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4匹映出的羊 一章 螺丝的旋转

之后我们听说——

寄弦家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平安时代。

离现在……一千几百年前。只有在教科书或是国营频道上才会碰到的时代。第一印象是解不出来的考试题目跟小野小町(注:日本平安时代早期著名的女和歌歌人,也是家喻户晓的大美女〕蛋形的脸庞,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

在那种时代中,寄弦的祖先是隶属于祭祀机关的下级氏族,不过他们祭礼的作风是以巫女、也就是以女性为中心,因此在以男性为主的政治机构之中逐渐被轻视了。凋零的结果,成了流浪各地的艺人。

不过寄弦家的祖先个性,似乎比较适合这种飘泊的波希米亚式生活。原本是官僚,具有独特威仪的他们,就算没了官位,也能在所到之处得到崇敬,透过神乐舞或咒术等技艺,让他们过着还算充裕的生活。

在这些技艺中他们最拿手的,就是弹动弓弦并咏唱咒语,叫唤出死灵的寄灵之术,这似乎是后来他们姓寄弦的起源。其内容只能从寄弦家仅存的古书获得证实,不过行寄灵之术前三天三夜,巫女必须独自进入森林之中凝聚精神,之后将客人招入林中,告知死者的话语。据说寄灵术所招来的灵魂,就有如生前的本人一样。

只是这样的话,以现在的感觉来看只是技术高明的魔术师。不过这传承的奇异之处,在于他们曾说出只有被招来的死者才知道的秘密或遗失物。举例来说,他们曾在贵族没有继承人便过世时找出私生子、或是挖出死去祖父没有告诉任何人而埋起来的私房财产。

就这样,缔造不少小型奇绩的一族,在受敬佩的同时也成了畏怯的对象、有时甚至招致怨恨。一度还受到恐惧咒术的土地权力者压迫,而牺牲了几个人。从那之后,一族便立下每隔一阵子必须换地方另起炉灶的规矩,直到不再危险的近代之前,都没有打破规矩。

不过,这样流浪的一族也有一处固定的隐居地。不对,在漫长的历史之中它曾数度改变位置,不过该场所一直存续到现代。

当初它的名字叫镜座。后来在江户时代改名为墨镜堂。

而现在——

「喔,仙波同学是芳花小姐的熟人啊。」

「是的,她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姊姊,听说正在找打工,于是便邀请她了。」

进入洋馆,我们第一个来到的,是餐厅。

餐厅位于进入玄关之后,大厅左手边的房间。中间有张足以容纳十个人吃钣的餐桌,天花板吊着一盏模仿复古西洋式的灯。

内部装潢有品味而雅致,与这洋馆潇洒的外观十分相称。而色彩仍然只有白色的壁纸与黑色的地板及家具,就这么两种颜色。而且,由于窗户采用毛玻璃,明明还是白天却已经颇为昏暗,给人一种光与影毫无界线融为一体、有如错视圆般的印象。

在这环境之中,仙波与佐藤那鲜艳的侍女服,就有如立体故事书般地醒目。

我们顺从芳花小姐的提议「先喝杯茶谈谈接下来的活动吧」,而坐在餐桌前。就如参先生所说的,黑须先生似乎有非做不可的工作,马上就回去了,所以餐厅中有七个人。主位坐的是芳花小姐——我心想她不管哥哥就这样坐没问题吗?不过参先生并不在意的样子——参先生与仙波坐在内侧,我们三人坐在外侧面对面。

至于佐藤,也许该说她真有侍女的样子,不知从哪推来小餐车载来茶具组,配给我们全员后,若无其事地站在芳花小姐斜后方。她虽然是那种个性,不过毕竟平常在咖啡厅打工,从外行人眼中看来上餐上得非常完美。

话题中心先是仙波。会长就像是猫在玩弹力球般,慢慢地、却充满兴趣地纠缠不放。

「不过,还真是巧呢。在这种地方居然会遇到同校的人。」

「是啊。」

会长愉悦得显而易见,然而仙波回答的声调,拿来当做「照本宣科」这句话的标本实在是再适当不过了。

……这两个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啊?

哪里不太对劲。她们之间的气氛由于不知名的紧张感而歪斜、扭曲了。佐佐原坐立不安地看着她俩这点也让我非常在意。

不过,我也感觉坐立不安。

我跟佐佐原都认得仙波。也算对她有所了解,仙波她应该会生气,在认识以来的数个月中,我们都对她的行为模式知之甚详。

我跟佐佐原在羔羊会中一旦遇到难解的问题,便会到隔壁房间去对悠哉地看著书的仙波问话。她是文艺社的幽灵社员,在学校内所有人都忘记的房间之中,仙波过着随心所欲的读书生活,并且用她独特的想法解答种种难题。说白一点,佐藤所提的麻烦事,也是由仙波解开的。

尤其我更是……

「你跟我们田真小弟是同班同学啊。」

会长说得没错,我跟仙波每天都在教室见面——

「喔,这我倒不知道。」

仙波竟会这么毫不在意地说谎……可见我被她讨厌到这种地步。

虽然插入这两人的对话之中让我有点害怕,不过这句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我瞪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仙波。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先前看你值日生的工作做得很辛苦时,我还有帮忙耶。」

仙波似乎充满疑问地垂下视线,将手边的红茶拿到嘴边。她浅色的嘴唇啜了一口快冷掉的液体,之后慢慢放下茶杯。

喀……高级餐具清澈的响音安详地浸透着整个餐厅。

「会长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咦?完全无视我的发言?」

「我们跟那位侍女是朋友,跟仙波同学你一样是被介绍来的。」

不只是仙波、连会长都当做我的发言不存在似地继续话题。这两个人都是会毫不在意地整我的人,虽然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看到失落的我,芳花小组露出浅笑。虽然是哑然失笑,不过那却是毫无恶意、柔和的微笑。

「呵呵……就请明希姊你跟大家一样整理资料吧。既然认识,那么正好。」

「哎呀?仙波同学不是侍女啊?难得穿这么可爱的衣服。」

会长发出失望的声音…………我倒是有点同意这份失望,当然没有开口就是。

仙波烦躁地看了会长一眼。

「侍女跟可爱的衣服没有关系吧。」

「你的思考方式好像阿婆喔。」

「我常被这样讲。比如已经干掉了之类的。」

「比较像是『阴湿』了吧,感觉阴沉沉的。」

「是这样吗。」

「又平平的。」

「…………」

……不行,这两个人不对盘的程度十分致命。仙波虽然表情一派冷淡、会长笑咪咪地,不过两人之间彷佛喀喳喀喳地进行离子放电,非常危险。仙波的烦躁变成杀气只是时间问题——话说会长为什么那么开心地煽动她啊?

不过,就算想介入她们之间,我的发言很明显地不会被她们理睬。我用求救的视线看向隔壁的佐佐原。突然被看着让佐佐原似乎有点慌张,不过深呼吸一口之后,她点点头,并且开口。

「那、那个……我听说是要整理私人资料,具体来说该做些什么好呢?」

想办法转移话题吗?好方法,佐佐原加油。

原先一直优雅地看守着会长与仙波之间不平衡冷战的芳花小姐,对这个问题缓缓地、不过确实地回答。

「我家的人这一年来收集的书籍与公司资料,都堆在这间洋馆的书斋及阁楼里。首先为它们建立清单是第一个工作。到时候我会看清单,分为保管在这洋馆与保存在书库里的、又或是要废弃的数据。此时将分类为保存的资料运到书库是另一个工作。

「书库?」

仙波原本已经超越不高兴、阴沉得有如积雨云的眼神,微微恢复了些许光芒。对于就算牺牲生活都想沉溺在读书之中的她来说,这是相当诱人的名词。

「是的,离这里走路大约五分钟,规模不大就是了。」

「明天我再为你们带路。天一黑森林里就容易迷路。」

参先生谨慎地接着说道。这个人一直只挑芳花小姐讲话的空档,而且绝不妨碍她、只在需要补充时发言。从把主位让给妹妹这些细节看来,以一位主人家的年长者来说,他的态度让人觉得有点怪。从第一印象或是讲话方法来看,他应该是开朗的人才对。

接下来的闲谈之中,站在主导立场的也是芳花小姐。不过并不是随自己意乱讲一通。她巧妙地引导大家互相介绍自己的为人,毫不偏颇地主持的样子,看来真不像是国中生。

不过,在讲述佐藤在学校的奇行蛮勇传说时,她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亢奋,讲到将对女性教师鹰派闲人PTA打入恐慌深渊的「高畠教师留任要求罢课活动、校长室守城篇」时,她与年龄相彷的孩子同样地嘻笑着。倒是在她后方说道「没有这么夸张啦大小姐,呵呵呵呵」阴森森地窃笑的侍女,某方面来说角色形象坏光光了。

还有,每次提到佐藤的传说,仙波的脸色似乎就愈来愈难看。虽然她本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也可能是我多心。

大致掌握

了主人方与客人方双方的为人之后,我们被带去参观馆内。芳花小姐站在前头自愿担任向导。

这间洋馆是两层楼,其他还有颇为宽广的阁楼房间。说是阁楼,不过从外面看得到类似阳台的部位,事实上感觉像是天花板比较低的三楼。

不管这些,我们先逛了一楼。

洋馆如外面所看到的形象一样是正方形,隔间上在一楼四个角落各有一间房间,中央的挑高部分有前往二楼的楼梯。其他全部是兼当走廊的大厅——

「有四个玄关啊?」

房间与房间之前,全部有同样的大门。因此玄关大厅有四个,房间之间的空间广到让人迷茫。如果要开较多人的派对,这样的构造也许很方便,不过这里是偏僻的深山,在馆里只有七个人。而且仍然缺乏色彩。连家具跟器具类,都统一成无机质的黑白色系。

这过于宽广的空间中,只有一片虚无。

在这片虚无的天花板下,芳花小姐像是在舞蹈般地翻动和服的袖子,转身面对我们。

「是啊。若是不习惯可能会觉得很困惑吧。洋馆在改建之前是类似神社的建筑,这是那时留下的传统。」

尾随在后的参先生也露出苦笑,补上一句「连我有时也会迷路。」的确,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同样的隔间,光是晃一圏就头昏眼花啦。身在酷暑的屋内、看起来又没有空调,感觉却凉凉的,也是缘自这份空虚的宽广吧。不过凉快这点倒是帮了大忙,毕竟有人很怕热又虚弱。

我心想着,并且偷偷看向位在我斜后方的仙波。

她穿着不太常见的淡蓝色和服,不过总是给人冷淡印象的仙波,穿起来却很搭。平坦……我是说她苗条的体型,跟和服的配合度也很高。加上纯白色的围裙,给人一种与平常不同的文雅感。大概是我脑中只有她邋遢地穿着制服的印象,现在的她看起来似乎……颇为成热。

不过她本人,却正用手遮口打着大大的呵欠。

……喂喂。我放慢步伐,与仙波并排。

「喂,难得芳花小姐肯带路,你也象话一点。」

仙波半眯着眼睛,露骨地皱起眉头。

「啊?一直有令人不快的卫生害虫在一旁发出沙沙声,现在终于靠近我发出恶心的振翅声啦。」

……………………

我在这个暑假听到仙波明希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种话。

而且,此时的我……

在生气之前,居然对仙波肯对我做出反应感到放心,真是令我想哭。

……不过,没有被无视也是好事。只是这样就退缩的话,根本无法与仙波对话了。

「话说回来,记得你有妹妹嘛。」

她摆出一脸非常难看的臭脸。

「……似乎是。」

「你说似乎是……难道你们感情不好吗?」

仙波烦躁地玩弄着绑和风侍女服袖口的绳子。

「又不重要,跟你没关系。」

这句固定的台词,与毫不犹豫地希望我去死的目光,完全是我平常在学校资料室看到的仙波。这件事实让我感到放心。

「看你这样子,似乎是没有被暑气热着。」

「已经结束了。」

「什么已经结束了,是这么回事吗……?」

就在我尝试对仙波进行无益的突击,而不断玉碎的同时,芳花小姐继续介绍着馆内。

她先打开厨房的门,让我们看看内部。厨房宽度与餐厅几乎相同,设备虽然复古,却很牢靠,是个干净清洁足以做出多人份料理的空间。

「我就是在这里做菜的。」

佐藤挺着胸膛,似乎很自豪地哼了两声。

「清扫工作也完成之后亮晶晶的,我很期待实际使用喔。毕竟早上跟中午只是把现成的菜装盘而已。」

佐藤与仙波,在昨天傍晚时便已经抵达,而且住了一晚。虽然不知道仙波都在做什么,但佐藤上午似乎都花在清扫厨房。

「感觉不算是亮晶晶吧。」

其他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大型调理器具,使得发言中断,于是我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虽然没有看到明显的污垢,不过应该是不锈钢制的流理台周围,就算被窗户照进来的光及天花板的照明照着,也几乎没有反光。

佐藤嘟起嘴巴。

「那是因为材质啦。」

听她这么说,我摸了水槽的边缘,质感并不滑顺、有点粗糙。似乎有经过表面加工过。不光是整体的色调,建这座洋馆的人看来似乎相当不喜欢引人注目。

我看向他们的子孙参先生以及芳花小姐,他们正在向会长们说明老式烤箱的用法。连佐藤都不知不觉混进他们之中。只有仙波一个人站得离人群远远的。她将手指放入眼镜的内侧,似乎很困地揉着眼睛。

我笑了一下。仙波在学校也是这样,自然就与人分散、并且睡眼惺忪的样子。

「仙波你会做菜吗?」

我知道,其实别问就好。可是我还是向她搭话了。

「…………」

仙波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我看。

「也就是不会做啰?」

她用力地踩我的脚。不过……

「草鞋踩又不会痛。」

草鞋跟普通的鞋子不同,所以没有用上太大力气。虽然倒也不是完全不痛……不过这么近,算了。这痛觉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这么近,都看到她的头顶啦。

反而是心脏在痛……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她瞄准我脚姆趾的根部猛力踩了下去。有如骨头里冒出火花的激痛,让我仰身强忍泪水。

仙波用全身体重踩着,并且懒洋洋地吐了口气。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会怨恨自己的身体轻薄,要是再重一点,也许可以让骨头出现裂痕了。」

「那怎么行……还有这样已经够痛了,把脚拿开啦。」

「才没事吧。反正我又阴湿又平。」

「真意外,你很在意嘛……」

「倒没有——」

仙波话说到一半,突然中断了。同时以极快的动作离开我身边。

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发现佐藤正在看着我们。她手肘靠着流理台,嘻皮笑脸地看着我们。那笑容简直有如掌握了参孙弱点的德里拉一样邪恶。

那表情实在有够令人郁闷。不过仙波啊,你也不需要用宛如修罗的目光瞪她吧。虽然体格比你好,不过对方可是国中生呢。

「虽然打扰到你们相处了——」

不过佐藤毫不动摇,带着彷佛在夸耀自己胜利的笑容,用食指指向门的方向。

「不过其他人都先走了喔。」

我连忙追上参先生他们。仙波则对侍女放射出百分之百的新鲜杀意,结果还是一言不发地转头了。

「你跟她认识吗?」

她的态度太极端了让我不禁发问,不过这次完全被无视了。

我叹口气失落地垂着双肩,还是搞不清楚仙波的地雷到底在哪里。

离开厨房四下张望,马上看到了参先生他们。他们在大厅对面那一侧的房间前等我们。芳花小姐对晚到的我们露出柔和的笑容,实在非常眩目。

「这里是书斋。虽然不多,还是有资料要请大家整理。」

打开仍然是漆黑的大门进去,里面的确是间书斋。不过…这该怎么说,这书斋规模真是夸张。

「比站前的旧书店还要宽呢。」

会长的感想真是切中要害。这有着与餐厅及厨房同等、甚至更大空间的房间,除了有讲到书斋、会让人联想到的庄严书桌之外,还有大量的书架。桌子跟书架还是黑的,不过排在书架上的书皮就是彩色的了。对于已经习惯黑白的眼睛来说稍微刺激了点。

这房间仙波应该会喜欢……就在我这么想时,仙波她蓝色的和服已经融入书架森林之中。她用炯炯有神、几近狰狞而贪婪的目光,扫瞄着并列的书背。顺带一提,对于我没有学问的脑子来说尽是一些标题都看不懂的书。

不过,乍看之下,「认识」或「知觉」,还有「文字」、「修辞」之类的词汇似乎很多。

「看起来真是幸福。」

佐佐原在我的旁边看着仙波的样子,轻轻地说着。我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

「是啊。」

虽然与在学校时仙波所涉猎的书籍方向性不同,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眼睛盯着书架闪闪发光。她要是正面看着我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所以我只有看着她的侧脸。

「看起来真是幸福。」

佐佐原不知为何又说了一次。

一楼还有另外一个芳花小姐的房间,不过跟工作无关,所以并没有让我们进入。顺带一提房间的大小与其他三间同样大。以个人的房间来说实在是相当大,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厕所在楼梯后方。」

一边听着参先生的说明,我们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上到二楼往周围看,隔着中间挑高的部分,两侧似乎各有三间房间。

每一间看起来都跟一楼的各个房间差不多大小。

「二楼有三间客房与浴

室,还有佣人室。让大家住的是这里。」

是让我们使用客房的意思吧。我们来工作,却能够住在这么高级的建筑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正当我思考时,会长做出数数的动作,并开口询问。

「看起来有六间房间,意思是佣人室有两间吗?」

啊,既然是这样,那是让我们用那两间吗?

正在我恍然大悟时,芳花小姐摇摇头。

「不不,南侧的房间之一,是现在没有在使用的儿童房。会请大家分用客房的。」

之后让我们看了二楼的各个房间。客房只看了其中一间,不过感觉就像是高雅的卧房、是非常宽广的房间。有床脚饰以雕刻的床与桌子、还有毫无特色的森林风景画。仙波与佐藤昨晚似乎就是睡在这间房间。

要、要睡在这种房间喔……比一般的旅馆还要庄严,让我颇紧张。

「咦,我们的行李该怎么办?一直放在餐厅。」

「晚饭前决定房间分配,再搬过来吧。」

接下来看的是佣人室,一个房间中容纳厕所及茶水间、还有铺了榻榻米的四迭半空间,与其说是房间、其实比较接近休息室。茶水间与厕所构造上让二楼的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所以不算个人房,毫无隐私可言。

隔壁是浴室,从房间的大小来看可以预想到应该非常气派,不过「乐趣要留到入浴那一刻」所以现在不让我们看。而我们也有临场看到气派浴室的欲望,所以没有意见。

「儿童房有什么?玩具吗?」

二楼剩下的,就只有这现在不使用的房间了。面对佐藤声音中充满好奇心的问题——芳花小姐第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

「是很无趣的房间。」

「你这样讲让我更想看了。」

佐藤也不是认真在说的,她声音中带着笑意。不过,芳花小姐倒是意外地干脆,「那么就去看看吧。」带领我们来到儿童房前。她从袖口拿出钥匙串,打开门锁。啪喳一声,发出像是打碎烤饼干的声音。

接着,我们全部哑口无言。

那是一间全白的房间。

其他房子还会在壁纸或地板用上黑色,不过这间房间从壁纸到地板的绒毯全部都是一片雪白。而且与其他房间不同,没有扶壁或是家具,连影子都单纯化,使得空间看来更加扁平。感觉就像电视上看到实验用的无菌室。

几乎没有物体,只有小小的摇篮,以及像是玩具的桌椅……桌子的旁边,不知为何有敌我双方全白的西洋旗——这是要怎么玩?

与儿童房字面上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非常空虚的房间。相对地比起走廊更加闷热,

与房间本身的异样感重合,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连佐藤郡说不出感想的时候,后面的参先生感慨地开口了。

「芳花小时候,常常在这间房里听母亲说故事吧。」

「是啊——」

芳花小姐用乏味的眼神看着她口中「无趣的房间」。那表情与刚见面时一样,非常地成熟,让人不禁怦然心动。

「常常听她说故事呢……」

然后,我们终于爬上这次主要工作场所的阁楼。

前往阁楼的楼梯在二楼的仓库,角度颇为陡峭。虽然有相当宽度,不过没有扶手还颇可怕的。先上去的参先生牵着芳花小姐的手。运动神经强如野生动物的会长毫无困难地爬了上去,我也跟着爬了上去,不过顿了一下。

留在下面的仙波与佐佐原——我该仿效参先生那样护送她们吗?

虽然八成没有察觉我的迷惘——

「你可以快点爬上去吗?你的优点就只有运动能力吧。」

仙波毫不留情地开骂了。我心中想着果然会这样,同时照她说的快速爬上楼梯。

仙波后来则是让佐佐原拉着手爬了上来。

我内心抱着些许不满上了阁楼,看到一片书与纸堆杂乱无章的景象。

这里用的不是玻璃、而是木板窗户,因此白天也是一片昏暗,不过楼梯旁就有电灯开关,入口附近的照明还算够亮。

有一楼三分之一面积的室内,毫无秩序地四处堆放着书架与纸箱。不只是书籍、用来打包的胶带与刀片等文具类也散落在书架及地板上,以现况来说连要走到里面都有困难。

而离入口愈近、被直接放置的数据就愈多,因而覆盖了一层灰尘,显得脏脏的。

参先生打开附近的窗户,让外头空气与光线照进来之后皱起眉头。

「这里灰尘满多的,真的要进来还是换一下衣服比较好。你们有带工作服过来吗?」

「有的……不过也只是运动服。」

回答的同时,我环顾变亮的阁楼。

与书斋里的书籍不同,这里有许多没装订的纸本数据、档案夹与数据柜,标题也几乎都是用手写或标签机打出来的。就算是有装订的,也都是记载某某公司的设计书或是成果报告书,很明显地大半都是业务用的产物。

「……这是芳花小姐父亲公司的东西吧?你看得懂吗?」

我向身旁的仙波问道。佐佐原也用眼神在问着她,不过仙波直接了当地摇摇头。

「在书斋的东西就算了,这里的我一窍不通。看得出有各种事业上的收支资料,不过详细内容我完全不在行。」

对学校内事件几近全能的仙波,对这种东西也没辄啊。毕竟是需要专业知识的数据,想想也是很正常的。我感受到一股原因不明的无力感、以及同样原因不明的安心感。

「不过,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能放心把工作交给我们吧?」

听到仙波的话,芳花小姐微笑回答。

「就是这样。要是委托有一点知识或是有关系的业者,其中有些数据万一泄露了会很麻烦。所以每年我们都会委托没有利害关系、又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交给我们真的好吗?」

我们的责任意外地重大,让我有点不安,不过芳花小姐用柔和的笑容肯定地说:

「那当然了。应该说非各位不可喔。」

虽然不太了解芳花小姐这听来天真的信赖有何意图,不过面对面地说这些话,让人不太好意思。这跟刚才她在儿童房露出的成熟气息落差太大,让我快被迷倒了。

「我很期待喔,真的。」

不过低喃的芳花小姐,目光朝着我的后方,正在晃着书架上胶台的仙波——她在干嘛……?——看去……毕竟是同班同学的姊姊,所以她对仙波有更深一层的兴趣吗?

「芳花啊,这是什么?」

「那是旧式的裁切机,乱碰手指会被切到喔。」

在我注意力移到仙波身上的时候,芳花小姐被侍女叫到里面去了。芳花小姐只看容貌十分年幼,但与佐藤对比起来简直像是母亲。

就在我这么想时,同样看着她俩的参先生念念有词。

「第一次看芳花交到感情这么好的朋友。」

「哎呀?她看来是非常懂社交的大小姐呢。」

会长对初次见面的大人仍然是态度圆滑,不过太圆滑让她的口气有点像是老太太。

「社交就是生活必须的来往吧?不过,看得出来她是自己喜欢跟那侍女在一起的。」

不知为何仙波表情十分复杂,她与这话题应该没关系才对。

「不过……交给我们来真的好吗?」

会长确认性地发问。

参先生的表情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像开窥了。

「芳花都说可以了。在寄弦家……特别是在这馆中,她的意见是绝对的。」

我下定决心开口问一直很在意的问题,我想趁芳花小姐不在时问会比较好。

「那个……参先生,您对妹妹相当客气呢?」

对话中自居从属地位、在餐厅也让出主位,再加上现在的发言。虽然这年头的社会不再只注重年纪与尊卑的概念,不过身为社会人士的哥哥地位比读国中的妹妹低,这点仍然相当不自然。

「啊,外人会觉得很怪吧。这是寄弦的家风,同辈之中女性地位会抬得比较高。」

「算是女系家族,是吗?」

会长似乎也很在意,接着提问。顺带一提仙波与佐佐原似乎没什么兴趣,两个人凑在一起翻动附近的纸箱。

「是啊。不过,在其中她……妹妹又更特别。这几代下来,本家的女性都很短命,没有时间留下许多后代。所以寄弦本家直系的女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这也就意味着,她是拥有许多关系企业的寄弦家心脏。」

「心臓……」

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特别的。她正继承了自中世没落以来,寄弦家几百年来从战争与不景气中守护、培养而成的当主血脉。」

参先生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层雾,而我还是不懂他话中的意义。似乎是发现我呆在原地,他不太好意思地含糊其词。

「总之,这些之后你就会懂了。」

我跟会长互相看着。就连会长也露出无法理解的困惑神情,不过再问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只会陷入愈问疑惑愈深的恶性循环。

内心不太踏实的我,此时耳中听见宛如八音盒的声音。

「这是……」

仔细一看,佐佐原在房间中间,颇粗的黑柱子前面——这应该是主支柱吧——蹲着,不知道在看什么。这引起我的兴趣,我接近并弯下腰,于是在不知道是素材原色还是加工涂色的漆黑柱子上,看到刻上去的文字。由于柱子是黑色的而不太显眼,不过每个字都有手球大小,要阅读并不困难。

「墨……镜、堂?」

「墨镜堂是吗?」

「是这馆的名字吗。」

不知不觉仙波也蹲下来观察这串文字。而这项推测的答复从后方传来。

「真是可惜。这根柱子是这栋馆房改建前的建筑构造,补强之后继续延用。『墨镜堂』则是改建前的名字。」

我一回头,看到有如蝉闭翅时的身影——芳花小姐就站在身后。从我的位置看去正好逆光,感觉就有如影子浮上平面。

「那么现在叫什么名字?」

「万镜馆。」

芳花小姐用带有些许戏谑的声音,回答会长的问题。

「万面镜子之馆,写成万镜馆。」

……这还真是夸张的名字。我只想得到这样,不过会长却将手搭在脸颊上,疑惑地歪着头。

「真是奇妙。」

「是啊……」

「万……就是很多的意思吧?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佐佐原与佐藤也有同样的意见。

……?哪里奇怪了。只有我搞不清楚状况实在很令人焦虑……我边想着边看向仙波,不过难得仙波似乎也没搞懂会长她们在意的点,双手抱胸皱着眉头。

「什么?你们没发现吗?」

她的语气中带着惊讶。看来会长难得不是在调侃或是看戏、而是真的感到难以置信。

「这座馆里,没有任何一面镜子。」

啊。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厨房里没有还算正常,不过印象中连客房与佣人室、厕所及浴室都没有镜子。一般来说,这种洋馆应该都会在个人房或是大厅装镜子才对。

「真是的……你平常就没有整理服装仪容的习惯,所以才会没发现。看你这样子,不管过多久暑假都不会有预定行程。」

这次则是听起来像说教,实际上却是用力地挖苦我。回到平常的会长了。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常识啦!」

不知为何连佐藤都开骂了,不过我在视线的角落看到仙波冒出青筋。仙波看来也不太常照镜子,所以也没发现。

仙波念念有词地说着「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厨房吗……」这样讲起来,厨房的金属表面做了不反光加工,那也是为了不让它变成镜子的措施吗?

就在我思考时,背对黑柱的芳花小姐,语气严肃地宣告。

「这是习俗。」

她的声音沉静、坚定,有让听者沉默的力量。

「在本馆之中,禁止照镜子。大家的行李中如果有手镜一类的物品,请在入住房间之前交给哥哥。」

……………………

坦白说,我听不懂意思。只有我而已吗?我环顾其他人。

对本馆知之甚详的参先生表情当然没变。仙波似乎是不晓得,不过也只有眉毛稍微上杨一点。

我突然感觉到视线,原来是佐佐原在看着我。我心想是有什么事,也回看着她,不过她连忙将焦点移向芳花小姐,并且难得地出声抗议。

「咦……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是习俗。」

芳花小姐的回答很简短,相对地要回话时也没有施力点。简短却沉重的话。

「这是自从本馆落成之后的习俗。虽然有诸多不便,不过只有一周应该不会造成危险,请大家谅解。」

看到她用这么优雅的笑容请求,也只能答应了。仙波很干脆地点头、会长也颇直接地放弃了,我这男人更不用说。

意外地最后一个不肯点头的是佐佐原,她的视线不知为何不断交互看着我与芳花小姐,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许佐佐原头发较长,所以在许多方面特别麻烦。虽然想帮她说话,不过这么特殊的习俗感觉也很严格,好像难有例外。

芳花小姐看到佐佐原的样子似乎了然于心,她露出带有母性——这样形容年纪小的人好像不太对,不过看来就是如此——的微笑,看向身旁的侍女。

「关于仪容部分,侍女会帮忙看着,我想没问题的。」

佐藤睁大了眼睛做出宣言:

「话先说在前头,我检查起服装可是很挑剔的!」

……每次看到她都穿得像是角色扮演,这家伙的服装品味也有待商榷。不过,说到穿起来好不好看,她选择的服装的确算是好看的,因此美感还值得信赖吧。只见佐佐原乖巧地说着「请多指教」对她鞠躬。

「顺带一问——」

会长装做不经意地开口,不过不够像。

「要是看了镜子,会怎么样?」

芳花小姐没有马上回答,而将手搭在柱子上。黑色的柱子与黑色的和服重合,让芳花小姐的影子宛如产生连结,融入洋馆之中。

「所谓的镜子,原本并不是为了映出身形而做的道具。而本馆是继承了有古老历史,寄弦家风俗习惯的场所。

因此——」

无法看到芳花小姐看着柱子的表情。不过,在她身后的我们所听到的声音,与至今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同,这声响宛如跨越了某道决定性的境界。

「在本馆之中的镜子,是会吸收灵魂困于其中的咒具。它一直受到这样的定义,馆中的墙壁与地板,一切有角之物,也都吸收这样的认知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在这种地方看到镜子的人,也许会被吸入另外一侧吧。」

芳花小姐的话中带着古风的幻想,但不知为何充满力量。这应该不是所谓的说服力,而是某些其他的力量。所以,像会长这样平常会兴趣十足地问个仔细的人,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将搭在墙壁上的手收了回来。要是碰到黑色物体,也许会就这样被吸入,我的心中出现这种不安的感觉。

之后,芳花小姐捉摸不定的态度让大家没有继续发问。

结果,为什么没有镜子的本馆会取名为万镜馆,这问题还没得到解答便结束了。

在这之后,大家一起回到餐厅,决定今晚住的房间。这样的事情大家当然会热烈讨论,不过因为某件事让我完全失去干劲,只是看着其他人的交谈。

结果,仙波断然拒绝与会长同室——我想到也背脊发毛——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佐藤害怕与仙波两人独处——只见仙波目光动都不动地瞪视着她——经过这两人的主张,结果分成会长与佐藤、仙波与佐佐原同室。结果处得比较好的人分在同一间,这样也显得比较安全吧。

不过我……算了,之后再说吧,我不要再去想了。

就这样决定房间分配之后,到了差不多该吃晚餐的时间。从毛玻璃透进来的光线也微微地染红。由于这毛玻璃的透明度很低,不太容易察觉,不过外面已经被夕阳照得一片通红了吧。

「嘿咻……要帮客人上晚餐啰。」

唷呵……佐藤用颇像成家之人的举动前往厨房,约三十分钟后与料理一起回来了。虽然有七人份,不过她用餐车一次全部载来了。

虽然是国中生却号称家事万能、连芳花小姐都大加赞赏的佐藤手工料理。她究竟会配合这庄严的洋馆气息,做出多么费工夫的极品料理,让我不禁期待了起来。我没去住过高级旅馆,只能漠然地想象着装在平盘上的茶褐色料理。

接着,面对放在我们面前的今夜晚餐,隔壁的会长发出圆融的欢呼声。

「哎呀,这猪排盖饭看来真好吃。」

「结果是猪排盖钣喔!昨天我才吃过!」

我不禁大声叫了出来。佐佐原身子缩成一团、仙波也嫌吵地瞪着我看,会长若无其事,这些都很正常,不过察觉到芳花小姐与参先生呆住的视线,让我突然害臊起来了。

「啊,抱歉……」

「不会,这的确是很少见的巧合。」

芳花小姐用和服袖口遮着嘴角,高雅地笑着。即使眼前就放着粗犷的大碗猪排盖饭,也不损她温雅的气质。

「哈哈哈……真是抱歉。」

她有股在学校生活中从未碰过的高贵气息,让我不禁露出笑容。可是……

「……为什么要道两次歉,您是下跪虫吗?」

「大概他有爬在地上舔地板的性癖好吧。」

佐佐原与仙波冰冷的连奏,让我马上绷紧表情。不好……这状况只要松懈了任何一瞬间都有可能致命,我有这种预感。

下一位朝着没有退路的我开口的,是种下事端的侍女。大概是看到趋势站在她那边,她傲然地叉着双臂、斜着嘴巴,嘲讽感十足地开口。

「在晚宴上突然发出怪声,真是没有规矩呢,所以庶民才会不懂礼仪。」

「没家教的碗公侍女闭嘴啦。」

「为什么我的待遇从一早就这么差啦!」

佐藤满脸不服气地

站出来,不过我也有话要说。

「当然差啦……干嘛在这种气氛高贵的洋馆里弄猪排盖饭啊,至少做西餐吧。你看、参先生跟芳花小姊也很头……」

话说到一半,我停住了,因为我发现主人方那两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倒是愉悦地在看着我与佐藤的对话。

「……似乎并不会呢。」

我以为像猪排盖饭这样粗俗的料理,会不合两位上流人士的胃口,不过参先生笑着挥挥手。

「这个嘛,虽然是旧家族的子孙,不过我们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喔。虽然的确是不会出现在家中的菜色,不过学校餐厅总是有在卖的。」

是啊。仔细想想,身为一族重要人物的芳花小姐也跟佐藤还有仙波的妹妹上同一所学校,表示他们的家风并不是那么重视菁英栽培。这下更让我对自己先入为主的观感感到难为情了。

「这么说来,芳花小姐也吃过吗?」

虽然我很难想象芳花小姐搅动猪排盖饭的画面,不过她肯定是优雅地使用筷子分成小份,并且遮着嘴唇细嚼慢咽地吃的吧。光是想象都觉得可爱。

不过,芳花小姐给我的回答,却十分地奇妙。

「是的,我很清楚。它的芳香、口味、嚼劲、食感、咬碎所需要的下颚力道、细嚼而吞下时的喉感、要吃多少才会饱足……我知道足以定义『猪排盖钣』这句话的经验。」

……芳花小姐说话偶尔会拐奇怪的弯。这一点跟参先生所谓的「特别」有什么样的关系吗?

「不过有一点很确定的,就是它与其他许多料理一样,冷掉味道就会变了。在冷掉之前开动吧。

……还有,我想了一点饭后的余兴节目,请大家期待。」

晚餐随着芳花小姐的话开动了。果然这馆内的一举一动都听她的命令行事。当然,我也不吝于入境随俗。

佐藤做的猪排盖饭颇受好评。不止是疼爱佐藤的会长,芳花小姐与参先生也开口赞赏,连仙波似乎都心情不错地动着筷子。只有佐佐原与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太开口静静地吃着。不过看她筷子没停过,至少并不觉得难吃吧。

实际上送进嘴里——嗯,好吃……虽然好吃,不过啊……

在西洋灯照明柔和的光线中、以及纯洋风的餐桌上,我默默地嚼着肉汁十足的猪肉。

边吃边听大家的对话时,听到餐桌上会出现猪排盖饭,似乎是芳花小姐对佐藤表明要她端出「她最有自信的菜色」造成的结果。而且似乎是佐藤她姊姊喜欢的料理。

以结果来说全员大好评,所以也就罢了。不过她对这脑筋有洞的侍女下这种有如主厨精选的指示,难道不会不安吗?这如果是我,应该会开上三十分钟的会议好好劝她放弃。虽然我不是参先生,不过也感受到芳花小姐的胸襟实在是非常特别。

与厚重餐桌不搭调的猪排盖饭不久就撤去——虽然要收碗公时我开始觉得有点依依不舍——接着上了甜点。这次上的倒是与洋馆相衬的香草冰淇淋。与餐厅上餐时一样放在平盘上,并且配上威化饼。

「啊,很遗憾地,这可就不是手工做的了。」

是哈根大〇大人喔。她对自己盛的盘子朝拜着。有需要拜吗。

将舀着冰淇淋的汤匙放进口中,会长的视线瞄向芳花小姐。

「话说芳花小姐,刚才好像说了要举办什么?」

「啊,对。我说过呢。」

也许是汤匙插不进去,在等冰淇淋融化的芳花小姐,似乎听到才想起来地点点头。

「只是一点小谜题。

——听侍女小姐说,各位在学校举办名为『不迷途的羔羊会』的咨询会,似乎很花脑力。」

「不过跟我无关。」

第一个反应的当然是仙波。不知为何她没看着芳花小姐,倒是瞪着旁边的佐藤,不过高级冰淇淋的脂肪似乎给侍女的脑袋上了一层膜,她徘徊在前往极乐的天堂路上,完全没察觉视线。

「不过你喜欢猜谜吧?你妹妹告诉过我。」

没有回答问题,仙波把剩下的冰淇淋一口气含进口中。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但是不习惯仙波言语的人可能会误解为被她无视。

不过看来是我杞人忧天,芳花小姐带着微笑点点头,开口说起她的谜题——

——————

这是,某一位白雪公主的故事。

好久以前,某个国家的城里有一位美丽的王妃。

王妃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面大大的镜子,每一晚每一晚,她都会对镜子发问。「镜子啊镜子,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是谁?」而镜子总是会映出王妃美丽的脸庞。王妃总会高兴地露出微笑。不过不久之后,映在镜子上的脸变了。

魔女的镜子映出了白雪公主的脸庞。白雪公主是王妃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王妃对白雪公主产生恐惧,想要杀害她,却失败了。不过白雪公主逃离了城堡。

白雪公主因为魔女而被赶出城堡,而在深深的森林里与七位小矮人静静地生活着。不过,发现这件事的王妃不断地狙杀着她。

在数度失败之后,魔女终于成功地让憎恨的少女吃下了毒苹果。

白雪公主陷入永眠。不管矮人们做什么都无法让她醒来,矮人们准备了漂亮的棺材,埋葬了白雪公主。

就在这时候,有别国的王子路过,对吃了毒苹果陷入沉眠无法清醒的少女一见钟情。深深受她过人美貌着迷的王子,轻轻地吻了她。

于是,她的眼眸缓缓睁开,奇迹似地清醒了。大家无比欢喜,祝福年轻的两人能够共结连理。

两人回到王子的国家结婚,再也不用担心生命受到威胁,长久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

「……完毕。」

芳花小姐双掌朝上,为故事划下句点。脸上带着与圆满结束相衬、充满祝福的笑容。在这有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中,完全看不到在阁楼中她所展现的沉重威严。

我与参先生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女性们都愣住了、猛眨眼睛。之后有一小段时间芳花小姐完全没开口,于是会长谨慎地发言了。

「白雪公主啊。」

是白雪公主没错。虽然故事简化了,不过与动画和电影中知名的故事差不多,可说是最普遍的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让我很有认同感喔。家里也有像魔女一样的女人,会用拖把打我。」

还好是圆满结局……佐藤隔着围裙拍拍胸口。像魔女一样的女人,这是指她麻烦的姊姊吧?用拖把打人还真过分。

「先不管那位活泼好动的白雪公主……这故事中哪里有谜题呢?」

会长用食指托着脸颊,继续把话说无完。回头一看,佐佐原也跟着不断点头。的确,这童话太普遍了,找不到哪里有谜团。

芳花小姐啪地拍起张开的手掌,笑容满面地出题了。

「好的,那么我要讲问题了。

——这故事的最后,『王妃』怎么了?」?怎么了……

「原本故事里,白雪公主让她穿上烧红的靴子跳舞……直到死吧?」

记忆模糊的我开口问道,芳花小姐轻轻点头。

「是的,在儿童读物等修改过的版本中,死法便没有这么惨不忍睹。」

「不过刚才的故事,最后没有提到王妃吧?」

「这游戏就是要思考这些地方啰。」

……原来如此,这跟羔羊会碰上难题时的模式很像。有着某些谜团,而且连要求的解答都很暧昧的状况。自称白雪公主的侍女,看来对羔羊会说明得相当详细。

我半反射性地看向仙波。她穿着与身在资料室时感觉完全不同的和服与围裙,不知是在思考问题还是漠不关心,只是恍惚地看着手上的汤匙。她的动作就有如在看手镜,不过理所当然地——在这洋馆内是理所当然——这金属制的汤匙也做过消光加工,不会照出脸孔。

……今天还有会长同席,突然向仙波询问意见太不自然了,先自己思考看看吧。

我交叉双臂,回想芳花小姐说的内容。

「刚才的故事里,王妃最后出场,是在让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场面吧?」

「这并不太正确。」

芳花小姐悠然地否定了。大概是游戏开始成立,让她看起来很愉快。

就在这气氛之下,会长接着开口。

「出现的只有她让毒苹果作战成功了,这项结果而已吧。」

「不过,最后又说了『不用担心生命受到威胁』呢。」

这是佐佐原说的。她小口地吃着切细的冰淇淋,看来终于吃完了。

「也就是说,她在某种层面上无法再接近白雪公主了吧。」

芳花小姐只是微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虽然觉得这是重要的线索,不过还是太抽象了。既然她会特地出题,那么应该有更明确的答案才对。

「无法接近的理由,会不会是跟原本故事一样王妃被杀害了。」

「那也不一定呢。比如说,也有可能是王子的国家非常强大,所以无法再打公主的主意了。」

「的确……这么一

来,这一点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吧?」

「不过,还有其他暗示王妃下场的地方吗……?」

我、会长还有佐佐原,三个人都低头沉思着,不过意见没有进展。看来我们的组合还是胜不了一个诸葛亮。

看着我们的样子,参先生露出苦笑。

「芳花,真的有明确的答案吗?」

「哎呀,哥哥-」

芳花小姐眯起眼睛。

「您是说我出题不老实吗?」

她的眼睛跟嘴角都带着笑意,声音也十分从容、毫无压迫感,甚至还有些许轻松愉悦。可是参先生——他端正的五官却僵住了。

「啊、不是……抱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看到身为菁英份子又长得俊俏的参先生,被芳花小姐问得结结巴巴的样子,让我心中浮现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对于在母系家族中成长的参先生,妹妹某方面来说可能是最难应付的对象。

「只是,我也没有头绪,想说会不会太难了点。要不要出点提示?」

「是啊……要是继续这样重复下去,也许就是我出问题的方法不对了。」

参先生的提案听起来虽然像硬逼出来的,不过内容十分妥当。

芳花小姐也乖乖地点头。

「那么我就给一个提示…」

还没说完——

「等一下。」

我自然地发出制止的声音。由于是半下意识出声的,我之后也为声音从自己的喉咙发出感到惊讶。

芳花小姐说到一半的嘴停住,愣愣地看着我,其他人也一样。没有反应的……应该说顽固地无视我的只有一个人。

我的视线对那一个人——在对面呆呆地看着汤匙的女人看去。

「还没有听过仙波的意见。难得的机会,不如先听听看吧?」

仙波发出小小的咂嘴声。她的表情大声地说着「难得个鬼啊,你这悠哉的家伙。」

不过我没有退缩,盯着仙波看,期待她的响应。

虽然这样好像全都靠她,感觉实在是很难看。

不过我想要看到仙波不靠提示,解决这个问题的样子。我的脑袋期望到简直快要受不了了。

先不论不了解仙波的会长,佐佐原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芳花小姐与参先生也停下对话,兴趣十足地看着仙波。

被大家的视线注目,仙波似乎不太舒服地扭动身躯。不过爱唱反调的她,只是别扭地盯着汤匙看,不肯开口。

最后,是坐在仙波隔壁,穿着不同色调和服的佐藤,用毫无保留的笑容开口。

「我也想听呢。」

她的声音比平常还要松懈,简直有如孩子一样毫无防备。仙波宛如感到头痛般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

呼……这下可好。

糟糕啰,侍女小妹。你大概不知道,那眼镜女跟会长不一样,她的个性最讨厌这种撒桥的态度。

虽然这下形势不利于听仙波说话,我却感觉到嘴角上扬。呼……这下被仙波讨厌的人就不只我一个了。

来吧仙波,对其他人就算了,不过对这脑袋有洞的侍女,不管骂得多难听都在许可范围内。对她说句重话吧,并且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单的。我一个人当你的沙包已经当得很累了。

就在我的眼角开始浮出安心的泪水时,仙波一副麻烦样地开口了。

「那我就说吧——」

咦?你要说吗?耶?咦?

「不、不是吧仙波?我们的仙波反应不该是这样的啊?你这时不是应该说些『不要在你的声音里混入环己基氨基磺酸钠(注:甜精)好吗?你干脆胃灼热烧到脑子死一死算了』像这种……不像人该说出来的——」

「啰唆去死啦。」

对对,就是这样。我开朗地点头,并且乖乖闭上嘴巴。

……不过,那侍女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是国中生所以手下留情,还是说,她就是传说中撒娇功力十足的那种类型吗,这样说来,会长也疼她疼得跟长孙一样。

啧……太贼了。

佐藤虽然察觉了我的视线,却没有接收到我眼中的怨恨,害臊地抓抓头。

「先不管那笨蛋。」

仙波边说着,同时像在重开新局似地用汤匙轻轻敲打盘子。叮……清脆的音色回响在餐厅之中,随着声音的消逝,为餐厅带来宁静。

在恬静无声之中,仙波的解答有如响板般,干净利落地开示了。

「王妃她的下场,已经在芳花小姐的故事中明确地提到了。

就是长久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咦……?

「?你在说什么?那是白雪公主喔,跟王子恩恩爱爱喔。」

在我们不懂意义,一片混乱之际,佐藤用「你很笨耶」的语气开口。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看到芳花小姐颇为满足的表情,这恐怕是正确解答。不过,为什么会是这样。

仙波用汤匙敲打侍女的眉间。

「她应该没有说过白雪公主与王子结为连理了。」

「的确没错。」

带着满面笑容回答,芳花小姐的嘴巴接触到茶杯边缘。附带一提这红茶的浊度颇高,所以还是映不出脸孔。

虽然应该不痛,不过佐藤还是摸着额头,嘟着嘴发问。

「可、可是,那又为什么会是王妃?」

「说来单纯。

这谜题的问题是『在故事最后,王妃的下场是什么?』而芳花小姐也说了问题没有出错。

——这么一来,有明确提到下场的王子伴侣则必然会是『王妃』。其他的答案无论如何都无法脱离想象的范畴,以问题来说不够周全。」

原来如此……听她一说的确没错,是这样啊。参先生他们也露出佩服的表情。

不过。

「等一下仙波,王妃是想杀死白雪公主的魔女吧?那为什么会吃了毒苹果跟王子结婚?」

「王妃就是魔女,这是你的主观意识。跟结局一样,芳花小姐并没有宣言。」

「不过,有她对魔镜讲话的场面啊?」

一直沉默的佐佐原指出这点。仙波用汤匙代替她的头,摇了几下表达否定。

「虽然有她对镜子说话的场面,不过没有说那是『魔镜』吧。会这样想,是因为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已经变成常识,深植在脑海之中,而这部『白雪公主』的王妃不是魔女,只是会对镜子讲话的怪人……又或者只是小孩子。」

王妃却是小孩子是啥意思?……啊,既然跟白雪公主是无血缘关系的亲子,那么她不管几岁都不奇怪嘛。不不,先不管那些……

「那么王妃的镜子映着白雪公主这段叙述是?」

「根本没有说那是王妃的镜子。虽然有提到王妃房间镜子中映的脸改变了,不过人的面容原本就会随时间改变。映出白雪公主脸的,是魔女的镜子。」

「……哪里不一样?」

「在王妃确定是『吃了毒苹果一觉不醒的少女』的世界中,让她吃下毒苹果的魔女是谁?——可以想到的是白雪公主。其中有提到因为魔女……因为自己是魔女的关系而被赶出城堡。

——也就是说白雪公主因为某些理由而想杀死王妃。不过王妃的确也要白雪公主的命,无法正确知道是谁先挑起的。」

「不过,白雪公主也睡着了吧?」

「是没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毒死。也许与原作及这故事的王妃不同,不是假死状态,而是遭到王妃派反击而真的死了。然后,矮人们收容了她的遗体入殓埋葬。

……真是杀气腾腾的童话。不过这么一来,剩下的疑问也愈来愈少。

「不过,王子跟其他国家的王妃结婚,这样好吗?这可以说是外遇了吧?还是说,她是穿丧服很好看的寡妇呢?」

很像会长会问的问题,不过仙波还是认真地回答。

「先不管丧服,这的确也是思考范围之一,既然都说了大家无比欢喜,那么大致仍然是受到欢迎的发展吧。既然是这么奇特的故事,那么其实她是只是第三王妃、因为政治目的离婚了之类的也不意外。」

「啊……咦?白雪公主死掉了?可是……咦?」

刚才还将自己比拟为白雪公主的女仆——白雪公主死掉啰——直到听完还是处于一片混乱。

「这答案,尽是些在故事里完全没有说明到的事。

这样子……行吗?」

「当然可以。打个比方来说……你们看过『艾丽斯镜中奇遇』吧?故事的一开头,艾丽斯只想象到『镜中的家左右相反』而进入镜中的世界。一进到镜中世界之后,在原本世界里镜子照得到的地方的确只有左右相反,不过镜子的死角却完全脱离现实。比如时钟是老人的脸、暖炉里有西洋旗在动。」

「家里有那本书所以我知道……不过艾丽斯跟现在这毒雪公主有什么关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仙波说话的方式比平常柔和一些,语气就像在讲道理一样。

「故事也与镜中王国一样。在作者心中有原始的世界。作者切割其中的一部分,透过故事这面镜子映出。映在镜子的范围

非常清楚鲜明,可是在死角却有无法预料的神秘怪物在徘徊着。

听众或读者掌握住一开始在镜子上显示的现象,被吸引的话便会被拉入镜中王国。然后,去找出隐藏在镜子死角中、只属于自己的王冠——我想这就是去观赏一部故事。」

以刚才的「白雪公主」来说,王妃的立场或是白雪公主的为人就是「镜中王国」的领地吧。既然没有讲明,那么可以做出任何奇异的想象,不过却有必须与镜面显示的——也就是芳花小姐所宣言过的——事实互相连结,这一条限制。

与只是漠然地听着故事的我们不同,仙波她藉由芳花小姐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在寄弦版白雪公主这座迷宫里探险着。

想象那模样,再看看仙波那蓝色和服配上围裙的打扮,突然让我想到。

「这、这么说来……你这衣服,配色还真像艾丽斯。」

我的话中带着「还满可爱的嘛」的语气,不过——

「……想嘲笑就笑吧。」

她的反应,某方面来说一如预料,有如放电般毫不掩饰的烦躁。

我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此时隔壁的会长居然笑了出来……看我与同班同学交流得这么辛苦有那么好笑吗?我小声咒骂。

「想嘲笑就笑吧是吗。」

「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喔。毕竟我可要靠田真小弟白忙出洋相来锻炼腹肌,才能预防生小腹嘛。

所以以后还要请你继续,为我的生命带来有嘲字的笑点喔。」

拜托你啰,她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而我只能紧握双拳。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个事实,更让我双拳发抖。有没有办法向这个人报一箭之仇啊?

当我正在朝邻近的卡利古拉皇帝研磨谋反之刃时,餐厅上仍然在继续讨论主题。

「——没错,镜子除了是映出物体的道具,同时也是能随心所欲地切割世界的物品。就算寄宿其身的影像是真实的,但是仍然控制在受他人设计的框架之中。如果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的话,人可能受镜子支配,并被封闭在其中。」

芳花小姐对着仙波露出安宁的微笑。

「完全正确。就如妹妹所言,真是位见解有趣的人士。」

「我只是个性乖僻罢了。」

听到芳花小姐的称赞,仙波无动于衷。

「不不,真的很了不起。」

「感谢……」

对年纪较大的参先生出言称赞,她大概是基于礼貌,稍微回了礼。看起来似乎有点像在害羞……感觉不太舒服。

无形的焦虑感在喉咙里烧灼着,让我也跟着开口。

「是啊,你何必谦虚——」

「啊?你怎么还活着?我不是叫你去死吗?」

我只能闭上了嘴巴。这下又帮忙会长绷紧小腹了。

我与仙波之间激烈的言行,让参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芳花小姐她柔美的微笑从未间断过。

「呵呵呵……果然很有趣。成田学长也是。

——那么,我有东西要给做出正确解答的明希学姊。算是猜谜的奖品吧。」

仙波一瞬间看向芳花小姐飘然的脸庞。之后忧郁地吐了口气。

「看来是无法婉拒了。」

芳花小姐轻轻地露出有如墨汁溶在水中的淡雅微笑。

「是的。请务必收下。

明天早上前,我会准备好。」

晚餐过后,我来到自己所分配的房间。

……是佣人室。

就如先前提到的,这是兼具共享厕所及茶水间的狭窄房间。虽然厕所是独房,跟茶水间也有薄薄的墙壁隔间,不过没有门。守在铺有榻榻米的四迭半空间入口的,只有一块比较厚的布帘。

晚餐前搬行李进来时我也在想,这与其说是洋馆的房间,给人感觉还比较像郊区的民宿、或是史迹的休息室。

「这、这个……不好意思。我的客房虽然也是两人房,不过有工作用的数据……应该说是一堆功课,要是同房的话,我想你也没办法好好静一静。」

在决定房间分配时,参先生数度解释。

这房间本身是有好好打扫,绝对不算是环境恶劣,不过毕竟与会长她们住的客房环境落差大到惨不忍睹,所以让他脱口说出借口了吧。我也回答他不用介意。

这倒也不是客气或是逞强。毕竟房间角落折迭的纯白棉被看起来就相当高级,就算折起来也像麻糈一样膨松。只论睡起来的感罾员该与其他客房差距不大。

不过,有一点很大的问题。

「芳花小姐虽然聪颖到不像是国中生,不过也许是家风的关系吧,她对待男性好像不太用心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房间里不只有我,不知为何会长也跟来了。而且还比我先脱掉鞋子,爬上榻榻米,好奇地在房里四处张望。

「嗯——?毕竟侍女她整理完厨房之前不会来房间,佐佐原学妹跟仙波学妹在洗澡,一个人在房间里很无聊吧?」

她没有提到的部分,还有芳花小姐与参先生好像在书斋里讨论明天以后的事。

我垂下双肩决定放弃,自己也爬上榻榻米。里面除了自己的行李与棉被之外,只有可以做简单书写的桌子。

「不过,这好歹是分给我的房间,不要随便进来——」

「唔喔,好柔好软~」

她没在听……!

……而且,居然躺在几小时后我就要使用的棉被上嬉闹……

要是说出来,她大概又要说哎呀你这么在意啊?之类的话调侃我,所以我拚命地忍着。我背向沉伦在高级棉被魔力中的会长,动作粗鲁地盘坐着。

「……玩够了就回自己房间喔。」

「哎呀,真一郎进入反抗期啦?」

会长只在没有其他人时,才会直呼我的名字。平常应该颠倒吧。

我无视她之后,会长在我背后发出声音把棉被玩乱——这声音让人不太能够冷静——不过一阵子后,她用认真的口气出声。

「其实啊,来到这之前我有调查一下,关于寄弦家。」

……我输给好奇心转过身去。会长在折起来的棉被上弓起身子,动作变得像是横向的抱膝坐姿。她一与我四目相对,就露出狡诈的微笑,彷佛在说「上勾了」。

「在网络上搜寻找不到东西,所以我拜托宫野同学去用比较复杂的方法调查,总算知道是颇有历史的小财阀。她好像靠着网络上找到的一点点线索,跑去圆书馆查资料了。我是没有拜托她作到这样,不过那女孩也相当不服输……

好像不能查名家或经济方面,得从民俗学去下手才找得到。在记载巫女的学术书补注中有提到一点。」

本校的学生会会计,同时也是羔羊会常驻的成员宫野学姐,对情报收集的方法也知之甚详。

会长有事先对寄弦家调查这点让我很惊讶,不过仔细想想,带我也就罢了,还要带着佐佐原一起行动,那总得事先调查一下。会长虽然是很乱来的人,却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因为受限于书的主题,所以比起寄弦家以及旗下的公司,当中比较注重对历代当主的记载。像是她们从平安时代就是寄灵之术的名人啦、用宛如预知般的直觉避开一次又一次的经济危机保护了一族与公司啦,还有最近虽然变少了,但在昭和时期,大企业的主事者会每日拜访请教建言之类的。」

会长大概是觉得说话的姿势有点僵,翻了个身改为仰躺,彷佛在透过天花板读取自己记忆般地继续说道。

「寄弦家的兴隆与存续,几乎都靠历代当主一个人的手腕。光是这样一人独强的状况持续数代就已经是与众不同了,再加上当主从中世起就一直是女性,所以被当成历史上的异端。而且规模较小,不是很有名。」

「总觉得……」

我的感想不太正面,让我犹豫该不该说出口。不过反正现在只有我俩。

「好像魔女一样。」

「是啊。也许大家都这么觉得,所以寄弦的当主有不少灵异的传言。像是历代当主容貌都非常像,该不会其实是从平安时代活到现在的不死身怪物之类的。」

再怎么样都不会这么夸张吧。既然一族一直是女性相传,那么也有可能生下长得像的女孩子……

嗯?

去看阁楼房间时,参先生有说过。

「寄弦本家直系的女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也就是说。

「现在的『当主』……难道是芳花吗?」

我不禁忘了使用敬语。会长暧昧地点点头。

「我是没有事先调查到这种程度,不过听参先生的口气,应该没错。」

寄弦的心脏。参先生所言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夸大。

「实际上看到芳花小姐,让我也能理解了。那女孩虽然有与年龄相符的表现,不过她的世界有点疏离。不知该说是态度超然还是……总之,是我不擅应付的类型。」

这个人也有不会应付的人类啊?虽然芳花小姐可以驾驭刚见面没多久的仙波,光这点我就同意她的确不是普通人。

「然后——」

会长靠些许反作用力弓起上半身。相对地声调压低了。

「最让人在意的,是芳花小姐的母亲……这座洋馆的前当主似乎是离奇死亡。」

话题突然变得好沉重……不过,说是离奇死亡范围也太大了。

「离奇死亡……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为什么会过世、在哪里过世的,连这些都不知道。『虽然得到几位寄弦家关系人士的证实,不过完全不得其要。基于逝者的遗愿,葬礼是在火葬之后进行的,所以看过遗体的也只有几个人。到了现代还存有这么神秘的死亡,反而更为生命添加神秘。』

这好像是宫野同学读的记事结尾。」

……只写了这样还真是什么都搞不懂。也许只是芳花小姐的母亲或父亲讨厌引人注目,所以特地秘密地埋葬而已,这样想比较正常吧?不过以前,在夏天感胃的仙波也曾经说过,人类是会以整体性去理解事物的生物。

又是巫女又是寄灵术又是预知的,充满灵异性历史背景的寄弦当主神秘死亡,会煽动听者的异常好奇心,而在脑中创造可怕的想象。更别说我还在阁楼里,亲眼看到芳花小姐诉说镜子会吸人魂魄的魔性。

不知不觉我的背脊开始打颤,茫然地为这房间没有镜子感到安心。虽然已经到了讲鬼故事的季节,不过我是属于不会发寒、反而会流汗的类型。

相反地,会长、也就是岬姊她从以前就不怕鬼或迷信之类的,而且还格外感兴趣。她对内容似乎不太在意,站起身来开口。

「这些事记得要告诉佐佐原。虽然我不想让她有偏见,不过知道了也不会有害,而且只有我们知道也不好。」

「我懂了。」

我随便点点头。虽然觉得她可以自己去说,不过不只佐佐原、我想跟仙波也提一下,想想还是我接下来比较快。为了我的胃健康着想,必须尽力避免会长与仙波对话的场面。

「那么,我回房间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你得当唯一的男丁好好工作呢。」

「这种时候才当我是男人喔……」

我下意识地出声抗议——

「哎呀——」

会长微微睁开单边眼睛笑着。这笑容让人感觉到猫捕捉老鼠时,那种天真的残忍。

我有不好的预感而要站起身时,会长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那么,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把你当男人看?」

「呜……!」

虽然没有接触到,不过宛如压在我身上的姿势让我难以喘气,血液像是滴管帽被挤压一样往脸上冲去。虽然知道她是一如往常地在调侃我,但是我的脑中有动物以老鼠的脚步声奔跑着,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噗……」

也许是我狼狈的样子十分滑稽,会长哑然失笑,同时打算站起来。

平常的话……就是这样以我被调侃而结束。

不过现在,我才刚在餐桌上誓言反抗。

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直到我们分道扬镳……视状况还有可能一辈子都被这笑面恶魔当成玩具。而且,这样大概对会长也不是好事。习惯应对像我这种绅士——仙波大概会说只是没种——因而小看男人的话,就算会长身心再怎么强健,总有一天会尝到苦头的。

没错!我大声激励着自己。这世间是荒野!到了我该出击的时刻!

虽然有自觉九成九都是自暴自弃,不过我仍然以此为燃料,抓住逐渐远离的会长手腕。也许是旅途的天空、以及在恶劣山路狂奔的体验,让我的胆子变大了。

因为完全出乎意料,让会长的动作停住了。我趁隙挺起身体,靠得比刚才还要近。虽然没有伸手环抱,不过这间距几乎等于抱在一起,会长的侧头部近在眼前。

我立刻用自己想得到最成熟的声音,在会长的耳边低喃。

「我倒是一直都把会长当女人看呢。」

实在是难为情到我的脸都变形了,不过反正这个动作下互相看不到脸孔。也就是说我也看不到会长的反应。只感觉到她的肩膀一瞬间抖了一下。

……………………

不过之后完全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

恐怖……还有后悔逐渐从我的胸口浮上脑中。

会不会太过火了……?就算是平常就以立场对我进行骚扰的对象,但毕竟只是大一岁的女孩子,这样的恶言似乎太恶质了。跟她从还没有年龄区分的孩提时代就认识到现在,让我少了这份心思。

总之我该道歉吗?应该道歉吧。我收回身子看着会长。会长只是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而且仍然一动也不动。

我发挥自己所想得到的最大善意,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那个,岬姊……这只是一点小玩——噗喔!?」

还没能解释完,会长的拳头就打在我的心口上。虽然不可能,不过感觉就有如整颗拳头都没入我的身体一样。

「!」与「?」在我的脑海中呈现火花的颜色闪烁着。充满着痛楚与混乱、还有警告音。

难以忍受的我蹲下了身子,圆滑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哎—呀?看来你想要被当做一位男性对待,所以我对你刚才的行为回以毫不手下留情的常识,不过看来是太剌激了呢。」

我一下子无法呼吸,只能听着她说话。而且就我听到的感觉,会长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她真的生气时会有的笑意。

「挨了女孩子一记粉拳就倒下的孩子,够格自称『男人』吗?嗳,你有听到吗?」

什么女孩子的粉拳,才没那么可爱。这是失去锐牙利爪之后,人类仅存最小单位的暴力装置,拳头。虽然我心中这么想着,不过此时再多话会有生命危险。我挤出仅剩的气力,发出有如咳气般的声音。

「我……我有在听……」

「这样啊?不过你可以说话的话,应该说点别的吧。」

「咦……?」

我趴在地上回以疑问的同时,头被她踩住了。幸好这里是榻榻米房间。要是其他客房的话,踩上来的脚还会穿着鞋子。

「对不起呢?」

「对、对不、起……」

「说都速伦家不对。」

「都、都速伦家不……对……」

脑袋被踩在脚下,让我为了痛楚以外的理由,而感到想哭。我只是想逞强一下,却似乎种下了新的心灵创伤,而且几乎都是自掘坟墓这一点,真是无药可救。

我到底干嘛做这种事啊……?

「……哼。算了。」

不过我毫无抵抗的样子,似乎让会长的怒气冷却了,她的脚一下子从我头上移开。心口的痛楚让我稍微习惯了——虽然还会刺痛——于是我抬起头。会长双臂在胸前交叉,俯看着我。

「不会看气氛也有要有限度。

这让我连一句话都回不了。

会长似乎还没说够,不过却又想不到要说什么的样子,于是说了句「我要回房间了」转身就走。佐藤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总不能空着房间太久。

好久没有惹她真的生气了……我用正坐的姿态缩在一旁时,穿上鞋子、手搭在布帘上的会长半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已经恢复平时的笑容,不过却用些许闹惊扭的口气,开口说道。

「……不可以突然做出奇怪的事喔。」

本来已经恢复的呼吸又停了一下,憋在胸口中。

——就这样,会长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我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

当事人离开之后,我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脸颊贴近时闻到的发香。

在没有门的佣人室里,只剩下棉被,上头还留有会长身体形状的凹痕。

「……这可怎么办。」

我面对宁静的惨况,再次体会到。

我大概一辈子都赢不了那个人,

这个夜晚非常难以入眠。

倒不是因为太热。毕竟这里是深山,没有门的佣人房其实有点冷。

但要是躲进棉被里又会热到发汗,还真是左右为难。

不过,明明颇为疲倦,却无法入眠这一点,主因应该是出在精神上吧。久违的外宿旅行、还是在至今的人生当中难以想象会扯上关联的洋馆过夜,让我感到亢奋……还有与会长之间发生的事也让我烦闷至今。

不过我还是为了入眠,数羊数了快一个小时,至今仍然没有睡意。渐渐地,想睡却睡不着这件事本身化为压力,让睡意更加远离而陷入恶性循环。

受不了的我,爬了起来。

深夜的万镜馆是个相当不可思议的空间。虽然除了从毛玻璃透进来的些许蒙眬月光之外,几乎一片漆黑,不过因为墙壁的白色与地板的黑色对比太过强烈,让我能够像白天时一样地走动。相对地,不管在哪里都因为景色差不多,愈走愈是失去方向感。单调反而比复杂还像迷宫。

我抱着这种想法下到一楼。通过两层楼之间时,我的肩膀没来由地震了一下。光是住在不习惯的建筑物就很令人紧张了,再加上又是奇妙的黑白洋馆,四处走动都觉得感觉器官要倒转了。

一楼这种四方玄关比房间还要宽

的隔间,却比房间多的二楼更让人有压迫感。名为空间的自由,化为容积、塞入名为不安的纯绵。

在这样的空间里——我却碰上了舞蹈。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空气在舞动。那看起来就像黑暗拥有意志,改变浓淡而蠢动着。

不过却不是,纤细的指尖有如飞舞的花瓣般若无其事。摇曳的黑色流动——从黑发之间露出宛如人偶的侧脸。发现之后,才看到那摇动的黑暗,其实只是黑暗中的黒色和服。

所以,这是舞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舞蹈,不过动作就如同用整个身体去画圆,虽然动作不是非常迅速,不过手腕的摆动法非常独特,就像太极拳架那样看起来很难学会。

「芳花……小姐?」

我不知不觉间叫了她,喉咙完全没有出声的自觉。意识全被眼前的舞蹈给夺走了。

寄弦芳花小姐在夜晚的大厅跳着不可思议的舞蹈,让我看得入迷了。

不过这忘我的时刻,却因为自己的话而画下句点。芳花小姐听到我的声音而停下动作,微微发红的脸露出笑容。

「晚安。」

她用与白天同样柔和的声音,向我打了招呼。然而我居然慌到回话结结巴巴,这实在很丢脸。

「晚、晚安……那个、不好意思,打扰到你……」

不需在意,芳花小姐微微歪着头回答。在夜晚清澈的空气中看起来,会觉得这女孩的肌肤有如月色。美丽、神秘、却又遥远。

「成田学长,出来散步吗?」

「是的……总觉得睡不着。」

「哎呀,房间不合您意吗?」

「绝无此事!」

我扮命地动着无法冷静的嘴加以否定。与年轻的女孩两人面对面说话让我畏怯、芳花小姐捉摸不定的感觉也让我迟疑。我活到现在,今晚大概是第一次用上绝无此事这种词。

「呃,芳花小姐为何会在这种时间……跳舞呢?」

芳花小姐笑着回答。

「倒是没什么理由……要说的话,就是开心吧。」

「开心?」

「是的,可以和大家这么愉快的人士一起度过,让芳花兴奋不已,所以今天早早就结束勤务久违地……让您见笑了。」?在她有如静水般和缓并且流畅的口吻中,似乎出现不自然的说法。而且「勤务」是指什么?不对,现在比起这些问题……

芳花小姐羞涩地看着拉起来的和服袖子,日本男儿看到这画面怎么可以一言不发呢。

「不不,什么见笑,绝无此事。」

有生以来第二次说出「绝无此事」。我心里想着要是被她认定词汇贫乏的话,那真是令人沮丧,并且连忙补足。

「那个……呃,很帅气。」

芳花小姐诧异地用意外的声音说道「非常感谢您……」……不好,不该说帅气的。

大概是我慌张地想着下一句话,却说不出口的样子太滑稽了,芳花小姐用手指像汤匙一样地遮住嘴唇,彷佛在忍住笑意。我的血液一口气冲上脸部。

「成田学长真是……不做准备的人呢。……我短时间内也睡不着,您不介意的话喝杯茶吧?」

于是我被招待进芳花小姐的房间了。

就这让我更加紧张这一点来讲,可说是适得其反。虽然是虎口,不过我没有拒绝的勇气。我对女性的抵抗力,在数小时前被以物理方式折断了。

芳花小姐的房间与馆内其他房间是同样的洋室,不过里侧有拉门。加上没有看到床铺,看来她是睡在和室里的。房里意外地没什么装饰,比较醒目的只有墙上挂的水彩画。上面画着书架,一整面书背都是黑色的,并且在留白处以书写体写着「WeandIandnobodyby.」……用我拙劣的知识翻译,意思是「我们与我,身边没有任何人」,相当不可思议的句子。

「这是『书架图』的仿画。」芳花小姐一边说明,并且不经意地脱下和服,挂在衣架上,露出她洁白的肩膀。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过那景象已经烙印在视网膜上,靠余热烧烫着脑海。

「请坐。」

我顺从她的款待,坐在古董式白色椅子上。芳花小姐从水瓶中倒出凉茶后,坐在对面同样设计的黑色椅子上。那我不客气了……我顺着她的眼神催促,喝下杯中的凉茶,令人松弛的微甘味在口中化开。这是我未曾尝过的味道、也有点苦味,不过却意外地顺喉。是花草茶吗。

「感觉喝了会很好睡呢。」

「这是从祖母那一代喝到现在的茶。」

之后,也许是因为润过喉,让话题变得流畅许多。虽然对芳花小姐散发的氛围仍然有点畏惧,不过我似乎能够把她当成一位刚结交的朋友,正常地闲聊了。芳花小姐与仙波同样地博学多识,待人态度却比仙波好上几亿倍,令我感受到与年长者对话时会有的包容感。

在说了许多话后,话题聊到镜子。当然,这间房间也没有镜子。察觉到这一点,我再次开口问了白天她没有回答的问题。

「……我在馆里看了一圈,真的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呢。为什么会设计成这样呢?明明叫做万镜馆。」

芳花小姐仍然没有回答,不过却回了这样的话。

「成田学长,您觉得镜子是什么样的物品?」

什么样的……这个——

「为了映出自己身影的道具,吧。」

我能够没花多久便回答出来,一部分是因为已经习惯与仙波问答了。芳花小姐静静地点头。

「这也是正确答案。不过『镜子』这句话的意义并不只一个。成田学长您说的『身为道具的镜子』可说是第二涵义吧。

第一涵义,是反射光线、映出对面实体,『身为现象的镜子』。这面镜子的历史比人类更加古老。原因是不需要加工矿物,自然界中便已经有水面镜存在了。就算是原始人,也可以认出映在水面的脸就是自己对吧。」

「嗯……」

虽然我懂她在说什么,却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芳花小姐不管愣愣的我,继续说。

「换句话说,人类这个种族发源时,就已经能够了解镜像是自己的样貌了。这种能力称为镜映认知,可以在类人猿等一部分哺乳类身上观察到。这被当做是自我认知的第一步,也是人类以客观的角度去认识『自己』的仪式。

而这同时也是创造出『他人』。在人类这个群体之中,不先区分出『自己』,是无法定义『他人』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不过听她一讲……的确,像是猫看到镜子,不会发现那是自已而进行威吓,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才会弄错的。之前在数据室看的相声书里也有这种故事,标题叫什么来着……

我差点陷入沉思,不过芳花小姐的话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

「可以让我也问一个问题吗?」

「啊,好的……」

「晚餐时,您中断话题走向而向明希学姊寻求意见。这是为什么?」

芳花小姐用难以了解她真心的声音问着,让我困窘了。

「这是,因为——」

我该怎么说明呢。我只是单纯地想看到、听到仙波解决眼前的问题,想参与她的思考。这要用芳花小姐也容易理解的讲法……对了,因为仙波她——

「实在是太过有趣了。」

这不是譬喻,我的呼吸屏住了。

因为我想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被芳花小姐说出口。包括声调抑扬顿挫与声音中的感情,完全就是我的发音形象。

我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种感觉让我动弹不得。简直像是自己的意志被吸走并且使用……这么一想,我突然回想起芳花小姐在阁楼时的话。

「在本馆之中的镜子,是会吸收灵魂困于其中的咒具。」

「在这种地方看到镜子的人,也许会被吸入另外一侧吧。」

言语有如烟雾般消失在喉咙与舌头之间,宛如要找寻其下落,我看向芳花小姐的脸孔。她瞳孔的颜色有如夜间的湖水,让人联想到古代的圆镜。不会是她的眼睛有如镜子般,吸走了我的魂——也就是言灵……吧?

就像在为我那常识稍微胜出的思考背书般,芳花小姐愉快地点头。

「看着成田学长的脸,就大概晓得了。据说人类的脑中有名叫镜像神经元的神经细胞,司掌着共感机能,看到别人的样子,可以感觉像是自己发生的一样。」

「喔、喔喔……这样啊……」

我的表情这么好懂吗……虽然差点被说服,不过那样的重现度实在太异常了。虽然不到十几个字,却完全用她自己的声音重现出我的形象,这真的只靠一句共感就能说明吗?大概是看出我不太能接受,芳花小姐再度补充。

「当然,一般来说只能请出大致上的喜怒哀乐——」

她说到这停下来,并且露出调皮的微笑。

「不过你是不太看镜子的人,所以不习惯去造作自己的表情吧。人会看镜子、了解自己,并且调整本意与表面使其分开。不过,成田学长不靠镜子学习、纠正,因此会直接地表明自己心中发出的意志。

所以,只

靠今天一整天的观察,就能够读解表情到相当正确的程度了。」

……这么说来,我的确是思考不周想法简单。同样对镜子毫不关心的仙波,虽然不至于思考不周,但是就不费心思装饰自己这点来说十分易懂。而就这层意义上来说,佐佐原则是太过在意镜子。

不过,现在的我也十分想照镜子,几乎可说是渴求。我这张被芳花小姐以惊人的命中率彻底解读的脸孔,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吗。平常对自己的脸过于不关心,让我现在十分在意。

不过——现在我没有确认的手段。在阁楼中轻易接受的「习俗」,现在却突然令我害怕了。我刚才是用什么表情与会长讲话,闯了祸惹她生气的?就算自己觉得态度与平常没有不同,但我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那个人?一度陷入不安,就愈来愈无法冷静了。与平常不同的环境、无以依靠的状况、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

没有镜子的洋馆。

莫非我连这份不安都直接表现在脸上了?我这么想着,不过还是将心中想的话直接说了出口。

「芳花小姐……你不会不安吗?住在这样没有镜子的洋馆里。」还是说,一旦习惯之后,这种慢慢地失去对自我的自信心的感觉,也会渐渐消失?芳花小姐摇摇头。

「感谢您为我担心。不过——」

然后,她用焦距暧昧的目光看着壁画,开口说道。

「这里可是万镜馆呢。」

之后杂谈了一阵子,我便离开了芳花小姐的房间。结果没有任何新的发现,这也理所当然,毕竟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剌探而去跟她对谈的。但不知为何,与芳花小姐面对面对话后,我更想详细地了解这栋洋馆了。也许是胸中火热的焦躁感造成的。我心中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掌握洋馆的全貌,也许就能消除这无以依靠的不安。

同时我也想到,就像芳花小姐化为我的镜子,吸收了我的言语,那我是不是也映出了芳花小姐的某些部分呢?因此,我才会逾越普通的好奇心,而产生想解开洋馆谜底的欲望?我这希望不知从何而来,让我如此胡思乱想。

我在楼梯的途中停下脚步,俯瞰着芳花小姐的房间,在心中念念有词。

为什么这里是万镜馆?

隔天早上,我感到睡眠不足。

与芳花小姐意料之外的相遇,受她招待凉茶之后,我随即入眠。也许那不可思议的凉茶生效了。不过入眠的时间毕竟太晚,加上昨天发生了太多事,让我的疲劳难以消除。

总之在手机闹钟叫起我后,我折起棉被更衣,马上进茶水间洗脸。由于没有镜子,不知道是不是有洗干净,不过并没有感受到昨晚与芳花小姐说话时那种不安感。

我打开房间窗户眺望着外头,棉絮般的朝雾环绕着森林中的树木,使得风景宛如秘境一样。没有下山手段这件事实再度令我胃痛——不过想起昨晚芳花小姐的舞蹈,又使我觉得无所谓了。

仪容整理完毕,我走上走廊,在楼梯与参先生相遇。他一早就准备齐全,没有镜子,发型却十分整齐,看来是早就习惯了。

他的服装今天仍统一为接近白色的色调,与芳花小姐一样,和洋馆的偏执融为一体。我们打过招呼,边聊着浴室的感想、以及自己的头发或脸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一边走向一楼。

「呃……」

此时我迷路了。这洋馆一楼不管面向哪个方向,看到的房间配置都一样,加上没有门脾,完全不晓得哪间房间是餐厅。昨晚我以为是太晚才会这样,结果白天也差不了多少。

「啊啊,不习惯会迷路呢,这边。」

听参先生的说法,习惯之后似乎可以靠外界的光线行进的方向认清现在的位置。金色的阳光穿过毛玻璃后仍然耀眼,告诉我们今天是个大晴天。我俩走进餐厅,芳花小姐与会长已经入座,正在谈笑着。佐藤大概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吧,还没来的只有仙波与佐佐原吗。

「早安。」

芳花小姐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也许因为昨晚的邂逅,让我觉得与她之间的距离比起昨天更加接近,脸孔不禁松弛……不好不好。

在我内心忐忑不安时,会长也用一如往常的自然笑容应答我。

「哎呀,早安啊禽兽。」

……不,更正,她还在记恨。

看来会持续一阵子了……我在内心咒骂自己昨晚的蛮行,并且入座。

不久之后,佐佐原她们也来了。仙波已经换上那件和风侍女装,佐佐原则穿着与昨天不同的衣服。她似乎静不太下来,弄着自己的头发。看来是没有镜子让她感到不安吧,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而晚到。

说到头发,仙波她……一如往常地一头乱发。并没有因为平常懒惰,遇到特别状况就变得勤奋,维持一贯的仙波水平。

「……仙波早啊。」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说早安,这种场面不禁令我感到紧张,不过仙波的态度与学校里没有两样,也就是打呵欠无视于我。

「看来仙波学妹不想跟色魔说话呢。」

……恶毒的嘲弄从旁边小声传来,不过现在只能忍耐……

这下让我不敢在会长面前与女性们说话,不过保持沉默又太拘泥了,因此我努力地与参先生聊天。幸好参先生也没有其他对象可以聊,于是我们自然便搭上话了。芳花小姐与会长聊着双方学校里的事情,而仙波跟佐佐原则是超过三个人共处便会自然地落入沉默的类型。,

不久后,侍女用推车载着早餐出现了。早餐是土司、培根加蛋,跟昨晚的猪排盖饭比起来算是相当符合气氛的餐点,就像饭店的早餐一样。

与昨天同样装扮的和风侍女一边发着盘子,表情露出悔恨的阴影。

「其实是我有点睡过头了,没有时间在餐点上玩把戏。」

令人期待睡过头的侍女还真是少见。

菜色平淡的早餐平淡地结束,今早的主要活动即将开始。

「那么……接着,要给明希学姊礼物了。」

这是昨晚白雪公主问答的奖品。

仙波毫不掩饰她那觉得麻烦的表情,不过看到芳花小姐袖中抽出的是一本书,脸色随之一变。

「这是?」

芳花小姐双手举起黑皮书,露出从容的笑容。

「是日记。是我已故母亲的遗物,在她年轻时写下来的。」

「芳花……?」

感到动摇的显然不只有参先生。连受赠的仙波本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样的东西,我不能收。」

「嗯,当然,并不是要整本书送您。之后还是会请您还回来。」

「所以礼物就是将它借给我?可是我并不喜欢偷窥别人的日记呢。」

「哎呀,明希学姊都不看日记文学的吗?」

「倒不是这样……」

不只是对话不得要领,加上芳花小姐话中那股国中生不该拥有的余裕以及不可思议的步调,使得仙波完全处于下风。虽然仙波自己有些难以通融的地方,原本就不是万能的,不过看到她无法应付年纪较小的女孩的样子,令人颇为意外。

也许就跟会长说的一样,寄弦家直系女孩有着特别的地方。

「而且,正确来说我的礼物不是日记,而是谜题。」

「谜题?」

佐藤有如鹦鹉学舌地反问着。芳花小姐保持微笑,柔和地回答。

「没错,身为一本日记,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地方。有如谜题般地奇妙。我想送给明希学姊的,是这个问题。

——这就是您最喜欢的吧?」

这攻势真棒。

仙波在学校是文艺社的幽灵社员,不过却比任何人都像文艺社员。对其他的事漠不关心,不过对读书与动脑解决珍奇异事却无比贪婪,被戳到这一点她就会无法克制。

仙波与芳花小姐大概对看了数十秒。仙波摆明了对日记有兴趣,不过似乎完全不明白芳花小姐的意图,而感到犹豫。

芳花小姐对仙波的踌躇完全不感到焦虑。她仍然一派从容地继续说着。

「看过日记,也许就能够了解这座洋馆为什么没有镜子了。」

我反射性地看向仙波。仙波似乎对芳花小姐的提案更感兴趣了,不过一瞬间视线与我对上,她讶异地皱起眉头。我想她是察觉到我认真的模样了。

芳花小姐这句话让我确信——昨天半夜里,我在芳花小姐的房间所感受到,想解开无镜之馆谜团的欲望,正是芳花小姐想在我们身上追求的。

也许是我多心,而且应该知道答案的芳花小姐固执地想得到解答,这点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不过,如果我感受到的不安与焦虑,是芳花小姐的一部分反映在我身上的话……那么她,也是迷途的羔羊。

这样的话,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络绎不绝。

「仙波,我也拜托你了。我想知道这座洋馆与镜子的意义。」

我从椅子站起来,朝对面的仙波翰躬。由于事发突然,我感觉到餐桌上所有人都愣着看我。大概是惊讶于我昨天还不太在意,今天却突然变得这么热心吧。

只见正前方的仙波

——似乎叹了口气。我想可能还混着「又是这家伙……」之类的碎碎念。

我抬起头一看,仙波宛如想逃离我的视线般地站了起来。

接着仙波走到芳花小姐身旁,像是要自首般地伸出双手。芳花小姐站起来对仙波致意之后,将黑皮的日记交给了她。

接着,芳花小姐静静地看着仙波,开口说话。

「镜之馆的意义,同时也意味着早逝的家母之死。不过,现在知道的人已所剩无几。

我希望明希学姊,能够找回这些失落的遗物。」

我想起仙波解开寄弦版白雪公主时,曾经说过的话。

「故事也与镜中王国一样。」

日记可能与故事不同,不过仍然是一连串叙述事件的话语。这样的话……

在仙波手上的黑色镜子究竟会映出什么东西,其中又是什么样的镜中王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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