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边瑛翔在巴黎的里沃利街人行道上狂奔。当他回到贝蓝杰,已经是晚上六点过后了。以往这个时候,餐厅一定是忙着准备开业,但现在忙着做其他事情。因为巴黎市警局的警员从餐厅里排到了大门边。
卫生局似乎做完了检查,身穿无菌衣的男人们上了专用厢型车,正要离开现场。大厅里原有许多熟悉的古董家具家饰,都被警方扣押,连地毯都不放过。
制服员警出手挡住楚边的去路,楚边拿出员工用ID卡,才获准通行。
楚边走进晚餐用餐厅,原本如宫廷般气派豪华的空间,现在连张桌椅都看不见,就像个空荡荡的舞厅。平台钢琴或许是太重搬不动,还留在原地,看起来更像舞池。
但舞池里挤满了严肃凶悍的便衣警员,完全没有派对的优雅气氛。他们还是一样横眉竖目,在餐厅内勘査现场。
他们都望向之前在巴黎市警局见一面的茱莉安妮·巴塞尼督察。茱莉安妮一头金发绑成马尾,身穿长裤套装,就站在那儿,跟一群虎背熊腰的刑警围着一个嫌犯。
这名男姓嫌犯身穿粗糙的麻布外套,头戴鸭舌帽。
脱下厨师袍改穿便衣的伊万·丹格贝尔,看起来非常穷酸又卑屈,感觉像个惊慌又平庸的中年男子在回答问题。楚边心想,不过一晚他竟然就衰老了这么多。
「所以,」女督察茱莉安妮用原子笔指向嫌犯:「你比平常提早一小时进入无菌室,当时还没有其他人上工,对吧?」
丹格贝尔低下头,虚弱地回答:「没错……」
「为什么你要提早上工?」
「因为……我计划要把部分食材换成劣质品。我自己准备了五份的食材。」
这段口供让楚边大受打击。
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根本无法接受。他不是比任何人都更坚持饮食卫生吗?我一直相信他是以满足顾客第一优先的模范厨师,但他现在却说出这种话……
有个刑警替茱莉安妮问:「拿来的是什么食材?」
丹格贝尔呢喃道:「上个月放假,我开车到西班牙国界附近的一个城鎭,叫做圣赛巴斯钦。」
「圣赛巴斯钦?在巴斯克地区吧?」
「是的……我在当地认识了农夫,买了五个劣质的肥鸭肝。那个农夫是猎鸭人,曾经试着在隔壁蓝德地区开农场,制造肥肝,但没有成功……喂鸭子吃玉米的时候不太顺利,结果玉米堆在嗉囊里了。」
这就是混乱的元凶啊?并不是因为混入杂质,而是肥肝本身就有问题。
「嗉囊」是动物消化道的一部分。这个器官在食道之下,可以膨胀而暂时储存食物。肥肝的制作方法,就是强迫喂鸭鹅大量玉米,形成肿大的脂肪肝。但若鸭鹅没有呑下玉米,囤积在嗉囊中,玉米就会发酵,造成鸭鹅体内囤积大量酸性物质。
含有过多酸性物质的肥肝,外行人很容易做出这种劣质品。但问题不仅如此。极甜的贵腐葡萄酒或苏玳葡萄酒为了提高含糖量,会使用灰霉菌来酿酒。当肥肝含有大量酸性物质,就会与灰霉菌反应,产生毒素。人类摄取这种毒素并不会致命,但会导致严重呕吐或发烧。警方认为,既然厨师明白很多客人会吃肥肝酱配苏玳葡萄酒,就不能排除刻意犯罪的嫌疑。
因为食材并没有腐坏,所以从外观很难与安全食材区分。但食材要经过化学检验分级,是法国餐飮业基础中的基础。无论巴贝特精肉场或柯达佛精肉公司,出货前都不可能没有检査。
这么一来……丹格贝尔说的都是实话?又或者是……
茱莉安妮冷冰冰地睥睨着丹格贝尔:「每件食材应该都装在真空包里吧?」
「是……我有家用的包装器具,在家做了类似的包装。」
「真空包不是都埋在冰块里吗?」
「餐厅进货那天早上,员工就按照大厨指示敲碎了冰块……不然无法确认数量。」
「塑胶箱盖呢?当天进货,大厨确认数量之后,应该又亲手贴上封条对吧?影像纪录也显示你在无菌室里按规定开封,之后也没有给食材掉包的动作啊。」
「在进无菌室开封之前,我就掉包好了。我撕下封条,掉包五包,然后贴上假封条。这也是我用家里印表机盗印的。」
「……正式开封的时候,不是还有其他员工在你身边吗?他们几个人应该也都碰过食材真空包才对。」
「塑胶箱封条是我切开的,他们应该看不清楚。而我也尽量亲手开我自己拿进来的小包装,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
骗人的!楚边心想。昨天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丹格贝尔的说法完全违背事实,胡说八道。
正当他要开口抗议的时候,突然有道粗暴的脚步声穿进室内。
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向丹格贝尔。这人也穿着平时看不惯的服装,花了点时间才看出他是谁。原来是大厨西蒙·卡维拿克。
卡维拿克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大喊:「丹格贝尔!看你干的什么好事,丢不丢脸啊你!」
卡维拿克突然揪住丹格贝尔,便衣员警连忙出手制止,餐厅里杀气腾腾。
楚边忍不住喊出声:「请住手!」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向楚边。卡维拿克与丹格贝尔一脸讶异,只有茱莉安妮督察依然保持冷静。
虽然这阵沉默几乎令人窒息,但楚边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封条不可能被换过!我当时一起在无菌室工作,就在丹格贝尔先生旁边。我可以发誓,那封条绝对是真货!是卡维拿克先生进货时亲手贴的!而且塑胶箱里所有真空包的形状都很完整,如果有混入人工伪造的包装,根本连摸都不用摸,一看就知道不一样!」
餐厅里鸦雀无声。
卡维拿克对丹格贝尔投以质疑的眼神,丹格贝尔低头不语。茱莉安妮督察率先打破僵局:「不好意思,你是餐厅的学徒?你姓……」
「姓楚边。」
「对,楚边。这是你跟我第一次直接对话吧?」
「是的……」
「你说的话有什么证据?有什么物证可以证明封条没被换过?」
「……只要检查塑胶箱就知道了。如果贴了假封条,肯定一眼就……」
「可惜,昨天晚上开业之前,塑胶箱就被处理掉了。我看过无菌室的影像纪录,摄影机装在天花板上俯拍。所以就算把手边的影像放大,也只有粗粒子,看不清楚。这可不能推翻丹格贝尔的口供喔。」
「可是!」楚边急忙说:「也不能证明他的口供属实啊!」
「话虽如此,实际情况确实证明他的说法。根据医院检验报告,受害人全都吃了含酸量过多的肥肝。餐盘上吃剩的肥肝也验出了酸性物质,而且厨房里也发现了相同的食材。再采证其他回报身体不适的顾客人数,正好如他所说,大约有五个劣质的肥肝。」
怎么可能……楚边哑口无言。
没错,我并没有亲手拿出所有真空包里的食材。但自从我进这家餐厅工作以来,几乎每天都做这件事,再熟悉不过,只要有异常立刻就能发现,绝对不可能有诡异行径发生。绝对不可能!
但逻辑上却赢不过警方。茱莉安妮冷静地做出结论:「奥尔良警局的古斯塔夫·夏米纳德督察也来了报告,说出货的巴贝特精肉与柯达佛精肉都没有问题。综合所有状况,只能研判丹格贝尔的口供足以采信了。」
楚边难以接受。他直接把心中疑惑投向当事人:「丹格贝尔先生,请别说谎!你根本没理由做这种事!」
大厨卡维拿克难过地说:「丹格贝尔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做萨夫兰。虽然法国社会福利很好,养小孩依然是笔大开销。可能是收了其他餐厅的钱,才会做这种事吧?」
丹格贝尔不发一语,闭上眼,低下头。
楚边感到利刃穿心。丹格贝尔的反应,等于是承认了卡维拿克的指控。
茱莉安妮又以冷静沉稳的声音说:「卡维拿克先生,我相信他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才会决定招供。」
众人一阵沉默。茱莉安妮看了看手表,然后看向其他刑警。
横眉竖目的刑警慢慢走向丹格贝尔,掏出手镑。丹格贝尔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默默伸出双手。
一阵清脆的声响,金属环套住了伊万·丹格贝尔的手腕。
楚边同时感到绝望与失望,注视着丹格贝尔。
丹格贝尔连看也不看楚边一眼,就被刑警们慢慢带往门口。
茱莉安妮正要跟着离开时,卡维拿克对她说:「请问……」
「有事吗?」茱莉安妮回过头。
「既然原因都查明了……餐厅什么时候才可以重新开张呢?」
「这跟逮捕嫌犯是两回事。应该说,你们很难重新开门营业了。」
「很难……为什么?如果没有他搞鬼,我们绝对不会掺杂劣质的食材……」
「无论什么原因,这家餐厅没发现劣质食材,就进行烹调,提供给顾客,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可是飮食卫生上的重大问题。虽然还要看卫生局的调査结果与法院判决,但依我的看法,餐厅不可能重新开张
。很遗憾。」
茱莉安妮的表情完全看不出遗憾,说完就转身走向门口。
卡维拿克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最后也垂头丧气地默默走开。
便衣员警们开始散去,楚边不能言语,呆站在原地。
一位警官走到楚边身旁说:「你跟其他员工都要接受侦讯,明天早上九点来警局一趟吧。」
不等他回应,警官就离开了。
楚边的视线开始朦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理想曾经在这里。但一夜之间,一切都分崩离析。花了五年追梦却徒劳无功,仅剩心中的凄凉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