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听到——
寄弦芳花的母亲,寄弦雏菊,她是有留下记录的一族当主之中第一个恋爱结婚的人。对象是名叫冬生一朗的青年,是雏菊女士高中时认识的。冬生氏当时是大学生,并且是位未来的医生。身体孱弱的雏菊女士常常请假,定期去大学医院看诊,他俩于是结缘。之后,知道冬生氏其实是远房亲戚,使他俩变得更加亲密。
先有好感的似乎是冬生氏。改名为寄弦一朗的他,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一喝醉,就会小声地讲述第一次见到亡妻时的感动,不断地念到宴会结束。
他表示「某首诗提到『恋爱的闪电』,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笑了,以为诗人都没有羞耻心。不过,直到我遇见她,我才正确地了解这句话的意义。」
看来对深爱的女性那盲目的崇敬,被参先生正确地继承了。
先不管这些,他俩的结婚,当时受到一族的强烈反对。似乎是冬生氏的家在寄弦血亲之中算是家格低劣的,因此他们的羁绊在把习惯当做金科玉律的旧家之中,并不受到欢迎。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贯彻恋情。冬生氏承诺放弃医师之路,进入寄弦的集团企业,雏菊女士则用被称为千里眼的洞察力,十来岁便从许多危难之中拯救了企业。之后,说服老人们相信让冬生氏入籍本家才是寄弦长久之路。
不过之后,雏菊女士只对女儿芳花小姐这么说过。
「那是骗人的。我们也有想打破镜子的时候。」
……这本日记,是芳花小姐的母亲,寄弦雏菊女士,在决定与后来成为丈夫的人结婚前后写下的吧。
我合上总算看完的黑皮日记,躺在自己分配到的床上。
滞留第五天的下午。佐佐原同学他们在书库跟丢芳花小姐后又过了一天半。数据整理的工作方面,昨天便已经完成馆内作业,明天开始就是粗重劳动,要把搬去书库的书运出来。量并不是很多,就算帮忙整理留在馆内的部分,也会空出不少时间。
现在是吃完午餐后的自由时间。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
总之,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刚才佐佐原同学还在,不过她说要去讨杯茶,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果然独自一人感觉比较自在。虽然佐佐原同学是算是很好相处的对象,不过在寄宿的密室里两人独处大半天以上,还是会有压力。自从上国中之后,我连与家人之间的距离都没有这么接近过。
我会在学校瞪着设施图找出研究大楼资料室,也是为了想确保独处的时间。虽然闷热是颇大的问题,不过只要忍耐,就可以得到兼备了堆满书的空间、宁静、距离厕所不远等理想条件的房间……可是。
那家伙的出现,让一切白费了。
思绪流往坏的方向,让我不禁咂嘴。
同时,也许是负面思考招来负面事态,门板随着晒嘴声一起打开,威胁个人安稳的恶魔双壁之一出现了。
「咻~~!衣物终于洗完啰明希——」
啪。
我反射性地抛出的黑色马头装饰品——就像放大的西洋棋骑士——在她的额头上反弹。我俯瞰着仰倒在地上扮成和风侍女的妹妹,发出冷淡的声音。
「记得敲门,还有不要大叫。」
「好……好过分……这样太过分了明希……」
虽然带着哭声,不过妹妹仍突然站了起来。尽管额头红红的,却没有一点伤痕。我妹妹还是这么顽强。
「……还有这马头是什么……真是可怕。明希你砍的吗?」
哪可能啊。
「那……什么事?」
妹妹揉着额头捡起马头、我是说骑士的装饰品,用恨恨的目光看着我。
「来到这里之后都没什么机会讲话所以我才跑来啊。简单地说就是,诚意。」
「不用了去哪随你高兴快滚。」
「你这矮冬瓜说话怎么这么冷漠啊,难怪你也会被砍头喔。」
妹妹抱着马头,语带讽刺地质问着。然后她瞄了我一眼之后——马头掉到了地上。
她呆滞地张嘴看着我。我疑惑地歪着头。
「?什么?」
「什么个鬼啦!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我才叫她不要大叫的……同时我低头看向自己。因为没有镜子,所以能看到的只有胸部以下。
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太热又懒得换衣服,所以我把配发的和服穿得松散了点。
「简直像是时代剧被恶代官抽掉腰带后的村姑嘛!」
听她这么一说,看起来是颇像,的确就是这种状态。
不过天气这么热,何必吹毛求疵的……
「有什么关系嘛。」
「还自演恶代官喔!」
妹妹用两手抱着头感叹。
「令人绝望!无计可施!叫别人要敲门不要大声喧哗,自己却这么不检点!」
……啊,刚才丢掉的袜子到哪去了。要是弄丢可就麻烦……啊,掉在佐佐原同学的床下。
「没在听!」
她跑来我耳边大叫,让我烦闷地皱起眉头。
「你很啰嗦……又没关系,现在是自由时间,而且又热。」
「我说你穿成这样的话——」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不过似乎突然察觉什么似地中断了。
然后态度一变,装出耍小聪明自以为懂的表情点着头。那表情给我的烦躁感跟不好的预感,让我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喔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嗯嗯……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会全力为你加油的。我还以为你还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原来还是有成长啊,我对你另眼相看了。」
……………………
我咬牙切齿、为自己的臼齿坚固表达感谢的同时,发出连自己都觉得温柔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我想我九成九九会在狂怒之下给你一顿激烈的教训,你要是想死就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妹妹闭着眼睛,用宛如洋人的动作耸耸肩,她似乎没看到我的表情。用开朗的声音回答了。
「咦?就是你打算用那身打扮进行诱惑吧?刚才我还在大厅跟其他人说话,我去叫噗啊!」
受到与黑色成对的白色马头直击,妹妹第二次倒下。
——数分钟后。
妹妹哭丧着脸正坐在地上,我则坐在她面前的床上。
「刚才的玩笑话我就不再跟你计较……」
我咳了一声,将半开的和服胸口拉起。这是为了端正威仪,没有其他的意义。
「我有话想问你。」
「好的……什么都随你问……所以不要再欺负我了……」
「那不是欺负,那是调教。」
「你好歹说是管教吧……!」
妹妹难过地叫着,不过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看来使用手机放大镜「把看习惯的东西扩大让人盯着看到不舒服的拷问法」奏效了。
这种教训做个两三次就会免疫了,所以我必须随时思考新的精神攻击法,不然没办法跟这妹妹象样地沟通。
「芳花小姐她在学校是什么样子?」
「?芳花小姐?明希你喜欢女孩子啊?」
「接下来拿书库铁卷门附近大量的潮虫尸体来放大好了。」
「我开玩笑的嘛……」
妹妹叹着气,老实地回答。
「呃,其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算是不太显眼的类型。当然因为她太可爱了所以一开始受到注目……不过该说她刻意保持距离吗。学校行事她总是去担任支持,刻意不想引人注目,也没有参加社团。第一学期结束时——啊,我是升上三年级才认识她的——她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普通同学。
当然,我这朋友就不一样了。」
私生活不放入特别要素……是特地调整为无个性的生活吗?总觉得跟这洋馆的隔间从哪里进入看起来一模一样有关系,是我想太多吗?
接下来是下一个问题。
「把我跟那三个人叫来是为了什么?找其他人也行吧。」
从第一天吃晚饭时,我就开始抱持这个疑问。
不过不太思考的妹妹,对我这个问题感到很讶异。
「嗯……?你问我为什么……只是我平常聊天会聊到受羔羊会的大家照顾,然后不小心也讲到了明希,所以她才会有兴趣吧。」
「兴趣?」
「嗯。芳花她自己虽然避免醒目,不过她常搭话的人很多都是怪人。除了我以外。所以她对充满个性的大家颇为中意吧。」
妹妹总是用感觉说话,让人不得要领。不过——
「她特别说想见明希一面喔。芳花她也常常读书,也许有共鸣感吧……啊,还有,她说过也想一起见到成田同学。」
……是为了让我读这本日记吗?不过,为了什么?而且她期待得到什么样的解答?还有……一起见到成田是怎么回事?
从芳花小姐那听来的寄弦家历史与日记的内容,还有浴室里芳花小姐的言行来看,关于寄弦家当主是什么样的存在,已经可以隐隐做出假设——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夸张——不
过,我仍然不懂芳花小姐的想法。
所以,我建构的想法有可能从基础就有误。因为我的预想要是正确的,那么便不可能让其他人观看日记。
……又或者是,这就是她给信上所要求「杀了我们」的答复?
不论如何,我对自己的假设没有自信,一如往常。羔羊会的事件我也只是随便听听,并拼凑起空论。
然后……也是一如往常地,成田真一郎追寻着这件事的解答。从拿那日记那天早上的状况看来,他又在发挥他的鸡婆。不过那男人奇怪的直觉很敏锐。在羔羊会上,他也曾经察觉我没察觉到的部分而将结果翻盘。加上妹妹的证言,说不定是芳花小姐的烦恼需要成田动手。
这样的话……这还真是一如往常的状况。
我不禁低头看着被我拿来靠手的枕头。看起来就是高级品的枕头,柔软的触感极佳,体重一压就整个沉下去。不过现在,我却想念起放在家里的香菇型抱枕那茫然的眼神。
「……明希。」
我做出思乡的标准动作陷入沉思,而妹妹按摩着开始麻痹的脚向我开口。
「我可以不要正坐了吗?」
我一副倦怠地出声。
「你还在啊。真不会看气氛,快点消失。」
「太过分了吧!?你对唯一的妹妹这样太过分了啦!」
咕……不要边鬼吼边黏过来。
「来玩嘛,跟我玩啦,芳花跟大姊正聊得开心让我好寂寞喔。」
「谁理你……你不要突然想起来才跑来撒娇——唉唷,不要黏我!有够热的!」
为什么我来到深山里的洋馆还得跟妹妹玩摔角啊,而且妹妹体力还比我好。触感十足的床铺被压得下沉,让我没办法顺利推开她,在咂嘴的同时,我也不停地冒汗。
「我懂啦,明希很寂寞喔。看到可爱的妹妹整天跟芳花还有大姊卿卿我我,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地燃烧着……所以心情才不好对吧!」
怎么可能。
……不管谁、跟谁、卿卿我我,半夜幽会、都不干我的事。
就在我想这样大吼时,突然有人敲门。我把差点叫出来的话吞了回去,却因此反应晚了一步,妹妹脊髓反射地抢先回答。
「请进——」
「嗯?佐藤也在啊。」
敲门的人很老实地乖乖取得了许可,打开了门。
「喂,仙波,芳花小姐问你要不要来大厅聊聊。佐佐原也——」
进门的成田真一郎,此时才察觉我们的状况。
我在床上被有如猴子的和风女仆压住,我想推开她而扭打成一团。结果原本就已经松弛的和服,比起刚才的模样——妹妹所谓的「被恶代官抽掉腰带后的村姑」状态——更加地零乱。
以前全家去旅行时,我曾经在渔夫小镇近距离看过煮熟的章鱼,可说是整片鲜红。而现在的成田脸色,就跟煮好的章鱼一样。
「抱、抱歉!」
他用力地道歉,并且毫无余裕地将门关上。
之后过了三十秒左右,再一次道歉的声音「真的很抱歉!」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并且接着说「我什么都没看到!」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
「……………………」
我俩僵在原地,此时妹妹露出谄媚的笑容,心虚地开口。
「……有什么关系呢?」
是没什么差。不管被谁看见什么样子,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特别是、特别是没有比那男人更不重要的对象。
不过,还有另一句话——一码归一码。
我被自己无法控制,有如岩浆般的物体烧灼胃部,使得我紧紧抓住床边的马头。
啊,当然。
我拿的是沾了血也不醒目的,黑色那一尊。
妹妹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万镜馆。
在发生这种鸟事的那天傍晚。
我来到书库,独自一人。虽然严守着奇怪的习俗,不过万镜馆的规律极为松缓,自由时间中真的非常自由。我大摇大摆地离开洋馆,都没有人发现。而我也不知道其他的人在做什么。
夏天的夕阳将天空照得赤热,让云层融化了。这天空光是看都觉得满身大汗,不过茂密的树木化为天盖,让我的身体沉在影子里。虽然不热、不过也不算凉快得舒适,令人觉得有点烦闷。
我打开书库的门,进入室内。门没有上锁,因为白天我跟参先生借钥匙,与会长一起来到书库时,刻意不上锁就回去了。
有些东西,我想独自调查看看。
原本以为关上门就会变得一片漆黑,不过光线从通气孔照射进来,因此视线意外地好。光从天花板附近的换气扇照进来,有如鲜红色的薄刃,看起来颇为不祥。
因为是擅自溜进来,让我不敢开灯,并且接近货物用升降梯。
前天晚上,听说进入书库的芳花小姐消失了。虽然有可能她根本不在书库,不过这么一来锁为什么开着便显得很神秘。另外,佐佐原同学说的提灯型电灯,在我今天来时已经不见了。可是,前天晚上佐佐原同学不管怎么找,都没找到芳花小姐。
如果芳花小姐有藏身之处,那就只有这座升降梯了。
不过,这样也有问题。这座升降梯为了安全上的考虑,不会自动关上门。必须按下操作盘上的按钮。就算箱体里有人,也没有关上门的手段。而且,如果升降梯启动的话,那么箱体目前所在楼层的按钮应该会亮起。现在「1」的按钮正亮着,在暗处颇为醒目。然而前天晚上那两人都没有发现。
按下操作盘的「开」之后,纵开的铁门重重地滑动,露出箱体。里面与之前看到的一样,是一点五立方公尺的平坦空间,要说哪里奇怪,就是做过降低反射的表面加工吧。
我尽可能慎重地进入内部。体重一压上箱体,稍微下沉的感觉让我捏一把冷汗,不过似乎是缓冲设计。虽然颇小台,不过好歹是货物用电梯,凭我这种程度的体重不可能有影响。
我的身体轻而易举地纳入箱体中。这样看来芳花小姐要搭上也没问题吧。问题是怎么关上门——我环顾了箱体,不过比书库里更加阴暗,摸不着头绪。
此时我突然想到,这里是万镜馆的附属设施。还有这台升降梯的外框装饰得有如镜子一般。
——镜像的深度会反转,想进入里面则得后退。
我靠直觉回过头,在外侧操作盘的内侧相对位置摸索——指尖碰到了不是铁板的触感。一用力就微微凹陷。看来与操作盘上的按钮一样。在内侧成对的操作盘——意思是这里是镜子之中吗。
我反射性地想按下去……突然回神了。
「我在干什么……?」
我不禁咒骂自己。不管这书库有什么机关,都与我无关。我承认这令人十分好奇,不过不足以让我冒着风险去按下用途不明的按钮。一弄不好,我可能会被关在这笼子里。自己去冒这种险,这不像我会做的事。
不过。
那么,我又为什么一个人在做这种事——因为我听到了。从佐佐原同学那里听到了芳花小姐半夜会独自外出,并且在书库消失踪影。
而我却不在现场。
……我心中洋溢的这股感觉,是焦虑吗?真是奇怪,我怎么可能会害怕被抛下、被孤立呢?可是……
这种变化,如果是缘自那令人茫然容易迷路的无镜之馆——那么只要不解开谜题,我这心中的不快感就无法散去。
我思考到此,静静地承认。理由已经找够了。
我一口气按下指尖碰触到的按钮。心里想,这样子简直跟成田真一郎没两样。
叩……纵向的铁门有如下颚般地关上。被关在狭窄空间里所听到的驱动音,因为回响而比在外面听到时大上好几倍,音量大到足以称为巨响了。光线随着门关上而变少,最后光线完全被咬断,落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我不禁想到,进入棺材的人是不是也会像这样被夺走光芒。
不过,门彻底关上,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也只有一瞬间——
「咦?」
我倒抽一口气。
箱体马上大大地晃动,开始下降了。棺材正确地埋入地下。内脏浮起来的感觉让我膝盖一软,有如前滚翻失败时一样地跌坐在地上。
伴随着些许振动缓缓地下降的箱体,不久之后发生第二次的剧烈振动,铁门随着上下开启。没有光线照进来,看来外面也是一片漆黑——想想也对,毕竟是地下。
门完全打开之后,我稍微等了一下,看起来并不会擅自关上。升降梯的外头也是一片寂静,虽然感觉不到危险,不过黑暗的空间压迫着身体。
我拍拍沉重的腰站了起来,带着颤抖的下半身走出外头。冷气吹在脖子上,让我起鸡皮疙瘩,冷到令人觉得地上正值盛夏是骗人的。
一开始暗到什么都看不见,不过眼睛习惯之后,开始看得到身边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在升降梯旁找到类似按钮的东西,肯定是电灯。我会这么确定,大概是对黑暗的不安,化为强烈的渴望侵蚀了我的头脑。
不过那正好就是照
明的开关。滋……天花板附近传来一道通电的杂音,照亮地下的样貌——
「……这是什么……」
好宽,很明显地有地上书库的几倍宽。不过设备相当不佳,墙壁是曝露的土块,用木材及某些药品固定住,地板铺满橡胶垫,天花板有附保护框的电灯泡……简直有如矿坑一样。让我直觉这里不是书库的地下室,应该是先有这地下洞窟后才在上面盖书库。
书架占去这广大的空间的大部分,而且看来比地上的更大、更坚固。
不过,这书架的异常之处不在于设备上的不平衡,而在它的内容、书籍本身。与地
上的书不同,露出书背直接放在架上的书全部都是黑皮装订……看起来就跟现在在我房间里,借给我的那本曰记一样。
而且眼前所见的书架全部被同样的书埋没。一柜便可容纳数百本书的书架,有如蜈蚣般延伸到不见尽头的洞窟深处。
我试着从身旁的书架抽出其中一本。封底写着「千世三百五十二」,装订也与那本日记几乎一样。我一打开,剌鼻的味道便熏得让我流泪,也许是强烈的保存剂。即便如此,纸张边缘也宛如被翻过几十次一样地磨耗。
而内容……用古式的书体记载,让我只看得懂一半。不过,就看得出端倪的部分来看,与我辛苦读完的日记一样,内文充满异常仔细的日常描述。
我将书放回架上,走进洞窟深处。看到同样黑色封面、不过是线装的轻薄书本平放着。我从其中拿了「目利一百一十五」,并且翻开来看。而第一页用比较易读的字体写着「喜智 重抄本」。不过之后仍然是一连串扭曲的字体。这似乎是近代以前的书体,我完全无法解读。
「……这全部都是『日记』吗?」
之后,我随手抽起几本检视内容,全部都是奇怪书写法写成的日记。书背上写的「千世」或是「目利」,以借给我那本日记的「雏菊」为例来说,应该是历代当主的名字吧。
代代的寄弦当主每个人都写出那种奇怪的日记,要是原版书无法保存了,后继者就会重抄,并保存到现在。而收纳日记的土地,包括这座洞窟在内都是「万镜馆」。
而现在的万镜馆主人,是我妹妹的朋友,捉摸不定的国中生,寄弦芳花。
我感觉到身体在颤抖。不只是因为这个洞窟的寒意,而是对保存这么大量、而且还在持续增加、并度过漫长历史的寄弦一族感到恐怖。
这超乎常理的「量」压过了理性,使我的身体颤动。
然后,在这无尽的书库一隅,我在其中一个还没有填满一半的新书架上,看到写着「芳花」的成堆曰记。
要回到地上,与降下时的操作是一样的。
我离开书库,原本猛烈地烧灼天空的夕阳即将下山,快到晚餐的时间了。
得快点回去……我用在异常的空间里接触了大量纸张与文字、而显得呆滞的头脑茫然地想着,并迈开步伐。脚底已经习惯橡胶垫的独特步行感,踩在草丛上的脆弱感觉反而令我感到不协调,而没有现实感。
……是我过度沉浸在文字之中了吧。接触书本的时间与平常差不了多少,不过被那么大的量、那么异质的内容环绕,这还是第一次体验。
我心神不宁地起步,此时听见虫的声音。夏天的虫,因为生命短暂所以全力鸣唱的虫声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怎么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回事?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这太奇怪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为什么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声音全变状声唧唧唧淹没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变成文字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不行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冷静唧唧唧唧唧怎么了?唧唧唧唧唧不对唧唧唧唧唧是声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虫的声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想起来唧唧唧唧唧加以定义唧唧唧唧唧川边唧唧唧唧唧佐佐原同学唧唧唧唧唧歌、突然地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像雨唧唧唧唧唧一样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蝉的……
「蝉!叫声!充满!整片森林!」
我大吼着。用极为单纯、简短的语言,不过全力地——全力地,加以定义。
这么一来,从远方响彻耳中的蝉鸣声,回归原本的形式。
——听到的声音在脑海中逐一状声化……化为文字埋没所有意识,淹没到无法做出其他思考。也许我在深静的地下调查着写法异常烦琐的书本,使得自己对事物的认知方式也发生了异常。
我想起芳花小姐在浴室中说过的话。「语言不过是将自然切割、并且加工成为得以认识的工具罢了。」而我刚才,陷入无法如往常一样切割事物的状态。平常会下意识地封装成「蝉的\叫声\充满\整片森林」,并将认知简略化的语言失效了。
……不知不觉,我对事物的认知受到那本「日记」侵蚀。察觉到这一点,让我有如呕吐般弯下身子。不是反胃,而是不快感从胸口逆流而来。
四面八方传来的蝉鸣,有如胶糊般缠在全身上下。我摇摇头,继续迈步前进。任何人都可以,我想找个地方,有认得我的人的地方。
我回到洋馆时,大家已经集合在晚餐桌前了。妹妹对最后出现的我碎碎念着,不过平常令我不快的话语,现在反而让我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我想起来到这间洋馆之前,对我自己的定义。
不过,看到芳花小姐静静地微笑的表情,又让我内心不安。虽然她没有做什么,不过看着她的脸,就让我感觉到那庞大的日记质量,使头脑沉重不已。
「你怎么了?没事吧?」
对面的成田出声关心我,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回以讽剌。
隔天上午。
休息一整晚之后,不安定的精神冷静许多。吃早餐时总算能与芳花小姐一般应答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排除这洋馆带给我的压迫感,不过得集中精神暂时忘记。
就在今天,工作即将完成。
结果,从阁楼里要搬往书库的资料总共有十二个纸箱份。会长把其中三个放上置物室里搬出来的手推车,总共来回书库四趟。
而现在,正在进行将纸箱搬上书架的工作。
不过,到了此时,几乎没有我与佐佐原同学的事了。只需决定要放到书架上的哪个位置,并且用麦克笔在箱旁写上位置编号。而将箱子放进架上的粗活就由成田与会长处理。
必然地,在他俩将箱子搬上书架时,我与佐佐原同学两个人便闲着没事。我们一同蹲在那座升降梯旁。
「总觉得不好意思,把粗活都交给别人做。」
态度认真的佐佐原同学说道,并且看着会长用有如篮球动作般华丽到多余的动作,将纸箱放上书架。虽然他们在视线之内,不过有点距离,对话应该传不到他们耳中。
「这叫适材适所。佐佐原同学不就在制作清单时帮了很大的忙吗。」
因为得在没有计算机的传统环境下制作目录,这便是擅于书写的佐佐原同学发挥的时候了。
「计划时程则是仙波同学最拿手呢。」
就这意义上来说真是均衡的成员。不过跟这些人取得均衡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该处理掉的东西也装箱完毕了,这里的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呢。」
「还剩下明天一天。」
「这样也许刚好。我来之前看一周预报,明天会下雨。」
这样还真是侥悻。如果得在大雨中进行搬入书库的作业,那可得花上今天的几十倍劳力。我们肯定会像现在汗如雨下地搬起纸箱、递给会长的成田一样,全身湿答答的。
我不经意地看着有如捣麻糟时负责翻动的人一样,辛勤工作的成田真一郎。
「听松宫同学说——」
佐佐原同学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她说的松宫同学,是指成田的青梅竹马兼天敌吧。因为没有什么接点与利害关系,我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不过不知为何,她的脸和声音我都记得很清楚。
「成田同学对我来说,是很方便的人。」
……说真的,我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如果这种时候能保持沉默的话,之前我也不用听黏土兔子的故事了吧。后悔、叹息。不过,今天我也响应了她。
「这讲法真是暧昧。」
「是啊。」
不过倒是不难懂。佐佐原同学具有独特的感性,从小时候起就与周遭无法配合,而经常被孤立。不过她也没有因此度过孤独的幼年期,反而年纪小小便学会扼杀自我,加入周遭的圈圏之中,而她不突出却美丽的容貌也帮了她一把。这样消极的处世手法似乎成功了,并且成为佐佐原同学至今与人交流的基础。
不过成田真一郎就是无比地好事。虽然他自以为是常识人,却对超出常理的事物抱持强烈兴趣。比起佐佐原同学乖巧的外表,她偶尔透露出的古怪内在才更吸引着成田,所以成田想引出那一面。
「不过,仔细想想也有让人同意的部分。被
那个人牵着手,我好像就能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后,对已经把压抑自己当成理所当然的佐佐原同学来说,成田这样的人格更是良好的诱因。
「不过,这样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她这样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佐佐原同学她自己也思考着,下意识地抓了一撮头发贴近鼻头。那是她夏天就有的习惯,就像余兴表演「胡子」一样。不过她马上放手了,大概是闻到头发味道与往常不同,一下子回神了吧。她放开的黑发落了下来。
「是不是只要方便、利害相符的人,不管是谁对我来说都一样呢?而且要是我抱着这种念头去与他人交流,这样好吗?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却想不通。」
佐佐原同学的话说到此,暂时结束了。
……………………
我的手自然地握拳,戳揉着太阳穴。这女孩怎么这么……该说她认真、还是墨守成规……
孩提时期便对自己的心灵种下不信任感的佐佐原同学,有把普遍而明快的判断基准、利害关系与固定的心理模式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倾向。不过这样,就跟希腊神话中的普罗克洛斯提斯之床一样,依照床的尺寸去把躺的人身体砍断,肯定会有所牺牲的。
话说回来。
「为什么找我聊这个?」
「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聊。」
「这些话你该去找会长之类的人聊吧……她应该很喜欢。」
「这我有想过,不过会长这几天样子也怪怪的。」
「就算如此……唉。」
突然觉得有够麻烦——我想起在对万镜馆东想西想时想起的故事之一,从思考之箱中抽了出来。
「浦岛太郎的各种版本中,有个版本是宝盒里装的不是烟雾,而是镜子。」
「镜子,是吗?」
「没错,镜子。这么一来,就是从龙宫城回来的浦岛打开宝盒,看到镜子才发现自己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烟让他急速老化,浦岛在龙宫城度过时也正常地老化,只是没有发现而已。然后,看到镜子观测到自己的样貌,才认识到了『老化』。
不靠不可思议的烟硬拗,而是透过镜子这个道具做出关联性,是个颇有意思的版本。虽然不是什么奇说,不过却令我印象深刻。」
「喔……的确很有趣。」
不过佐佐原同学显然没听懂这跟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我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
「只是觉得佐佐原同学会不会也一样而已。就算你不去管这些,总有一天会像宝盒的镜子出现在眼前一样,无处可逃,只能面对自己的真面目。在那之前,我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答案的。」
「所以想请仙波同学您给意见。」
我发出比我自己想象中还毅然的声音。
「我无法成为佐佐原同学的镜子。」
因为我无法理解佐佐原同学的心情。虽然她自己这么说,不过她对成田的好感应该不是基于普通的利益。如果是基于利益的话,应该有其他更适当的对象。可是问我这感觉是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自己对那种独善者没有任何足以构成好感的价值观。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有效的建言。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佐佐原同学现在迷失了自我。所以无法依循自己的话、自己的认知,反而依存在她讨厌的松宫同学所说过的话、提示过的观点上。在万镜馆生活的这四天,与这状况多少有一点关系。那洋馆强制让人迷惘的构造,光是普通过活,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点一滴地夺走当事人的自信心。
佐佐原同学听到我的声音,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之后就沉默了。我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保持沉默。
尴越的沉默之后,过了一阵子佐佐原同学开口了。
「……以刚才那个浦岛太郎的状况,龙宫城没有镜子吗?」
比起她自己的事,她似乎比较在意这个。
「也许是吧。至少没有象话的镜子。」
佐佐原同学摸着下巴,低声说着。
「真是奇妙的城。」
我们现在也处于差不多的环境就是了。
「简直就像德古拉城。那么乙姬是吸血鬼的可能性是?」
「这大概是全世界独有的新说法了。」
「不过深海的话,会烧到吸血鬼的日光也照不进去,条件大致符合。」
斜眼看着佐佐原同学沉入无止境的思考之海里,我轻轻叹了口气。至少话题就此岔开,真是得救了。
「不过世界上没有镜子的建筑物倒是不少呢。」
「与其说世界上不如说纸张里,其他还有——」
「松山镜之类的?」
闯入的声音,让佐佐原同学僵住,而我皱起眉头。
不知何时结束作业的成田真一郎站在眼前,并且用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毛巾擦着汗。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应是没有听到佐佐原同学刚才的「咨询」。
「松山镜是什么?」
会长也一样将脸埋在毛巾中开口问着。她跟神色疲倦的成田不一样,表情十分爽朗,不过在这大热天下搬重箱子的作业仍是相当累人,满身的大汗让外衣贴住肌肤。
「是有名的相声。」
正确地说是在相声中有名的故事。总之成田是在相声里知道的,他开始讲解大纲。
「呃,记得是……越后的松山村,有一个不断去拜父母坟墓,令人钦佩的男人,所以领主——还是地头?——打算给他奖赏。男人一开始表示孝顺是应该的,不肯接受,而领主说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于是他终于开口许愿了。请让我看到死去父亲的面容。」
「那领主怎么办?那时代又没照片。」
「不过有镜子。领主听说男人的父亲与男人容貌神似,既然如此就送给男人一面镜子。而设定上松山村非常乡下,没有看过镜子的男人,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上的脸非常感动……就是这样的故事。」
「喔——这小故事真不错。」
看到颇为感慨的会长,我不禁插嘴。
「是个说谎领主欺骗善良又纯朴的平民藉此得到自我满足的故事。」
「跟某人好像喔。」
会长一副我了解我了解的样子点着头,视线看向成田,成田装做拿毛巾擦汗而移开目光。我接着说下去。
「顺带一提,在相声里之后男人的老婆照镜子,以为映出来的脸是男人的外遇对象,于是吃醋吵了起来。」
「哎呀,怎么被省略了呢。」
「莫非是有切身之痛吗。」
连佐佐原同学都加入,我朝着脸看向其他方向的成田开口。
「正确答案是?」
「只是我忘记了啦!」
成田虽然大声地否定,不过看着他的三双眼睛就有如夏天太阳底下曝光的底片,冷眼相看着。
夕阳已经落到不需抬头的高度,夜晚即将降临。
我趁这时间在馆外乘凉。说是外面,不过也没有离开玄关,而是坐在从阳台走下的楼梯。台阶高度正好合坐,透过裤子感受到干燥的木头感触,颇为舒服。
吃完晚餐后,我洗完澡还没过三十分钟。虽然穿着轻薄,不过并不寒冷。吹拂森林的风宛如自白天流向夜晚,吹在脸颊上非常地舒适。抬头一望,天空逐渐染上夜色,宛如蓝色墨汁从宇宙滴落,颜色让人看了心神安宁。我突然想到,这就是佐佐原同学的发色。
芳花小姐的发色,更加地漆黑。
在脑中描绘着,不禁让难得沉淀下来的心再次浮燥起来。这感觉从那天傍晚,在书库的地下,看到大量藏起来的日记时,便一直盘踞在心中。
我在那里看到的、感受到的,还无法向其他人说出口。当然也还没向芳花小姐确认。不对,应该说我没有必要向谁报告。
想避开麻烦,装做没看到就行了。只要装做不知道有那种隐藏房间就好了。只要不知道那个地点、那夸张的文书量的存在,我就能把自己的推测当做无益的妄想。芳花小姐的问题,也只要回答我解不出来就好了,没有问题。我感觉反而是不知道芳花小姐的真正意图而说出答案,那才危险。
……可是我的心情却变得这样,大概是因为我还没将自己心中组好的答案解放。不对,不久之前,我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就算我看书、看影片、有了自已的感想与考察,我也没想过要发表。我无法在告诉别人中找到意义。只是积在自己心中,有必要的时候拿来帮助自己的生活,这样就好了。
而最近……我却习惯了讲给身边的人听。不好,这样不好,这是坏习惯。我居然被那个整天满脸期待地向我说话的家伙影响了。这就叫做被带坏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叹了口气。此时,宛如要堵住我的嘴般,背后传来开门声。
「啊,找到了。」
光是这短短的低语,就让我沉淀在心底烦躁的杂讯咯咯作响。
「啧……」
「你怎么突然就……算了,没差。」
大概只是咂嘴已经吓不了他了,成田慢慢接近,坐在我身旁
于是我坐到反方向去。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成田低声叫着,似乎在撑着不让自己消沉……酸他几句就情绪低落,却整天缠着我。这点从一开始找我说话到现在一直没变。
「……什么事?」
我斜眼看着他。他似乎刚洗完澡,皮肤还带着热气,为了不着凉而披着一件薄薄的连帽外套。
「没事,佐佐原说你不在房里,想说你在做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吧。」
「是没错啦。」
虽然承认了,成田却仍然不满,也让我更加烦躁。现在我能体会几亿年以来不断地喷发的海底间歇泉是什么心情了。不管多么习惯、多么腻,都会有难以忍耐的冲动。
「总之,少管我。」
「……你心情不太好啊。」
真希望他知道就给我快滚,不过这别扭人的生态似乎不允许这么做。
结果,我们两人并……不对,我们拉开到微妙不到「并肩」这种概念的距离下坐着,沉默以对。
偏偏这种时间四周安静无声。这个时间妹妹也洗完衣服了,而一楼的书库根本没有人。森林里也不会有猛兽探出头,虽然有就麻烦了。
只是这样我还可以忍耐。我不求自己或别人多话,反而彼此都保持沉默得好。不过。
「……呜……」
成田真一郎好像乖乖的、却又安分不下来,偷偷瞄着我嘴巴时开时闭。而且化为露骨的气息传过来。
……这家伙搞什么。他硬是要找我说话,这时却又突然犹豫起来,态度鬼鬼祟祟的。有话想说就直说啊。
我烦躁地抬头看着天空。夏季白天虽然长,不过变暗只是一下子。墨蓝色的天空已经开始出现无数的星星。
「…………意外地,那个……」
不知不觉之中,我开口了。把现在感觉到的、想到的给说了出来。
「那个?」
成田简短地回问……为什么只是这样你声音就这么开心?
不知为何,我脑中出现晃动的狗尾巴。
我刻意不去看愈看会愈生气的成田脸孔,看着天空说话了。
「天空意外地普通……小说不是常常出现?从城里来到乡下的主角,因为天空宽敞星星漂亮而大为感动的场面。」
「是啊,已经成俗了。漫画里也是。」
「不过……实际上看到,就觉得才这样啊。」
「是吗?空气清新……这我也不太有感觉,不过视野的确很辽阔、而且星星也很清楚啊。」
成田似乎也抬头看了星星。不用他说,看起来是比市区里明显。应该吧。
「我是知道不同在哪——」
我放低视线摇摇头。偷看了一下,成田没有发现,正看着天空。
「……只是觉得,那又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低下头,声音比我想得还小声。我以为成田没听到,不过他马上转头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不迷途的羔羊
「我的品味大概挂了。所以没办法像故事里的登场人物,理解到这景色的……优美之处?」
脑中冷静的部分在自问着。
——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对这家伙说?
不过在得到这些答案之前,异常坚定的语气抢先回答。
「……这应该相反吧。」
相反……?我抬头看发出声音的人,使得视线对上了。我觉得他的眼神真讨厌。与跑去追鹿野挑子时、或是以说服为名目去要挟松宫同学时很像,是我最讨厌的表情。
「没错。这是因为仙波你看书,可以想象到超出现实的景色对吧?那么,百闻是可以胜过一见的。」
……这家伙胡扯什么。
面对呆住的我,成田真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像在演讲一样张开双手。
「说起来,『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一点都不合逻辑,连单位订定都不明确。一闻还是一见,要由谁来定量?各占多少元组?
这么暧昧的比较没有意义。说不定一骑当千级的一闻可以凌驾百见吧。」
「真是前所未有的歪理……而且无论如何,没有现实感的想象力根本没有价值吧。」
「才不是。」
成田十分顽固。他这么执着地,到底想讲什么?我的怒意彷佛在对抗他地跟着高涨,声音不禁大了起来。
「什么不是……你为什么老是搬一些乱七八糟的——」
「你看到这种星星不觉得感动,那又怎么样!这才没有意义吧。星星漂亮还是丑陋有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吧!」
他说出口了。这种要是某些伟人听到会生气的话,他堂堂地、大声地、执意地说出口了。我不禁被他压过,话语哽在喉咙。
对着反应失败的我,成田真一郎稍微吸了一口气,有如挥下大上段攻击似地开口。
「听好了仙波,我也觉得星星很漂亮。
不过啊,这世界上,还是有比起星星、花朵、任何美丽的事物……觉得看着你还有趣一百倍的人存在。」
他说到这里没气了,轻轻地咳了两声。
呼……呼……好一阵子,寂静中只有成田的急促呼吸声回荡着。
成田他想调整呼吸,不过好几次、好几次都失败,他喘着气继续接着说。
「……这是『坏事』吗?」
大概是气势耗尽,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这男人态度还是这么两极。
我静静地回答。
「当然是。」
成田吐了一大口气,脸垮了下来。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什么有趣。被擅自认定为『有趣的东西』,你以为当事人都不会不爽吗?」
「咦?你是说这个?」
我明明在指责他,成田却不知为何复活,还吐了意义不明的槽。要不是这个是哪个。
……这家伙是怎么样,真是搞不懂。
「而且……你为什么那么火大?」
「为什么……这个……」
这男人的惯例,就是充过电的电池要是没电了,反应就会变得极为迟钝。完全派不上用场。不过,他仍然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了。
「因为你居然摆出那种表情。」
…………
……那种表情?
哪种表情?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在想些什么?
我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当然,这摸不出来。不可能知道自己做出什么表情。
因为这洋馆,没有镜子。
「要是有什么事压迫到你摆出这种表情……那看了当然生气。」
虽然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我调整姿势,面向成田。成田透露出不安。
「……?什、什么?」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成田好像不懂我问题的意思。
「你问我什么表情……」
「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快说。」
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不知道上面表达的内容,无法意识到。这样大概很严重。与佐佐原同学一样迷失了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真心。
这种时候,如果有镜子、或是与自己的精神生活紧密相连的环境,马上就能够找回自我。可以从外部确认自己的现在、自己的过去的话,就可以接着想现在必须做的事。比如说只要看过自己整理过的书架,当事人就可以大致掌握自己的精神史。可是,这间万镜馆与我没有这样的关联。
所以,没有办法。
现在,我必须认识任何一点的自我,而以成田真一郎为镜。找出现在的我与平常有何不同,哪里出了乱子。虽然这摆明是扭曲的镜子,不过既然别无选择,那也没有办法。
面对面看到我的视线,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成田仍然悄悄往后仰。这么说来,我似乎难得与他这样视线正面对上。
总之成田理解到我是认真地开口发问,他绷紧脸孔,开口回答。
「毕竟只是我的感想……
总觉得,好像是从被弃养的猫面前走过之后的表情。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事,却忍不住批判自己那种感觉。」
之后不久,成田一个人回到馆内。我说想一个人思考,而他难得会听我的话。
不过他没有乖乖地回去,擅自丢下现在放在我腿上的这件连帽外套就走掉了。留下「你容易感冒」还有「我刚洗完澡才穿的,不会有汗臭味」这一类,要是词典想收录「碎碎念」这个现代俗语的话务必要引为例文的话。
感冒算是他一贯的鸡婆……不过他干嘛那么在意汗味?看他不像是很容易流汗的人,该不会有什么自卑感吧。
我试着用手指拎起来,隔两个拳头份的距离用鼻子闻一闻,并没有汗臭味。只是……
「……真奇怪。」
我将它放回膝上,想换口气而向上深呼吸。
我还是闻不出空气的味道,感觉跟城里没有太大差别。
算了,不重要。
幸好我没有老毛病,只要能呼吸就不讲究。现在我很自然地可以这么想。
那么为什么,我刚才思考会变得那么消极呢?
我可以预想,跟佐佐原同学一样。
不习惯的环境。
一路走来,让平衡感失灵的激烈起伏、以及单调的风景。
从哪个方向进入都一样的洋馆、扰乱方向感的扭曲建筑物。
让色彩感麻痹、彻底的黑白。窗户使用毛玻璃,使得透过日光认知的时间变得暧昧。
而外面一整片茫茫的原生林,同样的景色宛如无限延伸。
这一切的一切,都会阻碍人认识自己的立场与状况。逐渐侵触自我认识能力。还有,辅助自我认识的镜子,在本馆不存在。
结果,连日常有九成努力都放在与别人不要扯上关系的我,都得靠成田真一郎的话了。既然看不到自我,只能藉由别人来看。
佐佐原同学在这里度过的期间也明显发生变化。春天到现在,她渐渐地会显露出我行我素而奇特的本性,可是白天时却变得颇为自卑。以她的状况来说,最理解她的成田真一郎成了她疑惑的对象,因而失去了立场。
听说会长的样子也颇奇怪,不过详情我不清楚,而且我也不想管。反正那个人会自己处理吧。
成田则是胆子变大了,不过也有情绪变得不安定的感觉……不过那像伙的言行本来就有一堆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所以保留。
妹妹在问题之外。我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活在剎那性思考的人类。感情与行动都有可能突然断线,不管何时何地她都会不看气氛地爆炸。7那么,芳花小姐跟参先生呢?
参先生我不清楚。根本来说我不了解参先生平常的样子,他的个性又谨慎,而且他的家教可能就是这样教的。关于寄弦家男性的倾向,我听到的并不多。
不过,关于芳花小姐——寄弦的当主,我听到的还不少。寄灵术的高手、接近预知的预测、异常的记忆力、偏执地记录的日记、被称做不死身、离奇死亡的芳花小姐母亲、母亲死后个性大变的芳花小姐、镜子的诅咒……如果这些奇事全部来自万镜馆,那么最受洋馆影响的正是芳花小姐。
芳花小姐为什么找我们来?为什么逼我们也不能看镜子?为什么要我看挟带了母亲讯息的日记?
我不懂……虽然不懂,不过如果她也是被洋馆侵蚀的人之一,那么我的回答是否可以极救她?
对这洋馆我有某些概念。不过,我不敢相信、连要说出口都令我犹疑。
不过,偶尔丢一下脸也没关系吧。反正这脸在放学后的资料室已经丢过好几次了。刚才跟那个对话,让我想了起来。
而且,仔细想想我欠芳花小姐一个很大的人情、我有必要还她。她要是希望我回答,那么我应该给她响应,这负债就是这么庞大。
我站起身来。
进入洋馆,来到只由房间与大厅所构成的一楼。我的目标是芳花小姐的房间。
来到芳花小姐的房间前时,碰巧遇到了正走出门的妹妹。
「嗯?明希你怎么了?这种时候跑来。」
大概基于侍女的坚持,直到睡前都穿着侍女服的妹妹,疑惑地低头看着我。她的手上还拿着木制的托盘。
「我找芳花小姐有事,她在里面吗?」
「嗯。我才刚端茶给她。」
「是吗。」
我点头等了一下,但不知为何妹妹站在门前似乎不打算走开。
「干嘛?你的事做完了吧。走开啦。」
我发出不耐的声音,不过吾妹完全不回应,露出大胆的微笑。
「看来明希,你打算回答芳花出的谜题是吧。」
「……那又如何?」
「哼……终于轮到这家伙登场了。」
妹妹倾着身体,从侍女服的胸口拿出了平坦的物体,并且递给我。似乎是塑料布制的折迭物——此时,我突然察觉到这玩意儿的真面目。
「这、这是——!」
「气垫烤派先生」!?
十年前我在日用品中心的特卖架上看到,拜托父亲将它买了下来,可是仔细想想却想不到用途。于是收到了仓库深处便失踪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着颇为狼狈的我,妹妹的表情倒是挺神气的。
「明希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抱着的微恶布偶……虽然没办法带真品来,不过这个就好带多了。
——我就料想到会这样,所以随时带在怀里!」
随时……因为这样所以温温的吗。这妹妹不论何时都是全力行动,体温意外地高。
妹妹一脸得意地将表面印着可爱的脸的塑料布递给我。
…………
我从一时的动摇复原,静静地发出声音。
「那,打气筒呢?」
「咦……?」
妹妹带着笑容僵住了。这气垫与我平常在使用的烤派先生尺寸可是差不多大,不可能像吹气球一样。
这、这还真是盲点。将露出抽搐笑容的妹妹推到一旁,我空着手碰触门板。
「我要去跟芳花小姐谈谈,五分钟内把它吹起来。」
「五、五分钟?这有点勉强——」
我敲门之后,芳花小姐马上回答「请进」。
「五分钟喔,知道了吗。要是没有达成,我会让你一后悔一辈子对你曾经说烤派先生微恶而后悔。」
丢下哭丧着脸对气嘴吹气的妹妹不管,我进入芳花小姐的房间。这是第二次来到这房间。第一次是来讨论列表用纸的规格。房间的样子与那时没有什么改变。
一成不变的房间主人,一成不变地坐在圆桌旁优雅地喝着红茶。一进入这洋馆的黑白空间,特别是狭窄的房间里,就会觉得穿着有色彩的自己非常不搭调,不过黑色装扮白色肌肤的芳花小姐完全没有不协调感,有如融入洋馆之中。
芳花小姐将杯子放在盘子上,随时保持的笑容更加灿烂。
「明希学姊。请坐吧。」
「不用了,我马上会回去。」
「哎呀,真是可惜。那有什么事呢?」
我想着该如何开口,犹豫了一下。要是平常,那个家伙会像亲近人的狗儿一样缠着我执意追求答案,不过芳花小姐跟那人不一样。
这么一想,我想起他的脸,满肚子不爽地开口了。
「我看到书库地下了。」
「哎呀……被您发现了啊。」
芳花小姐惊讶地开口,不过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关于日记、关于这洋馆,我好像弄懂了却又无法接受。不过,面对那等物量让我总算接受了。不是因为道理,而是既然有着在漫长的时间之中,累积这么多文字的信念,那么我所想到的离奇答案是有可能的。
所以,如果你想要答案,我现在就说出我想到的全部……虽然想这么讲,不过我想先整理一下,不然就在明天晚餐时段吧。」
芳花小姐的瞳孔,颜色看起来彷佛变深了。
「那就麻烦您了。」
她白色的脸孔虽然还留着笑容,却有如同被雨淋湿的沉重感。
「不过,您还变得真是积极啊。」
我缓缓吐了口气。
「因为我想起来了。我笨笨的妹妹平常受你照顾,这人情要是不还就太不懂做人的道理了。」
「提到这个的话,我才应该感谢您将可爱的妹妹借给我……不过,谢谢您。」
「要是我完全说错也别怪我。」
「如果那样,我倒也满想听听看的。」
「是吗……」
该说的说完了让我轻松不少,不过又有麻烦了。
「芳花小姐。」
「是,什么事?」
我很不好意思地向她拜托。
「我可以坐下吗?我还得等五分钟。」
约五分钟后。
我离开芳花小姐的房间,看到满面笑容的妹妹,抱着充好气圆滚滚的烤派先生。
还有她的脚下,不知为什么蹲着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成田真一郎。他气喘吁吁地像是缺氧一样,目光变得空洞。
妹妹用竖起的姆指指向旁边的半死人,满脸自豪。
「打气筒在这喔!」
然后她将烤派先生递给我,张开双手,有如在唱歌般继续说道。
「我说是为了明希,他就很干脆地提供体内的空气了。
这真是爱的——」
我打断一脸自以为是,还想鬼扯些什么的妹妹,用冰冷的语气开口。
「你还真能冷静啊。」
「咦?你指什么?」
「你不是一直把这东西放在怀里吗?而且,刚才你自己也……」
我举起已经没有体温的烤派先生说道,妹妹愣了一下,看向气嘴——脸红到连我这姊姊都前所未见。
……这家伙该不会就那样交给他了吧。
「你……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这大变态!」
「做了什么!?」
砰!地一声,蹲在一旁的成田被妹妹的膝盖击中侧头部,倒在地上发出不解的悲鸣。
妹妹用空手道中猫足立的动作进行威吓,并且开口骂着在她脚边痛苦
、难看不已的成田真一郎。
「真是片刻都不能松懈,你这禽兽!干嘛在那哈啊哈啊的啊!」
「我、我不懂……!你拜托我做的事为什么我要被骂……?」
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足以用两手抱住的气垫烤派先生吹起来,气息会乱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不觉得需要帮他辩解。至于妹妹,只能说她污辱烤派先生遭到天谴了。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下流低级的坏蛋!简直是没节操!还是不能交给成田同学你!」
「就说了,是什么啊……?」
我放着还在继续吵的两人不管,抱着烤派先生回到自已的房间了。
「啊……」
一回到房间,就听到佐佐原同学呆滞的声音。我想也是,空手离开,回来却抱着巨大的塑料玩偶,谁都会惊讶的。
我用双手抱着烤派先生现给她看,并且说道。
「我捡到的。」
「这还真是,该怎么说……」
真是灵异呢,声音中带着战傈,佐佐原同学惊讶的表情仍然没有变。
感觉到她视线的同时,我将烤派先生丢到自己的床上,把烤派先生当成枕头躺了下来。虽然不如平常聚氨酯材质的布偶那么柔软,不过独特的弹性颇为舒服。
「这个你就不要在意了。」
「不,我不是说香菇。」?我将闭起的眼睛睁开一边看向佐佐原同学,她似乎想说什么似地动着嘴巴。
「什么?」
我主动发问,让她终于肯出声了。
「你这上衣是……?」
……………………
我忘记了。
成田丢给我的连帽外套,总不能丢在外面,所以我就穿着回来了。
「这是成田同学的吧。」
「他在外头硬塞给我。」
我不知该如何处置,总之先脱下来随便折一下。
「呃……你要吗?」
「不……我有了。」
佐佐原同学在便服外披着运动外套。就算深山的夜晚再怎么冷,应该也不需要更多衣服吧。
「…………」
「…………」
……怎么搞的,我们的对话没有奇怪的地方,可是气氛却很奇怪。
我将脱下来的连帽外套挂在墙上的衣架,看着它叹气。还真是不干好事……
隔天,因为工作已经结束了,上午我们帮忙整理与打扫书斋。在阁楼还有一些一般书籍,这些不用放书库,而是放在书斋。
在似乎比平常心情更好的芳花小姐指挥之下,我仔细地清掉书架上的灰尘,并且看向外头——从因为灰尘太多而打开的窗户看出去的天空,积着许多灰色的云层。看来就如佐佐原同学昨天说的,似乎快要下雨了。
「……仔细一想,要是下雨了明天还回得去吗?」
山路烂成那样子,要是加上一片烂泥,就算是那台4WD,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抵达洋馆。
而芳花小姐回答了我的低喃。她玩着里面桌上的沙漏,看着窗外。
「我想没问题的,就算下雨也是阵雨吧。」
「天气预报这么说吗?」
负责更改书本位置的会长问道。
芳花小姐倒是很直接地摇头。
「不,只是直觉罢了。」
那么总比预报可靠吧。我松了口气,继续自己的工作。
等到雨开始下,已经是傍晚了。
天空像是裂开了一样,将雨和风吹向地上。雨量虽然不大,不过今晚的风声看来会很吓人。
太阳已经淡去,与本馆空气一样的淡墨色染满天空的云层。
我在自己的床上用烤派先生当枕头看着天空。此时传来敲门声,让我爬了起来。隔壁床正在折衣物的佐佐原同学也抬起头来。
「我是成田。」
听到门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佐佐原同学连忙把淡色的布块塞进棉被里。不过,看来是前天的事让他得到教训了,他没有打开门而继续说着。
「快要吃晚饭了。」
「好的,马上就去。」
我没有响应,因此佐佐原同学动作奇特地出声响应。
我抱着比往常轻上许多的烤派先生,站了起来。那么……不知道能不能满足芳花小姐的期待呢。
我们在这洋馆的最后一顿晚餐,是小牛肉汤,还配上妹妹花了整个上午烤好的面包。
吃饭时,因为芳花小姐默默地吃着,其他人也没有太多话。虽然只在这洋馆住了不到一个礼拜,不过这洋馆以芳花小姐为中心运作的感觉,已经深植大家的心中。
外头的风雨更加地剧烈,甚至传来响彻尾椎的雷鸣。佐佐原同学大概是会害怕,每次打雷她都要僵住一下。
晚餐结束,运着甜点的餐车随后出现。我缓缓地起身,站在正要上甜点的妹妹面前。
「我来上。」
「嗯?」
我从一脸呆滞的妹妹手上抢走盘子,将装有雪酪的盘子先放在佐佐原同学面前,佐佐原同学也露出跟妹妹差不多的表情。
……与其说是我一时兴起,应该说是我最后没有做什么工作,让我微妙地良心不安,所以才这么说的,不过看大家吓成这样就知道他们平常怎么看我了。
但是,反应最大的还是那个男人。
「你、你怎么了仙波?你快死了吗?」
我用盘子边缘敲他头,让他闭嘴。
头部遭到重击的成田摸着头趴了下去。会长微笑地看着他,随后视线移向窗外,并且开口了。
「人说山里天气变化多端,原来是真的耶。」
「好让人兴奋喔,大姊!」
「这就叫夏之稻妻吧。记得是季节象征语?」
「是啊……不过,八月在过去历法中算是秋天。」
就在会长与芳花小姐聊着稻妻的语源时,我也上完甜点了。
「这样想还真是浪漫呢。别看我这样,我对结婚可是充满憧憬的喔?」
我回到位置上时,芳花小姐的话正好告一段落,视线往我看过来。雷光将她的半边脸染白,阴影浓度更增的另外半边染黑,清楚地分成两面。
「那么……差不多该让我洗耳恭听了。」
接着芳花小姐用汤匙一苗着雪酪,向我开口。大家都知道这时候,我即将要回答那天早上对我出的题目,所以全体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关于那本『日记』,你了解到什么了呢?」
此时不会看气氛的成田还厚脸皮地表示甜点没有他的份,我只好装做打雷让我没听到。刚才我有给你啊,狼狠的一击。
我将塞在椅子下的烤派先生拉出来放在膝盖上,开口回答。
「是啊……我终于了解这栋洋馆名字的意义了。」
「先来整理一下。
我所想的,简单来说只有一件事。
——就是,这栋没有镜子的洋馆,为何取做万镜馆?」
「那日记呢?」
我向插嘴的成田瞪了一眼,不过在我劝他永远沉默之前——
「哎呀,我们就听下去嘛。」
参先生规劝了他,成田脸色无奈地闭上了嘴。
「……这我会在途中提到。」
「请继续。」
芳花小姐催促我继续说的笑容一如往常,不过她的瞳孔看起来却比以往更加漆黑。
我感到口干,舔了一口雪酪之后,继续说道。
「『镜子』这句话也有许多定义。
首先是反射光芒映出实体,身为现象上的镜子。对于沿着大河兴起,在水面这种天然镜面旁进化的人类来说,对镜射这种现象的理解可以说是本能的一部分。
第二个,则是将第一个定义人工重现,身为道具的镜子。可以清楚地照出自己身影的性质,不只用在整理容貌上,它的神秘性也被视做信仰的对象或是祭祀的道具。特别在古代的日本经常被视为后者。
……这两种,在这万镜馆之中都完全不存在。不只身为道具的镜子,连反射自己样貌的自然现象都遭到彻底排除。」
这是大家知道、也都体验过的事实。所有人只是点着头,并没有特别说什么。
「不过有句话叫镜映认知。这是指认得镜子映出的是自己的能力,被称为自我认知的基础。人类没有镜子的话,只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藉由照镜子才能够不只看到部分,而整合自己的全身形象,视为一整个个体。
这种认知在幼儿期便已经获得,不过这间洋馆却准备了让认知失效的环境。不只是确认自身形象的镜子、还有四方同样的隔间、微妙歪斜的地板——洋馆的构造强制人们困惑,使人对自己的感觉陷入不安,馆外单调且广大的空间,让人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感受到空虚。这里彻底显现了何为茫然。
在没有镜子的馆中,人们忘记自己的面貌,使得自我认识变得暧昧。」
就像龙宫城的浦岛太郎忘了自己的年龄、佐佐原同学想到的吸血鬼被培育成不定形的怪物。
就像思考的线条被拉扯般,我看向佐佐原同学。她的脸上浮
现不解的神色,同时却非常认真地听我说话。这几天她无精打采、容易消沉,特别是抓不住与成田之间的距离感。大概是对自己的感情完全失去自信了吧。她原本就有这种倾向,但来到这洋馆之后变得更严重了。
「不过,这里是万镜馆,拥有许多镜子之馆。就衍生意义上的『镜子』来说,这里收藏的数量的确有成千上万。
——由于映出现世这样的性质,镜子时常成为书籍的名字。在日本,中世时有人称写作而成的历史书为镜物,美国或德国新闻也常用上mirror、spiegel等意味着镜子的言语。
意指其映出写作时代的历史与世局。」
「的确,说到书的话像山一样多。」
会长虽然点头,不过好像不太能接受。
「所以叫做万镜馆?」
「我想就是这样。」
我直接肯定之后,餐桌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过于单纯的结论,让大家大概都有被摆一道的感觉。不过我的最终结论就是这样。
「……就这样?」
开口的是成田。他的声音与说的话相反,对之后的发展充满期待。
「不过,还不知道跟那个奇怪的日记有什么关系喔。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普通的镜子……」
「关于这个——」
芳花小姐缓缓地插话。
「是您接下来会提到的吧?」
我点点头。
「镜子还有其他意义。
由于镜子清澄的光辉,而被当做为优秀的、正确的意义使用。明镜是指优秀的榜样,而日文中有参考榜样或惯例之意的『鉴于』则是将镜子动词化而成。那么,榜样是在什么时候参考的?」
虽然没有特地要问谁,不过我的眼睛自然地看向佐佐原同学。也许是因为她家中开书法教室这件事留在我的记忆里,也或许只是在数据室说话的习惯导致。
佐佐原同学突然被点到似乎有点错愕,不过她还是乖乖地回答了。
「有时是为了创造独自的产物而参考,不过主要是练习时视为目标的模范吧。」
「没错,期待更上一层楼的人——自认还有加强的空间、觉得自己不完全的人需要参考榜样。而这间洋馆,会渐渐使得自我不安。」
「仙波……我从刚才就听得不得要领。」
成田惶恐地开口发问,而我将日记放在桌上。
「很简单,我在书库地下,发现与大量与这本差不多的日记。由历代当主毫不间断一路写到现在,要是快腐朽了就重新抄写直到现代,详细到恐怖的日记。
寄弦的当主,将这些当成镜子。」
「是指以其为模范吗?」
「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她们更进一步,将日记的内容当做自己,认识为镜中影像。这大概就是人称不死身的寄弦当主真面目。」
此时餐桌陷入一片无法理解的沉默。除了芳花小姐与参先生以外的外来组不是想要解释、就是像妹妹一样完全放弃。参先生表情似乎交杂着惊讶与没兴趣、芳花小姐则是静静地看着我。
如果想笑着否定我,这时应该开口了,不过似乎没有。
我反而感到压力沉重,继续说下去。
「当做是把自己模样与父亲搞混的『松山镜』相反版本就好了。也就是,将母亲写下的记述,全部当成自己的实像。母亲的脸就是自己的脸、母亲的经验就是自己的经验、母亲的感情就是自己的感情。完全做到这一切,并且得以代代相传的话,历代当主的人格便永远不死,不断被当代当主所继承。
我说到这里看看芳花小姐。她仍然不打算否定我。只是将双手放在腹部,颇为满足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不过,在我继续说之前,成田又插嘴了。
「我大致懂了……不过这种事有可能吗?日记不就是文字而已。只靠这样,就能连人格都移植吗?」
他的声调不像是疑问、比较像在质疑。
「一般来说的确不可能。
比如说,想用言语来表达『石头』意外地困难。辞典中的写法是『比岩石小比沙子大的矿物』,不过『岩石』的项目又写着『大颗的石头』。也就是说没有实际看过或碰过石头的人,不可能知道石头的意义。
——所谓的言语,不过是用来将人所见闻的物体或概念加以定义。能传达的只有定义,实体必须各自取得。只靠言语传达自己的所有经验,如果是思想实验也就罢了,现实上是不可能的。」
「那不就——」
成田说出做不到之前,我打断他继续说着。言语。
「所以,才需要这间洋馆。历代当主必定会在这馆内度过一定的漫长时光。将难以记述的色彩要素彻底排除的黑白洋馆,与纸面上相同的黑白洋馆。将主要生活环境共通化,使得自己与过去当主的感性差异变得暧昧,而容易将记述与现实混为一谈。」
「难道这样,就足以继承人格吗?」
会长问着,目光看着坐在主位的芳花小姐。芳花小姐刚才到现在都没发言,不过用有如孩子般天真的眼神看着我。看起来的确不像是继承了几百年份的祖先人格。毕竟以我自己来说,都觉得自己说的只是愚蠢的妄想。
不过,至少芳花小姐看来很期待我继续说下去。我先回答会长的疑问。
「此处的人格,是指意识、认知。
就像有个词叫『语言人』是从语言活动去追求人类的定义,人类的认知一开始必须基于语言。前方有只狗,要将其认识为狗必须知道『狗』这个字。如果只靠『大小可抱起的四足动物』这样的定义,无法与猫啊羊啊水豚之类的动物切割。
加上,事物与语言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比如日文中的嘴唇以英语来说是Lip,不过嘴唇只代表红色的部分,相对地『lip』包括鼻子以下到下巴胡生长部位这块范围。英文没有单指嘴唇的单字,日文也没有办法用一个单字代表lip。换句话说说,只会英文的人,不会意识到嘴唇。
也就是说语言不只是贴在事物上的标签,还可以代表个人的认知能力、心灵的形态。
而且——
人格为认知的形态。
认知便是语言。
语言可笔记于书籍。
书籍可比照镜子。
镜子是自我认知的基础的话——
藉由书籍统一人格,应该是有可能的。」
「……这才是思想实验吧?」
成田难得说出正确的话,其实我也这么想……不过思想实验的成品芳花小姐仍然露出微笑保持沉默。她的意思不用开口也能传达给我,请继续。
「的确一下子很难相信,不过回顾寄弦家的历史,会感觉他们不是做不到。首先,寄弦家系是会使用咒术之类的巫女。虽然我不相信超常现象,不过有可能具有强力的催眠或自我暗示技术。
她们擅长的寄灵之术,我想也是先收集对方情报,透过描写对方思考,而导出对方可能做出的行动。也就是所谓的熟读法。授与剑豪必胜之策的故事也一样,只要对敌方的认识有所掌握,就能够预测对方在什么状况下会使用什么招式。
恐怕这间万镜馆……还有这洋馆落成之前便是一族根据地的场所,就像是可以扰乱住者自我认识、得以接受非自我认识的辅助装置吧。
而且,继承了历代庞大经验的当主,可以得到对各种事态进行推测与处理用的大量样本。当然时代不同环境改变的话,前一代的知识便无法直接使用,不过将每一项经验如网子般互相参考、加以联结的话,就会化为可以应对各种状态的多样性知识。」
「那么……那条讯息上写的诅咒,是什么意思呢……?」
「恐怕是指寿命吧。」
「寿命?」
「没错,参先生曾经提到,这几代的当主女性都早逝了。」
我用目光对他确认,参先生也向我点头。这个人也一直没讲话,不过跟芳花小姐不同,用呆若木鸡的脸看着我。
「然后,那日记夹的信提到因为时代的转变带来坏影响。从这一点看来,是中世时原本理所当然的寿命……比如四十岁好了,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突然被分类为『短命』,我想这事实就是诅咒的真面目。」
「……连四十岁左右就死去,这时程也跟着复制了?」
「在时代变迁时是这样吧,不过后来比起『日记』,我想周遭的目光关系更大。不管是继承当主、或是寄灵之术,都需要进入他人意识并加以理解的素养……换句话说,必须积极地接受他人的影响。也许在这引导人茫然的洋馆成长,自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说不定。
所以,一族之内或是世人有『寄弦当主会短命』的印象或迷信时,当主便会以其为镜规范自我。而且,不论轻重一事不漏地笔记而产生效力的『日记』也不断地提到自己给人的印象是早逝。
而此种传言或印象,往往会将事情渐渐变得夸大。比如说,旅鼠这种鼠类在集体移居时,因为有在海里或河中溺死的个体,所以被认为是会集体自杀的种族,实际上它们是会游泳的
鼠类,而且溺死数与全体数量比起来只是极少数。在这例子中,集体移居这个习性上必定会出现溺死个体这项特征,在追求戏剧性解释的欲望之下使它们被误解为自杀种族。
同样地,当主短命所以必定体弱多病、体弱多病所以几时丧命都不奇怪、所以可能会比前代早死……一直站在这种煽情而扭曲的镜子前面,下意识地便缩短了自己的生命——也许是这样。」
「不过,会只因为自己认定就影响生死吗?」
「认知或假药效应可不能小看。有案例是找对漆过敏的人,把其他树说成是漆树让他去碰,结果发生与对漆过敏同样的症状,或是分别对关节症患者进行手术与假手术之后,复原程度一样的例子。精神带给肉体的影响无法用常识判断。如果寄弦当主的人格继承术,是靠着强烈暗示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么一来我心中的话几乎都说完了,之后只剩结论。
在我感到口渴而拿起杯子喝水时,双臂交叉、似乎在消化内容的成田抬起头了。
「……那么,芳花小姐母亲讯息中的『杀了我们』……就是指不要再看『日记』了吗?」
我点点头,不过再加以补充。
「说得更仔细一点,就是把洋馆处理掉放弃当主地位。
身为暗示辅助装置的这栋洋馆消失的话,当主应该也不会过度受到他人影响。虽然会失去身为当主超乎常人的见识,不过便可以不受前代所言的『诅咒』影响——」
我中断话语,深呼吸一口气。
看向芳花小姐,开口宣告。
「我在这洋馆看到、听到、想到的就是这些。谜题的解答,结果如何?」
不知第几次陷入沉默。
芳花小姐旁边的妹妹中途就已经放弃思考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事情发展。
参先生——露出好几种感情交错的复杂表情。虽然其中最强烈的看起来顶多像是惊讶或哑口无言而已。
会长手扶着脸颊沉思着,不知她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思索刚才的内容有没有矛盾吧。
成田真一郎……举止怪异。他用满足的表情看着我……好恶的男人。
佐佐原同学则不知从哪里拿出记事本,整理内容写上去。看来沉浸于这样的作业,可以让她忘了这几天的烦恼。
——而芳花小姐低着头。长长的黑发遮住目光,看不到她的表情。从头发与黑衣间露出的白色颈部,深深印在眼眸之中。
接着,下一瞬间。
她从黑色和服的袖袋慢慢拿出三角铁,叮叮当当华丽的敲出声音。
在我不知如何反应时,清澈的金属音还继续响着。记得这种乐器难度比外表高出许多,然而我的音感极烂,听不出她的技术好坏。不过,是让人觉得很美的音色。
就在其他人也哑口无言地注目下,芳花小姐演奏完充满透明感的响音后,发出「呼——」地一声,很满足地将三角铁放在桌上,用满脸笑容看着我。
「恭喜您——」
真是令人虚脱无力的声音,特别是对两位男性非常有效,他们表情垮到简直像是表情肌被抽走了一样。
「结果是怎么回事?芳花你会死掉吗?」
接着开口的是妹妹。虽然是很夸张的问法,却切中要害。不知是没有实感、还是单纯地不相信,她态度一派轻松。
芳花小姐她保持着笑容,转向妹妹。仔细想想,来到这洋馆之后,她的表情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笑容。
而她现在对愚妹露出的笑容,给人的印象接近小丑。
「谁知道呢?即使是寄弦当主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我的身体并不算好,所以不觉得自己可以活很久。」
妹妹抓着侍女服的袖口,发出闹别扭的声音。
「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跟我约好了耶。」
芳花小姐沉默了一瞬间,接着干脆地回答。
「那样还没问题的。」
妹妹点点头,仍然目光往上地盯着芳花小姐看。
「那刚才明希说的诅咒呢?」
这次她口气干脆、毫不在意的答案响彻整张餐桌。
「喔,那是母亲最擅长的吹牛。」
我想眨眼而闭上眼睛,却不小心闭上太久,只能把似乎变得很重的眼皮硬是撑开。
「……什么意思?」
芳花小姐的回答超乎意料。就算我说的不对,但是书库那大量的文书是什么?吹牛是什么意思?
芳花小姐正确地理解了我的疑惑。
「明希学姊的见解,几乎就是寄弦家的剧本。」
「剧本……?」
「是的,寄弦当主仍然接受集团内以及有旧识的人们咨询,这点我想先前有提过。虽然好像是自卖自夸,不过我自认有提供不少意见,并且得到不错的成果。身为继承这间洋馆的人,我对自己的见识可是颇为自负。」
看着眼前露出和缓笑容的少女实在很难想象,不过看到参先生点着头的样子,看来她在某些文化圈内是颇具威严的顾问,这点应该是事实。就像是有名的领导级占卜师吗?这样想会不会有点失礼。
「不过,就算有着自古奇事的保证,也无法只凭这点就让大人听小女孩的话。」
芳花小姐中断话语,大大地张开双臂,动作令人自然地感觉到优美雅致。宛如在演戏的动作、也有如演戏般优雅。她的指尖彷佛蜘蛛丝编织而成,洁白而细致。
「——此时便靠这栋洋馆,无镜却是明镜的万镜馆。
平常我接受咨询时,只有咨询者本人会来到这座洋馆。这也是本洋馆构造适合少数人滞留的理由。
然后为咨询者说明刚才明希学姊所解开的道理,让人相信我是继承了祖先人格与知识的怪物。当然,只靠那样的说明无法说服人,因此就要靠中世流传至今的神秘印象、以及这洋馆扰乱居住者的效果补足。这样还无法取信对方的话,就带对方去明希学姊看过的地下室。在有文字的文化之中、言语不是声音而是指文字,光靠大量的文字存在便得以说服对方。」
毕竟自己被实际玩弄过,听来实在不好笑。
「换言之,万镜馆的秘密全是为了取信于客人、使之言听计从的虚构诈术。」
「……玩这么大,不像诈术,比较像魔术了。」
「谢谢您。」
听到我的话,芳花小姐把张开的双手合在胸前微笑着。然而与其说在褒她、我的感受比较像是哑口无言。
我斟酌着她的话,为自己的问题找出答案。
「……这么一来,芳花小姐母亲的信上写的『诅咒』……不对,那封信本身,就是为了让这魔术更有真实感的小道具?」
「就是这样。那是给一族内部人士的演出。我们一族里也有不少人,对年幼的我身为当主的素养有疑虑。所以,要用我宁可违背母亲遗言继承当主这件事实,来显示我的觉悟。这可是最好的强调法。」
「母亲生来就体弱多病。所以为了自己发生万一时,芳花不会有麻烦,做过万全的准备。」
参先生感慨地补充说明,他似乎了解万镜馆的虚实。从芳花小姐的口气听来知道洋馆实情的人极为有限,不过他是当主的亲哥哥,知道也很正常。
「不过真让人惊讶。只靠那么一点提示,就把好几代前的当主与洋馆一起建立的假设重现了。」
虽然受到称赞,不过我只感到虚脱无力而高兴不起来。简单地说,我只是看着半公开的魔术手法而已。既然这样我就回答得更轻松点……不对,就算是魔术也够夸张的。
「——可以让我再问一件事吗?」
好的,芳花小姐歪着头说道。于是我说出直到最后都解不开的疑问。
「为什么会想要我解开洋馆的架构呢?」
「这是一点小实验,想试试看我们家的『传说』,在外界人士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明希学姊追求到答案,让我放心了。」
芳花小姐吐出一口气,宛如载着什么沉重的事物。
「这是长久以来,在封闭的范围之中被传承下来的说法,从外界客观的视点来看是否合乎逻辑……又或者,这已经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是应该消失的风俗了。有时我会为此感到不安,所以——」
芳花小姐顿了一拍,然后,说出了最符合这洋馆的一句话。
「是的,也就是说……我想看镜子了。」
芳花小姐说话时的声音与瞳孔距离感太过遥远,让我忘了问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我跟成田真一郎一起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