我看到栏杆旁有个被年轻人拉住的中年男子,他甩开拚命制止他的年轻员工,一脸悲恸地朝这里奔来。
他就是锦鲤中心的主人,东堂。
他沐浴在夕阳下,任凭暴风吹乱他为数不多的头发,向上天控诉般举起双手。“住手——!”他喊。“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他接二连三地喊出一连串的名字。
我泡在蓄水池里欣赏东堂失心疯的模样。
最后他哭了出来,准备朝相反方向奔去,但蓦地,他发现了泡在蓄水池里的我。他露出惊愕的表情,嘴张得下巴都快脱臼了。只见他一面逃,一面向我猛挥手,瞪大着眼睛仰望天空,大叫:“快逃!快逃!”
我一回头,只见直上天际的龙卷风黑压压地耸立在眼前。蓄水池的水与闪闪发光的鲤鱼纷纷被吸上天空。
“想逃
亦不可得!”
我坦然接受,闭上眼睛集中心神。
于是我跟在鲤鱼身后,昂然飞向浩瀚穹苍。
◎
不知不觉间,李白先生剧烈的咳嗽缓和下来了。
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我实在也累了,便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醒来,我肩上披着柔软的毛毯。倒在地上的大型老爷钟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时间,指着五点。一抬头,看到李白先生在被破坏得一团乱的架子之间寻找没破的伪电气白兰酒瓶。看我醒来,便说:“谢谢你。要是你没来,我恐怕已经没命了。”然后,他在缺了角的青瓷盘上烧起油画画框,为我温热倒进锅里的伪电气白兰。
“来,把这个喝下,暖暖身子。”
我在钻进被窝的李白先生身旁裹着毛毯,喝了滴了柚子汁的伪电气白兰。肚子里变得暖洋洋的,精神也回来了。四周的情景也一点一点鲜明了起来。李白先生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着我。
“人一感冒就会变得软弱,真是伤脑筋。”
“那是因为您发了高烧。”
“在寂寞的冬夜里,孤伶伶地卧病在床,心中着实不安。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是个孤单老人。发烧烧得睡不着的晚上,一醒来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会想起遥远的过往时光。在床上独自醒来,喊着要娘。可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有我呀。”
我悄声说完,突然想起学长。学长也是独自躺在被窝里吗?孤伶伶度过这一年当中最漫长的夜晚吗?
“感冒,就觉得夜晚很长。”
“今天是冬至呀,是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日子。”
“可是,就算再怎么漫长的夜晚,黎明也一定会来。”
“那当然了。”
李白先生看看我,莞尔一笑。
他动了动嘴巴,我便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李白先生说。
我望着他一笑,摆在被窝四周的提灯一齐发出异光。李白先生忽然大吸一口气,挥手示意我走开。因为事出突然,我只来得及后退几步。
李白先生这一咳嗽,刮起我从未经历过的强风。
后来在康复庆祝会上,李白先生告诉我,这时候他才总算把盘踞体内的感冒之神赶出去。化为暴风的感冒之神从李白先生嘴里飞出来,在宴会厅内大闹一场后,飞到窗外形成巨大的龙卷风,四处卷动,扰乱了夜色,撼动了纠之森。在黑鸦鸦的龙卷风中闪闪发亮的,是本来围在李白先生被窝旁的提灯。以绳索串连的提灯宛如电车,发着光在空中飞舞。如果能从外面仰望,那景象一定非常壮观。可惜我看不到。
因为,我人就跟着那龙卷风一起转动。
转啊转的,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感冒之神离开李白先生固然教人高兴,但它却顺手将我带上了天空。
◎
从蓄水池里被龙卷风吸上天的我仍继续上升。
那种感觉简直像坐上一座螺旋形的溜滑梯,而我要倒着滑向天际,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上攀升。我任由龙卷风将我吸上去,现在应该已经来到相当高的地方了,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无趣,我很快就腻了。
“我会升多高?”
抬头一看,我看到漆黑中,有一串闪闪发亮的橙色光点流动着。原来是以绳索连成一串、活像电车的提灯。大概是从哪里被吸进来的吧。我心想,龙卷风捡到了漂亮的东西呢。然而凝神细看后,发现那串提灯电车车尾竟挂着一名小个子的女生,只见她紧抓住提灯,眼睛是闭上的。我才想,这也是一个漂亮的东西呢,便发现竟然是她。
当时,我脑袋里浮现的,只有“奇遇”这个词。
“反正还不是做梦”——这样泼冷水不识趣的人,去被狗咬吧!是梦还是现实,这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的确,我的才能百宝箱几乎见底,但我却一直把自己仅存的最大才能给忘了——将幻想与现时搅和在一起的才能!
我想,如果能拯救她于如此危急的情况,定能开辟人生光荣的新天地。一定是的。我的幻想一起头便完全不知道要刹车,与她第一次幽会乃至于得到诺贝尔奖等未来人生的诸般高潮如走马灯般流转,对将来种种脚不踏实地的辉煌幻想,填满了我深深的脑内峡谷。我的身体有如充了氦气般轻盈。
我使出樋口式飞行术,像只虎头海雕般遨翔。
我拉住那串提灯的一端,她将眼睛微睁一线。
在轰轰巨响与暴风之中,我们无法交谈。
她微微一笑,以不成声的声音说“真是奇遇”;而我也以不成声的声音回答“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我双手并用攀爬在提灯串,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我的手。
我拉住她的手一翻身,设法逃脱咆哮的龙卷风手掌心。我拨开旋转的大气激流,躲进乌云之中,突然间,囚禁着我们的黑暗裂开,视野为之一亮。我们从狂吹乱扫的暴风中解放,回过神来时,已在清澈的天空中滑翔。
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眼里所看到的,是脚下一整片京都的街景。
围绕市街的群山泛起淡淡的山岚。
举行过学园祭的大学、举办过旧书市集的纠之森、我们走了一整晚的先斗町,以及商业区、鸭川、神社庙宇、御所森林、吉田山、大文字山,以及由命运的线所系起的、居住了无数人的公寓大楼和民宅屋顶——一切都沉浸在蓝色的朝霭之中,静候黎明。我们在冷得要命的空气中差点冻僵,以天亮前的街道为目标准备降落。
忽然她凑近我的脸,叫道:“南无南无!”
她晶亮的眼眸投向的,是大文字山后方、如意岳方向鲜明的朝阳。阳光将她雪白的脸颊映得好美。
我们看见新的早晨如倒骨牌般,在沉浸在蓝色朝霭中的街头迅速展开。
◎
在万年铺盖里醒来的我俯卧着,活动我迷迷糊糊的脑袋。
于京都市上空数百公尺处尝到的幸福之感,如退潮般离我而去。
再度被推回现实的我,忍不住将嘴埋在枕头里“呜呜呜”呻吟着——那个梦是那么地鲜明,而握住她的手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过,这触感会不会太“真实”了一点?
我转头看向一旁,发现她正端坐着握住我的手。从窗户射进来的白色晨光,照亮了她的黑发。她美丽的眼睛有些湿润,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在说她很担心我。
“您还好吗?”她说。
此时,我想起来了。我打从心底爱上她,是在先斗町走了一整晚之后的那个黎明,是我在古池边倒下,想啐上天一口时,她凝视我的那一瞬间。回想起那以来的半年,这一路走得真远。
我被性欲打败、我无法与世界风潮抗衡、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寂寞——种种思绪在我心中来去,但终究虚幻地消失,唯有她濡湿发光的眼眸,她的轻声细语,和美丽的脸颊在我心中停驻。
“学长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碰巧经过而已。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就是学长把我带来的吗?”
是这样吗?
我只是一直在万年铺盖上做着颠三倒四的梦——
“好漂亮的着陆。”
她伸出手,将手心放在我的额头上。我的烧还没退,她冰冷的手心冰凉了我的额头。大家都说,手冷的人心暖。
她让我看一个不倒翁形状的小瓶子,用在流理台找到的免洗筷卷起瓶里麦芽糖似的液体。我按照她的话,舔了这美味的麦芽糖。她微笑地凝视着我,将她与李白先生度过的漫长之夜说给我听。
“等李白先生的感冒好了,我们两个一起去为他庆祝吧。”
这句话突然从我嘴里迸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高烧未退,就是因为这芬芳的麦芽糖让我脑袋充血,差点流鼻血的缘故吧。
“一起吗?”
“一起。”
我加上一句:“顺便告诉你好玩的旧书店趣事。”
她呵呵笑了,点头说:“我们一起去。”然后又发了半晌的呆。由于她发呆得太厉害了,我心想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她一定可以当选日本国手。
她说她觉得身体有点热热的,然后又笑了。
“也许是我感冒了。”
◎
她第二天便返乡去了,但拜她让我服用的感冒药润肺露之赐,我总算得以逃离感冒之神的魔掌。当我在万年铺盖里养精蓄锐时,圣诞节过去,忙忙禄碌的年底来临。
据说这段期间,恶毒感冒的大流行终于迈向终点。
早一步康复的学园祭事务局长在返乡前来看我。
独自病倒的我一无所知,这才晓得原来内裤大头目、诡辩社的人等,凡是相关人士无一幸免,都得了感冒。听我说“全是被你传染的吧”,事务局长便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我提起和她约好两人一起出去,事务局长以“干得好”称赞我的努力,但是又留下一句“不过接下来才辛苦,和女人交往啊……”这种讨人厌
的话才离去。
我回家了。
过完年回到京都,宿舍信箱有一份小小的邀请函,目的是邀请众人庆祝李白先生康复,召集人是樋口氏。据说费用一概由李白先生负担,免费招待所有来宾,美味食物随意吃,伪电气白兰随意喝。
我握着电话听筒一整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
当天,我离开宿舍,目的地是位于今出川通的咖啡店“进进堂”。
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是下午六点在纠之森举行,我和她约好下午四点喝咖啡。为了不迟到,我必须在下午两点离开宿舍。因此,我必须在早上七点起床。因为衣服洗好晾干要几个小时,淋浴吹头发要一个小时,刷牙要五分钟,整理头发要半小时,然后预演与她的对话要数小时,忙得要命。
我沿着疏水道走去,才一开年,就有热血的运动社团大声在操场上练跑。尽管是熟悉的情景,但看着街道在仿佛脱色过的泛白冬阳照耀下,总觉得气氛很清新,很有刚过完年的感觉。
只不过,我的脚步很沉重。胃很沉,像是灌过铅似的。考虑到万一她没来的情况,便心情沉重,考虑到她万一来了的情况,心情更加沉重。我抽着烟,绕着不必要的远路。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世上的男女单独碰面时都谈些什么?总不会是一直大眼瞪小眼吧。话虽如此,应该也不是高谈阔谈人生或爱情。莫非,这当中有着我所无法应付的纤细奥妙的机关?要说些有格调的笑话逗她笑,却又不能沦为长舌男,同时要以坚毅的态度迷倒她——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不是个明朗愉快又机智风趣的人。直接去见她,很可能只是说些没营养的话,不断地喝着咖啡而已。这种事有何乐趣可言?就算我光是看着她便开心不已,但这样她会开心吗?若像个恶鬼无故占据她宝贵的人生时光,会对不起她,实在对不起她。也许还是乖乖留下来填平护城河才轻松愉快。啊啊,这下糟了,我怀念起填护城河的时光了。真想回到那段光荣的时光。
我在疏水道旁的长椅坐下,望着叶子掉光的行道树。
心想,她现在正在准备出门吗?
◎
那天,说来丢脸,我兴奋极了,早上六点便起床了。
学长打电话来约我,说参加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之前,邀我到咖啡店喝咖啡。这莫非就是世人所说的“约会”?一定是的。而这是我初次受邀。这可是一件大事。
就在我想东想西、打扫做家事之间,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我一边准备出门,一边想要和学长说什么。
我有好多事想问学长——学长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在夏天的旧书市集吃的火锅又是什么味道?而秋天的学园祭里,为了演出乖僻王冒了什么样的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学长都是怎么度过的?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兴致高昂地走出公寓,冰冷而清爽的阳光照亮了四周。李白感冒也已经收敛行迹,十二月时冷清的街道再次热闹了起来。
我不由得感到开心,朝咖啡店“进进堂”走去。
◎
我终于硬着头皮,走向咖啡店“进进堂”。
不用说,既然是我主动邀约,当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走。
我打开厚重的店门,走进昏暗的店内,这时是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坐在窗边的位置,喝着咖啡,一心思忖着该说些什么。绞尽脑汁之后,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她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还有,在夏天的旧书市集里看了什么样的书?而在秋天的学园祭里,又怎么会担起那场大戏的主角?
若她肯谈这些,我也能聊聊我的回忆。
我的心情轻松了几分,隔着玻璃望着今出川通。耀眼的午后阳光洒落,照得四周闪闪发光。我呆呆出神。
不久听到开门声,才发现她已经到了。
我向她点头。
她也深深一点头。
在这值得记念的一刻,我不再填平护城河,转而向更困难的课题挑战。读者诸贤,还请见谅。期待他日再相逢。
再会了,填平护城河的日子——
最后,我要送各位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
◎
我走在今出川通上,想着行道树重拾绿意的那一天。
当春天来临,我将成为大二学生。这一年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有趣呀!我对即将来临的二年级充满了期待。这一切,都多亏了学长,以及这一年来遇见的许多人。我心中满怀感谢。
然后,我来到了咖啡店“进进堂”。
我紧张地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仿佛另一个世界般温暖柔和的空气将我包围。昏暗的店内,充斥着人们隔着黑亮长桌交谈的声音、汤匙搅动咖啡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响。
学长坐在面今出川通的位子上。
窗户照进来的冬阳,看来宛如春天般温暖。学长在那暖暖的阳光中,一手支颐,像只午睡到一半的猫咪呆呆出神。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蓦地觉得心底温暖起来。那种心情,就像把一只比空气还轻的小猫咪放在肚子上,在草原上翻滚。
学长注意到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向学长点头。
于是我向学长走去,一面悄声呢喃。
相逢自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