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朋李又来到牛込警局,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但莉子说无论如何都得来一赵。
三楼刑事课的气氛比之前更加紧绷,但其实并没有发生甚么大案子,叶山正在办公桌边侦讯一名身穿开襟衬衫、矮小穷酸的老先生。老先生垂头丧气,叶山和另一名年轻刑警一起逼问这位老先生。
其他刑警全都忙着接电话填文件,很遗憾,看来这次又只有叶山有空搭理了。
叶山不耐烦地抓抓脖子对年轻刑警说:「云津,你给我好好说说这老伯,去神社跟寺庙不只是香油钱不能拿,其他钱也不能拿!」
姓云津的刑警对老先生说:「老伯,你也听到了。听说你经常去掏自动贩卖机的零钱口对吧?就算人家忘了拿零钱,你拿走也是犯法喔。」
朋李走上前来淡淡问道:「叶山先生,那个……」
叶山立刻举起单手打断他:「侦讯中,等会再来。」
老先生对叶山解释:「我的兴趣就是到处捡零钱啊……」
「哼!」叶山嗤之以鼻,把一整个塑胶袋的硬币扔在老先生面前:「你只是捡零钱?捡了不送到派出所可是侵占罪喔。而且你还特地从水里捡钱,应该知道这叫偷窃吧?」
众人一阵沉默。朋李坐立难安,怎么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朋李客气地轻声说:「刑警先生,有事情非得找你商量……」
「就叫你等一下啦。」叶山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又狠狠瞪着老先生:「从寺庙神社偷钱真是垃圾,你不怕遭报应吗?」
老先生又更加困惑:「寺庙神社……我怎么可能从那里偷钱呢?」
「别装傻喔。」叶山口气坏了起来:「看看你手上这些十圆铜板,全部都湿淋淋的又锈到发黑,就是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日本人去寺庙神社,总习惯在净手池或池塘等有水的地方扔些零钱,饭田桥一带又有大把的寺庙神社,你装傻也没用。」
「我就说了……我不会做这种事啊。」
叶山叹了口气,转向云津说:「这老先生是从哪里抓来的?」
「听说是白银町附近。」
「那就是筑土八幡神社、赤城神社、本光山清隆寺、安养寺这几间吧?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此时莉子插嘴:「不好意思,警部补先生。」
「怎么,我不是说正在侦讯吗?请不要随便靠上来,小心吃一宗妨碍公务罪喔。没想到两个没常识的年轻人这次一起来,等我有空的时候再陪你们闲聊吧。今天请先回……」
莉子突然翻脸,扯开嗓门打断叶山:「没常识的是你吧!如果不听我说话,就是你怠忽职守喔!」
办公室里突然紧张起来,众人全都往这边看。
叶山和云津愣住不动,老先生也吓得发抖。
朋李不禁慌张起来:「凛田小姐……」
但莉子不为所动,继续对叶山说:「为甚么你一口咬定这钱是从寺庙神社里偷来的?你害这位老先生想说都不敢说了啦。亏你还是智慧犯搜查组的人,连这个都不懂吗?」
「亏……亏我?」叶山气得满脸通红:「你搞不清楚状况可别羞辱长辈喔!我可是在工作,你乖乖到下面柜台去谈……」
「如果是从净手池或池塘里捡来的,怎么会只有十圆硬币呢?」
叶山一时无言以对,然后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个……可能是捡一圆、五圆的不太划算……」
「想避开他人注意偷硬币的人,哪有时间精挑细选?再说,难道这些水池里面连个五十圆或一百圆硬币都没有吗?请用逻辑想想看,老先生捡硬币的地方就只有十圆硬币,十圆硬币是铜币,而且一直泡在水里,这是预防孑孓孳生的处置啊。」
「你……你说孑孓?」
「地方民众会在容易积水的巷弄排水沟里放十圆硬币,阻止孑孓孳生。以白银町一带来说,Resona银行神乐坂分行后面的梓庄公寓,还有东京都教育厅神乐坂分厅旁边的井伊山大楼,我在附近的路边都有看过。有时候这些硬币看起来真的就像单纯掉在水洼里,老先生可能不经意捡走,也不觉得是偷东西。侦讯民众应该多听听民众的声音,单方面套上冤罪可不配当公务员了。」
叶山气得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你要羞辱我也差不多一点!甚么都不懂还大放厥词……」
突然,不知何时跑去接电话的云津,一手按着话筒对叶山说:「叶山先生……井伊山大楼的管理员来报案,说水洼里的十圆硬币都不见了……」
时间像是凝固一样,朋李眼前的光景仿佛一张静止的照片。
周遭的刑警们同时对叶山投以冰冷的视线。
叶山表情僵硬,像机器人一样硬邦邦地走到云津身边,接过话筒小声答话:「是……好的,好的……那我们会过去一趟,谢谢,失陪了……」
放回话筒之后,房里一片死寂,叶山苦着脸不知所措,但刑警们随即各自办起自己的工作,周遭又热闹起来。
叶山暗暗松了口气,但表情更加僵硬,看了莉子一眼感叹地说:「凛田……莉子小姐是吗?我拜读过你的笔记本,有机无机的两段式思考,理论很正确,是很好的学习法。」
朋李小声告诉莉子:「之前我给他看过笔记本。」
莉子对这件事情显得不怎么在意:「既然你喜欢逻辑,应该会好好听人说话吧?」
叶山被整得七荤八素,苦着一张脸反驳:「别拐弯抹角的,有何贵干?」
「继续谈这位笹宫朋李先生之前谈过的事情。失踪的神条律师,跟鴈堵建设的绢尾这个人有关系。」
刑警室所有人突然像是噎到一样,鸦雀无声。
叶山一脸严肃的问:「你说……鴈堵建设的绢尾?」
「是。」莉子拿出一张电脑列印纸:「我上网一查马上就知道这个人是谁,在警界也相当有名,鴈堵建设是列管帮派玺北会的空壳公司之一,绢尾甚慈则是入狱服刑过两次的玺北会干部。」
朋李和莉子被领往刑警课里面的小会议室,并排坐在一张大得过头的圆桌边,对面除了叶山还有一个男人,烫着黑人头、留着小胡子,看起来就像个黑道。这人姓稻贺,隶属组织犯罪对策组,阶级和叶山一样是警部补。
稻贺笑说负责处理帮派的警察都是满脸横内,警视厅的人更是像黑道干部,但朋李注意的地方不一样:「这就是黑人头啊……果然跟一般电棒卷就是不一样,我也想试做一次看看,但拉提莎的客户群不可能有这种人。」
莉子当然没有习惯研究陌生人的发型,只顾着滔滔不绝:「这也是我在网路上找到的资讯……这个月二十二号有一艘法国籍的豪华邮轮亚莉珊卓号要从横滨大栈桥出港,之前刚结束一趟世界半圈之旅,又要开始一趟日本人专属的横滨香港之旅。神条律师要求镀铬加工的金属零件,很可能就是要赶上这趟航程。」
稻贺看来比只会苦着脸、闭着嘴的叶山更积极办案:「你知道这个金属零件是甚么东西吗?」
「不清楚……我只看了送货资料一眼,知道包装体积是宽六十公分、深三十公分、高四十公分。如果警方去调查大久保镀金工厂,应该马上就清楚了。」
两位警部补面面相觑,互使眼色。
最后是叶山清了清喉咙说:「我们是可以去问,但无法强迫,如果对方拒绝提供资讯就没辙了。」
朋李错愕地说:「为甚么?从法院逃走的神条,跟帮派有牵扯不是吗?l
「嗯……」稻贺犹豫沉吟片刻,开口解释:「很抱歉,管区不同……目前要找令堂公司所聘顾的这个神条律师,应该不容易。毕竟没有强大物证,警方无法动手推翻最高法院的民事判决。」
一阵焦虑与失望袭上心头,令朋李无言以对。有力物证……如果有这种东西,哪还要聆听那悲惨的宣判?
莉子板着脸问稻贺:「那这件事就要放着不管吗?」
「倒也不是这样。」稻贺说:「玺北会是大范围列管帮派,警视厅组织犯罪对策部随时紧盯不放,他们就是俗称的扫黑部,我会把你今天的线索全部提供上去。」
「所以……之后就只能看扫黑部处理?」
叶山表情严肃,挺身说道:「凛田小姐,玺北会这个名号一出来,就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规模了。该组织的正式名称是第七代玺北会,组长一名、护法九名、门徒三十三名,绢尾就是其中一个门徒。护法跟门徒是直属的小组长,每人都有一个数百人规模的团体,全归在玺北会旗下。玺北会的资金来源是私售哥伦比亚的绿宝石,这可是国际犯罪啊。」
「绿宝石?」
稻贺翻开手边资料:「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以东约一百公里的位置,有一条往西北方延伸的绿宝石矿脉,这里开采的绿宝石纯度高体积大、品质优良,价格昂贵。」
「玺北会有收购这些绿宝石?」
「一直都有。哥伦比亚穆索地带的矿坑有许多矿工,里面也混进了不少盗采工,这些盗采工偷挖矿石,品质差的卖到波哥大Jimenez大道上的黑市,品质好的则几
乎都被玺北会买去。」
「既然知道怎么不抓起来呢?」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日本跟其他国家不一样,进口矿石和裸石不需要课关税。所以从其他国家走私出口之后,就能正大光明地合法进口到日本。当然,进口到日本的确不能在市场上交易,但世界各地爱好绿宝石的富豪众多,玺北会为了满足这些人的需求,透过地下管道将绿宝石运往巴拿马、瑞士、比利时、香港、以色列等免税天堂,赚取庞大财富。」
「香港也包含在里面,就是这次亚莉珊卓号的目的地吧。」
「正是。」稻贺点点头:「豪华邮轮是私下交易宝石的绝佳地点。玺北会可能利用某种方法将大量绿宝石送进邮轮,在航程中与客户们交易。」
「神条律师提供的金属零件是……」
「或许就跟走私绿宝石有关。邮轮开航之前,货物当然要接受海关查税,因此有可能使出甚么手段来规避检查。两位明白了吧?这不是神条一个人的问题,神条可能只是玺北会的一员,再深究下去就是扫黑部的范围,我们地方警察管不到,更别提两位一般民众了。」
朋李显得不甘心:「可是……」
稻贺举起手来打断他:「两位,我要先说清楚,不要再去追神条,太危险了。根本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
莉子闷闷不乐地走在夜晚的路上,前往东西线的神乐坂车站,特地跑来警局一趟却无功而返。
跟她走在一起的朋李也是一脸郁闷:「凛田小姐,你对绿宝石熟吗?」
「我想想……」莉子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绿色结晶体,人类在西元前一六五〇年首次从埃及的沙中发现它……埃及艳后热爱绿宝石,古希腊与罗马人拿绿宝石当成奉献给维纳斯的贡品,中世纪欧洲拿绿宝石象征夫妻爱情。」
「还有呢?」
「五月的生日石,大概就这样了。」
朋李不禁叹了一口气。
莉子看他这么失望,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啦,我可是一点知识都没有。可是真的很不甘心……明明知道神条是个大恶棍,竟然束手无策。」
「是啊……」
「神条也打算搭上亚莉珊卓号吗?」
莉子点点头:「我想有这个可能,毕竟是出国的好机会。搭船要查护照,没办法用假名,但现在既没有被通缉又没有发拘票,上船应该很简单。而且船上有一大票玺北会的人,还能保障他的安全。」
「豪华邮轮啊……」
两人默不作声,只是走着。
莉子很清楚朋李在打甚么算盘,因为她也有相同打算,就是想搭上那艘豪华邮轮。但她只是个刚自立门户的二十岁年轻人,朋李又只是二十一岁的小造型师,这门槛实在太高。
两人来到神乐坂车站前的斜坡,朋李突然停下脚步。
他望向一家灯火通明的美容院,那是拉提莎神乐坂分店,似乎正在做生意,可以看见店里有两位女客人,造型师正一边谈笑一边吹整发型。
朋李嘟囔一声:「员工跟客人……我都不认识。」
「经营公司换手了……」
「结果神条出卖拉提莎,独吞了这笔钱,或许营收往后都要上缴给黑道了吧……拉提莎变成努力帮玺北会赚钱的走狗了。」
神条花费三十年的工夫,不可能只赌一家不知有没有前途的拉提莎,可能还兼任多家公司的顾问律师,随时用相同手段出卖公司给别人,获取报酬吧。
诈骗横行的扭曲社会……难道这就是我生存的世界?
朋李轻声说:「凛田小姐,今天多谢你的帮忙。」
「我……甚么也没帮上啊。」
「哪里,客气了。」朋李有气无力地微笑:「我看凛田小姐脑筋这么好,也有打拼的意愿。等我找到上班的发廊再联络你,答应你的免费造型少不了。那么,就后会有期罗。」
「啊……」莉子想喊住他,却出不了声音。
或许是因为心底明白,就算拦下他也无济于事。朋李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不见踪影。
莉子心头一阵孤单忧愁,胸闷难耐,拼命忍住眼泪。朋李肯定比我更想哭,但却没有掉一滴泪,我不能擅自沉浸在悲伤之中。
莉子迈开脚步,她相信一定有甚么方法,就是不能乖乖认输,命运要自己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