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早上睁开眼,只要看到蓝天,我的心情就会好上一整天,就算人家说旭川的夏天是酷暑,我还是喜欢夏天,特别是晴朗的好天气。虽说阴天、雨天、下雪天各有各的好,但只要碰上晴朗的夏天,尤其是一大早就万里无云的晴天,我就会难掩兴奋,忍不住想出去玩,更何况今天还是考完试的周末假期呢!我怎么可能待在家里?
我努力存下零用钱,最近终于买下Bianchi牌(义大利的喔!)的越野脚踏车。一个人骑车有点无聊,加上我还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于是马上想到樱子小姐,决定打电话问问她。
婆婆的心情跟我一样好,和我寒暄几句后,便将电话转给樱子小姐,而她似乎正好要出门,真是天赐良机。
「我等一下要去当麻,你要不要一起来?」
「咦?当麻?」
当麻町位于北海道上川地区中部,就在旭川隔壁,特产是黑色外皮、红色果肉、口感清脆、多汁甜美的高级西瓜「传助西瓜」,以及北海道数一数二的好米。只要住过北海道的人,应该都在超市的食品专区见过「当麻」两个字,不过当麻本身是个悠哉恬适的农村,只有一望无际的田园风景。
所以听她要去当麻,我当下的反应是:去那里干嘛?
「哦,我要去拿玫瑰花。蔷子夫人家的玫瑰花季已经过了,不过她熟识的当麻玫瑰农说,有品质不错的花可以分送给大家。」樱子小姐如此表示。
「当麻也有种玫瑰啊?」
「当麻的夏季玫瑰可是全国之冠,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何必这么说我,我对花又不熟。
「当麻啊……」
有玫瑰花可以拿,听起来还不赖,不过去程有点无聊,对我来说吸引力不大,还不如漫无目的地骑着脚踏车……对了!当麻除了西瓜外,还有另一样东西值得一看!
「能不能顺道去钟乳洞?」
「钟乳洞?」
「是呀,路上有个大钟乳洞,传说有神龙夫妇住在里面,我小时候去过。」
去那里能看到罕见的北海道天然古迹钟乳管(又叫通心粉钟乳石),是一种从头到尾呈现笔管状的钟乳石。我去的时候还很小,印象不深,希望有机会能再去一次。
「嗯……好啊,走!我也想顺道去一个地方。」樱子小姐沉思片刻,兴致勃勃地说:
「我十五分钟后去接你。」
嘟……
「咦?啊……」
她抢在我开口之前挂断电话。
「十五分钟!」
我一大早就汗流浃背,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冲澡换衣服,好不容易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会合的老地方——双弦桥附近的速食店。但是樱子小姐缺乏时间观念,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二十几分钟才姗姗来迟,害我在冷气房里顶着没吹干的头发苦苦等待,差点就感冒了。
贰
千万别小看洗脑歌的威力!我本来觉得樱子小姐爱听的重金属乐很刺耳,现在竟然没那么排斥了。按照行程收下玫瑰花后,我坐在樱子小姐的车上,不自觉地哼起反社会旋律,和她一起前往钟乳洞。
车窗外左右两边都是翠绿的稻苗,在微风吹拂下扬起阵阵波浪,仿佛风是具有形体的。今年夏天天气很好,应该是个丰收年,我听说一碗饭大概需要一整株稻穗,不由得体会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迪亚贝尔阁下的狂笑回荡在车内,像在嘲笑我想太多,让我非常不舒服,看来我还是讨厌重金属乐。
钟乳洞突然从田园风景中冒出来……不,正确来说,是通往钟乳洞的路牌,洞本身位在更深的位置。田野小路上出现一根蓝色铁柱做的立体路牌,上面有只叼着金球的龙,乍看还真突兀。我们离钟乳洞还有段距离,樱子小姐的Kangoo车按照路牌指示,开上群木环绕的山路,一会儿便驶进一座大停车场,我们要找的钟乳洞总算到了。
停车场已经有其他游客先到了,才下车就听见阵阵虫鸣鸟啼,广场上有三座栩栩如生的恐龙雕像,像在强调这座钟乳洞早在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就已存在。因为怕小朋友看了会想坐上去玩,告示牌上写着「请勿触碰恐龙,不然恐龙会生气喔」,我看了会心一笑。
走过恐龙雕像与礼品店、登上楼梯,长廊前方就是售票亭。这里没有卖学生票,高中以上都是全票,我有点不甘愿,付了一人五百日圆的入场费给面无表情的售票阿婆,前往钟乳洞的入口。原以为入口应该留有原始洞窟的样貌,结果却像人工隧道般工整地铺设了石梯,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还是无损于我想进去探险的心情。
读国中的时候,我去过稚内市南方中顿别町的钟乳洞,然而洞内禁止参观,只记得外面盛开的芝樱美不胜收。这座当麻的钟乳洞空间相当宽阔,我们边看地图边往洞里走,洞里能感受到冰凉的湿气,原以为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结果早就装了灯光与踏阶,让游客可以在里面安全地参观。
这座钟乳洞完全成了观光景点,到处装了五彩缤纷的灯光和告示牌,让我这个想要探索原始洞窟的人有一点点失望。钟乳石的岩理宛如生物般平滑光亮,乍看像恶心的内脏,同时也很神秘,难怪古人会以为这里是龙穴。
樱子小姐跟在我后面,脸上不见丝毫感慨与感动,反而显得厌烦,不悦地盯着低矮的洞顶。
「啊!」
她脚底突然滑了一下。
「抱歉。」
我连忙伸手扶住她,樱子小姐回我一个微笑。
「这里路很窄喔。」
我牵着樱子小姐的手走了一段路,她的手相当冰凉。仔细想想,她今天只穿了贴身的无袖上衣和黑色牛仔裤,在钟乳洞里肯定很冷,如果有什么可以给她披着就好,但很遗憾,我今天把外套留在车上,只穿了件短袖衬衫,只好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钟乳洞,心里觉得有点可惜。
一出钟乳洞,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热气里住冰凉的肌肤,又刺又痒,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回头一看,樱子小姐再次露出笑容。
「真的有点冷耶。」
「是啊,把外套放在车上真是失算。」
她在太阳下伸了个大懒腰,参观钟乳洞似乎让她感到无聊了。
「你看到这种自然奇景,都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意思?」
「看你似乎没什么反应……」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问,眨了眨眼又耸耸肩。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问我感不感动,答案是『NO』,那不过是堆碳酸钙罢了。」
不过是碳酸钙?那可是拥有一亿五千万年历史的碳酸钙耶!
「是没错啦……对了,钙质不是跟骨头的成分很像吗?」
既然那么爱骨头,应该会想多观察一下钟乳石吧?我忍不住钻牛角尖,但她只是淡淡地嘲笑我:
「前提是,你得是无脊椎动物才行。我是脊椎动物,骨骼的主要成分不是碳酸钙,而是一种叫氢氧磷酸钙的磷酸钙。」
「无脊椎动物没有骨头吧?」
「有喔。」
无脊椎动物是指没有脊椎、软趴趴的生物,那至少水母没有骨头吧?但她露出轻蔑的笑容,接下来的话立刻否定我的想法。
「只是肉眼看不见,要用显微镜去看。连海绵这种生物都可以用显微镜找到骨片,只是不像脊椎动物那样连在一起,主要成分是矽酸钙或碳酸钙,就跟那些钟乳石一样。」
「哦……所以我们刚才就像穿梭在一只巨大无脊椎动物的骨片之间?」
我回头望着钟乳洞说,樱子小姐又眨眨眼,给我一个微笑,这次不是嘲笑,而是亲切的笑容。
「这种说法真极端……但我并不讨厌。」
「那要不要再走一趟?我还没看到通心粉钟乳石。」
我伸出食指恳求着,反正再走一趟也花不了十分钟。
「你老是喜欢一些奇怪的东西。」
「所以才能跟你和平共处啊。」
「什么意思?」
她讶异地皱起眉头,这次换我对她一笑置之,朝不开心的她挥挥手,再次回到龙穴的大门前,从头到尾仔细端详冰冷的钟乳石,尽情欣赏罕见的通心粉钟乳石,心满意足。
原以为不超过十分钟,但我似乎在洞里待了更久的时间,发现后急忙跑下楼梯,只见樱子小姐在底下的礼品店闲逛。我为耽误时间向她道歉,她只是淡淡点头,不清楚我为何要道歉,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或者她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
总之我们回到车上,离开停车场,但很快又停了车,因为附近还有另一座停车场,大概是钟乳洞的第二停车场,里面只停了一辆小客车。为什么要刻意停得比较远呢?樱子小姐手指着告示牌,解决了我的疑问。
「稍微下车走走吧。」
「咦?」
「在这附近散个步。」
「哦,原来是钟乳洞绿色公园。」
一看告示牌我便恍然大悟,看来这里除了钟乳洞还有登山步道,刚好趁午餐前运动一下。我这次记得把连帽外套绑在腰上,跟上樱子小
姐的脚步。登山步道有好几条,樱子小姐选了短程步道,走向铺柏油的缓坡。
「等等,你要去哪里?」
刚开始还一切正常,但走没多久她就一脸理所当然似地偏离路径,拨开虎杖草往山里去,吓得我惊慌失措。
「真是的,等一下啦!前面没有路吧,这是兽径耶!」
我连忙披起外套追上去,拼命求她站住,可是她却对我的呼喊充耳不闻,继续大步迈进。
「不行啦!碰到灰熊怎么办!」
「那很好啊!兽径碰到野兽很正常,当然包括尸体罗!」
「你、你又在打歪主意!」
果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看在她陪我逛完冷飕飕的钟乳洞的份上……我就陪她去吧,这就是互相嘛,只希望别在午餐前捡到腐烂的动物尸体。
「唉,幸好穿的是登山鞋。」
我穿上外套,避免被草割伤,走在崎岖不平的山径上,看着樱子小姐的背影喃喃自语。她总是这样不按牌理出牌,难怪我会下意识地把球鞋换成坚固的登山鞋。
「注意不要迷路喔!」
她似乎找到什么,停下脚步,我快步走去,看她蹲在地上找东西。樱子小姐没说话,对我甩了甩车钥匙,我疑惑地定睛一看,钥匙圈上挂着长方形的塑胶块。
「哦,是Silva牌的指南针,我家也有一个。」
「看你满常去登山的,登山是你的兴趣?」
那是瑞典制的薄型油式指南针,转得慢但准确度高,我经常带去登山,便宜好用是它的优点。
「没有到很高段啦,只是跟着爷爷爬爬初学者路线,譬如枫红时节的黑岳、赤岳。」
「那应该不用担心会迷路。」
「也不是这么说……」
不会迷路的前提是有带精准的地图跟GPS。我看看四周,其实也没跑到多深的山里,但别忘了北海道的山很危险,随便乱爬可是攸关性命的,即使现在是盛夏,装备不齐全还是可能冻死,千万不可以小看山林,要小心谨慎才不会迷路。
抬头一看,枝叶间可见深遂无云的蓝天,微风不时拂过发丝,湿润的土壤与清香的草木令我心旷神怡,真是个好天气。樱子小姐正低头寻找动物的尸骨,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这种舒适宜人的气氛?嗯,她应该很开心吧,只是方向和我不同。
我不由得感慨彼此间的差异,不过还是默默地感谢她今天带我来这里,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才不会想走这么远的路,无论如何,只要有她就不无聊。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都已经中午了,你不饿吗?」
走了一阵子,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便对她喊道。她手上有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幼鸟的尸体,应该是从鸟巢摔下来的。樱子小姐说那可能是「灰头鵐【※活动于海拔三千公尺以下的平原和山区的鸟类,又名青头雀、蓬鵐、黑脸鵐。】」的幼鸟,我不清楚那是什么鸟。
目前几乎没什么「收获」,但至少樱子小姐找到了状态良好的小鸟,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我随口说,中午想去Healthy-Chateau温泉旅馆附近的餐厅,那里有好吃的披萨和手工义大利面,同时加快脚步沿原路下山。
但是当我们回到原本的登山步道没多久,就听见「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我刚开始也一头雾水,仔细听才发现是男女的尖叫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尖叫声,伴随着草木沙沙声,逐渐往我们靠近,接着突然出现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冲上登山步道。
「有、有、有、有死人!」
男人看到我们显得更讶异,讲话口齿不清,连忙拉起脱到一半的裤子,扎好皮带。我原本以为是碰到熊或野狗之类的危险动物才那么紧张,看他的样子,不难想像他们刚刚在那里做什么,不免摇头叹气。
「骨头!是骨头啊!」
紧跟在男子身后的女子也忙着整理横纹罩衫的下摆,脸色铁青地对着我们大喊。我重新询问男子发生什么事,男子说那里有条荒烟漫草的小径,往前走一点有块空地,几年前下大雨发生土石流,空地与登山步道分离,但景观绝佳,所以才带女朋友来「散步」,没想到躺在地上的女友胡乱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化为白骨的尸首。
「那是人骨没错……」
女子边说边发抖,猛搓着双手想搓掉什么看不见的污垢。其实这两人去那里做什么显而易见,我原本想坏心眼地说「活该」,看到女方吓得颤抖哭泣后,想说的话还是吞回肚里。亲眼见到尸体确实打击很大,真可怜,这两人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
「没事吧?」
我询问哭泣的女子,以及在一旁脸色铁青、忍住不吐的男子,还没等到两人回应,就发现樱子小姐兴致高昂地往草丛里去。
「喂!等等!樱子小姐!」
我很清楚无论怎么喊,她都不可能等上一秒钟,只好边喊边紧跟在后。男人说得没错,往那方向走一段距离是一块空地,来到山崖的中段,前方有路可以通往山顶,但走个几公尺就被封锁。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乱跑好吗?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要是真的出事了,凭你一个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听了很不开心,心想才不是这样,我应该多少能帮点忙才对。
「算了,你先看看这个。」
「不要。」
樱子小姐兴奋地望着脚底,我一口回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别担心,一点臭味都没有,已经变成干净的骨头了。」
「就说不要啦!」
「看看嘛,这可是浑然天成的杰作啊。」
她勾住我的脖子不让我逃跑,硬是把我拖向尸体,我闭紧眼睛不肯就范。
「听好罗,尸体只要暴露在野外三十秒,苍蝇就会找上来,嗅觉真是令人赞赏啊。接着苍蝇会在尸体的所有孔洞里产卵,耳朵、鼻孔……任何小地方都不放过。更厉害的是,苍蝇卵在气温二十度的环境下只要二十四小时就会孵化;十八度顶多三十几个小时;三十度以上还用不到十个小时呢。」
樱子小姐在尸体面前开班授课,苍蝇卵孵化得这么快确实令我吃惊,但她柔软的胸脯压在我脸颊上,更令我心跳加速。
「孵化出来的蛆会以尸肉为食物迅速成长,尸体只要死个几天就会长满蛆,然后就会有以蛆为食的肉食蜂过来觅食,还会吸引其他喜欢尸体的昆虫和小动物,一具尸体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生命的乐土,最后就像这样留下干净的骨骸,当然还得要有微生物的帮忙才能分解得这么干净,真棒啊,这就是大自然的奥妙!」
樱子小姐语气高亢,感动地赞叹连连。人家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即使她说的是骨头,我也忍不住跟着好奇,提心吊胆地张开眼。
「呜呕……」
她说得没错,草丛里静静地躺着一具干净的白骨,而不是腐烂到一半的尸体。当然,白骨上沾了泥土,不像骨骼标本那样洁白,但确实是不带肉的纯净白骨,而且不是只有头盖骨那么简单,下面还有颈椎和破烂的衣服,衣服下应该还有肋骨、脊椎等等。再往下看有条裤子,附近掉了一支大腿骨,上面爬着一只黑亮的甲虫。一股热辣的胃酸冲上喉头,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盯着尸体。
「蛆这种生物最有名的就是生长过程非常精确,只要比对蛆的大小跟气温,就能推断尸体死了多久。像我叔叔那样的法医学者,还能算出死亡半年内的尸体身上的蛆是第几代呢。」樱子小姐根本不理会我,继续讲课,「人家说蛆会传染疾病,看了不舒服,但它们也在生态系里担任重要的角色啊,这样一想,你不觉得它们很值得尊敬吗?我非常喜欢苍蝇的幼虫,它们食欲旺盛,一切演化的过程都只为了生存,那不正是生命力的结晶吗?」
樱子小姐陶醉而感慨地对我微笑,总算把我放开了,但下一秒又紧紧抓住我无力的肩膀。
「小弟,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食物链是浩瀚的生命循环,就算肉体停止代谢、细胞崩解,这个循环还是会继续下去!」
她说得慷慨激昂、认真严肃,但现在实在不应该沉浸在伟大的哲理之中,我不禁收起笑容。
「别板着脸嘛,你看完通心粉钟乳石不是觉得很感动吗?我也一样,正从这具遗骨中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奥妙!」
「好啦,差不多可以报警了吧?」
「什么?」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以为这里没有讯号,幸好还有一格。樱子小姐眨眨眼,似乎一时无法理解我刚在说什么,随即露出非常舍不得、非常难过的表情。
「你想装哭让我打消报警的念头也没用,这是良好公民的义务。」
「又不会怎样!好吧,我不把它带回家,只要偶尔来看看它就好,所以你就别管它了,这样好不好嘛?」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我斩钉截铁地说。
「唉……你的左肺一定比普通人大。」
樱子小姐低吟着,声音开始
哽咽。
「肺?为什么?」
「心脏大致位在胸腔中央,可是左肺会小一点,好包容心脏突出的部分,但你没有良心,没血没泪!」
我把她忿忿不平的怨言当耳边风,话说回来……唉,我这是第几次报警了?警方一定把我列入危险名单了吧?但现在这情况又不能不报警,只能置个人名誉于度外了,我无奈地按下电话簿里的警察局电话。
警察大概过了两小时才来,最先发现尸体的情侣早已离开,我们回到登山步道上时已经不见人影,最后只好由我们两个协助警方办案。
几名警察先对遗体合掌致意,然后开始调查发现遗体的现场,并且确认我们的身分,问我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我总不能说是来找动物尸体,所以这点没提,只说在散步途中撞见一对情侣冲出来,是他们发现了尸体,但警察似乎不相信。
「情侣一定是骗人的,是你们发现的吧?」
「才不是!」
一名看来颇老奸巨猾的警察贼笑着问我,我满脸通红。人家常说奸诈的人是老狐狸,这人眼睛骨碌碌的,脸又像狸猫一样圆得可爱,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狡猾又精明,让人不喜欢。
「算了,问这个也没意义。不过还是确认一下,请问你们认不认识往生者?」
认不认识?都已经化为白骨了,哪里还认得出来!看他问得这么莫名其妙,我心情更差,没想到樱子小姐突然哼了一声。
「不认识,不过推测得出来。尸体身上穿的不是夏天的衣服,因此死亡时间不是春天就是秋天,但是这一带春天有积雪不好攀爬,所以应该是秋天。尸体不是埋在地底,腐化速度比较快,不过秋冬之际再快也得花上几个月。衣服底下有些部分变成肉干,应该是在冬季化成了尸蜡后,天气转热又被风干。从这些线索来看,应该比对去年秋天之前失踪的名单。」
樱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警察们听了目瞪口呆。
「上位颈椎的椎体有骨折现象,死因八成是横膈神经麻痹造成的窒息死亡……应该就是从那座山崖上摔死的吧。」
樱子小姐指着前方被封锁的山径,眼前十公尺左右有道突出的悬崖。
「上位颈椎?」
警察重复了一次陌生的名词。
「就是脖子断了。」樱子小姐面露不悦,似乎觉得:「这点小事还要问我?」
「那为什么会是窒息死亡?」
她显然认为警察问了个笨问题,眉头皱得更深,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脖子断了死因是窒息。
「这种程度的颈椎骨折不会当场死亡,重点在于骨折造成神经断裂,一旦颈髓受损,大脑就没办法对全身器官下达指令,像这种上位颈椎骨折,会破坏横膈神经所掌管的呼吸功能,当然没办法自主呼吸。」
「所以才是窒息死亡……」我喃喃自语。
「这具遗体是成年的黄种人女性,从骨盆来看有过分娩经验,牙齿磨损程度显示年龄在七十岁以上,死亡半年到一年,主要死因是上位颈椎受损,造成横膈神经麻痹的窒息死亡。」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年轻警察脱口惊呼。
「小事而已。首先是性别,只要看头盖骨和骨盆就能分辨。」
「这又是何必?看衣服就知道啦。」老警察不开心地插嘴。
「是啊,只要死者没有变装癖,而且不是穿中性的衣服。」樱子小姐说完,大步走到遗体旁边,「这颗头盖骨可以说明一切,比方说前额骨,男性的倾斜角度比较大,眼窝上方也比较突出,再从眼窝和齿列弓的形状就可以推断人种。」樱子小姐开心地微笑,手心朝上,这次优雅地指向头盖骨,「如果要谢查女性遗体就该看骨盆,女性若有分娩或怀孕经验,骨盆与荐骨【※位于骨盆中央,尾椎的位置,其上连接脊椎。】之间的耳状面会有妊娠痕,妊娠痕的数量可以判定怀孕次数……其实也只能判定多或少啦。至于妊娠痕的成因,是怀孕时的内分泌造成骨骼韧带肿大。」
樱子小姐从口袋掏出橡胶手套戴上并拉整一番,我讨厌拉手套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她则毫不意外地蹲在遗体旁边,开始翻动遗体的衣物继续说:
「再来是年龄,你们看看连结左右耻骨的耻骨结合面,这部分的轮廓与表面会随着年纪产生变化,简单来说,结合面有一整条的平行隆起,成年之前的隆起相当清晰,年纪愈大就愈模糊不清,三十岁左右会磨平,四十岁之后会因为老化而开始侵蚀破坏,变得更粗糙不规则……懂了没?」
「啊?咦?呃……懂了。」
年轻警察被这么一问,吓得打直身子回答,虽然嘴上说懂,实际上应该很茫然吧。樱子小姐说是「简单的道理」,但是应该也只有内行人才能从骨盆看出年龄及分娩经验吧。
「不过这真的是个奇迹,尸体在荒野中竟然能保持得这么完整,这实在相当罕见。暴露在荒野的尸体通常会被野兽叼走,可见这位女士运气很好——当事人不这么认为就是了。」她又接了一句:「因为已经死啦!」然后像是说了什么世纪大笑话般放声大笑,满意地点点头,对着遗体张开双臂,几乎就要给它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这才发现樱子小姐嗨过头了(以白话文来说就是得意忘形),她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人骨,而且趁着警察来之前细细欣赏一番,以她的方式来说,就是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壮阔」而慷慨激昂,才会对平时敬而远之的警察搬出长篇大论。
「你想做什么?」
不出所料,警察把樱子小姐当成可疑人物,抓着她的双臂将她团团围住。
「懂了懂了,能不能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
「什么?居然要我配合?我才不要。凭什么要我配合?我为什么非得跟你们回局里?我已经说明得很清楚了,你们却笨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轻蔑的语气使警察们全都脸色大变,这下糟糕了,再这样闹下去,事情肯定一发不可收拾,我得在警察把她押走前说点什么才好。
「樱子小姐的叔叔在法医学教室工作,所以她才略懂这些,但这毕竟是外行人的推论,请别当真!我们只是普通人,在做森林浴时听到人家尖叫而已!」
「什么叫做『略懂』?」
樱子小姐不服气地大喊,我瞪了她一眼。
「总之这真的跟我们无关!」
「好好好,回局里我们会问个清楚。」
老狐狸贼笑道,仿佛在说「你也得一起来」,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由分说的态度,所以才厌恶和他们打交道。
「请等一下,我有拒绝任意同行【※依个人意愿与警方同行。】的权力,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先找律师谈过再向警方说明。」
老狐狸听我一说便讶异挑眉。
「你从哪里听来这套说词?别为难警察办事!」
老狐狸的口气根本把我当小孩哄,完全不当一回事。首先,我早就过了可以被人哄哄就算的年纪。其次是,这很明显是违法行为。生气归生气,但是为了避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努力保持冷静,只是内心还是愤怒不已。
「我知道办案的规矩是『先怀疑遗体发现人』,但那不是我们,你们应该去问最先发现遗体的情侣。」
「除非你能证明真有这对情侣。」
「好吧,那至少让我连络一个人,来证明我们的身分。」
老狐狸冷冷地拒绝,我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打电话给在原哥。多亏存原哥清楚证实了我们的身分,这群怀疑我们的警察才总算点头放人,没把事情闹大。里面只有老狐狸非常不甘愿,满嘴坏话念个没完。
一趟愉快的兜风,被樱子小姐搞得乌烟瘴气……不,这次也不全是樱子小姐的错……不行,还是要算在她头上!而且最后竟然拜托在原哥搞定,也让我不太舒服,因为,我也想证明自己有能力解决问题。
樱子小姐依然不甘心地自言自语着「早知道就捡支手指骨回家」,我听了很生气,回程途中完全没说话。
参
去完当麻的隔天,我没有安排行程。
其实我本来跟朋友有约,但是对方最近从鼻子不舒服转为发高烧——也就是感冒,难得我从折价券网站上弄到超便宜的票,打算整天泡在KTV唱歌、打保龄球、逛街买衣服,人家身体不适也没办法。
我传简讯要朋友多保重身体,最后还是去了樱子小姐家。其实我可以突击其他朋友家,但想起昨天在车上的幼稚表现,还是去道歉才比较安心,毕竟「对不起」这三个字拖愈久愈难说出口。
一到樱子小姐家,就见到她噘嘴闹脾气。
我连忙道歉,还以为自己又惹她生气,她却听得一头雾水。其实我多少猜得到,樱子小姐根本没发现我昨天在生气。
那么樱子小姐是为何而生气呢?原来昨天的事情传到婆婆耳里,害她被婆婆和在原哥痛骂了一顿,昨天晚上在原哥还打电话来向我道歉,而从樱子小姐闹别扭的程度来看,一定是被骂得很惨。我对没能阻止她失控这件事有点罪恶感,
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在原哥和婆婆却觉得年长的樱子小姐才应该更成熟点。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被当成孩子看待,心里难免有些不开心,看来以后的言行举止要再成熟一些。
婆婆比在原哥更惭愧地向我道歉,并且非常感谢我的帮忙,才没让樱子小姐被警察带走。
其实警察查过就会知道跟我们无关,但婆婆认为「九条家的大小姐被警察带走」是惊天动地的丑闻,为了犒赏我尽力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婆婆准备的午餐全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饭后甜点竟然是宝石红肉品种的富良野哈密瓜!一刀切下立刻散发出垂涎的浓郁香气,鲜红果肉看得我不禁傻笑,咬下后更是赞不绝口,浓醇甘甜的好滋味让我忘了烦忧。我很意外樱子小姐不怎么爱吃哈密瓜(似乎是讨厌它刺痒的口感),我偷偷瞥她几眼,然后好好享用半颗的哈密瓜。
「能不能安静点?」
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樱子小姐闲来无事,盯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听我因为哈密瓜好吃而大呼小叫,不开心地瞪了我一眼,皱眉举起食指抵住嘴唇,要我安静点。当时电视正在播午间新闻,报导科学家发现一种物质,可能有助于治疗罕见疾病ALS【※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又称渐冻症。】,下一则新闻则是我们昨天找到的白骨遗体,我看了连忙闭嘴。
「已经确认身分了。」
「是啊。」
我们发现的遗体,经查证是住在当麻町七十多岁的鸿上朝女士,警方认为没有犯罪嫌疑,会从意外与自杀两方面着手调查。
「七十多岁的女性啊,跟你说的一样。」
她听了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像在说「那当然」,很满意自己昨天的推论。后来樱子小姐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碰巧天气也不错,我们决定去旭川市科学馆看看,在白天用天文望远镜观星,欣赏圆顶天象图,然后再到科学馆附近的大型书店花了一小时仔细挑书,过得相当充实。虽然觉得这个假日过得很放松,但另一方面听到阿朝女士的名字,昨天的「白骨遗体」突然成了有血有肉的「女士」,让我整天心神不宁。
不过一两天后,尖锐的记忆便逐渐磨圆、褪色。一星期后,我就完全忘记遗体,回到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
「馆脇,外找喔!」
暑假在即,我心浮气躁,某天午休早早吃完便当和朋友一起聊电玩,突然有位班上的女同学笑咪咪地在教室门边喊我。
「外找?」
我起身问道,同学只是贼笑着招手,不肯告诉我来者是谁,我只好扭扭脖子走向教室门口。
「到底是怎样啦……」
经过贼笑的同学身边,我发现眼前站了个别班的女孩。
「啊,你是……」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
我对她有印象,但不太熟,顿时我们四目相接,无言以对。哇咧,你到底是谁?
「啊……对不起,我有些事情想找你私下谈谈好吗?」
听了声音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应该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心头七上八下,她则是为难地表示来意。
「蛤?!」
我不禁发出怪叫,因为这个女生……怎么说呢,有着明显的双眼皮,鼻子有点塌,但嘴唇扁扁的很可爱,皮肤白里透红,总之就是超可爱,留着一头没染过的乌黑秀发,浏海往旁边拨、用发夹固定,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出头,站姿笔挺,裙子比膝盖短一些,一双腿又白又细,看得我心跳加速,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来找我。
「你不方便?」
她看我一语不发,稍稍噘起嘴,看似为难或是不满,这么可爱的动作总算让我想起她是谁。
「鸿上?」
我拼命翻找记忆,提心吊胆地说出自己想到的姓名。
「啊,原来你记得我。」
「呃……鸿上百合子同学……对吧?」
「不用加同学啦。」
看来是答对了,她嫣然一笑,虽然不如樱子小姐迷人,但那笑容还是可爱得令我跟着嘴角上扬。
「听说你退社了?今居他很失望呢。」
「嗯……因为有点状况。」
对,我想起来了,鸿上百合子是网球社的社员,我的死党之一今居也在网球社,听说鸿上的实力在同年级里面数一数二,几个月前却突然退社,让今居非常失望,因为今居好像对她有意思。鸿上长得很可爱,国中时还当过学生会副会长,可见成绩也不错,而且做人诚恳、开朗讨喜。听说今居曾经细心收藏着鸿上送的情人节人情巧克力,结果被家人吃掉,失魂落魄好一阵子,当时我还难以理解,现在与她见面后,似乎能体会他的心情。
「那、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发现是校园偶像鸿上突然来访,让我大吃一惊,就算我们之间有今居这个共通点,可是彼此世界落差太大,之前只听过名字,没实际见过本人,连个想像空间都没有。
「我有事情想找你私下聊聊。」鸿上露出苦笑,重新说明一遍。
「咦?啊,对喔,你刚刚说过。可以啊,什么事?」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只好努力控制情绪,故作镇静回答。
「嗯……在这里不方便说,放学后一起喝个茶好吗?」
「放学后」跟「鸿上」「单独」「喝个茶」?
「可以啊,今天没什么事。」
我一字一句咀嚼着她的话,吸收之后又故作镇静地点头答应,不过当下肯定是面红耳赤,紧握的手心直冒汗。单独聊是要聊什么?难、难道是那回事?她早就认识我了?
「谢谢!那放学见!」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的惊慌,笑着对我挥挥手,短裙飘飘地跑向走廊尽头,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今居,却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于是,我们放学后前往旭川的老牌红茶专卖店,听说这里是北海道第一家成立的红茶专卖店,可以品尝各种好茶与美味点心,也是樱子小姐(正确来说是婆婆)最爱的店家,店里融合了英国与印度风情,有点奇妙但宁静舒适。
老板优雅地说「随便坐」,我们选了靠窗的圆桌,鸿上似乎有些紧张,深呼吸一口气才露出微笑,她这举动反而让我更紧张。
「我好像是第一次跟你这样聊天喔。」
「呃……是啊。」
鸿上腼腆地笑了,让我语塞。
「今居经常提到你……」
她向老板点了一套戚风蛋糕配茶,我一边担心今居说我坏话,一边点了杯焙茶,这是店家的独门好茶,煮得芳香四溢,甘甜爽口,凉了一样好喝。
「那个……你记得学校前面那只猫吗?」
看老板走远之后,鸿上才开口问我。
「猫?」
「被车辗死的猫,大家都不敢碰,只有你帮它造了墓,我觉得你好厉害。」
「哦!」
我一时还想不起是哪件事,原来是上个月在校门附近有只猫被车辗死,那还是只小猫,被压得肚破肠流,不用多看就知道没命了。
「因为很可怜啊。」
大家都觉得可怜,但更觉得尸体恶心,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只是实在不忍心看它在路上被车子来回辗压。大概是受到樱子小姐的影响,害我对生物的死亡有些冷感,说实话,那只猫比起腐烂到一半、大卸八块的动物,甚至人的尸体都要好得多,所以我用手帕将小猫包好,轻轻拖到路边,然后取得班导师批准,在校园里的悬铃木下帮它造了坟。我没想到会有人觉得这样很厉害,不过这个话题真的不好聊,她自己也沉默下来。
「那你找我谈的是?」
她恐怕会觉得我不够贴心,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她聊什么,就在两人一阵沉默之后,老板送上蛋糕套餐的大吉岭红茶,还有我点的一壶焙茶,我才忍不住开口问她。
「这里的戚风蛋糕很好吃对吧。」
但她只是盯着玻璃柜上的几种蛋糕,眼神游移,口气茫然。
「嗯?是啊……」
我们应该不是来聊这个的吧?我在失望的同时也有些烦躁,老实说,她不一定对我有意思,但是既然特别找我出来,就应该有重要的事吧?我这人有点急性子,一看对话毫无进展就有些不耐烦。
「我奶奶也很喜欢这里的戚风蛋糕。」
「是喔。」
我回得冷淡,手指捏着包在茶壶上的布条,开始觉得有些无聊。鸿上见了,也不断摸着自己茶壶上的布条红边,我俩再度沉默以对。
「警察说,发现我奶奶的人就是你。」
我还等不及茶叶泡开,就拿开布条斟了杯淡淡的红茶,这时鸿上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咦?」
我差点手滑,连忙将茶壶放回桌上,想听清楚她刚才说什么。只见她双唇紧闭,低头不语。
「对喔,新闻说死者姓鸿上……」
「嗯。」
鸿上点点头,我这才想起之前发现的白骨是「鸿上朝」女士,跟她同姓。竟然有这种事?如果我能先想到这点,或许就推敲得出来了。
「所以
我想和你道谢……」
「道什么谢,不用啦!」
我突然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很丢脸,蠢到不行,忍不住想揍自己一拳,这下哪有脸提起差点被警察带回局里问话的樱子小姐?
「可是……啊,对喔,原来是这样……」
老板正巧送上戚风蛋糕,拯救了慌乱的我,鸿上一看盘中软绵绵的戚风蛋糕、冰淇淋、鲜奶油和水果,又微笑起来。
「我们一人一半。」
戚风蛋糕已经切半,方便享用,鸿上指着蛋糕对我说。其实我也想点套餐,原本打算逞强请客,考虑预算才只点了壶茶,套餐蛋糕好吃归好吃,但一套将近一千日圆,对我这高中生的荷包不太友善,鸿上可能是看穿了这点,在自己的红茶杯盘里放了半块蛋糕、一球冰淇淋,甚至还有水果,然后推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该不该客气,回绝了又尴尬,最后还是食欲赢了,只好拿起汤匙来吃。
「她去年秋天就失踪了。」
鸿上给自己斟着大吉岭红茶,喃喃自语。
「呃……请节哀顺变。」
「没关系啦,不必特别安慰我。」
我真恨自己只会讲这种客套话,鸿上给了我一个苦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鸿上停了一会儿,喝口红茶,咬紧下唇,「毕竟自杀跟普通生病不一样,所以朋友们都很担心我,想尽办法安慰我。老实说,整天被安慰也是很累。」
「咦?所以不是意外?」
「嗯……警察说是自杀。」
死别总是令人痛苦,如果不是意外或疾病,而是自己选择轻生,家人的情绪和亲友关切的方向会变得更加复杂。我回想起同样选择轻生的清美小姐,还有跟着殉情的男友桥口先生,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失去所爱的悲伤确实会造成连锁反应。
「虽然有点震惊,不过能找到遗体真的松了口气,我跟爸妈一直都过得心浮气躁,现在总算能平定情绪……不,应该说总算了结一件事,可以开始处理后续了。
鸿上原本还算心平气和,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银行帐户里的钱一毛都没动过,大家都觉得奶奶应该是死了,只是没找到遗书,所以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一定还活着,不肯放弃……」
说到这里,鸿上终于忍不住落下斗大的泪珠,连忙捂着脸,我则是感到无地自容,要是没有跟樱子小姐发现遗体,她或许还能抱持奶奶活着的希望,这下我不就成了死神?
记得有谁说过,美人哭泣的样子也很美,但我看到人家哭,就是会跟着难过,拼命想要说些什么来缓和她的情绪,没想到她的手机突然响起,这家店里禁止讲电话,所以她吓得擦擦眼泪冲出店门接电话。我一个人喝光凉掉的茶,顺手再斟一杯,茶已经泡得相当浓,反正闲着没事,顺便帮她也倒一杯。
「对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了。」
当我吃着已经融化的冰淇淋,鸿上才总算回来。
「没关系,别在意。」
「好像没跟你好好道谢,对不起。」
「哪里……我没做什么啦。」
「不会,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吃了吧。」
她把蛋糕推给我,最后整块戚风蛋糕都让我一个人独享了。
「跟你说喔,其实我……还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鸿上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自言自语地说着。
「咦?」
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所以那个……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改天能不能再这样碰面?」
「啊……方便的话,周末我去上个香吧。」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其实我也想和这么可爱的少女多聊聊,更希望去参加阿朝女士的丧礼,只怕问多了被怀疑有什么企图,也不想再遇到那只老狐狸,才没有去参加葬礼。
「如果不方便就……」
「哪里,奶奶一定也会很开心。我家最近有点兵荒马乱,你不在意的话……」
「我过去会不会打扰你家人?」
「不会,真的不打扰,你来我会超高兴。」
原本她答得不干不脆,我还怕硬要去人家家里有点厚脸皮,但她红着双眼对我微笑。
「啊,对了,发现当时是不是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方便吗?」
「咦?啊……应该不方便吧……」
「要是那个人可以一起来就好了,我妈妈他们也想道个谢,要是对方不方便,那我们应该主动上门拜访……」
「不!不用不用!你们现在这么忙,我还是带人过去吧!」
其实我非常不愿意带樱子小姐同行,但要是鸿上家的人去了樱子小姐家,谁知道樱子小姐会说出什么让人困扰的话,使事情变得更棘手,也怕他们如果被带到那个摆满骨头的客厅,肯定会受到不小的惊吓。
「那我们周六过去。」
「嗯!」
没办法,只好带樱子小姐过去,趁她乱讲话之前快点上好香回家吧……
想着想着,我目送鸿上离开红茶店,原本打算请她这一顿,却在要离开前才发现她早就结帐了。唉,我今天简直逊毙了。
肆
「为什么我也得去?」
樱子小姐似乎很不想去鸿上家,要不是婆婆要她去打声招呼,她肯定不答应,所以周六下午,樱子小姐在抵达鸿上家之前都臭着一张脸。
「他们说想向你道谢。不过现在人家在办丧事,你千万不要说些让人困扰的话喔。」
「你说得好像我整天找别人麻烦似的。」
「你老是讲些让人困扰的话,我才必须警告你。」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说,不开心地瞪我一眼。
「真是……今天本来说好要去大学帮忙组装猴子的骨头。」
「上个香,马上就回去了。」
「反正那婆婆的家人是女孩吧?你这个年纪满脑子cunt很正常,也证明你是个健康的年轻人,我只好为你的健康感到高兴了。」
樱子小姐哼了一声,抛出一大串话挖苦我。
「这种话请千万别当着鸿上的面说喔。」
早知道就不带她来了,我内心感慨万千,按下玄关的对讲机,幸好今天跟樱子小姐约得比较早,现在算是准时抵达。鸿上似乎久候多时,马上就开门出来,她身穿蕾丝边的牛仔短裙,灯笼袖的黄色花纹罩衫,散发出不同于穿制服的亮眼光芒。
「哎呀……我还以为和你同行的是男生呢。」
我们在飘着清香的玄关脱鞋,听见鸿上讶异地低声说道。
「呃……这是我朋友,九条樱子小姐。」
「朋友……女朋友?」
「咦?不、不是,才不是,绝对不是!」
我急忙撇清关系,看鸿上一脸狐疑的样子,肯定很讶异我在谈姐弟恋吧?不过话说回来,樱子小姐确实是不输鸿上的大美人,觉得我高攀不上也很正常。
「还有,她已经有未婚夫了。」
「未婚夫?」
「对,所以硬要说的话……算监护人吧?」
「她监护你?」
「不是,我监护她。」
「你监护她?」
鸿上诧异地眨眨眼。
「没差啦,别想太多。」
我套上拖鞋挥挥手,樱子小姐对我俩的交谈毫无兴趣,只是专心看着挂在门边的油画。
「那是我爷爷画的。」
鸿上不好意思地说。
「是喔,画得很好。」
我也望过去,那幅画画着两匹马在牧场上奔驰。我知道樱子小姐绝对不说客套话,既然让她感兴趣,我还以为画的是什么白骨,看过去只是普通的画反而吃惊。
「马的肌肉画得非常正确漂亮,肯定是仔细地观察过才画得出来。」
「是吗?我每天看都没有这种感觉呢。」
樱子小姐的赞美很有个人风格,鸿上的表情腼腆又自豪,温柔地用手指抚着画框。
「所以才会这么有临场感。」
我说了又仔细端详这幅画,季节是冬天,棕马与灰马吐着白雾背对朝阳奔驰,身上的霜雪闪闪发亮,充满着力与美,我仿佛能听见画中传出踏雪而来的马蹄声。
听说鸿上的爷爷喜欢画画,屋里到处挂着油画,主题几乎都是动物,也有几幅风景画,都是旭川近郊的熟悉风景,某幅夕阳下的山景应该是大雪连峰的其中一个山头。
我和樱子小姐去灵坛前上香之后,被请到客厅喝茶,鸿上的妈妈说要亲自道谢,但不巧有事外出还没回来,我很想趁樱子小姐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之前回去,幸好樱子小姐专注于绘画,表现良好,就再等一会儿吧。
「对不起,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鸿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是不是来得不巧?」
「嗯,有一点……爷爷现在需要人看护,定期会去看护中心请人帮忙洗澡复健,今天也是一早就出门,妈妈就是去接爷爷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应该是洗澡花了点时间……
真对不起,平常都是上午就结束,照理说该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鸿上听我说周六要来上香会显得犹豫,因为爷爷要人看护,难怪家里兵荒马乱。
「别在意,反正我跟小弟今天没事。」樱子小姐说道。
我今天确实没事,但也不希望她把我说成游手好闲的家伙,不过,至少比说她想回家要好些。
「猴子不用管了?」
「又不是今天非完成不可。」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问,看着墙上的画回答。
「猴子怎么了?」
「没有啦……」我含糊其辞,总不能说是要剥肉抽骨,重新组装吧?
「你喜欢画?」
鸿上看樱子小姐拿着茶杯独自从沙发上起身看画,这么问道。
「是不讨厌,但也没多大兴趣。不过,我喜欢你爷爷的画。」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樱子小姐对画这么感兴趣,其实她家里也挂了几幅画,应该不至于讨厌画,而且我觉得她很适合搞艺术,看来鸿上爷爷的画,正中她的艺术眼光。
「大象啊……真怀念。」
我个人并不懂画,也不是真心认为画功了得,不过挂在室内电话上方的大象油画却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不禁心生感慨,想起旭山动物园的大象死了好一阵子,也想起自己从小就喜欢大象。
「动物主题应该很多吧?我爷爷好像比较喜欢风景画,不过画动物奶奶比较开心,听说这幅画也是趁旭山动物园不像现在这样热闹的时候去画的。」
「我不太懂画,不过隐约感觉到这是为你奶奶画的,总觉得画中透露出画家对看画人的爱。」
果然没错,这幅画的主角就是我最喜欢的圆耳象,上扬的嘴角,低垂的鼻子,一双无比温柔的眼睛直盯着这里瞧,让我又怀念起圆耳象,同时觉得画这幅画的鸿上爷爷,眼神肯定也很温柔,否则不可能画出这么温暖的画。
「爷爷奶奶的感情好到连我这个孙女看了都会脸红。」
鸿上轻笑几声,脸色又沉了下来。
「所以,我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轻声说道,把茶杯放在大腿上,看着茶水里的倒影,或许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着奶奶留在心中的面容。
「爷爷八年前脑梗塞,身体有些瘫痪,老人家原本住在当麻,说不想离开家乡,然后我叔叔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债,人间蒸发……保人又是我爷爷,最后是我爸帮忙还了债。」
鸿上语气平静,我从她平淡的表情中看见深深的悲伤与怒气,于是告诉她不必勉强多说,但她摇头拒绝。
「我爸开的餐厅还算小有名气,勉强把债还完了,可是必须比之前更努力工作。奶奶好像就是因为这样,不方便请我们照顾爷爷,一直都是自己来。」
我也听说鸿上家是上过美食导览书的西餐厅,座落在往动物园的路上,招牌菜是百分百富良野日本牛汉堡肉排。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试图安慰鸿上,但她却气呼呼地抬起头来。
「可是,我们连爷爷得了失智症都不知道!直到奶奶失踪了才知道……要不是那天刚好看护一早就过去,真不知道爷爷会发生什么事。」鸿上紧咬下唇,「奶奶应该是很累,累到受不了,但是又不敢找我们商量,才会逃家……」
「鸿上……」
鸿上又红了眼眶。
「要是我们多关心奶奶一点就好了,奶奶说没事,我们信以为真,全都让她一个人负起照顾责任,才会把她逼上绝路!所以奶奶死了是我们的错!」
说到这里,鸿上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帮不上忙。站在一旁专心看画的樱子小姐看她痛哭失声的样子,只是默默地用笨拙的手法泡了一壶新茶,帮她斟满一杯,然后坐在她身边喝起茶来,直到她哭累了停下来。
「眼泪的成分就像去除血浆的血液,水分会随着泪水排出,但血浆还留在体内,所以哭过会暂时提升血液浓度,最好补充水分,能加点盐更好。」
哽咽的鸿上抚着胸口,樱子小姐递给她一盒面纸与一杯茶。
真是的,什么排放水分,眼泪又没几滴水,樱子小姐安慰人还真是拐弯抹角,双手灵巧但嘴巴笨拙得很。
老实说,樱子小姐泡的茶太浓,不太好喝,却很温暖。
正好这时候大象画底下的市内电话响了,是鸿上的妈妈打来的,说是爷爷血压有点高,保险起见要去医院一趟,这下我们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所以决定改天由我单独前来致意,今天就先打道回府。老实说,看着鸿上哭,我实在手足无措,这通电话让我如释重负。
「今天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别在意。」
鸿上哭红了双眼,一脸歉意,我连忙挥手表示没关系。鸿上看向樱子小姐,但她却悠然自得地穿上鞋,盯着马的油画瞧。
「对了,等一下喔。」
我们正准备离开,送行的鸿上突然灵机一动,回到屋里。
「如果不嫌弃,请把这个带回去。」鸿上片刻才回来,手上拿了个纸袋。「说谢礼有点奇怪啦……」
看来她是想交给樱子小姐,但是樱子小姐似乎不打算收下,只好由我代劳。袋子里面装的东西,正是樱子小姐喜欢的马匹油画。
「这样好吗?」
「嗯,我奶奶也很喜欢马,如果九条小姐可以收下,爷爷一定也会很开心。」
「这样啊。」
「希望你们能收下这幅画。」
「那真是太感谢了!」
说完,我将画作交给樱子小姐,樱子小姐讶异地看看我和鸿上,然后微微一笑,收下油画,鸿上看了也会心一笑,但随即脸色又正经起来,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欸,馆脇。」
「嗯?」
「那个,可不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
「可以啊……什么事?」
答应人家之前当然要先问清楚内容,我把身体微微向前倾地询问她,她则是看看我,又看看樱子小姐。
「希望你们带我去奶奶被发现的地方……把事情说得愈详细愈好。」
「咦?」
「我想知道奶奶死在哪里……又是怎么死的。」
「可是……」
鸿上凝视着我,口气坚定不移。
「警察说不必知道那么多,解释得不清不楚,我希望知道详情。」说到一半,鸿上稍稍低头,「不对,我认为非弄清楚不可。」
「这……」
这么伤心的事情,真的有必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体会警察这样说是为了体谅家属们正逢恶耗,把真相轻描淡写,所以鸿上提出的要求真是让我为难。
「可以啊。」
「樱子小姐?」
没想到樱子小姐简短答应,鸿上也点点头。
「既然本人说想知道,我们又何必随便编个理由带过?明天天气应该不错,早上我们来接你,好吗?」
「可是……」
「没关系,就麻烦你们了!」
鸿上的回应消除了我的疑虑,我明明不想加深她的悲伤,当下的气氛却不好再多说什么,我不想再次看到鸿上哭泣。
「明天早上九点喔!」
樱子小姐上了车,从车窗探出头这么说。我心中五味杂陈,从照后镜中看着双眼红肿的鸿上逐渐远去。
伍
隔天早上,樱子小姐依约来接鸿上前往当麻,只是和平常一样晚了几十分钟才到,我实在不放心放这两个女孩到人烟罕至的地方,所以也跟着一起去。我问鸿上是不是真的要去?她点点头,决心坚定不移。
「我小时候来过很多次钟乳洞,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在前往钟乳洞绿色公园的登山步道上,鸿上百思不解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呃……怎么说呢?登山训练?」
总不能说是来找动物尸体吧。
「对喔,馆脇会登山。」
鸿上却恍然大悟地点头。
「你竟然知道我会登山?」
「对啊,今居说你的兴趣是钓鱼跟登山,好像老爷爷。」
「不好意思喔。」
今居,你给我记住!
「我现在的兴趣还有骑越野车、吹萨克斯风喔!」
「萨克斯风?」
我试图爽朗地说,想让人另眼相看,结果连一语不发走在前面的樱子小姐也讶异地回头。
「有这么意外?」
樱子小姐没说什么,只是挑眉耸肩。
「不过,应该没进管乐社吧?」
鸿上也讶异地问我。
「嗯,只是有点兴趣,吹吹爵士之类的。」
「你会吹爵士?」
「我吹爵士有那么奇怪吗?」
我答得有些别扭,鸿上则是苦笑沉吟。可别小看我喔,我可是从小就跑四条通的老牌爵士咖啡厅呢!
「不过,这些兴趣感觉还是不太年轻。」
「萨克斯风哪有分年纪?钓鱼跟登山也都有
年轻人在玩啊?」
「可是~」
鸿上不服气地笑着抗议,我看她意外笑得这么开心,也跟着笑起来,但笑声随即消失,我们又默默地走着。
「原来奶奶跑到这里来啊。」
虽然只是练习登山,坡度平缓,走久了还是会累,没多久鸿上就吐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今天的天空也是又蓝又透,是夏天天空的颜色。
「就快到了。」我说。
「能一个人照顾半身不遂的丈夫,体力肯定很好。就连你们这些年轻人当看护都不见得轻松,亏她还能照顾好几年。」
我知道樱子小姐没有恶意,只是诚实描述自己的想法,不是抱怨也不是嘲讽,但鸿上听了仿佛受到责备,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樱子小姐!」
「没关系……她说得没错。」
我连忙要樱子小姐婉转一点,鸿上却拉拉我的登山外套衣角。
「自从我们跟爷爷一起住,就很清楚奶奶之前有多辛苦。」
「那当然,独力照料一个人的生活起居本来就不轻松。」樱子小姐说。
鸿上抓得更用力了,不过没有多说一句话,我听见她在身后哽咽地叹了口气。我们默默地走着,没多久就看见警察绑在树林中的黄色封锁线。
「就在前面。」
这样进去好吗?总觉得不太妙……但樱子小姐不当一回事,拉起封锁线往里面走,我和鸿上面面相觑,鸿上的表情很坚决,马上跟着樱子小姐进去,我莫可奈何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钻过封锁线、快步跟上。由于警察来来去去踏平了杂草,小径变得好走许多。
「到了。」
我原本希望大家迷路也好,结果立刻就来到那块小空地,樱子小姐指了陡峭的悬崖底下,对鸿上这么说。
「在这么冷清的地方……」
眼前只有沙沙声响,空无一物,鸿上张望着喃喃自语。
「哪里冷清?这里日照还算充足,而且景观开阔。」
「可是什么都没有啊……警察说奶奶离家那天,家门口的灯还开着,也没拿早报进屋,所以是趁天还没亮就出门,竟然会一个人死在这么漆黑冷清的地方……太孤单了……」
鸿上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而我也有同感。
「你奶奶就趴倒在这里,应该是从那里跌下来的。」
樱子小姐走到悬崖边,拍拍裸露的泥土往上看,鸿上跟着望过去,双手环抱自己,微微发抖。樱子小姐钜细魔遗地说明遗体倒卧当时的状态,里面有许多专有名词,鸿上也是听得心不在焉。
「是不是很痛?」
鸿上脸色有些发青,低头看着遗体倒卧处的压草痕迹问。那一带原本草就长得不多,浮现出清楚的人形看了更是难过。
「至少没有痛苦太久。」
「这样啊……」
她低声说道,像是松了口气,但是并未舒缓一丝悲伤。只见她双手捂着口鼻,死命忍住泪水,接着做了个深呼吸。
「可是……奶奶为什么特地选这种地方寻短呢?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多找我们谈……」
我也是这么想,听说这条路已经封闭好几年,为什么特地选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自杀?难道就像樱子小姐说的,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我看着樱子小姐,想要知道答案,但她反而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们。
「你在说什么?」
「啊?」
「你奶奶怎么会是来这里寻死呢?」
樱子小姐歪着头,像是完全不懂鸿上在说什么。
「这什么意思?」
「我奶奶不就是从那里往下跳,才会死在这里吗?」
这下换我们两个搞不清楚,没想到樱子小姐还对我们嗤之以鼻。
「往下跳?哪有啊,这根本不是自杀,是意外。」
「咦?」
我和鸿上不禁面面相觑。
「可是,警察说是自杀啊!」
「胡说,这哪是自杀?」樱子小姐不以为然地回答,对着我们双手一摊,似乎是要我们看清楚。「你们看,那座断崖高度不到十公尺,差不多是两三层楼的高度,拿来自杀成功率未免太低。清水舞台【※指京都清水寺大殴前方悬空的舞台,日本人以「从清水舞台跳下去」比喻破釜沉舟的决心。】可是有十三公尺,从上面跳下来都还有八成以上的存活率,这里的高度肯定更容易存活。不对,世界上哪有人会选只有两三层楼高的断崖跳崖自杀?或许这附近景观开阔,从上往下看感觉比较高,但也没必要特地选这里摔死吧?随便找栋大楼的顶楼往下跳还更有机会送命呢。」
「这……」
我哑口无言,听她一说才发现这座断崖要拿来跳崖自杀未免太低,鸿上似乎也有同感,瞪大了骨碌碌的双眼往断崖上面瞧。
「你奶奶的确是爬上那座断崖摔下来的,不过不可能是故意,只是运气不好才会送命。以这个高度来看,摔下来搞不好只是皮肉伤呢。」
「那,奶奶为什么要去那里?警察说只有可能是自杀啊!」
「这简单,你上去就知道。」
「咦……」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
樱子小姐指着一条围了绳索、通往断崖的登山步道,我正打算回头问鸿上怎么办,她已经快步上前。
「鸿上!」
「我一定得去!」
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路已经封闭,爬上去搞不好有危险,然而她的表情十分坚决、哀伤,一步也不退让。
「那我走前面。」
最后我不再多说,决定先上前探路,避免她发生危险。要是鸿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她的父母必定会更加悲伤,而她本人可能没注意到这件事。
这条路一看就知道已经许久无人通行,杂草长到膝盖那样高,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注意脚下的路况往上走,鸿上没有多说什么。
「要注意脚步喔!」
我提醒她,她紧张地点头,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拉,应该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幸好小路左右两边树木茂密,不必担心突然没路跌下去,但绝对算不上好走。我犹豫了几秒,拉起鸿上的手往前走,常找动物尸体的樱子小姐早就习惯了这种山径,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啊!」
爬了几分钟的缓坡,眼前豁然开朗,当麻町的田园风景与白雪皑皑的棱线就在眼前,刚才从底下往上看到的突出断崖应该就是这里。风景这么美,难怪会是登山练习的路线之一,要不是气氛不对,我肯定会为了这片美景而赞叹不已。
「这就是奶奶最后见到的风景……」
鸿上低喃着,斗大的泪珠滑落脸颊。我别过头去,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环顾四周的绝美景色,我更加不明白鸿上奶奶送命的原因,忍不住开口询问樱子小姐。
「你看。」
樱子小姐指向正前方,我和鸿上跟着望过去,注视着蓝天与清晰的棱线,但还是不清楚樱子小姐的用意。
「咦,你们看不出来?」
樱子小姐看我们望着风景发呆,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绕到我们身后,在我眼前用双手围出一个景框。
「这样呢?」
这下我哑口无言。
「啊……」
鸿上也不禁惊叹。
「爷爷的画……」
「应该是。」
樱子小姐点点头。眼前被夕阳染红的山头,就和鸿上家客厅里少数风景画的其中一幅如出一辙。
「我看过那么多次,竟然都没发现……」鸿上声音颤抖。
「原来那幅画就是这里的黄昏啊。」
听我一说,樱子小姐脸色不太高兴。
「听你在乱讲,真是的,现在学校都不教学生日落的方向吗?」
「咦?」
樱子小姐对着愣在原地的我扔出指南针。
「看仔细了,日落是哪个方向?」
我连忙接住指南针,指针缓缓旋转,红色针头指着我的左手边,代表我左手边是北方。
「左边是北……啊,那这边是东?」
再次确认指南针的方位,我们确实面对东边,既然是东边,那当然是日出而不是日落。
「原来那幅画画的不是黄昏,是黎明啊……」
樱子小姐总算满意地微笑点头。
「接下来只是我的推测,鸿上朝女士应该是照顾丈夫觉得身心俱疲,才会想去丈夫作画的地点喘口气。既然她知道正确地点,代表丈夫作画的时候她也在身边吧?这里或许是两人回忆中的一个特别的景点。」樱子小姐从我手中拿回指南针,装回车钥匙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总之,她为了看日出,才会趁着天黑来到这里,天黑的时候当然更容易失足,只能说是一连串的不幸让她跌落山崖摔断颈骨。我看她的手腕没有任何损伤,应该是连护着身子的空档都没有,直接头部落地了。」
「你是说……我奶奶其实只是想来这里看日出,不小心失足摔死,不是自杀,只是意外?」
「这纯属推测,事实我不清楚,但是就我来看,你奶奶的行动完全不像是放弃求生的人。」樱子小姐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人脑只要感受到日出就会分泌血清素,血清素俗称『幸福激素』,可以稳定体温与生理时钟,同时还能避免正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过度反应。」
「我记得……缺乏血清素好像会易怒喔?」
我想起樱子小姐曾在蔷子夫人家里对灵媒提过这件事。
「嗯,简单来说,血清素可以稳定心神,让人心情愉快,所以人体只要看见日出就会充满活力。」
看到日出就会充满活力——所以晴朗早晨那股欢喜与冲劲是拜血清素所赐?不,不只如此,黎明与日出自古以来就是希望的象征,我想起故乡旭川的地名由来,日出之川——金光闪闪的河面宣告着炎炎夏日已然到来。天寒地冻的一月,河面上的水蒸气冻结成霜,有如盛开在水面上的冰莲花,花朵在朝阳下闪闪发亮,任谁也无法抗拒如此美景,那肯定不是绝望,而是感动。
「我奶奶确实是早睡早起的人,她最喜欢一大早出门种田,说那是活力的泉源……」
鸿上声音哽咽,樱子小姐坚定地点头。
「我想你奶奶是为了采求些什么来激励自己,才会找上这个地方,绝对不是为了寻短,更不是对人生失望。鸿上朝来到这里,是为了『活下去』。」
「原来不是自杀……不是自杀啊,奶奶不是想寻短,不是想死啊……」
鸿上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放声大哭,我知道她的心情一直很紧绷,在旁边看了也心疼不已。明知道不是自杀,却不能对她说「真是太好了」,毕竟就算不是自杀,鸿上女士也不会回来……即使想活下去,也回不来了。
「你奶奶的事……真的很遗憾。」
我这么说,鸿上也哭着猛点头。
「对啊!太难过了!奶奶明明就想努力活下去,可是……」
离别总是令人伤心,就算知道答案,也只是稍微改变悲伤的型式,伤口仍旧无法痊愈,或许知道事实之后反而更加悲痛。
我不禁又想,带鸿上来这里真的好吗?看看樱子小姐,她并不打算对鸿上多说些什么,依然一脸悠哉地凝视着远方连绵的山峰。
终
大约过了一个月后,我又和鸿上来到红茶店。
「后来警察重新调查一次,决定以意外来结案,家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呢。」
我这次爽快地点了司康饼套餐,免得又让鸿上分我一半,但最后鸿上还是说了:
「分你吃一半。奶奶告诉我,好吃的东西分着吃会更幸福。」
她说得没错,两个人互相分着吃也能多尝点鲜,是种乐趣,对我这个从小跟哥哥抢东西吃的人来说,这句话真是醍醐灌顶。
「是喔,总之警察能够重新调查真是太好了。」
我吃着冒热气涂满奶油的司康饼,外酥内软的口感令我不禁赞叹,鸿上也开心地笑了。嗯,一人吃一半感情不会散,鸿上奶奶说得真对。
「说到这个……九条小姐是不是认识警方的人?」
我们分着吃司康饼与戚风蛋糕,品尝美味的斯里兰卡红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她突然问了个怪问题。
「咦?怎么说?」
「因为警察稍微提了一下。」
「哦……是没错啦。」
我含糊带过,又想起那只老狐狸。肯定是在原哥或樱子小姐的叔叔插手,这件案子才会重新侦办,老狐狸一定不开心,说不定记恨到现在呢!我不禁觉得出了口闷气。
「真是个特别的人。」
「樱子小姐吗?嗯……她是挺怪的。」
关于这点,我无法完全否认。
「可是她人很好。」
「樱子小姐吗?」
我差点把红茶喷出来,她则微笑着缓缓点头,看来不是客套话,让我更加惊讶。
「那样子算人很好吗?我只知道她的价值观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
「我认为,不是只有说好话的才算好人。」
鸿上说着又点了一次头,似乎不是对着我说,而是自己细细回味。
「鸿上,你也算有点怪吧?」
「有吗?我想没有你怪。」
「我『普通』到可悲好吗?」
「咦,哪有~」鸿上偷偷笑着。
「有啊!」我反驳之后也跟着笑了。
「对了!我已经正式退社罗。」
「咦?」
「毕竟虎头蛇尾不太好。」
「可是……」
鸿上的口气就像继续开玩笑一样爽朗,不过退社肯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啊!别误会喔,我不是放弃网球,只是现在想专心照顾爷爷,加上之前都没有认真想过将来要做什么,最近才开始想说当个照顾服务员也不错。」她说到这里,拉好椅子正襟危坐,「如果真的想做什么,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去实行,我是个贪心的人,爷爷跟网球都不想放弃,所以目前想先专注在家人身上。」
鸿上说得义正词严,眼神确实没有一丝后悔、无奈,尽是耀眼的光芒。
「你真坚强。」
「要是不振作点,会被天上的奶奶骂啊。」
她下定决心般地做了个深呼吸。我这下真的被她打败了,意志坚定的女人怎么都如此耀眼?
「我相信你的心意一定能传到天上。」
「希望如此。」
我用力点头。鸿上笑了,眼眶有点红,但紧闭双唇抬起头,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非得加油不可啦!」
之前婆婆说过,拿汤匙搅拌红茶的时候,往右绕三圈,停下三秒钟再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希望她的愿望能一个接一个地顺利实现。
鸿上再次开心地聊起来,我望着她,悄悄地对着银色的汤匙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