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6匹馈赠的羊 第三幕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Part-1:成田真一郎

“不必担心。”

从管理员室走出来的仓子小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在她背后静静合上的门对面,千代小姐在睡觉。

“只是闹得太欢疲倦了,又过度激动晕倒而已。

是和病魔打了十五年交道也不会自己注意的千代自作自受。再补充一句就是,常有的事。”

这番话表面上是对我们全员说的,但实际上是对低头不语脸色黯淡的仙波说的吧。很明显,仙波的低落程度和我们相差很大。

她对自己的言辞伤害了千代小姐,让她病倒的事情感到了自责。以仙波的性格,我想无论给她什么样的免罪借口都无法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去年也是,虽然没有倒下,但从第二天开始就在睡觉。

所以……之后尾关先生会照看,你们都回房间去吧。今天晚上特别冷。”

话说完,仓子小姐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房间所在的二楼。

我从那乍一看若无其事的步伐中看出些许疲劳,或许是因为刚才看到了她拼命的样子。

大约一小时前,千代小姐刚刚倒下之后。

会长迅速跑到走廊呼救,回应她的,就是正好从画室归来的仓子小姐。仓子小姐修长的双腿脚步如风地赶往食堂,对正要抱起倒在地板上的千代小姐的我迅速下令,让千代小姐安静休息。

仓子小姐自己则唤来身在厨房的尾关先生并拿出急救箱,熟练地给千代小姐注射什么东西。印象里表情一直很淡然的仓子小姐只有那个时候神情认真,注射药物之后一直观察千代小姐的脸色,一刻也没有分神。

虽然她并没有做出多么剧烈的动作,脸颊却流汗了。

不适应这种情况的我们,只能傻站着旁观仓子小姐的处理。特别是仙波,神情恍惚,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倚靠着佐佐原,握住她的手。

过了十分钟左右,千代小姐的状态似乎稳定下来,我和尾关先生把她送到了一楼管理员室的床上。

仓子小姐谁也没有责备,反而感谢尾关先生和我们施以援手。那之后,待到千代小姐的脸色从昏倒后的痛苦转为安详的睡眠时,她才终于擦拭自己的汗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不要紧了吗?”

回到房间——会长和我的房间——躺在床上,会长立刻对我这样说。声调稍有些呆滞。

而我,只能反问她。

“是问谁呢?”

是说状态稳定还在睡眠的千代小姐吗。还是,害得千代小姐有此遭遇——至少她自己会这样认定的仙波呢。

会长依旧仰躺在那里,摇了摇头。

“每一个人,吧。我想刚才的事情对大家都是打击。”

的确是这样。虽然仓子小姐那么说,但千代小姐会晕倒恐怕是因为追查静一先生的事情造成了精神上的压力。我们觉得奇怪,但也带着半分兴趣参加了演戏,同样有些许责任。

这个问题,对于千代小姐,是足以重复四年的重要事情。虽说是被人要求,我们也不应该以不认真的态度参加此事。

造成这种结果,仙波自不必说,在人际关系上十分胆怯的佐佐原应该也受到了很大打击。

希望她不会心情低落,又变得消极……

“我说,真一郎。”

会长盯着隔壁房间方向的墙壁,声音带着些湿润。因为很少听到这声音,我惊讶地转过去,看见会长坐在床上抱着一只腿。我感觉她心神不宁,脸色欠佳。

“岬姐……?”

“你可要好好照顾才行。”

所以说是指谁……而且——

“你还好吗?看起来精神不好啊?”

“有吗?可能是洗完澡受凉了……”

说话间淡淡的微笑,没想到有点儿可爱……别别别,不过,这不是平常那个学生会长的样子。

“绝对不对劲。你感冒了?昨天好好睡了吗?”

“嗯……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想了很多事情没怎么睡。”

她看起来就快神志不清了。我伸手碰了碰会长的额头,烫的吓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立刻变得非常激动。

我慌张地说:

“我去拿药!”

※ ※ ※

“所以,今天会长在房间里休息一天是吗?”

第二天早餐之后。我们在旅馆周围散步。

灰墨色的天空中沉淀着银色,黑云压城的阴天。或许是此刻心情的写照、或许是因为不习惯高地气压,总觉得感觉不适。

在这种天气下,走在我旁边的佐佐原沙沙的轻盈脚步声回荡在我心里。

“嗯,虽然好像只是感冒,但那个人极少得病,总觉得很害怕。本人虽然说不要紧,我还是求她好好休息。”

虽然我明白“恶鬼也会害霍乱”,但还是未免太过巧合了。(注:俗语,意思是再健康的人也难免生病)

“原本我想照看她的,但是她说被人盯着睡不着,就把我赶出来了……哎哟。”

我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娇小身影一边走,差一点被雪块绊倒。一停下脚步,自然地垂下肩膀叹气。真担心。自己就像病原体一样的岬姐居然染病,可见绝对是相当凶狠的病毒……这可怎么办?如果那个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虽然好像想不出有什么坏处……但也不愿意。

这件事先放一边。

“仙波得病的时候也一样,照顾女孩总是异常热情……减三分,但是考虑到我也非常担心她们的情况,正负归零?”

……同样站住不动的佐佐原,低着头在记录什么。虽然我十分好奇,但是有种剧毒大蛇会从草丛里扑出来的感觉,还是不问了。

取而代之的是别的问题。我看着与我们稍微拉开距离的仙波明希的背影,小声问:

“那,仙波感觉怎么样?”

听说千代小姐今天早上正常醒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她的早餐是送到房间的,所以不清楚她现状如何。既然她没有来食堂,说明她身体还不太好,或者是不想和我们见面吧。

无论何种原因,仙波自己应该还很介怀,所以今早开始就低着头,脸色黯淡。我们也和她半斤八两,早餐席上依然故我的只有仓子小姐。昨天晚上的骤变就像骗人的一样,这实在不能用文雅淡漠来解释了。

佐佐原把笔记本轻巧地放入袖中——这是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记录的位置……接着,微微皱眉。

“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我对她说话也不回我……好像在仔细思考什么。”

“可能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吧。”

“我想是这样。”

“……可是,现在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

据说,仙波从早餐后就不知为何就在旅馆中徘徊。佐佐原不愿意放她一个人走动,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所以跟着她。我被会长赶出房间之后与她们两人碰面了。

就这样走遍了整个旅馆,无人的房间也全部巡回,直到现在走出了旅馆外面。途中,仙波频频注意地板,斜视着进行调查、或是“咚咚”地踩出声音。

此刻也是,沿着墙壁小心细致地边走边查看地面。明显有着什么确切的目的。

虽然她意识十分集中,不是搭话的合适时机,但这样下去也帮不上忙。而且难得仙波心里有芥蒂,我想为她尽一份力。

我下定决心,加快脚步上前对着她的背影说:

“仙波。”

我本以为她会无视我。

也确实被无视了。

……这种苦楚的感觉真无法忍耐。但是,现在不是低落的时候。

“等一等。”

我犹豫着,要不要抓住她的肩膀。然而到如今我意识到仙波瘦削娇弱的肩膀和体型,不敢去触摸她。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损坏。这或许是因为昨晚千代小姐倒下的瞬间,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佐佐原牵住了仙波的手。

“请等一下。”

“……怎么?”

仙波的声音像平常一样瞌睡。但是,低气压不知何时就会唤来风暴。佐佐原站稳脚步,问她:

“那个……你在做什么呢?”

“找点儿东西。”

简短回答后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疲惫,仙波忽地转身,在旅馆基底上正好可做椅子的台阶上坐下了。

“找什么东西?”

追问之下,仙波透过眼镜投来嫌麻烦的一瞥。真是可怕而尖锐的感情表现。但是她还是回答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有没有都不好说。”

“说起来,早餐之后你向仓子小姐询问了什么,跟这个有关吗?”

听佐佐原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仙波的确追上正要走出食堂的仓子小姐,问了什么问题。从远处看到的样子,好像是没有得到回答。

“呃……差不多吧。”

“难道,你想到什么了?能让千代小姐接受的好主意。”

态度这么冲动,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此,仙波的眼神非

常的冷酷。

“没那回事……只是,昨天夜里有些在意的事情。为什么这对姐妹,如此执着于人为的‘事件’。

起初,我以为是千代小姐的猎奇兴趣加剧,在静一先生的死亡上纵情地施加妄想,是对姐姐的敌意引发的恶意。但是,昨天的反应明显不对。

千代小姐的样子,简直就像静一先生的死亡必须是杀人才行这样的强制观念。”

确实,晕倒之前的千代小姐,她的样子与其说是对仙波发怒,看起来更像是对事件被判断为事故的恐惧。

“不仅如此。根据佐佐原的话,连仓子小姐的话中都暗示着静一先生是被杀的。既然可能到刺激精神不稳定的妹妹,说这些话的理由何在?

而且一旦妹妹倒下时,她又那样拼命地救护。我不认为她怀有恶意。可是……那么究竟为什么,平常总是采取招人反感的态度,引人怀疑的言行。”

这一点也如仙波所说,是件怪事。昨晚仓子小姐的拼命劲儿实在不像是演技,而另一方面却说出那些仿佛威胁佐佐原的话,还挑衅千代小姐,两者实在太不协调。

仙波低着头,自言自语地接着嘀咕。

“应该……应该有什么理由……那种奇妙的姐妹关系,有什么理由。”

……乍一看她好像在冷静思考,但千代小姐过激晕倒的事情果然还是相当影响她。向来对和他人打交道深恶痛绝的仙波,像这样因为别人的事情而苦恼还是第一次吧。

仙波那深埋在防寒衣里的小巧身体,看上去就像深陷于自己犯下的错误之中一样令人心痛。我尤为心痛。

实在是、实在是、疼痛难捱。

我弯下腰,怯生生地对她说:

“仙波……那个,我觉得你太往心里去了也不好。你要是不放松一点儿,会跟会长一样倒下的。

平常……对,就像在羔羊会商量事情的时候一样,所以你——”

但是,我的话对此刻的仙波来说只是毫无道理的噪音而已。给了我尖锐的一瞥之后,仙波以未曾见过的激烈动作站了起来。因为逆光看起来一片黑的她,对我吹来了风雪交加般的声音。

“我说过……不要把那种关照强加给我。

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不需要羔羊会人员的帮助,更不需要你最擅长的卖人情。”

被仙波厌恶是常有的事了,但这样真格的动怒很久没有过了。对。她最讨厌的,就是我去关心她……

见到我的心被狠狠碾压就差粉碎,仙波终于收回视线,向玄关走去。

我下意识地,想着这次一定要抓住仙波的手腕。但是,意识到的瞬间腿脚却害怕得没了力气,仙波的手转眼间消失在了外面。

“仙波,请等一下。”

虽然佐佐原追着仙波走出去了,但我却无法跟上。

“……果然,不在这边啊。”

仙波的身影消失在旅馆拐角时候,我听到了这句模糊的低语。

有一段时间里,我就这样待在旅馆角落里发昏。但风渐渐变强,外面呆不下去了。抬头一看,汹涌翻滚的云层就像快放镜头一样,我不禁感到了穿透衣物直抵皮肤的恶寒。

狼狈地回到旅馆里,见到仓子小姐在大厅里,她依旧是看不出感情的深邃表情,胳膊架在桌子上,扶着脸庞。

“啊……您好。”

“你好。”

虽然是语言和表情都很冷淡的问候,但最起码没有无视我这一点,就和仙波有天壤之别。对现在的我来说,即使这种程度也让我感动。我暂时能够跨过与这个人的隔阂,与她交谈。

“今天你不去画室吗?”

“接下来要变天了。会非常的冷。画室的小炉子不顶用的。

你们也是,中午之后不要出门比较好。”

没想到她会解释这么多,还给予了忠告。与其说仓子小姐突然变温柔了,其实这才是原本……没有和千代小姐相处时的仓子小姐。佐佐原对她有奇怪的亲近感、与她交谈也说得通了。

“好的。谢谢你。”

我真挚地向她点头,她看着我,突然说:

“……难不成,正闲着?”

我看起来这么明显吗?不,现在无论是仙波还是会长都当我是妨碍,确实是闲着。

“如果你有空,我倒是有点事情想要你帮忙。”

所以,也没有理由拒绝仓子小姐的请求。

千代小姐的房间在这座宾馆的二楼游戏室。似乎是把床和各种私人物品搬进去,当做自己的卧室来使用。

因为原本是供许多人使用的房间,大小是客房的数倍,眼睛能看到的就有牌桌、台球、飞镖盘等游戏设施。多亏这一点,我才不会感觉到进入同龄女孩房间的紧张感。

千代小姐的床柱精加雕饰,一看就是昂贵物件。她埋在纯白被窝里的样子就像住在云上一样,仿佛是童话里的天国。不过,枕头周围排列的无数人偶将这种庄严感大大削弱。

我现在,正在代替忙于为大家准备午餐的尾关先生,为千代小姐送去特制的食物。依仓子小姐所说,“虽然使唤客人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送去她也不会吃”。

“又是,稀饭……?”

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的千代小姐见到我捧上的餐盘里的东西,发出了不满的声音。现在她已经不再是晕倒时的苍白面孔,也没有躁动喧闹。回到了最初见到的,叶村小姐开朗无邪的样子。

“早晨也是这个呀。虽然好吃,可我想吃点更好的。”

鼓着脸颊抱怨的孩子气举动,大概是今早睡醒之后换上的睡衣,与修长肢体的不协调……头疼了。我尽力地不游移视线,勉强进行好像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成功记忆的劝说工作。

“毕竟尾关先生也很忙,而且病人的菜单也不容易做出变化吧。”

“说是这样说……”

千代小姐低着头接着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不过好像是,要自己用自己的力量来解决一类的意思。

我迟疑着要说些什么——话堵在了喉咙里。我不能说些轻巧的言辞来安慰她。而且刚才就被仙波,扮演“千代小姐”的仙波拒绝了。

可是,千代小姐是千代小姐,并不是被迫演戏的仙波。

“……喂我吃。”

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我就无法反应。

“你喂我吃。你是‘静一哥’吧。”

不这个……就算你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这样说也。

“这是因为,现在正在演戏当中啊。”

虽然听说了静一先生对千代小姐很温柔,但是扮演“静一哥”的我,面对并非演员的千代小姐时也要遵照吗。

“静一哥对每个人都温柔的。”

千代小姐是个普通孩子。而普通的事情往往最难抵抗。

“……你这么说我就没话讲了。”

不过,喂女孩吃东西实在太让人羞涩。不,文化祭的时候虽然喂桃子吃过蛋糕,但那个时候处境特殊。一想到那个时候的照片到最后还是没有删除,就有了种种种种对多方面都很抱歉的心情。

更何况我与千代小姐相见刚刚两天,甚至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的关系。

见我犹豫不决,千代小姐态度变得郑重起来。张开双臂,展示围在自己周围的玩偶。

“那,如果你喂我吃,我就把这里面你喜欢的玩偶送给你。”

就算她这么说,虽然似乎多是做工精细的高级品,但是送我玩偶也是毫无用处。

但我还是姑且环视了一下千代小姐的诸位枕边友人——突然睁大眼睛。

“这、这个是……!?”

让小胃口的千代小姐吃粥,花了相当多的时间。

这方面与仙波正相反。那家伙虽然瘦,大号饭盒也是转眼间一扫而光。不仅是食欲,仙波和千代小姐从一到十全都不一样。相貌、性格,都不一样。仙波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说出要我喂饭的话。真要这么做的话估计她恨不得上吊……意识到这一点,真是悲从中来。

一想起她那险恶的铁面孔,相比之下,从我伸出的调羹里轻啄米粥、咽下去细品味道,露出陶醉笑容的千代小姐简直有如天使。无论好还是坏,这个人都会诚实地写在脸上。

仙波真是的,毕竟是仙波啊……唉,毕竟是仙波,也没办法。

“你在笑什么?”

“啊,没什么……”

本以为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心情又低落了,但好像是笑了。我目光闪烁瞒混过去,千代小姐怀疑地看了看我,接着满足地点点头。

“不过,这才是扮演‘静一哥’呢。静一哥,总是带着笑容。”

我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果然,具备实力和自信的人就是有气度。”

会长不管怎么说也是具备实力的人,所以能够总是那样面带微笑。千代小姐对此大为点头,脸颊微微红润。

“我啊,曾经死过一次。”

“哎?”

“刚刚成为小学生的时候啊,夏天的暑假里,就像昨天一样晕倒了。而且是在学校里。”

千代小姐的微笑仿佛是稀薄的

雪花,随即消融散去。

“小学啊,只要休了一天假……世界就变样了吧?大家知道的事情或是行动范围都不少,游戏和话题也总是变化,很快就会脱离潮流。放假回来光是跟朋友们聊天就要花上一整天。学习也是,为了不落下重要的单元,赶上进度可不容易了。浦岛太郎呀。

我从进学校一开始就是这样,最了解这种悲惨了。所以,即使稍有一些不舒服也会忍耐,争取不休息,自然的……搞砸啦。”

虽然现在她吐着舌头,平和地笑着“失败失败”。但是小时候的她究竟心里有了多少纠葛才导致这种结果,对于听者的我来说实在心痛。

“那个时候因为身体虚弱,达到了扎点滴都没有地方下针的程度……即使治疗,身体也承受不住,一时间医生也是束手无策。

我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心想一切事情都无所谓了。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呢,就这么死了或许也可以。就算病治好了,还操心的父亲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让我去学校,这么一来,下次去学校的时候谁都不会记得我了。

就像入学前一样被关起来了。好不容易交到了许多朋友,全都白费了。如果要重复经历这种事情,活着也没有意思……我就这么想的。已经,是吧。

放弃了。”

就在这时,千代小姐缓缓地抬起头向前挺身。虽然她的脸靠近了让我有些为难,但却被她瞳孔中的光辉困住,无法后退。

“对这样的我,明明正在参加大赛的静一哥来看望我,对我说。

‘不需要放弃。人类是只要努力思考就能成就一切的生物。所以,不能放弃思考。’

他这样说了。我说话虽如此,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但是他却说既然如此,就在下次比赛中no hit no run(无安打无失分)获胜,希望这样能让我相信……他做出了这番宣告,然后做到了。

那场比赛,地方台在电视上直播了。虽然母亲因为情绪激动对我不好所以反对,但我拜托姐姐,悄悄拿来一个小电视观战。解说的人说双方都是强校队伍,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知道要和预告一样完胜就像奇迹一样困难。

电视里的静一哥是名副其实的另一个世界的英雄,但是我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人类。所以,我也可能是像他一样颠覆不可能的‘人类’……这样想着,到了秋天的时候我的身体变得很好。然后向父母保证不再勉强自己,让他们同意我上学了。

——我一度死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重获新生了。”

说完了故事,千代小姐闭上眼睛深呼吸,仰对天花板。是不是眼中又浮现了当时的情景呢。

对于千代小姐,静一先生是人生值得继续的“证据”,这对于她就是世界观,所以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朽烂。我不禁联想到夏季时仙波曾说过的,“无法用常识推测精神对肉体给予的影响。”

“真是了不起啊,静一先生。”

感叹的同时,不仅对自己感到羞愧。原本就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静一先生相提并论,但是和死后仍然继续鼓舞千代小姐的静一先生相比,我被扮演“千代小姐”的那家伙教训得不成样子,这算什么……?

“是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静一先生被隐瞒的死亡真相。静一先生给予了我生命,这是我的使命。”

千代小姐神采奕奕地对着失落的我这样宣称,接着表情又有些不悦。

“可是……我说,那丫头是怎么回事?”

“那丫头?”

“就是那个扮演‘我’的眼镜女孩。那是什么态度呀。我们这样拼命调查,她却一脸的不在乎。我要追查真相,她竟然说风凉话。

一定是从扔她雪球开始就记恨我了,脸色阴沉得不得了——”

“不是的。”

我打断千代小姐的话,如此断言。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冷静。

“不是的。我觉得仙波并不是有意使坏。”

千代小姐一惊,眼睛大大地望着我。

“……那为什么,会有那种态度?”

“因为她发自内心的关心你……倒也不是。那家伙向来是个怠惰的家伙,从没想过和别人扯上关系。讨厌的对象就更不用说了。”

事实上,我和她已经相识很久了,也依然顽固地避开我。不会避开的,只有像佐佐原这样她感兴趣的人物。

“所以现在也是,她一定在用自己的方法试着解决静一先生的事情。”

“……是么。是,这样吗?”

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她。千代小姐听完,微微露出了笑容。

接着,我给千代小姐讲述了仙波和羔羊会的故事。千代小姐每每都会给出带有感叹号的感想,是个绝佳的听众,我讲的也很尽兴。

而当我回忆起那个春天,第一次在社团大楼资料室里见到仙波的场景,我再次意识到,我果然……是个仙波迷。

不过是刚刚被骂了一通,这份感情也不会消失。这点小事就消沉的话,早就放弃了。等和千代小姐这番愉快的交谈结束之后。

再一次,去见仙波吧。

※ ※ ※

在千代小姐的房间里花了太多时间,我没能赶上早餐。因为有仓子小姐说明,不会给大家造成困扰,但是也失去了见到仙波的机会。

于是,吃完自己迟到的早餐——不知为何尾关先生对我千恩万谢——正准备开始寻找仙波的所在,却在走廊遇到了佐佐原女士。

虽然比起当初已经能更好地读懂佐佐原的表情了,但有时也无法捕捉到全部情绪,就我而言主要是当女性关系出现行为不端的时候。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对佐佐原的称呼就不由得郑重起来。

这位佐佐原女士表情严肃认真地开口了。

“成田。”

“是……”

“刚才我见到千代小姐,听她说起和成田渡过了愉快的早餐。”

这种时候听到佐佐原发出的声音,只消一句话就能让我缩紧肩膀,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习惯。虽然丢人,但是对这种反应的排斥情绪也已经麻痹了。或许,人们会把这称作是一种习惯教育。

“你喂她喝粥的时候。”

佐佐原语锋一顿,接着以高压的态度又说道。

“吹凉了再喂给她对吗?”

哈哈哈,今天的罪名是这个啊……

我无力地躲闪视线。

“只、只有一开始的两、三口……”

经过讯问,并非只有一开始而是直到最后都这样做的事情败露,我挨了佐佐原女士好一顿说教。为什么要撒这种无聊的谎、为什么呢、这问题要问你自己……等等等等……

这种男子汉心得说教时间,基本已经成了习惯。一方面感觉到胃部的压力,但是自己又生出某种类似于安心的情绪……虽然不讨厌但是有种好像刺痒的感觉。

在这样一如平日的我们旁边,窗外躁动的风声终于变得更加凶猛可怕了。

残酷的审讯结束,将可能成为余罪的事情全部交待清楚、重回清白之身的我,与佐佐原一起前往佐佐原她们的房间。但是要找的人却不在那里。

“是不是出去了?”

“怎么可能……在这种天气里?”

最明显的,能去什么地方呢。那个堪比座敷童的家里蹲。

……不,可是,她今天上午就开始走来走去。既然上午的走动已经是破天荒了,下午不可能的行动也变为可能……有可能吗?

好像,感觉不妙。

“我在旅馆周围找一找。屋子里面交给佐佐原了。”

“好。”

以心传心,可能说的有些夸张,但是真感谢佐佐原这么简单就跟上节奏。

佐佐原开始搜索旅馆的房间,我与她分头行动,回到房间取大衣。在房间里,我看到会长安稳地轻轻酣睡。枕边依旧打开的画集,是为了打发无聊,从二楼大厅借来的东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吧。只要不是特别机巧的类型,艺术对于会长就是安眠药。

我轻轻地盖好会长掀开的被子。这种从孩提时代就没变过的糟糕睡相,比起无奈反倒让我感到心安。

轻声说了一句“我出去了”,我快步走出旅馆。

外面,是白的。

不,原本虽然就是一片雪景,但屹立于地表上的物体都装有着自己的颜色,没有变成雪白。

而现在,白色的飞雪狂舞将一切都涂成了自己的颜色。

是暴风雪。虽然一家人曾经到雪国旅行,但如此雄壮的天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是名副其实的暴风雪。

和佐佐原谈话的短短时间内,上午开始渐强的风卷起了大量的雪,变成了怪物。仓子小姐的预言是正确的。天空在咆哮,我想这种比喻正是用来形容此时此刻。

不用说,我自己也被袭来的风雪狠狠殴打,下意识地弯下腰。摸索着拉起风帽戴上之后,强烈的风声削弱了几分,变得好些。

……风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强的?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应该还不至于这样,因为隔着窗户看一眼就立刻知道了。这样一来,就是在被

佐佐原批评的十几分钟内?

“太极端了吧……!”

漫骂了几句,我脚步仓皇地在旅馆周围走了一圈。只要注意放低重心,倒也不是不能走。

途中本想去仓子小姐的画室和储物小屋,但两者都上了锁。尽管仙波拿着钥匙出门的可能性较低,还是敲敲门喊她的名字,不过既无反应也没有人的迹象。

果然在屋子里,我这样想着,回到旅馆。而佐佐原却脸色苍白地在玄关等着我。

“哪里都找不见仙波。”

我和佐佐原、仓子小姐以及尾关先生聚在一楼的大厅里。

发现旅馆内外都找不见仙波的踪影之后,我们决定先和这两个人商量。没有打扰还在休息中的千代小姐和会长。

“仙波应该带了手机,但暴风雪来了之后就失去联系。”

“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听仓子小姐这样问,我看着佐佐原。最后见到仙波的是佐佐原。

“大约一个小时前还在房间里。

在那之后我去协助尾关先生工作、看望会长的情况……”

“这个时间的话,还没有开始下雪。有可能到外面去了。”

“怎、怎么办!?”

和惊慌失措的尾关先生相比,仓子小姐十分的冷静。但是细看她隐含忧愁的双眉,就明白她也十分担心。

“她会去哪里,你们知道吗?”

我和佐佐原面面相觑,一起摇了摇头。那个仙波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前往什么地方简直无法想象……啊,不,额……对了!

“书店!”

“有道理!”

“你们两个镇定一点。”

““是。””

受到呵斥的我和佐佐原又重新开始思考。仓子小姐瞄了一眼手表。

“虽然不能浪费时间,但天气这么恶劣,确定不了情况的话也无法求援。”

“无论如何,总之先要找到仙波小姐的去向。”

仓子小姐对尾关先生的意见点点头,迅速地作出指示。

“首先,分头搜索旅馆的周围吧。请尾关先生留守。”

当她转身背向我们的刹那间,我看到她眼中极为严肃的眼神。

“……第三日的暴风雪,这不是和五年前一样么。”

佐佐原和仓子小姐也换好防寒衣物,我们一起走出旅馆。

“我沿着通往巴士站的路线搜索。你们不要远离宾馆,在这周围寻找。你们对这里不熟,一定要留在看得见旅馆灯光的范围内。如果连你们也遇难可就太惨了。”

说完,仓子小姐带上护目镜,以坚实的脚步趟雪前进,消失在风雪里。脚下的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越积越多,现在只是简单踏出一步,积雪就要渗入脚踝处。

目送仓子小姐离去,我牵起佐佐原的手,握紧。虽说靠近宾馆,这种情况下如果走散了实在担心。感受回握的力道穿过手套有力地传过来,我迈出脚步。

两个人互补左右方的视野,在距离宾馆十五米左右的区域里行走。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佐佐原轻声地说了什么。但风太强听不清楚,我把佐佐原拉近,头靠过去。

因为我毫无前兆地拉她,佐佐原稍有些慌乱。我问她。

“怎么了?”

“啊,没事……我在想今天的仙波有些奇怪。”

“恩。是不是在意千代小姐的事情呢……现在突然消失不见,我觉得也跟这个有关系。”

“而且,很少见她这么焦急。她说,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必须抓紧。”

我想,她要在回家之前找出千代小姐和仓子小姐问题的某种答案。因为对千代小姐造成了那样沉重的伤害,如果不负起责任就无法释怀。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无论再怎么急躁,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天气预报明明说过,这种恶劣天气今天夜里就会平息。

记得……上午她在寻找什么。她这样说过。

“……果然,不在这边啊。”

这边,就是说,要找的东西可能在其他场所,所以去找了。

仙波知道的地方,知道与旅馆有些距离的地方——

“钓鱼小屋。”

五年前正是这一天,祖父江静一在那个地方死去。

对了。如果仙波有要在今天之内调查的地方,只能是那里。

“成田……?”

见我停下脚步,佐佐原不安地询问我。我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为了让她听清楚,靠近她的脸说:

“佐佐原,你回旅馆去。”

“哎?但是——”

“我要去钓鱼小屋看看。那家伙可能有兴趣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那我也一起去。”

我为了让她明白,拼命地摇头。

“佐佐原回旅馆去。说不定仙波已经回去了,而且需要你告诉仓子小姐她们我去了钓鱼小屋

我去钓鱼小屋,无论找没找到她都呆在屋子里等风雪停息。虽然有些距离,但没有岔路的单行道还是可以——”

我第一次听见佐佐原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不行!我不让你一个人去!”

因为猛然前倾的势头,佐佐原的风帽被掀开,长发在风雪中飞舞。

……

原来佐佐原也有这样动情的时候。身体前倾,狠狠地抓住我的大衣不放。就好像在说,一直保持这个距离是理所当然的,两个人不分开是理所当然的。

明明是这种紧要关头,我却……很开心。

不过,正因为如此。

“……我啊。是个废物。不想让佐佐原心里难过,不想让佐佐原遇到危险。一想到万一佐佐原十分伤心或是受了重伤,脑袋里就想闹个天翻地覆。”

佐佐原以女孩子来说算体力比较好的,但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能让她因为我的直觉就亲身涉险。

“该怎么说呢……我想爱惜你。”

我知道这很任性。我知道这是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佐佐原。但是到头来,就算我被打碎压扁、失去原形,我也只知道‘强人所难’这一种生存方式

如果是仙波,会说我这种请求是“丑陋的保护欲”。佐佐原低下头,小声开口了。虽然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

“……不那么爱惜我,也可以。”

看样子还是行不通。

我明白此时此刻,心里怜爱佐佐原三月的心情在不断地变强。

“这有些困难……”

我的手自然地动起来,给佐佐原重新带好风帽。接着,亲密地轻抚她的头。佐佐原慢慢地扬起脸,我们四目相对。彼此的脸第一次靠的这么近,所以看见她眼角渗出了小小的泪珠。

那颗泪水滴下来,落在我的胸口,在这寒风中也带有热气。

“……因为是仙波,才要去吗?”

我立刻回答了,连我自己都很不可思议。

“不是的。”

这是稍有不慎就攸关性命的情况。虽然不知道如果是陌生人会怎么做,但我想只要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即使不是仙波我也会去。

“我会向每个人伸出援手,你不是知道吗?”

对,所以不是的。

“和平常在学园里去资料室见她……是两回事。”

仙波对我来说不在每个人的范围之内。所以,“因为是仙波,所以想帮助她”,我不会这样想。尽管我会想,“因为是仙波,所以想见她”。

不知道这份心绪是否传达给了佐佐原,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我真挚地凝视着她那盈润的瞳孔,然后。

将佐佐原紧扣大衣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分开,向后退了一步。

“那……”

我出发了,说完我背对她,她却抓住了我的手。踩在雪中的脚步没有移动,只有脸转回去。

即视感。想不到居然能立刻想起来。在夏夜的森林小路上。

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佐佐原很快就松开了我的手。然后在我回头之前,手贴在我的背上,说:

“成田,你知道吗?演戏还没有结束呢。”

确实,虽然监督千代小姐晕倒导致中断,但并没有宣布中止。但这又怎么了,我正要问她。

“‘静一先生’是喜欢‘仓子小姐’的,绝对不可以一去不回。”

做了这番演技指导之后,佐佐原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这时她的声音已经像平常那样淡然,风帽压得很低,看不见表情。

可是,我却像是心脏被直接推了一把一样,快步前进。

既然她这样送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停下。

我承受着风刀雪剑向钓鱼小屋出发,走在雪地上,心里想。

首先,是佐佐原。我让她露出那种表情,太差劲了。我该怎么补偿她……等我平安回去,必须好好想想。这既是罪恶感,同时也是值得期待的事,成了我一定要回去的动力。

另一方面占据头脑的,是这座雪山里不祥的回忆。五年前的同一天,同样是风雪交加,同样因为不明原因而行踪不明的一个人。五年前,那个人死了。

按照角色分配死的应该是我……却因为某些因果,消失的是扮演“千代小姐”的仙波。仰慕逝者,五年里一直追索他的死亡的少女。难道是这份执念,将仙波引向那个小屋吗。

对,那个小屋——是一个人类死去的地方。

如果,她一个人呆在那样的地方。

我害怕得身体剧烈颤抖,胸中一阵疼痛。猛烈地责问自己、责怪自己。

为什么。

明明知道仙波的状态从早晨开始就不对劲,为什么被她拒绝就打了退堂鼓。因为她不对劲,我害怕可能会比以往更加惹她讨厌。

但是,我错了。

与其要尝到这种不安,哪怕再怎么被她讨厌,哪怕被她用文具砸了脑袋、哪怕被她踩了脚、哪怕被她用画面桶殴打,也应该像平常一样追到天涯海角,不让她逃跑。

这次要是抓到她,绝对在也不会放手了。

然后,我们会一起回去。

Part-2:仙波明希

问——从哪里开始犯了错误。

对此的回答极其容易。

根本不用浪费脑细胞。即使浆糊脑袋处在冷的不能再冷的冷气下丧失了现实感,也能立即回答。

答——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管千代小姐和那孩子长得再怎么像,也不应该一反常态和她辩驳。

不应该奉陪这种莫名其妙的演戏。

不应该穿上圣诞服。

这种雪山不来就好了。

东原前辈的请求也没有问个详细。

而且。

如果不是和羔羊会一群人扯上关系——如果没有和那个成田真一郎在一块儿,也不会组成一男三女的组合,被前辈选中。

所以,对的。从一开始就错了。刚一进高中,我就错了。对于成田真一郎这个与自己正相反的人物,因为怕麻烦这种理由回答了他强硬的质问。

这个错误的后果,就是现在。

目的地钓鱼小屋明明已经远远地进入了视野,却不能前进了。

风雪好像在打人耳光一般的强烈,脚也陷在了足以没过脚踝的雪中,但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无法行走。

糟糕的是路上穿过森林,我在陷坑一般的落差处崴了脚,使不上力气。提着脚走的每一步路都在让疼痛加剧,渐渐地难以保持平衡。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摔倒。

伫立在遥远视线前方的钓鱼小屋变成一个深灰色的影子,因为先入为主地认为那里是祖父江静一死亡的地方,看起来觉得像个墓碑。

掘墓人建造的房屋,会留存到最后的审判日……

就在我想起某段文字的同时,发出“呜呜”声响的飞雪也在把我的雪服变成丧服。现在的我,宛如追求无尽前方的陵墓而徘徊的亡灵。

而且,我能不能抵达坟墓——身体麻痹了。

走出旅馆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风雪,本以为凭我贫乏的体力也能抵达小屋。这天真的判断招致如此下场。平时因为没有危险,一点疏忽也不会怎么样。勉强行事的报应,以毫不可笑的速度随即落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身上。

为一个无聊的麻烦生死一线。人生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

也不能稍一遇难就大彻大悟了,哪怕前进一步也好,我勉强抬起脚。可是。

“呃……!!”

疼痛传到重心脚这一边,身体歪倒了,地面想要把我吸进去一样极速靠近。倒在新雪堆积的地面应该不会很疼,但那不吉利的白色,让我深深感到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眼镜要一片雪白了……

就在我想着这种小事,扑向地面,闭上眼睛的时候。

腰边传来了冲击,停止我倒下。为了避免眼镜沾上雪而遮住大半眼睛的风帽使我视野狭窄,只凭倾斜的视线范围,实在不清楚发生了什——

“呃……好重!”

……不,听这含糊不清的失礼声音我明白了。

又一次。

就好像我因为感冒趴在资料室里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我在无镜豪宅中失去自我仰望夜空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祭典之日,夕阳西下,我独自一人口渴的时候一样。

又一次,被那个男人抓住了。

※ ※ ※

被成田搀扶着来到钓鱼小屋,这里与昨天白天相比没什么变化。不愧是随时开放供遇难者作为避难所的地方,即使陈旧但结构依然坚实,在这种暴风雪中动也不动,保持常态。

虽然估计里面还是非常冷,但是现如今,能免遭风雪吹打已经是天堂了。

“总之,先坐下。”

成田紧紧地关上门,让扶着他肩膀的我坐在暖炉前的长椅上。

“呼……”

接着,他一反常态粗暴地掀起自己的风帽,深吸几口气之后坐在地上。他疲惫不堪,像是要哭的表情。

我想说什么……又停下了。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想无论如何都该说点什么。

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先开口的变成了成田。

“太好了……”

是感叹幸运的声音,看不出话语之外的感情。说不定他真的会哭出来。他就是如此激动。

“赶上了……找到你太好了。仙波个子小,我特别特别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错过了……”

个子小真对不住啊,多管闲事——我能想到无数种恶劣态度。对这个男人的语言生产线,任何时候都充斥着这些东西。

但是,此刻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为什么……”

成田刚有些恢复,就好像又回忆起了寒冷一样蜷缩身体,打断我的问题。

“等等。用暖炉看看。”

幸好,燃料、柴火、发火器都放在显眼的位置,十几分钟的错误尝试之后暖炉终于生起火。渐渐地,房屋里有了一些热量。

见他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正准备再问他一次——在这之前,他动作匆忙地转向我,脱下已经弄脏的手套,问我:

“你的伤怎么样了?”

……怎么回事。他平时明明像是管教周到的狗一样,等着我这边说话。

我不情不愿地回答他。

“没事。只要不动就不疼。”

“但是扭到了吧。放着不管可不好。里面有个急救箱——”

“多管闲事。不用管我。”

……即便是我,也觉得受人救助却这样抗拒实在不应该。这不是无能者该说的话。自我厌恶感渐渐地腐蚀胃部。

但是,此时的成田却没有像平常那样耷拉着肩膀退却。他当我的话不存在,吃力地从里面的架子上拿来急救箱,放在长椅脚下。

“干嘛……?”

即使我提问他也不回答。这是偶尔会见到的,他不听人言暴走时的脸……但又感觉稍有不同。只是,他用坚决的眼神看了一眼我的脸,然后突然抓住了我的左脚。会痛的那只脚。

“?你住……”

我下意识地反抗,想要收回脚,但是不行。虽然他用的是左手,但是我的脚却动弹不得。越用力只会让脚越疼。

我有些混乱。如果只是输了力气还好,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完全动不了。力量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力量。难以想象这种强大的力量来自于一个从来都靠不住、说些强硬的话也会胆怯逃避、自学生会长以下统统把他当做玩具的人类。

这种力量,钳制着我平日里虽不好看但也支撑着身体的脚,行动的根基,正如字面意思一样被他掌握。

动不了。单纯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在这一瞬间,从自己的脚,传来成田的手,种种种种的感觉。

像我这样瘦小的身体无法想象的腕力、以及提供这种力量的远胜过我的质量。之前在被炉中踹他的时候感觉到的,比看上去还要巨大的体格、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意志、与自己完全相区别的生物个体。

——被男人碰到了。

后背瞬间感到寒冷,惊恐地蜷缩起来。我的嘴有一瞬间摆出了要尖叫的形状但是忍住了,这让我呼吸停顿,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就是厌恶到了这种程度,咬紧牙关移开视线。

就在我忍受这种毫无道理之事的时候,成田用一只手脱掉了我的登山靴。虽然是极其笨拙的动作,但握住左脚的手却没有减轻过力道。

即便如此,还是可以咬可以挠,我真的想要拼死抵抗。

但是,却有一种胡来的强烈信心向我担保,“一定不会发生‘过分的事情’”这种意义极度暧昧的事情。它夺走了我四肢抵抗的力气,我只能无措地嘴唇发抖,忍耐着。

靴子掉在地上的时候,我得嘴终于利索了。

“我……我都说住手了。这点事情放着不管也……”

“不行。不能不管。”

立刻回答。而且强硬到完全看不出任何可能改变想法的迹象。

“之前,听仙波的话离开了,我后悔死了。所以,在这里我不会听你的。”

“你怎么能——”

我想说你怎么能这么强横,但话哽住了。他脱下

我袜子的奇妙动作,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说是滑稽。不知为什么,我想起袜子是妹妹为了这次旅行买来的东西,所以没有漏洞。这种事情无关紧要。

仿佛是响应被人轻巧脱下的袜子,上身砰地弹起来。

我暴露在外的脚,并没有想象中的肿胀。只是脚踝外侧有一些红而已。

可是成田却夸张地露出了痛苦表情,不安地瞧着我。

“疼吗……?”

轻轻地碰了碰肿起的部分。虽然我勉强装作毫无反应,但比起疼痛,成田手的冰冷更让我惊讶,身体一缩。

“首先要冷敷。我去取雪。”

说话的同时,抓住我的那只手就好像没了兴致一样,当即抽开了。

我目送着成田拿起钓鱼用的水桶,走到风雪未息的外面去,抚摸着被抬到长椅上的我的脚。

比自己的更大的手的压迫感,好像还残留着。

用绷带包住雪冷敷数十分钟后,成田在我的脚上贴上了毛巾。然后,开始缠绷带。

我看着自己的脚被固定成直角,心中残留的问题终于能问出口了。

“……你为什么,来了?”

我觉得我的声音没有颤抖。成田抬起脸,回答我。

“问为什么……人不见了就得找吧,一般来说。”

接着,他简单地说明了知道我在这里的理由。但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在这种暴风雪里……而且还是一个人来,有可能连你也遇难吧。”

“这个,我认为和其他人汇合再来恐怕就晚了。”

还是这样欠考虑。这种时候只会依赖直觉,到达之后该做什么都没想过,就冲出来了。

但是……仅这一回我也做出了类似的行为,所以才会在这里绑绷带。果然不应该起怪念头。为了左右近邻的幸福生活就应该窝在舒适的房间里读书才是。

“我也可以问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仙波面对千代小姐那么激动?”

我没有回答,看向窗户。从防雨板的缝隙里稍稍有些光线漏进来,外面还下着雪吧。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跟雪有关系。不过,并不是这种暴风雪,而是可以优雅地形容为“霏雪”。

我把想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圣诞节……”

“圣诞节?”

“对。我记得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和妹妹吵架了。”

“这怎么行呢,不可以欺负妹妹。”

……其实你也被她说了没出息的傻蠢女仆这种话……虽然我这么想,但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就当没听见好了。

“吵架的理由,是圣诞老人。妹妹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而我不相信。就这样……狠狠吵了一架。”

“真有仙波风格的故事。”

为什么会笑。我低下眼睛,接着说。

“我很生气。妹妹相信每年得到的礼物都是圣诞老人送的,她感谢圣诞老人尊敬圣诞老人。对此我不能原谅。”

“?……问什么?多天真的妹妹。”

……这家伙,好像对妹妹的想象有所美化啊。如果他知道其实是个把自己称作变态的傻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心情。

“要问为什么,是因为她张冠李戴。实际上忙里忙外准备礼物的,明明是爸爸。

特别是那一年,为了买到妹妹希望的稀缺玩具,不知道有多辛苦。我在文化馆的图书室里读书的时候,听到职员阿姨抱怨很难买到,所以知道了。

感谢圣诞老人却无视爸爸的辛劳……太奇怪了。”

“这么说,是有道理……”

说到这里,绷带包完了,成田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困惑。我能明白他想说什么,所以继续说。

“所以我生气了,争吵扭打在一起。她对着亲姐姐的心窝一个头槌,接着举起来翻摔,妹妹的凶暴程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镇内尽人皆知了。”(注:翻摔,powerslam,摔跤中常见的招数。)

“是、是个比想象的还要豪迈的妹妹呢。”

有过被妹妹膝撞侧头部经历的成田,事到如今终于有了些正确的认识。

“但是我知道,为了对抗拥有类人猿力量的同时智力低下的妹妹,要使用道具。我用易拉罐里剩下的可乐泼她的眼睛,趁她胆怯的时候坐在她身上,用竹尺狠狠地打她的额头。”

“……真有仙波风格的故事。”

虽然是和刚才一样的感想,但这次明显有些畏惧。

“就这样,我顺利地弄哭了妹妹,相信自己获胜的时候,父母亲听到孩子房间的吵架声赶过来,把我们分开了。爸爸抱着我去了别的房间,问我为什么吵架。”

“你怎么回答?”

“我实话实说。我不能原谅那个笨蛋不懂爸爸的辛苦,感谢什么可疑的红衣妖怪。

而爸爸说‘谢谢,但是,不要吵架’,说完他抱紧了我。但是,在那之前的一瞬间我看见了,爸爸他很伤心……不,是很寂寥。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犯了错,让爸爸伤心的人不是妹妹,是我。”

我停顿了一下,但成田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父母亲扮作圣诞老人送礼物,并不只是世间的一种习俗。而是父母希望孩子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与孩子们看到的日常不一样的一些东西、不可思议的奇迹也有可能发生。

正因为大人们知道了世界的狭小、单调和虚幻,正因为他们的界限已被注定,才想要送给孩子们不同于萎靡现实的幻想。超越凡人在天空飞翔的怪人圣诞公公,正是无垠世界的象征。

而我呢。为了小聪明和廉价的正义感,糟蹋了爸爸送给我的这份礼物。真是讨厌的孩子。”

我自己都会这么想。值得宠爱的是妹妹那样的孩子,而我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辜负别人好意的怪胎。回想起来,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到这一点的。

接着,话题终于接上了成田的问题。

“最开始……从挨了雪球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千代小姐像妹妹。不是外貌或是打扮,而是本质。天真无邪、散漫自在,喜欢撒娇又爱耍性子,但仍旧被周围所爱。

所以,我特别讨厌她。”

昨天遭到那番强迫也是,我想对千代小姐的厌恶不仅来自她固执地导演杀人事件。她对无中生有之事的执着,让我想起了那个时候的妹妹。而今天,正好又是圣诞节。

成田他听完我这番没用的长篇大论。

说出了完全无关的事情。

“仙波你亲近爸爸啊。”

“……啊?为什么说这个?”

我血气上涌,发出怪声,做出惊讶的表情瞪着他。

可能是我的反应太极端了,成田连忙解释。

“不,刚才的故事,说的全是关于爸爸的。而且仙波称呼父亲为‘爸爸’,称呼妈妈为‘母亲’,所以我觉得……”

“……你居然记得这种无聊事情。”

我和成田说过母亲的事情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难不成,是一边吃便当一边回复东原前辈的请求的时候吗。那可是春季时的事了。

成田害羞地摸着后脑勺。

“这个嘛……不过。我觉得仙波对于父母来说并不是讨厌的孩子。”

“有什么根据……”

“佐佐原从仓子小姐那里听来的话中,有白羊和黑羊这个说法。主要是说家庭里孩子多姿多彩比较好……我觉得是。这样一想,和妹妹正相反的仙波不就是个‘好孩子’嘛。”

什么多姿多彩……解释太随便了。这男人一直都是如此。用这种段子味的见缝插针理论把别人的烦恼弄得乌烟瘴气。

无法接受。这不过是撑场面的诡辩而已。但是。

“……我这么想成了吧。”

看他前面的那股气势,要否定太麻烦了。

不知道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成田脸色微缓,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仙波。你到这里来找什么?”

这个问题哪怕放在第一位也不奇怪。

保密也没有意义。我叹口气,用一句话回答。

“找秘密基地。”

根据佐佐原所说,仓子小姐小的时候,在这座旅馆里和静一先生布置了一个秘密基地一起玩。

或许是在羔羊会担任记录一职的缘故,佐佐原的记忆力很好。她是这样说的。

“我们把谁也不知道的房间称作秘密基地。”

“偷偷钻进去,靠着手电筒的光亮写写画画度过一整天。”

既然说是谁也不知道的房间,必定在一般的建筑物里;钻进去意味着这地方的入口可能在下方。旅馆周围的小屋并没有符合描述的房间。既然如此,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只有这个小屋……静一先生亡故的这个小屋。(注:又被原文坑了……“潜る”有两种意思,一是躲藏,二是潜入地下、水下——个人认为这不算是一个好的推理线索……)

——我做出了如上说明,成田问。

“这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要找这个?”

“很简单。没有

其他值得调查的地方,仅此而已。”

这是对千代小姐疑问的解答。如果关键证据还隐藏着,只可能是这里。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仓子小姐没有留存那种“证据”的理由。但是,即使是那位扑克脸的仓子小姐,也应该有些无法磨灭的东西。我如此希望。

成田多半不会接受吧,我也没有详细说明。但他痛快地点头了。

“知道了。寻找隐藏房间一类的东西对吧。”

然后,他开始了“杀人事件”的搜查。

……手机打不通。

据说暴风雪夜里就会过去,只能等到那个时候了。虽然成田让佐佐原做了传达,但是多半不能让她们安心,反而要担忧二次遇难了。

特别是佐佐原,一想到她保持着平常的表情,但肩膀却抖个不停的样子,就不能不感到罪恶感。回到旅馆之后道歉吧……越是了解那个女孩,就越烦恼和她的交往方式。

不过现在能做的,只有老实等待风雪平息。在此刻的状况下回去一定会遇难。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发现些什么。

成田在小屋里搜寻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到此为止的经历大致做了回顾。炉火恰到好处地温和了头脑,关于这件事的诸多情由在脑海闪回。

被东原前辈拉拢、沦为桌炉的囚徒并被强迫前往雪山。

无聊至极的夜间巴士。

旅馆门前突遭雪球——和千代小姐相会。

为人和善的管理员尾关先生,看起来对一切毫不关心的仓子小姐。

餐桌上开始的奇妙“戏剧”。圣诞服……这个不回想也可以。

祖父江静一。成田扮演的,善良且优秀、拥有英雄事迹的青年。

祖父江织乃。静一先生的姐姐。虽然年纪轻轻就失去双亲,但仍然不求援手养大静一先生的自强女性。

五年前,祖父江静一在这个钓鱼小屋里死去。虽然警察认定为事故死亡,但千代小姐由于场所和伤痕位置怀疑这是杀人事件。

本以为是千代小姐病态的一厢情愿,可是连仓子小姐都说出了暗示杀人的言语。

接着千代小姐对否定杀人事件的我有了过激反应,原本就身体虚弱,激动地昏迷过去。

我为了结束这场演戏,来到这个小屋的途中遭遇风雪……

再往下回忆,脚感到了一丝疼痛,好像是我自己无意识地用施加了力气。绷带稍有些松散了,不过这也没办法。而且绑的太紧也不好。

那样胆怯害怕的手法,当然会松散。

成田和平常一样,一度暴走之后就老实得好像泄了气。即使是打绷带,好像也小心翼翼的,害怕碰到我的皮肤,每卷一下就观察我的脸色。

一瞬,真的只有一瞬觉得他可怕,简直像骗人的。终究,成田也不过是成田……

“仙波!”

他突然大声喊叫,我不由得全身一抖——并为脚的疼痛而闷气。

“……什么?不要那么大声说话。”

我狠狠地回答他。

在小屋里敲打地板挪动架子进行调查的他,挪开了房间角落一个复色拼装的木架,掀起了那里的地毯。

“这里的地板好像有可以掀开的地方。”

我借着成田的肩膀,移动到了那块地板的旁边。虽说架子是空的,但毕竟是和相当重的架子战斗过了,在这种寒冷中,有股汗味。就像夏天借用的风衣味道加重的感觉……现在就忍耐一下吧。

我坐在靠近地板的地方,成田抓住金属把手将它拉起来。在一阵僵持之后,带着四散飞扬的灰尘,地板现出一个洞来。一平方米左右大小的洞口,露出了里面的样子。

被涌上来的冷气和霉臭逼退一步,成田嘀咕一句。

“地下室……?”

洞中一片漆黑,即使用手电筒照亮也不是很清楚,但从声音的反射推断,并不宽广,但很深。这个高度跳下去恐怕会有危险。

“可能是用来储藏什么东西。”

这栋建筑不是千代小姐家建造的,这方面恐怕无从获知。

先不说这个。看这样也不能下去,虽然原本好像有嵌在墙壁里的金属制梯子,但是因为损坏和腐朽,只有螺丝钉等距离打桩的痕迹,梯子本身已经不见了。

我定睛细看,最下面好像有梯子残留着……

“仙波。”

我正想要更仔细地往下面瞧,成田对我说话。我回头一看,看见他抱着警察遗留下的绳子。

我端详着成田把绳子绑在柱子上,降落到下面找到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大概。

“……是这样啊。

要理解这件事情,需要的不是剃刀,而是圣诞老人的胡须啊。”

“?那是什么?”

一边把地板复原,成田问我。我当即回答他。

“首先……祖父江静一死亡的理由,我觉得只是从梯子上摔下去而已。”

“哎……?怎么回事?”

“好好想一想,警察要调查一件小屋,为什么必须要准备绳子呢。

静一先生在下去的过程中,梯子从根部折断,他后背着地。不幸的是,摔落的地方有突起物,刺中了后背。我认为这就是他后背受伤的理由,仅此而已。”

成田呆若木鸡。

“仅此而已……在隐藏房间里,因为梯子坏了造成事故……仅此而已?”

“显然因为仅此而已,警察才早早作出结论吧。”

说归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他混乱的心情。作为一桩“杀人事件”的结局,作为一位前程似锦的有为青年的终点,实在太过粗鄙了。我猜想这件事情之所以很少为世人所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而我对此不予理睬,看着身旁的小箱子继续说。

“而静一先生在恶劣天气中到这个小屋来,就是为了收回这个。”

送给仓子小姐的礼物。

“千代小姐的两个疑问就此解决了。”

“但是……那为什么仓子小姐——”

我抬起手,阻止了继续追问的成田。

“你用来扮演静一先生的情报已经足以解释了。

接下来,就是给这场戏落幕。”

※ ※ ※

风雪比想象得更早散去。

大约是发现地下室之后两小时。外面开始渐黑的时候,雪山的天空中满天星辰都在闪烁。

月亮别名冰轮,这一天,我和成田两个人从小屋窗户里望见的月亮冷艳清亮,如同泡在星池里的巨大冰球。(注:玉钩定谁挂,冰轮了无辙——陆游,《月下作》)

而后,成田一直打不通的手机立刻就与会长取得了联络,确认了彼此的状况。

三十分钟之后,尾关先生和仓子小姐、还有看样子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的会长从旅馆来接我们。

会长像平常一样笑盈盈的,步履轻盈地走过来。

对着犹犹豫豫想要说借口的成田真一郎。

一记右勾拳。

成田飞出去三、四米,倒在雪地上。会长骑在他身上,依旧不说话——依旧带着笑脸——给了他几十个耳光后,会长终于停下了挥打的手。

即便如此,成田还是:

“对不起……”

这样恳切地道歉了。

会长的笑容,在这里第一次消失了。

“你这——笨蛋。”

在最后用猛烈的头槌撞击成田的额头,才离开他的身体。

“……下次你敢再擅自做这种事,我就杀了你。”

有鼻音,是不是感冒还没有痊愈呢。

而脸颊又红又肿的成田为什么一副“哎?刚才……哎?”的表情。难道撞头的瞬间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尾关先生看着这两个人激烈的行举呆若木鸡,会长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把成田扶起来。

“……他那边,倒是有姐姐教训了。

你也是够乱来的。”

“对不起。”

我诚恳地向搀扶我的仓子小姐道歉。对让他们费心感到抱歉。

“但是,也多亏这样,千代小姐的演戏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找到了?”

我点头。苍子小姐低着头,我觉得她似乎有点想哭。

不过她没有提及更多,只是说:

“总之……回去吧。”

“呃……”

在旅馆的大厅里,一起等待大家归来的佐佐原和千代小姐,看见成田的脸时一时无语。

“你被熊袭击了吗……?”

见到那还未消肿的脸当然会这么想。会长倒是毫无歉意的一副无关人士表情。

“不,我没事……”

成田勉强作笑,结果失败地拧了脸。

“我好好地回来啦。”

“啊……”

似乎因为成田的话想起了什么,佐佐原的眼神闪烁。

“欢……欢迎回来。”

接下来的问候,也是相当的令人不舒服。连成田好像也被传染,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视线却微妙地合不到一起

去。

……这是什么气氛。

有种莫名其妙让人火大的东西,但立刻就消失了。佐佐原看见尾关先生背着我,就跑了过来。尾关先生弯下腰,让我和佐佐原两人都在椅子上就座。

“仙波,你的脚……受伤了。”

“只是稍微扭了一下,根本用不着绷带。”

……

“你知道,那货做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佐佐原的嘴摆出一个“哎”的形状,反复看着我脚上绑的绷带,以及正在用千代小姐准备的热水洗脸的成田。接着,轻轻触碰绷带,说:

“是……的确是。”

她的表情像平常一样稀薄,感觉不到表达同意以外的感情。但是不知为何,我就是想逃避她的眼神。

逃避的方向上,千代小姐站在那里。

“……欢迎你回来。”

她的声音,表情,比以往更加有神了。不,更加迫切了。

“是、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晕倒了……?”

看样子,她误以为发生这种情况是她自己的责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都在自责。

……如果是这样,我还真是做了件坏事。

“不是。我只是因为自己好奇而去调查的。我是个只能做这类事情的人。”

“但是……”

明明她的视线更高,却能做出向上哀求的眼神,只能认为千代小姐天生擅长向别人撒娇。果然,和我家妹妹是同类。

“先不说这个,继续演戏吧。

第三天。这天夜里静一先生死了。

考虑到你的目的,应该现在就将这出戏落幕吧?”

我向她提议。

“啊……嗯。不必了。今年演戏也失败了。都发生这种事了。”

“不,正因为发生这种事才应该继续。和五年前的同一天发生风雪,这机会可不多。是天意呀。”

“仙波……?”

佐佐原疑惑的声音。这也是自然的。我和千代小姐对于演戏的积极性简直是颠倒过来。而且,以常识考虑,想要中止的千代小姐是正确的。但是。

“我认为,有始就该有终。”

“……可就算你说要继续。”

千代小姐看向所有人。

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的尾关先生,好像死心了一样低着头。

会长轻巧地挨在千代小姐身边——如果她又要晕倒,会长打算安抚她吧——不过会长正兴致勃勃地观望着眼下场面的发展。

成田……嗯?不知何时人不见了。上厕所吗。

而仓子小姐——

“千代。”

叫出了妹妹的名字。

“听听这些人说什么吧。”

“……姐姐……”

她看了看仓子小姐,看了看我,低下头咬嘴唇。

千代小姐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好,那你就演吧。”

我点点头,最后的“演戏”开——

“仙波!”

——为什么有如此不知好歹的声音打扰。我一下子头转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果不其然是成田真一郎。他因为我的视线略有退缩,扔出某个东西。

那东西仿佛有所引导,正落在我的膝盖上。这是——

“——地区限定的……白色蘑菇桑!?”

这正是我在读书的时候喜欢用的靠垫,长着有力手臂,椭圆形的眼睛和ω形的嘴(0ω0)的蘑菇玩偶的变种。这个玩偶的大小是我一直使用的蘑菇君的一半,白色与浅绿色,这是我只在商品目录上看到过的寒冷地区限定品。

“哎?这孩子,叫蘑菇桑啊……”

听千代小姐的语气,这原本是她的东西。

“这种时候需要它对吗。”

成田之所以不见人,好像就是为了从屋子中的某处取来这个白色蘑菇桑。虽然不知道成田如何得到这个……现在,我就心存感谢地拿来用好了。

我抱起白色蘑菇桑,以万全的状态拉开了最后一幕。

“首先,有两件需要明示的事情。”

说完,我取出一对信封。

“里面放的是在钓鱼小屋找到的圣诞卡片。

一封送给千代小姐。

另一封送给仓子小姐。”

听说钓鱼小屋里有隐藏房间,千代小姐一脸狐疑。看来她是第一次听说。

我将信封里的卡片取出来递给她,她才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真的……这是每年和礼物一起送给我的卡片。那一年因为发生那种事,没收到礼物我也就忘记了……”

“所以,那一天,静一先生不顾天气恶劣也要去小屋,是因为礼物就藏在那里。”

顺便那一年的礼物因为箱子太大,没能从地下室里拿出来,从这个蘑菇君考虑,估计也是大玩偶一类。

“为什么,要藏在那里?”

会长这个问题很合情理。我点点头。

“因为……千代小姐穿着圣诞装在旅馆里走来走去,甚至每间客房都走遍了。”

“说起来,第一次晚餐的时候,尾关先生是这么说过呢。”

“那时候有可能被她发现圣诞礼物,所以想要尽可能地隐藏到圣诞节前夕。”

“那么……比方说放在仓子小姐的画室不可以吗?”

这回提问的是佐佐原。关于这一点。

“这就涉及到第二张卡片了。静一先生也希望隐藏送给仓子小姐的礼物。

因此,想要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隐蔽地方——”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时候玩过的地方‘秘密基地’。”

成田——“静一先生”接过我的话。

“储物间这样的其他地方或许也可以考虑,但可能他想到这个地方之后就不想再改变主意了。因为秘密基地对于静一先生来说,是和仓子小姐两人共同度过孩提时代……特别的场所。”

再加上,这也是童年恶作剧的象征。对于刚刚二十岁的静一先生,这是个具有诱惑力,令他情不自禁的想法。而且。

“能印证我的想法的,是写给仓子小姐的留言,和礼物。”

我从衣内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交给千代小姐。因为这件礼物的大小一只手就能拿住,成田从地下室拿出来了。

千代小姐瞟了仓子小姐一眼,轻咳一声打开了盒子。

“这是……戒指?”

“从卡片的文意来看,这是用来求婚的婚戒。等彼此大学毕业之后就结婚,这样。”

“哎!?”

仿佛是当头棒喝一般,千代小姐彻底呆住了。她神色呆滞地看向仓子小姐。

仓子小姐深沉、疲倦地长叹一口气。

“……真是傻啊。就算把它送给我,我又不会接受。”

她没说拒绝的理由,我也不打算询问,因为这方面与这次的事件没有关系。但是,仓子小姐和叹息和声音十分柔和,多少让我感到安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二位不是关系欠佳吗?而且,关于结婚一事静一先生和织乃姐姐还吵架了,可是我听说织乃姐姐是支持与仓子小姐的关系的呀。”

佐佐原的声音十分迷惑,千代小姐也连连点头。这的确是件复杂的事情。

我回答了佐佐原的问题。

“两个人之所以分手,是因为静一先生事务繁忙,不难想象,织乃姐姐身体恶化也是他繁忙的原因之一。如果仓子小姐继续和他交往,增加静一先生的负担,就有可能疏于对织乃姐姐的照顾。这种状况下,以仓子小姐的性格会怎么做?”

“两人的负担……特别是考虑到织乃姐姐的生活,所以想要抽身……但是如果说出理由,静一先生和织乃姐姐都不会同意,所以单方面断绝关系……”

打断一边想一边说的佐佐原,千代小姐插话进来。

“但是、这……仓子姐去照顾织乃姐姐不就好了嘛!”

“那样的话,织乃小姐的性格就会成为阻碍。”

回答她的,是扮演“织乃姐姐”的会长。

“父母离世的时候,她可是选择了不借助任何亲友与弟弟相依为命。我不认为她会因为自己身体的状况,去劳烦弟弟的恋人。”

会长话说到这里,瞧了成田一眼。

“这事关姐姐的自尊。”

说话时的笑意比平常更加强烈的会长,是不是在“角色扮演”的过程中有什么心得呢。

另一方面,千代小姐发出了没有指明对象的提问。

“那、那结婚的事情呢?为什么反对?不是支持和仓子姐的关系吗?“

“反对?你听到的,只是吵架而已吧?”

听到我的指摘,千代小姐哑口无言。

“如果织乃小姐,是因为生气静一先生要放弃结婚,而叱责他呢。”

“弟弟拿自己当做耽误婚姻的借口,当然会生气了。特别是织乃小姐这样好强的人,越是因此苦恼,她就会越会为此生气。”

听到了会长——“织乃姐姐”赞同这个观点,千代小姐沉默了,看来这的确很符合织乃小姐的性格。

对沉默的千代小姐说出了自己得出的静一先生死亡真相。

为了让隐藏的礼物赶上圣诞节,不顾恶劣天气前往小屋。

下到地下室的时候,因为梯子损坏仰面跌落。

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刺中,后背受伤。

听完我说的话,千代小姐发出了缺乏现实感的、无力的声音。

“这……这不就是意外嘛。谁都能看明白。”

“对。”

“那……那为什么,没有人说明详细情况?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

场面陷入沉默。

虽然千代小姐这个疑问的答案我也有思考,但我觉得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我的职责。

“……我想我能理解。”

担负这个责任的,果然是“仓子小姐”——最能体会仓子小姐的,佐佐原。

“我听说,千代小姐是容易受到周围影响的人。”

“……可能有一点。”

“而且,静一先生对于从小开始体弱多病、深居家中长大的千代小姐来说,是一个理想的人生榜样。”

“嗯。静一哥是我的……憧憬。我一直都希望,能像那个人一样强大。

因为静一哥真是了不起。在我看来……不,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能投出魔法一般的投球,无论任何局面都能带领队伍走向比赛胜利的奇迹选手。”

我这个“千代妹妹”,接上了千代小姐的话。

“你对成田这样说过吧。多亏了静一先生,‘一度死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重获新生了’。静一先生这个超人的存在,同样也证明了奇迹的存在。既然有奇迹存在,自己也有可能克服疾病,过上平常人的生活。静一先生便是这个‘戏剧性世界’的支柱。”

“仓子小姐”佐佐原点点头,继续说。

“这样身为千代小姐的希望的静一先生,他的人生,最后竟然是一不小心……无聊的意外死亡的话,未免太过轻率了。超人必须要像超人一样死去才行。在这一点上,如果是杀人事件,就能成为借口。”

“什么意思……?”

“‘杀人事件’这个词汇,有其力量存在。在人的死亡方式中,拥有特殊含义的言辞。是被伦理、常识和法律所禁止,却将那种戒条打破的特别死亡。

更何况,这件死亡还有可疑之处,围绕着种种谜团。对于过着平凡生活的人来说,可以说是幻想的世界。

只有这样,才与静一先生引发的奇迹相符合,充满戏剧性。”

现在想来,东原前辈之所以在文化祭的文集里刊载《々人事件》,或许也是为了让我们对这种想法留下印象。恐怕,到去年为止前辈已经想出了这些,但考虑到早已相识的千代小姐的心情,才不忍说出来。

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作为与她平等的人,面对她,扮演她。

千代小姐已经没有了寻找犯人时的气势,无力地提出问题。

“那,姐姐她们不告诉我静一哥死亡时的详细情况,还自己说些令人怀疑的话是……”

“是为了给静一先生的死亡,留下‘杀人事件’的可能性……为了让千代小姐的世界,留下戏剧性的可能性。为了这一点,哪怕自己扮作假想敌也在所不惜。”

仓子小姐说过的生死观。人死亡的理由是有人如此希望,非这样不可——这正是,为了不让千代小姐陷入绝望的系统。

想想尾关先生第一天夜里说的话——“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无中生有的“杀人事件”幻想。这是五年前,仓子小姐在最糟糕的圣诞节里送给千代小姐的礼物。

这就是我——我们的想法。

对于说完大部分内容的佐佐原,仓子小姐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千代小姐缓缓摇晃脑袋,比较着仓子小姐和佐佐原,仿佛她们看起来一模一样。也仿佛,她正在交替逃避这两个人。

当她的视线停下来的时候,正面对的是我。扮演“千代妹妹”的我。

“那,你是说我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把静一哥的死妄想成了杀人事件?”

“对。这是自卫本能。”

“这四年里,我用‘演戏’这种迂回的办法寻找真相是。”

“你害怕确切的调查会落实意外死亡的真相。所以用这种方式,获得‘事件还在调查’的托词。”

“……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对于这句话的回答,恐怕,将是这出戏最后一句台词。

要明确地说出“不,这不是骗人的”吗,或者告诉她“嗯,全都是骗你的”。无论哪一种,或许叶村千代都能解脱。

但是,仙波明希的回答,却是如此的不怀好意。

“是啊,说不定都是骗你的。”

千代小姐“哼”了一声,甩手站起来,就这样上二楼去了。应该是回房间了吧。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去追赶她。

“除了刚才说的,还有两件事希望你们知道。”

仓子小姐开了口,看着成田。

“第一件,静一并不是超人。当然,我也认为他是一种天才。但是,即使能力非凡也终究是普通男子。

从前,千代久病垂危的夏天,静一对她说‘如果下次比赛能无安打拿下的话,希望你能相信自己的病一定能治好’,然后他实现了这件事。看过那场比赛的千代,对待病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积极乐观,所以比赛当天的夜里,我去向静一道谢。

我听说那天他正好回家,就进了静一的房间。然后呢,他哭了。他说,能实现约定真是太好了,没让千代失望真是太好了。

虽然静一拯救了千代,一直不辜负周围人的期待而努力,但是他同样也对能做到这种事而感到苦恼。害怕终有一日犯下致命的失败给别人造成麻烦、让别人失望。

达到了更高的高度,也就伴随着掉下来摔成重伤的恐怖。于是,因为战胜不了这份恐惧,才拼命抵抗,成就了超人般的事迹。

他和不被任何人期待的我正好相反。但是,正因为相反,不知何时我也知晓了潜伏在脚下的陷阱其性质和深度。

——这样想着就无法不去爱他,向他献上了初吻。”

仓子小姐停下回忆的话语,轻叹一声……可是成田你脸红什么。

“另一件事,是我的事。

到头来我和自己的双亲一样,寻求着自己欠缺的东西,追求白羊静一。

分手的理由大体与你们的想象……‘演戏’一样。当然,也不仅仅是刚才说的理由……还有其他的细小情由堆叠。

但是,静一死的时候我非常惊讶。知道他是为了去取送给我的求婚戒指而死,更让我震惊。从前那个放纵一时冲动的夜晚,居然成了导致静一死亡的根源。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

我从未希望过静一的死,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们知道我讨厌没有理由的死亡。但是,比这更加让我讨厌的,确实没有理由就杀死了别人——连犯罪都不算的杀人!”

第一次.

我第一次听见仓子小姐情绪激动的声音。

不过这股激情也一瞬间燃成灰烬,之后留下的只有噼啪作响的微弱火星。

“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害怕被千代指责,也许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隐瞒了事件的真相。这五年里,我假装陪伴千代的执着,说不定其实我自己也在用虚构的‘杀人事件’逃避,卑鄙地利用保护千代这个借口。

呐……对这件事,你怎么想?”

这是对佐佐原——对“仓子小姐”——的提问。当然,佐佐原无法回答。仓子小姐发出了自嘲的叹息。

“这是我问的不对。对不起了……还有,谢谢你们让这出戏落幕。

这之后……我想只有等待千代自己去接受事实了。”

话说完,她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尾关先生说“我为你们做些小餐”,行了一礼之后就去了厨房,大厅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

因为疲劳的缘故,谁都没有说话。我怀中的蘑菇桑也没有说话。

正当我以为直到尾关先生叫我们为止都是休息时间的时候。

那个脸上终于消肿的多事佬,喃喃低语地说:

“真的,是这样吗……?”

※ ※ ※

第二天。

“早上好。”

我对着千代小姐的背影施以早晨的问候。

时间是早餐前。从一楼的阳台望向天空,已经是晴空万里,那场风雪仿佛被彻底根除一般,不留一点云痕。苍穹。低矮的街道中恐怕无缘得见,宽广到令人畏惧的天空。

脚伤在疼了一晚上之后也终于消退,虽然还有不舒服的感觉,但也勉强可以独自走动。

冬天的空气对于畏寒的我固然是种考验,但是早晨的冷气被阳光中和,反而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舒适,神清气爽。

“……早上好。”

本以为她会无视我,但千代小姐却老实回礼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穿的衣服和初次见面时是同一套。以雪原的白色为背景,帽子变成了保护色,仿

佛看到一个装饰环浮在空中一样。

“有何贵干?”

她不安地询问我,让我不禁苦笑。虽然很相似,但是在这一点上与家妹大不相同。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话。

“我有个妹妹。和我正相反,总地来说就是又精神又烦人,无论什么事情都要用力气解决。”

“……这是说什么?”

“母亲也是这种感觉,更加乱来的人。我在家里能沟通的,只有爸……只有父亲。他是个文静温和的人,不擅长喧闹和运动。我记得,跟不上母亲和妹妹节奏的我,直到懂事为止都总是拉着父亲的手。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母亲和妹妹。但是,和她们在一起太累了,感觉自己总是被强迫。但是偏偏,她们又意识不到这一点,把自己过度开朗的世界强加给我。”

可能是话题内容太过不得要领,千代小姐似乎是决定暂时沉默听我把话说完。

“我呢,喜欢宁静的生活,而且相信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同时,我也知道有我这种阴沉的家伙在,周围的人也不会好过,所以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我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任何人。”

“仓子姐可能也是这种感觉吧……”

有可能是这样。至少,有类似的想法。看那个人对他人毫不关心的样子,应该并不全是演技。

我看着千代小姐的眼睛。

“像这样的我,现在也在这个地方哦?”

“……从刚才起,你想说什么呀?”

要问想说什么……是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早晨醒来,在被窝里想起昨天的事情已经是模糊不清,勉勉强强走到这里,就见到了千代小姐。之所以叫住她,不过是仅此而已的状况。

说到底,我说的这些话尚未找到出口,要寻求结论自然也无法如愿。

在我和千代小姐之间,降下一片沉默。

千代小姐害怕的眼神变得狐疑,然后又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她依旧说不出话来,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被心血来潮的孩子欺负的猫咪一样。

我虽然也看着千代小姐,但不知何时她的身影和她背后那宽广的天空与雪原混在一起。我心想,这真是如画一般。

我不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所以大概,是从千代小姐的身影中感觉到了什么吧。自己的弱小……在这五年之后被公然指出,只能逃开的第二天早晨,即使如此也走出房间,单单站在那里的她,我从她的身上有所感悟。

我正如此思考,突然感觉到了背后的气息,有两个。

“仙波、千代小姐。”

一个是佐佐原。她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却悦耳。

“你们两人都在啊,正好。”

一个是成田,果然像平常一样……他什么样无所谓了。

这个毫无所谓的成田真一郎走进了阳台,因为白雪反射的阳光而眯起了眼睛,提出一个相当随便的提议。

“要不要,去个地方?”

我扶着佐佐原的肩膀,被带到了仓子小姐的画室。

好像很粗心地没有锁门。昨天,我寻找秘密基地的时候也发现没有锁门,看来除了暴风雪的时候一直都开着。

成田亮出放在画架上的画。昨天我来的时候也看到了,把颜色胡乱随意地混在一起的抽象画……我觉得。

“千代小姐,你见过这幅画吗?”

千代小姐环视这间仿佛所有东西都在腐坏的屋子,见到墙上挂着猫的画,她脸色有些阴沉。对成田的这个问题,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你觉得这幅画看起来像什么?”

又问了一次,千代小姐站在这幅画前,仔细观察。意外的,并没花多少时间就说:

“天使的画?”

……这算什么天使?画中间的白色是天使?对于艺术细胞都灭绝了的我来说实在不懂。

可是见成田满足地点点头,这就是正确答案了。

“能看懂可真了不起。”

“哎?我只是大致地猜想一下……真的是天使吗?”

千代小姐一头雾水,回答她的是佐佐原。她将放在桌上的名片递给她看……上面记载的名字我有见过。继紘参……是我妹妹的朋友继紘芳花的,稍有些爱妹而保护过度的兄长。

“其实买了仓子小姐画作的人我认识,我想那个人询问了情况。

据说仓子小姐是专门描绘‘天使’的画家。”

“姐姐?我没怎么看过她最近的作品……”

看样子仓子小姐在画天使这件事,千代小姐感到十分意外。她双目圆睁,但佐佐原接着说除了让她更惊讶的事情。

“而原型……或者说,源自于作者的妹妹……也就是千代小姐你。”

千代小姐无言以对,无言以对,看了看佐佐原和成田,然后又看了看我。

“骗人的吧……?”

佐佐原恳切地摇摇头。

“这位参先生也是对自己的妹妹异常……不,非常关爱的人,他似乎对仓子小姐的画深为感动,直接向她询问了由来,不会有错。”

……参先生你都干了些啥呀。

我的感觉就好像是铁证如山一样的证据突然跑了出来,但千代小姐不了解继紘家的兄妹关系,似乎还没有接受,而是用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猫的画。

“可是……仓子小姐可是会给死猫画画,还带着它到处走的人啊?为什么把我……天使什么的。”

“关于这只猫。”

我有一个想法。

“大概仓子小姐,害怕给千代小姐造成影响,所以用绘画的方式给封印起来了。”

“……什么意思?”

“千代小姐,有过吃饭的时候见到这只痛苦的猫,使得自己也感觉不适的经历吧?这样的,既然无论怎么处理都会在尸体的附近生活很长时间……也许就会受到死亡的刺激。

仓子小姐想到这些就感到害怕,从千代小姐那里取走了尸体。用绘画的方式将其变为不灭的存在,让它再也不能干扰千代小姐……现在的我,可以如此想象。”

总而言之一句话,仓子小姐实在是非常非常爱护千代小姐。

“为什么?我觉得对于姐姐来说,我不是个好妹妹呀?”

“你完全具有好妹妹的资格。”

很少见到佐佐原这样肯定有力的发言。

“刚才,千代小姐很快就理解到这幅画是天使。这就是说,你拥有能理解仓子小姐画作的感性。

仓子小姐从小就绘画无人能够理解的作品,对她来说拥有这份独特感性的理解者,就是值得赌上一切去保护的对象。”

佐佐原因为自己有着与他人相异的感觉而苦恼,为此甚至消去表情融入周围,这对她来说是番感同身受的话语。她和我不一样。她没有欣享孤独,不难想象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个容纳自己本质的对象。

从结果上看,“仓子小姐”对于佐佐原,可以说是最为憧憬的象征人物了。

“千代小姐,我听说仓子小姐从小开始就会做些古怪举动。在家里放虫子、丛林间学校逃跑。

但是,这会不会是为了让闷在家里的千代小姐减轻无聊的手段、或是为了见不到家人就哭泣的千代小姐把他们叫回家的方法呢。

仓子小姐,一直都在关心千代小姐。”

佐佐原同时也在回答昨晚仓子小姐的问题。仓子小姐如此珍惜千代小姐,不可能把千代小姐当成自己逃避痛苦的盾牌。

千代小姐的视线,已经几乎不能从天使的画上离开了。

“怎么会……这五年里,我可是一直都在怀疑姐姐,把她看做敌人……姐姐……”

“我说千代啊。”

长时间沉默的成田,轻轻地唤她。尽管千代小姐没有转身,他也不介意,接着说:

“如此关心你的仓子小姐,却一直故意做着惹你讨厌的事情,无论她是多么坚强的人,我想一定很辛苦。重复上演静一先生的死,对她也是一种伤痛。”

在这寒冷时节,外面却有小鸟鸣叫。听起来,和家附近的鸟叫声截然不同。

千代小姐动也不动,然而,成田的声音愈发难过,接着说:

“或许通过今年的演戏,‘杀人事件’消失了。也许静一先生的死,的确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是正因为如此,在这五年里为了守卫这份幻想,一直瞒着自己最爱的妹妹,扮演着惹人憎恨的角色,仓子小姐的‘演戏’,绝非寻常精神能够做到。这不正是可以被称为事件、称为奇迹的人类壮举吗。

人生如梦似幻。但是,绝不仅是梦幻而已。

至少,因为在这里度过了不可思议的三天,我会如此看待。”

千代小姐的肩膀微颤,但是没有转身。

我走近千代小姐。左脚用力的话还会疼,所以慢慢地走。

即使我和她并肩欣赏,果然还是不明白这幅画好在哪里。但是,我也有能说的事情。

刚才在阳台对话的后文。

“因为……有这些爱管闲事的家伙

在,像我这样孤僻的人也会被拉出来,与你相遇。并且,做出了与你相遇之前断然无法想象的事情。

虽然这些事情看起来像是毫无道理的灾难,但是,想想看,这世上存在着数不胜数,无法想象的奇妙事情。”

我看向她,她也正好看向我。几乎是同时,四目相对。因为这个偶然,她露出了微笑。

我是什么表情呢,不知道。但是在这里,我是一名演员。

而我这个演员,要送给她这样一句话。

“这便不是谜团。是你和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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