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成田真一郎
感受到太阳的照耀,使天空的蔚蓝微微晕开的同时——
「……这样好吗?」
我无法冷静下来,正在自言自语著。
时间是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左右。今天是梅雨季中难得的晴天。天气爽朗,而且很热。
就算隔著学校指定泳裤,也感觉得到粗糙的柏油地表面那股不断累积的热气。
地点是学校。学生会并没有什么工作,原本这一天我是没有理由来学校的。不过我目前身在学校。
「有什么关系?反正游泳社的人上午也得练跑。」
听起来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的人是绿化委员长、同时身兼园艺社员的梶尾学长。他正在我身旁盘坐著。
他是位因兴趣而接上这个职务的人。由于经常从事户外活动,体格相当健壮。现在跟我一样只穿著泳裤,因此毫不保留地展露出他日常生活锻炼出的独有肌肉。
……我算是没什么肌肉的人,像这样坐在一起,会让我自卑感发作。
刚才会长也对我的胸部摸来摸去说著「这胸膛还是这么不可靠」,当我提出抗议,要她不要突然乱摸时,又被她笑道「哎呀呀,反应也好像女孩子喔——」那人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践踏青春期的男儿心啊……?
还有,宫野学姊说著「会长你欺负得太过火了」前来制止还没什么问题,但是之后她一边低喃著「不过,毕竟是受嘛……」一边眯起眼睛又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她没戴眼镜跟隐形眼镜,那眼神还颇可怕的。
就在我暗中沮丧之际,梶尾学长温吞地继续说著。
「比起那些,现在先享受面前的眼福吧。」
……的确视野中的景象,实在满棒的。
在上午明亮的阳光之下。
凉爽的水沫啪答啪答地飞舞、并且消失。
水面清澈不带一丝混浊、足以透视池底的蓝色涂层。
不迷途的羔羊
清凉的摇篮,正在安抚穿著泳装、在篮中快乐地嬉闹的男男女女。
——这里是游泳池。位于校舍一隅,上课及社圑活动时使用的学校泳池。
以高中的泳池来说,它算是颇大的。单程五十公尺、有八条水道。设备本身虽然不新,不过听说去年重新整修过,而没有不清洁感。
由于已经开始上游泳课了,因此一年级的我也曾经来过。不过,今天过来与上课时过来,有很大的差异。
就是使用人数比较少。上课时要让四十个人轮流使用的池子,现在被不到二十个人占据著。
组成人员不需多说,便是羔羊会的成员。而身为核心人物的会长,正在宽广的池子中央优雅地划著水。
昨天她还说出「穿私人的泳装不行吗?」这种危险的话、让我担心了一下,还好她穿的是普通的学校用泳装,并且将微卷的长发绑在后脑形成马尾。有趣的是虽然她跟佐佐原是同样的发型,不过因为发质不同,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不同。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长穿泳装了,这感觉该怎么形容…………面对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一时突然这么明白地看到性别不同之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会长查觉我的视线,露出微笑向我挥手。她从指尖到腋下的肌肤还没有被晒黑,鲜明的肤色让我不自觉地心动了一下,不过我没有力气对她挥手。
「她还是很『中意』你呢。」
……我不挥手就是因为知道会听到梶尾学长这种奇怪的揶揄法。而且怎么想都觉得,会长就是知道我会难堪才故意挥手的。
总之,我的目光从正在抢宫野学姊手中浮板——听说宫野学姊是旱鸭子——并且以此为乐的会长身上移开。虽然没盯著她会令人感到不安,不过这样继续看下去,不知道会被别人误会成什么样子。
而这位会长好像去和游泳社交涉,拜托他们在上午社员进行路跑时,让我们使用泳池。名目是用「学生会检视游泳社的活动环境」,不过实际上可以说是羔羊谘询会那次谘询的报酬。据说游泳社的顾问教师也是一脸苦笑地核准的。
公私不分的极致在此展现。但最令人感慨的是学生会没有人反对这超法规的处置……对,连我都没有积极地加以阻止。
如果可以不用为了上课跟社团活动,在学校的泳池玩水的话……我居然觉得这样真好。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下意识地对某位在学校中发现了绿洲、过著悠闲自在读书生活的某眼镜娘感到羡慕吧。
……也不对,说我羡慕她倒没有错,不过也不算正确。我一定是想做出跟她同样的事、多少了解一下她的心情吧。
做一些轻微、却反社会的「坏事」。
实际上置身于这种环境——感觉、还不错。
特别是看到佐佐原在离泳池畔有点距离的地方正座著、拚命地想把她的长发盘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触更加深刻。
佐佐原平常都绑著马尾,只是绑起来长度仍然会妨碍游泳,所以她想再对折盘起来。由于用上双手,使她用嘴叼著绑头发用的橡皮圈,此时她的侧脸看起来相当有新鲜感,让我不自觉地盯著她看。
……………………
…………真意外,她是穿著衣服比较瘦弱的那一型…………
「佐佐原啊……」
梶尾学长随著我的视线看去,我原本有些出神的意识被他的声音唤了回来。
「乍看之下很冷淡、而且有时说话会偏离常识,不过还真可爱。」
被唤回的同时,我的心中发出咯吱地一声。与被会长捉弄时不同种类的不舒服感,突然涌至喉咙旁。感觉来得突然、模糊、神秘、令我无法冷静。
「学长你在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各种感觉摇摆不定,让我发出的声音有如在背原槁般毫无抑扬顿挫。
可能是我的表情跟声音一样糟。我一回头,原本放松心情的梶尾学长表情僵住,并且退了一小步。
「成、成田你怎么了……?你是想杀谁?」
「我记得学长你有女朋友了吧?不可以乱讲话喔。」
没错,记得梶尾学长应该已经有外校的恋人了。他常常炫耀是在去年校庆时认识的。所以、佐佐原不行、不能用那种目光看她。嗯,比照一般伦理之后这算是妥当的发言,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对自己的发言随后补上理由、感到满足之后,我的头脑总算冷静了下来。因此我查觉到,梶尾学长突然萎靡不振地低下头去。
这次轮到我慌了。莫非说出字眼的其实是我吗?
「那个……怎么了……?」
「……不,那之后我跟憩子,发生了不少事……」
梶尾学长一脸惨淡地抬起头来,那混浊的双眼拚命地放出「听我诉苦吧之气」。大部分造访羔羊会的人都有这股气息。
我想憩子应该是指梶尾学长的女友……这很明显不是该在泳池畔聊的话题,不过是我先提到的。难得来游泳却让人想起不好的回忆,那么我是该负起责任。
「不少事、是吗……?」
我做好心理准备,催促他说下去。
一开始学长用叹息声回答我,不过他似乎仍然想找人倾诉,于是开始告诉我详情。
他们开始交往约有半年,由于不同学校等因素、进展相当缓慢。不过,毕竟他们认识的契机是「热烈讨论在校庆的花市展出的盆栽长得如何」。这种园艺情侣交往,自然是跟种花一样充满耐心、小心翼翼地培养感情。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碰到危机。憩子不会操作机械,手机也是最近才开始用的,好几次陷入久没连络、感情自然消灭的危险。
不过每次他们互相都会直接拜访学校,彼此确认心意。由于两边学校似乎离很远,憩子会参加我们的校庆,也是因为国中朋友在本校就读,才会特地过来的。正因如此,即便距离遥远,他们仍然互相传递心意,加深两人之间的羁绊。
而最近憩子终于买了手机,之后他们几乎每天通电话。
「憩子她还不太会传简讯,所以会问我怎么操作,那拼命的样子真是超可爱的。」
梶尾学长讲这话时,脸上透出一种不明的感觉让我想一拳扁下去,不过反正之后就会变回阴沉了,我这样说服著自己。
果然,随著故事接近尾声,学长的表情也跟著暗淡了下来。
幸福的状况转变是最近的事,发生在学长第一次招待憩子到自己房间之后。
招待到房间、这情境似乎让我心头大乱到表现在脸上,学长连忙补充「不不,我可没做什么怪事,我母亲还在客厅啊。」他不是会撒谎的人,这点应该可以信任。
「什么怪事」都没做,可是那天之后憩子的态度就变冷漠了。正确地说,学长的母亲那一天忘记去买东西,于是学长受托去了附近的超市一趟,约五分钟后回来,就开始出现隔阂了。代表性的事实是学长的母亲留憩子吃饭,憩子却婉拒而回家了。
那一天之后到今天为止的一周之内, 一直持续著她没有打电话来、学长拨过去也没人 接听的状态。
说到这里学长已经是叹声连连。虽然有想过直接去憩子的学校造访,但是不清楚理由也让他提不起勇气,学长痛苦地呻吟著。
唔……女朋友在男朋友的房间等待了一小段时间,之后态度突然变僵的理由,这么说来——
「——该不会是黄色书刊被发现了?」
「不,这是可以预想到的状况,所以我慎重封印了。全封在装电脑的纸箱里塞得一点缝隙都没有、最后用胶带牢牢贴死。」
「原来如此。只有五分钟,要拆开看里面再装回去是不可能的。」
「是啊。而且憩子是机械白痴。不会随便去碰她不懂的电子产品外盒。」
「这真是无懈可击……不过,可以装满电脑的空箱子,你是有多少本啊?」
梶尾学长专心地讲话、而我也专心地思考,所以当我们发现对话混入不能够无视的杂讯时,已经太晚了。
「……你在做什么啊,桃子学姊。」
声调充满朝气的这道杂讯,源头来自于一位脚底板相贴地盘坐的二年级女性。
鹿野桃子学姊。过去曾经来羔羊会谘询、之后发生不少事情的学姊。她虽然不是学生会、也不是羔羊会的成员,不过之前办的垒球比赛——说明经过会太长所以割爱——曾请她来当助拳人,因此为了答谢而招待她一起来。
她坐在我与梶尾学长的面前,使得现场成了最小单位的圆圏。
「问我做什么……」
听到我的提问,桃子学姊歪著头。她吊在脖子上的蛙镜晃了一下。
虽然其他女孩跟她一样穿著泳装,不过参加田径队的她已经有明显的晒痕了。社团活动时会遮住的上臂及大腿没有晒黑,因此形成了晒黑、肤色、泳装三层颜色。
「因为你跟尾巴好像在密谈什么,让我很在意。」
这一说我才想到。桃子学姊与梶尾学长,两个人都是二年C班。尾巴八成是梶尾学长的外号吧。
「鹿野你很过分耶,居然闯入男人之间的对话。」
「真抱歉啊尾巴,还有为你的失恋致哀。」
梶尾学长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我一眼,然后回嘴。
「……你连恋情都没开始也敢讲我。」
这两个人同班,而且都是直率的人,两边发言都不留余地。桃子学姊撇开视线,而梶尾学长又露骨地陷入低潮之中。
「可恶,今年运气真是背……之前掉了手机、资料全没了……还好有另外写下憩子的电话号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记得是掉进厕所里?超逊的……难怪会被甩。」
桃子学姊像洋人一样用夸张的动作耸耸肩叹气……这好过分。梶尾学长低著头颤抖。
「这么丢脸的事怎么敢跟憩子说……而且人家还没被甩啦!」
「尾巴口气突然变恶心了!」
「什么恶心!憩子就是这种语气!」
「憩子的话就没差!还满可爱的嘛!」
……开始胡言乱语的两人、与泳池中众人戏水的嬉闹声隔成了两个世界。会长漂亮的跳水动作让周遭发出尖叫声、还有吵杂的水花声,听在耳里远在心里。
唉……早知何必烦恼那么多,赶快跳进泳池就好了……
回头一看,佐佐原还在忙著盘发。她明明不是手拙的人——应该说她的手巧到无人能比——为什么那么花时间?不知为何她频频看向这里,双手也冷静不下来,说不定原因就在此。
「可恶……算了,想与别人分享跟憩子在一起的苦乐,本身就有矛盾了……我要去净身洗清这些罪过!」
当我注意力放在佐佐原身上时,梶尾学长终于哭了出来。他气势十足地站起身、腹部朝下跳入水中,啪嚓!地,发出一声听起来很痛的入水声。梶尾学长沉了下去,一阵子没有浮上来。直到我开始担心时,梶尾学长的头才浮出水面,两眼红通通的。
看到他这样子——
「真是严重……」
意外地,桃子学姊的语气似乎挺担心的。虽然她看起来只是不负责任地乱闹,也许那是桃子学姊的激励手段吧。
「他在教室里也这个样子?」
「嗯……虽然原因我刚刚才知道。」
虽然原因只是很大的误会,不过挑子学姊自己也曾经深刻地烦恼过。看到同学的窘境,也许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她贴合的脚趾尖,也烦躁地扭动著。
我是也很想尽一份心力……
「……话说回来,那个水母头没来吗?」
水母头是指……
「你说仙波吗……?」
「没错,就是指她。那孩子说不定可以想到什么异想天开的解决法?」
桃子学姊是少数与仙波有打过照面的羔羊会谘询者之一,而且亲眼看到她那做出超乎常理的逻辑推论。
所以我可以理解桃子学姊期待她能解决……不过学姊对仙波的态度总是带剌,这是个性上的不合吗?
先不管这些,我叹著气回答。
「她怎么可能来呢。羔羊会里,除了佐佐原之外没人认得她。」
我理所当然的答案,让桃子学姊露出奇怪的表情。
「咦?可是我在那之后」
然后她话说到一半——途中不自然地闭上嘴。她露出宛若感受到杀气般惊愕的表情,用手压著颈部。我听到她发出「有叫我别说出去吗……」之类的低喃声,不过声音太小也许有听错。
我感到奇怪,看向桃子学姊的后方。不过没有异状,只有会长笑嘻嘻地看著这里。
「抱歉,没事……」
「?……反正,就算叫了她也不会来吧。」
仙波是体育课好像只上了一半时数的人。我还看到她之前终于被梁井老师逮到,而接受课后辅导的现场。当时她用快死掉的表情挑战耐力跑,但是除此之外她好像也在泳池受过好几次辅导。
虽然说我不想看仙波穿泳装是骗人的……不过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样子,特别是她不戴眼镜的脸孔。
桃子学姊毫不掩饰地咋舌。
「啧……真没用。」
「呃,你这讲法也……」
太勉强人了吧,我反射性地正想开口,桃子学姊却给了我一个白眼,挥了挥手——
「好好……真抱歉我说那女孩的坏话。是啊,反正你啊,
就是那个嘛——」
…………我都忘了。桃子学姊她,知道我对仙波……呃,总之……就是那个。我因为「一时的势头」而说溜了嘴。
仔细想想,这炸弹还满大颗的。连桃子学姊都是这种态度了,要是被会长知道了,那不知道会用多么阴险的手段来玩弄我。而且她戏弄人的手法,一定会让仙波原本对我差到不行的印象突破极限。这简直跟人生破灭同义。
我的脸贴近桃子学姊,这些话需要小声地说。桃子学姊好像吓了一跳,不过只是目光飘移,没有逃开。
「三毛祧子学姊。」
「不要加三毛啦!」
她对自己晒黑的部分与泳装形成有趣的色均衡似乎有自觉,桃子学姊那像猫一样的脸孔红通通的。
受捉弄的反应令人感觉愉快,这点也跟猫很像……先不提这些,我向她郑重请求。
「那个……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桃子学姊你而已,请不要向别人提起。」
「咦?……只有我?」
「是的。」
桃子学姊愣了一下,像是在找寻逃生出口般慌忙地看向四周。接著,桃子学姊的目光停留在与仙波共处时,在场的另外一人身上。
「佐佐原也不知道?」
我只有点头。不知为何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不过桃子学姊似乎有理解我的意思。
「喔……只有我啊……」
她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不对,这一点都不让人高兴喔?」
接著表情又正经了起来。的确,知道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之后她又在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著,过了一会,她叹著气点头了。
「唔……叫我不要说的话,我是不会说啦。」
她话说到这里中断,露出微笑,那是狩猎民族的笑容。
「——反正也没有进展对吧?」
答对了
「你没被当一回事嘛。」
说得没错
「应该说,你们根本不搭嘎嘛。」
正中核心
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失去意识了。
结果我是跪倒在桃子学姊面前。
在我没有自觉时,全身的肌肉已经自动执行了投降仪式。
……拜托……
……麻烦、饶了我吧……
我的心被名为真实、毫无慈悲的暴力击碎。连话都说不出口的表现似乎令攻击方十分满意。桃子学姊宛如刚才紧绷的表情不存在般开怀地笑著,她活力十足地拍拍我的背……手腕的力道拍得我的背好痛。
「哈哈哈。唉呀,要是受不了的话,姊姊会安慰你的。」
她顺势用我的背当支点站起身来,发出「唔唔~~」的声音,伸了
个舒畅的懒腰。
这人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感觉,实在很协调。
「那么……虽然我很在意尾巴的状况,不过难得有机会在空出来的游泳池玩,得好好活用才行。
我先下去啰!」
就这样,桃子学姊在随心所欲地削弱我的HP之后,跳入了另一个世界(泳池)。
我挺起身子,看著高高溅起的水柱,叹了一口气。
「虽然桃子学姊也是好人……」
「桃子学姊、是吗?」
「咿?」
突然被人从背后搭话,使我的喉咙发出丢人的声音。说话者的脸孔反射性地出现在我的脑中,不过那明明是不需要警戒的人。
我连忙转过身去,果然坐在身后的就是盘完头发的佐佐原,她还是保持著正座的动作。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好开口问她我从刚才在意到现在的事。
「佐佐原……你的脚不会痛吗?」
「没事。」
「是、是喔……」
我自己也从下跪的动作改变方向,变成了正座动作。我们不期然地形成面对面正座的状况……远方传来「他们干嘛在泳池相亲啊……」「嘘……先看看吧。」之类的低语,感觉相当丢人。
近距离看,佐佐原仍然是一派面无表情……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的目光比平常来的冷淡。也许是因为眼中映著泳池周遭的凉意吧。
而我则感觉到,太阳穴一带无端地开始冒汗。
「两位何时关系好到直呼名讳了?」
「不是……因为学校有其他姓鹿野的名人,很麻烦吧?所以她要我直呼名字……」
我屈服于不知名的压力,使得语气变得像在替自己开脱。佐佐原很明理地点头,不过从她毫不动摇的目光中、散发出的那股宁静的怒气,仍未退去。
「原来如此。不过成田同学,这里是什么地方?」
「咦……?呃、泳池……?」
「说得更精确一点呢?」
「学校的泳池。」
「没错,学校的泳池,是用来跟女孩子融洽地聊天的地方吗?」
「不、不是的……」
我终于开始用敬语了。对面会长跟桃子学姊正要比五十公尺谁游得快、气氛正热络时你跟我讲这个……虽然心里这么想著,我却不敢顶嘴。大概因为佐佐原挺直了腰杆、动作十分漂亮,让我感觉有如被上位者训话。
「成田同学您听好。我们的目的是来检验游泳社的活动环境的。」
「是的……」
「可是,成田词学您身为干部却跟学姊脸贴脸地讲悄悄话,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是啊……」
「竟然还下跪了。成田同学您为什么要在学校的泳池下跪呢?您不觉得丢人吗?还是因为丢人您才这么做的吗?」
「……是啊,为什么……呢…………?」
时值初夏。背景音乐是独占泳池享受的众人欢呼声,而我却得被穿著泳装的女孩滔滔不绝地数落自己过错度过初夏时光。惨淡的初夏时光,以颜色来比喻,就像是偏蓝的植色般的初夏时光。也许反而会成为一辈子的回忆,一般将其称为心灵创伤的初夏时光。
……我为什么得违背良心来到泳池,还得听佐佐原说教?
不对,我在佐佐原面前,几时变得这么没有立场?平常虽然没什么感觉,不过现在,我感觉就有如被佐佐原抓住很大的把柄。
……又或者,变坚强的其实是佐佐原?
春天时,她会配合其他人的言行,顺利地导出预定的结果。所以我跟佐佐原说话时,也可以预想到说话之后的结果,实际上也得到了预料中的回答。虽然外表冷漠,不过跟她沟通还挺顺利的,我觉得这是她的优点。
现在却不行了,我完全看不透她。她会讲些常人思考所不及的不可思议回应、或是像现在一样原因不明地开始生气。
她成了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佐佐原三月。
不过这同时……也是有趣之处。
没有什么表情。
可是脑袋里想著些不得了的点子。
偶尔会在出人意表的时机展现。
思虑周全。
可是常常白忙一场。
在使尽全力地白忙一场之后,又害臊地想敷衍了事。
目前正在游泳边正座、不理会周遭的人拚命说教。
——只要有好奇心,谁都会被吸引的。
「……您在笑什么呢?」
看来我把思考表现在脸上了。回过神时,佐佐原正讶异地看著我。虽然表情看起来与往常一样完全没变,不过又像是觉得我没在听、而闹著别扭。
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意加深,突然冷静了下来。正确地说,是好奇心胜过了动摇。刚才这件事,佐佐原她会有什么看法?
「不……我跟桃子学姊只是在聊梶尾学长的烦恼。」
「?梶尾学长的烦恼吗?」
我将开始麻痹的双脚放松,目光望向游泳的一隅,佐佐原也跟著看去。
梶尾学长有如鬼魅般、以虚无的形象在水面漂浮著。形成一幅死掉的鲔鱼莫过如是的景象。
……偏偏他体格又不错,看起来相当恐怖。他周围没有人敢靠近,在原本就已经很空的泳池里,构筑出一块更加寂静的空间。
我把刚才从梶尾学长那听到的话,整理出摘要说给佐佐原听(黄色书刊那段被剪辑过了)。佐佐原方才的说教模式一下子消失、很认真地点头听著。基本上佐佐原是个正直而且转换心情很快的女孩,这点倒是春天到现在都没变。
佐佐原听完,将拳头抵在下巴、低头念著。
「进房五分钟,突然面临最坏的结局吗……」
她念著有如冷冻食品广告词的概要,陷入沉思。 看著她的样子,让我突然感到不安。
…………要是她像桃子学姊一样提出黄色书利发现说该怎么办?刚才是因为桃子学姊个性够男孩子气、听完就算了,但如果从佐佐原口中说出同样的话,凭我这点斤两可没有办法听听就算了。
就在我自顾自地慌张时,佐佐原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她突然抬起头,用很认真的声音说道:
「您觉得香味,如何呢?」
「香味?」
最坏的局面似乎没有发生,不过却传回一个听不懂的答案。
「是的。请想像一下。第一次进入恋人的房间时,要是——」
佐佐原那总是十分冷静的瞳孔中,燃起熊熊的知性之焰。
「充满了咖哩的味道的话——」
……………………
「厄,佐佐原……」
她大概发现到我的表情漠然地带著否定了,佐佐原似乎想补强论点而继续说著,非常拚命。
「五分钟喔?在没有其他人、不熟的地方待上五分钟,还受到不知何方飘来的咖哩香味折磨。不只是刺激性强、还有多样化辛香料搭配而生的复杂奇特风味在迷惑著自己。除非是印度人,不然这应该会是很大的负担。」
「呃…是有点可怕啦……」
「不只是可怕而已。不久后眼睛鼻子嘴巴都会开始麻痹,造成异常的流汗与落泪,有如水深火热般的痛苦。可是咖哩原本就是辣的,完全不能期待它手下留情。」
「这已经是催泪瓦斯之类的东西了吧。」
「是咖哩。」
佐佐原对这一点非常坚持。
「我吃的话就会变那样。」
「……会哭啊?」
「可是我超喜欢的。」
「超喜欢啊……」
「请记住这点。」
呃,这我是很乐意啦……
「总之,我想梶尾学长并没有住在那么特殊的房间里。如果是这种需要加注记的房子,那他应该会另外说明。」
「这倒也是……不过这样一来,真相就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提出的假设被否定,佐佐原仍面不改色。但其实她有点失落,要看习惯才看得出来。虽然她根本没有义务帮忙,不过对帮不上忙这点还是感到沮丧。
「佐佐原……」
……………………
…………怎么办,从刚才话题的走向,我找不到话安慰她。
接著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这要是真正的相亲,应该已经告吹了。
不过也不能一直保持沉默。我只好笨拙地开口。
「……总、总之,明天也去问问仙波的意见好了。」
佐佐原僵硬的表情稍稍和缓。听到仙波的名字,似乎让她有种放心感——
「对啊,仙波同学她一定——」
「是?」
从旁传来的回答,让我心臓差点停止。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仙波在回答。
不过随后想起来,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
那个人似乎刚从更衣室出来,不过她跟仙波完全不像。从形象来说,可以说正好是两种极端的。
身高跟体格,都比矮小瘦弱的仙波大了一号,最重要的是那天真的表情与活潘的行为可说是完全相反。
她身上穿的
泳装,是就算天地异变那家伙也不可能穿的款式。淡雅的色调与学校指定的深蓝色天差地远、是附有装饰的两件式泳装。虽然这是露出度较低、适合中学生穿的款式,不过会在学校的泳池看到,让人感觉实在很不协调。
「佐藤同学?」
佐佐原说出她的名字,可是这家伙却呆呆地眨动眼睛。
「嗯?…………——啊!」
不过,她隔了一拍才发现是在叫她——
「没错我就是佐藤!不要说些会让人误会的话嘛!」
自我介绍怎么听都像可疑人物,你后半段是在讲什么啊。
不只是我,连不太怀疑别人的佐佐原都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
「什、什么啦……?」
「不……没事。」
很明显有鬼……不过,名字倒是不重要。这家伙一开始来的时候也没有讲名字,反正会长知道她的身分,至少不会是怪人吧。
这位佐藤是之前因为姊姊就读这间学校,而透过这层关系前来羔羊会谘询的国中生。之后,在对垒球社的比赛中,与祧子学姊一起以帮手的身分前来助阵……
「今天是被会长叫来的吗?」
「是啊,大姊说是打垒球的褒奖,而找我来的。」
听到这问题,佐藤绽放出笑容。
这孩子不知为何称呼会长为大姊,非常地仰慕她。虽然我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波长对上了吧——都喜欢热闹。
不过,我记得她是……
「你不是考生吗?」
「正因为是考生才要来啊,我是来参观校舍的!还没入学就先入池真是划时代的体验呢。而且我还为了这一天买了新泳装!」
佐藤用拇指指向自己的泳装——也就是胸口——我的目光跟到那里……然后连忙移开。也许这个部分,才是她与仙波最大的差异。
……不过这家伙,明年打算进入这间学校吗?会长好像也这么说过。
就在我想这些事时,佐藤对佐佐原说了一些今年泳装价格高涨之类的话。佐佐原不断点头,不过看不出来她对泳装有没有兴趣。没有表情的佐佐原,对在意的事情看起来毫不关心、相反地对不在意的事却又不像毫不关心。就这方面来说,她真是位最棒的听众。
「……所以,虽然这是特卖品,但是原本的品质就很好,所以还是满贵的。不过,因为很可爱所以我还是狠下心买了。虽然姊姊因为这样又开始消瘦了。」?我对泳装的价位没兴趣所以没仔细听,不过却注意到某个搞不懂话题连贯性的地方。她刚才说的「姊姊」应该不是指会长、而是在讲亲姊姊吧。
「为什么你买泳装,你姊姊就会消瘦?」
「喔,在家里是姊姊给我零用钱的。要是我用得太凶,会影响到姊姊的餐费。」
「……这姊姊真令人同情。」
「是啊……」
我们一起表达遗憾,不过佐藤失望地摇摇手指。
「不不,可不是这么回事喔。我家的姊姊如果不靠我照顾,根本没办法正常地生活。不只打扫洗衣做菜、早上我不叫醒她的话会睡到中午、衣服脱了就乱丢、澡都随便洗……不然就是泡澡泡到睡著、心情老是很差嘴巴又毒、而且懒惰又放任自己堕落。明明身体不好可是兴头一来动不动就熬夜、怕热爱吃冰却又容易吃坏肚子、每逢换季身体一定出问题……昨晚也因为会热就只穿内衣睡觉,而且还踢掉被子,八成马上就会感冒。」
「这姊姊好像很麻烦。」
「是啊。」
佐藤似乎对这次的感想很满意,露出满脸的笑容。
「是啊,她真的是非常麻烦!」
而且,看来是位很有趣的姊姊。复杂、麻烦、却吸引人……我跟佐佐原都很了解那种事的感觉。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话说你们两位在做什么?」
这问题简直像是我脑中的独白被照念了一遍,让我又吓了一跳。
我跟佐佐原对望著。虽然我们刚才在讨论梶尾学长的烦恼,但是对佐藤说明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益处。
不过性急的佐藤似乎连五秒的沉默都受不了,硬是拖著我与佐佐原的手,她的手传来的体温还真高。
「泳池不是用来聊天的地方。快点来玩吧!」
虽然她并不像会长一样有奇大无比的腕力,但我跟佐佐原还是被她拉起身了,没有理由抵抗。虽然学校的泳池不是聊天的地方、更不是玩的地方。
不过人就是想玩嘛。
「喔喔,小妹你来了啊!」
与桃子学姊比赛获胜、正在凯旋回泳的会长察觉,唰地展开双臂——从那称呼听来,会长认识佐藤的姊姊?——
「好久不见了大姊!」
佐藤马上放开我们的手奔跑,用力跃入会长的怀抱。这冲力连会长也挡不下来,与抱住的佐藤一起落入水中。不过浮上水面时,两人都相当亢奋,啊哈哈哈哈地大笑著……虽然有过度活泼到病态的感觉,不过倒也能体会她们的心情。
夏天、泳池。
我已经冷静不下来了。我转向身旁的佐佐原,开口说道:
「那么……我们也去进行『游泳社活动环境的确认』吧。」
「好的,加油吧。」
佐佐原淡然地点头。不过,她紧握在胸前的拳头不安分地晃动著。
结果,我们整个上午在泳池玩得非常彻底。
像是我被异常亢奋的会长与佐藤追著跑、好几次沉到水里。
「咳!嘎……会死!我真的会死啦!」
「连两个女孩子都甩不开,你真是连体力都不可靠。」
「就是啊!这种样子,怎么能够靠你呢!」
「……什么东西要靠我?」
「当然是,非常麻烦的东西啊。」
满脸笑容的佐藤想表达的内容完全成谜,不过别再给我出什么难题了。不光是原本就彷佛可以跟熊对打的会长,连佐藤也用无穷无尽的体力不断追来。
更重要的是,要是我过度抵抗……也许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接触。她俩增加表面积的凹凸之处都相当大,不小心一点,我会很困扰。
又或是帮弄丢了蛙镜、快哭出来地说著「我没有那个就不会游了啦」的桃子学姊寻找东西。
「啊,该不会是这个吧?三毛学姊。」
「嗯,就是这个……跟你说过不要叫我三毛了啦,真是……当个学弟还这么嚣张。」
「哈哈哈……抱歉,我不会再这样叫了。」
「……是没差啦——」
「你说哪一种?」
桃子学姊彷佛刻意遮起眼睛似地戴上蛙镜,小声地回答。
「……都没差。」
或著是,把会妨碍其他学生游泳的梶尾学长——当他抢下宫野学姊的浮板开始咬时,会长给了他一张红牌——撤走。
「振作啊学长……你这样丑态百出的,原本能跟憩子复合的都变得不能复合了。」
「啰嗦啊成田!这种莫名其妙就被喜欢的女孩子厌恶的感觉你怎么会懂!」
「嘎啊——!」
「噗喔?成、成田竟然发飙了……?我的话踩到他的地雷了吗?——不过我不会退让的!为了憩子!」
就这样,踩到我底线的梶尾学长,与我展开了一场壮烈的水中摔角。
就在我与梶尾学长双方都快哭出来地压沉对方、周遭看热闹的气氛正热络时,宫野学姊一句热切的话「喔喔……激烈的纠缠著……」穿过吵杂声传入我的耳中。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感让人汗毛竖起,使得我与梶尾学长都回过神来停下了动作。
嗯、不可以起争执,和平才是最棒的。一旁宫野学姊一脸无趣地咋舌,更让人感到和平的可贵。
又或者是,我的目光被佐佐原游完一周、爬离泳池时那头湿润的头发吸引。
「……佐佐原你有用什么特别的洗发精吗?」
「咦……?啊、是的,母亲从朋友那拿到很多试用品或是试作品,我都用那些……为什么问这个呢?」
「没事……只是觉得这味道很少闻到。」
「是这样吗?」
佐佐原抓了一搓自已的头发,拿近鼻子。那样子就有如在做余兴表演「胡子」一样,不过要是讲出来她可能就不做了,所以我保持沉默——我还想慢慢看——
「也许很少见吧,可是我自己不清楚……」
「也许都是这样子的吧。」
「我想是什么花的味道,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说这是第一次闻到的味道。所以就我现在的感觉,这就像是『佐佐原的味道』一样。」
「…………」
佐佐原保持「胡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跳进了泳池。
「?佐佐原你怎么了?」
「没事……我觉得好热,所以想泡在水里。」
「这样啊,今天也好热呢。」
佐佐原低下头,水浸到她的嘴边。她的后颈浮在水面上,肤色十分白皙。
「是的,今天好热……」
她低声
说道,嘴唇的动作化为小小的波纹妆点在水面上。我注视著那蓝色的纹路,直到淡去消失。
……总之,发生了许多让我疲劳密度居高不下的事……不过很满足。就有如一次享受数年份的泳池乐趣一样。
接著我们稍微检查了一下设备的状况。之后就算被找麻烦,至少可以捏造一份用来当藉口的报告书吧。
在全员进行水面清理后、与游泳社交接时,天空开始变暗了。但是看起来不会下雨,所以应该不会影响游泳社下午的练习吧。看来没有浪费掉他们宝贵的练习日,让我松了口气。
……不过,今晚看来会有点冷。
隔天,周一。天气一变、是个晴朗的早晨。
今天也好热……因为昨晚很冷,所以我穿著冬季制服来,不过也许差不多该换成夏季制服了。
我在教室中与朋友们道过早安、正在准备第一节课内容时,看到斜前方位置的同班同学勉强在时间内到校,那样子让我吓了一跳。
我连忙站起来跑到她的位置旁,狼狈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虽然比起在资料室搭话、她更讨厌在教室被搭话,不过现在不是在意的时候了。
「喂……仙波你怎么了?」
「…………」
我一如往常地被她无视,不过仙波她坐下来随手把书包往桌上一丢的样子,实在不算是一如往常。
可说是摇摇欲坠。
她的头就像颈部还没稳定的新生儿般晃来晃去、眼镜中的瞳孔焦距对不准,而且全身软趴趴的……这倒是一如往常,不过今天比平常来得更没有朝气。
「仙波同学,你没事吧……?」
坐在仙波后面,当班长的樋口也担心地向她搭话。
仙波在班上的形象是「沉默不好相处的人」,但是不会做出刻意无视别人搭话这类「感觉很差」的态度,因此目前没有陷入致命性的孤立。大概也是仙波她有努力地维持平衡、尽量不引人注目的结果吧。
其中的一环,就是她没有无视樋口。
「只是有点小感冒……没事,我吃了药才过来的……」
她简短地回答,接著趴在桌上。那感觉与倒下来没有什么两样,令人十分不安。
樋口的感觉大概也一样吧,她摇动仙波的背喊著:
「等一下仙波同学,你真的没事吗?成田同学也很担心你喔?」
「……那我死也得说我没事了……」
「为什么?」
樋口困惑地看著我……不过我也想知道,同时还想哭。
总之仙波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涨红的脸显示她有些微地发烧、即使坐下来呼吸也很急促。
仙波会在夏天感冒让我有点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就算天气再热,泡在水桶或冰块里总会感冒的。说不定她在家里也是这么不健康。
话说回来……这家伙在这种状况下,为什么还要来学校?
可是,我没有时间可以思考这个疑虑。班导马上进入教室,开始早上的班会了。当然老师也有察觉仙波的状况、向她讯问,不过班导相信了仙波说的「如果撑不下去,我不会勉强自己,乖乖回家」便允许她出席了。
这样一来,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了。幸好她的位置就落在我的视线之中,至少得观察她第一节课是数学,不过太在意仙波的状况,让我更加听不进上课内容。而仙波她虽然有抬起头来,但是看样子没有做笔记。
就这样第一节课结束,到了下课时间。我受值日生拜托、帮忙去搬下一节课要用的幻灯机。虽然很担心仙波的状况,但是就算我在,状况也不会比较好。
不过,当我搬回幻灯机时,仙波已经不在教室了。一开始我还想说她会不会是去厕所,不过却连书包都消失了。一问樋口,才听说是太不舒服而早退了。
「她自己回去?」
「嗯。虽然有点担心,不过她看起来走路还不成问题。我已经跟老师说过了。」
「这样啊……」
感觉有点落寞,不过这也没办法。
我了解一切后,正要回座位上,这次却被樋口叫住。
「……那个,成田同学。」
「嗯?」
「这种事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你跟仙波同学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觉心头一震。樋口显然不会知道资料室或羔羊会的事情,但是如果排除掉这些事的话,我跟仙波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想听听客观的意见。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呃……仙波同学她有点冷漠,感觉像是对什么事物都没有『好恶』的人——」
此时樋口似乎想挑一下形容词,但结果还是没有其他词能用而说了出口。
「但是成田同学你好像异常地受她讨厌?」
这次轮到我快倒下了。
……在樋口的话让我受重伤之后,接著开始的第二节课十分漫长。
值得庆幸的是,为了播放资料的幻灯片,教室十分地暗,就算发呆也不会被质疑。
世界史的老师指著投影出来的当时遗物及想像图,热切地对古代希腊文明做解说。而我只是随便听听,脑子里想的还是仙波的事。
一半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另一半是对她行动的疑惑。
关于前者,我有自觉再怎么想都没用。仙波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她判断自己回得去,那就是回得去了。但是这么一来,就有一点我想不通了。
……那家伙为什么,要拖著摆明没办法上课的身体来上学?
仙波虽然常常翘掉体育课,不过其他课都有上、也很少缺席,出席堂数上应该不成问题。也许她有我想像不到的理由,不过这样的话她马上回家这点更让我在意。
我觉得这么不合逻辑的行动,实在不像仙波。假设成她因为感冒而思考混乱虽然也说得通……还是哪里不太对。
我看著斜前方的空位,有关希腊文化功过的课程从我头上飘过。
……如果仙波因为某些理由而留在学校的话——
「……果然是这里。」
第二节课结束之后。
我来到仙波在校内的居所——研究大楼资料室。用走路来回的话会刚好用完下课时间,所以我用小跑步跑来的。
不过也因此,我找到了我的目标仙波明希。
仙波一如往常地躺在桌子上。不对,之前是趴著看书,现在只是横向瘫在桌上。最大的不同是,没有看到她每次都会用的香菇形抱枕。虽然总比躺在地板上要来得好,不过头直接靠在硬梆梆的桌上,看起来颇痛。
「…………」
我从走廊侧门口进房,仙波的目光慵懒地看向我,不过只有这样。与其说是平常的无视、不如说是没有精神反应。
进房间后,我被仙波乱丢在地扳上的拖鞋与书包绊到差点跌倒。看起来是她对樋口说要早退之后,到了这间房间、爬上桌子之后就没力了。
「你……都早退了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我发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跟你没关系吧。」
她用听起来呼吸困难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回我话。对仙波来说只是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不过正因为一方面是事实,被她这样讲还挺伤的……
不过,比起现在的我,仙波看起来更加痛苦。虽然呼吸稳定,不过脸颊稍微涨红、身体瘫软一动也不动。光是仙波到了这房间却没在看书,这本身就是紧急状态。
我先不管自己的问题与仙波的回答,往仙波头的方向靠近。
「……这样子头会痛吧。烤派先生到哪去了?」
「…………」
这次被无视了。没办法,只好出言恐吓她。
「仙波,你不讲我就不会回去喔。」
仙波口中传来咂嘴声,懒散地指著角落书架最下面的那一排。那整排都被细长的纸箱占领著。
我为了胁迫居然成立而沮丧,但还是拉出纸箱打开。里面装著一个有拉炼的不织布收纳袋,再拉开拉炼,出现的是早已司空见惯的香菇状抱枕。与它的脸不期然地正面相对让我有它被打招呼的错觉。
唷。
「我想说你平常躲在哪里,原来躲在这种地方啊……」
我抱起那触感很好,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成的抱枕递给仙波。仙波发出细细的呻吟撑起上半身,把烤派先生当成枕头垫在头下方。顺便还转成仰卧的动作。
仙波空虚的目光望向天花板,吐了一口气。她看起来似乎有好一些,不知是否只是我的期望。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不回家?睡在这种地方病情肯定会恶化的。」
「我同样地再说一次,跟你没关系。你再不回教室,下一节课就要开始了。」
仙波大概是要强调自己没事,她用比刚才更坚定的语气指正我。的确,再不回教室,下一节课就要迟到了。
可是……就这样放著身体状况明显不佳的仙波不管,真的好吗。为了仙波的身体著想,我想就算施些强硬的手段也得让她离开。不过跟老师告状逼她回家之类的事我也不太敢
做。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第三者知道这间房间与仙波的事。
我的想法有够任性、而且是坏习惯,这点我有自觉,但是我仍然思考著。
然后,下定决心。
「……我懂了,那我回教室了。」
我背对仙波,走向走廊。
当我背手关起拉门时,似乎听见了仙波深深的叹息声。
然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我再次回到研究大楼资料室。
这次行李比较多,我用脚勾开拉门进入房间,同时看到难得一见的景象——仙波惊讶的表情。其他的状况跟刚才完全没变,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动了。
「……为什么?」
这次换仙波开口问了。会有这疑问也很正常,因为第三节课已经开始了。
我跟仙波不一样,老实地回答了她问我的问题。
「跟你一样,我早退了。」
所以我的书包正夹在腋下。由于我没有身体不适的徵兆,与樋口说我要早退时,她显得很困惑。不过我强调我的头在痛之后,她接受了这理由,并且答应会跟班导说一声。与其说她相信了我的话,不如说她察觉到有什么隐情了。这人情总有一天得还她。
我把书包放在一旁,另一只手把抱住的东西推给仙波。是装在塑胶袋中的毛毯。这玩意儿拿起来满占空间的。
仙波怀疑地看著自己抱住的东西。
「这什么……?」
「学生会的备用品。为了有需要留下来过夜时准备的……啊,好像拿去洗回来之后就一直放著,所以没弄脏喔。」
「……这种东西可以擅自拿出来吗?」
「你也敢讲,你老是擅自拿学校的备用品来用吧。」
像是水桶还有冰块。
仙波难得语塞,然后又开始抱怨别的。
「才不要……就已经很热了。」
的确,虽然窗户的方向让直射日光进不来,不过密闭的房间没多久就变得闷热。东西太多而显得很狭窄也是原因之一吧。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也开始感觉冒汗,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折叠椅椅背上。
「至少把毛毯铺在下面吧,这样睡身体会痛的。
……要开窗户吗?」
就算感冒了,不过在这样的闷热之中一直流汗,对身体也不好吧。仙波没有多说什么,于是我打开锁,喀啦喀啦地推开窗户。幸好吹进来的风意外地凉爽,而且也不至于强到会卷起室内的纸张。
我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仙波把毛毯抱在肚子上继续瞪著我。我叹了一口气。
「拜托……你这样子我没办法心安。」
「你的心安,比在旧书店里买到中途写上犯人名字的侦探小说还没价值。」
「这哪门子譬喻……」
你买到这种旧书过吗?然后我的内心安稳比这种让人遗憾的玩意儿还没价值?
先不管这些,仙波既然要留在这里,那就得做留下来的准备。平常我不想多啰嗦,不过现在她可是病人。
既然这样——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我要自己把毛毯盖在桌子上囖。」
话说完,我探出身子,想把毛毯从仙波手中抢过来。
唰!
不过,被她给逃了。她跑到桌角、那势头有够夸张。她用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桌的势头跑掉了。
哈哈哈,你是病人耶,这反应简直就像有蟑螂突然从脚下穿过一样,这么紧张干嘛。
……我是不是死一死比较好?
这让我真的很沮丧,于是我出声抗议。
「也、也不用这么讨厌我吧……?」
「……昨天……没洗……所以……」
仙波口中念念有词地回答。不过她声音原本就有点沙哑、加上脸转向另一边,让我几乎听不清楚。
「嗯?什么?」
「……呜…………」
仙波一下子没有回应——不过感觉得到她烦躁的情绪——隔了一阵子,她直截了当地开口。
「有汗臭味,不要过来。」
…………
我开始问自己。
——为什么呢?
同一句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上完体育课之后、同年级的男孩子会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这在学生阶段一点都不稀罕。家人也一样,我记得连会长——没有外人在时她的嘴巴可是毫不留情——都对我说过几次。不过,我从来没在意过。
说汗臭味通常也没多臭,而且我知道他们讲起来只是开玩笑,所以也不会受伤。
——可是,为什么?
现在的我,却坐在地板上抱著头。
仙波这么说,让我心灵的支柱被打碎了。
不对,我昨晚有好好洗澡,之后也没有做什么重度劳动,我想不可能那么臭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要是因为骯脏而被仙波嫌弃……光这么想,就让我一时之间无法重新振作。
我突然可以理解会长要我尽快去买止汗剂的心情了。我回去也买一瓶吧,去比便利商店便宜三十日圆的药局买一瓶吧。就算被男性朋友取笑嘲弄又何妨,比起现在这种感受,我宁可每天都用止汗剂。
就在我看著地板、暗自下决心时,另一头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知道了啦……我用就是了。」
你是说止汗剂吗?我边想著边站起身。定神一看,仙波把洗衣店的塑胶袋随手扯掉,将毛毯铺在桌上。这毛毯的尺寸可以包住一个成人,所以对折之后差不多符合这张桌子的面积。
「有点剌剌的……」
虽然口中抱怨著,仙波还是躺在毛毯上,并且用对折的那一半盖住身体。与呈现枕头状态的烤派先生搭在一起,成了一张简易的床铺。
仙波低头看著自己的状态,用不满的声音低喃著。
「这是怎样……?」
「呃……不就是张完整的床吗?」
「干嘛用疑问句回答……」
「是张不太好看的床。」
「……这样你满意了?」
似乎还是会热,仙波稍稍拉开毛毯、不高兴地说。我硬是挤出笑容,同时保持距离,注意不要太靠近她。
「嗯,谢谢你。」
仙波没有回应,只看了我一眼、便移开视线。
一股悬在空中般的沉默感降临……此时我想起来,有件可能比毛毯更重要的事。
「对了……我去保健室要了感冒药。」
我从书包中拿出塑胶包装的胶囊、以及买来的瓶装矿泉水。
仙波不知道是真的累了、还是单纯地想吃药,这次她没多抱怨、很老实地接下药品。
她的手肘顶在烤派先生身上,将药剂含在口中、并且转开宝特瓶盖。她的动作很笨拙、手将宝特瓶贴近嘴边时也微微颤抖著……果然比早上恶化了。
看著仙波细瘦的喉咙慢慢地吞下矿泉水——我又想到另一件事。
「啊!你会不会过敏?」
「咳!」
我不自觉地喊得太大声,害得仙波呛到、部分喝下去的水又吐了出来。虽然量不多,只弄湿了衬衫的胸口……她用狠狠的目光瞪著我,嘴角还留有一丝水流。但是看到她这难以恭维的形象,我却仍然心动了一下……我的神经也愈来愈奇怪了。
「抱、抱歉……不过,听说这药效颇烈,视体质不同可能会有副作用……」
仙波用衬衫的袖子擦擦嘴角,再次喝了水之后开口回答。
「没事的……春天我也拿过一样的药。」
「这样啊?你的体质容易感冒吗?」
「我有生以来每逢换季必定感冒,百分之百从不缺席。」
「你体质受病毒喜爱吗……」
「我家有当我夏天感冒时,就开始准备中元节的习惯。」
「……这是开玩笑吧?」
「我干嘛对你这种不愉快制造机装幽默。」
「…………唉,我懂了。所以下次你感冒就是岁末了对吧。」
「不,秋天也很危险。」
「你是多虚弱啊……」
「不用你管。」
仙波回到仰卧的体态,对话到此中断。我也从附近拉了张折叠椅坐下。能准备的东西都给她了,在校内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些。
「那药因为药效强、吃了会想睡。你先睡一觉吧。」
「用不著你提醒。我现在也没心情看书……」
如她自己所言,仙波将头埋入烤派先生的腹部,并闭起眼睛。
……不管是不看书、还是只说了1坏话(刚想到的单位)就听我的话,今天的仙波真的很奇怪。虽然不想自夸,不过还好我没有置之不理。
想到自已的行动对仙波的恢复有贡献,让我宽心许多。虽然仙波还是讨厌我,而且我今天多管闲事可能加深她对我的厌恶,不过也没差了。反正平常就是这样了,而我也不认为我「平常做的」是坏事。
快点让仙波恢复正常,才是最好的。
趁著仙波闭上眼睛,我盯著她的脸看。虽然我已经看惯她的脸了,不过能盯著不放,这还是第一次。不期而来的特等席。
虽然她并不是特别可爱,不过因为平常的言行举止,她那一直令我误以为很严肃的脸孔其实很柔和,白色的肌肤因为这阵子强烈的日晒而稍稍变深。不过她连睡觉都不拿下眼镜的吗——
想到这里,仙波的眼睛突然睁开,吓得我心脏差点停止。
「怎、怎么了?不睡吗?」
「……睡不著。」
她低喃著,不知为何恨恨地看著我……好想说这真是好心被雷劈,我明明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了。是气息吗?有气息错了吗?我真的会哭喔?
「……是因为昨天睡太久?」
「其实是睡眠不足,不过我睡不著。」
「那你要像平常一样看书吗?」
「就说了我没心情看……」
在些许沉默之后,已经很奇怪的仙波,说了今天最奇怪的话。
「讲点话。」
「咦?」
我脑袋一片空白,发出极蠢的声音。
仙波?要我说些话?
这状况几乎不可能发生。我陷入混乱、无法正常思考。这是怎么回事?我该高兴吗?话说我的嘴角已经上扬了,连我自己都觉得颇嚼心。
「呃……说什么话?故事之类的?」
提到说话让人入眠,我只想得到这个。不过仙波发出烦闷的叹息否决了。
「不对,不是那种东西……总有平常听到的那些事吧?会被拿来不迷途的啥玩意儿讲的……那些毫不重要却很烦人的事。
听到那些,我就会想睡。」
……这是什么架构?用了脑会消耗氧气之类的吗?
不过,倒是正好有件跟羔羊会有关的事。就是之前打算找时间与仙波谈的梶尾学长与他女朋友那件事。
于是我把折叠椅反转,将手靠在椅背上,将昨天在泳池畔听到的梶尾学长烦恼从头开始讲起。
绿化委员梶尾学长,有位就读其他学校的女友。
虽然她读的学校距离很远、连络也常常中断,不过两人之间努力地保持关系。
憩子最近买了手机,之后他们就没有断过连系。
不过,梶尾学长叫憩子到他家之后,状况开始变得很怪。
契机似乎是憩子在学长的房间独处的那五分钟。
——以上的话讲完,仙波非常直接了当地开口。
「是不是看到了兴趣特殊的下流书籍?」
……桃子学姊也一样,为什么你们都说得泰然自若啊。虽然仙波的形象本来就很直接,所以还在容许范围内。
「不不,他说过那些东西都封箱了,我想不至于。而且因为憩子不懂机械,他还特地藏在电脑的箱子里。」
「……为什么你刚才话中没说?」
仙波的眼神不知为何似乎有点冷淡。我移开目光。
「我、我忘记了。」
我不敢说这是男人的慈悲。
仙波的眼神仍然充满怀疑,不过大概了解到提这点没有意义,继续原本的话题。
「还有没有其他漏讲的?」
「应该是没有了……要说的话,就是梶尾学长最近一直很倒楣吧。」
「比如说?」
「像是跟憩子闹僵之前,手机掉到马桶里、资料全挂了。」
「……这件事女朋友知道吗?」
「不,他说不知道。要向女朋友说手机坏掉的理由是掉进马桶里,这其实还满丢脸的。幸好他有另外记录憩子的电话号码,所以不需要再问她一次。」
「原来如此……」
仙波微微点头后,眼睛盯著天花板不动。她做出拿烤派先生的手遮住嘴巴的奇妙动作,似乎正在思考……虽然这八成是她无意识的动作,不过我觉得还满可爱的。
「……那或许原因就是那个。」
所以,我一下子无法理解她之后这句话的意义。
「『那个』是?」
「我是说,那个叫什么憩子来著的,是不是看了几乎清空的手机。」
「清空……你说梶尾学长的手机?」
「当然。虽然没跟梶尾学长确认前不敢打包票,不过既然是五分钟可以往返的跑腿,那他没带手机出去的可能性很高吧。」
「然后憩子偷看了?不过听梶尾学长的说法,她的个性还满拘谨的。」
「那是因为男人用偏心的角度去看啊……就算不管这些,他们也算小小的远距离恋爱,感情愈深、就愈关心对方的动态。换句话说,就是不安。
加上憩子对机械不拿手。就这方面来说,我想她与拥有电脑、而且相关知识不少的梶尾学长之间,有很大的认知落差。比方说,每次梶尾学长毫不在意地讲出专业术语时,憩子应该都会感受到一股他拥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世界、那种疏离感。
而在那不知道的世界之中,自己勉强也能够理解的就是手机,因此我想她无论如果都会有查看内容的念头。」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梶尾学长说过憩子拚命地想记住简讯的用法,也许是想找机会看看梶尾学长手机的内容。
「这个我了解了……可是看到资料消失的手机、为什么憩子的态度会恶化?如果手机里有偷吃的记录我还可以理解,现在这样刚好相反吧?」
仙波小小的手抓住烤派先生的手腕,只有视线看著我。
「问题就在于一片空白。对于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个事实,我们知道那是单纯因为故障,可是她不知道这个理由。因为不知道、所以会去想像。
——为什么他把资料删掉了?」
啊……我终于明白仙波想说什么了。同样是一片空白,理解为「消失了」跟「删掉了」印象完全不一样。前者会先想到单纯的意外,但是后者就会去对理由做出各种联想。
「这时必须注意的是,刚才提过他们两人的关系时常带著强烈的不安全感。可以想成是当『疑问』发生时就变成了更负面的『疑虑』。
人类会以整体性去理解事物。比如黑灰相间与白灰相间的格纹比起来,就算是同一种灰色,前者的灰色看起来会比较暗。
所以受到不安影响、『空空的手机』这个事实可能会被理解为『被自己看到会很麻烦所以删掉了』。虽然不知道她对『被看到会很麻烦』做了什么具体想像,但是原本与对方的关系就不安定、又被怀疑藏有秘密、于是对学长完全失去了信任吧。」
到此,仙波的推论似乎告一段落了。
乍听之下,似乎会觉得是憩子不够成熟。不过现在想起来,梶尾学长的口气中,也有嘲弄或是利用憩子不懂机械的地方。实际上,他的确拿憩子拚命想学手机操作法这件事来说嘴、也利用她的弱点藏起不能被看到的书。恐怕就是他不自觉地表现出那股优越感,才带给憩子疏离感吧。
这么一想,我开始能理解仙波所说的话了。至少有去跟梶尾学长确认状况是否一致的价值。
「原来如此……我明天去向梶尾学长确认看看。谢谢你仙波,又欠你人情了。」
仙波的视线回到天花板上,烤派先生的手宛如已经没用似地被她随手一丢。就如刚才所说的,她看起来睡眼惺忪。
「照例只是有这种可能性。不知道是否为事实。」
「不论如何,这都是很有趣的解释。问你真是问对了。」
仙波没有回应,轻轻吐了口气闭上眼睛。
「想睡了吗?」
她还是没回应。不过嘴唇微微地晃动,似乎正这么说著。
「比数羊来得有效。」
过了一阵子,我开始听到规律的睡眠呼吸声。虽然只是小小的呼吸声,不过上课时间中的研究大楼一片寂静,使得声音明确地在耳中立体旋绕著。
如此一来,这下轮到我静不下来了。看到她意外安稳的睡像、以及抓住毛毯边缘那纤巧的指尖,都让我感到一股心脏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虽然舒服,却好像在做什么坏事。
没办法,我背对睡眠中的仙波,眺望那覆盖整面墙壁的书柜。既然没事做,那么偶尔学学仙波看点书吧。
……原本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仙波收集的书尽是难以理解的小说、或是不知为何目的而看的神话解释书籍,没有太多我想看的书。不,这里面大概也有不少我能享受的书籍,可是平常就没有读书习惯的我,只看书背的话、无从判断哪一种书比较易懂。
跟仙波差真多……
这么一想,我多少能够体会憩子的心情了。如果有个对象,让自己想要亲近他胜过任何人,而那对象却像这样展现出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那么自己当然会感到不安与忧郁。在他的另一个世界,是不是有个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存在?而无法踏入那个世界的自己,是不是没有资格留在他身边?
……不过,我的状况比较轻松。毕竟我现在就被彻底讨厌了,那么接著只能尽量努力去接近她。
首先……我先拿了标题类似东西相声杰作选之类的书。拿起来翻阅了一下,记述是现代文、而且附简单的解说,我似乎也看得懂。
第一步大概就像这样吧。
我偷瞄了一下仙波的睡脸,不妨碍她睡眠、静
静地开始翻页。
Part·B:佐佐原三月
今天的学生会活动,难得是在学生会室举行的。
这间房间留有过去的学生会资料、以及历代干部所留下来的杂物等东西,使得它比第三会议室更窄。加上临近教职员室这种精神上的紧张感,平常尽量避免使用这间房。不过今天是只有干部参加的内部活动,因此没有顾虑太多。
今天议题,是关于为学校新闻撰稿的记事内文。
新闻社毎个月、都会独立制作数篇跨页两页的简单报导,并贴在告示板上。但除此之外还有每一季制作、类似总集号的报导。据说依惯例、其中的记事要由学生会干部提供。
春天时,会长不知为何提出了「00年代僵尸电影总评」这样的记事——听说获得空前的赞赏——但这次要怎么办?这个问题,最后由副会长的意见「连续出两次怪招不太好吧」这正经理论过关,决定提出「近数年来的学生会预算明细及其投资报酬率的检讨」这种听起来很难的内容。
由于记事内容的调性、负担几乎都在会计宫野学姊身上这点令人有点担心,不过宫野学姊本人倒是随意挥挥手。
「反正之后还是得做类似的资料。这种感觉就像稍微修改一下就能一槁多投、反而是偷懒呢。」
学姊说道,她仍然站在经济面思考。
而身为学生会书记的我,再将确定内容打入笔电中。但是我却一直无法专注地作业。
除了各委员会长、还有三年级生担任名为监察的特殊职位之外,学生会干部有学生会长、副会长、会计、书记两名,一共五位。今天预定集合的就是这五人,但是现在只有四人在场。
另外一位书记、成田同学缺席。在会议一开始,会长就说他今天似乎早退了。
昨天他还很有精神的样子……
一开始想就愈来愈在意,原本打字就很慢的手指更容易乱掉。
我突然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与宫野学姊四目交会了。由于活动结束得比平常早,她现在正懒散地吃著零食。她那目光似乎正享受著乐趣。
宫野学姊把口中含的零食吞下去,转向会长开口询问。
「那,成田他为什么早退?」
「午休时前来报告的那位班长,说他头痛。」
宫野学姊与会长是同班同学,看起来已经习惯于对话了。
「你没有问详细状况吗?」
「没有耶——」
会长用福利社买来的罐装咖啡润润喉咙,露出微笑。
「毕竟我不是那孩子的监护人。」
不愧是会长。言语虽然冷淡、语气却很柔和,听得出来这话是建构在信赖之上的。泰然自若所形容的就是这种态度吧,会长这份冷静总是令人憧憬。
宫野学姊似乎也有同感。她刻意用钦佩、但是呆板的声音回话。
「喔——这么说来,下午你手机打了几十次、上课中每三十秒就看一次来电履历,都是为了别的事情啰。」
「……没错。」
会长保持著笑容点点头,同时桌子底下响起喀!地一声、有如用铁棒打断木材的怪声音。宫野学姊也连带地发出不成声的惨叫趴在桌上,是小腿踢到桌脚了吗?副会长则是露出一副「我无关故我不在」的态度整理著资料。
会长完全无视手压著脚、咬牙露出痛苦表情的宫野学姊,微笑地看向我。
「佐佐原学妹你不用操心,那孩子的特点就是与水熊虫一样耐命。」
「而且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连平常不太说话的副会长都开口安慰我了。
「啊、不会……」
我对成田同学的担心有这么露骨吗?这一想、脸颊开始热了起来。为了敷衍这种感觉,我专心地敲著键盘,使得今天的会议纪录没多久便完成了。
当我勘误时,心里面想的仍然是成田同学。虽然副会长那么说,可是连会长都没有接到直接联络,我想这样的状况仍然相当异常。
虽然我想知道成田同学早退时的状况,不过很遗憾地,A班没有我认识的人……正要放弃时,我想起来了。
有了,成田同学的同班同学中,我唯一认识的人。
而且,那个人可能还留在校舍内。虽然她不太可能会对成田同学有所关心,不过要是成田同学样子很痛苦的话,她应该会欣喜雀跃地讲诉给我听吧。
我为了尽早前往研究大楼,而集中精神在眼前的工作上。
Part·C:仙波明希
虽然这说来理所当然。
我现在也很矮,但是以前更矮,而且还更瘦,不过胖瘦就不一定是理所当然了。
总之那时我很矮、很瘦、很柔弱。
叮咚——
门钤声响起。我去开门后,看到的是亲戚中的叔叔。虽然跟他没有说过太多话,不过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给了我故事书。那是本主角被森林的动物一直追著跑、最后成为朋友的书。我心想跟老虎握手应该很痛。
现在叔叔拿著水桶。普通的蓝色塑胶水桶。
叔叔一言不发地将水桶递给我。虽然他没有说,不过我明白他想要托我帮他保管。
我用双手接下了水桶。水桶里装了一半分量的水,叔叔一放开手、我抱住手桶的身体跟著扭曲,水的重量摇晃地压在我的腹部。
我探头看向水桶内,透底的蓝色中映著我的脸孔,扭来扭去地摇动著。惨白、贫弱、而且倒影轮廓模糊,简直有如幽灵。
不过,水桶中不只有我的倒影。有好几匹白色、软绵绵的东西浮在水面,仔细一看是羊。从毛茸茸接近椭圆形的绵絮中,露出短短的四肢与小小的头。
羊的头数多到我懒得去数。不知有什么目的,它们拍动短短的四肢在水面绕圈子。每匹羊动的速度都不一样,不过没有一匹留在原地。也许跟回游鱼的习性一样吧。
在我盯著羊看时,发觉虽然圆的大小不一、不过每匹都是巡著固定的圆形轨迹游动的。虽然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会做相同动作的羊群,让我一下就看腻了。我从水桶抬起头来,发觉叔叔不知不觉中消失,我想他是回到远方去了。
叔叔他——身边的大人一消失,反而让我感到紧张。如果两手空空我还会松一口气,但是现在我的手中有这群帮人保管的羊。羊群不会叫、也没有查觉我的存在,然而它们却是活著的。
啪嚓啪嚓地晃动的水,对我不可靠的双手来说太过沉重。刚才我提起来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双手却突然痛得好像要扯断了。
我稍微想了一下,决定先拿去二楼。我觉得必须要在被妹妹发现前先藏起来。要是被那孩子发现,马上就会弄得一团乱。她比我笨、比我吵、比我强、比我——
也许是一边想事情一边走楼梯的错,让我摔了一跤。可能还被沉重的水桶在空中甩了一圈,在漫长而令人不快的滞空之后,我摔下来背部著地。
很不可思议地、身体不觉得疼痛。宛如掉在有弹性的立足点般,冲击力被吸收掉了,使得我能够立刻站起来。然后我想到——
水桶、羊。
在我意识到时,这些东西立刻映入我的眼中。水桶横躺著、将内容物洒落一地,理所当然地内容物之一的羊群也散落一地。
真是的,搞砸了。我先将水桶捡起来直放,里面几乎没剩多少水。接著我将湿淋淋的地板上其中一匹羊捡起来。它全身湿透、触感有如冰冷的麻糟,也许是沾到地板的污垢而变成灰色,而且……
死掉了。
曾经那么忙碌地拍动的脚,现在却一动也不动,那四肢瘫软的模样中感觉不到一丝的生气。
不不、怎么可能、这样……
「只是掉下来而已……」
流入脑中、从口中溢出的否定句,逼著我将这匹死、不对、不动的羊放回水桶内,里面还剩一点水放回去也许会活回来——不、还是不行、已经死了。
它已经不会动了。
我意外冷静的心境,朝玄关看去。叔叔他什么时候,会来把托付在这的羊拿回去呢?他又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著这些再也不会复活的羊呢?
我心中很平静、却不断地冒出汗水。好热,是夏天吗?没错,现在正是夏天。
当我这么一想,毫无缘由的蝉声唧——唧——地响起、极为絮乱而猛烈的蝉鸣如雨般打在我的身上、淋得我一身湿。感受过酷夏闷热的身体中,窜入一股雨水的冷气、并且螺动、集中在眼皮之内带来疼痛感。
此时,玄关的门开了。
同时,蝉鸣如同不存在过般地停止、我的内心也冻僵了。只剩下眼中的痛楚,只有疼痛……好痛、好痛……
——叔叔、断罪者回来了。因为保管在我手上的羊只折损,他将会对我处以重罚。
不过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站在那里的不是叔叔。在门滥的另一头,站的是成田真一郎。
「唷……事情好像变得很不得了。」
在我还没开口说话前,成田一如往常、厚脸皮地进到家中。他看到洒在地板上的水与羊
,皱起眉头。
「事情好像变得很不得了。」
为什么要说两次?不过先不管那些。
「死掉了,已经没救了。」
我淡然地说著,这一点毫无挽回的余地。托付给我这种无力、书呆子小女孩,而害羊死掉了。是我想著要搬到二楼去养育这种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才变成这副德性的。
不过,成田他一如往常地无视我的话。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没有喊出来,对方大概没听到吧。而且这家伙总是这样,刚才也一样,我说因为昨天就有感冒徵兆而没有洗澡、叫他不要靠近,可是他完全没有察觉。他怎么不去接收毒电波死一死啊。
「仙波,烤派先生在哪里?」
他果然没在听,而且还回问一个唐突的问题。已经很累的我乖乖地告诉了他。
成田从书架拿出了烤派先生。
「咪呜~」
被粗鲁地拉出来,使得烤派先生叫出声。
成田他抱著烤派先生往前递,并且用坚定的语气说著。
「这样就没问题了,仙波。」
什么啊?就在我疑惑时——
「咪咪咪咪咪咪咪咪」
烤派先生的眼睛发出蓝白色的光芒,被照射的水桶彷佛发生了奇迹般充满乳白色的热水,那颜色看起来似乎可以治腰酸背痛。
成田把掉落在地上的羊检起来,轻轻地放回热水之中,接著羊恢复气息,啪嚓啪嚓充满精神地拍打水面。虽然羊毛还是脏的,不过它的气势宛如刚才只是装死般、在水桶里无拘无束地游动著。
「太好了……看来可以解决。」
看到羊的样子,成田作势擦了擦额头的汗……那他刚才充满自信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这人还是一样信口开河。
我对他无计可施、叹了一口气,成田也怯懦地笑著。多么无力的笑容,这让一股火气冲上我的脑袋。
我按下墙上的秘密按钮,于是烤派先生侧头部冒出青筋,给了成田一记强烈的腹部重击。成田发出「咕噗」一声,弯著身体跪倒在我的面前。我开口说道。
「说堆不起。」
「堆、堆不起……」
我发出Pe!的咋舌声,坐在变形成椅子的烤派先生身上。打开从烤派先生的菇伞下拿出来的文库本,视线落在印刷字体上。
成田虚弱地叹息著,开始进行到处捡羊的作业。
我从文库本中开的菱形小洞窥视著他的动作。接著无意义地开始数起他捡起来的羊。每次数羊,我眼中的痛楚似乎就逐渐减缓。
一匹……两匹……三匹……
——还有几匹?.
到此、我醒了过来。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视野中出现已经见惯的资料室天花板。
我意识不清地转动视线。房间被染成一片通红,傍晚佣懒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
……好热,虽然窗户吹进来的风感觉颇舒服,但是进入夏天、会被夕阳照射的狭窄房间就有如小型的三温暖。我感觉到全身是汗,拉开了盖在腹部的毛毯。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不过,有不属于我的书包放在房间角落,所以那家伙看来还没回去。操场传来疑似运动社团的呼喊声,应该已经放学了,不过他似乎很老实地——应该说是多管闲事地——等睡著的我醒过来。
总之现在他不在位置上。不知是去厕所、还是去呼吸外头的空气。眼前存在的,是平常那理所当然地没有人在、理所当然地安静的空间。与平常不同的,只有那不属于我的书包,还有不知为何放在折叠椅上的相声书籍。
我试著慢慢地撑起上半身,身体的活动比睡觉前顺畅许多。我揉著蒙矓的眼睛,吐了口气。
……我作了个梦。虽然有一半以上快忘记了,但是我想不是多么好的梦。我在身体虚弱时作的梦,几乎都是当年身体比现在更弱时的梦,而且还会有许多细节被扭曲。
而作过这种梦之后,我都会被一种理性所无法消除的忧郁笼罩……不过今天很不可思议地没有这种感觉。反而比平常起床更加清爽。
是那感冒药生效了吗?
那么,这一点——至少这一点,也许不得不感谢他。
「……真讨厌。」
口中流露出的低喃声,有如自己所不熟悉的声音。是因为感冒?因为刚起床?还是因为梦境——
如同在确认般,我用手指顺著喉咙、下颚、嘴唇一路划过,我的身体已经比梦中要好得多。只是嘴唇十分乾燥。我将勾在烤派先生手臂中的矿泉水含在口中,慢慢地啜饮。之后用沾过水分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
我暂时置身于睡过头时、那股令人难受却又舒畅、独特的慵懒感。回想起来,也许我很久没有这样沉眠了。平常要是睡过头就会被妹妹拉起来,非假日就罢了、连假日都被这样照顾,有时还满累人的。
今天我会撑著状况不佳的身体来学校,某方面来说也是因为妹妹。她看到我得了颇严重的感冒,开口说出「我也要请假在家照顾你!」开什么玩笑。
与那啰嗦的妹妹在一起、我不觉得可以休息到,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欠她人情。所以我硬是前来上学,结果还是早退了。但是,早退的事实被她知道的话,她肯定会摆出一副「我就说吧!」的态度、并且得意忘形开始唠唠叨叨地挖苦我。所以,我需要一个消磨时间到傍晚的地方。
这间房间不会被任何人打扰、可以好好休息,本来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实际上,不知为何被成田察觉、使我遭受被他看护这种屈辱。盖了毛毯、吃了药、还叫我睡觉。虽然他没说我也打算睡一觉,结果却冷静不下来而睡不著。于是当我要他说些话时,他不知为何很高兴地开始说起学长陷入的危机。
……那是怎么样?如果他只是应付那些带来恙羊会的谘询,我还能够理解。不过,今天的状况太奇怪了。为什么要弄到自己早退,来照顾普通的同班同学?原本我就觉得这男人简直像是多管闲事这个字眼做成的标本,但是今天这件事让我对他更加难以理解。
就在我沉浸在思考之际,走廊突然传来脚歩声。这楼层的人很少,因此连不算很吵杂的脚步声、听起来都颇为清晰。
今天第三会议室似乎没有被使用,应该不会有人接近这间被大多数人遗忘的房间。除了把书包放在这的那一位之外。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我再度躺下、闭起眼睛开始装睡。这行为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意义何在,也许是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迎接他。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在这房间前停下。我开始在内心做出如果那不是成田的话、我该怎么蒙混过去等心理准备,不过马上了解那是杞人忧天。
「……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我听到了成田在门前说话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没能理解到这时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协调感从何而来。这明明是很简单的事。
门被拉开,人的气息进入房内。
「仙波同学似乎在休息。」
接下来听到的,是有如碳酸跑掉的汽水般清凉的女性声音。过度礼貌的语气、客气至极而无抑扬顿挫的声调,是佐佐原同学那让我已经听惯的声音。
他不是一个人啊……我察觉自己是对这一点感到不协调,而感到讶异。这两个人总是成对一起来到这里吧,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应该说,这一刻起、这里才恢复到那不正常的日常。
「咦?她还在睡啊。」
「那药效满强的呢。」
「她有说自己睡眠不足,也许是因为这样。」
他们顾虑到我而小声地说话,同时似乎先找了椅子坐下。
「成田同学不要紧吗?」
「是啊,身体好是我的优点。」
我闭著眼睛听他们的对话。过程似乎是佐佐原同学知道成田早退之后,想来找我问问当时的状况,而正好碰上买饮料回来的成田。
「我应该跟佐佐原你通知一声的。」
「不会。我还不要紧,不过会长她……有点……」
「……她生气了?」
成田句尾声音发抖、透露出恐惧感。而佐佐原同学回答的声音,则带著几分宛如恶作剧的语气。
「我无法回答,不过我想做好觉悟会比较好。」
「呜哇……」
之后,他们开始聊起今天学生会的状况。而对几乎只知道羔羊会的我来说,听到也只会有「原来他们还有在做这种事」这种感想。令我意外的是,成田会进行普通——应该说就像是位干部一样——的事务性交谈。
他们两个平常在这房间,不会进行这种对话。虽然不知这是不是他们刻意而为的,但也许是以为我睡了,因此做出平常不会有的行动。
大概是因为这些内容听起来颇无趣,我想起了睡觉前听到的男女话题。受到睡意束缚的我,是怎么答覆的?隔绝的环境、不对称的认识、空白的手机、填补那空隙的不安与疑虑……
不久后成田他们的话题改变,不知为何转到「
琉庄园」去了。那是我姑姑经营的咖啡店,因为某些原因、而与羔羊会有点关系。我升上高中之后还没去过,不过他们两个最近似乎有造访过。
「难得去一次还满想点那道蛋包钣的,不过只在午餐时段供应、还不一定有……」
「……我则是没有吃的资格。」
「为什么?……话说吃蛋包钣是要什么资格?」
「一知道便会踏入无法回头的邪魔歪道——这样您也想知道吗?」
「这话题有那么帅气吗……?」
……我差不多觉得,这样无意义地——而且是前所未有、彻头彻尾毫无意义地——继续装睡,已经达到我的极限了。
当我一睁开眼睛,他们两人马上便察觉到。
「呃、那个……早安。」
「您好。」
成田的态度令我觉得会害羞乾脆别说,佐佐原同学则是一如往常。
我缓缓地抬起身体,做出宣言。
「回家。」
这次,我正常地发出熟悉的声音。没错,我的声音就是这样,口气如同冷掉的剩钣。
成田用带点难堪的声音,对有如僵尸般站起身的我搭话。
「还真是突然……你身体没事了吗?」
「睡昏时走路很危险的喔。」
佐佐原接著说道,节奏真好。
我想开口说话时,却被一口气堵住,于是我用力将话吐了出来。
「你不在的话,我应该就没事。」
声音很顺利地传了出来,我想应该也有好好地带著刺。
声音与语言,都只是动物为了避免接触而发展出的支撑杆。所有对话文的句尾都在大家的默契之下省略掉以下句子:「不准碰我」。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是现在不是这种问题吧。」
「就是这种问题。」
我斩钉截铁地断言著。成田一下便被击败而噤口,真弱。他行动时那么强硬、可是当他自己冷静地被否定时却无法反击。
就是因为这样,我的话没有停下,也无法停下。
「做了今天这种事、你满意了?就为了一个同学、连你自己也早退,没人拜托你也要来照顾别人、浪费时间……虽然不喜欢这样分类,不过我还是得说——你太异常了。」
「不、这是——」
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还口,但是我无视了。我知道佐佐原同学呆呆地看著我们,但是我也无视了。
「你知道『弥赛亚情结』吗?那是在说不愿正视自己低劣之处的人,去找比自己更低下的人,将好意强加在那些人身上。固执、并且不顾当事人的困窘。这样一来,他们自认进行施舍的自己,至少比那些人来得高级。
至于你嘛,你那鸡婆虽然是天生的个性,但是莽撞让你数度失败、在体会到无力感之后使得你的情结加重,拚命地想与他人扯上关系。这让负面的循环不断加速。」
话说到这里中断,单纯只是因为没气了。不过、成田与佐佐原同学都没有在这空档中插话。平常的话……不对,这样的平常不存在。他们的平常,存在于这间房间以外。
所以,回响在这间资料室中的,只有在我心中循环的话语。
「而对这样的你来说,我是很刚好的目标吧。乖僻、寒酸、书呆子、任性、没有生活能力、身体虚弱……最重要的是,处境孤立没有其他帮助的人。
你一定相当满足吧?平常就不断搭理我、塞给我毛毯、丢给我药——真是值得同情的弱者。」
「仙波!」
他突然大叫。成田真一郎发出制止的声音。他会用这种语气与其说是在生气、不如说是因为过度拚命,也像是因为陷入绝望。不过,那又如何。
我可是相当地火大。
「不要拿我去核对你人生的帐目。
这让我极为不偷快。」
——过了一阵子。
在佐佐原同学的帮忙下,我将毛毯整齐地对折。
成田已经不在了。那之后,他脸色苍白地陷入沉默,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回去了。让我意外的是佐佐原同学没有阻止他。不仅如此,在成田回去之后,她还留在房内,帮我进行许多清理工作。
将折好的毛毯放回塑胶袋后,坐回折叠椅上的佐佐原同学淡淡地开口问道。
「两位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吗?」
我无法从她脸部的表情中,读到一丝感情。她只是用那呆滞的视线,看著放在膝盖上那本相声书籍。
「谁晓得?我几乎都在睡觉?」
「这样啊。」
那又怎么样?我心想著,不过在我开口前,佐佐原接著说了下去。
「您今天……心情很差呢。」
「是啊,延著垂直线往下掉。」
「垂直落下吗。」
「虽然我老是这样就是了。」
「不。」
佐佐原同学突然抬起头,并且笔直地看著我的眼睛、加以否定。
「比平常、更可怕一点。」
佐佐原同学的眼睛有如镜子般清澈。当然,还不至于映出我的脸。不过、她那过于平淡的视线,确实会反射出观者的感情。
原来如此……的确、很可怕。看来我相当地烦躁。
有了自觉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不少。至少能够查觉到佐佐原同学一直缩著肩膀。
我吐出惨败的叹息。今天真是糟透了,这样还不如让妹妹照顾。不过正因位如此,现在这才是正确的状况。果然不能跟那男人扯上关系,他竟然扰乱我的思绪到这种程度。
「仙波同学。」
「……什么?」
「刚才,我从成田同学那里听过您对梶尾学长那件事的看法了。」
「是吗。」
「虽然很遗憾不是咖哩,不过我想起之前仙波同学您说的话,让我能够理解了。」
……咖哩是哪来的?不对,我说过什么跟这件事有关联的话吗?想不起来。
「想要互相了解是很危险的欲望那些话。梶尾学长与他的对象,都过于想知道对方、掌握对方,却因为做不到而感到痛苦、失落、狂乱。」
……这么说来,在颇久以前,鹿野桃子的谘询发生争执时,我好像说过这种话。
毕竟这是自己说过的话,我只能点头。
不过佐佐原同学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悠然地站起身,将手上的书插进书架的空隙。
有点拽气的我,也将烤派先生放回原本的位置了。被挤进箱子时那扭曲的脸,看起来有些悲伤。
「毛毯明天会由我或成田同学放回学生会室。」
在佐佐原同学这么说之后,当下已经没有其他事情了。
「回家吧。」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跟佐佐原同学并肩走著,却几乎没有对话。
我们两个本来就是话少的人,加上我虽然恢复了、却仍然算是状况不良,会这样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说实在话,这气氛之僵、令人觉得这股沉默别有意涵。
「继续刚才的话题——」
先打破沉默的是佐佐原同学。此时已经接近车站,快要与必须搭公车的她道别了。
「就如仙波同学所言,承认无法与他人互相理解,并且加以尊重,就能避免争执了。」
她背对著夕阳、化为朱红色的影子向我提问。
「可是,既然如此、仙波同学您为何那么生气呢?」
我无法立即回应、反射性张开的嘴顿住了。
佐佐原同学留下一句「那么、再见」往公车站跑去。
虽然马上查觉她是说完就逃,不过我没有理由、也没有体力追上去。
而且,佐佐原同学的提问弄错焦点,可说是个蠢问题。
「……因为我肚子饿。」
实际上,今天我不但没吃早餐、连午餐也没吃。会烦躁不愉快可说是生理上的必然现象。不需要找其他理由。
肯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