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时钟上的舞俑

妙子非常看不起生她养她的时信家。她从小就讨厌父亲时信全作。但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不能不理他。不过,妙子一看见父亲那张脸,就觉得恶心。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这个家也许还能有几分和睦的气氛吧——妙子经常这样想,但这跟母亲在不在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妙子的母亲由于父亲的冷酷和任性,很早就神经衰弱,人一天比一天瘦,再加上得了严重的流行性结膜炎和脚气病,很早就去世了。

妙子也看不起继母。不过,就算亲生母亲还活着,说不定也是一个比继母还要傻、还要可怜的存在。

继母早苗是一个没落的武士之家的小姐,由于欠下了时信家一大笔钱,只好把早苗嫁给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全作。全作已经五十多岁了,早苗才三斗岁,而且非常漂亮。虽然她早就忘了怎么笑了,但奇怪的是皮肤又细又白又水灵,经常被人误会是二十四岁的妙子的姐姐。

一般人会认为是全作看上了漂亮的早苗,所以才想办法让早苗家欠下自己一笔债,最后把早苗弄到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全作只不过是知道了早苗家还不起那笔钱,除了用女儿抵债以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来的时候,才把早苗作为抵押娶过来的。那时候前妻虽然已经死了,但全作并不觉得老婆是什么生活必需品。不过嘛,既然非想用什么做抵押才能消了那笔账的话,就把娶早苗为妻作为一种权宜之计给娶过来了。这种毫无欲望的择妻方式,却让他得到了一位美女。

但是,全作对美丽的早苗夫人并不感兴趣。他是一个守财奴、吝啬鬼,敛财是他唯一的乐趣。

这个守财奴以前热衷于做学问,后来出洋留学,而且学的是考古学,表面看来跟金钱欲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是怎样爱上金钱,成为一个守财奴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嘛,我们只能这样推论: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可以说都是古代艺术品,正是这些古代艺术品,唤醒了时信全作贪财的本性。

古代艺术品,俗称古董,这可是能赚大钱的玩意儿。全作利用西洋人做生意的方法,通过倒卖古董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他是绝对不出手的。一旦看中了的,他会不借重金买下而自己收藏的稀世珍宝,他连看都不让别人看一眼。

因为生病起居不灵便以来,他索性叫人把他睡觉用的床抬进他的古董陈列室,睡在床上也可以欣赏自己的收藏品。他在古董陈列室里已经睡了两年了,没有出去过一次。本来他也走不了路。拄着拐杖倒是可以走几步,但是他懒得出去,大小便也是在屋里用便盆,一秒钟都不离开他的陈列室。陈列室有两个门,从来都是锁着的,需要叫人进来的时候他就鸣响八音盘。

负责照顾他的人有两个,白天是他的弟弟时信大伍,夜里是一个叫木口成子的女护士。还有一个叫奈美子的女佣人,给时信大伍和木口成子当副手。家里其他人在规定时间以外不能随便进来。

当时请女护士照顾病人还是很稀罕的事情。不过全作出洋留过学,这就不算什么奇怪的现象了。那个时候,女护士可是稀世珍品。明治十九年(1886年)才有了专门培养护士的学校,学习两年毕业。但当时的社会上并没有护士这个职业,毕业以后只能等着私人诊所的医生雇用,而且主要是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教授个人雇用。木口成子就是那个时代第一批被个人雇用的护士。

那时候护士的工资很高,不过全作认为这不是问题,雇用成子还是值得的。成子负责夜间护理。全作呢,患有结核性关节炎,还有神经疼、哮喘、痔疮,到了夜里就会感到极大的不安甚至恐怖。每到夜间,全作不但精神亢奋睡不着觉,还经常伴有剧痛,受到死神的威胁。有一个护士在身边,就可以安心了。

成子值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天亮以后,夜里精神亢奋的全作渐渐安静下来。成子伺候他吃完早饭,看着他睡着了,然后悄悄离去。

大伍值班的时间从上午十点开始。而早上七点到上午十点这三个小时,则是女佣人奈美子负责照看。不过,在那段时间里,全作一直都在睡觉,所以奈美子无事可做。

那么,白天为什么是时信全作的弟弟时信大伍值班呢?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事。

原来呀,早苗夫人跟丈夫全作常年不和,结婚十年来没有过一次笑脸,把怎么笑都忘了。全作不想求早苗照顾自己,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大伍虽说是亲弟弟,那也是胡子一大把的中年男人了,让这样一个男人干这种给病人端屎端尿的事,怎么想也觉得不合适。大伍年轻的时候放浪不羁,人到中年依然一事无成。四十岁的时候,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抱着混一口饭吃的目的,为自由党摇旗呐喊,在自由党成立大会上高呼板垣※总理万岁。这也比什么都不干吃不饱肚子强多了。可是才过了两三年,他心里的自由思想就死了个一干二净,住到哥哥家里来混饭吃了。偶然到病床前看望卧病在床的哥哥的时候,被哥哥全作指定为自己的专职护理员。(※板垣退助(1837-1919),日本第一个政党“自由觉”的创立者,日车自由民权运动的始祖和日本立宪政治的先驱。)

“爸爸也太狡猾了,叔叔岂止是腆着脸寄居在家里吃用饭,这回连工资都拿上了,还不是因为爸爸有病?爸爸要是死了,叔叔的工作就没了,哪能不一心一意照顾他?”妙子嘴角露出嘲讽的冷笑。

前妻只留下妙子这一个孩子。妙子的继母早苗有一个儿子叫雄一,八岁。对于早苗来说,全作这个讨厌鬼死得越早越好。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对家里人一点感情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冷血动物。这个冷血动物死了,早苗的儿子就可以继承这份家业了。在早苗看来,这个家只不过是一座牢狱。全作一死,马上就是阳光灿烂的春天。

妙子也认为,父亲早些死去,对周围的人来说,对她自己来说,都是功德无量的事。然而,一旦真的死了,把方方面面的事情综合起来考虑,不一定就是好事。

父亲活着,妙子至少是时信家的亲生孩子的一半,父亲一死,妙子这一半就消失了,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继女。继女也是一种寄人篱下,因此也得仰人鼻息,就算愿意当一个伺候病人的护理员,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欢笑了。就算不被抹去亲生女儿的身份,跟继母和雄一的关系也是很难相处的。

“叫寄居在家里的叔叔当护理员,说明父亲还是很有眼力的,胸怀也是宽广的。如果是我的话,对叔叔这种没出息的人,还不得像赶小狗似的给他赶到厕所里去!”

妙子不同情疾病。她认为,同情的对象应该是人本身,而不是因为人生了病才同情他。

在关心病人这一点上,大伍叔叔绝对说不上是日本第一。要说对全作最关心的人,还得说是全作和大伍的姐姐,小坂乙女。

乙女曾经嫁给一个叫小坂主税的人。主税是个酒鬼,不但把自己的工资和祖上的遗产都喝光了,还有一个喝醉了就打老婆的毛病。那时候的事情乙女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一天晚上,乙女的丈夫主税喝醉了,跑到邻居家里去大喊大叫:“喂!拿酒来!什么?没有?没有给老子买去·什么?酒馆关门了?那就给我钱!我自己去还没关门的酒馆喝去!”

嚷嚷完了,主税抓住邻居家主妇的头发,打了人家好几拳,还把人家拖到门外。主税这样干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邻居家的丈夫出来劝解,主税一脚踢在人家的小肚子上,把人家踢倒在地,踩人家的头,拖着人家在地上来回蹭。乙女过来拉他回家,他又把乙女打得口鼻流血。没办法,邻居家夫妇只好给了主税一些钱。主税拿着这些钱跑到小酒馆里去继续狂饮的时候,被巡警抓起来,关进了拘留所。

那时候乙女是这样对警察说的:

“什么?我丈夫说他喝醉了,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家哪个是别人的家了?那是不可能的。三十年了,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过钱?什么时候有过米?正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别人家,才会那样说话。喂!拿钱来!他在家里从没有那样说过,他知道自己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没有一点漏洞的证词,把主税送进了监狱。眼下主税仍然在监狱里。乙女生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三十年都忍过来了,难道就不能再忍下去了吗?也不知道那三十年她是怎么忍过来的。乙女的儿子君太郎三十岁了,所以说她忍了整整三十年。由于有一个那样的父亲,君太郎都三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可是君太郎并不因为父亲入狱而对母亲乙女尊敬起来。

“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你的儿子!”君太郎说完转身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乙女一个人养活不了自己,就跑到弟弟全作这里来,希望弟弟能给她一口饭吃,没想到全作连门都不让她进。乙女就隔着门大喊:“我是这个家的长女,也是你的姐姐!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从今天开始,我天天诅咒你,把你个没良心的咒死!”

乙女狠狠地踹了一脚全作家的大门,愤愤离去。乙

女一个人活不下去,就寄居在大灵道士那里。道±是可以自由往来阴间的人,乙女十年前就信道,投身大灵道士以后,就大彻大悟了。最近,乙女几乎每三天就到全作家来一次。

“我向神灵祈祷,保佑你病体康复,开门让我进去见你一面吧!见不到你是无法为你祈祷的。只要我在你的面前向神灵祈祷,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

全作还是不让乙女进门。乙女每次来都要隔着门唠叨这么几句,声音一次比一次柔和。以后还会更加柔和吗?想到这里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跟乙女这个专心致志的志愿者比起来,弟弟大伍端着尿盆来回跑的光辉形象就不显得那么灿烂了。

妙子心想:“就让姑姑给祈祷一下嘛,一个病人憋在屋里,多无聊啊!”

不管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妙子都觉得烦。但是,这个家里真有人想杀死全作,妙子连想都没想过。问题不是他(妙子之父)是否会被人杀死,而是有没有人敢杀死他。

※  ※  ※

这天是星期一。

这天很不正常,从一大早开始就很不正常。

时信大伍每天上午十点才到全作的古董陈列宝兼病室来值班,但这天不到七点就来了。那时候,护士木口成子正在给全作喂饭。

时信全作好像正在等大伍,见大伍进来,就对他说:“我正想派人去叫你起来呢。宫本说他今天去成田,已经出发了吗?”

“早上五点就出发了。”大伍回答说。

“把奈美子叫来,我得跟她说说怎么接伊助。伊助进来之前呢,你就在隔壁房间里待着。”全作吩咐道。

宫本是寄居在时信家里的一个书生,是在书生群里有数的一个无能之辈。已经三十多岁,胡子都长出老长了,还寄居在时信家里吃闲饭。已经寄居了十年,他已经把自己看做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大伍把奈美子带过来了。全作对奈美子说:“八点有个叫伊助的卖布的商人要来,你到门外去等他。伊助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子,一个形容猥琐的行脚商人。你看见有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时候,你就问他,你是伊助先生吗?如果他说是的话,你就带着他沿着咱家围墙外边的路围着庭院绕半圈,绕到木栅栏门那边,从木栅栏门进来,然后带着他从后面的楼梯上来。尽量不要让别人看见,当然就是有人看见了也没关系。你把他领到门口来,等他说一句‘我想见你们家老爷’,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站在一旁的成子听到了这些话,并牢牢记在了心里。全作的命令倒不像是什么秘密。全作每天都在剧痛中呻吟,脸上根本没有过笑容。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显得很有生气,这是很少见的。看来全作的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还是有希望治好的。成子之所以能牢牢记住全作那些话,正是因为她第一次听到那生气勃勃而明朗爽快的声音。

“我跟他约好的时间是八点,说不定快到了,你现在就去大门口等着去吧!”全作这样催促着。

听到这些话的人只有成子一个人。大伍把奈美子带进来以后,转身就出去了。

后来的事情成子就不知道了,她回自己的房问睡觉去了。

八点整,奈美子把伊助带进来了。她是按照主人的吩咐,走庭院那边的栅栏门,从后面的楼梯上来的。从后面的楼梯上来以后,离古董陈列室北边的门比较近,但是北边这个门一般情况下是不开的,所以奈美子领若伊助穿过楼道来到了会客室。这时候,大伍已经在会客室里等着了。

二接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会客室,还有一个就是全作的古董陈列室兼病室。陈列室很大,宽九米,长二十多米。陈列室的北面和西面是楼道,西面的楼道尽头是通往正门的楼梯。

“您就是伊助先生吧?”大伍站起来,向来任问道,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伊助。

“是的。”伊助说。

大伍点点头,打开古董阵列室的门,把伊助让进去以后,扭头对奈美子说:“不管是谁来,都不要让他进来。”

奈美子点了点头,紧接着听见的是大伍从里边锁门的声音。

奈美子去大门外接伊助的时候,一度担心自己能否认出伊助来,但伊助走过来时,奈美子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这个卖布的行脚商人,背着一个比他的上身大一倍的矩形大包,不用问就知道他是伊助。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还要围着庭院绕半圈,亲美子觉得伊助挺可怜的,就问:

“背着那么重的一个大包,够累的吧?”

“习惯了,没关系。”伊助说。

别看他个子不大,力气还不小呢。

奈美子跟伊助的对话就这么两句。

大伍和伊助走进陈列室还不到十分钟,乙女急匆匆赶来了。这个一点客气都不讲的不速之客,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危险的人物。

“不行不行!这个时间绝对不行!现在是老爷睡觉的时间,别说是客人了,就是夫人、小姐和少爷,也只能在晚上七点到十点那段时间里才能看望老爷,您应该知道这个规矩吧?现在这个时间老爷是不会见您的。希望您不要靠近这边!”奈美子拼命阻挡。

也许是因为奈美子说话的语气过于粗暴吧,乙女大怒。

“我是时信家的长女,全作的姐姐!你不就是一个下贱的女佣人吗?太放肆了吧?”

“对不起!不过,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能让您进来,也不能允许您在这里大喊大叫。在这个时间段里,大家都很注意,没有人大声说话。”奈美子说。

“可是,今天我不进去不行啊。神告诉我说,如果我不立刻见到他,他就会被人杀死的。神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说得非常清楚,绝对错不了的。”乙女小声说。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话的态度也很认真。她的眼睛里闪着恐怖的光,说话的声音小了,反而更叫人觉得可怕。但是,人们都说这个老太太有疯癫病,不能因为她说话态度认真就相信她。正是因为有这种奇怪的人,才需要我在这里把门——奈美子心里这样想。

“我现在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数到十的时候您必须马上离开!这是我的工作。你在这里瞎嚷嚷,会加重老爷的病情的。虽然我只不过是个佣人,您也不能侮辱我,为了我的工作,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会让您进去的!”

奈美子还是一个岁数不大的小姑娘,对付乙女这种人只能采用虚张声势的战术。看到奈美子毫不退让的样子,乙女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

“那我就在这儿为他祈祷吧。祈祷他击退死神,恢复健康。咳,真拿你没办法。”乙女合掌闭眼,“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念着念着,台在一起的两手开始慢慢在空中画圆圈,画了一阵,两手突然向两侧伸展开。乙女念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奈美子正要制止,乙女突然不念了。瞑目,合掌,敬礼——祈祷结束。然后连句“再见”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八点半左右,大伍和伊助从古董陈列室里出来了。大伍把门锁上,对伊助说道:“请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最多一个小时。”

大伍又转身吩咐奈美子:“伊助先生在这里等着的时候,奈美子就不用在这儿待着了,给伊助先生送一次茶就可以了。”说完就匆匆走了。

奈美子按照大伍的吩咐,给伊助送了一次茶就再也没上楼。

会客室里,伊助一个人坐在椅上打盹。

※  ※  ※

大伍回来了,奈美子跟在大伍身后上楼。大伍拿出钥匙,打开陈列室的门,再次领着伊助进去。十五分钟后,两人一起从里边出来了。大伍说,这件事就算办成了。大伍转过身去刚要锁门,里边传出八音盘的声音,这是全作在叫人。大伍赶紧进去,不到一分钟又出来了,对奈美子说:“没事了。奈美子,你送伊助先生出去吧。别走正门,跟来的时候一样,还走庭院那边的栅栏门。这叫来也无人知,去也无人晓。伊助先生,您多保重!”

伊助默默地向大伍鞠躬,扛着沉重的大包下楼去了。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那张表情沉重的脸,还是默默无语,还是那么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路。

“我家老爷买您的布了吗?”奈美子问。

“买了。你家老爷是什么病啊?脓疮的味道呛鼻子。”伊助回答完奈美子的问题以后,也问了奈美子一个问题。

“肚脐周围,腰上,大腿上,有很多铜钱大的洞,不断地往外流脓水。我们经常喷香水,用香水味压住脓水的味道,今天还没顾上喷香水。”

这就是两人的对话的全部内容。奈美子把伊助送到栅栏门外,伊助默默地向奈美子鞠躬,转身走了。

奈美子回到二楼的时候,大伍正要离开会客室。

“老爷累了,总算是睡着了,谁也不要靠近他。怎么也得睡三四个小时吧,我也去睡上一会儿,今天起得太早了,没睡够。八音盘不响,你们谁也别进去惊动老爷。”大伍说完就下楼回他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奈美子也认为老爷一定是根累了。老爷睡觉的时间一般是从七点到十点或十一点,今天睡这么晚,一时半

会儿肯定醒不了。抬头看看挂钟,十点多了。大伍一般十点开始值班,今天不用值了。

奈美子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看书,看着看着打起盹来。打一会儿盹醒过来,继续看书。说是打盹,其实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奈美子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贲的佣人,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全作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让她当了弟弟大伍和护士成子的副手。奈美子不辜负老爷的信任,照顾老爷特别尽心,因此打盹也就是两三分钟。

突然,八音盒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老爷在叫人。时间刚好是十一点,这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啊,老爷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呢?奈美子急忙站起来,小跑着来到门口。

门旁边有个小桌子,成子的钥匙从来都放在小桌子上。奈美子没有钥匙,为了方便奈美子进去照顾老爷,成子就把自己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钥匙一共有两把,还有一把大伍随身带着。

奈美子跑到门边,发现一直放在小桌子上的钥匙不见了。她在桌子底下找了找,又在桌子周围找了找,找遍整个房间还是没有。同一首曲子被八音盘演奏了六七遍,钥匙依然无影无踪。

奈美子心跳加快了。钥匙没了是大事,千万别出乱子啊!

钥匙一定是被人偷走了。大伍开门时用的是他自己的钥匙,锁门的时候用的也是他自己的钥匙,那是他的习惯。

大伍出去那一个小时,伊助一直在这里等着,奈美子不在。伊助完全有机会偷走那把钥匙,可是,他偷走钥匙干什么用呢?要不就是伊助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有人悄悄进来把钥匙偷走了。伊助是外人,有人进来他是不会过问的。

奈美子是直觉认为是乙女把钥匙偷走了。乙女今天那么早就来了,而且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为老爷祈祷,还说什么祈祷老爷击退死神,恢复健康,还像章鱼似的手舞足蹈,合掌念经。她那两只手,看上去就像八只手,扭捏作态,掩人耳目,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世许就是她那双奇怪的手把钥匙偷走了。不到三天就来一次,想进去看看老爷,她要是有钥匙在手,不就可以随便出入了吗?

奈美子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惊得跳了起来。她一溜烟地顺着走廊跑到北边那个门那里,抓住门把手转了一下。门是锁着的,奈美子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陈列室有两个门,都是从内侧也可以锁从外侧也可以锁的。北边的门是锁着的,那个门没有老爷的命令是不准打开的,只有不遵守老爷的命令的人才会去打开北边的门。西边这个门的钥匙,一定是不遵守老爷的命令的人偷走的。

奈美子赶紧跑着去大伍的房间里去借钥匙。大伍的房间里铺着被褥,好像是刚起来。大伍也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起来了,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大伍一直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虽然跟三五个女人同居过,但一直没有正式结过婚,眼下还是单身。

奈美子问了问在家的其他人,说是大伍十分钟以前出去了,手上还摇晃着为自由党摇旗呐喊的时候用的文明棍。

在这种情况下,奈美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跑进成子的房间把她摇醒。

“成子!对不起,八音盘响了,可是钥匙没有,你每天都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是吧?”

“是啊,怎么了?”成子迷迷糊糊地回答说。

成子是一个跟机器一样有规律的人,就算她出门时正好碰到奈美子来接班,都不会把钥匙交到奈美子手上,而是默默地放在小桌子上。她是不可能忘了往小桌上放,自己带回房问里来的。

“钥匙没了?”成子的脸色变了,她也觉得问题严重。

“被人偷走了!我怀疑是乙女偷走的,早晨八点左右,乙女又来了,说什么神告诉他今天老爷要被杀死。我不让她进去,她在门口莫名其妙地祈祷了一阵,说是祈祷老爷战胜死神。我看见她祈祷的时候双手晃来晃去的,没注意她是不是晃着晃着把小桌子上的钥匙抄走了。我今天早晨就没有注意过那把钥匙。我从来没有自己开门进出老爷的陈列室,我接班的时候门开着,钥匙就在小桌子上。老爷要是不叫我的话,我就一直在外面坐到大伍来。”

“谁也不会注意从来不用的东西。”成子点了点头说,“就算是乙女偷的,她也就是想在病人面前祈祷一下,祈祷完了她就会把钥匙还回来,不会带走的。我问你……”成子抬起头来看着奈美子,“那个卖布的行脚商人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我在别的房间里待着呢。”

“我觉得很奇怪。我来了三年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奇怪过。”“怎么奇怪了?”

“今天,病人有些喜不自禁,甚至可以说有些飘飘然。这个我看得很清楚。”

奈美子倒是没看出来。老爷有那么高兴吗?老爷跟平时相比有什么变化,奈美子实在没有感觉到。但是,她觉得今天那个沉默的行脚商人有些奇怪。行脚商人,一般都是很能说的,可是今天来的那个行脚商人伊助呢,像个石头雕刻的地藏菩萨。那样的行脚商人,能把他身上背的布匹卖掉吗?

※  ※  ※

奈美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大伍回来了。奈美子急切的向大伍报告了钥匙被盗的事。

大伍一点儿都不着急;“怎么会有人偷钥匙呢?就算有人偷了也怎么样不了。怎么?我哥哥十一点醒过一次?现在快十一点半了,大概又睡着了吧。你干嘛那么慌慌张张的?不管怎么说,他今天跟平时起居习惯不一样,肯定是累了。他要是醒了想叫人的时候,自然会鸣响八音盘的,那又不是什么费劲的事情。一定是还在睡觉。”

大伍说得也是。鸣响八音盘,只需要把盖子掀开。掀开以后就可以演奏四五分钟呢。就算需要上弦,老爷身体再怎么弱也是上得动的。老爷没有连续鸣响八音盒,也许是真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奈美子听大伍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就放心了。

大伍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陈列室的门,踮着脚尖走了进去,进去之后在里边随手把门锁上了。

五分钟以后,大伍又踮着脚尖出来了,小声对亲美子说:“睡得香着呢。不过,这是什么?是不是有人从北边那个门进来过?房间里倒是没有什么异样,不过,哪儿来的这个东西,是不是伊助丢在这儿的?”

大伍手上拿着一副假胡子。奈美子记得伊助来的时候没戴假胡子什么的。

“这是伊助先生丢在这里的吗?我怎么没记得他戴假胡子?”

"算了算了,不要往心里去。”大伍笑了笑,转身走了。

这天确实跟平时不一样。到了下午,奇怪的来访者也是一个接一个。十二点刚过,一个叫川田秀人的银行家就坐着马车来了。

川田可以说是全作唯一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银行的副行长,也是一个非常热心的古董收藏家,对古董感兴趣的程度不输给任何人。

川田来看望全作,一般是星期六晚上的七点到十点。这段时间是全作的会客时间。川田星期六以外的时间也来过,但中午时分一次也没来过。看着大家惊诧的脸,川田笑道:

“我不是来看望病人的,是来找大伍的。大伍说的话对我很有用,可是他不愿意跟我说。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所以再过来找他谈谈。他要是还不跟我说呢,我晚上还来。我想问问他今天上午从银行取回来的钱干什么用了。那是一个叫人心里非常惦记的数字,我觉得跟我想到的一件事情有关。”

川田的话说得比较含糊,说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说了。看来,大伍让伊助在会客室等着,自己跑到川田的银行里取钱去了。叫川田心里非常惦记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很大一笔钱吗?关于这个问题,大伍笑而不答.

两天前,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川田也来看望全作了。那天晚上,全作的病床周围集合了很多人。有川田、大伍、妙子,还有早苗夫人和她的儿子雄一。雄一来之前就困了,只看了父亲一眼便回去睡觉。连怎么笑都忘了的早苗,安慰病人的话一句都没说。她来看望丈夫,无非是做做样子。有她在场,大家都觉得别扭。

那天晚上,妙子听见全作对川田说,星期一早晨要取五万日元出来。当时的五万日元可是一笔巨款,光吃利息就能过一辈子中等以上的生活。如果不提前跟银行说,当天去取的话,银行一下子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全作虽然有钱,但他的钱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也不会多到无限。就算家里人不知道,银行也是知道的。除了投资牟利以外,一下子取出五万日元来,是一个大胆得过分的举动,甚至叫人感到这家伙要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

川田心想:“太不可思议了。全作平时连一文钱都含不得给家里人,怎么一下子取这么一大笔款子呢?这个守财奴,哪怕就是一双鞋,不穿透了鞋底他也不会叫你扔掉。这样一个人,能有一次取五万日元的壮举,实在无法叫人相信,甚至不应该说他是吝啬鬼了。在他的眼里,家里人的人格和价值,都只不过是一双穿透

了鞋底的鞋。当然了,这也是吝啬的表现。”

家里人都讨厌全作,川田对此非常理解。他也不喜欢全作这个朋友。但是,全作收藏的古董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川田心里常想:这小子死了以后,这些古董怎么处理呢?这是川田最关心的问题。全作的古董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每一件都是珍品。

大伍们正在吃午饭,川田不便在旁边坐着,就信步来到了陈列室外边的会客室里。看见奈美子在里边,川田问道:“你家老爷身体还好吗?”

“还在睡觉。”奈美子说。

“你家老爷今天早上买的东西你看见了吗?”

“没有。”奈美子说。

也是,老爷买的东西怎么会给一个女佣人看呢?陈列室的门锁着,川田进不去,就溜达到外面去了。站在庭院里,抬头往上看,只见陈列室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已经是初夏了,全作也不嫌热。除了盛夏三伏天,他从来不开窗户。他说外面的空气对他的哮喘病不好。他认为,风一吹,植物,矿物,乃至动物们排出的微尘都会混到空气里,呼吸了这种空气肺部会受到侵蚀。

一个妇人推开庭院的栅栏门悄悄走进。川田抬头一看,却是乙女。乙女也认出对方是川田,马上唠叨起来:“早晨一起来我这心里就慌乱得很,我为我弟弟担心哪!我不能坐视不管哪!今天,那个房间里一定会死人的。我得为他祈祷,帮助他击退死神!”她说着,指了指古董陈列室,然后就小跑着上楼了。

川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快意点了。

“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我得回去了!”川田自言自语地说。

川田连个招呼都没打,坐上马车回银行去了。

※  ※   ※

星期一这天,一切都乱了套了。

病人的午饭一直是三片烤面包片、一杯红茶,大伍负责伺候病人吃饭。可是,面包和红茶一直放在陈列室旁边的会客室里,没人往里送。

“今天就让他睡个够吧,别惊动他了。”大伍说。

既然大伍都这样说,奈美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助手,不是正式的护理员,也没有必要一直在会客室等着里边的八音盒响起来。白天是大伍值班,奈美子没有理由越俎代庖。奈美子吃完午饭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经过大伍的房间的时候,奈美子听见大伍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奈美子对老爷放心不下,下午曾两次上楼。会客室里没有大伍的影子,也没有别人的影子。午饭那三片面包和一杯红茶一直在桌上放着。

晚上七点,晚饭做好了,大伍也总算睡醒了.亲美子对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大伍说:“我去给老爷送饭,把钥匙借我用一下。”

奈美子从大伍手上接过钥匙,端着晚饭上了二楼。一整天也没人给老爷倒尿盆,屋里一定是又骚又臭——奈美子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了陈列室的门。她把老爷的晚饭放在会客室的桌子上,举着烛台进去,打算先看看老爷醒来没有。

夏天到了,屋里的臭气更厉害了。脓疮的臭气和屎尿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宽敞的古董陈列室。

病人睡觉的姿势很奇怪。脸朝下,弓着腰,盖着被子。是不是还在睡啊?看来累得够戗,奈美子没敢靠近,因为按照规矩,进这个房间应该等着老爷鸣响八音盒。在没有接到大伍的指示之前,自己随便把老爷叫醒,妨碍了老爷的睡眠,那可是不能原谅的。想到这里,奈美子又悄悄退了出来,举着烛台等着大伍上来。

太伍起床以后,先洗澡,再吃晚饭,左等右等不上来。

这时候,川田上来了。

“病人还在休息吗?”川田问。

“可不是嘛。饭都凉了,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呢。”奈美子说。悄悄跟在川田后边上来的乙女叫了起来,“不得了啦!神早就说啦.今天要出人命的。肯定出事了,这可怎么办哪,太叫人担心啦!我这心里好乱啊,不得了啦!福生无最天尊!”

奈美子不禁攥着钥匙站了起来。今天太不正常了!本来,奈美子作为助手,老爷不用八音盘叫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所以她没有见过病人睡觉的姿势。综合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确实让人奇怪。虽无大的变故,但很多方面都跟平时不同。

奈美子拿起烛台往里走,川田和乙女跟在她身后。奈美子把烛台高高举起,照着躺在床上的病人。病人盖着被子趴在床上,好像佝偻着身子。可是,佝偻着身子背部也不能这么尖啊。奈美子觉得奇怪,正要说什么,只见川田抓住被子,一把掀开。

三人同时大叫起来:“血!血!杀人啦——”

一把短剑插在全作后背上,身体早已冰凉。发现尸体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  ※   ※

第二天,警察们一整天都在时信全作家二楼的古董陈列室里反复搜查。全家人被集中在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大家都被警察粗暴的行动惊呆了。在这个家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野蛮的动作。警察们就像在铁工厂或施工现场劳动的工人,时信家的人不敢想象,自己家里会遭到如此野蛮的搜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发生了杀人事件嘛。

实在忍受不了警察的野蛮动作而提出抗议的,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而是前来看望病人的川田,当然,他是被害者尸体的发现者,有责任,也有资格说话。

“请你们动作轻一点儿!陈列室里都是日本一流的古董,跟古董店里摆着的那些擦得锃亮的不值钱的假货不一样!这里都是一件就值几万、几十万的珍品哪!看到这些珍品,肯定会想杀了它们的主人,把它们窃为已有!你们看看这些古董,哪件不值几条人命啊。不管怎么说,它们跟它们原来的主人一起,在古坟底下的石室石棺里躺了一千年乃至两千年哪!盖在上边的大石板,六七平方米一块,五块、十块地排列着,这些古董,在大石板下面沉睡了两千多年呢!对你们这种粗暴的调查方法,我很生气!请你们动作轻点儿!杀死病人的短剑,说不定也是从古坟中挖掘出来的!”川田大喊大叫。

警察听了川田的话,只觉得这个杀人现场比一般的杀人现场多了股妖气。对于警察来说,去杀人现场就好比上厕所,根本就不在乎。只不过这个死人身上的脓疮比死人本身还要叫人觉得讨厌。同样是厕所,健康人的排泄物总比病人的排泄物给人的感觉好一点。厕所就是厕所,总会有排泄物,就好像杀人现场总会留下凶手作案的痕迹。但是眼下这个厕所好像没有排泄物,只有一股妖气,而放出这股妖气的伟人好像就是这个举止威严的川田。

奈美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奈美子是一个平凡的女佣人,只会平凡地观察每一件事。发现尸体以后,她所观察到的一切,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当时在场的人有三个:奈美子,川田,乙女。本来就不怎么正常的乙女当时的表现更不正常,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川田,川田的表现太奇怪了。奈美子对大家说:

“川田先生发现老爷被人杀死以后,在老爷的尸体旁边待了不到一分钟,就举着烛台,转着圈看周围的古董去了。他关心的根本就不是老爷,而是周围的古董。他一个挨着一个地看,看得可认真了。相比之下,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死人吓得目瞪口呆的乙女,母鹅叫唤似的在那里发疯般祈祷,显得倒是很一般。川田先生慢吞吞地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表情很平静,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他那平静的表情叫我感到恐怖。”

妙子听了奈美子的话,吃了一惊。川田那张表情平静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川田是一个银行家,被杀死的人,从古坟里挖掘出来的古董,在他的眼里都是钞票。看到死人,他的表情也会像数钞票时那么平静。

被杀死的全作和他的弟弟大伍,数钞票的时候表情不能像银行家那样平静,他们的人生还是充满了喜恐哀乐的。父亲全作活着时是个人人诅咒的冷血动物。但是,父亲被杀以后,妙子忽然觉得,父亲的冷酷并没有那么可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大伍伺候的人死了,以端尿盆为中心的工作没有了。他呆然若失,胡子也顾不上刮,整天躺着睡大觉,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他已经不能像川田那样,带着一股妖气和威严走来走去。一直到昨天他都在自由地进出的房间,已经被警察和川田占领。川田在里边大摇大摆地东转转,西看看,就像在他自己家里。

大伍躺在床上嘟哝着:“主人死了,女佣人不会被解雇,因为女佣人已经是家里的一员了。而我呢,整个就是一条狗。主人死了,就得寻找新的主人。是谁把我的主人杀了呢?不管是谁,跟我都没有关系,问题是主人死了以后我怎么办。人死了就可以去极乐世界了,可是,我却不清楚我能去哪儿。只有一件事是清清楚楚的,那就是,这里不会再有我得立锥之地。”

成子的想法跟大伍不一样。她是一个专职护士,这家的病人死了,自然有下一家来请她,工作有的是。听了大伍的话,成子心想:“这个就要步入老年的流浪汉看上去是个乐天派,不过,这个人看起来表里好像不

一致。奈美子说,川田身上有一股妖气。川田身上那股妖气倒算不了什么,他的表情确实平静得有些不正常,但那不是杀人以后的平静。他的这种平静,跟乙女的发疯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看到死人的那一瞬间,这种反常的平静也是不奇怪的。外科医生可以平静地用锯子锯断一个人的腿,却不能平静地杀死一个人。大伍对哥哥全作的护理一直非常尽心,可是昨天却从下午两点一直睡到晚上七点,这是很奇怪的。他真的在睡觉吗?这家伙肯定有问题!”

不过,那时候成子也在睡觉,她不知道大伍是否真的在睡觉。问了问别人,马上得到了回答。大伍当时确实在睡觉,而且呼噜打得震天响。倒是成子那个时候是否真的在睡觉,没有人能够证明。昨天十一点半的时候,成子被奈美子叫醒过,但是,后来她是不是又睡了,谁都不知道。

中午刚过,新十郎一行就到了。

※  ※  ※

新十郎把有关人员叫过来挨个问了一遍,又到杀人现场看了一遍,先把整个事件的过程大体把握,再到现场展开细致调查。死者时信全作的古董陈列室里,的确陈列着大量稀世珍品。有日本的,也有欧洲的。全作把自己跟外面的世界隔绝,跟自己的古董同居,这心情不难理解。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就鸣响八音盘,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那时候还没有电,病人一般使用那种一按就响的唤人铃。和按铃相比,八音盘无疑省事得多。只需轻轻掀开盒盖,就可以连响四五分钟。按铃虽也不费什么力气,但按一下才响一下,急着叫人的时候就要不停地按,还是八音盒省事。全作用来叫人的八音盒,演奏的是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八音盘不算古董,在欧美国家,多被安装在香烟盒或点心盘里。

“嗯?”新十郎给八音盘上弦时,发现这个八音盒有些与众不同。“死者用的这个八音盘,既不是香烟盒里,也不是点心盒,而是安装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盘子里。这个盘子是干什么用的呢?是砚台盘吗?不然这里边怎么会有墨汁的痕迹呢。咦?砚台和毛笔哪儿去了?啊,桌子上不是有这么漂亮的砚台盘吗?里边还有死者日常使用的砚台。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搞不好昨天还用过呢。”

新十郎一边观察一边这样对周围的人说。

桌子上摆放着死者时信全作的日常用品,有座钟,有烛台,还有俄国式茶炊。这些日常用品也都是非常漂亮的现代艺术品。比起周围那些被称做古董的古代艺术品来,这些现代艺术品没有妖气。妖气这东西与年代有关。同样是楠木,树龄两千年的楠木就带着一股妖气,刚种上没几年的楠木就不带妖气。小孩子身上绝对不带妖气。

“是吗?就是说,八点半前后他还活着,曾经用这砚台研墨来着。”新十郎对墨的问题好像非常重视。他抬起头,看了看川田那一本正经的脸,发现川田有话要说,遂问道:“死者取那五万日元,想必是有着非常特别的用途?嗯,当然是有非常特别的用途,否则怎会一下子取出五万日元?您知道那是什么事吗?”

川田说:“我是开银行的,客户要取存在我的银行里的钱,我把钱取给他就是了。至于他用那笔钱干什么,就跟我没关系了。了解具体情况的人应该是故人的弟弟大伍。不过,昨天取钱,如果是三万日元,或者是十万日元,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偏偏是五万日元,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

“原因呢?”

“结城新十郎先生,您出国留学回来时间还不长,有一件事情您也许不知道。那件事情发生在五年前,时称‘一色又六’事件,您听说过吗?”

“抱歉,我那时正在国外留学,没听说过。”

“一色又六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是群马县一个小村子的村公所里的办事员,以前曾去中国行商,在那边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完全是一个流氓无赖。他在村公所里当办事员的时候,村里有人挖到一座古坟。群马县的古坟之多,在日本东部是数一数二的。村民上山垦荒的时候挖出来的这座古坟不是很大,但它的石室没有横向入口。石室是被五块五平方米大小的石板封起来的,必须把其中一块掀开才能进入石室。一般的古坟的石室都有横向入口,但是这座古坟没有,非得把封着石室的巨大石板掀开才能进去。石板封得非常好,这就是说,这座古坟没有被盗墓的挖开过。村里人齐心台力,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其中一块石板掀开。也许是因为没有被盗墓的挖开过,也许是因为这座古坟的主人非常富有,进去一看哪,都是出类拔荤的珍品,非常整齐地摆放在里边。镶嵌着金银宝石的长刀短剑闪着寒光,威风凛凛的铠甲不减当年气概,钩形玉坠之类多达两千余件,如果算上村民们在挖掘过程中悄悄拿走的,得有三千多件。这些还是在其他的古坟里见过的东西,最叫人感到惊奇的是,这座古坟里还有许多堪称艺术珍品的佛教用具。一般认为,古坟都是佛教传来之前修建的,那是因为还没有从哪座古坟里出土过佛教用具。特别是没有横向入口的古坟被认为是更为古老的古坟,出士佛教用具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没想到在这座竖穴式古坟里挖出了佛教用具,而且有一尊在奈良的古寺庙里都没见过的非常出色的佛像,也许是古坟的主人朝夕膜拜的佛像吧。这尊佛像高一尺五寸,既像释迦牟尼,又像观音菩萨,总之是一尊与众不同的佛像。佛像是黄金铸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捧着一颗圆圆的珠子。据钻到古坟里去的村民说,他们进去的时候,那颗珠子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晃得眼睛生疼呢。这颗珠子不是黄金的,无色透明。经专家鉴定,是22K黄金,可以说是纯金。那颗无色透明的珠子,是钻石,绝对在一百克拉以上。国外一个喜欢收藏古董的富豪,特意跑到村公所来,出价五万日元买这尊佛像。由于出土的文物价值太高,引起了考古学界的注目,村公所已经不敢擅自出售。五万日元巨款,村里谁见过那么多钱啊,眼睁睁地不能卖,委屈的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啊。其实,如果那颗钻石的品质好,光是那颗钻石就值三十万,不,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农村人嘛,不知道钻石有多贵重,五万日元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根本不可能知道那尊佛像到底值多少钱。

“但是,村里有一个人知道那尊佛像的价值,这个人就是村公所的办事员一色又六。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保管在村公所里的佛像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人们马上怀疑是一色又六干的,因为这小子两天以前去向不明了。过了一段时间,一色又六在横滨被抓了起来,但是他没有把佛像带在身上,说是卖给了一个外国人,但身上却没有钱。警察进一步审问,他说上了那个外国人的当,佛像被抢走,钱一分没拿到。警察当然不相信他这骗人的鬼话,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社会上关心这件事的人都认为,一色又六肯定是把佛像埋在了什么地方,出狱以后,肯定挖出来再找买主。

“警察在横滨逮捕一色又六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时信全作的名字和地址。警察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听别人说,这个叫时信全作的人是一个不惜高价购买古董的人,所以就记了下来。警察找到时信全作,问他见没见过一色又六,全作说根本没见过。那时候全作身体还很好。我是个喜欢古董的人,佛像的事从未忘过。我认为,一色又六出狱队后,社会上的议论沉静下来了,肯定还要来找全作。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事情吧?所以,当我听说全作要从我的银行里取五万日元的时候,马上就想起了一色又六事件。一色又六果然要把佛像卖给全作了!我非常想看到那尊佛像,于是,中午来了一趟,傍晚又来了一趟。

“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佛像,却看到了全作的尸体。我无法确认那五万日元在哪里,但我一一确认了这个房间里陈列的古董。这个陈列室里的古董,还没有一件我不知道的,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没有发现那尊黄金铸就的手捧钻石的佛像。不过我认为,既然全作被人杀死了,就无法证明这个房间里从来没有摆放过那尊佛像。昨天,不对,昨天的某一段时间里,那尊佛像很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至少我个人认为肯定是这样的。我了解全作的兴趣与爱好。全作从来不在别的事业上投资,起居不灵便,几乎处于隐居状态,他一下子取出五万日元巨款来,除了买那尊佛像还会干什么呢?强盗偷东西杀人,不可能为了偷古董杀人,因为古董没有公认的价格,收藏古董是一个兴趣问题。强盗是不会为了偷古董冒险杀人的,那样做划不来。但是,为了偷那尊佛像,冒险杀人是划得来的,因为那尊佛像上有一颗一百克拉以上的大钻石!”

原来如此!听了川田的话,新十郎明白他昨天为什么两次跑到时信家来了,他是来看那尊佛像的。

若真有人章着那佛像来过这里,那一定是那个村公所的办事员,曾经在中国行商的一色又六,也就是卖布的行脚商伊助。

“您认为除了强盗,还有谁可能是凶手?”新十郎问道。

“如果不是昨天,凶手当然还有可能是别人。首先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喜欢他

的。他死了,有人会过得更幸福。但是,昨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全作派大伍取走的那五万日元告诉我们,昨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杀死全作的,只能是偷走了那尊佛像的人。”川田平静地微笑着对新十郎说。

“您昨天中午来以后,在院子里散步来者?”

“是的。从十二点一刻到一点左右,我在院子里散步来着。除了这个房间,能去的地方我都观察了一下。我最想看的当然是这个房间,但没有钥匙,女佣人又在旁边的会客室里守着,我进不来。”

新十郎又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全作昨天从银行里把五万日元巨款取出来,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这个问题很有必要调查清楚。

“这样吧,过一会儿我们把时信大伍请来问几句话。很多事情都纠结在一起了,很难说再出现什么新情况。趁着还有太阳,再把现场仔细调查一遍就告一段落吧。”新十郎说。

三点了,桌子上的座钟开始报时。那是一个堪称艺术品的座钟,报时的声音也非常好听。但是,更奇妙的还不是它的声音。当人们听到报时的钟声回头看那个座钟的时候,不禁惊呆了。原来,表盘上边是一个装饰性圆柱,圆柱的两侧是两个正在跳舞的美女舞俑,座钟一开始报时,两个舞俑就开始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向中央移动,报时结束的时候,两个舞俑就交换了位置。原来左边那个舞俑到了右边,原来右边那个舞俑到了左边。下一次报时的时候再交换回去。是个设计非常精巧的座钟。

“真是个稀奇的座钟!”虎之介不禁感叹道。

“这是很一般的,还有比这更精巧的座钟呢。”川田给了虎之介一个下不来台。

虎之介的脸马上就沉下来了。就这么一句话,虎之介认定了凶手就是川田。

※  ※  ※

大伍来了。新十郎先是客气了几句,然后开门见山,问起了那五万日元的事。大伍没有一点要隐瞒什么的意思,竹筒倒豆子,把昨天早晨以来发生的事情全都对新十郎等人说了。说到把卖布的行脚商人伊助一个人留在会客室就走了的时候,人们紧张得大气都不出了。说到大伍从银行回来以后,两人一起进陈列室见全作的时候,大家才松了口气。

“那个卖布的行脚商人伊助,就是一色又六吧?”新十郎问。

“对。”大伍答道。

“你们什么时候就知道他昨天早晨八点要来这里的?”

“一个星期之前,也就是上礼拜一。我哥哥收到了一封没有写寄信人地址的信,信上说,他就是那个村公所的办事员。还办事员呢,字写得真不怎么样。我哥哥把我叫来,让我给他念那封信。一色又六的信里是这样写的:出狱一年多了,一直在做卖布的行脚商人,已经没有人再注意他了,现在可以把佛像挖出来给老爷送去了。去的时候不用真实姓名,只说自己是卖布的行脚商人,名叫伊助。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本人亲笔写的。”

“这么说,你哥哥以前跟一色又六联系过?”

“据我哥哥说,当年一色又六从村公所把佛像偷出来以后,到处找那个想用五万日元买佛像的外国人,找了好多天没找到,就打听到我哥哥这里来了。当时,他没带着那个佛像。那是个狡猾的家伙,是来先探探口风的。那时候我哥哥对他说,你先找个地方把佛像埋起来,然后去自首,就说自己被外国骗了,这样即便被判刑,也判不了几年。等刑满释放以后,风声过去了,你再拿着东西来找我,我出五万日元买你的佛像。两人就样约好了。”

人们叹了口气,期待着新十郎问下去。

“一色又六把佛像带来了吗?”新十郎问。

“带来了。一尺五寸左右的黄金佛像,双手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大钻石。哥哥一直在担心钻石跟佛像分离,破坏了原来的形状。但是,等一色又六把佛像章出来一看,原来的形状一点儿都没被破坏。制作佛像的时候,工匠利用佛的手指牢牢地把住了钻石,丝毫不舍松动。我哥哥对工匠出类拔萃的技术大加赞赏,当场就把佛像作为一件艺术珍品买了下来。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佛像的满意程度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他一定认为,这么好的东西,五万日元简直是太便宜了。哥哥马上命我研墨,提笔给川田先生写了一封信。以下的经过我已经跟您说过_”

“当时把佛像放在哪儿了?”

“就故桌子上了,座钟旁边。哥哥躺在床上,一直在欣赏。”

“你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奈美子听到八音盒响了,想进去却找不到钥匙,就来找我。大概是十二点以前吧,我进来过一次,那时候哥哥睡得正香,我没有惊动他。当时我在房间里捡到一副假胡子,加上奈美子说钥匙不见了,我怀疑过是否有人进入这个房间。但是,佛像还在桌子上放着,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异样。我考虑过把佛像暂时藏起来,但一想到哥哥醒来看不到佛像会大吃一惊的,就没有动它。”

“以后呢?”

“吃完午饭我就睡了,直到发现哥哥被杀,我没进过这房间。”

“听说哥哥被人杀了,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想太多。首先想到的是佛像被盗。结果发现佛像真的不见了。还有就是凶手很可能是一个人。别的没多想。”

“为什么认为凶手是一个人呢?”

“如果是仇杀,顺手偷一件东西,不一定非偷那尊佛像吧?而且那尊佛像是昨天刚买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特别是知道那尊佛像是一件有说道的古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佛像就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又是黄金铸就,而且也不是很大,偶然潜入的强盗,杀人以后顺手牵羊把佛像拿走的可能性没有吗?”

“那倒也是,这可能性未必没有。”大伍无精打采地答道。

下一个被叫进来的是奈美子,奈美子昨天在陈列室旁边的会客室里待的时间比较长。新十郎没说伊助就是当年偷佛像的一色又六,问奈美子对伊助印象怎么样.

“伊助嘛,也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吧。”奈美子说。

“你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我昨无早上七点之前被老爷叫进来,老爷嘱咐我去门口迎接伊助。那以后一次也没有进来过。没有老爷用八音盘叫人,我是不能随便出入这个房间的。十一点整,八音盘响了,可是平时总是放在小桌子上的钥匙不见了,想进也进不去。后来大伍进去过,说老爷还在睡觉。那以后八音盘再也没有响过。我在会客室里待到十二点半,以为老爷睡得很香,就下楼吃午饭去了,吃完午饭没有上来过。”

“你没觉得昨天家里有什么异常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认为是偷了钥匙的人从北边那个门进来把老爷给杀了。就算我在那边的会客室里待着,有人悄悄从北边那个门进来我也听不见。”

“这么说,你认为是你在会客室待着时,你家老爷被人杀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我在不在会客室里待着,老爷被人杀死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比如说伊助,他可以从庭院那边的栅栏门返回来,从后面的楼梯上来把老爷杀死。不过,我不认为伊助是凶手。”

“为什么?”

"那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随后新十郎又把家里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叫上来问了一遍。特别值得注意的人物是木口成子,她是最值得怀疑的。因为除了大伍以外,能够接近全作的就是她了。

成子非常冷静地回答说:“一直到前天为止,没有任何可疑的事情。可是昨天,突然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只是由于伊助先生来访,日常作息时间改变了,其他变化也很多。比如说老爷等着伊助先生来的时候,变得生气勃勃,特别有精神。在我看来,那根本就不是凶事的先兆,而是喜事的先兆。所以,当奈美于慌慌张张地跑到我的房间里把我摇醒,告诉我说钥匙丢了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着急,我认为不会有事的。不管怎么说,杀人事件没有发生在夜间,我觉得很幸运,我可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

最后一个被叫上来的是乙女。新十郎问她,您怎么知道全作会被人杀死呢?

她的回答很简单:“神告诉我的。我是为了向他传达神谕才到这里来的。如果当时他把我叫进去,让我给他祈祷,还会发生这种事吗?神会保护他的。他不让我把神的亲切教导传达给他,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这叫咎由自取!”

“您不是在门前和院子里为他祈祷了吗?好像没顶事嘛。”

“那能顶事吗?本人也要用心才成啊。心诚则灵嘛。心不诚,我再怎么祈祷也没用。那得看本人心诚不诚!”

“您是最早发现全作先生被害现场的三个人之中的一个,您当时的直感是什么呢?”

“直感嘛,直感太多了。首先,那个可怜的,咎由自取的……我只能这么说他!您说是不是啊?人嘛,应该每时每刻把家里人放在心上。灾祸不可能越过围墙飞进来。当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我指的不是脓疮的味道,而是一种甜酸

甜酸的头油的味道。我马上意识到这是神谕。神告诉我,那是女人用的头油的味道。最后离开这个房间的,一定是个女人。所以,我敢肯定地说,凶手绝对不是男人。”乙女非常自信地断言。

“您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吗?”

“凶手是绝对不会让凡人的肉眼看到的。”乙女又一个断言。紧接着,乙女浑身颤抖起来,大概是被神仙附体了吧。

※  ※  ※

第二天,在横滨港,由横滨开往中国的汽船起航之前,已经上了船的一色又六被警察逮捕了。新十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不是去审问一色又六,而是在自己的书斋里埋头鼓捣起什么来。昨天,新十郎对花乃屋和虎之介说,今天有必要再到现场去一趟,再次展开调查,让他们中午来书斋集合。

中午,花乃屋和虎之介来了。新十郎从书房走出,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三人在书斋外边的会客室寒喧时,书斋里的八音盒响了。

“你们听见了吗?八音盘响了。我摆弄了一个上午,终于找到了人不在也能叫八音盘鸣响的方法。我的八音盒是美国民歌《我的肯塔基故乡》,只不过盒子是用来装香烟的,而不是用来装砚台的。”新十郎笑着说道。

新十郎看了看花乃屋和虎之介,又说:“本来说今天再次展开调查的,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因为我明白了八音盒的盒子里为什么装砚台,为什么沾上了墨汁。明白了这一点,我就知道凶手是谁了。走!咱们抓凶手去!对不起了,泉山虎之介先生,今天突然改变了计划,您来不及去冰川拜见胜海舟先生了,我也因为不能听到海舟先生的见解感到遗憾。”

虎之介听了新十郎的话,满脑子糨糊。什么意思嘛?八音盒的盒子里装砚台?海舟先生家里好像没有什么八音盒。不过,海舟先生对西洋的玩意儿很有研究,肯定知道八音盘里装砚台是怎么回事!新十郎这个黄口孺子,用西洋八音盒这样的小孩子玩儿的玩具唬人,太不知深浅了吧!还说什么因为不能听到海舟先生的见解感到遗憾,这个黄口孺子!

新十郎等一行三人直奔时信家。

(亲爱的读者,您猜,凶手是谁?)

※  ※  ※

一行三人来到时信家。

杀人事件的发生现场还没有收拾,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也还没有定下来。最重要的核心男人,唯一的一个成年男人大伍,知道葬礼一结束自己就立刻被炒鱿鱼,出去找新窝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女人也不全在,伴随着时信全作的死亡,成子在这里的护理工作结束了,她一大早也出去找新的雇主去了。

新十郎让众人在古董陈列室旁边的会客室里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陈列室,从里边把门锁上。

半小时后,新十郎笑着走出陈列室,转身又把门锁上了。

“让大家久等了。其实五分钟就布置好了,不过,不到一定的时间不能见分晓,我就在里边磨蹭了一阵,消磨时间。大家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吧?现在言归正传,事件发生后,这陈列室只有一把钥匙了,现在,钥匙就在我的口袋里。门己经锁上了,没有钥匙谁也进不去,陈列室现在就是一个密封起来的密室。那么,在这个没有一个人的陈列室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呢?请各位再忍耐两三分钟。”

新十郎说完掏出一支雪茄点上了。他好像受不了杀人现场那股脓疮的臭味,来之前特意在口袋里装上了雪茄烟,也许是他摆弄的那个装香烟的八音盘里边的。

“嘘——”新十郎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吃了一惊,立刻安静了下来。这时候,无人陈列室里传出八音盒美妙的声音,同样的曲子演奏了一遍又一遍。

新十郎说:“请大家回忆一下。事件发生那天,上午十一点整,从陈列室里传出了八音盒的声音,对不对?那时候奈美子就在这个会客室里,她以为老爷在叫人,想进去,却找不到钥匙了。钥匙被人偷走了。偷走钥匙的人就是凶手。当然,凶手偷走钥匙并不是为了潜入陈列室,而是为了防止奈关于听到八音盒响了以后进去看老爷。那时候老爷已经被杀死了。大家可能要问,老爷已经被杀死了,八音盒是谁鸣响的呢?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让八音盎自己响起来。那时候,凶手在别的房间里待着,而且故意被大家看到。凶手知道,只要八音盘一响,奈美子就会四处找钥匙,于是凶手就在八音盒鸣响之前,大摇大摆地出去散步,让大家都知道八音盒响的时候他不在。八音盒鸣响,证明老爷还活着,凶手只要有八音盘鸣响以后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就不会被怀疑。而八音盒鸣响以后,凶手的不在犯罪现场是不可动摇的。凶手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呢?因为他相信,八音盘到时间一定会鸣响。那么,凶手为什么敢如此大胆地相信八音盘到时间一定会鸣响呢?证据非常简单!”

新十郎说完转身打开陈列室的门,请大家进去,一同来到病床旁边的桌子前。

桌子上的东西摆放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总是放在病床旁边的茶几上的八音盒被拿到桌子上的座钟前边来了。

八音盒盖子的锁眼上绑着一条线,而线的另一端则绑着座钟上那个一到整点就随着钟声跳舞的舞俑。仅此而已.

“大家请看,整点报时的时候,舞俑一动,就可以通过这根线把八音盒的盖子拉开,八音盘就响了。座钟上方的圆柱直径八寸,可以移动的舞俑有充分的余地把八音盘的盖子拉开……”

新十郎微笑着把八音盒拿在手里,指着里边的砚台继续对大家说道:

“这个八音盒没有多大重量,如果里边没有这个砚台,很有可能造成不但八音盒的盖子拉不开,反而把整个八音盘拉倒,发出啪嗒一声响的情况,所以凶手就在八音盘里放了一个砚台。虽然这个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古董,但是具有一定重量、可以压住八音盘的东西,只有这个砚台最合适,因为只有这个砚台正好可以放进入音盒里。在八音盒里蹭上了墨汁,是凶手最大的失误。如果有可能的话,应该把座钟藏起来或者叫它停摆。不过这个座钟上一次弦走一个礼拜,不毁坏了它还不能使它停摆。怎么样?大家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听新十郎这么一问,虎之介惊得目瞪口呆。没有海舟先生给他做后盾,他的威力一点儿都发挥不出来。没办法,只能乖乖地听新十郎继续往下说。

“十一点八音盘鸣响以后,进入这个房间的人就一定是凶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凶手说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他既没有说这个陈列室的主人已经被人杀死,也没有说桌子上的座钟跟八音盘的盖子联结在一起,只说主人睡得很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十一点以后,进入这个陈列室的人,只有拿着唯一的一把钥匙的时信大伍。为了不让别人进来,他把另外一把钥匙偷走藏了起来,因为他知道,不管是谁进来,他都会暴露。奈美子出去送伊助的时候,时信大伍杀死亲哥哥时信全作,把八音盒的盖子跟座钟上的舞俑用线联结起来,然后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顺手偷走门口小桌子上的钥匙。后来,时信大伍又进来过一次,为了防止奈美子跟进去,他进屋以后在里边把门锁上,解开那根线,把八音盒和砚台放回原处,然后假装捡了一副假胡子,走出房间对奈美子说老爷还在睡觉。那天下午,大伍找机会溜进陈列室,把佛像偷走,一旦日后能伺机卖掉,那就终生都不愁吃穿了。”

黄昏时分,大伍刚进家门,便被警察抓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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