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0575
录入:二狗喜欢种老板
夜里,一辆停在路边的厢型车中只有微弱灯光,但不影响这人完成易如反掌的小事。
今年四十七岁的国立印刷局工艺官藤堂俊一,坐在三排座的最后一排座椅上,手拿铅笔在素描簿上迅速挥洒。
他信手画出福泽谕吉的肖像,纸上的肖像与市面上流通的一万日圆纸钞上如出一辙。
西装笔挺的男子从前排座位上回头,探出头说:「了不起,跟钞票一模一样!」
藤堂只是嗤之以鼻,因为这门绝活从来没有在人前曝光过,这画更是永远不能再画一次。
但现在应该不打紧,因为车上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刚被分发到警视厅公安部的警部补。藤堂心想,这警部补是少数知情人士之一,才二十几岁就准备平步青云的菁英分子,但我就没这么好命了。
十几岁的时候,我的版画获得文部大臣奖,立刻就有大藏省的官员们前来造访我鹿儿岛的老家,他们透过我妈妈转述,要我画些福泽谕吉与其他名人的画。
我画好之后,官员又问能不能刻成铜板,我说可以,他们便把我刻好的作品带回东京。
之后好一阵子没有联络,再次找上门的时候便要求我去考第一种国家公务员考试。他们知道我有一定程度的学识,更说不惜一切代价要帮我考上。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画的福泽谕吉被选为新版万圆钞的图像,而且当时的工艺官已经用我的原画刻好了铜板。新版万圆钞发行于一九八四年,当时我还只是个乡下国立大学的在学生。
这并不是甚么破天荒的例子,明治政府第一次发行印刷纸钞的时候,也是招聘了在巴黎万国博览会获得银牌奖的义大利版画家艾德阿德·寇索涅,可见日本政府经常自民间募集人才。
由于旧版圣德太子的万圆钞出现许多伪钞,政府被迫快马加鞭印制新版万圆钞,所以新的万圆钞只是过渡版,马上又要改版成更新的钞票。后来我进了大藏省印刷局工作,当上国立印刷局工艺官,而且由于保密义务的关系,没有对任何亲友透露自己就是钞票图像的画家。
在D版钞发行后的十九年内,从来没有出现过精美的万圆假钞,原因之一是我画的福泽谕吉乍看之下相当普通,但其实笔触颇有特色,不容易模仿,因此新的E版钞也采用相同原画,并同样由我雕刻铜板。
藤堂看着自己画在素描簿上的福泽谕吉草图。
纸钞啊……
有人认为电子货币不会受到伪钞影响,事实并非如此,毕竟电子货币只是企业提供的结帐服务,而不是法定货币,只要数位货币建立于货币价值之上,就逃不过通货膨胀。
纸钞具有强大影响力,是我独创的心血结晶,果然还是不可能完全复制。
此时车外传来巨响,还闪过一道蓝白色的强光,强风吹得车体微微晃动。
年轻的警部补咂舌道:「直升机来了,看来媒体已经嗅出端倪啦。」
「这样啊。」藤堂静静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资讯管制应该是你们的强项吧?就看你们好好表现了。」
警部补皱起眉头,此时车门突然被拉了开来。
他的男同事对车内大喊:「科警研跟科搜研两边都确认了!总厅要去抓人啦!」
警部补立刻跳出车外:「店里状况如何?」
「只有个接到报案的巡警留在老板身边,毕竟事出突然,还不知道目标是不是嫌犯啊。」
「现在应该是重要证人吧?好像没有想逃的意思?得快点确保他在我们手上才行。」
「那是总厅的工作。我们要按总部指示,先带出一名女鉴定家……」
车门外是井之头公园附近的都道七号,可以见到有如戒严一般的大阵仗,廉价商店「便宜货」周围闪动着数不清的红色警示灯,警车之间满是来来去去的制服与便衣员警,看来超级通货膨胀动乱中所有坚守岗位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有个不知道哪个部门的男子拿着对讲机大喊:「是!号码部分发现到些许的笔压与墨水成分差异!上次检验并未发现凡德瓦尔力造成的层次不同!」
藤堂往后一靠,深深叹息。
凡德瓦尔力啊……真是个盲点。钞票油墨中唯一公开的成分就是墨黑色,而为了防止钞票掉色的化学技术,竟然反过来被歹徒利用。
车外又更加喧闹起来,刚才那位警部补拉着一名年轻女子的手跑向厢型车。
听说这名女子才刚满二十三岁,身材苗条、手脚修长、脸蛋小巧,看起来就像个模特儿,身穿休闲连身洋装与毛领外套,可见与这名老板关系还算亲近。
警部补将女子推入厢型车中,然后上车告诉外面的同事:「我要直接前往财务省!麻烦你联络大臣官房秘书课!」
「了解!」车外的同事帮忙关车门:「只要警察厅警备局一有联络,我马上去找你!」
车门一关上便挡住了喧嚣,车内恢复寂静。
「请吧。」警部补说了,将第二排座位往后转,让女子与藤堂面对面。
凛田莉子稳重地坐在藤堂面前。
大波浪长发把脸修饰得更小巧,一双又大又亮的猫眼、高挺的鼻子、小又薄的嘴唇,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是美艳,总的来说冷冷的、很有个性。
但她的眼神正带点惶恐,车内虽然安静,一声微微的怒吼却吸引她往窗外看去。
藤堂也跟着看过去,店门口半开的铁卷门似乎有动静,一群便衣警官围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这中年……不,上了年纪的男人身穿工作服,身形高瘦,一头灰白鬈发,梳着工整的西装头。虽然看得出年纪不小,但走起路来抬头挺胸、脚步稳健,工作服底下的衬衫更是熨得硬挺,领带也打得笔直,一眼就知道这人很注重服装仪容。
老男人面容沧桑,眼神悠然,表情稍显落魄失意,却不低头也不适脸,似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该来的这一天。
这人是重要证人,事实上也是嫌犯,刚才警部补提到他的名字,记得叫做濑户内陆。
紧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却显得激动不已,金发短鲍伯头配上大星星耳环,打扮十分时髦,肯定是濑户内陆的女儿枫。枫化着淡妆,五官端正,有她父亲的样子,正哭喊着要冲向自己的爸爸,但被制服警官迅速制止,带往另一辆警车。
莉子屏气凝神地从头看到尾,还凑向窗户打算开窗。
但厢型车突然发动,边按喇叭边蛇行,穿过壅塞的警车阵仗。
车上的收音机开了。电台新闻主播说道:「紧急快报。有关伪钞大量流通造成的物价暴涨问题,日本政府将于晚间十一点于首相官邸召开记者会,对全国国民宣布重大消息,并于NHK与所有民营电视台、广播电台同步转播。」
厢型车的车速愈来愈快,穿过路上好几道拒马,可以发现人行道上挤满了不是警察的人群,那群人疯狂地按着闪光灯。
莉子吓得把脸缩了回来。
藤堂说:「不必担心,只是媒体胡乱拍照罢了。这辆车的车窗贴了薄膜,外人看不见车里有甚么。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并通知所有国民。」
车子开得相当粗鲁,莉子在剧烈摇晃之中默默坐回座位上,黑亮的双眼泪光闪闪,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泪来。
莉子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接下来会怎样?」
前方驾驶座的警部补回头说:「政府再过二十七分钟就会举行紧急记者会,公平交易委员会从明天早上开始运作,呼吁市场取消不合理的高价。既然根本没有大量流出伪钞,国内所有商家当然必须同时控制价格。只要国民了解事实真相,这场动乱想必很快就会结束吧。」
藤堂接着说:「既然经济没有发生动荡,所有人想必都会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上,赚取薪水。只懂暴动的人会变成暴徒,由恢复正常的司法体制进行惩罚,就像战后复兴一样。国家在灾难之后比较容易统一方向,或许政府有责任对国际说明清楚,但至少国民生活会迅速复原。」
聪颖的莉子似乎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她担心的是其他环节。
「那……」莉子背对着警部补问:「警方会公布嫌犯全名吗?」
「不清楚。」警部补迟疑了一下:「这现在还说不准,总之记者会上会先省略复杂的解释,直接宣布伪钞动乱只是误会,一切都只出于个人的恶作剧行为。目前濑户内陆只是证人身分,还没到逮捕的程度。至于要朝诈欺罪或内乱罪侦办,就看侦办负责人的判断了。定罪之后才会讨论要不要公布全名吧。」
「怎么会用到内乱罪啊……」
「这要看他原本打算引发多大的动乱。有些专家倒是认为自家存款释出造成货币供应量估算错误,是不可预估的意外。」
藤堂摇摇头说:「我不这么想。这次的状况比较接近人民在动乱时疯狂抢购商品,造成各界缺货的例子。那人经历过石油危机,又经营大型二手商店,肯定熟知消费者心理。」
三人鸦雀无声。厢型车每冲过一个路口就狂按喇叭,因为现在几乎所有路灯都不亮,甚至有些路口的红绿灯也没动作。不过只要明天通货膨胀结束,日本就会慢慢回到先进国家该有的样子。
莉子回头看着车上的小桌,除了素描簿,那里还有藤堂的钱包与照片等私人物品。
她看着福泽谕吉的草图,闷闷不乐地说:「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甚么?」藤堂问。
「知道根本就没有伪钞……既然是您亲手画的,肯定一清二楚。除了国立印刷局之外,没有任何团体能够制造与真钞一模一样的假钞。」
猜得真准。藤堂挺直腰杆,语气感慨:「应该是吧……虽然我没有证据,但确实有这样想过。」
「那您怎么不早点说呢?」
「我说过啦。」藤堂叹了口气,心想这女子应该值得了解真相,于是据实以告:「可惜我不过一介工艺官,没几个人要听我的意见……嗯,或许他们确实听进去了,只是有些人觉得充耳不闻比较有利。」
「这是甚么意思?」
「除了濑户内陆之外,还有一股势力欢迎超级通货膨胀,而且就在执政者这一边。」
「执政者这一边?」
「比方说某个议员,在记者会上第一个主张伪钞绝对存在,不容怀疑,并且强烈要求警视厅朝伪钞存在的方向去侦办。同时又看准公平交易委员会失去作用的时机,将政府资金挹注到自己强力催生的银行之中。先是日圆暴跌,再碰上明天开始复苏,巧妙利用数字魔法,硬是让银行转亏为盈啊。」
「您是说那位议员早就知道真相?」
「是啊,我是这么想。就是知道超级通货膨胀纯属误会,才打算趁机消灭短短营运三年就大亏一千亿日圆的劣政。最终来说,都是拿国民纳税钱来填坑,真是高明啊。其他还有些人故意装傻,趁机中饱私囊,他们才是助长动乱的元凶,只有驽钝的政府官僚才不会发现。」
「藤堂先生也是国家公务员……怎么会批判政府呢?」
「以我在霞之关做了这么多年公务员的经验看来,自民党与公明党的联合政权肯定能更了解各个部会,强化官员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能听进我的忠告。但现在的执政者是群没有领导能力的乌合之众,还带头起哄,才会扩大社会动荡。而且调查不够严谨,宣布错误数据,造成动荡更加严重。只有目前的执政党才会犯这种错,如果往后继续执政下去肯定是个悲剧,碰到大灾难绝对没办法反应过来。」
莉子毫无反应,只是默默看着小桌上的东西。
她凝视着一张照片,低声问道:「这是您太太?」
「思?对呀,这好久以前的照片了。在超商停车场拍的,背景不好,不过是我单身在外工作的唯一慰借。」
二八年前的秋天,在鹿儿岛市的老家附近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牛込警局也说过,工艺官规定不能随身携带会暴露家乡资讯的照片,这照片里面怎么会有能看出地点的东西……」
「Lawson超商的招牌不是蓝色,而是棕色,这是为了保护樱岛一带观光景致的特定措施。」
「那怎么知道是六年前的秋天?」
「您太太手上的LV包是二〇〇四年春天的新作品,Lawson超商旁边可以看到快递招牌。Lawson在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停止与YAMATO运输合作,改与YuuPack合作,最后从服装可以看出来是秋天。」
藤堂看着莉子愣住,接着失笑:「伤脑筋,这个也不能带了。我的回忆愈来愈少罗。」
「这看来是数位相机拍的照片,只要用影像编辑软体改变招牌颜色就可以了。」
「好点子。」藤堂说了,把素描簿上画的那张福泽谕吉撕了下来交给莉子:「喜欢的话,送给你如何?」
莉子犹豫地伸手接过来:「这样好吗?」
藤堂点点头:「我原本就是个画家,这不是货币,而是单纯的作品。能让你这样眼光超凡的年轻才女欣赏,是我莫大的喜悦。」
「感谢您的抬举。」莉子低头行礼,但没有露出笑容。
藤堂自顾自地说:「福泽谕吉会说天不造人上之人,但大家都误会了这个意思。他并不是说众人皆平等,毕竟人原本就形形色色,为甚么会有贫富差距呢?答案就只差在学或不学。他主张学问的好,认识你之后更让我深信此话不假,只有勤学又聪明的人才能找出真相。你是哪间大学毕业的?」
莉子神色有些尴尬。
「我……」莉子低声说:「没念过大学。」
出人意表的回答,藤堂看着莉子:「喔……真的?」
「我只是勉强从八重山高中毕业而已,一切关键都是打工老板教我的。」
「老板……就是刚才那位?」
「是。」莉子点头,诚挚而哀伤的眼神避开藤堂,落在地上,只是默默地说:「多亏了濑户内老板,才有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