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其一 京大青龙会

临时工作人员被交付的工作是牵牛车。

不过,牛原本就会自己拉着牛车走,所以我只要穿上白色狩衣[1],戴上装饰着葵叶的乌纱帽,走在车轮嘎吱嘎吱响、缓缓前进的车子旁边就行了。但是,河原町道路两侧挤满了手拿相机的观光客,我很难自然地迈开步伐,甚至无心享受装饰在牛车侧面的紫藤花。自始至终我都是以腼腆的心情,从御所[2]的建礼门前走到下鸭神社。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葵祭,古时称为贺茂祭,指上贺茂、下鸭两神社的例行祭典。

在遥远的平安时代,所谓“祭典”指的就是葵祭。每年五月十五日,都会举办葵祭“路头之仪”的活动——五百多人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衣裳,排成约一公里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京都的大马路上游行,从京都御所建礼门前出发,经过下鸭神社,最后到上贺茂神社。

历时半天的游行结束后,我在上贺茂神社领了一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报酬,正打算会丸太町的租屋处时,在社务所[3]前与一个男人擦身而过。

[1]在日本古代,狩衣本来是狩猎时的穿着,到了平安时代成为贵族、官员们平常穿的便服。

[2]又称京都皇宫,位于京都市上京区,是日本平安时代的政治行政中心所在地。从公园781年奈良迁都到明治维新的一千多年里,它一直是历代天皇的住所,后又成了天皇的行宫。

[3]社务所就是处理该神社事务的地方。

与那个男人视线交接的瞬间,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嘟起嘴、眯着眼,用那副滑稽的表情瞅着我。

“啊——”

两人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是刚才拉同一辆牛车的男人,突然换下了千年前的祭典服装,所以我一时没认出来。

我大可就那样跟他分道扬镳。没错,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那么做。但是,在彼此寒暄“辛苦了”之后,不知为何,我竟然跟这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不但如此,在知道彼此是同一所大学的新生后,还做了自我介绍,简直就像着了什么魔……不,在这种时候,应该说是着了什么“神”吧!

这个自称“高村”的男人,皮肤白皙,给人敦厚老实的感觉,可能是短发、体格纤瘦的关系,脸看起来特别小。

“安倍是念综合人类学院啊!那是什么样的学院?都学什么东西?”

才交谈没多久,他就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与他敦厚老实的外表完全不搭调。“你住哪里?”“房租多少?”“选修哪门外语?”我每随口响应一个问题,他的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来。我很快就后悔了。怎么会跟这么一个麻烦的人搭上话呢?

原本挤满参拜道路的观光客已经散去,呈现出一片祭典结束后的景象,我们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在逐渐昏暗的神社境内。

“安倍,你加入什么社团了吗?”

“没有,没加入任何社团。”

“咦,为什么?”

“没兴趣。”

“咦,为什么没兴趣?”

我瞪了高村一眼,希望他不要啰啰嗦嗦地问个没完,但是高村丝毫不顾虑我的感受。“开学典礼那天收到那么多传单,总有一个喜欢的社团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响应,他反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事。他说他是以归国子女的身份入学。小学时,他的双亲带着他出国,十年后全家人才一起回到了日本。我问他从哪回来,他用日本人绝对学不来的标准发音回答:

“LosAngels。”

我们在乌鸦叫声中,钻过了色调逐渐变得暗淡的第一鸟居[1]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京大的学生吗?”

这时候,一对男女突然从鸟居的柱子后面冒出来,叫住了我们。

“嗯,是啊……”

高村用怀疑的声音回答。

“我们正在拉新生加入社团,下礼拜六在三条有个迎新会,有空的话,要不要来玩玩?啊,也不一定非加入社团不可。”

那个女生从手上的盒子里拿出蓝色的传单,给我跟高村一人一张。

[1]鸟居是一种类似牌坊的建筑,象征神社的神域。“第一鸟居”是指进入神社境内的第一座鸟居。

一起ENJOY吧?京大青龙会

以此开头的传单上划着蜿蜒扭曲的龙,细长的身体环绕一圈,形成传单的边框。

无法满足于一般社团的你!要不要加入京大青龙会?我们是为了增添大学生活的乐趣,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我们还会跟其他大学交流,所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哟!

文案下面标示“迎新会通知”,并记载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店名,旁边画着一个女生的脸,还写着“大家一起来~”。

这一个半月来,我看过很多社团的传单,但还没看过质量这么差的。什么“……的你!”“可以……哟!”都给人十年前的古老印象,其中又以“京大青龙会”这个名字最为老气,是怎么样的品味会想起这样的名字?我也不禁怀疑,制作这张传单的人是真心想拉人进社团吗?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社团,传单上连一句都没提到。

“这个社团是做什么?如果是宗教社团,我可不想参加,尤其是这句‘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看起来就很可疑。”

我还来不及在心中做种种的自问自答,高村就提出了直捣核心的问题,率直得连我都不禁愕然。

我胆战心惊地等待着眼前这对男女的回答。

“啊!果然会让人这么觉得,你看吧!所以我叫你多下点工夫嘛!这种传单果然太奇怪了。”

“你还说呢,阿菅学长,之前你也说过这样就可以了啊!”

没想到两人对高村的发文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斗起嘴来。

“不好意思,给你们这么奇怪的传单,不过我们不是宗教社团,所以下礼拜六你们可以放心来看看。就算没有兴趣也没关系,抱着来瞧瞧的心情就行了。”

被称为阿菅学长的男生腼腆地对这我们笑。其实搞不好那真的是宗教社团,刚刚那段对话也是处心积虑安排好的。但是看到阿菅学长那张有点傻乎乎的脸,就觉得,如果他真是那种硬是希望他人内心能得到平静的偏激社团的一员,似乎又少了那么一点压迫感。

“为什么在离学校这么远的地方拉人?效率太低了吧!”高村的声音还是充满了怀疑。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向来都是在葵祭这一天的这个地点拉人,该怎么说呢……对了,算是一种传统吧!”

那个女生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回答,我怎么样都无法界定对这两个人的印象,总觉得心头刺刺痒痒的。

这两个人外表看起来并不奇怪,然而他们散发的传单内容却十分诡异,可是两人完全不打算对传单的奇怪之处做解释或修改,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以顺位来说,最奇怪的果然还是发传单的这两个人。

“一定要来哦!如果想问什么问题可以跟我们联络,传单下方有我的手机号码。”

当阿菅学长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听到那个女生说“好像又有人来了”时,便立刻跑向了她。我回过头,目送阿菅学长那因自然鬈而引人注目的后脑勺。

“太可疑了。”

跟我一起目送着他们离去的高村喃喃说着。我将视线拉回传单,看到蜿蜒扭曲的龙形图案旁边,印着“菅原学长”几个字个手机号码。

从上贺茂神社到丸太町的住处有一段距离,但是,我当然没有多余的钱搭出租车,所以只好无奈地沿着贺茂用走回去。旁边跟着一个高村,更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两个京大青龙会的人是如何如何判断我跟高村是京大学生的呢?在休息时间,我从其他人的谈话中听出今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来自同志社大学、立命馆大学和京都产业大学等,应该是京都市内所有大学的学生都报名参加了。那时候,在上贺茂神社的参拜道路上,多得是跟我们一样打完工正要回家的学生。但是他们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就直接叫住了我们两个。

我还有另一个疑问,那就是他们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新生?二度落榜的我,生日是四月三日,所以虽然是新生,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如果第一年就顺利考上,我现在应该是三年级,他们两人却毫不犹豫地认定我是大一生。今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招募也没有限定新生才能参加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看着走在我身旁的高村那逐渐蒙上夜之气息的微暗侧面,我有点想通了。

——就是他,那两个人一定是看到他,才断定我们是京大生。

头发剪得那么短,头的侧面睡出一条像裂缝般的发线。衬衫规规矩矩地塞进牛仔裤里,裤腰上系着中年人用的黑皮带。并非沉思中的单纯驼背、不急着赶路的单纯外八字——除了没戴眼镜外,他完全以自虐的方式表现出京大生跟不上时尚潮流的自我风格,完全就是标准的京大生模样。

我板着脸,用像是体育老师对学生进行仪表检查的眼神打量着高村全身,突然发现自己的穿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心情急剧低落的我移开盯着高村的视线,随便给了自己一个结论,那就是京大青龙会的人会将我们当成同一所大学的新生,一定有某种不值得高兴的莫名理由。

贺茂川与来自东北的高野川汇流后,改称为鸭川。这两条河川的汇流处,形成一个空荡荡的三角地带,那是一整片的石板地,人称“鸭川三角洲”,据说中世纪时经常成为战场。我们沿着贺茂川用走到三角洲前端,正要走上浮在昏暗川面上的石块时,高村问:“安倍,你会不会去刚才的那个聚会?”我踩在乌龟形状的石头上,回他说:“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有了决定。

我跟高木在出町柳站前分道扬镳,或许互道“再见”了你,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回到丸太町的住处时,我已经忘了高村这个人。

没想到后来会跟这个高村在“荷尔摩”中并肩作战,这是多么讽刺的缘分啊!回想起来,我为什么会在上贺茂神社遇到高村,其中原因恐怕只有神才知道。至少,在全国据说有八百万尊的神明当中,上贺茂神社所供奉的贺茂别雷命一定知道个中缘由。

没钱没闲。

这句话简直就是我四月时的写照。

没想到上大学这么花钱。因为我接连过了两年的重考生活,所以尽可能不向父母拿生活费。但是,在买齐一个人生活的必需品、上课的教材之后,很快就囊空如洗了。我不想那么窝囊,第一个月就向父母要钱,所以决定将伙食费缩减至极限,设法熬过四个月。这样的我,当然不得不靠迎新会来寻求活路。

从开学典礼以来,我从学校个院系拿到了可能有上百张的社团传单,依照迎新会的日期重新排列,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这些迎新会。网球社在京大周边的百万遍、散步社在河原町、音乐电影同好会在木屋町、户外活动社在三条京阪、戏剧社在木屋町、联谊社在祗园、瑞士舞蹈同好会在河原町——我骑着自行车纵横驰骋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就为了靠这一餐填补一整天的空腹。没有聚会的日子,就安排一整天的兼职劳力赚取生活费,在葵祭的临时工作就是其中一个。

虽然我对高村说“不知道”,但其实在看到传单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决定要去参加京大青龙会的迎新会了。虽然我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出这个社团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对这种人数过多、做什么事都虎头蛇尾的集团,原本就没什么兴趣。不,应该说更讨厌大多数设团中那种半生不熟的亲密感。我这么无法接受社团,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历经两次重考,有时年纪会比办聚会的二年级生还大,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可以在社团天真玩乐的时期。

聚会当天,在我钻过居酒屋的布帘时,当然还是打着同样的主意——像平常一样,跟人随便聊聊,让学长学姐们付钱,报上假的电话号码、不参加后续活动、尽快闪人,因为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吃完饭回家。

但是我这样的计划,却因为一个女生的出现而彻底粉碎了。走上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二楼后,我找到一个靠墙的空位坐下来,就在我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立刻对坐在我眼前的女生早良京子一见钟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鼻子。

我刚才所说的一见钟情,严格来说,应该是对早良京子的鼻子一见钟情。

早良京子的鼻子外形,就是如此完美:有些鹰钩,鼻梁直挺,显现出轻柔温和的线条,一点都不大,但很英挺,显现出无与伦比的高尚轮廓。

为什么在分析一个女生的长相时,鼻子的形状这么重要呢?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回顾过去,所有我迷恋过的女生,都有着同一类型的鼻子,没有一个例外。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被某种特定鼻形吸引。当然,我不会光靠鼻子来决定一切,还是会看整体的均衡性来做判断。现在,眼前的早良京子除了鼻子外,还有充满知性的坚毅眉毛、带点迷蒙的乌黑眼眸、柔软的嘴唇,和让人不禁想用手指戳戳看的光滑肌肤。总之,她有一张五官端正的脸。毫无疑问,早良京子的容貌可以列入美女行列。但是我又因为她的鼻子特别加分,所以在我眼中,她不是中等美女,而是优质美女。

要不是来到会场的高村出声叫我,我恐怕会继续看着早良京子的鼻子,看到她的鼻子再也承受不了我的视线,而引发量子崩塌。听到叫声才回过神来的我,向高村招招手,指了指身旁的位子。因为有点担心接下来没办法冷静地跟早良京子交谈,所以,尽管高村头上还是睡出了一条远远望去也很清楚的分线,尽管今天他也把衬衫塞进了长裤里,我还是决定先跟认识的人交谈,把心情稳定下来。

我真的很没用,自从我在这里坐下之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我以前就是这样,跟没有感觉的女生要怎么谈都行,一旦有了感觉就变成了哑巴。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我会变得僵硬木讷。

“结果你还是来了。看你那天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来呢!”

高村坐在我旁边的坐垫上,还给了我一个亲切的微笑,然后砰的一声打破湿巾的塑料袋。

“啊,我叫高村,是经济学院的学生。”

他很自然地跟坐在对面的早良京子交谈。

“我叫早良京子,就读教育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早良京子的声音,清亮而柔和。我压抑亢奋的情绪,毅然做了自我介绍。

“哎呀!”早良京子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是学长呢!因为你一直没说话,还板着一张脸……我还担心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呢!原来你也是新生啊!”

早良京子把手指轻放唇上,嘻嘻笑了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之中有颗小小的虎牙。

“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就是比较害羞啦!”

高村完全没看出我内心的狂风巨浪,哈哈大笑,豪迈地用湿巾擦起脸来,丝毫不在意早良京子的目光。看来,高村昏庸的眼睛似乎看不出她的鼻子有多完美。

“早良同学,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社团的?”

高村把湿巾折叠整齐后放回桌上。

“我在上贺茂神社拿到了传单。”

“啊,不会是葵祭的时候吧?”

“是啊!你们也是?”

高村先问起了这件事,早良京子说她也是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的游行队伍,回家时在上贺茂神社被叫住了。

“那么,在这里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早良京子挺直身子,环视屋内。我先尽情地心上她侧脸的鼻形后,才跟她一起环视了周遭。会场里准备好的二十个作为都已经坐满了。我看到在上贺茂神社发传单的女生,就坐在早良京子后面。阿菅学长在哪呢?我正四处张望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头一看,发现对方就是那个阿菅学长。早良京子说:“啊!请坐。”阿菅学长频频点头说:“谢了,谢了。”接着就在早良京子旁边,也就是高村的正对面坐了下来。但他才刚坐下,就听到有人说:“会长,人差不多到齐了吧?”阿菅学长又赶紧站起来说:“那么,我们开始吧!”当他站起来时,正好与抬起头来的我四目相接,便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那么……各位,请准备干杯。”

大家准备好后,阿菅学长说:“在干杯前,先向大家致意……”接着自我介绍。

这是我才知道,这号人物就是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当时他没说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直。

那真的是很快乐的一晚,我还是第一次度过如何快乐的迎新会。

整个世界都以早良京子的鼻子为中心旋转着。我借着酒意,吞吞吐吐地说起佐田雅志[1]意义深远的歌曲世界,她一直带着柔柔的精神支持,我则是第一次把这种事跟其他人分享。在与早良京子交谈时,我觉得她的鼻子冲破了我内心的高墙长驱直入,让我感受到一种伴随着酸酸甜甜的疼痛感。高村可能是不胜酒力,脸颊红到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还冲着周围的人猛笑。不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要表现Scat[1]。”接着便“terara”“uroro”地念出一长串不清不楚的话,获得满堂喝彩。对他来说,应该也是一个快乐的夜晚吧!

[1]佐田雅志是日本国宝级的全能创作人,1972年,才20岁的他便在歌坛出道。他的音乐作品涵盖了亲情、爱情与人性等层面,嗓音独特、情感丰沛的演唱风格别具一格。经典歌曲有《关白宣言》、《来自北国》等。他也是导演与作家,畅销小说《精灵流》、《解夏》和《眉山》都已被改编成电影。

[1]Scat(拟声唱法)是爵士歌手用声音模拟乐器演奏的一种演唱法。

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这个头衔未

免太长了吧!

几天后,我问阿菅学长,这个“四百九十九”究竟是从哪来的,阿菅学长笑着说:“随便掰的。”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他说“创始者”刚好整整去世一千年,大概是有人以两年交接一次的惯例为准,硬是算出了这个数字。

我问阿菅学长那个已经死了一千年的人是谁,他笑眯眯地指着我的脸说:

“那个人跟你同姓哦!”

“那么,是日本人?”

“应该是吧!”

“总不会是安倍晴明吧?”我高声说。

阿菅学长只是“嗯嗯”响应着,微微翘起嘴角,抛给我一个媚眼。

这个以“滑溜溜的泥鳅”来形容最为贴切的阿菅学长是理工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其他参加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迎新会的学长学姐们,也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京大青龙会没有大二生,因为“两年交接一次”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奇妙惯例。

“菅原学长向大家致意后,说到过这件事啊!你都听到哪去了?”

高村在电话那一头高分贝地指责我。高村说得没错,那一晚,阿菅学长或其他学长学姐说的话,我的确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我对某人的兴趣远超过京大青龙会。

所以,以下的说明都是现学现卖,从高村那里听来的。

大部分的社团都是每年交接一次,而京大青龙会的一年级生升上二年级后,也会从学长学姐手中接下传承的棒子,到此为止都跟其他社团一样。不同的是,这些一年级生升上二年级后,京大青龙会不会招收新的成员,也就是这一年不会招收大一新生。等这批二年级生升上三年级后,才会再招收新成员。就这样,每隔两年才会招收一次新社员,自然形成“两年交接一次”的惯例。

“搞啥啊……好怪异的社团。”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过你是不是很奇怪……你还说你不知道咧!”

“他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我问过菅原学长,他说就是去爬大文字山、去琵琶湖露营什么的,好像都是些户外活动。”

“哦……”我问归问,却不怎么在意,只轻轻发出鼻音回应他。突然,散在暖炉桌上的社团传单中,一张蓝色的纸映入我的视线。我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在上贺茂神社拿到的青龙会传单。

无法满足于一般社团的你!要不要加入京大青龙会?我们是为了增添大学生活的乐趣,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我们还会跟其他大学交流,所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哟!

我还是觉得这篇文案写得很烂,反复又看了几次,越看越纳闷,如果真如阿菅学长告诉高村的那样,都是从事一些无关痛痒的活动,那么大可写得具体一点吧?把活动内容写得这么含糊(也可能只是文字功力太差),应该有它的道理,如果真是爬大文字山,去琵琶湖露营这么纯朴又平凡的活动内容,未免跟这种暧昧不清的文案太不搭调了。我立刻把这种突兀的感觉告诉了高村。

“那么,你现在仍然觉得他们是宗教社团?”

“不,并不是。”

“那么,你认为是自我启发那一类的社团?”

“不是……”

我无法给他明确的回答,我只是单纯地叙述自己的感觉而已,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令我意外的是高村的态度,他在响应我随口提起的问题时,语气显然有点冲。

“怎么,你喜欢那个社团啊?”

高村在电话那一头犹豫地沉默了一下,给了我“嗯”的简短回应。

“所以你打电话来是要问我为什么不参加例会吗?”

“不,我只是打来问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的例会,并没有问你为什么不参加,我没那么积极。”

“喂、喂,干吗这么害羞嘛!”

“我才没害羞呢!害羞的是你吧!”

“什么意思?我干吗要害羞?”

高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话:

“佐田雅志。”

我握紧手机,感觉到整张脸红了起来。高村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呢?瞬间,我陷入狼狈慌乱的状态中。

“你、你怎么……”

“是早良同学告诉我的啦!她说你哪天跟她大谈佐田雅志。在第一次见面的Lady面前,谈佐田雅志不太好吧?这样会不受Lady欢迎哦!”

他以超标准的发音说出“Lady”这个字,那种自以为聪明的声音,让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他狡黠一笑的脸庞。我羞愧得恨不得立刻冲上清水舞台,从上面跳下来。[1]但是另一方面,大脑又对早良京子的名字快速产生反应,所以心中小鹿乱撞。可是,为什么高村会跟早良京子谈到这件事呢?

“啊,迎新会结束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

高村若无其事地说明原因后,开始报告早良京子的私人情报:“她爸妈今天从老家来看她。”我拼命压抑,不让我对高村的嫉妒火焰大量喷射出来。

“老实说,上礼拜参加迎新会时,我觉得这个社团的气氛很不错,虽然‘京大青龙会’这个名字是有点那个……安倍,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你那天好像也玩得很开心。”

他讲到一半我就没在听了,满脑子想着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那一晚,我没向她要手机号码,就那样匆匆与她挥别了。惟一不想要却拿到的电话号码就是高村的。我连向一个女生要手机号码的勇气都没有,我一边强烈苛责如此懦弱无能的自己,一边独自消失在包围着鸭川沿岸的黑暗中。

“对了,早良同学好像也玩得很开心,说想去例会看一看。”

这时,我突然苏醒过来,高村的声音瞬间灌入耳中。

“咦?”

“我是说,早良同学好像也觉得那里的气氛不错,怎么样,下礼拜三的第一次例会,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眼睛立刻扫过暖炉桌上的三角形日历,下礼拜三没有安排打工,上面只写着“迎新会、河原町、专卖品同好会”。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跟你去看看吧!”

知道可以再见到早良京子,我的心跳就像指数函数一样攀升,但是我不露声色地表达了我要去的医院。

“哦,Thankyou,安倍。”

“不过,你以后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雅志的事,他可是我最重要的心灵大师。”

可能是一时会意不过来“雅志”是什么,一阵空白后,高村突然说:“关于这件事……”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我想问你……佐田雅志是谁啊?”

“啊,你说什么?”

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问别人,别人也只是笑,所以我以为是不太好的人。”

“你胡说什么,雅志是最高境界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可是个国民歌手呢!啊——啊——啊啊啊啊——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我不由得紧握手机,火爆起来。

“就是啊……大家知道的事,我通通都不知道。啊……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跟大家有很大的隔阂,好寂寞、好凄凉……”

听到高村那么悲切的声音,我赶紧安慰他:“喂、喂,提起精神来,改天我把CD借给你。”心情这才稍微平复的高村说:“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雅志的事。”在如此坚决的发誓后,挂断了电话。

我快速地抓起电暖炉桌上的三角形日历,用圆珠笔划掉“专卖品同好会”,一边压抑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一边在格子里大大写满“京大青龙会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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