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本日咨询」(来自「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会议纪录)
(*1)○咨询者:梁井涌子(体育老师)
该怎么说呢……我知道身为老师出现在这里有点奇怪。
各位也会觉得我这老师有问题。
但是……尽管如此我……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我希望各位听我说,然后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1)教体育的梁井老师身材高姚,一头剪得整齐的头发用一支朴素的发夹固
定,好方便活动。无从判断她的年纪,不过我想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
她虽也教一年级,下过因为只教女同学,所以我不曾见过她。反而是佐
佐原等女生对她比较熟悉吧。她的打扮总是上下两件式运动服。无论男
生女生都会喜欢她这种有些串性的类型。
如同各位所知,我除了主要教三年级的体育实际操演外,也担任学生辅导组底下的垒球社顾问。或许各位之前也听过关于我的一两则传言,毕竟那些传言连我自己也听说了。
他们称我是所谓的魔鬼教练、球棒女、铁甲面、生化人、青面兽、滥用职权……钦,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不反驳这些指控,也无法反驳……我想学生会一定有更多机会听到学生对于我的抱怨,所以你们应该清楚(*2)吧?
(*2)另外在化妆品遭粱井老师没收的部分女孩子之间,还说她「舍弃女人身分」、一缺男人」等等,这些我都听过。不过应该没人傻到把这些话传进当事人耳里。
(*2)虽说不是完全没有,不过应该没有粱井老师想像得那么多。梁井老师的行为,说严厉是很严厉,不过她并没有做出会引发问题的不合理举动。顶多只是撞见学生携带校规禁止的违禁品会毫不留情地没收,但事后都会归还,还有对成绩评价绝不通融而已吧。亦或是指导女子垒球社社员,将她们逼到极限,参加去年的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赛。不过该年度收到的退社申请也创下校内社团活动史上最多的纪录。大概就是这样。我因为学生会活动而较晚回家时,也曾亲眼见到梁井老师逼著半死不活状态的社员挥舞金属球棒。
……我对那些并没有特别不满。
这种工作,用这些事情来让学生保持距离正好。况且如果只是遭到学生怨恨就烦恼,根本无法当老师吧。而我当然也没有打算为了那些闲言闲语而改变方针。
我想找各位谈的反而是……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嗯……我不擅长说话,可能会连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扯进来,不过为了避免说漏,我就从头开始说起吧。
一开始是(*1)……去年四月,朝里智子加入女子垒球社时——
(*1)我也认识目前就读二年级的朝里学姊。她和我因为这个咨询会而认识的田径队鹿野桃子学姊同属2年c班,经常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个性认真又严谨,所以有些不拘小节的桃子学姊似乎不晓得该如此与她相处。听说她是女子垒球社社员,也是王牌投手。用发带圈起头发露出宽额头的造型,是她的正字标记。经常可在放学后的校园内看见额头……不,是看见她。外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不过因为她属于长手长脚的模特儿体型,与其说她适合垒球社制服,不如说那身衣服简直像是为她量身订做。
我和朝里最初并非在学校里认识。
而是在通往学校的林荫道上。那是去年四月底刚入夜的时候。
……啊啊,对,情况有点特别。我去年也担任一年级的体育老师,照理说上课时应该会见到她本人。但是我会记得这位朝里同学,却是因为她的缺帘。
——是的,去年大约有两个礼拜左右,朝里拒绝上学。现在的二年级大概也听过这件事,这事情似乎传得满城风雨。
拒绝上学的原因是……饮,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原因,是她刚入学没多久就遭到霸凌。
起因是一件小事。事情发生在全班同学准备前往参加全校集会时,朝里出声制止不断闲聊的女生小团体。这件事原本应该到此为止,任何在现场亲眼看见的人都认为朝里没有错,被制止的人也理应只有点头同意。
然而那个小团体的四个女生来自同一所国中,而朝里只有一个人。还在摸索自身在班上定位的小团体于是认为不应该输给形单影只的女生,因此开始仗诗人多势众。
她们不仅无视朝里还嘲笑她。以这种恶意对付不知变通的同学实在太幼稚,她们只是因为不服输。
但是朝里的幼稚程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她误解了正义感与固执的差异——这一点到现在也没有多大长进。总之——
朝里痛骂对方一顿。因为她碰巧是「对的」,就毫不留情地责备他人。当然那群女生也闹起别扭,极力反驳朝里,最后演变成纠缠扭打。等到班导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分开时,双方脸上、手上都已挂彩。
最后基于她们都是新生,因此朝里和女生组都没有受到具体惩罚。只由班导口头训诫
问题是朝里无法接受这种处理方式。自己分明没做错,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起挨骂?妞为此感到生气,后来乾脆不来上学了。
我碰见朝里是在她拒绝上学一个礼拜左右的某天晚上。当时刚结束垒球社的练习,我正在回家的路上。那天我觉得莫名疲倦,皱巴巴的套装也格外沈重。在这种状态下,实在不想动手做饭,于是我决定赶在附近超市关门前去买些现成的热食。
所以会发现朝里躲在通往学校的林荫道上,多半也是巧合。
朝里那天也没有上学。体育课缺席,所以我记得。但她却穿著制服,仰望著银杏树。她从那时候起就留著露出额头的发型。陆续亮起的街灯让她的雪白额头在一片黑暗中更显突出。刚才我也说过之前不曾见过朝里,但我隶属学生辅导组的缘故,曾经看过他的大头照,所以一眼就认出他来。朝里智子,必须留心的学生,个性规矩但缺乏协调性——拒绝上学。
我没有立刻叫她,只是先观察她的情况。傍晚时分穿著制服而且没去上学,状况很明显,也就是说她在犹豫。朝里没有前往学校也没有回家,只是一脸无趣地待在街灯底下玩手机。
我继续看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总之不能装作没看见,无论是基于老师或大人身分,我都必须有所行动。但是该从何处下手才好?根据我不够成熟的知识与经验,没法子马上就找到答案。
但她很可能在我仍犹豫不决时消失,毕竟孩子就是这样。
于是我做好觉悟,而不是订好执行计画。
「朝里智子。」
我突然叫出她的全名。或许是我太唐突,朝里吓一跳看向我,眼里有著明显的惧怕,就像逃亡者的眼神。
「我是体育老师梁井,也教你们班的体育课。」
自我介缙完,朝里仍旧不解地看著我。才入学就突然不来的朝里应该不曾见过我。她大概明白就算骗她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抬眼瞪著我说:
「……有什么事吗?」
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听到她这么问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的——正确地说应显,也就是说她在犹豫。朝里没有前往学校也没有回家,只是一脸无趣地待在街灯医下玩手机。
我继续看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总之不能装作没看见,无论是基于老师或大人身分,我都必须有所行动。但是该从何处下手才好?根据我不够成熟的知识与经验,没法子马上就找到答案。
但她很可能在我仍犹豫不决时消失,毕竟孩子就是这样。
于是我做好觉悟,而不是订好执行计画。
「朝里智子。」
我突然叫出她的全名。或许是我太唐突,朝里吓一跳看向我,眼里有著明显的惧怕,就像逃亡者的眼神。
「我是体育老师梁井,也教你们班的体育课。」
自我介缙完,朝里仍旧不解地看著我。才入学就突然不来的朝里应该不曾见过我。她大概明白就算骗她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拾眼瞪著我说:
「……有什么事吗?」
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听到她这么问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的——正确地说应该是自己能够做的是什么了。仔细想想,当时也没有其他选项。
「去学校吧。」
「什么?」
朝里愣愣地说,不明白我的意思。
「叫我明天开始去上学吗……?」
「不,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可是……」
现在早就过了放学时间,但我仍然不容拒绝地抓著朝里的手往学校走去。朝里虽然还说著什么,倒也没有坚决反抗。
虽然校舍已经全部上锁,校门仍然开著。毕竟参加社团活动、干部委员会而超过放学时间才离校的学生不在少数,保全也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呃,我想这部分各位应该也很清楚。
我拖著朝里进入操场,从垒球社办公室拿出一支球棒与一篮垒球。一个人搬装垒球的篮于太辛苦,我叫朝里也
帮忙一起搬。
她对于陌生的体育用品觉得新奇,并对于看不出真正目的的我充满警戒,脸上表情很复杂。
「你、你要做什么……?」
「朝里,你喜欢打击练习中心吗?」
「呃……?不,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样啊。那好,动手吧。」
「咦?咦?」
接著,我不断朝握著球棒站在夜灯附近的朝里丢球。她的运动神经虽好,但毕竟没有打球经验,一开始就算球飞过去也无法挥棒。
后来她听从我的指示修正错误,持续三十分钟后,或许是原本就有天分吧,她开始能够用力将球打出去。球第一次碰到球棒时,她显露出安心的表情。第一次正确地击出球时,她浮现出满足的表情。
先不提收敛力道投球的我,三十分钟全力以赴挥棒的朝里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脱下制服外套,而且必须靠球棒支撑才能勉强站立。这时朝里才总算大叫:
「这、这算什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像是在笑的大吼声中搀杂著混乱、难受与暴躁。
「为什么我非打棒球不可!?」
「朝里,这是垒球。」
「没人问你是垒球还是什么球!我问的是为什么我必须在这边挥棒打球!」
我摇头。看来必须将惭愧的事实告诉她。
「因为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个。」
「咦……?」
「我能够为你做的,只有这个。不对,其实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只是我一时想不到。
相反地,如果垒球可以的话——一
我将手中的垒球抛出去。或许是气愤耗去了精力,朝里失神看著那颗无力的垒球画出抛物线。
「几百球、几千球我都奉陪。」
「………………」
朝里没有回答,乓地打出那颗下坠的球。
……此后,朝里每天放学都会到操场上找我,一个劲儿地不停练习挥棒。她刚开始和第一天一样,趁著体育社团的人都离开了才来,就像是夜问比赛一样。不过三天后,她开始穿著运动服而不是制服来,并且和社员们一起捡球、参与跑步训练。
在垒球社里没有认识的人反而是好事吧,她只是默默运动身体。直到某天,她终于面无表情地带著人社申请前来。
朝里那阵子也开始出席一般课程,努力追回延迟的进度。她原本就是功课不错的孩子,也很认真地参加辅导,因此很快就赶上进度。当然她一定也付出了相对的努力。至于和那群女生之间,虽说没有特别和解,倒也不再无事生非。
社团活动方面,去年的主将是一位喜欢照顾人的女孩,对朝里也很好,鼓励她练习当一名投手后学有所成。朝里一年级时,二、三年级的投手都很优秀,因此对外比赛时没有机会上场,现在则毋庸置疑是社内第一投手。
虽然个性有些冷漠,不过她可算是我最自豪的学生之一。
——朝里上个礼拜诚恳地找我谈事情,我猜想与社团活动有关。见她一脸严肃的表情,就把她找到学生辅导室单独会谈。
听完她的话之后才知道,原来她不希望担任本次大赛的正式投手。我当然问了她原因。在社团里无论是谁都很认同朝里的实力,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她没有推辞的理由,我原以为是不是她在我没注意到时受伤了,但她也说不是。
朝里最初不愿意说,在我的坚持与纠缠之下,她才说出理由。
「……因为我是冒牌货。」
「冒牌货……?」
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我反问。朝里重重点头,看起来无精打采。
但她拾起头时,目光却莫名地炯炯有神。
「是的,冒牌货。」
她坚持如此认定,态度坚定地继续说:
「——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打垒球。那天因为老师主动叫住我……因为你提供了我能够自在地待下来的地方,于是我吃定这点、依赖这点,留在垒球社里。我当然不曾偷懒不练习,和社团夥伴们一同努力也很开心。我也尽全力希望能够避免成为大家的累赘。
但我不认为这样的我有资格踢掉其他在垒球路上一直努力的前辈,参加重要的大赛……这样做不对。」
……朝里跟那时相比没有任何改变,仍旧认真,坚强、笨拙、诚实过头。
而我要找各位帮忙的就是这件事。
——是的,我没办法改变朝里的意愿。
为了社团好,由朝里上场投球当然是最佳选择。最重要的是社团成员们也希望朝里能够上场,甚至与朝里竞争正式投手名额的三年级学姊也是。
这些情况我也告诉朝里了,朝里却说那些部无关紧要,且顽固不肯听话。甚至还说如果大家下认同她的想法,她不惜退社。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天性倔强,如果处理下好,她很有可能真的会退社。
我也只好让步,答应朝里会考虑并让她回家。我还没有做出正式决定。朝里虽然依旧出席练习,却明显减少了投球的练习量,态度也看不出任何动摇。
……老实说我很烦恼。一方面认为朝里的藉口太不识大体,但另一方面也认同她的想法。身为球队教练,我应该想办法说服朝里改变想法……可是……
这样做对吗?现在的我该用大人世界的道理强迫朝里「更正」吗?这点我无法判断。
因此,针对刚才所说的内容,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也许能够从中找到老师……或者是大人的角度没有注意到的观点。
……我很清楚这不应该是老师向学生求助的问题。
但是对于这问题,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坐视不管。既下希望毫无条件地接纳朝里所说的话,也不希望强行灌输我或其他老师的观念。
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是必须克服的难题。
现在人们常说我是铁血教师,其实我在学生时代是个乖巧没有霸气的孩子。
听父母的话念书,听老师的话运动。问起我的兴趣,顶多是收集旧少女漫画而已。没有尊敬的人,也不擅长交朋友,只是在每个场合都有办法避免重大失败,一路招摇撞骗这样定来。
打垒球是因为高中班导正好是社团顾问,在班导的建议下才开始接触。虽说没有什么卓越成就,但姑且算是热哀。和朝里一样,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动机,但是只要一动手仍会全力以赴……不,应该说我们没办法偷懒。
对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使充满质疑,倒也不觉得后悔。能够像现在这样当上老师,也是担心失业潮的叔叔帮我介绍兼任讲师工作的关系。
——我一直这样随波逐流长大。这样说虽然不好听,不过我也姑且回应了旁人的期望,因此下能说全是坏事。我也用心认真工作,不会让学生、同事感到丢脸。
但是对于这样的自己挤掉其他更有热情的人,我也曾感到愧疚。自己占著这位子只是为了生活,而这样的自己待在一群为了实践自我而工作的众人之中,究竟是对或不对?再加上这里是教育最前线,面对这个问题,也不能随口回覆就算了。
我认为自己截至目前为止都在回避面对这个问题。我相信自己是因为害怕若在这个问题上栽跟斗,将会一口气失去自己的容身之处。但是身为学生的朝里都坦然面对了,我自己怎么能够逃避呢?再说身为老师也有老师的责任。
因此我一方面想请教各位关于朝里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希望听听学生对我的裁决。
——希望各位抛开顾虑,以学生代表身分,告诉我你们最直接的答案(*1)。
(*1)说完,梁井老师特地离开座位对我们鞠躬行礼。
Part-B:成田真一郎
……然后——
考量到当事人在场我们很难说话,因此梁井老师只留下一句「各位慢慢讨论,结束后叫我一声就好」便离开会议室,待在走廊上。
……这该怎么处理?
会议室内弥漫著困惑的气氛。这也是,连会长都没想到会有老师前来咨询,况且还是莫名沉重的话题。姑且不谈朝里学姊的情况,老师的烦恼,我们这些非社会人士有资格说三道四吗?
环顾会议室一圈,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例外的只有难得陷入沉思的会长,以及在我隔壁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佐佐原……不对,后者也并非一如往常,只是改变的程度只有平常对她熟悉的人才会注意到。她微低著头,直盯著桌子看。
老师的咨询或许给了佐佐原什么想法。
我一边想著这些事情,一边打完会议纪录。以今天的咨询内容来看,最重要的应该是抓住问题的大方向讨论,而不是捕捉琐碎的要素。我反覆阅读纪录,确认朝里学姊的想法和老师的烦恼都一字不漏地输入完毕。
这时我听见断断续绩的谈话声音。
「原来去年打开学就拒绝上学的人,是朝里学姊啊……」
「我都不知道。她现在给人的印象就是不折不扫的,垒球女王。,连冬天也穿著短裤投球,实在看不出她有那段过去。」
「她虽
然性格严厉但投球的模样实在很帅。听说一年级还有她的粉丝喔,颇受到部分……女孩子崇拜。」
「啊……男孩子可能不喜欢那种太固执的女生。」
「我和她同班所以知道那件事……去年的朝里真的像只刺婿一样。」
「不过出了学校却意外地很稳重。」
「这是因为她学会忍耐……或者烕觉比较从容自在了?还是因为在垒球社交到朋友的关系?」
听完,我才了解不管是直接或间接,朝里学姊似乎颇具知名度。对于去年的一年级学生来说,她因为才刚入学就变成拒绝上学的学生而出名。除了这点之外,还有各种原因让她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
「嗯……」
出声的是会计宫野学姊。似乎定昨天才配的隐形眼镜不合,她的眼睛不停眨动。
「我去年也和她同班,觉得她相当健谈,不过跟在教室里大吵一架后跑出教室当时没有太多改变。翠竟没办法那么突然就变成熟。
至于这次的问题,我认为八成是在向梁井老师撒娇。」
「撒娇?」
会长手支著下巴反问。宫野学姊轻轻点头:
「嗯……就我所见,朝里是真的想要投球,但又真心认为自己不应该获选正式球员,于是交给老师作主。」
「意思是期待粱井老师能够说服自己?」
「我认为是这样。毕竟她将那位老师当作神一样崇拜。」
「也就是说——」
会长重重吐了一口气。这个人难得叹气。
「第一步是要让老师有自信?」
「结果可能还是一样,不过——」
宫野学姊偏好简单基本的思考,并且透过这种方式替大家直接了当地突显出问题点。
——是的。虽说规模不同,不过朝里学姊和梁井老师的烦恼很类似。只要能够解决老师的烦恼得到积极正向的解答,相信要说服朝里学姊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反之亦然。
想到这里,我看向隔壁的佐佐原。她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看著我交给她确认的会议纪录,难以捉摸她的想法。
……不晓得她是不在乎或是在沉嗯。这种时候,佐佐原的个性反而是种麻烦。她脸上的表情怎么解读都可以。
既然如此,我只好开口问了。
「你从刚刚就没说话,怎么了?」
佐佐原吓了一跳抬起头,轻轻摇头:
「不……没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直盯著佐佐原。佐佐原稍微动了动身体,继续说: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也和老师、朝里学姊一样。」
佐佐原的说话方式一样彬彬有礼,不过今天的语调似乎比平常低沉,让人以为她或许不会再继续说了。
但她偷偷看了我一眼后,再度缓缓开口:
「自己实在下该说这种话。我也是太习惯听从旁人意见行动,养成依赖的习惯……遇到突发状况时,就没有立场与他人竞争——也就是没有朝里学姊所谓的『正当性』。」
「……梁井老师不也说了,符合他人的期望并非坏事。再说,佐佐原的成就远超乎期望不是吗?」
我不是在说客套话,事实上佐佐原在课业、运动方面,以及一般生活能力上,以一个一年级学生来说程度相当高。虽然用想像来判定不太好,但我猜她的父母也将她视为最自豪的女儿。至少从朋友的角度来看,她肯定是值得尊敬的对象。
佐佐原微微一笑——苦笑。
「成田同学居然会说这种话?」
…………唔。
「好、好吧,我的确不是个会照著别人期待做事的人……」
说来丢脸,我本身没有什么值得向人夸耀的优点,这点我有自觉。甚至还常常被某位同班同学指责我的缺点。
佐佐原轻轻摇头。
「不,成田同学的确不是一个会照著期待做事的人,但是,该怎么说呢——」
接著她轻声——直(的是轻声笑了出来:
「你是个会超出期待的人。」
也不晓得她这番话只是安慰或者有其他意思。钦,反正佐佐原所说的话偶而也会让人听不懂……那么,这股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的情绪,应该只是看到她这副陌生表情的关系吧。嗯,一定是。
看来她又恢复正常了,我们继续回到正题吧。先不管我的事,现在的问题是——
「如果你也有共鸣,佐佐原,你认为梁井老师和朝里学姊都应该各退一步吗?」
一……朝里学姊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粱井老师的指导热心又仔细,姑且不论有些人认为太严格,至少她不会偏袒。我认为她是一位对工作相当真诚的人。」
我点头。我也不讨厌梁井老师,再说实际上过课的佐佐原都这么说了,应该铁定没错。对她不满的琐碎意见或许很多,但相反地却没听说哪位学生真正痛恨她。
「所以站在我个人的立场,我不希望梁井老师请辞。而就我所听到的,垒球社的人对朝里学姊也是同样想法。」
佐佐原难得明确说出意见后,张著嘴沉默了一下,再度继续说:
「——不过……这终究只是我们的意思。如果当事人感觉不舒服,果然会让人困惑像这样否定当事人的想法妥当吗?」
「嗯……的确,梁井老师和朝里学姊的烦恼都已经不是外人插手就能够彻底解决的问题了。」
我同意佐佐原的话,陷入沉嗯。
……那么,老师和朝里学姊本身,是否真的不希望担当现在的角色呢?
不,我认为不是。
即使再有才能与适性,若是不喜欢或并非认真面对都不可能成功。朝里学姊开始打垒球的动机、梁井老师成为老师的原因或许刚开始并不单纯,但是相信现在所有人都认同她们创造出的成果。
周围旁人皆认同的事情,却只有当事人自己否定——这是否就叫做独善其身呢?
而又有什么好理由能够反驳这种独善其身呢?
结果还是兜圈子……想不出办法解决,我忍不住交抱双臂呻吟。
「唔嗯……没办法好好说出口。」
「也是。要不要去找她商量看看呢?」
佐佐原看向会议室尽头的门说。
我想到懒洋洋没干劲的同班同学杂草头,稍微偏著头说:
「……应该去吗?总觉得这种情况下她只会落井下石。」
这次的咨询并不是解决谜团就好。与鹿野桃子学姊当时的情况类似,这次是当事人一开始就期望得到负面结局,也不希望获救。
总觉得她会这么说:「既然如此就随便她们。」我几乎可以肯定她会这样说。
佐佐原大概也明白,但是在她的面无表情底下,仍抱持几分乐观地说:
「是那样没错……不过,仙波同学说话原本就毫无顾忌。」
「……你说的……没错。」
我忍不住认同。仙波本来就是百无禁忌的仙波。
她恐怕根本不在乎也没打算要呼应别人的期待。因为那家伙无论好坏,也不管利害关系,总之就是一心要与他人切断关系。可是那家伙有意想不到的迷糊之处,才会总是不自觉地回应了别人的期待——这话我无法亲口对她本人说。
感觉上今天或许也能够由她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咨询者不在会议室内,因此大家就和平常的休息时间一样。我们两人安静离席,避免被发现。
目标是隔壁的社团大楼资料室。
原本有些不安,以为她会再度躺在桌面上……关于这一点只是我杞人忧天。
——没错,仙波的奇怪举动今天也超乎我的想像。
今天的仙波乖乖坐在管椅上,身体靠著椅背,没有摆出平常靠著布偶的姿势。脱下的制服外套也挂在椅背上;她挂得很随便,因此一侧的外套袖子垂在地上。
而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双手捧著书,昏昏欲睡的眼睛盯著印刷字。
到此为止都没问题,甚至可说此平常还要正常。
问题在于——
「我说你……『那个』是从哪儿拿来的啊?」
我看向仙波的脚下。
脚下有个大水桶摆在那里。
那是打扫或园艺使用的普通塑胶水桶,看来乾乾净净,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新买的。桶里装了一半清澈的水,只有水桶底下垫了条旧抹布。
仙波的双脚摆在那个水桶里。
脚上当然没穿鞋袜。我突然看到她随意脱下的袜子也垂挂在桌子边缘。
她的样子看来好凉快。
「既然是在学校,想找自然找得到。」
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的仙波声音很平静,不见平常那副快融化似的懒散模样……虽然说话内容没什么礼貌。
我勉强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不再继续追究水桶来源。一方面是不敢问,另一方面是也没时间追问或责备了。
我叹口气,同时摇摇头:
「钦,算了……懒得讨论你的生活态度。」
她恶狠狠瞪向我。
「啥?只因为不知哪来的
笨蛋说不准躺著,结果我改了之后又这么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是你政得太随便。
……佐佐原,你也别一脸羡慕地看著啊。」
「我没有一脸羡慕。」
从刚刚开始就默不作声地盯著水桶看的佐佐原冷静否认。但她把眼睛转向一旁。
「总之……你就继续保持那样听我们说吧。」
「喂……你凭什么命令我……!」
仙波朝著放在桌上角落的胶带台伸出手。我知道自己反射动作准备躲开,仙波却因为双脚插在水桶里,上半身无法如愿往前所以构不到……呼,看样子我今天因为仙波的懒散而得救了。
看著仙波伸出的手空虚挥舞的模样,我在安心之余,忍不住笑了出来——
啪!
——在我绽开微笑的脸上,感觉到橡胶的触感。
说得更具体一点,那是室内鞋底的触感。她改用与袜子一同脱下的室内鞋取代胶带台丢过来。
……不要紧。有点脏的室内鞋比起分量十足的文具好多了。嗯……没错,只要想想其中的合理性,眼泪就不会飙出来。
室内鞋发出乾涩的啪答声掉落地面,我重新看到眼前景物时,仙波已经阖上书,把香菇布偶抱在怀里。看来室内鞋正好打中我的脸让她心情大好,开始有心情听我们说话了。
「……然后呢?今天有何贵事?」
「啊啊……嗯,该怎么说呢……」
我现在才开始犹豫该如何说明。平常只要提出疑问就能够得到答案,但今天没办法这么做。
在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之时,佐佐原问:
「梁井老师的咨询内容,您听见了吧?」
刚才隔壁会议室的谈话,仙波应该都听见了。不晓得这间资料室为什么能够将隔壁会议室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此刻也能听到宫野学姊叹气说:「啊啊,不妙……明天只好戴著备用眼镜来上学了。」(似乎是隐形眼镜的不舒服已经到达极点)。
仙波将脚下水桶里的水弄得啪沙作响,同时乾脆点头。
「听是听见了。」
「仙波同学有什么想法呢?」
佐佐原直接切入正题,静如止水的眼睛直视著仙波。
面对她太过直接的问题,仙波鼻子冷哼:
「问我有什么想法,这个嘛……」
回答有些迟疑,不过看样子似乎不是感到困扰,而是在思考该如何说明。
这种时候不能催促。我沉默看著仙波的侧脸。
啪沙。
突然传来跑错棚的水声。我看向声音来源,来源当然是水桶。仙波的双脚离开水面架在水桶边缘。
……好小的脚。
水桶虽略大,但仙波的脚小到能把双脚一起放进去。那双纤细小巧的脚正好搭配她的娇小身躯。大概是因为平常完全没晒到太阳的关系,她的双脚肤色比原本就雪白的其他部位更浅。
她原本个子不高又单薄的幼儿体型现在看来也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从小巧的脚踝到修长的小腿,描绘出一道女性特有的精致曲线。
滴滴答答滴著水的脚尖上,光滑的小小趾甲闪耀浅桃色光芒。
我突然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连忙转开视线。
……为什么只是光著脚就让我胸口发疼?她分明没像前阵子那样散漫地滚躺著啊。还是因为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东西受到吸引呢?
一瞬间感觉仙波在瞪我。被她发现了吗……?我不自觉吓得提心吊胆。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也许是我多心也说不定。如果被她发现,照理说应该会进出一连串咒骂或飞来另一脚室内鞋才对。
不晓得她是没发现还是无视,总之她突然说:
「——你们听过洞庭神君的故事吗?」
谁听过啊。
谨慎起见,我还是看看佐佐原,毕竟她有时知道些奇怪的知识。结果她也正好看向我。看来我们想到同一件事,而她也不晓得。
我重复了仙波的话:
「洞庭神君?」
仙波把下巴埋进布偶,悠哉地回答:
「对,就是中国洞庭湖的湖神。」
「不,没听说过……」
我坦白回答后,旁边的佐佐原也一脸不解地重重点头……她又要嫌我没知识了吗?
仙波没理会我的提心吊胆,瞥了我们一眼后,仿佛在吟诗般开始解说:
「洞庭神君原本是人类,是一位名叫柳毅的斯文年轻书生。
有一次,柳毅将湖神洞庭龙王的女儿从逼婚对象手中救了回来,因此娶了龙王的女儿为妻。柳毅成为神仙后,继承洞庭神君之名,并继任为洞庭湖的湖神。
但原本是一介斯文书生的柳毅无法让栖息在洞庭湖的妖怪们臣服,妖怪们看不起他,因此他戴上可怕的鬼面具假装自己是妖怪。他白天戴著面具,只有晚上睡觉时才会拿下。
也不晓得是那面具真的很可怕,或者是他的言行举止也配合面具变得残酷的关系,妖怪们终于认同洞庭神君柳毅是湖神。而另一方面,柳毅因为嫌面具脱戴麻烦,不知不觉连睡觉时也戴著面具。
等他注意到时,面具已经黏在脸上脱不下来了。
——是的,面具不再是面具,而成了那名男子真正的容貌。」
说到这里,仙波抬起脸看向我们。
「洞庭神君拥有这种传说,作为象徵洞庭湖恐怖的神明被信仰著。听说若是不小心在洞庭湖上胡乱说话或乱指东西,洞庭神君会认为你在嘲笑弛而让你的船沉没。」
仙波说「假装自己是妖怪」。总觉得这句话与粱井老师、朝里学姊的情况有关。
刚才洞庭什么的伪装自己变成神明一事,与梁井老师她们的情况说来也有些相似。但那又如何呢?我和佐佐原一时间抓不到头绪,静静听仙波继续说。
一——这故事是将洞庭湖的变化多端拟人化之后,加上书生柳毅娶洞庭湖神女儿的知名传奇小说,衍生出的民间传说。有趣的地方在于连结这两者的要素是面具变成了真正的脸。这代表著许多意义。
一是过度假装会改变本性。
再者是自己必须靠他人的观察来定义。
另外就是外在与内在实际上『并无』分界线——」
我忍不住插嘴。毕竟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继续耗下去。
「呃……但那只是故事,不是吗?」
「神话或传说也不能小看。这些在某种程度上脍炙人口的故事能够广为人知,一定有创造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共有且明白的理由。我们甚至可说,既然那些故事能够在悠久时间中流传下来,一定具备能够超越时代、文化的悠远深刻原因。」
……老实说仙波的话我只听懂一半。但是,想想她刚才所说的内容,认定它有「参考价值」之后,就会发现许多地方与这次的状况吻合。
「梁井老师和朝里学姊虽然一开始只是戴著面具,但现在面具已经成了她们真正的模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仙波沉默了一下后点头。
「但她们与洞庭神君有个最大的不同。无论是老师也好,朝里学姊也罢,她们对于自己的面具获得认同一事同样有罪恶感。她们自卑,这就是与为了获得认同而戴面具的洞庭神君最大的不同之处。这部分扭曲了。
她们不期望实践自我,或许该说已经实践过头。扭曲的面具已化为血肉、脱不下来。所以不管如何怨恨,只要面具一碎裂她们一定会流血、会痛得打滚。
就我所听到的,不用说老师,朝里学姊八成也一样。如果下打垒球,让自己受伤的程度一定会超乎她的想像。如果即使会受伤也要脱下面具,但却脱不下来,会留下一辈子的伤口,不会消失。」
「仙波认为朝里学姊应该继续打垒球吗?」
我开口确认后,仙波无奈摇头:
「我不知道……这应该由她本人自己做决定。
毕竟我只是间接听到整件事情,对于朝里学姊的真正想法只是推测。,一
仙波说的没错。但是听了刚才洞庭啥的想法之后,我认为朝里学姊不应该放弃垒球。只要是曾见过朝里学姊在球场上努力模样的人,相信都会有相同想法。当然我也不认为梁井老师必须要辞职。
「……该怎么处理比较妥当?」
佐佐原的话虽不是说给任何人听,但仙波还是回答了。
「这个嘛……如果有机会能够测试现在的她对于自己的目标有多认真,或许有办法。
但是问我该怎么做,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要仙波提出具体策略的确没道理,毕竟那些无法透过估算和知识导出。再说先不论仙波认不认识梁井老师,再怎么说她对朝里学姊都是一无所知。所以接下来必须由我们羔羊会成员自己找出答案不可。
「机会吗……」
我突然有个主意。
从梁井老师和桃子学姊那儿听说朝里学姊的个性「极度不服输」。只要利用这点,或许就能够触碰到她隐藏在自尊与自制之下的真正心意了。现在的朝里学姊应该是怎么劝也劝不听吧。
老实说我觉得很无力,问题主要在于人才方面。虽然有点子,但必须付出代价。
……这次,就拜托那一位出手吧。
我想到的是前阵子在咖啡厅窗边、坐在我对面座位的那个人。也可说是我从小到大始终不晓得该如何应付、却又觉得她比任何人都值得依靠的那个人。
——所以我没注意到佐佐原仍然陷在刚才钻牛角尖的情绪中。
Part-C:仙波明希
接著成田马上开始计画些什么,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回会议室去。佐佐原同学则是捡起我刚才丢出去的室内鞋摆在水桶旁,弯腰鞠了个躬之后,也跟著回去。
就这样,门一关上,再度剩下我一人。
……感觉有点奇怪。
今天的情况,我没办法帮上什么忙。平常虽说只是推测,但至少还能够回答他们的问题,然而今天却只能够提供一个思考方向。倒不是说我想怎样,说起来我原本就和隔壁会议室的活动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也没有义务发表意见。
话虽如此,我却觉得怪怪的,有一种没有尽全力的感觉,就好像喷嚏没打出来一样少了什么。
自觉到这点,我不耐咂舌。成田真一郎。都怪那位班上男性友人都称他「成田真」的厚颜无耻同学每次都来麻烦我,害我理所当然地、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处理他们的问题。这也是洞庭神君的面具吧。不趁著面具紧黏在脸上之前拔除的话,可就不得了。
我可不想变成好管闲事的人。
心情郁闷的我看向下方,看到自己摆在水桶边缘的双脚。
……对了,成田刚才出现奇怪的反应。
我不自觉伸直脚尖又缩起。脚上的水滴顺著张开的脚趾流下。
……形状没有特别奇怪——我心想。既不是扁平是,趾甲也没有扭曲变形,脚趾长度也很一致。缺乏血色而泛白又不是现在才这样。
这双单薄没肉的脚或许比不上那位丰满的会长或没事发育太好的妹妹——
摇摇头,吐口气。我在想什么?
又何必在乎自己的身体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何况是那家伙……够了。无所谓。把他的头塞进水桶里弄死算了。
重新打起精神看向书:心情却怎么样也静不下来。墙壁另一侧传来的声音让人焦虑。
回到会议室的成田似乎向会长说了些什么,他所说的话混杂在四周的声音里听不清楚。佐佐原同学好像也加入了对话,只听见她稍微大声说了句:「您是认真的吗?」
……他们打算做什么?
我粗鲁地一踢水桶的水。
原本静静描绘出正圆形水波的水面一下子被打乱。
成田与会长谈了好一会儿后,把决定的方针告诉其他学生会成员,徵询他们的意见。
……那提议真是乱来。若是用来测试朝里学姊的真正心意,这方法倒是不错,只是怎么想都觉得很难实践。
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王意,只是基于这点,提案就通过了。接下来必须叫回在走廊上等待的粱井老师告知结论。
——会长开心对著回到会议室来的梁井老师宣战:
「我们来比赛吧!」
*
隔天我碰巧遭遇到奇妙的场面。
午休时间,我走在通往特殊教室大楼的走廊上准备去图书馆,注意到佐佐原同学正好走在我前面。那个不晃动肩膀的独特走路姿势及清爽的马尾,不太可能看错。
遇见的若是成田,我早就脊椎反射,马上当作没看见了。不过既然是佐佐原同学,至少也该上前打个招呼。
在要出声叫住没发现我的佐佐原同学时,我犹豫了。
她在我开口之前就停下脚步,直盯著某处瞧。我好奇看向前方,明白了她在看什么。
走廊尽头公布栏前面站著一位女学生。虽然没见过脸,不过那个特徵我「听说」过。用发带圈住头发,大大露出额头,一脸严肃的女孩。
佐佐原同学在这个时间点盯著对方看,表示对方应该就是昨天羔羊会咨询中提到的朝里智子。
稍微这样观察一会儿,朝里学姊(可能是)一个人盯著布告栏一动也不动,而佐佐原同学则一直看著她的举动。
「……佐佐原同学?」
这样下去也不会有进展,于是我开口,佐佐原同学吓一跳反身回头。她的举动就像是被物品声响惊吓到的小动物一样惊讶,但表情仍旧几乎没有改变。
「仙波同学……午安。」
我只举起一只手回应她的礼貌招呼,开口厘清眼前的疑问。
「那位就是朝里学姊?」
「是的。昨天梁井老师曾让我们看过照片,所以我确定是她。」
我的问题虽然唐突,佐佐原同学仍旧直率地回应。欵,校内应该也没几个人留那种未成年武士小孩的发型吧。
「朝里学姊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碰巧见到而已。」
「嗯。」
「我正在考虑要去和她聊聊。」
咦?
我还来不及对她那突如其来,不似其风格的发言做出反应,佐佐原同学已经大步朝著朝里学姊定去。
我有股似曾相识的不祥厌觉,连忙追上去,她却在我赶上之前先一步开口。
「朝里智子学姊。」
原本望著布告栏的朝里学姊因为突然听见有人喊她而回头,满脸惊讶。
「一年级……?」
她不解地说。八成是从领带颜色判断。不曾见过的低年级生突然找自己说话,会出现这种反应理所当然。
「是的……您好,我是一年级的佐佐原三月。是学生会的书记。」
「佐佐原……啊啊,学校集会上曾经上台打过招呼那位吧。」
这位去年还拒绝上学的人,今年似乎连全校集合都好好出席,且认得佐佐原同学。
「呃……学生会的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朝里学姊不晓得该摆出何种态度,含糊发问;虽然得知佐佐原同学的身分而放松警戒,但她仍不清楚自己突然被叫住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而佐佐原同学则是出乎意料地开门见山:
「听说您拒绝以垒球社员身分参加比赛。」
「什——」
朝里学姊的态度明显转变。原本尖锐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几乎要用眼神杀死可疑的低年级生佐佐原同学。
「……你听谁说的?」
她的声音连在后面听著她们对话的我也感觉芒刺在背,犹如一把薄刀。虽然还不至于带著愤怒,不过能够确定一阵与怒意相似的紧绷情绪充斥四周。
成为攻击对象的佐佐原同学却不动如山。很难从她身上判断她到底是反应迟钝或者是勇气过人。就是这样才有趣、才危险——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从认识的垒球社成员那儿听说的。」
这不是谎言。毕竟情报来源是顾问梁井老师。
朝里学姊也没打算追问,继续说:
「这样吗……是的,我的确拒绝了。
……然后呢?拒绝了又怎样?这件事和不是社员的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朝里学姊如同传闻中一样,是个会直接了当地说出正确言论的人。也可说她是容易树敌、会在成为敌人前事先打倒对方的类型。不管怎么说,都难以结交身分对等的朋友。
但是佐佐原同学还是没有退缩。说话方式虽然一如往常的木讷,不过话里蕴含著深刻的紧迫感。
「无论如何……我都想亲自确认。
听说朝里学姊因为开始打垒球的动机不纯正,所以将正式上场的资格让给其他人。我能够明白您的考量。我认为要与拥有明确理由且更认真追求的人,争夺对于自己来说并非必要的事物很自私。
但是……没自信的自私不好吗?没有具体根据能够说明,只是觉得喜欢、想做——凭藉这种理由行动,不可以吗?」
这回朝里学姊成了被质问的对象。
这问题对于认定自己的感性没有价值,因此一直配合他人生活的佐佐原同学来说,也是她发自内心的质疑吧。
至少在表面上,朝里学姊仍是一脸平静。
「不好……当然不好。那样子不对。我最讨厌那种因为个人好恶而随意违反常理的家伙。」
声音中也没有动摇。补充一点,我完全赞同她的意见。
「所以我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
朝里学姊说完,倨傲地瞪著佐佐原同学。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若被盯著瞧的人没有相当的毅力,恐怕早就退缩了。
佐佐原同学在那双炯炯目光注视下依然面无表情。不过她这人的内心远比外表脆弱,因此不晓得她心里作何感受。
但是至少在外表上看来,佐佐原同学只是以清澈的眼睛望著朝里学姊的眼睛。
那对眼睛如镜子般清澄透明,彷佛能够直接倒映出看著它的人。朝里学姊在那里头看见了什么呢?倒映在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自己的假象。照理说应该脱去的面具——
然后,镜子般的佐佐原同学以镜子般
冷淡的声音问:
「真的吗?」
啪!传来一声惊人的声响。
那是佐佐原同学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的声音。
幸好这时走廊上没有多少人。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场午休时间的巴掌事件。
但是朝里学姊大概原本就不在乎周遭旁人的想法吧?她稍微低著头紧咬牙关,肩膀轻轻颤抖。
「你这家伙是什么东西……突然跑来摆出自以为很懂的态度——」
「我一点也不懂。」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佐佐原同学打断别人说话。
她没有按住变得通红的脸颊,只是以与刚才同样平静的眼睛看著朝里学姊。
「就是因为我一点也不懂,才会请教您。」
她们没有一直互相瞪视下去。
朝里学姊没有再继续多说,转身走开。离开的脚步虽然很快,但我觉得那大概是她平常的走路方式。
佐佐原同学没有打算追上去,也没有目送她离开,只是站在原地不动。表情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不过挨打的脸颊上多了鲜明的颜色。相反地,倒是能够明显看出她眼神中的虚脱。
…………唉。
我叹口气后走开。
或许是因为我离开不到两分钟,回来时,佐佐原同学仍然如我所料地站在布告栏前面。她低著头,滑顺的浏海在雪白脸庞上留下影子。因为她的容貌也算漂亮,这样子让她看来像女鬼,有点可怕。
发现我走回来,她无力地抬起脸,以有如沙漏般虚幻的声音说:
「……我『又』出错了。」
「又」指的八成是鹿野桃子学姊咨询时的事情吧。当时她也笨拙地戳到对方痛处让对方抓狂。
上次是遭受精神方面的打击,这次则是物理方面。
我无法同情。她的行为和某人一样是自作自受。不过,钦,她和那位某人不同,毕竟我们是碰面会打招呼的交情。
「这次总该学乖了吧?」
我边说,边把刚才拿到水龙头沾湿的手帕贴在她脸颊上。大概是冰凉的关系,原本僵硬的佐佐原同学皮肤颤抖了一下。
「啊。谢谢——呀啊!」
接著发出有些可爱的尖叫。不过或许是因为没有反应在表情上,总觉得有些不协调。也许是脸颊比她自己想像中更痛吧。
不过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意想不到的坚决。
「不……我愈来愈想确认看看了。」
……果然没办法同情她。我像在挖洞似的用力将手帕压上她的脸颊。啊呜——佐佐原同学发出水栖哺乳类动物般的叫声。
「确认……也就是比赛吗?」
我放开手帕,佐佐原同学连忙伸手拿好手帕点头。
「是的——」
将手帕遮在嘴边的佐佐原同学声音虽然含糊不清,却有著不同于平常的毅然态度。
「我也会上场。」
*
两天后,晴朗的礼拜六。
上午的课——我们学校隔周六要上课——学生会也没有例行活动,原本结束后就能够放学。
女子垒球社的社员与学生会选出的成员们,在面积堪称县内前五大的操场上对峙著。在稍远处拿著莫名大台的相机啪嚓啪嚓拍个不停的,不知是新闻社还是摄影社。
……无所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欸,反正应该和我没关系,所以无所谓。但是……
「为什么我必须坐在安置于操场外侧十多公尺长的看台长椅上观战呢?为什么还准备得这么周到,在我的脖子上挂著不曾用过的扩音器,而且腿上还摆著爆米花和可乐的纸杯呢?」
「因为这样有趣啊。」
坐在隔壁和我有同样配备的文艺社社长——东原史绘学姊微笑回答。仿佛绘画中才会出现的和风美人露出令人憎恶的美好笑容。不晓得反卷在后脑杓处的漂亮黑发上为什么戴著傻气的棒球帽。今天日晒不强,看样子只是做造型吧。
社长的浅色嘴唇靠近插在可乐杯中的吸管,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再加上文艺社其他人正好今天都说很忙,大家都不来,只有仙波波还待在平常那个资料室里,就这么把你给抓来。」
就这么啊……
「其他人都逃跑了吧……」
「呵呵。听说这场比赛是跟那个,羔羊会。有关,怎么能够错过观赛的好机会呢?再说我一个人看比赛又很无聊。
爆米花和可乐我请,你就陪我吧。」
那个与婉约外表大相迳庭的轻浮口吻还是老样子。
「说什么你请……明明是从新留老师桌上A来的……」
我脸上带著可怕的表情说著,却还是放弃继续抵抗,抓起一把爆米花往嘴里送。反正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这个人。一方面因为我是文艺社的幽灵社员,这点就让我感到内疚,再加上从个性适性角度来说,她这类型可说是我的天敌。所以还是死心,乖乖待到比赛结束吧。
总之,最低限度得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但是,没想到社长这么不受爱戴。社团要解散了吗?」
「喂,没礼貌。说起来如果仙波波每天都来社团,就不会有问题了。」
「所以我才会说社长不受爱戴嘛。」
看来大概是生气了,社长默默地把自己戴的帽子压在我头上。
眼镜稍微歪了我也无动于衷,自顾自嚼著爆米花。只见社长甚至拿出看歌剧用的望远镜,开始兴冲冲地解说。
「好,接下来是临时决定举行的女子垒球社与学生会成员的友谊赛。正忙著准备大赛的垒球社考虑到下年度的预算,似乎也无法拒绝学生会的比赛要求。」
除此之外,或许主将也知道这场友谊赛与朝里学姊参赛与否有关。咨询会那天提到过这点。
「基本上是依循快速垒球的规则……几乎和棒球差不多,但三局结束。即使两队同分也不会延长。垒球社让学生会一个男生参加作为让步。啊,他好像担任捕手。投球方式没有限制……钦,毕竟本校的女子垒球社在县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强队,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让步对于胜负应该不会有影响。
女子垒球社的成员……七成是三年级,也就是所谓的一军成员。
既然是三年级,社长的熟面孔应该不少,她随意「嘿」地挥挥手打招呼,就有几位原本正在挥棒热身的人挥手回应。看样子应该是垒球部先攻。这样安排或许是因为就算得分出现很大差距,比赛也不至于在三局上半就结束。
现场也看得到那位朝里学姊的身影。距离虽远,不过那个额头应该不会弄错。她没有在做挥棒练习,而是一个人做著简单的热身体操。无从判断今天的比赛她会不会上场。
相较于制服加上遮阳帽的垒球社,学生会的成员们只是穿著普通运动服、套著像是借来的手套。
……记分板上的队伍名称一栏中写著「加油Rameez」,看了让人莫名一肚子火。这到底是谁取的……(隐约觉得应该是那位学生会长)
女孩子八位加上男生一位,似乎没有候补球员。只见几位穿著制服的男女待在准备区加油和观赛。
因为某些缘故,选手之中有下少熟面孔。
首先是担任投手的会长。温柔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手上把玩著拳头大的垒球。脸上总是挂著笑容这点和东原学姊一样,不过会长的微笑更强有力。假如东原学姊是百合花,会长就是同属百合科的山蒜。
她今天把微卷的头发在脖子后侧整理成左右两束,掩饰了平常的成熟气质,一副「运动少女」风貌。与大部分成员不同,脱下运动服这点更是加强这种形象。包括垒球社在内,看起来是最有干劲的人。
一垒手的佐佐原同学相中坚手的女生——我记得是学生会会计——正在练习投接球,相当有模有样。佐佐原同学仍是那头不变的马尾发型,只是扎起的位置略低,大概是为了避免挡到帽子。
……她依旧面无表情因此很难判断,但总觉得似乎有点心情不佳。担任练习对象的会计学姊每次接球都会露出有点战战兢兢的表情,所以我想应该不是我多心。这在基本上稳重过头的佐佐原同学来说算是罕见的情况。以她的个性来看,也许她正打算对朝里学姊报一巴掌之仇……
然后右外野那位一副感觉很稀奇的样子把玩著手套的是……田径队二年级的鹿野桃子学姊?我记得她不是班级干部,为什么会混在学生会这队里?莫非羔羊会的咨询者也算是她们自己人吗?
就在我想著这些事情时,她对在稍远处做体操的朝里学姊喊著:「我不会输给你,朝里!」这么说来我才注意到她们两人都是2年C班。但朝里学姊完全无视……欵,两人八成感情不好吧。也许鹿野学姊参加这场比赛是因为在班上的对立也说不定。
稍微转移视线的鹿野学姊发现我后露出厌恶的表情瞪著,好像在说:「哼……你来啦。」或许是因为个性不同吧,她很讨厌我。
……然后是带著几分悲壮姿态待在本垒板上的捕手,也就是我的宿敌成田真一郎。不晓得
是不是该说他太夸张,他头上戴著坚固的捕手面罩。
那家伙一边仔细检查面罩合不合适,一边环顾操场——
我们视线对上了。我故意把头转开。
旁边传来咯咯笑声。
「你真是坏心眼……他很失落喔。」
「与我无关。」
我说著不言而喻的事实,一边啜著可乐。只见作飒爽运动服打扮的梁井老师站到成田背后,看来比赛即将开始了。
此次的委托人梁井老师今天担任主审裁判。或许是考虑到友谊赛不需要特地找其他体育老师帮忙吧?粱井老师和那位肉脚捕手不同,并没有穿上护具,但充满主审的威严。
这位梁井女士大声宣布这场闹剧……不对,这场友谊赛正式开始。
「那么,在此举行学生会成员与女子垒球社的友谊赛。
——比赛开始!」
丘、!
……原来如此,怪不得需要护具。
「唔哇……会长投得好猛喔……」
社长难得发出害怕的声音。正如她的反应——
学生会长的投球发出爆炸般的声响,在捕手手套中炸开来。
两东马尾随著豪迈的动作飞舞后,落在丰满的胸前。平常总带著微笑的嘴边浮现兴奋笑容。
声音不自觉地变沙哑的粱井老师宣布是好球,成田则一反常态地冷冷将球抛回给投手。
会长以手套接住那颗轻松简单的回球,发出乾涩的声响,在一片安静的操场上显得特别大声。
包括打者在内,在敌我双方都还没回过神之际,会长已经准备投出第二球。
强而有力的投球,就像是大力士海克力斯在丢石头一样,将纯白色垒球送进捕手的手套里。球轻松自困惑的打者面前飞过,咚地一声重重撞进成田手中的手套。
就算是生手也看得出来,会长投出了标准低肩投法所投不出的速度。要一个不是棒球社社员的新手来接那种速度的球,可说是相当恐怖。不对,垒球比赛场地远比棒球狭隘,因此就算是垒球社老手来接,恐怕也不见得应付得来。也无怪乎成田那么在意面罩了。
运动场上所有人几乎都呆愣住。成田看来冷静或许是因为他早就清楚会长的实力。而粱井老师虽没有慌乱的反应,不过看到会长一球比一球强劲,似乎也傻眼了。
……因为平日的会长总给人一种轻柔和缓的气氛,有些许「笨手笨脚」的形象。但这真是惊人的臂力。不过仔细想想,那个人的个性蛮横暴戾且阴险,同时却又有著瞬息万变及爽快的特质。假如那种孩子王的风范是幼儿时期就已养成,那么拥有最适合支配孩子世界的唯一武器「臂力」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第一名打者,女子垒球社二年级生三好球没有挥棒被三振。第二名打者在第三球时出手却挥棒落空。那种快速球却连一颗坏球也没有,实在有些令人意外。在我旁边化身为解说员的社长认为会长的投球似乎全部瞄准正中央。看来会长并非是投球技巧卓越,纯粹是顺应身体能力投球而已。
或许是这关系,第三名打者终于打中球了。身为垒球社正规的三棒打者,将生手投的球打出去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或许是输给球速威力,球打得不远,滚向一、二垒中间。中坚手会计学姊连忙赶上前。
如果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比赛,这种时候早就传球向一垒,轻松封杀打者三人出局了。不过学生会队毕竟是垒球生手,会计学姊用不熟悉的手套接球,花了不少时间,跑者就趁著这时候攻占佐佐原固守的一垒。
……喔,原来垒球的一垒板还分成守备用和跑垒用两种啊。那样子就能够避免两位选手相撞的局面发生丫。
顺带一提,今天负责判断安全上垒与否的垒审是还没上场的垒球社社员……三垒审就是朝里学姊。
「对不起,会长!」
「别放在心上,宫野同学。」
会计学姊合起手掌道歉,会长微笑挥手。
「别放在心上,嘴上虽说马上要换,但因戴备用眼镜的模样意外受到班上男生好评就喜形于色,在教室里继续戴著眼镜的宫野一惠同学。」
「为什么要说两遍!?你一定很火大吧!?」
眼看微妙的感情分裂就快要发生了。
被打出一球后,专注力更加提升的会长也同样三振了下一位第四棒打者。梁井老师宣布换边攻守时愣了一下,她果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吧。
……记得佐佐原同学曾说:「听说她小时候曾在市民大会的草地棒球赛上声名远播。」所以看来那位会长并非完全是新手,不过那种能力还是异于常人。
女子垒球社往守备位置移动,学生会成员则回到自家准备区里。从右外野回来的鹿野学姊开玩笑地挂在成田背上说:「我好累,再背我!」成田则笑著闪躲说:「比赛才刚开始吧。」不过他的样子看来并不讨厌那类运动风格的举动。
……啊啊,怪不得佐佐原同学心情不好啊。热情且喜欢和人打成一片的鹿野学姊无论对男女都是那种态度,我想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佐佐原同学应该很介意。
总觉得以另一种角度来说,这场比赛有了观赏的价值……
下半局换学生会进攻。判断再小看对方的话,就会换自己蒙羞的垒球社大概拿出真本事了,在这次防守中三振三人。打到球的只有三棒打者佐佐原同学而已。她那犀利的挥棒彷佛在释放累积已久的「某些东西」,可惜没打准,只打出滚地球。而游击手认真的回传把她刺杀于一垒。
——友谊赛显然没有想像中轻松。
攻守互换。我看向仍然担任三垒垒审的朝里学姊,只见她不自觉表情严肃地凝视著再次戴上手套的佐佐原同学。
第二局上半,会长再度发挥她惊人的臂力,不过只会正中央直球这招似乎被看穿了。五棒打者打中,又被七棒打者击出二垒安打而失一分。前方守备松散,只要让球往前飞几乎都能成为安打。
八棒打者也打中球,却因为鹿野学姊跑进内野跃起接球而接杀出局。「呼……」鹿野学姊冷冷看向朝里学姊,不过朝里学姊仍然完全没搭理她。
九棒打者被三振后,打者正好打完一轮且三人出局。
第二局下半。第四棒的会长……第一球就打出全垒打。
她打出的球飞得难以置信的远,把还在休息顺便观赛的田径队队员头上打出一个包。那个人真够乱来……
之后大概是受到影响的关系,投手连续送出几次安打,不过没有继续送分,最后三人出局。补充一点,第五棒打者成田虽然打出短打,却以残垒结束这一局。
……欵,要说男女平等也可以,不过男生以女生为对手却打短打,这……垒球社的女生们也部斜眼看他。
话说回来,这场比赛的用意原本是为了让朝里学姊出赛,若不将垒球社逼到走投无路就没有意义了。提出这建议的成田当然也很拚命,不过话说如此就舍弃自尊尝试短打,这可说是成田真一郎的优点也是缺点。
然后就在一此一的情况下来到第三局上半。
粱井老师行动了。她把三垒的朝里学姊叫来主审位置上。
「哎呀……朝里同学要上场了吗?」
「你认识朝里学姊?」
「算是吧。」
社长从怀中拿出扇子遮著嘴边,同时露出意味深远的微笑。
「因为她很有名。」
老师对那位名人说了些什么,让她有些犹豫。我推测大概是叫她担任投手吧。
看来那件烦恼事似乎尚未解决。连这种闹剧般的比赛要出场都会犹豫,她的个性的确如传闻中的认真严谨。
但是——这时候在捕手位置上就位的成田开口了,不是以平常那张只有讨人喜欢这点好的呆愣表情,而是故意面露挑衅地说:
「看来去年的主力毕业后,贵社就失去支柱的传闻似乎是真的。」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连坐在这里的我都能听见。
听到他的话,朝里学姊眼神中带著杀气……那男人有张稚气的脸庞,却在紧要关头最会刺激对手神经、最厚脸皮且伶牙俐齿。不晓得为什么看到成田这样子,鹿野学姊露出莫名炽热的眼神。
成田满不在乎地面对朝里学姊的怒气——至少在外表上看来是那样——接著继续说:
「如果让我们这些新手打赢,同意你们扩充申请的库存品等于是浪费了。」
嘴边还带著有些惹人厌的微笑,看看定向投手丘的学生会长。会长一注意到他的视线,就以大坏蛋的表情回应。她原本亲切的长相变成了小孩子看到都会留下心灵创伤的可怕表情。
「唔——!」
我很了解朝里学姊眼里翻腾的情绪。她八成是这么想——
(什么?这家伙是刚才那个在女生面前拚命也只打出短打的男生吧?怎么变得这么好诈狡猾、伶牙俐齿厂?这个废物!还有,这家伙和学生会长是怎样?两人一搭一唱的真是恶心!)
这是我从她的表情做出的解释,不过我想应该和事实相差无几。毕竟我自己现在就是这么认为。
朝里学姊看来似乎排斥登板。配合挑衅打破自己的决定也是一种屈辱吧。
但是这时她注意到佐佐原同学一直看著她的视线。她依旧面无表情,眼睛色彩透明,不过的确正看著朝里学姊。
朝里学姊回看她的眼睛后,紧握拳头不逃避。
接著她对梁井老师说了些什么之后,下是回到三垒板上,而是进入垒球社准备区。三 垒垒审则改由原本担任三局投手的三年级负责。
……总算把朝里学姊拖上球场了。现在成田计画正顺利进行中。
问题在于之后会如何发展呢?
第三局上半,不知是否因为自己的全垒打而更增气势,会长状态愈来愈好,球速快到几乎可称暴力。让挥棒太慢的一棒打者打出一垒方向高飞球被接杀,接下来则用四颗球三振二棒打者。
……我现在才注意到,会长从比赛开始以来不曾投过坏球或暴投。我对运动不了解,不过她虽然只会投正中央的直球,却拥有相当惊人的专注力。反过来说,新手捕手成田能够接住她的快速球,果然还是因为球路固定的关系吧。
——接著来到第三棒打者,是刚换上来的朝里智子。
第一球好球没有挥棒。有些人即使知道球路也不挥棒,也许是因为球速太快,或是因为平常习惯低肩投法的不利因素作祟。
这么说来,我们完全不清楚朝里学姊在打击方面的资讯。不过她冷静重新握好球棒的等待姿势充满个人风格。
然后,那不是虚张声势。
第二球,一颗快速直球直奔向捕手手套。就在下一秒,朝里学姊的宽额头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咻铿!球棒破风而过发出清脆的打击声,连这里都听见了。
正中目标,从正面打中球心,漂亮的打击。击出去的球一直线画过右中央飞向外野。立刻反应的右外野手鹿野学姊发挥田径队首屈一指的瞬间爆发力追球。一次碰地回弹时就追上球,但因为接球的人是生手,等她抓住球时,朝里学姊已经跑过二垒。
那是像在本垒板装了弹簧般,具爆发力的跑垒。即使是对运动没兴趣的我也看得出她是相当厉害的运动选手。
鹿野学姊或许因此急了,终于高举球的她毅然行动。
「别想如愿,额头女!」
她的大叫声连这里都能听见,同时还尝试直传三垒的超远距离传球。她虽是短距离跑者,不过好像也参加长枪或铅球竞技,不只是脚程厉害,肩膀也不弱。
可惜传球距离本身虽然足够,飞过空中的轨迹弧度却过大。
等三垒手接到球时,朝里学姊已经稳稳踏上三垒。这是这场比赛中第一次出现的三垒安打。
垒球社的成员大声欢呼。全力奔跑的朝里学姊在三垒上调整呼吸时,也露出会心微笑。当注意到鹿野学姊不甘心地一拳打进手套,她的笑意变得更深。
……怎么,这不是打得很开心吗?
之后垒球社从第四棒开始趁势连番打出四球拿下三分,在领先三分的情况下结束了这一局。
第三局下半,轮到学生会的最后攻击。
做好准备登板的朝里学姊果然如传闻所说,投球相当精彩。与全部仰赖蛮力的会长不同,她的配球软硬交织,瞬间就三振了两人。原本就没打过垒球的学生会成员们几乎完全招架不住……原来如此,就算在不懂垒球的人眼里看来,也会认为她比刚才上场的投手更为优秀。
这回合第三位打者是二棒的会计学姊。
第一轮打席时是没有挥棒就被三振。她的投接球情况看来不差,虽下巨战战兢兢,但看来没什么自信。这也是理所当然吧,毕竟朝里学姊不是会容许新手好运击出的投手。只要想到自己被三振比赛就会结束,心情当然会很沉重。
看向准备区,只见成田明显露出焦急的表情。如果就这样以这么大的分数差距输掉,他的计画就没办法完成了。
……钦,这也无可奈何,总没可能每次都顺心如意。这次尝到苦头,应该可以让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肤浅。
但是,这时候学生会长咻地踏出一步,嘴边露出自信的微笑。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换代打!」
……代打?
怪了。学生会,也就是某人加油这队应该只有九个人才对。羔羊会本身是由一群自愿者组成,假设要从中找到几个会投接球的女生,人数应该很吃紧才对。如果人数够充足,也不需要成田加入了。
那群穿著制服加油的女生看来个个是运动白痴。与会计学姊交换的话,也顶多是自找麻烦而已。情况到了这地步,莫非打算变更规则让男生加入吗?
但是实际情况与我的想像完全不同。
那位代打自会长身后站起,若无其事地说:
「呵呵呵呵……时机成熟了!」
…………我差点把嘴里的可乐喷出来。
什么时候来的,我居然都没注意到。想必是故意躲在其他成员背后吧。她恐怕知道我在现场。
「哎呀……我记得前阵子曾见过那孩子穿著女仆装走在社团大楼里……」
看来社长也见过她……果然她来的时候虽然是放学后,仍然有不少学生目击。
——居然是我妹妹——那个每天每晚以无忧无虑的笑容折磨我的和平生活、只有身体发育特别好的小鬼。
她今天穿的不是过分装饰的服务生装也不是国中制服,而是适合这场地的短袖短裤制服,大概是垒球社的衣服。上下半身看来很紧绷,尺寸似乎不适合,挤成了父亲看了会晕倒的模样。当然那不是本校的衣服,大概是那孩子所念国中的垒球社制服。
能够确定的是那衣服是向佐藤借来。因为背后绣著「SATOU」(佐藤)。
……谁是佐藤啊?妹妹的朋友之中,我只认识有时会来家里玩的牧野。
会长强有力地将手摆在妹妹双肩上。
「拜托你了佐藤小妹!想办法让我上场!」
「交给我吧,大姊!」
你什么时候变成佐藤了?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被学生会长驯服。负责对你处刑的姊姊可是在这里。
「请加油,佐藤同学。」
「总之想办法上垒,佐藤。」
「后头就麻烦你了,佐藤妹妹。」
佐佐原同学、成田和交换的会计学姊每个人都替她口头打气。
「当然。这是一定的!
就让我以这球棒回报各位前阵子的蛋包饭事件!」
妹妹接过会计学姊手上的球棒,咻地一挥,摆出预告全垒打的姿势。球棒指著我这方向大概并非偶然,感觉她仿佛在说:「明希快看!新玩具喔!」这错觉让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带著不折不扣的杀意瞪著她,妹妹只回以天真无邪的笑容后走向打击区。从那态度看来,她一直躲到刚才似乎不是因为畏惧我,而是为了给我惊喜。
「仙波波,你认识那位可爱女孩吗?」
社长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对劲,愣愣地发问。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
「不,那是路过的佐藤。」
再没有什么比撒谎更正当了。
梁井老师似乎也因为突然出现一位冒失的国中生而感到不解,不过刚才先做出更换球员举动的毕竟是垒球社,所以她也没有特别责备。于是佐藤意气风发地走进打击区。
面对这位风格大不相同的打击者,朝里学姊仍然不见动摇。虽然有些惊讶,不过她下发一语冷静注视著打者,丢出外角偏低的坏球,大概是用来观察打者状况。或许是因为不列入她的好坏球数配球计画,因此球速没有很快。
那样可不行。
性急且做事不经大脑的妹妹并非以好球或坏球判断,而是以「能不能够打到」当作选球标准。再说对这位山寨佐藤那异常柔软的身体而言,进球角度不好的坏球比快速球更容易打到。
于是她强行倾斜身体,由下往上挥棒。
铿地一声发出钝钝的打击声。因为姿势的关系,球被打中后稍有停顿,不过仍正好飞过投手头上,落在她的正后方。
内野手因为这意想不到的挥棒而陷入一阵混乱时,打者已经跑过一垒。
妹妹和我完全相反,运动神经格外发达。
「呀吼!」
……不对,我才没那种带著愚蠢表情蹦蹦跳跳地庆祝打中球,还和友善的一垒手握手的妹妹。
那是佐藤家的孩子。
虽说机会渺小,不过危机又接著到来——两出局一垒有人。
接下来的打者是三棒的佐佐原同学。
她的脸上同样面无表情,握棒子的样子却能够感受到她的紧张,动作不自觉变得僵硬。或许是一站到朝里学姊前面,就想起脸颊挨巴掌时的疼痛吧。
对峙的朝里学姊眉毛动了一下,不过也只是这样。
我忍不住在心中替她加油,然而朝里学姊的第一球却无情地通过她眼前。正好进入好球带,控球相当绝妙。大概是佐藤第一球奇袭让她记取了教训,从第一球就使出全力。
可能是我多心,总觉得佐佐原同学的太
阳穴上似乎冒出汗水。
这……无力回天了吗?熟练度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佐佐原同学大概也在想同一件事,稍微低下头——
「佐佐原!」
接著听见有人大喊,猛然抬头。
「晤……呃——」
大喊声援的那位烦恼著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而停顿。说「加油」未免太不负责且会带给对方压力,说「别太勉强」又好像不指望对方办到!—他大概是这么认为。
最后开口说出的话是:
「佐佐原!」
……又喊了一次名字。旁边的羔羊会成员全都跌倒,学生会长等人也被点到笑穴,在这紧张的场面下噗哧笑出来。
但是只有一人。
站在打击区的少女收下了那个笨拙的加油。
调整好扎马尾的发圈位置后,总是朦胧的眼睛变得锐利。一旦表情变得认真,就少了平常和缓的气氛,让人觉得她真是位漂亮的女孩。
异于往常紧绷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虽然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不过我想她是在说:「必须确认才行。」
事不关己的我只在心里对她说:「加油。」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只是替她加油。这种时候局外人的立场最轻松。我虽然为她加油,但并不会对结果造成影响。
——所以佐佐原同学击出落在左中央空隙的安打,大概是潜在的运动细胞及运气好的关系。
好了。
到此两出局,一、二垒有人。接著轮到四棒打者,也就是在这场比赛中出场,打击过一次就击出一支全垒打的会长。现在这个球场上没有任何人怀疑她的战力。站在垒球社的角度来看,她是这次比赛的最大魔王。
与之对峙的朝里学姊感觉上也变了。或许是因为投出的球被我家小妹和佐佐原同学连续击出而不甘心,她原本就锐利的眼神更加炯炯有神,准备面对难以捉摸的强打。
……但是成田的计画已经差不多实现了。
证据在于原本拚命替佐藤和佐佐原同学加油的他,现在心平气和地环抱双臂。他或许认为会长已经没必要上场打击了。
原因在于会长单靠一人的力量就将强队垒球社逼人绝境,简直已经可称之为怪物。剩下的就是让朝里学姊与这只怪物对决,只要顺利打倒怪物,「故事就完成了一。
对——这就是他的计画。
过去,垒球社对于朝里学姊来说,只是用来弥补自己欠缺社交性的手段。至少她本人一直这样认为。
因此朝里学姊才会说自己是冒牌货。但事实上朝里学姊投入垒球后拥有过人的实力。这种情况下「真品」和「冒牌货」,是怎么定义出来的呢?被当作「真品」的其他社员与朝里学姊的差异在于——朝里学姊本身欠缺的是什么?
正是故事。
她需要有个起承转合完整的故事,藉此说服自己——我喜欢垒球。我适合垒球。我打垒球是因为我想打垒球。
现在她的脑袋中只有对于梁井老师与社团其他夥伴的想法而已。因此无论到哪里,她都会优先想到她们。如果她正确了解自己真正的心意,并且藉此做出判断,那还无所谓,至少是她的自由意志。
但是若只因为本身没有具体掌握某些想法,实际上却打从心底强烈地想打垒球,则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在这种情况下,她将不得不与垒球社成员们和梁井老师保持距离吧。
原本就不擅长处理心理问题的朝里学姊,终于连好不容易得到的容身之处都将失去。这不是旁人所乐见的结果。
既然这样……那天成田真一郎这么说。
「我们利用垒球比赛给朝里学姊打垒球的动机。」
——制造强烈且具体的动机,让她「想要打垒球」。因此让她体验体育竞赛的醍醐味、只有正式比赛上才能感受到的充实感,是最快的方法。这是成田的考量。他认为那正是不曾参与对外赛事的朝里学姊所欠缺的东西。
但是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和社内夥伴问练习或争夺守备和打击位置,否则朝里学姊会推辞。
于是决定举办的就是这场闹剧般的比赛。
学生会挑在这个忙碌时期以预算为饵,举办这场半开玩笑的比赛。而敌人就是怪物般的学生会长,以及蠢笨却擅长损人的会长喽罗。这些敌人真好分辨。
迎向这批强有力的敌人,朝里学姊打破禁忌出赛。以自己的球讨伐,拯救垒球社的危机——这样一来她就成了英雄,是倾全力投球获得的具体成果。
真是无比明显的「故事」。
然而,如果朝里学姊结合「故事」和自己的想法,开始思考自己与垒球的关系,或许明天就会做出与今天不同的决定了。
不确定的要素太多,让人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方法。即使会长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最后也不见得轮到她上场打击。不过看到逼逐渐增加力量的朝里学姊表情,倒也难以断言这是不好的方法。结果用来说服朝里学姊的最佳工具还是垒球。
而最后如何看待今天的「故事」,关键还是在她自己。
佐佐原同学想要确认的也就是那个结果吧。人们究竟如何面对理性所否定的欲望呢?
但是,结果真会那么顺利吗……我边想著这些边看著成田的脸——他的脸色苍白。
——我反射动作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会长摆出长打姿势。看到她的眼神……我下自觉背脊发冷。
下一秒。
朝里学姊以低肩投法电光石火一丢——
是外角偏高的快速球——
球飞向远处的蓝天。
总之,结果这场比赛最后以四比四平分收场。
会长打出三垒安打,二垒的(山寨)佐藤悠哉悠哉、一垒的佐佐原同学勉强奔回本垒。接下来的打者成田在两人出局的情况下,却出乎意料使用短打(又来了),将会长送回本垒得分。成田似乎认为事到如今全力拚到最后比较畅快。最重要的是朝里学姊与会长的对决,后头的只是附加罢了。
接下来的六棒打者快速被三振后比赛结束。
垒球社成员们对于打出这种结果感到窝曩。学生会成员们因为结果与商量的相差甚远而有些尴尬,连鹿野学姊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而梁井老师则是一脸困惑。
朝里学姊像是在沉思什么,低著头直到赛后的敬礼结束。
只有会长心情格外愉快,充满充实笑容的脸庞埋进松软的运动毛巾里。
*
到了礼拜一。
「哎呀,你是……短打的。」
在福利社买东西时,有人突然出声。当然不是叫我。别说短打了,我连棒球都没碰过。对方是对著在前来买午餐的我旁边,正在看宝特瓶饮料的成田真一郎说话。
成田明显表现出畏缩的姿态低吟,并转向出声的高年级生:
「朝里学姊……呃,我是成田。」
「前阵子承蒙你照顾了。」
朝里学姊也是来买饮料,毫不迟疑地从架子上拿下五百毫升瓶装的运动饮料。说话口气虽然爽快,内容说是话中带刺也不为过。毕竟如果没有那个好诈狡猾的短打,垒球社就会赢球了。成田会紧张也不难理解。
但是她接下来的台词倒是出乎意料。
「你们……我想应该要谢谢你们才对。」
「咦?」
成田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发出一个单音回应。
这也是当然的。礼拜六的比赛因为那位乐天会长的爆炸性举动而失败,所以学生会还在构思接下来的作战计画该怎么做——这是他今天早上才刚告诉我的内容,不过我当然装作没听见。
她没理由向成田道谢。毕竟照理说,朝里学姊应该不知道羔羊会为了自己准备那场比赛的真相。
我保持一段距离,还在纳闷之际,朝里学姊若无其事地说:
「后来……我去申请退社了。」
「咦咦!?怎么会——」
成田惊慌失措。朝里学姊伸出手安抚他。
「啊啊,放心,我还是社员。
……比赛结束换衣服时,我反省自己的没出息,同时拿著退社申请书前往教职员办公室……结果发现梁井老师和学生会长在一起。」
「岬……会长吗?」
「是的。然后我不在意地准备递出申请时——」
朝里学姊说到这里停住,目光有些发直。
「就受到了要胁。」
「……要胁?」
对于成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一事,我轻微颤抖。他习以为常了吗?
「——她告诉我,如果我退社,梁井老师也会辞职。」
「呃……?
……啊,这样啊……用这种方式啊。」
停了一秒后,成田发出厌佩的声音。朝里学姊则是发出叹息。
「是的……她说如果我现在抛弃垒球,一定会受伤。
……她说得没错,虽然只是友谊赛,不过第一次和队友之外的人比赛后,我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垒球。我喜欢垒球,打心底不想输给任何人……尤其是败给那位会长时,我非常气愤。所以如果我真
的退社,一定会被超乎想像的后悔所折磨。
还没打赢那种女人就退社,别开玩笑了……!」
成田听著说话时隐约露出的微笑,大概是因为拚命参加的比赛并非没有意义。正因为比赛很紧张,才能够让朝里学姊的心里也跟著炽热起来。
朝里学姊没能够获得胜利与荣耀,反而得到了败北与痛苦经验的故事。这内容完全相反,但它仍然是个故事。对于极度不服输的朝里学姊来说,搞不好这样子的故事更能够赋予她罕下可破的动机。
会长是考虑到这点才会说「打赢也可以」吗?像她这么擅长策略的人,我想可能性很高吧。
但是,这又如何和「要胁」搭上线呢?
朝里学姊压抑自己——压抑心中强烈的情绪如此述说。
「——而她说一旦演变成这种情况,就必须怪一直当作是义务而担任神圣教职的梁井老师,所以老师最好也要辞职。
我心想她怎么可以乱说话,但老师似乎也认同她的说法……听说她也对于自己是靠关系才会成为老师而烦恼不已……」
朝里学姊彷佛在为自己的事叹息似的,手摆在宽额头上。
一可是要她辞职,这……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梁井老师是一位好老师,虽然严格却绝对没有不合理或不分青红皂白。她对任何人一视同仁,无论多么琐碎的问题也会细心回应,不会不耐烦……面对我这种莫名其妙的笨蛋学生也有耐性地抛球给我、拯救我……那一切、那个……
混蛋会长却……!」
啪叽……!
突然听见可怕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朝里学姊将手上原本握著的未开封宝特瓶直接压扁了。
「她吃定老师谦虚而不会否认,说辞职的时间点在暑假刚刚好、接下来想做什么工作等等……甚至还说乾脆、去结,结结——」
朝里学姊的声音在颤抖绝不是因为觉得有趣的关系,而是类似茶壶喷出水蒸气一样的反应。
「——结婚如何……!
居然连这种家庭第一的小市民主张都说出口了!」
「呃这……」
稍微冒汗的成田看向我,眼神在对我说:「唔哇……我该怎么办?这个人也很难应付耶……」我却装作没看见,选了最便宜的果酱面包——因为把零用钱给妹妹了,目前缺钱中——定向收银台。我可不想被卷进去。
「啊,太好诈了,仙波!
……啊、那个……朝里学姊,稍微冷静一点——」
「短打的!你也有同感吧!?居然责怪梁井老师,真叫人难以置信!那是恶魔的所作所为!最好七孔流血而死!」
啪叽!
「咿——你把装满饮料的宝特瓶捏成铁哑铃的形状了——」
成田的声音很明显已经变成惨叫,不过朝里学姊依旧加速沸腾。
「所以我告诉她,梁井老师是很棒的指导者,是个适合被称为圣职者、有如天使般的超凡魅力教师!为了避免在教职员办公室引起骚动,我们三人转移阵地到家庭餐厅谈了五个小时!」
「唔哇……怪不得礼拜六整个下乍联络不上会长……」
「……然后总算说服老师,阻止她辞职……当然也让那位个性恶劣的学生会长清楚明白了梁井老师的优点。」
「呃、这样啊……所以朝里学姊也不会退社了吧?」
成田哈腰打探,原本呈现沸腾状态的朝里学姊立刻切换开关,冷静回答……简单来说这个人只要事关梁井老师,就会进入疯狂状态……
「是的……因为我不能害老师承担错误。
……那个叫做『不迷途的羔羊会』?老师全部告诉我了。她说因为我不愿意出赛,所以替我考虑了许多。我觉得她真是多管闲事,老实说有点下悦,但……你们赢了。
首先强迫我参加比赛,让我发现自己对于垒球的执著比自己认为的更强烈,并且让我知道退出是不聿——不对的选择。再者,还表示如果我仍执意离开垒球社,就必须由如此教育我的粱井老师承担错误。
——将军。你们认定我不会做出否定梁井老师的行动,真是一群讨人厌的家伙……哼,我想起那个小家子气的短打了。」
「……呃……其实你对于短打的事情很怀恨在心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想说别以为比赛结束后,梁井老师称赞你,跑得好。,就可以得意忘形等等喔。」
「…………呃……好,对不起……」
成田不知所措地道歉,所以朝里学姊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呢,欵,我刚才也说过,很感谢你们。我认为自己也是无药可救的固执,如果你们没有用那种方式逼我,或许我不会再继续打垒球。
老师似乎也因为我的劝说而多了些自信。」
……我想她的说法不完全对。梁井老师和朝里学姊的烦恼既然相似,朝里学姊如果离开垒球社,梁井老师也必须辞退教师一职。而「反之亦然」。
梁井老师没道理夺定心爱的学生朝里学姊的垒球;朝里学姊也希望自己的恩师梁井老师能够继续担任教职。要实现这两个心愿,唯有两人继续固守现在的位置才行。
——也就是所谓休感与共。那位学生会长这回并非只采用成田的计画。既然双方拥有同样类型的烦恼,唯有以无法认同对方有欠缺的两人为对象才能够达成这场双杀。
就在我沉思之际,朝里学姊突然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那是会长的球飞向外野以来首次出现的笑容。
「与那位会长说话,我的胃简直就会开始绞痛,所以这话就对你说了。
——谢谢你们。」
接著她又买了一瓶被她捏爆的运动饮料,刚才的爆发仿佛不曾发生般酷酷地离开……没想到那么容易剥下学姊的面具。
站在一段距离外观看的我,拿好装了面包的塑胶袋,冷冷地对呆愣目送朝里学姊的成田搭话。因为如果我放著不管,佐佐原同学又会心情不好了——
「脸好红喔,短打的。」
*
过了几天。
「后来啊——」按惯例,成田又不请自来地跑来资料室,手支著下巴拄在大开的窗框上说。
「因为忙学生会的工作较晚回家,正好碰到梁井老师,所以和她聊了一下。一我并没有想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也没打算叫他闭嘴。因为不管我怎么做,成田还是会听著窗外传来的运动社团吆喝声,一边继续说。
「我问她,最后终于说服了朝里学姊,但老师真的认为那样好吗?
我一直在想,那种结束方式不就成了老师顺从朝里学姊的劝说继续当老师?这样一来,问题还是没有获得解决嘛。可是粱井老师稍微笑了笑,摇摇头。
她说看了朝里学姊热哀垒球的模样就明白了。不管是真品或冒牌货,虽然当事人自己没发觉,但双方的想法,在别人看来『部一样』。所以如果有时间烦恼,不如将这些时间用来工作。」
我眼睛看著手边书本上的印刷字,一边无精打采地说:
「真品还是冒牌货原本就是想太多。
我不相信性善论,也不相信性恶论。所谓好人,在成为理所当然的好人之前,都会经过一段伪善的过程,而坏人则是相反。
——惯性虚伪应该称为本质。」
「意思也就是每个人,不管是梁井老师或朝里学姊,都是洞庭神君吗?」
「我是那么认为。」
成田沉默了一会儿。不晓得他的视线什么时候转向了我这边,眼神焦距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我瞥了他一眼,我们的视线交错而过没有对上。
「……仙波也有伪装吗?」
我没有回答。没必要回答。
大概是察觉到继续等也不会听到答案,成田开始说起其他事情。
「对了,仙波,上次的洞庭神君故事,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我依旧没有反应,继续翻书,而成田也不在意地继续说:
「当洞庭神君还是软弱温柔的人类时,前任湖神的女儿爱上他。可是在丈夫身边看著他为了众人的期望而逐渐变成鬼神……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男人怎么老爱在意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个嘛——」
我还是好整以暇地回答。
「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人也无法变成洞庭神君吧。
另外是题外话,名叫佐藤的女孩在比赛当天晚上就死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佐藤死了!死翘翘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明希的学校……不过佐藤之外的人就不知……好痛好痛好痛耶I:我随便说说的,谁都不会再去!快住手!金属球棒有一种全新的痛感!饶了我吧姊——真的会出人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