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神秘豪门

一枝的话在光子脑海里一直萦绕不去。

“我们去偷看一下风守先生的房间嘛!一下子就好了!”

“不行,别说房间,连别馆部不能靠近。”

一枝冷笑地说:“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那里可是个监牢,而且……”

话才讲了一半,一枝的语调更加诡谲;“风守先生根本没生病,说他发疯也是骗人的。为何要骗大家风守先生生病,将他幽禁在那房子里呢?”

一技眼底闪现如巫婆诅咒时的光芒,抛下这么一句话: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叹了口气便走了。

盘旋于光子脑海中的,就是最后这句犹如咒语的话。

虽说是兄妹,但哥哥风守没有母亲,光子与弟弟文彦则是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风守的母亲早逝,光子和文彦是后母所生。世人传言为了让同父异母的弟弟文彦继承家业,而将发疯的风守幽禁起来,这事当然也传进了光子耳中。虽然不在意世人的流言飞语,但听到堂姊一枝那句话,光予胸口像被利刃刮剜,全身僵直。

她在史籍中常读到,朝廷与藤原氏、将军家之所以屡起纷争,十之八九都是为了继承一事,那时国家分裂成两派,战争一触即发。毕竟连亲兄弟都会为了继承一事迭起争执,更何况是异母兄弟。虽然小说和童话中也有描写异母兄弟感情和睦的故事,不过只是种美谈罢了。即使是不解世事的光子,也从单纯阅读史书中了解这残酷事实,当然也是因为她所处环境对这种问题特别敏感之故。

虽然风守与光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在户籍上,风守是本家的养子,所以名义上他们没有兄妹关系。这事得从二十三年前,风守出生前开始说起。

位于八之岳山岭的多久家,是由神代传承下来的古老家族,比号称诹访神社大神子孙的大祝家历史更悠久,而且是和诹访神社完全不同系统的神明后代。其族长在武家时代,顽固得连领主也拿他没辙;到了封建时代,领主也对其敬畏三分,是万世一系的名门豪族。因此多久家在部落的地位更胜领主,犹如神明般崇高。

如此名门中仍保有古代族长制度时的情感羁绊,本家与分家分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堂兄弟关系,本家长兄与分家堂弟的地位可说天差地别,一出生育如神明的兄长与随从之弟,阶级差异分明,且一生都必须严守。

多久家的当家主人多久驹守,当年是个八十三岁的高龄长者。听说他年轻时,曾抓住发狂的牛角与猛牛对峙,堪称盖世豪杰,当然并非一般人都有此胆量。虽说是神明后代,但就算有神明做后盾,也得具有相当怪力才办得到。

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稻守、水彦和土彦。“守”字只有本家长男才能袭名,庶出之弟则袭以“彦”字。这是多久家世代承传的家规。

长予稻守英年早逝,得年三十岁,没有留下一子半女。于是决定从两位弟弟水彦、土彦的孩子中挑选一位继承本家。那时水彦有个儿子名叫木木彦,土彦新婚不久,还没有小孩。

水彦排行老二,加上只有木木彦这个独子,理当由木木彦过继本家当养子,但驹守却决定将此事延后。再怎么说驹守可是传闻能徒手抓牛角的英雄,生来就被奉为素盏鸣尊与大国主的转世神人,众人对其敬畏三分。不受神人赏识的木木彦,也注定一生遭村人嫌弃。

一年后,土彦的长子出世,过继本家成了养子,也就是风守。

谣传之所以选择无法预期未来能力如何的风守成为本家后嗣,倒也不是否认木木彦的能力,而是既然身为神之传人,就不能以凡人风俗习惯养育,因此选择刚出生的风守,而舍弃从小在分家长大的林彦,

至今村人们私下还流传另一种说法,那就是驹守不喜欢水彦。不,应该是说十分溺爱幺儿土彦。若稻守是在土彦分家之前去世,驹守肯定毫不犹豫立土彦为继承人,不巧土彦是在稻守死前结婚分家,所以才要等土彦的孩子出世。总之被神格化的族长家,要是在一年内,不,一个月之内没有确立继承人的话,可是非同小可之事。身为一族支柱的族长家没有子嗣,族长如果又有个万一,全族不但顿失支柱,也失了族魂。因此村人认为立嗣之事之所以拖了一年,等待土彦的长男出世,全是因为驹守坚持非得由土彦的孩子继承不可。水彦因而觉得面子尽失,抬不起头。

随着风守出生,原本分家的土彦夫妇也跟着搬回了本家,打算照顾风守直到断奶,四年后,风守母亲辞世。这又是另一个禁忌谣言,传说风守母亲并非病死,而是自杀。

为何有此谣传?因为风守不是个适合继承本家的孩子,他患有癫痫。癫痫分为许多种,风守患的是紧张性癫痫,与陌生人接触时,一紧张就会发作。身为族长之子,是不许有此缺陷的,要是在接见威严的氏族长者时突然发病,可就伤脑筋了。虽然有人说这是因为驹守违逆天意,硬是选择风守,于是上天予以惩罚,但毕竟驹守是村民公认的神之传人,对他们而言,与其说驹守遭受天罚,他们宁愿相信患有癫痫的风守是神所指定的人选,至于天罚就得由生母承受,这就是家族制度的悲哀习俗,因此她才会自杀。村民相信风守的母亲是自杀的,也宽恕了她的罪,就连风守患的癫痫在他们的心中也被视为非凡之物,即所谓“怪病即成佛”,显得高贵无比。

土彦并未离去,继续待在本家,之后又续弦,也就是光子与文彦的母亲糸路。

忠有隐疾的风守遭到隔离,只有奶妈良技、随侍女佣政乃,以及与风守同龄的菩提寺三男英信获准陪伴他身旁,出入其居所,甚至连光子也不许靠近。对英信而言,被选上与身份如此特殊的年轻神人相伴,与其说是一项殊荣,不如说是件恐怖差事,因为玩伴不仅是个忠有麻烦疾病的病人,又是神的传人。英信被下令除了风守外,不得结交任何朋友,也不准向风守提起任何事,所以连他也一并遭到隔离。蔷提寺与多久家相连,英信总是由庭院后门进入本邸,走向后院最里面的房间。在英信身上感觉不到小孩应有的天真无邪,他那日趋模糊的身影凝聚着无尽的悲伤。

想必驹守对于自己的一意孤行悲痛不已,但是他绝不会憎恨风守,因为风守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驹守让自己承受与风守同样的悲伤,扛起所有罪过。他与人接触时,开始用黑布遮面。因为当风守不得已必须与人接触时,得用黑布遮面,而且风守的面罩没有眼洞,就是为了不让他见到外人。至于驹守,遮住眼睛就无法走路,因此他戴的是有开眼洞的面罩。

光子第一次看到哥哥(户籍上则是堂哥或叔父)是在她十二岁时,风守则是十八岁。那时她们一家人,包括祖父、父母和兄弟全都悄悄搬至东京别墅,理由是乡下地方无法让子女受到良好教育,而且身为族长不需要长住家乡,只要每年固定几次回乡参加例行节庆活动就可以。

戴着面罩的祖父骑马离开村落,看起来就像魔王出门旅行以的,其威严令人望而生畏。同样戴着垂至胸前面罩的风守则坐在轿子里面,为不使风夹带病毒吹进轿子,因此窗户紧闭。这是光子唯一一次看到哥哥。

位于小石川悬崖上的别墅占地约两万坪,馆邸和庭院都是新建的,为了风守还特地建了幢别馆。别馆离本馆有相当一段距离,四周筑墙刻意隔离,看起来就像另一户人家。奶妈良枝与老女佣政乃也一同住进别馆,服侍风守。光子和父母则住在本馆。

约过了一个月,风舟唯一的朋友英信也来到东京,进入佛教学校就读。他不住本馆而住在别馆,而且几乎不曾造访本馆。背负着巨大秘密的英信表现非常优秀,博得师长极高评价。

光阴飞逝,六年后光子十八岁。那犹如咒语的一句话开始在多久家发酵,似乎是不祥的预兆。

一枝是水彦的女儿。她与长男木木彦之间还有个嫁做人妇的姊姊,所以她是老幺,与光子同年,两人还是同班同学。自从木木彦失去缝承资格后,水彦自觉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比本家还早迁至东京。虽然他们一家也住在小石川,不过离本家别墅有段距离。

不喜欢念书的木木彦,虽然学过长调和舞蹈,不过既没兴趣也没恒心,学不了多久便放弃,已经二十六岁的他身无一技之长,既无心找工作,当然也没人要雇用他,成天不是看戏就是流连风化场所,浪荡度日。

多久家虽然在故乡不可一世,但在东京根本无人知晓。况且分家不如本家,分家的财力绝对不到可让木米彦逍遥一辈子的程度,加上父亲水彦是个不懂世事的乡巴佬,自以为来到东京,别人还会买多久这名门望族的账,结果根本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自以为是的他非但不知警惕,反而愈来愈顽固,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不肯努力赚钱,也不在乎教养出木木彦这么个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他认为名门就是要过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因此钱在他心中比什么都重要,一文不名的他,一心一意只想成为富豪。

但现在的他根本不可能成为富豪,因为木木彦失去了继承本家的资格,而由弟弟一家取代,住在偌大的别墅享受荣华富贵,令他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口出恶言

,说风守的隐疾是老天爷的惩罚。以前他总这么四处张扬,不过自从土彦的续弦又生了个男孩,明明没疯的风守却被幽禁,看来这一切似乎是土彦夫妇的阴谋,没想到戏言竟成了真相。

光子对此深有所感,可说是少女的一种直觉,涉世未深的纯洁灵魂,常常料中许多事。

去年夏天光子初次回乡。生平第一次在家中各处闲逛,当她看到哥哥房间时,忍不住惊呼。不但通往房间的走廊装有粗大坚固的橡木格子窗,显得有些诡异,就连风守房间的四面厚墙,也被牢实的橡木格子窗包围,活像间禁闭室。

光子不禁浑身发颤。禁闭室内有气派的壁龛,也有交错的置物隔板与壁橱,还有几十看起来像是风守小时候玩的玩具和学习用书,负责教导风守的老师就是英信的父亲英专与祖父,除了他们之外,村里没有其他博学之人。

风守从小到迁至东京为止,念过的书籍全都完整地保存,字迹也依旧清晰。他到东京时和现在的光子同龄,应该是十八岁,但念的全是些让光子难以理解的深奥经典,风守的字迹也秀丽得让人惊羡不已。里面放着几本纸捻串成的稿册,附有署名,应是风守创作的诗文,用红笔批阅之处应出自祖父之手。看落款的日期,应该是从十一二岁到搬至东京前的作品。即使是十一二岁时的作品,光子也无法完全理解,但仅看能理解的部分,就嗅得出风守那不凡才气。

“疯子怎可能写得出这种东西?”

光子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除了癫痫症状发作时,其他时候风守都与常人无异,本家传人果然非风守莫属,就算罹患癫痫这种怪病,老天爷还是赐给他优秀才气。可是为何没发作时,仍将堪称天才的风守长年幽禁于此呢?而且还特意隔离在不许别人靠近的后院,明明还有那么多空房,为何非得将他幽禁在这间禁闭室呢?

“为何非得设置这间禁闭室呢?”

光于问菩提寺的英专。只见老和尚刻意掩饰苦闷神情,沉默一会儿才回答;

“这个嘛……近来这种病称为梦游症,就是人在睡梦中起身做各种事,因为得了这种怪病,所以必须让他待在禁闭室,东京那里的房间不也一样吗?要是病人照到强光就不好了。一旦强光射入眼中,病人会产生心悸,影响身体健康。所以格子窗外才会挂上黑布幕遮光,即使白天,室内也像晚上一样幽暗,光线只由缝隙间流泻进去,这么做全是为了病人着想。”

不过英专显然不知格子窗外的黑布幕已全部撤掉,这一切都看在光子眼底。

村子里有位叫伊川良伯的中医,也随多久家一起迁居东京,因为先祖历代都是多久家的家医,当然得罪随主人脚步。但在新式西医兴起的东京,风守至今仍接受乡下中医的把脉诊疗,未免有些可怜。现在会给良伯把脉诊治的也只有祖父和风守这对戴面罩的祖孙档,父亲、光子和文彦都是看西医。有次光子去看诊,请教内科医生三田先生。

“梦游症是种不太好的疾病吗?”

“这个嘛……近来流行一种叫催眠术的东西,这病症就像自然催眠术一般,患者会到处走动闲晃。”

“会做出不好的事吗?”

“会做出什么要看当事人而定,只要是人类清醒时所做的事都有可能。”

“那是绝症吗?”

“精神方面的疾病普遍都难以根治,所以才会让病人住进精神病院,终生隔离。”

看来光子的提问并未得到具体解答。那时的精神病院有位于小松川的疯人院,还有巢鸭医院,后来疯人院改名为小松川精神病院,后又更名为加命堂。巢鸭医院创立于明治十二年,明治十九年时,由留德的榊原教授创立东京医科大学精神病分部。

光子实在无法理解为何要将风舟幽禁于禁闭室,还有一件事也令她无法理解,就是一枝那句令她全身僵直、如同咒语的话。

文彦出生后不久,父母便对光子说,千万不能将文彦视为自己的弟弟。因为长男要继承家业,女儿则要嫁人,所以就算光子身为姊姊,也不能将长男文彦视为晚辈,甚至要称呼他“文彦先生”。因为从小就被这样教育,光子早就习惯称弟弟为“文彦先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在他人眼中肯定很奇特。自从进入东京学校就读,光子才了解原来别人家都没有这种习惯。女孩子真是可悲啊!

就连亲生父母土彦和糸路,也称自己儿子为“文彦先生”。水彦家也有个长子木木彦,不过不知道一枝如何称呼她弟弟,至少水彦并没有称自己儿子为“木木彦先生”,看来家法并无规定称呼分家长男时需要加上尊称。虽然现在是个崇尚西风的开化时代,水彦伯父似乎也没有特别崇洋,更突显自己的父母尊称儿子一事不合常理。光子从小就容易注意到不合理的怪事,所以一听到一枝那句咒语,首先就联想到此事。

也因此,她每天都过得根不自在。每次听到父母喊“文彦先生”时,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不仅如此,甚至在街上听到别人家父母喊自己孩子,就会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要是连水彦都这么称呼长子木木彦,光子搞不好舍昏倒。总之,她十分在意这事。

难不成将天才风守当疯子软禁起来,是父母为了让文彦继承本家的阴谋?不可能,因为文彦出生前,风守就已被幽禁。村里谣传是因为风守得了不治之症,所以他的生母才会自杀,而且严厉的祖父也默许此事。若这一切都是父母的阴谋,祖父应该不会同意,如果不是祖父自己的意思,风守就不会被幽禁于禁闭室吧?

就算这么自问自答,也无法安抚心情。虽然无法明确指出证据,总觉得其中必隐藏什么秘密或阴谋,可怜的风守先生啊!光子想起六年前上京时,在出发路上隐约看到戴着面罩的风守,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始终只能看到风守坐在轿子里的身影,他不仅戴着面罩,还用长长的黑斗篷紧裹全身,摇摇晃晃前进,实在可怜。长年被幽禁于那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气虚体弱也是理所当然,那宛如活死尸的兄长,失去母亲疼爱的孩子,就注定如此不幸吗?一枝的咒语一直萦绕耳畔不去,虽然不相信这一切是父母的阴谋,但又为何如此不安呢?光子心里的怀疑是正确的,并且即将深入真相。

虽然住在同一处宅邸,光子却几乎没见过英信。就算偶尔叫他去本馆用餐,英信也总是低着头,只动手和嘴巴而已。

英信以优秀成绩完成学业,若继续跟着老师学习,一定能习得更深奥的学问,他个人则希望前往京都进修,而且他并非长男,不需继承寺务。一心想潜修佛法,成为佛学专家的他,甚至打算到西方留学,学习尚未传至日本的梵语和巴利语,穷究原典深奥义理,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日渐阴郁,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虚幻言辞。

某天光子在邸内散步,瞥见英信独坐在藤架下,似乎在发愣。凑近一瞧,膝上放了本书,书本却合着,好像没有在看的样子,于是光子忍不住向他搭讪。

“风守先生每天都怎么打发啊?一定很无聊吧!”

在这个家是不允许提及风守的生活的。虽然知道这条规矩,但光子还是忍不住想问,因为在她心中,风守的事始终是个重大疑惑。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英信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他生病了,离死期不远了吧。”

光子吓了一跳。这人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呢?竟预言风守将死,其残酷仿如宣判死期的地狱使者。

若风守生了重病,家医良伯应该会住进别馆,祖父和女佣们也会频繁出入,但家中气氛并无任何异样。

声音不带情感,面容阴郁无比的英信之言,总觉得像凶难即将来临的跫音,令人毛骨慷然、心头沉重。光子不由得脸色骤变。

“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

“为何要说风守先生不久就会死?”

英信别过脸:“生者必灭是世间常理吧!”神情有些哀伤,喃喃自语。

光子不由得发怒:“你这人怎么搞的?自以为了不起是吧?”

英信一脸厌烦地站了起来:“活着简单,寻死难。”

虽然嗓音低不可闻,但确实是这么说的,随后瞧也不瞧光子一眼便走了。

原本光子想将这事当成秘密藏在心中,却信信偶遇中医良伯,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运吧!虽然这个中医不像老和尚那般清明,威严也不足,就连医术也似乎不怎么高明,不过他开朗又有活力,似乎再难搞的人都能对他敞开心扉。

“听说风守先生生病,很严重吗?”

“风守先生老早就生病啦!”

这种避重就轻的敷衍回答令光子微愠:“我是认真的,你却随便应付,真是卑鄙。听英信先生说,风守先生死期不远了。”

老是装傻的良伯神情有些狼狈,只见他嘴边胡须啪嗒啪嗒地像飞起来一般。

“英信那小子!什么时候说的?那个疯子一定是弄错了,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说这种话。”

连这个老是装傻的人也坚决否认,对光子而言,这谜团更令人无法忍受,果然不应开口。在这家中有如此会装傻的人

,也难怪关于风守的传言被视为一大禁忌。

既然话已经说了一半,光子怎忍受得了对方打马虎眼,拼命追问:

“方才在藤架下听英信先生说的,我可没说谎。”

光子锐利的眼神直盯着对方,良伯又恢复一贯的沉着态度。

“那他有说风守先生是因为什么病而死吗?”

“我不是就在问你这个吗?”

“你别用那骇人的眼神斜睨着我嘛!被美丽的小姐用如此恐怖的眼神直瞪,我良伯可是会吓得变成石头啊!也许我这么说很奇怪,难道英信那小子的判断会比我更可靠吗?依良怕我所见,风守先生好好的,死期将至根本是胡说八道。所谓‘和尚的头是圆的,不代表心也是圆的’,难道那小子打算兼差当医生?山寺住持还身兼医师,操生杀大权,看样子那小子野心挺大的嘛!那小子要是当医生的话,八成会将病患全给医死。对了,他还说了什么?”

“他别过脸说了句:‘生者必灭是世间常理’。”

“这小子真是可恨!即使心已发狂,还想得出这么一句话当绝招。唉!真是服了他了,实在高招!”良伯高声笑着。

看来和这种装傻一流的人周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最令光子在意的是英信离去前的喃喃自语,和一枝那句话一样,总觉得像咒语,包含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光子等良伯停止大笑,“有这么好笑吗?英信先生他还说:‘活着简单,寻死难。”

良伯听了傻眼,整个人愣住。过了许久才嘻嘻笑了起来:“英信那小子肯定疯了,患了中医书里所谓的忧郁型疯癫症,与此病相对的别称为过动型疯癫症,大概就像我这德性吧!”

企图以苦笑掩饰,两人对话到此告一段落。

那天晚上,光子难得被祖父召唤过去。隔着烛台,与这恐怖的蒙面人面对面,仅仅这样就让人胆寒半颗心。之所以叫光子前来,是要追问关于英信说过的话。虽然祖父的语气没有斥责之意,听起来还是威严无比,不容嬉皮笑脸。光子的身心仿佛结冻一般,不过倒也不至于紧张到完全说不出口的程度,于是她坦白道出那天的经过,因为戴着面罩的关系,完全感受不到祖父的喜怒哀乐。

“关于风守的事,今后务必谨言慎行。”祖父听完经过后,如此训诫。

光子心想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其实不然。

“所以你是基于对风守的好奇心?为何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呢?说说理由!”

藏在面罩下的眼神想必锐利无比!光子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感觉像是面对世上最威严、恐怖的东西,光子根本无法隐瞒任何事。

“因为听说风守先生明明没有病,却被当做疯子幽禁起来。”

“谁?是谁说了这么愚蠢的话?”

“一枝堂姊。”

“这小女娃真是拿她没辙!到底是谁传出这种话?”

“我没问。她只说了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啊?”

虽说是八十三岁的老人,身形还是壮硕犹如巨岩。只见眼前巨岩微微晃了晃,发出洪亮的豪爽笑声。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老人大声复诵一遍,又笑了笑,“听起来还挺像首和歌。不过你们这些小鬼可真肤浅,以后可别被小人的谗言耍得团团转啊!不过也怪老夫不是,还没好好教导你。你现在可得好好听清楚,我们多久家不可能由狂人继承家业,文彦一出生就注定要代替风守继承这一切,我的遗书也已拟好,妥善保管着。只不过现在还不到宣布谁是继承人的时候,总之今后这事藏在心里就对了。”

祖父说完之后,原谅了吓得浑身打战的光子。

虽然祖父企图清解所有谜团,但光子心中的疑惑依旧挥之不去,只能说少女的直觉是很微妙的。那犹如巨岩的豪迈笑声,似乎消豫了对一枝那咒语般和歌所产生的疑念,但新的疑虑又悄悄爬上光子心头,就是英信的那句咒语。当她将这句话告诉良伯时,只见他傻眼,整个人愣住,敏感如光子当然也注意到这点,也许一枝那句咒语和世间其他传言一样,全是子虚乌有,但英信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况且他打出生就是风守唯一的朋友,知道他所有秘密,应该所言不虚。良伯听到这句话时,为何整个人愣住呢?英信的咒语只有短短一句。

“活着容易,寻死难。”

※  ※  ※

事情发生那天是风守的生日,邀请了同住东京的水彦和儿子木木彦、女儿一枝三位客人。身为分家之人,理当对本家少爷的生日致上祝贺心意。

祖父依旧戴着面罩,一如往常不和大家同桌共餐,其他人则是边享受美食边聊天,十分热闹。连英信也难得喝了几杯,满脸通红。佣人们另备一桌酒菜,气氛比主桌还热络。

餐毕,脸红得像熟透章鱼的木木彦大声吆喝着:

“最近我学了一种叫‘守护神’的玩意儿,想让大家开开眼界。英信先生,这里就属你最博学多闻,想听听你对这套戏法有何见解,来吧!咱们另辟一室,示范给你瞧瞧。”

木木彦硬是怂恿英信、光子、一枝和文彦随后,五人走到另一间房间,开始玩起“守护神”。对围棋根本不擅长的木彦、土彦两兄弟则另辟一室下棋。

“守护神”游戏众所皆知,该不会有读者投听说过吧?双腿盘坐呈坐禅之姿,身体保持不动并合掌,力道集中于双手,保持姿势即可蹦跳跃起。可不是被狐狸缠身,而是只要集中注意力,人体自然做得出这种动作,“守护神”便是利用此简单原理,紧握着笔,力道自然会集中于一点。现在虽然不怎么稀奇,不过对那时候的人来说,这玩意儿应该挺神奇的。

木木彦相当偏好这类事物。不只“守护神”,还有盘腿坐禅、身体保持不动合掌跳跃等,这种讲求心神专一、昭示法力的手段,都是自古修行者潜修的方式,木木彦对这些流行玩意儿很热衷,像是指尖能发光的灵波超能力现象等,其实很早以前就有。

于是身体不动合着掌的木木彦蹦跳起来,从房间很自然地跳到庭院,然后再跳上来,众人皆感惊叹。

“好,接下来就有请‘守护神’吧!先说明,写字的人可不是我哦!我的手根本没动,是立着的笔自己动起来显现神意。”

他将道具摆在桌上。

“记住,千万不能对神明产生任何怀疑,因为神确实存在,然后会在这张纸上显现神迹,所以千万不能抱着开玩笑的心态请教问题。好了!首先要问什么呢?”

在座众人没有回应,木木彦点点头。

“我这个守护神和女孩子玩的那种‘守护神’可不一样,是真的能召唤神明,要是问些无聊问题,就算召唤好几次也没用,所以只能问正经事。幸好有英信先生这位活证人在,可以证明神明的宣告是否正确。因为今天是风守先生的生日,就向神请教关于风守先生的事吧!连自己生日都不肯见人的风守先生,不知现在在做什么?他的病情如何?我们就向神明请教这事吧!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十分紧张,无人吭声。不过从大家紧张的样子看得出他们十分好奇。只有微醺的英信神色自若,一脸穷极无聊状。风守的生活状况如何?这问题对一直陪伴身旁的英信而言,一点也不稀奇。

只见他一脸无趣地摇摇头:“真是无聊透顶。这种事哪需要问什么守护神?不如问木木彦先生将来的老婆长什么样,还比较实际呢!”

“怪了!还以为你这和尚不染世俗呢!没想到你对这玩意儿还挺熟悉嘛!不过我这个可是与众不同,请仔细看啰!”

于是他指示五人分别就定位,摆好姿势,然后一起将双手手指轻轻放在桌上,他也采取同样姿势,下令大家一起深吸口气。

终于他开始有模有样地召唤起“守护神”,反复唤了好几次,声音十分高亢,众人皆感受到一股鬼气,当然不能发出笑声。随着召唤声愈来愈激动,木木彦的头发竟倒竖,像被狂傲妖气扫过般波动不已。

不可思议的是,桌子居然开始动了起来,叩咚叩咚地动个不停,暂停一下后又忽地激烈摇晃,随即静止,然后又像奔跑似剧动。木木彦呼喊“守护神”的声音变得病恹恹、呜咽似喘息着,痛苦万分。他看似十分痛苦,身子扭曲。那种模样就像刺痛沁入毛发皮肤,各部位都感受得到尖锐痛楚。伴随木木彦那犹如垂死挣扎的声音原本摇晃的桌子戛然停止。

“啊!”

木木彦尖叫了一声,突然趴倒在桌上,上半身不停抽搐,仿佛魂魄从肉体抽离似的,一段时间后才缓缓坐起身来。原本像只醉酒章鱼的他,面色竟变得惨白。只见他吐了口气,向众人笑了笑。

“今天守护神仿佛在搔抓我的五脏六腑,十分痛苦,之前都不会这样的,看来守护神觉得今晚这题目比较困难,有点生气。我刚才召唤到一半就快挺不住了,好几次都想放弃呢!不知道守护神是否下了什么宣示?”

于是木木彦将道具拆解,拿开笔,上面的确写着什么。木木彦拿起那张硬纸板试图判读,却眉头深锁,

一脸狐疑。

“真奇怪!怎么会出现这种宣告呢?真叫人搞不懂啊!”

他将纸递给众人看:“这意思好像是‘今夜必死’。”

木木彦的声音有些颤抖。众人一齐盯着那张纸,上面绘着奇妙图案,若硬要用文字来判读,只能解释成“今夜必死”几个字,而且是用平假名写的,

“真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木木彦以目光询问英信的看法,英信也盯着那张纸,过了许久才移开视线,百无聊赖地说:“拜托!今天才不可能呢!看来你的守护神也不怎么高明嘛!”

木木彦一脸讶异地斜睨着英信,精疲力竭地说:“啊!累死了!全身快虚脱似的。我得暂时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全身血液好像快流光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地走去其他房间。英信把玩着被拆解的守护神道具:“要是用这些东西就能召显神灵,我何必那么辛苦拜师啊!只要将笔倒插在硬纸扳上,随着桌子摇晃,当然会出现像是字迹的图案啊!”

但一枝抗议:“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桌子真的是自行动了起来!”

英信一脸鄙夷,不予回应。不可思议的是,光子居然也附和一枝的说法。

“我也赞成一枝所言。随着桌子摇动,我的手也跟着晃动。也就是说,随着我的手晃动,桌子也摇动着;桌子一静止,我的手也跟着停下来,很自然地配合着我的手一起动作,明显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和桌子同步摇动或停止。”

文彦也双眼闪烁光芒:“我也这么觉得,感觉有股奇妙力量自然地驱使我的手摇动。”

英信瞪大了眼,旋即一脸黯然,露出“真是愚蠢至极”的表情,随后一如往常阴郁沉静地站起来。

“说什么风守先生今晚会死,根本是胡言乱语,绝不可能。”

喃喃了几句后英信即掉头离去,之后不知隔了多久,但应该超过二三十分钟吧,英信再回到起居室。平时没特地招呼,根本不会过来本馆的英信,因为和大家投什么共同话题,也从来没主动找过其他人,居然会再度现身,还真是稀奇。

“你去哪里啦?”一枝问。

英信不想理睬地别过脸:“没去哪啊!只是有点不太舒服,去了趟洗手间,大概因为喝了点酒吧!”

“什么嘛!真是无趣。还以为你是去看风守先生呢!”

“有必要去吗?那个守护神说的……”

英信的眼瞳忽然闪烁着奇妙光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应该没人会死。”他没头投脑地吐出这句话。虽然没听到什么喘息声,但总觉得气氛变得紧张迫人。直觉灵敏的两个女孩默默地对看了一眼。

英信慵懒地靠着桌子托腮,样子果然根奇怪。虽然英信总是阴沉沉的,平常举止也还算有教养,所以这个样子的确不太寻常。

女该们疑惑地瞧着他,英信并未在意,愣愣地回看她们:“因为喝了酒所以头有点晕。”

原来如此,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颔首。

“回房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对了,木木彦先生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跑哪儿休息了啊?我哥他有时候怪怪的,对某些事会特别执著。”

英信动也不动地托着腮,两个女孩和文彦都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女孩们突然站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尖叫,随即一阵嘈杂喧闹声,不过声音不是很清楚,原来有人在喊:“失火了!失火了!”边往这里跑来,之后便陷入一阵混乱。

众人急忙冲到庭院,愣愣地站在别馆前,原来是别馆失火了。

从别馆中传出刺耳尖叫声,好像在叫“救命啊!”,可是就只听到这么一声像是动物吠叫的声音,之后便无声无息,难不成是风守临死前的呼喊?大家只是一脸惊慌地四处奔跑,没人知道如何扑灭火势。不消一会儿工夫,别馆陷入一片火海。一时之间火光冲天,亮得犹如白昼,烈焰中的别馆内部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大家发觉有个人影站在熊熊烈焰中。

那个人应该就是高龄八十三岁的多久家主人驹守。那犹如岩石般的壮硕身躯,戴着面罩,顶立在烈焰中、动也不动。

驹守应该不在别馆啊?虽然身形很像驹守,会不会其实是风守呢?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祖孙,同样戴着面罩,所以看起来十分神似,且风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根本无从判断。

“老爷!快逃啊!”

发狂地大喊着的是女佣政乃。十分熟悉风守模样的政乃居然大喊老爷,看来站在烈焰中的那人不是孙子,的确是当家主人驹守。为何他会出现在别馆?又为何不逃呢?

眼看火势愈来愈旺,驹守就这样静静被火海吞噬了。

火灭了,别馆也付之一炬。待火势自然熄灭后,在现场发现两具几成白骨的焦尸,其中一具陈尸在当时驹守所在位置,另一具则在风守住的禁闭室,各自陈尸于理所当然的位置。

问题并未解决,还有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自此之后木木彦便失踪了。

过了三天、十天,行踪依然成谜。一枝觉得十分诡异,她怀疑起英信。因为火灾发生前,英信的言行举止很不寻常。

死于别馆火灾的人应该是驹守和风守吧!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性,那就是英信杀死了木木彦。虽然英信并非身强体壮,但事发当晚木木彦筋疲力尽,全身虚脱,毫无招架之力,就连小孩都杀得了。

一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无论是木木彦被杀害还是别馆失火,八成是英信搞的鬼。从意外发生前他异于平常的举止,即可清楚证明。

听了一枝所言,水彦决定报警,检举英信为嫌疑犯。另一方面,驹守与风守的葬札也决定十天后在故乡举行。

木木彦真的惨遭杀害了吗?这是件疑云重重的难解悬案。因为无法确定是否遭杀害,英信涉嫌一事也无法成立,警方只好委托新十郎出马解疑。

※  ※  ※

本家家族全都返回故乡八之岳山麓,还是学生的光子和文彦也得服完丧才能回东京,虽然留在东京的佣人全都都是从家乡带过去的,却没人进过别馆半步,所以也很难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线索。询问水彦和一枝这对父女,还有佣人们,充其量也只能问到关于多久家继承问题和风守的病情等粗略之事。

新十郎在整理侦讯结果时,发现风守母亲自杀的谣传是一项很重要的线索。

只见新十郎面有难色,对执意随同前往八之岳山麓的花乃屋和虎之介说:“位于八之岳山麓的那个村落,将多久家视为神明,我想也许能从虔诚的村民口中知道些神明的秘密吧!不过或许大家的口风都紧得和生蛤一样。这样你们也想跟吗?”

“哈哈!只有我这个乡下通才能让生蛤开口吧!”花乃屋捻着下巴这么说。

虎之介则边重新绑好脱落的腰带边说:“呼吸的缓急就跟剑术一样,人的心情可以用剑术的呼吸法调整,心智未开之人是不会懂这道理的。”

于是一行人出发前往八之岳山麓。

虽然村民口风很紧,但也有人并非如此,那就是多久家的人。驹守一死,他们似乎得到了解放,而且态度光明正大,尤属光子最明显。

她对于英信是嫌疑犯一事持保留态度,这也是新十郎一行人要调查的重点,相信这就是此次火灾的最大秘密。光子除了这点外,还透露了其他关于英信的事。

新十郎对于英信在藤架下对光子所言十分感兴趣,而且听到这番话的良伯态度反常,之所以有此反应全是因为其中某句谜样的话:

“活着容易,寻死难。”

虽然可以解释成各种意思,不过每个答案似乎都与此案无关。

光子遭驹守斥责一事,肯定是良伯打小报告。那个自以为通晓世事的装傻大师良伯之所以有此反应,足见那番对话隐藏着重大秘密。

驹守向光子表明将由文彦继承多久家,而非风守,难道是因为那番对话蕴藏什么缘由吗?

“虽然已经拟好遗书,不过还不到宣布文彦为继承人的时候。”

还不到时候,这说法可真微妙。所谓“时候”,到底是指什么呢?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一枝这句话让驹守高声大笑,还说“听起来像首和歌”、“真是愚蠢”,三两下就粉饰一切,似乎也暗藏玄机。

“守护神”游戏结束后,英信自信满满地反驳木木彦时所说的那句话,为何让人觉得似乎触及了真相呢?

“今天不是那个人的死期。”

英信如此坚决地反驳木木彦得到的神示。

“他今天不会死”,是英信对风守死期的看法,和驹守对光子说“还不到宣布继承人的时候”,两句话虽然说法不同,但都包含“不是时候”的共同含义,这又暗示什么呢?难不成有个关于日期的秘密吗?总之“时候”这字眼似乎隐藏着整起事件的真相。

再回头想想英信那句谜般的话:

“活着容易,寻死难。”

这句话真是玄妙,尤其是“寻死难”这句话,问题是驹守和风守不都一下子死了吗?英信明明说“今天

不是那个人的死期”,但事情的确发生于当晚,实在耐人寻味。

再来是一枝的疑惑。为何英信坚决说出“今天不是死期”?而且他隔了数十分钟才回来,不但举止不寻常,神情也慌乱无比。之所以慌乱是因为“不到时候”?还是意外“时候到了”?对英信而言,原本应该“不到时候”竟成了命定之日,才会令他如此仓皇失措吧!此外,英信曾向光子说风守生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也是道关于时间的诡异谜题,而且一时难解。

新十郎询问光子:“可以仔细说明一下你看到风守先生时的情况吗?”

光子想了一会儿,神情认真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离开家乡时,曾看到他进出轿子而己。”

“没和他说话吗?或是听过他的笑声、呻吟声之类的。”

“没有,没听他出声过。”

光子突然脸色一变。“不,听过一次,那声音很恐怖,是从火焰中传来的吼叫声。”

仿佛也目睹过那场惨剧一般,新十郎面带愁容、语气仍保持温柔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声音?你有听过类似的声音吗?”

“没有,没听过。那叫声真的根恐怖,一想起就令人毛骨悚然。”

“风守先生和驹守先生一样,身形都很壮硕吗?”

“不,应该不是吧!虽然用长斗篷包着身体,看不太出来,不过可以想象他应该很瘦弱。”

“刚才你说风守先生是个天才。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我拜读过他从十一二岁到十八岁所写的诗文作品,虽然我不是很懂那些文章的意思。对了,那些作品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后院的禁闭室里。”自觉才疏学浅的光子面有愧色地说。

新十郎觉得该问的都问了,于是请光子带路前往那间禁闭室,果然那些原稿都原封不动地摆着。

“我想慢慢欣赏风守先生的创作,不知能否借阅一阵子?我保证绝不会有任何折损。”

“好吧!”

取得同意后,新十郎谨慎地用包巾包好稿子,仔细环视重病天才的房间。屋龄二十几年的房间显得有些陈旧,不过倒没留下什么刀痕或笔画涂鸦,看起来就像间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的病人所住的房间。

接着也侦讯了土彦和文彦,不过并未得到像光子那里神秘的线索。

最后见了英信。因为木木彦生死不明,无法确定此案是否成立,所以新十郎并未多问什么。

“今后也将继续研究吗?”

被新十郎这么一问,英信脸上抹过一层阴郁:“当然很想。虽然老爷生前答应让我留学,不过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不晓得这心愿还能否实现。”

“想冒昧请问,听说你曾在藤架下对光子小姐说过‘活着容易,寻死难’这句话是吧?能否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面对新十郎的提问,英信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只是身为宗教学家,对于人世的一种领悟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我可不这么认为。此外守护神游戏结束后,你为何断言风守先生不会死?”

“就只是这么认为而已。”

“那这和你在藤架下说风守先生将不久于人世有关吗?”

只见英信神情更为暗淡,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那只是内心一时迷惑,一时迷惑……一时迷惑……真是不应该……”

英信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不过新十郎并未追问下去,只是直盯着颓丧至极的英信。

结束八之岳的调查,新十郎一行人返回东京。一到东京便赶往多久家别馆,还去了趟英信就读的学校,调阅笔迹,与从八之岳拿回来的稿本进行比对。他之所以借这些东西回来,可不是为了鉴赏风守的才气,而是为了鉴定笔迹。

“如何?不觉得两人的笔迹十分相似吗?虽说十八与二十差了两岁,不过笔迹真的很像,简直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将两份笔迹递给花乃屋和虎之介,他们也觉得确实像出自一人之手。

新十郎黯然地喃喃自语,“多久驹守为何戴着面罩?驹守这个人的智慧犹如神明,要是有志做官,也许能像海舟先生那么优秀。”

虎之介愣愣地问:“这么说,你知道凶手是谁啰?”

“大概知道整起案件的梗概,不过为了确认一些内情,还得请教一下关于癫痫与梦游症这方面的专家。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中午左右在寒舍见吧!到时候就知道凶手是谁了,敬请期待。”

新十郎语毕便丢下他们走了。

※  ※  ※

虎之介在海舟面前十分拘谨。听完虎之介的陈述,海舟一派悠然自得地反手拿着刀子往脖子后面一划,放出脏血,看来似乎挺乐在其中,然后静静开口说:

“凶手就是放火自杀的驹守,没有其他共犯。说风守罹忠紧张性癫痫,也是欺瞒世人的计谋,其实他患的是麻风病。为了隐瞒病情,他谎称风舟患了癫痫,还故意让他戴着面罩。而且因为没有眼洞,也许风守是生下来服睛就看不到。

“即使如此,护孙心切的驹守还是想办法保护可怜的孙子,想办法拖延决定后嗣一事,挺符合他那豪爽却不失细腻的作风,不过有点保护过头就是了。人心本是如此,实在也无可厚非,只是可怜了风守的母亲,生了患有怪病的儿子,只能自杀了结悲惨人生。谜题背后是令人哀伤惆怅不已的事实。若只是个患有癫痫的疯子,被软禁起来就太可怜了,但风守体弱多病又失明,这种方式至少不会太痛苦。而且为了让别人认为他是个才子,驹守还费心要英信代风守作诗成文,真叫人感叹。

“驹守一直留有立文彦为继承人的遗书,等待与风守一起挥别尘世。正因他爱孙心切,所以强迫自己也戴上面罩,希望能更贴近风守的心情,而知道这一切秘密的只有英信。直到驹守与风守双双丧生火窟才揭露此事,虽然这意外来得太突然,却也意外被木木彦的‘守护神’一语破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也是常有之事吧!没想到那些见识短浅的毛头小鬼竟为这种事骚动不已。

“英信回到别馆时,应该有看到驹守放火,惊吓不已的他心神恍惚地回到起居室,至于木木彦行踪不明一事,应该没什么,也许是因为预言成真,让他一时受到刺激而患了暂时性失忆症也说不定,这种事也常有。古时称这种情形叫做‘神隐’※,过不久就会回来的。”(※古时传说小孩忽然失踪,是被天狗或山神等妖怪捉去。)

海舟又开始神色自若地放起脏血。居然连“暂时性失忆症”这病名都出现,这番见解真是惊人。虎之介茅塞顿开、咋舌不已,难怪八之岳山麓的村民对驹守如此敬畏诚服,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  ※

虎之介赶到新十郎住处时,花乃屋早就到了。行色匆匆的虎之介还来不及打招呼便一股劲儿地说了起来:“犯人就是驹守,是他放的火,而且风守得的是麻风病,所以他那可怜的母亲才会自杀,谜团背后隐藏着悲哀事实。木木彦则是得了暂时性失忆症,这也是常有之事,过不久应该就会回家。哈哈哈!”

新十郎微笑地颔首:“诚如所言,驹守在别馆放火自我了断。可是另外一具焦尸不是风守,而是木木彦。”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风守跑哪儿去了?难不成是风守得了暂时性失忆、失踪了吗?真是愚蠢至极!”

“从一开始就没有风守这号人物。因为迟迟无法决定后嗣,所以村人推举木木彦为继承人的声浪愈来愈高。于是配合英信的母亲刚好怀孕一事,而捏造出风守母亲也有身孕的假象。等真的子嗣出世,就得想办法处置掉风守,所以对外称风守患有癫痫,还让他戴着面罩,自风守母亲怀孕开始都是骗局!谎称生下风守的生母其实无法生育,为了后嗣诞生,可怜的她只好以自杀了结残生。但随着真正的继承人出世,也得想办法消灭风守这个捏造出来的人物。英信那句谜般话语即意指此事,‘活着容易,寻死难’,不过前提得找个替死鬼才行。”

此时,快使飞也似的冲进新十郎府邸。新十郎出去和使者交谈了一会儿后,捧着一封书信回来。

“快使从八之岳山麓带来英信的遗书,他留下这封给我的自白书后便自杀了。与其由我来说明,还是念出全文好了。”

新十郎将自白书出示给他们看,然后开始念道:

结城新十郎先生:

虽然我不是这起事件的凶手,但一想到一生都得背负着这个阴影活下去,我决定自由一切,结束此生。

其实根本没有多久风守这号人物,戴着面罩示人的风守其实就是我,这是老爷为了尽快解决继承人问题,所苦心编造的计谋,等到四年后真的继承人诞生,为了真正继承人生母的名分,虚构人物风守的生母也只能选择自杀一途,对外谎称风守罹患癫痫、戴面罩、将其幽禁于禁闭室,还有我这唯一的玩伴,全都是老爷与良伯医师和我父亲共同谋议而定的计策,如您所知,此项计策十分成功,到目前为止都没人起疑。

我之所以在藤架下对光子小姐说风守先生死期将至,也许是一时着了魔吧!为

了忘却自己所背负的命运,一时失去理智才会说出那些话。自觉才气洋溢的我,也得到老爷承诺要让我去西方留学,因此我一直恪遵这份义务,却也因为急着想完成义务去留学而心志迷乱。

总之为了一圆留学梦,得早点结束假扮风守先生的这项任务才行,那么该如何结束这一切呢?看来只能找个替死鬼,留下一堆白骨粉饰一切,因此依照计划建了那座别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得找个替死鬼才行,那就是设陷阱找个代罪羔羊,但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达成。

所以一心一意想留学的我,才会不自觉在藤架下暴露连乱的心,因为一心想除掉风守这角色,而说出了死期预言,也就是那句“活着容易,寻死难”,这句话并非指我的生死,而是对于风守这个虚构人物的生死有感而发的喟叹。

之所以坚决否认守护神的预言,是因为对风守先生握有生杀大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那晚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别馆,结果有个人竟意外现身,不用说,就是木木彦。

他不停盘问我,于是我们发生严重争执,喝醉的他一直嚷着要见谜样人物风守先生一面,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我竟一时起了歹念。我想起那预言,于是假装应允带他前往黑暗房内,将他一把推进禁闭室,反锁其中。

虽然眼前一切犹如那预言进行着,我却没胆放火,脑子一片慌乱的我跑去找老爷,向他报告我将木木彦锁在禁闭室一事,也许老爷猜中了我的心事,脑中闪过一道灵感,便对我说一切由他来处理,立刻起身前往别馆。

瞬间燃起熊熊火光,老爷叫我快点回去,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说完即拉上遮雨板,之后一切如您所知。感谢您容我画蛇添足地将所背负的命运再次向您陈述。此生注定背负如此命运的我,也该是挥别人世的时候了。

海舟看完英信的遗书后,递还给虎之介,神色显得十分沉重。

“究竟有没有命运这东西,根本无法说个准。一切令人痛心的悲剧都是起因于那迂腐的家谱氏族原罪。这就是忘了残酷的历史真相而受到的惩罚吧!就像那个为了脱离宽永寺那帮狐朋狗党的男子,就算逃走也必须终生背负着内心十字架而活,该如何面对命运的捉弄呢?也许能将眼前一切像薪材般全烧个精光,也可以怒气冲冲地挥刀斩断,但道德忠义是无法轻易论断的,因此才会衍生出那么多无奈悲剧,如果是我肯定也很为难吧!还不如心一横破坏这一切,什么忠君爱国、仁义孝道,全都下地狱吧!阿虎,你的表情就是如此,别忘了凡事要谨言慎行啊!”

虎之介仿佛被说中心事般,一脸颓丧,内心消沉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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