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轮回的父亲带着她母亲和刚出生的婴儿踏上日本的土地时,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一个是极力隐瞒妻子的真实身分,不让任何人知道;另一个是把妻子抱在怀里的女儿当作普通人养育。
十二年过去了。
后者进行得并不怎么顺利。
“唉!结果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啊?”
G在我们面前放好茶杯和浅碟之后,轻轻将银制托盘抱在胸前说道。
柔和的香气和水蒸气一起从薄薄的茶杯边缘升起,浮现木纹的旧木桌上逐渐罩上一股温暖的空气。阳光从凸窗穿射进来,照在站着的G身上,在她背后形成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们持续在公园埋伏四天也没找到吗?”
G将手指抵着形状姣好的下颚,偏头不解。
“……嗯。”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烤玉米四根、刨冰四碗、柳橙汁四杯——这是自从那天之后,我们总计在大通公园点的菜色清单。然后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在公园寻找那个身穿制服的女孩之后,再以备不时之需,陪轮回到书店看书两小时。
“你在当活祭品啊?”
司马游佐格外开心地说。
“我心想,你们两个一定在搞什么鬼,没想到你们开发了那种新游戏。有趣的青梅竹马在身旁,每天都有新鲜事,真令人羡慕,一点都不会无聊。哪像我的生活,画完朴实的画之后,就是改编成动画。”
“那么无聊吗?”
“否则我就不会特地每天来这种地方读书了。”
游佐说完,拨动一下柔软的鬈发,轻轻地抛了个媚眼。照理说他说了相当失礼的话,但却不会让听的人那么想,这正是游佐的厉害之处。
十五岁的司马游佐比我大三岁,是少数知道轮回秘密的人之一。这个怪胎聪明得不得了,但不知为何不去上学,成天游荡,长久下来变得几乎和真正的流浪少年没两样,把人生的大部分时间献给读书和钓鱼。他每天忽然出现在这个书库看书,周末到附近的海岸垂钓。游佐对驭时一族毫无偏见,对于轮回而言,是珍贵的朋友,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嘴巴很坏。
“她长得美,个性又开朗。虽然有点早熟,但是连时间都能暂停。这种青梅竹马,找遍全日本也没几个唷!”
“……你铁定是在调侃我吧?”
“怎么可能,我是认真的。如果觉得我语带笑意,那是你的心里有鬼。”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你跟我交换啊。交换一、两天……不,一个月也行。”
我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
“不,你自己留着用吧。司马家有个家训,那就是绝对不可以住在一头金发、戴着牙套的小魔女家隔壁。”
“那种家训,我可是头一次听到。”
“其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这个家训的内容还挺具体的嘛。”
“是吧。我的祖先一定跟我一样,个性一丝不苟。”
说完,游佐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将茶杯边缘就口。我深深叹一口气,订正游佐的话。
“有一点你误会了,轮回是‘驭时’,不是魔女。”
“不,那很难说。轮回那家伙现在很迷电视节目吧?哪天她就会开始看给女孩看的动画。如果,她某一天突然把变身用的粉饼盒挂在脖子上,在镜子前面练习摆姿势,我也不会惊讶。”
“嗯……”
我想像那模样,不禁低下头抱起胳膊,G忍不住插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啊!轮回大小姐只是想把小提琴盒物归原主而已,还特地耗费自己的假期。我认为她别无居心。”
G挺直腰杆,毅然决然地说。
她身穿及膝的黑色束脚套装和黑色丝袜,留着在额头剪齐的黑发,加上乌黑的眼珠。除了把小型浮雕贝壳串起来的项圈之外,身上完全没有戴饰品。除了白色衬衫和清透的肌肤以外,全身黑的打扮和修女有几分神似。那副清丽的容貌宛如以“真挚”和“诚实”为轴心,交织这世上所有的美德,和她的气质一样落落大方,让人光看就觉得心情愉悦。
但是,游佐问:“她别有居心吧?”
“是人都会有。”我回答。
听到我们的回应,G大感困惑,扭扭捏捏地在胸前玩手指,然后以蚊子般的音量说:“其实,我也那么觉得……”
我们身在距离箕作家的主屋一个街区左右的离馆。
虽说是离馆,但除了是平房之外,这里和一般的独幢楼房别无两样,坪数大约是主屋的一半。轮回的母亲在几年前买下这间房子时,原本是用来保存、管理主屋放不下的大量藏书,作为箕作家专用的“书库”,但是随着轮回长大,感觉这里变成我们这群朋友碰头的场所兼聊天室。
建筑物本身相当老旧。虽为木造洋楼,却是平房建筑,雅致的外观散发出非常可爱的气氛。带有几分像是建于明治时期的官房之雅趣。想到主屋也是老旧的洋楼,不难窥见轮回母亲的喜好。
室内也不输给外观,充满古色古香的氛围。一进屋后首先是大厅,穿过大厅之后会出现一道小楼梯,下了楼梯后,地板的位置降低三阶左右的高度。接着,天花板反而一口气变高,来到一个梁柱外露、挑高的宽敞空间。
这里是阅览室,以能够受到从面向南边的凸窗穿射进来的阳光照射的形式摆放桌椅,好让造访的人能够随时放松阅读。雅致而沉稳的气氛很适合看书,但最惊人的是,高至天花板、塞满四面墙的书柜,以及收藏其中的书籍数量。
原本收藏于箕作家,以日语、英语、俄语、德语、义大利语写的艺术、文学、化学等相关的各种书籍,曾经是轮回母亲的营养来源,它们接下来肯定会成为轮回和涅槃的营养来源。书籍互相推挤地并排摆放的模样有点壮观,令身处室内的人产生压迫感,也让人陷入一种从内侧眺望尖塔的错觉。
室内放着专用梯,让人能够接触位于踮脚也构不到的书架,嗯……感觉简直就像是一座象牙塔。
墙边有一个非常大的旧式暖炉,好像连挺着大肚子的圣诞老人也能够轻松进出。到了雪花纷飞时,柔和的暖气会随着木柴劈啪的爆裂声,笼罩这个房间。
顺带一提的是,这个暖炉前面是轮回的贵宾席。我经常看到轮回在晚上将一人座的沙发拖到火堆旁,盘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书的身影。
地板全部铺着木板,不必脱鞋。除了这里之外,还有一大一小的两间书库、小厨房,以及G的个人房。
这里的称号因人而异,有很多种名称。轮回一般称之为“书库”,游佐称之为“轮回家的别墅”;至于涅槃则认为这里是“G的家”,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每次他这么说,G就会一本正经地否认,说“这间房子并不归我所有”。
G——吉伯特·海飞兹,一人负责管理这里的藏书,可说是以图书管理员的身分,担任“书城”的守门人。
G的年龄是十七岁,但是非常有大人样。
“那么,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自称“一丝不苟的祖先”之后裔,一脸正经地喝茶。然后这么问我。游佐的侧脸十分斯文,酝酿出在满室书香中,优雅地享受午后时光的文艺青年之气质。但是,不可以被那种气质骗了。假如有人的美好外在和内在彻底乖离,却又佯装表里一致,大概就是这种家伙。游佐的个性是典型的不良少年,坦白说,像贵族公子般的容貌几乎毫无意义。
“我们原本想交给警察,后来决定作罢。”
“为何?”
“G。”
“是,我这就去拿过来。”
G消失在隔壁房间,旋即一手提着那个小提琴盒回来,轻轻地将它放在桌子中央。打开上盖后,其中装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不可思议的书。
以外貌判断,那俨然是附庸风雅的人会喜欢的旧书。约莫我们在学校使用的教科书大小,页数相当厚。颜色是暗淡的咖啡色,装订紧实,但是四个角已经磨烂,开始出现破损的情形。书页本身倒是没什么变色,尽管如此,一眼就看得出来历史悠久。封面除了以金箔装饰四个边之外,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书上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
书的封面中央,只有一个也是以金箔描绘、直径约十公分左右的奇特圆形徽章。与其说那是西欧的徽章,给人的感觉倒不如说是日本诸候的家徽。
“真是一本奇怪的书。就小学女生看的书来说,这未免太古雅。”
“我也那么认为。”
“所以,专家的看法是什么?还有G,你也该坐下来了。”
游佐说道。G一直站在围着圆桌而坐的我和游佐身旁。
“可是……”
“你低头看我,会让我浑身不自在。”
游佐的话令身材高姚的G面露苦笑,然后说着“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拉开椅子,静静地坐下来。她缩起下颚,挺直背脊,像在祈祷时一样十指交握,将手轻轻放在桌子上。
G依然像外国名模般,身段优雅。话说回来,G好像不是日本人
?她的骨架和我们不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吧?
“好像确实是相当古老的书籍,但至于它是以什么语言所写,我就不清楚了。”
“也就是说……”
“是的,我看不懂这本书。”
G毫不逞强,语气平淡地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游佐好像马上就明白了。
没错,我们没有将这个小提琴盒交给警察的最大理由,是因为那个女孩拥有连G都看不懂的书。
只要是稍微认识G的人都知道,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自从十五世纪中期,古腾堡发明活版印刷术以来,人类不晓得究竟印刷、出版了多少书籍,但只要那是以铅字印刷,可以说这世上没有G无法解读的语言。(之所以特地附上“以铅字印刷”这个条件,是因为就连博览群书的G也无法理解西元前写在羊皮纸或黏土板上,那种已经失传的语言。)
我要把话说清楚,以免读者误会。G不是驭时,她和我一样是人类。仅管如此,箕作家这位擅长泡红茶的图书管理员,除了罗曼诸语言和日尔曼诸语言之外,还能够读写这世上的所有文字,是个拥有稀有体质的人,“天分”已不足以形容她这种才能。假如有人能勉强和G的这种能力匹敌,大概顶多是轮回的父亲——箕作剑介。
“久高先生,轮回大小姐看过这本书了吗?”
“嗯。交给G之前她稍微看了一下,但是她说她力有未逮。”
“这样啊,连轮回大小姐也……”
G如此低喃,目光转向放在桌上的旧书。游佐插嘴说:
“我是门外汉,所以不太清楚,但那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呢?换句话说,这世上有G或轮回看不懂的书吗?”
G露出浅浅的苦笑。
“当然,这世上应该还有许多我不懂的语言,而且就这个层面来说,这世上有我看不懂的书绝非不可能的事。不过,如果那是被人保管在适当的地方,那就另当别论,但是轻易地被人带出来,这令我有些在意。”
“适当的地方?”
“像是法国国家图书馆、包德廉图书馆、大英博物馆、美国议会图书馆、美国公立图书馆之类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可能的地方。但是,说到有可能保管这种等级的书籍的地方……”
“巴别塔。”
我说完,G扬起形状姣好的眉毛。
“您知道吗?”
巴别塔——出现在旧约圣经的创世纪中,人类试图堆积石头到天的高度而触怒上帝,堆到一半便倒塌的传说巨塔。如今作为宗教上的暗喻,埋没于原初史中,但如今仍然耸立于现实,是下凡变成“地上居民”的驭时之外的驭时一族从太古住到现在的尖塔,也是大量知识与学识的聚集之处,足以解释这世上所有现象的知性化学工厂。它是识阈(注:意识作用产生和消失的界限。)发电厂、悟性的储藏库,是真实的象牙塔,同时也是旁观组织委员会。
而且,那是轮回的母亲从前的故乡。
“嗯……”
一想到那是那么了不起的书,不禁令人改变了对它的看法。我和游佐大概是以类似的表情看着桌上的书,只有G很冷静。
“由我保管的期间,我也调查过这本书。这本书中的语言,文法上最类似拉丁语的形式。拉丁语是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所以最有可能的是,这本书或许是归巴别塔所有。但是,一般人无法阅览巴别塔的藏书,更不可能将它带到外面的世界。尽管如此,还是能够将它带出来的人……”
“我知道,G想说那个女孩可能是驭时,对吧?”我说。
“正是。”
“除了轮回和她妈妈之外的驭时,在这座城市里?”
游佐的双臂环胸。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塔上居民’和‘地上居民’的比例确实大约是九十一比九。而且,从世界的角度来看,日本是一个‘地上居民’极少的国家,但也不是一个都没有。实际上,轮回大小姐一家人就像这样住在这里。”
“我可以提问吗?为什么就世界的角度来看,日本是一个‘地上居民’极少的国家呢?”
“大概是因为物价高吧。再说,日本位于距离英语圈最远的地方。”
听到我的问题,G爽快地说。
嗯……原来如此。既然决定活在俗世中,似乎就连驭时也很难无视恩格尔系数过生活。不过,这里所指的恩格尔系数,该不会是买书钱吧?假如是的话,箕作家的家庭开支,可谓购买的品项单纯,但是金额高得吓人。
游佐拨开落在额头上的鬈发,像是在确认似地放慢速度说:“换句话说,刚才说的内容汇整如下:轮回和你在街上救了差点遇上意外的女孩一命,但那个女孩闷不吭声地离去,只留下小提琴盒。但是,盒中装的不是小提琴,不知为何却装着一本书。而且,那是连驭时都看不懂是以什么语言所写,似乎透着古怪的书。应该是收藏在驭时一族圣域中的珍品。”
“唉,讲白一点是那样没错。”
听到这里,我知道我们对这本书束手无策了,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头。
游佐又问我:“话说回来,身为一切开端的那个女孩是透着古怪的女孩吗?”
“不,她是一般的女孩。”
我想起那个女孩像是吓到似地抬头看我的黑色眼眸。她是驭时吗?我不太确定。
“你记得她身上穿的制服吗?如果知道制服的款式,好歹能够猜出她念的是哪一间小学。”
“嗯……记得是记得。”
“你说说看。”
“就……身穿深蓝色的上衣,下半身搭配裙子。头上戴着像贝雷帽的帽子。长得挺可爱的。”
“如果凭这样就能够找到人,简直是奇迹。”
“我也这么认为。”
“不行啦。”
结果讨论绕了一大圈,三人以三种表情陷入沉默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不是这种感觉?”
回头一看,轮回轻拉裙摆,翻开布料的花纹,站在阅览室门口的楼梯上。
身子单薄但正在长高的身上穿的是纯白色衬衫、束腰的背心和深蓝色的短外套,领口处手法高明地打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巾。
摺痕规矩的百摺裙在木纹地板上形成影子,裙子底下露出两条纤细的大腿和光洁的膝盖,双腿的条线自小腿肚以下,直接收进三摺的白袜和黑色的爱玛仕皮鞋中。轻轻戴在头上的贝雷帽不显可爱,反而呈现出早熟的气质,相当抢眼。从帽缘跑出来的金发自然地垂向左右的肩头,更加衬托出轮回粉装玉琢的脸庞。
“Higuys!”
轮回像是在敬礼般竖起两根指头遮住眼睛,身上穿的就是那女孩的那身制服。
G起身行礼,迎接轮回入内。
“轮回大小姐,欢迎。”
“啊,G,不用泡茶了,我马上就要走。”
轮回如此说道,大步走向我们。
“如何,好看吗?不,我换个问法。”她双手叉腰,像在挑逗人似地问:“喜欢吗?”
“那当然。”
游佐轻抛媚眼。这个动作令人讨厌,但这家伙做起来,不知为何倒是有模有样。如果是我来做,大概只会变成新手的搞笑动作。
“话说回来,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我凭记忆自己做的,嘿嘿~很适合我吧?”
轮回大概也觉得很适合自己,一脸喜形于色的表情接受我和游佐的视线,像个时装模特儿般当场转一圈秀给我们看。只见她的裙摆像花朵般翻飞。
轮回双手叉腰,把我当跟班一般叫唤:“快,久高!走啰!”
“走去哪里?”
“那还用说,去确认那个女孩是不是驭时啊!”
“怎、怎么确认?”
“穿着这身衣服走遍街上,一定会找到她。快点!”
轮回牵起我的手,转身要走。我正要反抗她时,忽然被G叫住:
“啊,久高先生,请等一下。”
我回过头去。
“什么事?”
“有一封寄给您的信,今天早上寄到您府上。但由我代收了。请稍等一下。”
话一说完,G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身材高姚的她一个转身,消失在阅览室的隔壁房间,然后回到无意间缩短距离的我和轮回身旁,面带微笑地递出手中的白色信封。
“请过目。这是楠木老师寄来的航空信。”
“爷爷寄来的?奇怪,前一阵子才刚收到他老人家的信呀。”
我当场拆封,打开信封内对摺的信纸。
内容相较于上一封信,明显简短许多。
内容如下:
久高。我很着急,所以只写重点。我希望你去找一个女孩。细节省略,但是那个女孩可能是驭时。几乎没有姓氏等线索,不过她拥有某本旧书,年龄似乎是九岁左右。
我现在只能写这些,因为分秒必争。细节改天再说。
楠木南涯
我把航空信翻到背面,看了寄件栏一眼。
克拉科夫……盖的是波兰的邮戳啊
。不是说要去基辅吗?
我自觉到之前拟定的各种“暑假计划”,如今完全变成一颗在黄昏闪烁的星星,心想“这下该如何是好”,将目光落在信纸上时,把脸凑过来、一起盯着信的游佐低喃道:
“旧书和女孩……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