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下午七点,巴黎还是晴空一片,丝毫橙红都看不见。玛黑区的街角充满熙来攘往的人潮。
喜屋武友禅走出地铁站,看着路口的喧嚣。
明明连东京都没去过几次,但这地方就感觉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肯定是巴黎最时髦的一区。建筑物传统,招牌颜色鲜艳,沿路都是服饰店、杂货店、咖啡馆与餐厅。车站前还有行动式的小旋转木马。路上行人几乎都是年轻人、
他紧盯着手上的玫瑰花束。
买这花可不轻松。超市进去不难,但逛起来可不简单。在法国逛超市,顾客结帐时要自己从购物篮里拿出商品,放在结帐台上。日本结帐台要自己用手推,法国则是用输送带,东西放在上面会自动移动到收银机前,但这么一来会跟前一位顾客的东西搞混,所以规定要放块小隔板做区分。
收银员坐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读过商品条码之后不会装袋,就直接扔在一边。店员甚至不会念出收银机显示的价钱,而客人付钱之后找的零钱也是随手乱丢。
喜屋武忍不住要抱怨,听说法国经常为了高失业率所苦,但理由应该跟日本不同吧?
难道在这个国家住久了,就不会在意收银员这种态度吗?喜屋武边走边叹气。我应该无法接受这种生活习惯的差异吧。
目的地就在地铁站出口附近。崔安东尼街上的三层楼民宅,不是公寓,而是独栋透天。但就像集合住宅,跟两旁的建筑紧紧相贴。
外观看来颇有年纪,但大门又新又厚重。喜屋武按了一旁的门铃,屋内传来微微的铃声。
如果不在,下次再来就好。喜屋武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立刻有人解锁开门。
门里探出一张日本女子的脸蛋,小声说着喜屋武听不懂的法文。
一点都没变……虽然逼近三十大关,但她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苗条,健康好气色。
仲野瑠南身穿飘逸的洋装,留着一头长发,突然瞪大了双眼。瑠南不敢置信地挤出一句:「喜屋武……?」
「瑠南。」喜屋武紧张地说:「呃……那个……好久不见啊。」
「是呀……」瑠南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喜屋武,你到巴黎来了?电子邮件里都没提到啊……」
「嗯,也是啦。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束花。没胆子突然拿出来,但故意藏在身后又太装模作样了。
结果只好偷偷露出花束,让瑠南看见。
瑠南一瞥到那束花,便露出困扰的神情。
反应跟喜屋武想的不一样。
一阵沉默,甚至慢慢变得尴尬。两人的视线互相交错。
没多久,有个小女孩从屋里冲出来说:「Maman!」
瑠南听了,转身抱住小女孩,用法文说了几句话。小女孩先看看喜屋武,然后转身跑开。
就算听不懂法文,也看得出瑠南与小女孩是什么关系。连长相都有几分神似,而且好像有白人混血的样子。
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气氛,也冷静不下来。喜屋武很清楚原因,创造这份疏离感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爸爸是他?」喜屋武问道。
瑠南看来更加尴尬,但还是勉强摆出笑容说:「嗯,是呀,就是提波。」
这名字我听过。提波·尙特佑。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三十四、五岁就在法国文具批发大厂「玛格莉特」担任要职。瑠南说法国人的命早就注定了,天生就是精英,或者凡人。他就是精英之一。
提波与喜屋武只有年龄一样,其他完全不同。国籍、习惯、生活,什么都对不上。
瑠南迷上了这个与喜屋武无缘的世界,投身其中。
我早就知道,她这辈子就会住在法国了。我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跑到这里来,确认她的想法。我想直接跟她说话。
喜屋武不知所措地说:「瑠南,其实我……」
「其实你,」瑠南露出生硬的微笑。「是个好老师。没有一个教育者比你更棒。你是我双十年华最美的回忆。」
「回忆啊……真是开门见山呢。国情的关系吗?」
「毕竟都结婚好几年了……在法国,如果不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没人会听进去的。」
我早就听说她跟姓尚特佑的年轻人交往,这名字也,在电子邮件里出现过好多次。但她却没告诉我,已经结婚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不识相的男人才会问这种问题。这应该是她的体贴吧。我的理想与她的现实已经分道扬镖,她知道这一点,才什么都没说。
我二十几岁刚当上老师的那一年,跟十来岁的她过从甚密。当时她是高中生,但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们完全走柏拉图式的纯纯之爱。交往半年左右,后来就只剩电子邮件联络。瑠南即使去了巴黎也没有失联。回想起来,她的回信就已经是一种体贴了。我只是贪恋她的情面而已。
一回神,已经过了十年。我和她都有年纪了。
已经无话可说。喜屋武拿出花束,对一脸困扰的瑠南说:「摆在餐桌上,跟老公一起欣赏吧。」
瑠南轻轻叹了口气,收下花束:「……谢谢你,喜屋武。还有……」
「怎么?」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喜屋武露出笑容:「女儿叫什么?」
「法兰丝瓦。」
「这样啊。帮我向法兰丝瓦问个好,还有提波也是。祝你们幸福。」
瑠南默不作声。这对喜屋武来说是最好的回应。他转过身,离开大门。
喜屋武头也不回地走着,直到地铁站入口,才停下脚步回望瑠南的家。
大门已经关上,她也已经消失在屋内。
……这样就好,算是告一段落。为了迎接崭新的人生,就跟过去一刀两断吧。
当他证要走下楼梯的时候,有个女孩叫住了他:「喜屋武老师!」
喜屋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凛田莉子正倚着地下铁的指示牌。
「凛、」喜屋武吓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凛田……?你怎么会在这里?」
莉子露出沉稳的笑容:「老师是来巴黎见情人一面对吧?一开始老实说就好啦。」
喜屋武哑口无言,拼了命才挤出声音来:「……你全都看到了?」
「是。」莉子点了头。
宜口屋武忍不住拍了额头一下。真是不像话!不对,这全都是我的责任。
想飞来巴黎找瑠南,什么时候都行。但我却对自己说说,说自己并没那么在乎瑠南。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得去法国一趟,再顺便见瑠南也不错。我总是这样设法开脱。
莉子一定很失望吧?但,我绝对不是拿她这个学生当借口!
「凛田……你听我说,或许你听了也不会相信……总之我刚才确实是去见女人。不过那不是我的第一目的!我真的是担心凛田,才会跟你同行。现在我还是把保护你的使命谨记在心。只是,那个,既然要去巴黎,就想说顺便到她这里看看……」
「我全都明白。」莉子露出毫无猜疑、毫不做作的笑容说:「老师真的把照顾我放在第一顺位。所以我必须让老师知道,已经不必再担心我了。难得来巴黎玩一趟,老师只要做老师想做的事情就好啦。」
喜屋武大吃一惊,同时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凛田。」喜屋武冷静地说:「我一直都没发现……原来你已经成熟不少了。」
莉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智慧的神采:「我早发现老师要来见女人了。老师一到巴黎,不是就问楚边哪里有花店?」
「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呢……?」
「《地球步方》虽然是日本书,却没有常见的书衣,而是像外国书一样的厚纸封面,但又不像精装硬皮那样有硬纸板,所以拿来垫着写字的话,不必太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喔喔……」喜屋武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纸条:「就是这个啊,我出门前随手写下来的……」
「是。我从封面上的笔迹看出了St.Paul,直接翻译就是圣保罗。圣保罗有很多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是地铁站的站名?」
「老师写字条的时候还准备了一、六欧元的硬币,这是巴黎市内捷运的统一票价,所以圣保罗代表一号线的圣保罗车站。」
喜屋武哑口无言,凝视着当年那个问题儿童。
从普遍的线索中,得到特殊且单一的结论。莉子的演绎思考无懈可击。她的观察力不放过任何事实,她的记忆力过目不忘。
我写过她的成绩单意见拦,最清楚莉子高中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些能力。
「你真的变了。」喜屋武感慨地说:「虽然你刻意掩饰自己的智慧,但你真的变聪明了。成田那件意外也好,飞机上的餐具也好……你在社会上已经能获得他人的信任了,否则不可能请得动大出版社的老板,对吧?」
莉子的脸上浮现一抹怯懦:「老师,你生气了……?」
「生气?因为凛田隐瞒自己
的聪敏吗?怎么可能!凛田是为了老师我着想对吧?老师说要同行当你的监护人,你才小心翼翼,怕旅途被打断。难不成,你出发前就知道老师有私人目的……?」
「不。」莉子又恢复笑容。「我没那么行。」
「每个老师听到学生成长,都会高兴的啦!凛田,老师真的很开心,超开心的喔!」
莉子被赞美之后的反应,比以前成熟多了。她露出内敛的微笑说:「气温有点凉了,干脆别搭地铁,就沿着塞纳河走一段如何?保证赶得上吃晚餐喔。」
「我赞成。其实搭地铁来这里真是太辛苦啦~你有带《地球步方》吗?看个地图好找路。」
不必担心啦。往那里走是自由民街,这边是里沃利街。走这条小路就可以到塞纳河了。」
「……你有来过?」
「第一次来。不过《地球步方》上面有写,我背起来了。」莉子迈开步伐,回过头说:「老师,快点!」
「啊……喔喔。」
这真是晴天霹雳啊。不对,或许是刚好相反,就像雷雨交加,转眼晴空万里。灰暗的过往突然成为一片耀眼光芒。凛田莉予,确实是改变最多的一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