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雨、校庆、你的谎言 白骨档案薄之壹 受诅咒的男人

九月的头一个星期天,一个称不上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搭上樱子小姐的车行经市内。

大概是远方有人在烧田,我打开车窗,才吸一口干涩空气,鼻腔便隐隐作痛。然而,这也是属于秋天的芬芳。我迎着风眯起眼,感受这虽不算好闻,倒也令人神清气爽的秋日风情。

「听气象说,明天好像又要下雨了。」

坐在前座的内海先生大概发现我开了窗,头也不回地说。

「希望这次别下太大。之前那场雨,大到我家门前的下水道负荷不了,水一度冒出人孔盖,淹上玄关前的矮阶,吓坏我了。」

「就是说啊,那次的确有好几户人家淹水……啊,九条小姐,麻烦过那间超商后立刻左转。」

「什么,左转?」

就不能早点讲吗?樱子小姐咂嘴表示。从刚才起,内海先生的导航不是令人措手不及就是慢半拍,也让樱子小姐开起车来比平时还粗鲁。

「啊,请注意行车安全!要是因此被开罚单,我面子可就挂不住了……哦!」

他的身体因为樱子小姐突然变换车道而一阵摇晃,但语气依旧悠哉。内海先生是个警察,就在我家附近的派出所值勤,有次他收留了迷路的小女孩,我们一起帮那孩子找家,因此而混熟。

正因为身分特殊,即使他正在休假,还是无法坐视认识的人违规。但我觉得,樱子小姐等下要是真被开了罚单,他也脱不了关系……不,根本是他咎由自取,樱子小姐才是受害者。

「唉,拿这种事来拜托你们,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我和樱子小姐的烦躁使车内气氛低迷,内海先生大概是想摆脱低气压,刻意拉高嗓子、怪腔怪调地道了声歉。

「你突然跑来打乱我的时间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樱子小姐没好气地回道。

「哈哈哈,可不是吗?抱歉抱歉,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拜托,而您美丽又聪慧,而且啊,一办起案子,连名侦探都自叹弗如。像之前那一次,可真是——」

樱子小姐明明是在挖苦,他却笑着回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看到他接着又动起那三寸不烂之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我只能苦笑以对。

我坐在驾驶座的正后方,看不到樱子小姐的脸,她现在肯定一脸不耐烦。

「我们可不是去玩的耶,内海先生,请你正经点好吗?」我无奈地叹气。这次,我们是应他邀请才出门,可不是假日出外兜风。

「哦,抱歉抱歉,这么说也是。」内海先生随口道歉。我这辈子还没看过像他这样赔罪有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人。

「其实这次跟我朋友有关……前阵子,我朋友突然打电话来,劈头就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嗯,什么自己再过不久就要死了。」

「死……?」

想不到是如此敏感的字眼。

「我本来以为他生病了,问了才发现并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该不会是惹上杀身之祸?」

内海先生的态度或许不太正经,不过好歹也是警察,是人民的保姆兼法律捍卫者,我知道他虽然乍看不怎么牢靠,却是个满腔正义又勇敢的人。

「嗯……关于这点,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清楚?」

「没错,他只强调自己再过不久就会死,我赶紧说一定会帮他,要他不管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都先说来听听吧。结果他说,事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什么意思?」

「嗯,真要说的话……跟灵异方面有关。」

「咦?」

既然没生病也没惹麻烦,到底是有什么原因,能让对方断定自己将死?这诡异到令人发毛的对话,使我突然很想打道回府。今天虽然天气微阴,但蓝天不时从云朵间露面,气象报告也说下雨机率是零,那我宁愿把握时间,骑越野脚踏车享受假日,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好。

「听你讲话真累,就不能挑重点吗?」

樱子小姐忍无可忍,一停车等红灯,就搥打方向盘泄愤。内海先生慌了起来,左右为难地看着我,我耸耸肩,并未伸出援手……说得确切点,是帮不上忙。

「呃……是因为狗啦。」

「什么?」

「就……事情似乎是因狗而起的。」

「狗?」我跟樱子小姐异口同声。

「是的,说是有条凶犬最近黏上他,据说那条狗喜欢的饲主不久都会死。」

「咦?」

你在说笑吗?我顿时笑容一僵,然而后照镜中的内海先生却是一本正经。

「那位朋友叫做藤冈,从过世的亲戚那儿收留了一条狗,那条狗似乎有些问题,就像凶宅那样。」

「你的意思是,那条狗会剋死饲主?而不是在饲主尸体旁留下巨大狗脚印?」

「什么脚印?」

「没事……」

内海先生纳闷地问。看来他没读过柯南道尔的作品。

「怎么说……听说那条狗在亲戚间流离辗转,饲养的人也相继去世,大家说它不亲人又很阴森,干脆送去安乐死,藤冈觉得这样太可怜了,于是收养了它,没想到……啊,请沿着这条路继续开。」

内海先生说到一半还不忘引路。车子沿着缓坡,驶向位于旭冈高地的幽静住宅区。

「安乐死……是指送去收容所吗?这样的确挺可怜的。」

「是啊,不过那条狗宛如地狱看门犬,又大又吓人,虽说经过训练,不至于危害到人,可是啊……像那样的狗就算退个一百步,我也不会说它可爱。」

「地狱看门犬……难不成是大丹狗那类?」

「天晓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反正很大就是了。」

其实我对狗的品种也没什么研究,只记得以前看过福尔摩斯影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的魔犬就是这个品种,光是名字就给人巨大的感觉,让我印象深刻。

就算不是大丹狗,只要大到骇人的地步,缺乏管教的话一定很恐怖,就算偶尔展现讨喜的一面,在大家眼中恐怕也很难称得上可爱。我很喜欢动物,对狗更是情有独钟,但一想到接下来造访的家里有条骇人巨犬,不禁提心吊胆。

「那条狗啊,最近突然开始亲近起藤冈。宠物愿意亲近饲主,本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那种亲近方式怪恐怖的,说是常常静悄悄地跟在后头,就像在监视人似的。」内海先生回头,睁大双眼,神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听说前饲主就是藤冈的叔叔,他在过世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这……」

饲主相继去世确实骇人听闻,但大型犬和娇小的玩赏犬毕竟不同,向人撒娇时,动作或许比较笨重、不灵活。当然,大型犬里也不乏活泼可爱的品种,像我常去的旭川动物园附近的果园,里头就养了两条拉布拉多犬(分别叫哈尼与卡林卡),总是活力十足,活蹦乱跳的。想想,要是宛如地狱看门犬的大型犬像它们那样来回奔跑,画面不但充满魄力,也很恐怖。

「我想应该只是偶然吧?狗亲近自己的饲主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算觉得它有点阴森,牵扯到死亡也未免太……」

内海先生一阵低吟。

「说到这个,听说藤冈他们家族的男性代代都很短命。」

「短命?怎么说?」

「他的爸爸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叔叔也在即将满五十岁的时候突然走了,所以他才害怕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自己,无法轻忽这种迷信。」

「原来如此……」

坦白讲,我对狗诅咒等话题没什么共鸣,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背景,我能理解对方为何这么害怕不吉之兆。

「胡说一通。」

一直悻悻听着我们讲话的樱子小姐终于忍无可忍,蹦出这么一句话。

「樱子小姐……」

「偶然重复几次罢了,人们便以命运这可笑的字眼来解释。只要可能性不是零,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命运简直无聊又愚蠢透顶。」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那位藤冈先生的亲人与亲戚是真的死了。关于这类超自然话题,我本来是能不信则不信,但也认为世上的确存在着一些科学难以解释的神秘现次。

「这种事就算难以置信,也不该贸然否定。」

我反驳樱子小姐的断言,向内海先生投出求助目光,而他却透过车内后视镜,对着后座的我摇摇头。

「不,其实我也持相同看法。」

「咦?」

「我本来也不是完全不信这种灵异话题,只是啊……这件事让人无法置信,也不想相信。你们想想喔,要是为了这种理由而催眠自己会死,岂不是很遗憾?藤冈有妻小耶。」眉头深锁的内海先生说完,表情更加紧绷。「所以,我这次才会请九条小姐来调查,搞不好他的家族短命是有原因的,只要查出那个原因,也许就能避免遗憾。查不出结果也好,这样藤冈或许就会明白,自己只是在杞人忧天罢了。」内海先生随后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不,非让他明白

不可。」深锁的眉头既像在生气,也像是在强忍泪水。

「如果是为了这种事,樱子小姐的确很适任没错……」

但她就是说话不太中听,即便是出于好意,听起来却不像那么回事。希望她到时别劝说不成,反而伤了藤冈先生的心……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好好教训他一顿,告诉他诅咒全是胡说八道,要他别再胡思乱想。他的孩子才刚出世不久,当父亲的怎么可以嚷着死不死的,这样太糟糕了……」

内海先生的话声有些走音,我不忍再继续盯着他,于是故意面向窗外,却依然能瞥见他大腿上那双紧握且颤抖的拳头。

我突然自问:自己是否也能像他一样,为朋友分忧解劳、同甘共苦呢?

内海先生向来滑稽风趣,甚至有些不正经。尽管也曾被惹得一肚子火,但我还是觉得笑容更适合他一些。他的笑,总是能自然而然传染给周遭。

唉……虽然我既怕灵异话题又怕地狱犬,唯独今天,似乎别无选择。视线转回窗外景色,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帮助他,为他解救那位姓藤冈的朋友。

尽管这事可能攸关人命,前往「受魔犬诅咒的巴斯克维尔家」总教人不免害怕。不久,车子抵达藤冈家,心中的恐惧也逐渐加深。

樱子小姐的车沿着路肩停满车辆的窄坡缓缓而上,不久便抵达一片高地。目的地藤冈家,座落于旭冈景致良好的位置上。旭川并不像札幌,有所谓的高级住宅区,只有掺杂高级住宅的一般住宅区,但神乐冈与旭冈的某些地方(例如这里)绿意盎然、适宜人居,豪宅大屋随处可见。

而藤冈家就是其中之一,占地宽广,屋子也大,却又异于樱子小姐和蔷子小姐那种典雅豪宅,而是带有一种……现代感?要不是黝黑的外墙上嵌了宛若咖啡厅的四方形窗户,看起来还真不像人住的地方,更像是某种研究机构,甚至吸血鬼的黑棺材。鲜明锐利的存在感盖过了左邻右舍,吸收着太阳光,同时在四周洒下漆黑的屋影。

这样说可能不太厚道,但这房子跟诅咒等字眼实在太搭了。话虽如此,我毕竟不懂建筑业界的潮流(甚至不确定潮流存不存在),因此可能只是我孤陋寡闻,看不出它的独到之处罢了。

「这栋房子还真是又大又新……充满了近代风格啊。」

下车时,我向内海先生发表了不痛不痒的评论。

「喔,他过去是关东那边有钱人家的少爷,国中时由于父亲的工作,以及为了调养气喘才搬来这里,后来虽然回故乡了,却对北海道念念不忘,于是就在前几年收掉公司、搬到这里,目前靠买卖股票维生。」

「这样啊。」

简单说,这是由住在大都会东京的有钱人所盖的设计建筑吗?我本来只觉得它压迫感十足,直到发现玄关前黝黑的拱门底下,如草皮般铺地而生的小黄花,以及攀在拱门上结了红色果实的藤蔓,才感到如释重负。那开着黄花的应该是黄金钱草,我之前去市公所时,看到门前绿桥通的两旁花圃就种满了这东西,记忆犹新。

「嗨,藤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总算来了。」

还在看花的我,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人声,于是抬起头。

「哇!之前就听说你盖了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

「哈哈哈,哪里,差强人意啦。」

一名男子不算谦虚也不算炫耀地回应,笑脸前来迎接,他应该就是内海先生的挚友,这间房子的主人藤冈先生了吧。藤冈先生穿着一身黑衬衫与黑西装裤,彷佛要与身后的屋子融为一体,浏海微微向上拨,看来自信洋溢……或者说,一种倨傲的氛围。

「内海,你现在还在租房子吗?」

「啊?当然啊,我可是连老婆都还没找到。」

「真像你的作风。」

藤冈先生哼笑一声,不以为然。他的身高乍看不只一百八,就连比我还要高的内海先生都得抬眼看他。

一旦与他站在一起,内海先生那可比鸡窝的自然鬈,配上号称迷彩纹(我看倒像包袱巾花纹)的卡其色七分工作裤,以及粉红色衬衫,整体更加营造出一股散漫感,显得格外寒酸。

「炒短线真这么好赚?」然而内海先生却满不在乎地回应他,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房子。

「我也希望……只是运气好罢了。」

藤冈先生清了清喉咙,喜形于色地回答。看他的模样,显然相信「运气也是实力之一」那一套,看来我无法喜欢这个人……想着想着,屋内走出一名女性,与一条雪白的毛茸茸大狗。

「老公,今天风有点大,不适合在外头谈天,你还是赶紧请大家进来吧。」

比藤冈先生还年轻的女子笑了笑。由称呼来判断,这人想必就是藤冈先生的太太。她穿着轻柔的褐色棉纱连身裙,肩上披件羊毛衫,看来和蔼可亲,与藤冈先生呈鲜明对比。

「哇呜!」

就在这时,一团白色毛球从她身旁窜了出来,险些撞上站在玄关附近的内海先生,把他吓得发出怪叫,差点向后仰倒。

白色毛球的体型介于中型与大型犬之间,洁白无瑕的一身毛,配上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看来可爱又讨喜。狗踏着轻盈脚步朝我奔来,在身旁兜了几圈,最后抬起两只前脚,搭到我的大腿上向我「问好」。

「嗨,你好。」

小时候,我曾因为随便摸邻居家的狗的脑袋而遭反咬,从此学乖,知道绝不能贸然摸狗的头。我于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往白狗的下巴,它也仰起头,很享受似地眯起了眼,扬起嘴角对我「微笑」,随后转身奔往樱子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大家伙。

「真是可爱的——」

我才对藤冈夫妻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樱子小姐「呜」的短促惨叫。「海克特!」藤冈先生同时斥喝,我连忙回头一瞧,发现樱子小姐跌坐在玄关前光亮的黑色石子路上,承受着大毛球的悉心款待,也就是所谓的狗舔攻击。

我一开始不知所措,以为她真的被狗攻击了,定睛一瞧,随后就被白狗热情的欢迎方式给逗笑了。这条白狗看起来似乎很喜欢樱子小姐,爱她爱得无以复加。

至于樱子小姐,虽然今天依旧是紧身牛仔裤搭配白衬衫,一身中性打扮,但那样两腿开开地蹬着脚,也真教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摆。再说,她虽然没有裙底风光外泄的问题,但被狗扑上身,露出了白皙的侧腰。

「唉,真是……」

见内海先生一脸别有深意地望着樱子小姐,我赶忙上前搭救。藤冈先生与太太见我过去,也急急忙忙地朝自家的狗奔去。

「呜呜……」

「不好意思,它平常不会这样的……」

「看来它很喜欢今天的客人,真是十分抱歉。」

樱子小姐板起脸,接受藤冈夫妻的道歉,同时挽起袖子抹脸。

「原来除了骨头,还有其他东西会喜欢你啊。」我伸手拉起樱子小姐。

「闭嘴。」她嘟嘴轻斥,看到我交出手帕表示道歉,便接下并摊开,不顾形象地大擦特擦了起来。

「所以,嗯……这两位是?」

至此,太太总算好奇起我俩的身分,并瞧着自己的丈夫与内海先生,然而丈夫藤冈先生同样以歪头表达自己的纳闷。

「哦,这两位是九条小姐与正太郎,跟我有点交情。怎么说呢……有点像侦探吧。」内海先生赶紧为我们说明。不知是否对先前差点绊倒的事耿耿于怀,他始终和白狗保持距离,不让它靠近。

「侦探?」

「就……你之前不是说受诅咒什么的,我才请她来调查看看。」

「呃……」

藤冈夫妻面面相观,狐疑地打量我跟樱子小姐。

「哦,你们误会了,这次是不收钱的,解谜是她的兴趣……总之,他们肯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真是谢谢了……」

听内海先生打包票,藤冈先生面露难色,显然不怎么欢迎我们的到来,但还是礼貌性地点头致意,我也赶紧回了个礼,樱子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擦完脸的手帕折都不折,直接还给我。

藤冈先生的太太先是诧异地看着我与樱子小姐,随后喜孜孜地低头望向伸舌喘气的爱犬,再次笑盈盈地面向我们说:「感谢两位专程前来。」

「这只狗真可爱啊。」

我随手折起手帕,塞进口袋,摸摸白狗的颈子。软绵绵的滑顺白毛,摸起来舒适极了。

「它叫做海克特。」

「海克特?」

「跟漱石的爱犬是同个名字。」樱子小姐答道。

「漱石指的是那个『夏目漱石』吗?」

说到夏目漱石,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我是猫》这本书。我只知道他养了猫,却不晓得他原来也有养狗。

「原来您也晓得?」

樱子小姐还没回答,藤冈先生倒是先替我解惑了。

「那名字取自《伊利亚德》里的特洛伊王子海克特,他虽然被阿基里斯击败,却被后世尊为英雄,是九伟人之一。人家说扑克牌的图样很多是来

自九伟人,而钻石J正是以海克特为蓝本。它颈子上的钻石项圈,想必带有那层象征。」

正好摸到项圈附近的我,看着海克特的喉咙,发现黑色的皮项圏正中央,的确挂着一枚钻石型的银色坠饰。

「海克特的第一任饲主是我伯伯,他是个爱书成痴的人,特别喜欢夏目漱石。」

兴奋的语气里,藏着对樱子小姐的观察力与知识的折服。经过这偶发事件,藤冈先生明白樱子小姐的侦探名号并非吹捧,稍微卸下心防,随后便邀我们入内。

海克特潇洒地尾随而去,追过自己的饲主,在玄关停下,抬起单只前脚回头,就像要我们赶紧跟上。

「唔喔!」

为了躲避自一旁硬闯的海克特,内海先生差点又跌倒了。

「它真可爱啊,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

「它是萨摩耶犬,一种来自西伯利亚,温驯又聪明的品种。」

「喔~」

海克特似乎也知道大家在讨论它,再次扬起嘴角。

「它就好像真的在笑一样。」

「我想肯定是。它只要心情好,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藤冈先生说。

「猫跟狗的祖先虽然相同,但狗不像猫,选择与人类共存,于是踏上一段漫长的驯化过程。一般认为与人类一同进化的历史,促进了它们表情肌的进化。萨摩耶犬是血缘与原始犬极为接近的纯种犬,由于并未掺杂狼的血统,与人类交流的能力也格外发达,事实上……」

樱子小姐本来还打算再说下去,但才刚蹲身要脱鞋,海克特又凑上去舔她的脸,也一并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您说的那条凶犬是?」

「是的,就是它。」

「咦?」

我边掏手帕给樱子小姐,边向藤冈夫妻问道,只见藤冈先生指了指海克特。

「呃?」

我面向藤冈夫妻,再次做了确认,两人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往内海先生,他也同样点头如捣蒜。

「可是,之前不是说是地狱看门犬吗……」

这次我瞧着海克特,只见它脑袋微倾,乌溜溜的眼珠子也瞧着我,接着又开口笑了。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模样,竟然是他们口中的地狱犬。

我忍不住朝海克特伸手,近乎粗鲁地搔弄它的喉咙与脑袋。

「内海先生!它明明这么可爱,究竟是哪里可怕了?」

「明明就很可怕不是吗!我最~讨厌动物了!」

我心想,夸大其词也要有个限度,声音不由得激动了起来,内海先生却忽然趴到开着的门上发抖。我还以为他又在搞怪,看来他是真的很怕狗。这么说来,他的确从刚刚就跟海克特保持距离。

「话说回来,您说它是凶犬吗?」

「噫!」

如此可爱的海克特不过才轻轻一瞥,就把内海先生吓得跳起来。好吧……海克特毕竟不是小型犬,在怕狗的人眼里或许很可怕,可是对我这不怕狗的人来说,它静下来后既乖巧又可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饲主带来不幸的狗。

「是的……我本来也不愿相信,可是它的饲主真的接二连三过世。」

「可是,它明明就像小白熊一样可爱……」

听藤冈先生这么说,我不可置信地反驳,而他也点头同意。的确,如果听到它要被安乐死,就算知道它会带来不幸,我也会忍不住想收养它。

「它向来不怎么亲人,从来不曾这样兴高采烈地迎接客人。」

「这样啊?」

来到采光良好的客厅里,藤冈先生继续说着。藤冈家不只屋外,连室内装潢都是黑白色调,统一成现代设计,就连挂在墙上的,都是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抽象画。

客厅入口旁挂了一幅署名安迪·沃荷,彷佛墨渍测验的海报。「看起来好像长颈鹿的头骨。」我轻声说道,樱子小姐便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一行人被带领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这张沙发乍看舒适,上面却依旧铺了层全黑的皮革。不过,客厅似乎是太太的地盘,举凡沙发、橱柜、墙壁的每个角落,全都挂上了暖色系的布帘,并且摆了好几盆观叶植物。至此,我终于得以喘息,觉得自己总算来到像人居住的地方。

「哦,这不是暖炉吗?」

在沙发上抱起双腿躲着海克特的内海先生,宛如发现新大陆般地说。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另一头的确有个暖炉,但却不是樱子小姐家那种久未使用的沉重炉灶,而是上头罩着漏斗状黑色烟囱的小型暖炉。

「哦,那个啊?我以前一直梦想着家里能有个暖炉。」

「对,记得你说过跟父亲住的小旅馆里有个暖炉,说得很开心的样子。」

「哈哈哈,你记性真好啊。」

听内海先生提起往事,藤冈先生腼腆地笑了。

「所以我才计划着,要是将来搬到北海道,一定要在家里弄个暖炉。」

「只是啊,这东西可麻烦罗。」面露苦笑的藤冈太太接着说。

「会吗?」

「因为它要劈柴才能用嘛。」藤冈太太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头疼的模样。当然了,暖炉得有燃料才能生火,而要度过旭川酷寒的漫漫长冬,势必得准备大量的柴薪。

「不过呀,房间一旦暖起来,真的是一路暖到心坎里呢。」

「是所谓的远红外线效果吗?」

看来藤冈太太念归念,心中还是很中意这暖炉。后来,我们又听她提到里头可以烤地瓜或南瓜,看她笑得可开心了。

「就像各位看到的,我太太最后也喜欢上它了,为了迎接今年的冬天,我现在可是每天勤劳砍柴,还因此练出了肌肉呢!」

藤冈先生弓起纤细的胳臂,挤出二头肌秀给我们看。

「我先生烟没戒成,常常到院子里抽烟,最近还养成习惯,每抽一根烟,就要劈五根柴。」

「要是不这么约束自己,到时又会懒散下来。」

语毕,藤冈先生笑了几声,再次邀我们就座。我们才刚坐下,海克特就像久候多时似的,狗嘴搭到了樱子小姐的大腿上,两颗眼珠子向上瞟着她,希望她摸摸自己。

但樱子小姐并未伸手,而是以视线向我求救,我只好替她代劳。樱子小姐其实不怕狗,只是不习惯有人(狗)这样跟自己撒娇罢了,我摸着摸着,她随后也悄悄把手伸进白毛里,不久便肆无忌惮地搔摸起海克特。

「看来它真的喜欢上你了。」

「可不是吗?连我都没见过它对我这样。」藤冈先生苦笑。

「不是听说它最近很亲近您吗?」

「不……那不叫亲近,简直就像在监视我。它总是不知不觉出现在背后,一声不吭盯着我瞧。」

这的确是挺毛的……这时,藤冈太太从厨房端来咖啡,问我们是否要加糖或是牛奶,那咖啡杯是暖系的褐色素烧陶。虽说夫妻不见得一定要兴趣相投,但两人喜好如此南辕北辙,相处起来真的不会有什么摩擦吗?尽管事不关己,我还是不禁为他们担心。

「那……麻烦帮我加牛奶。」

我才刚说完,一旁的樱子小姐迅速回答「不必」两字。

「咦?」

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竟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今天吹的究竟是什么风?讶异的我随后发现,原来她谢绝的根本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咖啡本身。

「给我白开水就好。」

「咦?呃,可是……」

「哦,樱子小姐不喜欢咖啡。」见藤冈太太一时愣住,我赶紧替她解围。

「那您平常都喝什么呢?红茶吗?」

「不,她喜欢的是热巧克力,红茶得配着甜食才喝得下去,总之就是儿童味觉。」

是吧?我向樱子小姐确认,她鼻头皱了皱,倒也默默点了个头,虽然心有不甘,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儿童味觉。

「抱歉,我先生跟我都不喜欢甜食。您可能会觉得这体型缺乏说服力,但我只是太喜欢碳水化合物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藤冈太太诙谐说完,嘻嘻一笑。这时笑出来对她有些失礼,但我还是被她那俏皮可爱的表情逗得嘴角微扬。

「对了,家里还有别人送的苹果,我先生之前为了孩子,网购了一个顶级果汁机,只用一次就收起来了,趁这机会,不如就为您打杯果汁好了。」

藤冈太太两手一拍,像是在佩服自己的好点子。

「我对您说的顶级果汁机有点好奇,能看看吗?」

到人家家里作客,照理说应该要拘谨些,不过受到藤冈太太的快活个性感染,再加上顶级果汁机的吸引力,我于是起身询问,而藤冈太太也一口答应。内海先生大概是觉得少了我这面墙,等于缩短了与海克特的距离,因此并不希望我离席。只见他怯怯地「唉」了一声,沙发上的身子显得更加瑟缩了。

跟着藤冈太太前往厨房之际,我瞄了客厅后方的房间一眼,发现那里原来是为婴儿准备的空间。长得像母亲的小婴儿,正躺在婴儿床里,发出鼻息声酣睡着。

一来到厨房,里头也一样五颜六色,墙壁与橱柜虽是黑白色系,挂在外头的布巾与汤勺

却有红有橙,鲜艳缤纷,不难看出藤冈太太的些微抵抗。

「嘿咻……」

她踩着椅子拉开橱柜,打算把装了果汁机的箱子从高处搬下来。面对眼前那摇摇晃晃的翘臀,我最后还是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代劳。

果汁机比想像的还要沉重,颜色是红色的(终于不再是黑白色),里头没有搅拌刀片,属于磨臼式果汁机。我单手拿着说明书一边组装,藤冈太太则是在一旁将苹果去蒂、削成大块。

那苹果说是旭川近郊采收的,并没有特别大,色泽也很普通,但藤冈太太一下刀,就能看到果汁化为薄雾从中溅出,酸甜果香弥漫至整间厨房,害我口水流了满嘴。

藤冈太太厨艺似乎不错,熟练地将苹果切完并放进果汁机,而之前以为运转起来肯定很吵的果汁机,竟然比我家的老旧果汁机安静十倍,再加上一旁如牙膏般挤出的果渣,让我一时看得浑然忘我。

不久,她请我试喝一杯,浓郁好喝得令人难以置信,藤冈太太试喝也是赞叹连连,结果我们兴致一来,连冰箱里的凤梨、番茄、红萝卜等全拿出来,替所有人榨了果汁。我对这类家电实在特别没抵抗力。

「刚才两位自称是侦探,那么您是她的小助手吗?」

我像是做化学实验般,将内容物各不相同的玻璃杯排成一列,藤冈太太就在这时突然开口。

「呃……算是吧。」

我赶紧抬起头,端正姿势。现在的我,的确是有些幼稚,看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助手,她想必觉得不太牢靠吧。

「看来内海先生他……是真的很担心阿毅。」

藤冈太太望着客厅,压低音量。她口中的阿毅,指的大概是藤冈先生。

「抱歉,突然跟您提这些,坦白讲……我自己也觉得诅咒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肯像这样为阿毅操心,甚至登门拜访的,就只有内海先生跟你们……」

说着说着,藤冈太太停下来,揉揉眼角。

对喔,都忘了当初的目的!樱子小姐与海克特发生的插曲虽然缓和了气氛,但海克特可是条不吉的凶犬,藤冈先生则是有诅咒在身,而我们此行正是来帮助他的。

「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消除您的不安。」

我以尽可能坚定的口吻向藤冈太太保证,她则红着眼睛微笑以对。这段日子,她肯定每天都过得忧心忡忡吧。

「糟糕,再这样发呆,榨好的果汁都要被冰块稀释了。」

突然回过神的她,摘了一张厨房纸巾,沾了沾眼角,故作开朗地说。于是我也点点头,把色彩琳琅满目的玻璃杯放上托盘,端着离开厨房。

还没来到客厅,玻璃杯另一侧传来的氛围,一看就与我们离开时截然不同。

「但我就是相信!」

藤冈先生发出咆哮,往桌子一拍,内海先生则是几乎要站到沙发上,与藤冈先生僵持不下,气氛一触即发。早已占据我的座位,在沙发上亮出肚子、任由樱子小姐上下其手的海克特,被声响吓得竖起耳朵,却被樱子小姐压回沙发上。

「你、你先别激动嘛,我不是质疑你的话,只是以一般观点来讨论,好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察觉我跟藤冈太太回来,连忙摆摆手,要藤冈先生坐回位子上。

藤冈先生发现我们回来,便抿着嘴,一屁股坐回单人沙发上。我和藤冈太太就在尴尬的气氛里,默默将果汁端给大家。

樱子小姐的是苹果与凤梨的综合果汁,看到她才喝第一口,就被酸得皱起脸来,我赶紧把自己的苹果汁换给她,但她似乎还是觉得酸,眉头紧皱地小口小口啜饮起来。

「明天是我三十六岁生日,而我父亲就是在这个年纪过世的。」

藤冈先生大概是把那蹙眉样,视为对自己的否定,改以彬彬有礼的口吻向樱子小姐说明。

「可是,医院不也说你身体好得很吗?」

「是啊,他上上个月进医院健检过,除了肝脏有些过劳,其他健康状态就连医生都拍胸脯保证没问题。」藤冈太太代替丈夫,回答内海先生。

「我也是啊,医生叫我只要少喝点酒就没事了,哈哈哈。」

「这并不好笑!」藤冈先生再度拍桌,探出身子,「我父亲也曾经很健康!连病都不曾生过一次的他,就那样突然走了!我的叔叔——它的上一任饲主也一样,明明好端端的,却没多久就搞坏了身子。」

藤冈先生伸手指向海克特,海克特再次竖起耳朵,从沙发蹦下地面,来到藤冈先生的身旁。

「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点好后事了。能听到你这么说,我虽然觉得很宽心——」

「无聊透顶。」

「樱子小姐……」

「你的臆测根本毫无根据,不是吗?」

一直默默聆听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地开了口,话里掺杂奚落与不悦。我抬起手肘顶了顶她,要她话别说得这么重,但她并没理睬。

「要根据,我有。」话被打断,藤冈先生显得有些败兴。

「喔?」

樱子小姐轻蔑地应了一声,藤冈先生于是起身离席,到架上拿了一本事前准备好的透明资料夹,回到原位坐下。

「请看。」

「这是?」

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这是我从族谱里整理出来,所有英年早逝的亲戚名单,虽然只溯及前三代,但附上了每个人去世时的年龄与疾患。里头虽然有些人死因不详,有些生前久病缠身,但包括宿疾在内,能找得到的资料全列在上头了。」

几张名单一一摊到桌面上,以免被玻璃杯外的凝水沾湿。我把果汁端到一旁,望向桌面,随即晓得这名单可不只有一两人这么简单。

「这些人不只早逝,病名也形形色色。若是在早年,会比现代人早死也是无可厚非……但我的父执辈与祖父辈,一样有许多早逝的人。看到这些资料,各位还认为我只是杞人忧天吗?」

藤冈先生说话时,眼神注视着樱子小姐,而她只瞥了一眼,便垂下头阅读那份名单,这样的态度看在藤冈先生眼里,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只见他深深坐进沙发里,双手掩面。

「各位能体会害怕入眠的感觉吗?那种深怕自己一睡不醒的恐惧……我过去也认为这种事无聊透顶,曾得意洋洋的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命运摆布……如今不一样了。」

左手留在原处,抬起右手扶额的藤冈先生,那微微走音的声调,如实呈现出他的苦恼,令我这听的人也不禁心痛。对我这每天一觉到天明的人而言,那应该是无可想像的恐惧吧。

「既然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就只好坦然以对,提前做好准备,让妻儿在我死后,也能过衣食无缺的生活。」

「藤冈……」

「内海,当初听说你当上警察,我本来觉得很可笑,但也认为那就是你的天职。你是个在紧要关头很可靠的人,所以将来要是有什么万一,希望你能帮助我妻子与女儿度过难关,替我守护她们。」

藤冈先生身子更加前倾,一本正经地盯着内海先生。与先前不同,音色中多了份激情与衷心盼望,让内海先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个光说不练的差不多先生,你这样拜托,我哪承受得住嘛!」

内海先生乍看笑得一如往常,却似乎带了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内海!我是跟你说正经的!」藤冈先生口气再次激动。

「有、有事的话,我当然会出力啦,可是守护她们,不是你分内的事吗?所以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

「要是能办得到,我就用不着头疼,也用不着这样拜托你了!」

再次探出身子的藤冈先生这次撞倒了玻璃杯,番茄汁与苹果汁在黑色的桌子上漫开,就像是鲜红的血流,令人看得怵目惊心。抬头一瞧,藤冈太太也是苍白着一张脸。

就这样,我们茫然望着玻璃杯在桌上滚动,任由果汁流窜滴落,唯独樱子小姐有如置身事外般拿着名单,连理都不理。

「美幸,拿抹布来。」

不久,藤冈先生艰涩地挤出一句,藤冈太太这才赶紧奔向厨房,我则从一旁架上拿了整盒面纸,在桌上围出堤防,以免果汁继续流到地板上。

随着果汁在黑白色系的高级地毯上(我不太想这样说,但那看起来很像乳牛纹)滴出红色水洼,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了气。内海先生本想一同帮忙收拾,随后发现海克特就紧邻在旁,吓得发出哀号、跳回沙发上,把藤冈先生逗得笑出来。

然而当事人(当事犬?)似乎对内海先生没兴趣,并未理睬在沙发上抱膝而坐的他,而是把头靠回樱子小姐的腿上磨蹭。

「看来它真的对你很有好感。」藤冈先生擦完桌子,把抹布交给妻子,同时眯眼瞧着她们。

「可惜它是只阴森的狗,我就是有所顾忌,无法好好宠爱它。」

「阴森?」

海克特虽然号称凶犬,却是只可爱的狗,与阴森两字实在搭不上边。正当我纳闷着,藤冈先生苦笑了笑,视线落到空无一物的玻璃杯上。

「我的叔叔生前孤家寡人,加上从事自营业,病倒了也没人知道,等大家发现他时,已经是死后一星期的事了,而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期间在叔叔的遗体旁陪伴着他,对死掉的动物特别感兴趣。」

「死掉的动物?」

「倒不是指乱捡尸体吃,但它有时散步到一半,会突然拔腿跑走,跟过去一瞧,就会发现麻雀尸体之类的。」

原来!我这下恍然大悟,转头看樱子小姐,她轻轻耸了耸肩,装得漠不关心,继续抚摸海克特。

「九条小姐,您喜欢狗吗?」藤冈先生突然问。

「我以前养过两只猫,对狗不太熟,但我喜欢它们的骨骼。」

「骨骼?」

「首先,那粗大的颈椎令人印象深刻……虽说哺乳类基本上都跟人类差不多,不过它们没有锁骨,胸椎与腰椎数量却多过人类,因为有尾巴,尾椎当然也比人类多。」

樱子小姐扳正海克特的姿势,手指依序拂过脖子、肩膀与脊梁,像是在拨弄骨骼般。她的双眼肯定能透视出,海克特毛茸茸的表皮与肌肉底下那些骨头吧。

「请问……」

「啊,不、不好意思!」

海克特一副陶醉样,我也对那手指看得入迷,却发现藤冈先生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于是赶紧向他们解释:

「嗯……樱子小姐的本业并不是侦探,而是标本师,平时会做动物骨骼标本。」

「骨骼标本?」

「是的,骨头的标本,就是博物馆或学校里看得到的那种。」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以前跟太太去旭山动物园时,看到里头展示了巨角鹿的头骨,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我记得,那好像叫做骨骼橱窗?」

藤冈夫妻显然较一般人感性,听到骨骼标本不但随即理解,也并未显露排斥。话虽如此,他们的知识终究仅止于一般人,对骨骼标本的制作过程并没有深入了解。

「骨骼标本就算放在展览馆里,没兴趣的人一样不会参观,因此旭山动物园将骨骼展示在各种动物的房舍前,希望大家在了解骨骼构造的前提下,观察那些活着的动物,毕竟动物之所以能活动,全都是仰赖支撑在里头的骨骼。」

「喔~~」

我也晓得旭山动物园有骨骼橱窗,却不知道原来背后有这层用意在,不禁跟着藤冈夫妻一同感叹。

「除了资料馆里的亚洲象等大型动物,其他骨骼标本几乎都是由园方自制,而我也受邀帮忙过好几次……」

见到樱子小姐滔滔不绝地分享起实务经验,我连忙插嘴打断她。

「没、没错,还常常有大学单位带着动物尸体上门,请樱子小姐制成标本呢。」

我真是的,差点听得入迷,要不是刚刚与脸色发青的内海先生对上眼,一场樱子小姐的骨骼课程恐怕就要开始了。我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借此自我警惕。

「当然,樱子小姐家里并不是满屋子动物腐尸,不过听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强上好几百倍,海克特大概是从樱子小姐身上嗅出那种味道。」

我没提起樱子小姐天天捡拾动物尸体解剖炖煮等具体细节,只向藤冈夫妻粗略说明,而他们也认为这说法有道理,足以解释海克特亲近樱子小姐的举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之后,藤冈先生对着樱子小姐与海克特端详了好一会儿,毫无前兆地开了口:

「我有件不情之请……等我死了以后,能请您收养海克特吗?」

「什么?」

「这条狗或许不太吉利,但既然它这么喜欢您,我太太独自一人也不方便照顾这么大的狗……也许会给您添麻烦,但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当它的下一任主人呢?」

对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照顾大型犬或许不是件轻松的事,但突然要人收下一只狗,这也实在是有点……

「我拒绝。」

果不其然,樱子小姐一口回绝,藤冈先生难掩沮丧。

「因为没必要,我根本不信你那套来日无多的说法。」

听她这么说,一旁的藤冈太太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悄悄吁了一声,而藤冈先生虽感失望,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绝理由,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关于过世的前几任饲主,他们的资料在?」

「哦,他们的资料我也整理出来了。」

「喔?」

「就是这个。它一开始是我伯伯的朋友养的狗,对方死了以后,伯伯就收养了它,但后来伯伯骤逝,于是又换另一个叔叔收养它……」

大家盯着那汇整得条理分明的印刷纸,藤冈先生所指的地方,上头写着「藤冈辰夫,四十八岁,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日殁,肝硬化」。这大概就是他刚提到的「叔叔」了。

「这条狗从小就际遇奇特。在它还是小狗时,养狗的家庭失火,不只屋主丧命,狗父母与狗兄弟也跟着陪葬火窟,唯独它因为肠炎而住院,侥幸逃过一劫。」

说着,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我们大家也陪同望去。海克特只是好奇地微微歪头,朝樱子小姐的掌心舔了两下,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

「我在想,它或许不单是灾厄的化身,还能感应到死亡徵兆,这一次……从我身上嗅出那样的气息。」

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双眼像是无底洞般黑不见底。

「我倒不认为狗有这样的能力……算了,我们就来调查调查,你所谓的诅咒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樱子小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藤冈先生说,最后还是呑了回去,这样回答他,或许是认为就算再反驳,也只是刺激藤冈先生,讨论不出结果……也或许,她只是懒得再和他交谈罢了。

「那就有劳您了。」

藤冈太太躬身道谢,藤冈先生向我轻轻点头,内海先生见状,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我紧张得直起身子,一旁的樱子小姐却跟着海克特一起打了个大呵欠,连遮都不遮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怕尴尬,藤冈夫妻将资料留给我们后,双双离开了客厅,一个去给小婴儿喂奶,一个则是去当瘾君子。由于家中有个小婴儿,太太禁止藤冈先生在屋内抽烟,他只好来到庭院解瘾。

看着藤冈先生不时咳嗽的背影,我心想他何不干脆别抽了呢?我不是讨厌别人抽烟,只是既然不想早死,就该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对吧。

海克特也跟着主人一同到庭院,时而隔着一大片阳台玻璃向我们搔首弄姿,时而追着鸟儿跑,或是一头钻进草丛里。庭院里堆着暖炉用的柴薪,乍看为数众多,但要过冬却还是稍嫌不足。不晓得晚点能不能让我也体验一下砍柴——想着想着,我的视线返回屋内。

总之,留在客厅的我们三人,决定先将资料大致看过一遍。这些资料分为三种,分别是族谱的影本、家族中早逝者的名单,以及海克特的历任饲主。

而我手里拿的,是早逝者的名单,关于殁年、年龄、死因、生前宿疾等内容全都巨细靡遗,因此也是三种资料里最厚的一叠。

「这些人还真的全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我边翻页边低语。

「嗯……」

凑过来看我手头资料的内海先生也忍不住低应。虽然事前便知道有关早夭的事,但我实在没料到竟然到这种程度,要是再对照内海先生手头那份族谱影本,更是彰显出那份异样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短,藤冈一族代代多子多孙,为数众多的家族里,女性反倒各个长寿,男性却大半活不过五十岁。其中藤冈先生的父亲共有九名兄弟姐妹,当中七名是男性,这些人全都在五十岁以前过世,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五岁。

一想到那人跟自己同年,带来的震撼直入心房。再看到死因记载为心脏衰竭,是在棒球比赛途中去世,更是令人加倍感到遗憾。看来他真的走得太突然,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这也未免……太多了些。」内海先生嘶声低语。单手举起玻璃杯的我点了点头,入喉的果汁,尝起来显得有些苦涩。

「嗯……」

坐在我们对面的樱子小姐吁了一声,表情有点儿闷。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觉得他调查得真是周到。」樱子小姐纳闷道。

「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会想查仔细很正常吧?」

只要是能到手的线索,藤冈先生想必是大小都不放过,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找出摆脱死神的方法。

然而话说回来,这些死因实在太过异常。若大家死因一致也就罢了,如今看了名单,这些人的死因却是各式各样,有意外身亡的,也有因病过世的,缺乏规律性的死法,更不禁使人联想到「诅咒」二字。而种种死因最终通往的,都是英年早逝这个结果。

「死于心脏衰竭的人还真多啊。」

不过这些人倒也不是毫无共通点,里头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心脏衰竭这个病名。

「心脏衰竭只不过是心脏病的总称罢了。」樱子小姐直接答道,瞧也不瞧我一眼。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心脏病去世的吗?」

「不,人死了,心脏

本来就会停止跳动。会冠上这病名,有时只是因为死因暧昧不明,无法一概而论。总之,这是个非常万用的病名。」

「皮肤病……也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疾病吗?」

这次轮到一旁的内海先生开口。他伸手所指的那个人虽然死因记载为不明,宿疾方面却详细记载了呼吸器官疾患、皮肤病等问题。

而不只是他,他那因肾衰竭而死的哥哥,以及其他好几人,也同样患有这些呼吸器官与皮肤方面的问题。

「致命的皮肤病吗……较常见的,大概就是皮肤癌吧。」樱子小姐鼻哼一声,贴着椅背坐进沙发里,「较为罕见的……则是一种叫做史蒂文斯强生症候群的病,属于皮肤的过敏症,可因药品副作用而诱发,严重时会致人于死,不过若要说致命原因,呼吸器官疾病才是问题所在吧。但上头没写详细病名,我也不晓得那是怎样的病……」

只见她嘀嘀咕咕地说完,在沙发上翘起修长有致的二郎腿。

「也对,搞不好是肺癌之类的病也说不定。」

这么年轻的人,癌症扩散速度想必也很快。我看着阳台玻璃另一侧,藤冈先生刚抽完第二根烟的背影,只见他往里头走去,随后开始砍柴,发出响亮的声音,同时让我吃了一惊:原来砍柴比想像的容易多了。

海克特从草丛里探出头,奋力抖了抖全身,回到阳台兜了几圈后,大概是看玻璃落地窗凉凉的很舒服,「咚」的一声靠躺到上头。

「这里写的皮肤病与呼吸疾病,有没有可能是过敏性气喘啊?」内海先生出声。

「什么?」

「你们看,里头不是有好几人似乎遗传到类似症状吗?」

他拿起族谱,指给我看。一对照族谱,从我那份名单中难以察觉的资讯,的确变得一目了然。

「他的直系吗?」樱子小姐说。

一看族谱,藤冈先生的伯伯与爷爷等血缘相近的故人,全都患有这样的疾病,除此之外,他们也不乏肝癌等问题,因此倒不见得能直接与死因画上等号,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病彷佛带有遗传性,只出现在特定人的身上。

「这么说来……藤冈先生也经常在咳嗽。」

我想起他在对话途中频频咳嗽的事,而内海先生也点点头。

「是啊,毕竟他国中时就是为了调养气喘才搬到这里。看他如今成了大烟枪,我本来也是挺替他担心……不过,烟酒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想起藤冈先生快乐似神仙的抽烟样,转头注视庭院,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却是海克特,害他明显皱起了脸。

「我姐姐也有气喘,外加从小就患了严重的异位性皮肤炎,苦到连我都看不下去,总是心想要是能帮她分担一些不知该有多好,特别是气喘,发作起来真的要人命,每次都看得我提心吊胆,怕她会不会就那样死了……」

他胡乱搔了搔鸡窝头,双手交扣至后脑合起眼睛,感触良多似地回忆往事。从见到他人有难,愿意分忧解劳这点,不难瞥见内海先生温柔的一面。

「小时候……意思是她现在已经好了吗?」

「目前是。不过听说前阵子搬家时,大概是因为尘埃吧,好几年没犯的气喘又发作了一次。这种过敏问题好像有遗传性,她之前怀孕时,还为此操了好久的心。」

我想起之前内海先生带到樱子小姐家的那对可爱双胞胎。他们就跟内海先生一样,生着一头蓬蓬的鬈发,又跟内海先生排排站,害我差点笑场。

「幸好如你们所见,那对双胞胎健康得很,虽然头发跟我和我姐一样,长成这副样子。」

内海先生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笑道,我也不禁跟着笑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确是开朗又活泼,说到头发……内海先生果然很介意自己的发型。话说回来,原来他姐姐也是一样的发型吗?

「可是啊,自然鬈是占优势的显性遣传,这对大耳垂也是显性遗传,所以别看我们这样,这些都是十足优秀的基因!你们想想,佛陀不也是自然鬈配上大耳垂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内海先生一反先前的正经,回归平常嬉闹的口吻。

「等等,耳垂就算了,佛陀那颗头应该不叫自然鬈吧?」

「难不成是去给人烫出来的吗?还是说,他每天早上都自己动手卷?」

「不,那样并没有比较好……你应该听过孟德尔定律吧?显性优势指的不是那个意思!」

「——婆婆说,欢迎下次再带他们来玩。」

我跟着恐怕会遭天谴的内海先生一同笑着,一旁拿着资料装模作样的樱子小姐突然低语。我想,她一定也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证据是,她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认真看手头的资料。

话虽如此,我也没必要硬是戳破,因此只是看箸她,嘴角咧得比先前更开。最近我才发现,樱子小姐喜欢小孩,那大概是因为,小孩比起大人纯真许多吧?总之对她而言,小孩是比大人更好打交道的对象。

「不过,遗传吗……」接着,我深吸口气,收起轻松的气氛,回到藤冈先生的问题上。「父母的遗传不容忽视啊。」

我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人们却常常说我像父亲。看了照片,我也觉得跟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神似,至于母亲那边的爷爷,我也觉得跟他挺合的,对食物的喜好很相似,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遗传。

樱子小姐曾说,若是环境相似,喜好也会跟着相似。发现自己跟久未谋面的亲戚拥有宿命般的共通点,或是偶然感受到某种血浓于水、类似心电感应的共鸣,令人觉得「血缘果然将我们连在一块儿」……诸如此类的奇妙体验,我想应该人人都曾经历过吧。

既然这样……莫非诅咒也是会遗传的?

「这世上的确存在着短命的家族,有些是致命的遗传疾病所导致,但也不乏难以具体解释的状况。」樱子小姐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像是诅咒或报应之类的吗?」

「我可不相信灵异或诅咒等怪力乱神,令人费解的事或许存在,但那只不过是因为现今科学无法阐明,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是我们尙未了解的。」樱子小姐端起被冰水分离成上下两层的苹果汁,一饮而尽,「同个家族,生活习惯也往往相似,得到相同习惯病的风险自然会提升。癌症、糖尿病的基因有较高的机率会遗传给下一代,过敏也不完全跟遗传无关,而味觉据说也拥有一定程度的遗传性。曾有人研究过黑猩猩,发现各地黑猩猩最能感受出的味觉皆不相同,并认为基因相似度高达九十九%的人类也适用这个研究结果。由结论来看,只要待在同个环境里,人们对饮食的喜好就会有高机率相同,而饮食习惯与健康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人们有可能因为几个基因遗传导致短命吗?」

「没错。」樱子小姐点点头。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藤冈目前身体健康,短期内就用不着担心,对吧?」

被内海先生一问,樱子小姐思索片刻,随后轻轻摇头。

「我不是医生,无法断定他是否健康。」

「也对啦……」

「特别是某些病症,在青壮年人的身上恶化得特别快。」樱子小姐随后补充了一句,内海先生遗憾地垂下肩膀。

「总之,想查出是否有遗传方面的问题,就得接受通盘检查。光凭一般的健康检查,难保不会有什么遗漏。」

这时,一旁传来开门声,随后是爪子踩着地板的喳喳声,以及短促的吁吁声。听到声响逼近,内海先生飞快地缩回沙发上抱膝,白色毛球就在同时冲进客厅。

「海克特,你回来啦。」

海克特先对我投以笑脸,鼻头轻轻搁到我腿上,停了一会儿,随后马上连跑带跳地回到樱子小姐身边。她的双腿已成了海克特专用的枕头。

「查出结果了吗?」

隔了一会儿,藤冈先生也踏着悠闲的步履回到客厅,咳了几声,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闻起来跟巧克力有几分相似的烟味。

「藤冈,我记得你有气喘对吧?」内海先生问。

「是啊,那毛病到现在都还折腾着我。」

那你何不把烟戒了呢?我想归想,却说不出口。内海先生那句「烟酒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充满了属于成人的体谅。虽说抽烟喝酒有害健康,但这种事的确没有设限的必要,毕竟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你叔叔也有这毛病吗?」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

内海先生接着问,藤冈先生耸了耸肩。随后,他又问了有关饮食习惯,以及所能想到的各种大小事,但藤冈先生只说「不太清楚」「没印象了」,答不出具体内容。不久,藤冈太太从婴儿房里探头到客厅,她似乎在里头哄小婴儿睡觉。

「老公,你能出门替我买东西吗?」她对藤冈先生招了招手。

「你不能自己去吗?」

「可是希美刚睡着,把她带出门太可怜了,放在家里又怕醒来没人照顾。好嘛,拜托你啦!」藤冈太太压低音量,向自己丈夫撒娇。「我想给客人做个蛋糕,可是一时糊涂,忘记家里

已经没有鲜奶油了。」

「啊,您不必这么客气啦。」

我赶紧起身,藤冈太太举起手示意我回座。

「不,不瞒你说,我以前是个厨师,凡有人来作客,就非得把他们喂饱才甘心。」藤冈太太对我说完,再次仰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大家这次可是为你而来,应该要好好款待才行。」

被她这么一说,藤冈先生也无法说不,只好带着无奈的苦笑,转过头面对我们。

「各位也听到她说的了,那么,我先出门一趟。」

听到出门两个字,海克特倏地起身,精神抖擞地奔往藤冈先生脚边。它还真是聪明又忠心啊,不只是我,就连畏畏缩缩的内海先生也同感钦佩,说它「真是不简单」。

「谢谢,那么路上小心喔。」

藤冈太太来到客厅门口,带着笑容目送先生离去。看他搭着光看就晓得价格不斐的黑色汽车慢悠悠地驶离车库,藤冈太太这才转身面对我们。

「那么,有什么我能回答的问题吗?」

藤冈太太突然发问,把我吓了一跳。

「他向来不太懂得跟外人聊自己家的事……但我觉得,他只是怕一旦说出去,会害我变得跟他一样下场……真正的他,其实是个挺胆小的人。」藤冈太太落寞地笑了。

「他是从何时开始说自己会死的?」我忍不住提问。

「何时吗?」藤冈太太就像是听了什么陌生的字眼般,纳闷地复诵。「这个嘛……起码是我们认识以前的事了,也许从他懂事以来就是这样?关于我先生的童年,内海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咦?」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内海先生吓了一跳,坐直身子。

「他小时候是怎样的人呢?」我再问了一次。内海先生叉起双手,发出低哼。

「嗯……藤冈小时候,该怎么说……算是与众不同吗?还是豁达呢?总之就是不像个孩子。因为他是东京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当时甚至有人在背后中伤他,说他瞧不起我们大家。」

「哎呀呀。」听到中伤二字,藤冈太太露出尴尬的笑容。

「没想到一跟他交道,才发现那些谣言全是空穴来风,他本人大方又和善,只不过就是有点放不开,那应该叫做……随时武装着自己的心?」

「是啊,他实在太常被人误会了。」内海先生说完,藤冈太太笑着点头,「我啊,一开始也觉得自己肯定跟这人合不来,认为他是个装腔作势的讨厌鬼……可是一旦熟了,就发现完全没这回事。」

的确,我对藤冈先生的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既然内海先生与藤冈太太这样和善的人都打了包票,那么他肯定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容易被人误会——就像樱子小姐那样。

「国中那时啊,有乌鸦的雏鸟从学校后院的树上落巢,老师叮嘱我们不能靠近,否则会被母鸟攻击,结果藤冈看雏鸟越来越有气无力,说『再这样下去它会死掉的』,我拿他没辙,就跟他一起去救雏鸟。」

「咦?那不是很危险吗?」

说到乌鸦的母鸟,可是再凶猛不过了,之前我家附近步道旁的行道树上也有乌鸦筑巢,马上被市公所派人摘除,但乌鸦有在同个地点筑巢的习性,巢一拆完马上又筑了新的,甚至还开始攻击路人,市公所后来不得已,只好把整棵树砍掉,改建花圃。乌鸦,就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一点都没错,母鸟简直气炸了!我们两人被它啄得好惨,搅得天翻地覆,浑身是血,最后好不容易救起雏鸟,送到了兽医院,但……」

「还是回天乏术?」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顿住了,而一直默默旁听的樱子小姐,则是缓缓开了口。内海先生点了个头,眉头因悲伤而深锁。

「听说雏鸟一落巢就等于失去母鸟的庇护,坠落时也早就带来全身性的伤害,兽医说他很遗憾,但雏鸟恐怕已经没救了。」内海先生深吁了一口气,「但藤冈不肯放弃,要兽医想办法救它,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回,害他忧郁了好久……老实讲,他那沮丧的模样比雏鸟更可怜,我也实在不希望看到雏鸟死去啊……」内海先生苦笑,「如今回想起来,他从那时就对生死格外敏感,或者说是严肃以对,不晓得那跟他的家族背景有没有关系。后来国三那年,他的父亲死了,我看他异常沉着,就像是抱定了什么觉悟似的。你们今天一提我才想起,或许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双手交扣到面前,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提起这段悲伤往事,害他跟着悲从中来,此刻正强忍着泪水。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那湿漉漉的双眼,樱子小姐却不懂得看气氛,拿起面纸盒直接送到内海先生面前。

「您的丈夫……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呢。」

我苦笑地望着不懂察言观色的樱子小姐,一面假装没看见难为情地遮着眼睛的内海先生,并向藤冈太太说道。

「认识当时,他比现在更有侵略性,就像是全身长满针刺。我想当时的他,肯定是很努力想扭转命运,不只私下,他在工作上也一样积极好战,甚至还被大家封为赌徒。」

说到这儿,藤冈太太又笑了起来。赌徒——这绰号一针见血,而他应该也一路过关斩将,才住得起如此气派的房子。

「但就算平时以强势的一面示人,心总有感冒着凉的时候,对吧?陷入低潮的他,看起来总是既憔悴又无助……」藤冈太太深吸口气。

即使知道聊的不是坏话,但背着当事人谈这类私事,总教人良心不安,她此刻想必也是相同心境,只见她一时面露踌躇,最后还是豁出去似地,继续先前没完的话题。

「我啊,是他常光顾的西餐厅老板的女儿。美食跟美酒,能让人卸下心防。我那时帮店里的忙,看他经常愁容满面,觉得无法置之不理,便听他吐苦水,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开了。」她语带害臊,一点一滴地道起与先生邂逅的往日情事,「就这样,我决定和他甘苦与共,一同为人生奋斗,两人于是结了婚……只不过,男女就算结为连理,彼此依然是陌生人,即使姓氏相同,却不见得能心有灵犀。光是结婚,并不能改变一个人既有的本质。」

她落寞地说完,瞥向位于厨房隔壁,睡着小婴儿的那间婴儿房,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跟随而去,映入眼中的,是深褐色的婴儿床,与几只挂在上头,色彩鲜明的三原色小布偶。

「但小孩却不一样,虽然只是一小片灵魂,却拥有改变人的力量。抱着自己孩子的他,的确有了改变,但我当初以为生下孩子,能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却反而让他……变得畏惧死亡。」

「与其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变得沉稳一点,不也是好事吗?」

「不,」听了我的看法,藤冈太太随即摇头,「从此,他每天为事业奔波,不只玩起股票,甚至开始投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竟然说是担心自己将来死后的事,想为我们多留点钱下来。听了这番话,我吓坏了,从前那个奋斗不懈的他,如今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接受死亡……」

「他正在做准备……准备一个人赴死。」

我一复诵,藤冈太太抿起嘴唇点了点头,内海先生也气愤地往沙发的靠肘一拍。

「怎么会……他的勇敢,根本用错地方了……」我叹道。

「过去,他收养了海克特,继承一幅号称带了诅咒的凶画,笑称自己才不会因此而死。当时的他明明斗志犹存——直到孩子诞生,一切却变了样。」

「凶画?」靠着沙发、一脸索然的樱子小姐听到这儿,突然直起上半身。

「是的,凶画。只是一幅很普通的森林风景画,但因为持有人相继丧命,而被大家视为不祥。但他说那幅画是祖传之物,拥有数百年的历史和一定程度的价值,因此继承下来,但因为跟这个家风格不搭,所以一直收着。」

「没挂出来吗?」樱子小姐问。

「是,说是不合喜好,他的品味就如各位所见……」

藤冈太太说完,环视屋内一圏。的确,在这样的屋子里挂上一般的风景画,肯定格格不入。藤冈家展示的画作尽是些磨耗心神、神经兮兮的作品。

「而这次生日将近,又让一切变本加厉,毕竟我公公就是在他这年纪过世的,让他简直像是坐困愁城,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他的气喘老毛病加重,医生也说恐怕是由于压力过大……」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声,和车库铁卷门升起的马达声,藤冈太太赶紧自沙发上起身。藤冈先生回来了。

「如今,我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大家远道而来,真是让我既感激又宽心……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藤冈太太急忙向我们鞠躬道谢,「只要有个起头就行了,哪怕是撒谎也好,只要给那人施一点魔咒,让他认为诅咒根本不存在,这样就够了。请大家帮帮忙,救救他吧!」

藤冈太太以这句话作结,匆匆回到厨房里,海克特几乎在同个时间点,带着脚步声与喘气声奔进屋内。

「老公,你回来啦。」

藤冈太太算准时机,带着笑脸从厨房现身,像是下

厨到刚才似的,而藤冈先生也将鲜奶油和装了蜜李与葡萄的透明盒子交给她。

「哎呀,你还特地到果菜合作社买吗?」

「反正又没多远。你之前不是说,给小孩多喂点水果会比较好喝奶吗?」

「所以不是为我,而是为希美买的罗?」藤冈太太瞪着先生。

「希美健健康康长大,不是你最欣慰的事吗?」

「是这样没错……」

于是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进入了厨房。看着那属于夫妻的恩爱模样,反倒令我郁郁寡欢,回头一瞧,内海先生也皱着一张脸,双唇纠结在一块儿。

「既然这样,我们就为他办点仪式吧。」

「什么?」

「帮他『破除诅咒』!简单说,就是想办法说服藤冈,让他明白一切只是迷信。」内海先生悄声提议。

樱子小姐摸着沾上室外气味的海克特,对他投以侧目,似乎觉得这主意很蠢。然后,她当我们不存在般,拿起族谱与名单径自读了起来。

「可是,这真的只是迷信吗?」我问。

「啊?」

当然,只要能挽救藤冈先生,哪怕是替他办一场古怪的仪式,我也义不容辞。问题在于说服了他本人,真的就能让他平安无事吗?

「如果事情另有隐情呢?你们想想嘛,这些人是真的死了,而且全都是男性,不管怎么想都太巧了。」

内海先生从咽喉深处发出呻吟。大家是以「诅咒不存在」为讨论前提,然而藤冈一族的男性早死却是事实。假如死者有男有女,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却清一色为男性,实在不能用偶然来解释。

「不论你们怎么想,我都不相信什么诅咒。不过遗传性的心脏病确实存在,这是一种『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心脏停止跳动』的病。」樱子小姐眯起眼睛,瞧着厨房。

「而且只限男性吗?」我追问道。

「看似健康」这点,的确符合藤冈先生父亲的状况,也能解释为何这么多人心脏衰竭而死。可是英年早逝的全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没错。」

「咦?」

「这种病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专挑男性发作。」樱子小姐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扬起嘴角点点头,并且探出身子,就像过去那样,迫不及待地等着卖弄学识。「但,有件事我得先弄清楚。」

这时,樱子小姐发现藤冈先生回到客厅,便起身走向他。

「午餐时间到了,美幸说既然外头的风静下来了,干脆邀大家到庭院用餐,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不如再开瓶小酒?反正大家今天应该不急着回去吧?要是不嫌弃,也可留下来住个一晚……」

「我想看你的手。」

藤冈先生拎着酒瓶,喜孜孜地走过来,樱子小姐把手伸向他。由于事出突然,藤冈先生大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什么?」

「手。我想看你的指甲,好吗?」

「呃……」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啊?尽管狐疑,藤冈先生还是将酒瓶交给内海先生,双手伸向樱子小姐。樱子小姐捧起那双手,吹了声口哨。

「这指甲是天生的吗?」

「指甲吗?」

藤冈先生望着她,显得更加无法理解,一旁好奇的我也凑过去瞧。藤冈先生手指的血液循环看起来糟透了,简直就像是瘀青,指甲旁更是浮现又黑又粗的血管。

「看到指甲上的线条了吗?这叫做米氏线,是最近才形成的对吧?」

「噢……是的,医生说我可能有些贫血。」

「有时贫血的确会造成指甲上的纹路,但一般都是纵向的,不会有这种色素沉淀。你这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其他原因?」

藤冈先生的表情谜上加谜,重复了一次樱子小姐的话,而她点点头,放开那双手。

「你气喘加剧,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吧?是不是湿度升高后才这样的?」

「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樱子小姐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准备再次提问。一旁的内海先生似乎很紧张,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呑咽声。

「你是不是挂出了那幅画?」

「您说的画是指?」藤冈先生回头寻找客厅里的抽象画。

「不是那些,是你继承的那幅凶画。我没猜错的话,你最近挂出了它,而且是挂在妻儿看不见的地方。」

「您怎么晓得?」

「老公!你不是说那东西不吉利,说要把它收起来吗!」

诧异的藤冈先生艰涩地反问,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揪着他厉声质问。

「本来是这样没错,后来觉得工作疲惫时看一下可以放松心情,于是就挂到书房里了。我要你别进房间,所以你可能不晓得……」

据藤冈太太所言,她以前进书房打扫时,就算只是稍微挪了下东西,藤冈先生就会发怒,因此基本上她从不进书房,由先生负责打扫等事。

「也好歹跟我说一声嘛!」

「我没有要瞒着你,只是……」

「那不重要,等我们回去后,你们想吵多久都无所谓,现在请你带我去那间书房。」

见到主人们吵起架,海克特急得在两人之间踱步,樱子小姐轻轻摸头安抚它。

「我来破解你所谓的诅咒吧。」

藤冈先生的书房在二楼。这间房子不只大,设计更具有深度,由长长的走廊贯穿其中,依藤冈先生所言,书房就在走廊最深处,一个大壁橱的正对面。

「我很容易因为杂音而分神,因此把书房盖在远离婴儿房与卧房的位置。」

我们在藤冈先生的带领下前进。藤冈太太此刻嘴唇紧抿,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就是这里。」

不久,藤冈先生站到一扇黑门前,樱子小姐以手势示意他开门,藤冈先生显得有些不悦,但还是依她的指示开了门,准备进屋时,却又被她拦了下来。

「别靠近。」

「咦?」

「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呃,可是……」

「里头可能不安全。」

樱子小姐说得直截了当,让我身后的藤冈太太听得倒抽一口气。只见樱子小姐瞥了她一眼,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伸了伸手指,打算进屋里去。我一见状,急得拉住她的手臂。

「小弟,别碍事。」

「不,既然危险,我更不能让你进去。我去吧!」

话刚说完,内海先生便说:「不不不不不……」挺身介入我俩之间,「既然是危险任务,当然要由警察出马!」说完敬了个礼。

「你们这些人实在……」

樱子小姐无奈地瞪着我们,发现我们是认真的,只能轻轻叹气。

「好吧,尽量别吸进东西。」

「吸进东西?」

「没错,找个手帕捂着口鼻。」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借给樱子小姐的手帕,捂住口鼻。手帕擦过海克特的口水,狗臊味比想像中重,至于内海先生,更是连手帕都没带。一旁的藤冈太太看不下去,拿出整盒抛弃式口罩给我们用。

看到我们戴口罩,藤冈先生干脆也跟着戴了。一旁的藤冈太太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倒是皱得很紧,似乎不希望自己的先生再这样冒险。

「那幅画就在书桌后面。」

藤冈先生的书房收拾得井然有序,各种文件卷宗全收进文件夹里,黑色笔记型电脑与桌上型电脑各一台,整个房间依然是黑色世界的主宰,就连桌上的地球仪都不例外,是黑白色调的金属制品。

在书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就只有挂在书桌后头墙上的风景画。

「就是这幅画啊?」内海先生问。

「是啊,最早是我曾祖父的宝贝,经过爷爷与伯伯之手代代相传,最后由我继承下来。听他们说,这是好几世纪前的作品。」

「好美的绿色啊。」

这幅画很美,美得实在不像凶画,蓊郁森林的一株倒木上,洒下一道日光,鲜明映出满布苔藓的树皮。画里没有生物,只充满了肃穆的静谧,像是能为观者带来一种庄严、祥和的心境。

「那叫舍勒绿,在翡翠绿问世前,绘画的绿色颜料都是使用这东西。这幅画应该是十八到十九世纪间的作品。」

「这东西对身体有害吗?」

「这是砷化合物。」

「咦?砷指的是……砒霜成分的那个砷吗?」

樱子小姐淡淡回答我的问题,我吓得转头面对藤冈先生,而他也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藤冈太太更是面无血色地搂着海克特的颈子,彷佛随时都会昏过去。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颜料成分里含砷并不稀奇,它虽然在现代是毒物,从前却是常见的药物,不管裙子的染料或是美白化妆水,里头都看得到它的踪迹。再说,这含绅的颜料,并不是这次的问题所在。」

樱子小姐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想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我跟内海先生赶紧上前换手。这辈子头一次搬画,超乎想像的沉甸感令人大吃一惊,但这重量恐怕跟

画没太大关系,而是来自豪华气派的画框。裱框真是门学问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派年轻演员到意大利当短期裱框学徒的节目,想起那令人敬佩的专业手艺。

我们小心翼翼,把画放到书桌上。由于徒手搬画,此刻我恨不得赶快把手洗干净,但更担心樱子小姐乱来,因此想走也走不开。而内海先生似乎也和我一样,一边盯着樱子小姐的一举一动,身后的手也不停在工作裤上抹着。

「你刚刚说,这幅画以前从来没挂出来过?」

「是啊,是最近才拿出来的。」

「不是我爱嫌,但你对画的保管未免太过草率,九月是一年当中最多雨的月份,在连日的影响下……」

樱子小姐翻过画。

「啊……」

定睛一瞧,画框内泛着一片白白、毛毛的污渍。

「这是霉菌。画框里面很容易因为结露成为霉菌滋生的温床,帚霉属的室内霉菌,恐怕就是对画下诅咒的罪魁祸首。」樱子小姐先卸下画框的内里,确认霉菌已经侵蚀到画的背面,皱起眉头把画框装回去。接着,她来到房间的窗口,「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这幅画恐怕使用了大量砷化合物,只要进入夏天等多湿多霉的季节,就会产生砷化氢。你是不是常常闻到房间里弥漫着类似大蒜的气味?」

「听您这么一说……」藤冈先生点点头。

这间前卫的住宅,就连窗户也与众不同。樱子小姐费了番工夫才打开窗户,导入新鲜空气,漂亮的黑发也随风飘逸。

「呼吸器官发炎,皮肤角化……这些都是砷中毒的症状,而你的指甲也证明,砷正侵蚀着你的身体。我曾看过古书记载,砷中毒的人骨带有紫色斑点……怎么样?你叔叔的遗骨上有斑点吗?还是说,那只是从前的迷信?」樱子小姐摘下口罩,深吸着清新空气,随后转过身子,靠在窗边面向我们,「你叔叔死时,也正值东京的梅雨季,他生前也将这幅画挂在身旁,对吧?」

「您说对了……他没把画挂在自家,却挂在工作用的租屋处。」藤冈先生再次点头。

「砷中毒一旦慢性化,除了导致皮肤角化,还会造成呼吸与消化器官病变,甚至诱发癌症。另外,毒物造成的中毒对肝肾负担很大,我记得你的叔叔也是死于肝硬化?」

「对,叔叔就是因为这幅画才?」

「我没验过遗体,无法肯定,但可能性确实存在,事实就是,你身上也出现了砷中毒症状。」

「竟然有这种事……」

藤冈先生无力地跪到地面,双手遮面,发出低沉苦闷的呜咽。内海先生手搭上他的肩膀,要他离开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你的症状还很轻微,只要赶紧把画扔了,或是改变保存方法,接受适当治疗,一切就没问题了。不用担心,你死不了的。」

见到丈夫蹒跚走出房间,藤冈太太抱了上去。藤冈先生脸埋进妻子那垂着柔丝的后颈,紧紧地抱住她。

「总之,这就是你身受的诅咒之一。这次你可得好好感谢朋友与妻子,要是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就要成为凶画的牺牲者了。」

「之一?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吗?」藤冈太太泣声问。

「是的,也就是你先生的家族。你们家族的男性常常因心脏病过世,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向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就撒手人寰?」

「是的,没错。家父做了健康检查,出炉结果一切健康,却在两个月后过世了。」

樱子小姐追问藤冈太太与先生,并翻找垃圾桶,把碎纸机裁过的废纸全倒到地上,接着拔出垃圾袋,塞进画并封住袋口。尽管毫无密闭性可言,但应该还是比挂在墙上好多了。

「这只是我的臆测,但他的死因恐怕是所谓的失望病。」

「啊?樱、樱子小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我惊呼。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因压力而猝死的案例的确存在。人受到巨大压力刺激,肾上腺会暂时发达并分泌大量皮质醇,几个月后却会陷入萎靡不振。肾上腺皮质的内分泌一旦断绝,会带来严重的生命危险。」说着,樱子小姐摸向自己的剑突一带,大概肚脐再上去一点的位置,肾上腺应该就在那里头。「此外,大量的皮质醇会大幅提升心血管疾病的发作风险。接下来是我的猜测,你的家族在遗传中,恐怕有冠状动脉方面的问题,例如分布不佳,甚至根本少了一根……这些都不是罕见症状。你那十多岁就过世的叔叔死于棒球比赛途中,冠状动脉就算异常,平时也不会影响生活,不过要是激烈运动,就会给心脏带来重大负荷。」

「冠状动脉?」藤冈先生蹙起眉,晃了晃脑袋,「不可能!我跟父亲都做过健康检查,医生也说没有异常!」

「很遗憾,凭一般健康检查,是验不出那些问题的。要想查出端倪,只能透过电脑断层扫描,由3D影像来判断,或是注射显影剂,做冠状动脉显影检查。」

「竟然有这种事……可是他们全都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

藤冈先生握拳,贴着心脏附近继续追问,樱子小姐耸了耸肩。

「皮质醇的分泌量虽然有个人差异,但男性一般要比女性来得多。女人这种生物,对压力的耐受性似乎异常强大,反倒是男人,有时甚至会承受不住失恋的打击,而死。」

说完,她笑了,而且是不怀好意的笑法,害我这下郁闷起来,心想这可一点也不有趣。樱子小姐肯定不曾体验过失恋的痛苦。

「此外,既然是青壮年男性,想必也有不少工作方面的压力,他们过世的年纪相对较轻,也就不足为奇了。」

的确,我听说男性的自杀率比女性高,统计上约为2:1,而这的确是因为女性自杀动机以健康方面问题居多,男性却是工作与经济方面因素占极大多数。

「工作压力吗……」口罩底下,传来藤冈先生沉重的叹息,「我的父亲……是在一九九一年走的。」

他手扶着额头说道,我不明白这年份的意义,于是等着他的下文,樱子小姐发现我会意不过来,缓缓摇了摇头。

「是泡沫经济破灭的隔一年。」

「啊……」

听到这儿,我也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了。随后,樱子小姐指示我们离开房间,自己也来到外头。

「只要知道原因,就能防范于未然,这就是你的另一道诅咒。这下你明白了吗?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所以用不着担心,你死不了的,什么超自然诅咒,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樱子小姐面对走廊上相依而立的藤冈夫妻说道,只见藤冈太太噙着泪水点了个头,轻抚先生的背。藤冈先生吁了一声,也同样哭着,但想到他这些日子所背负的,就算哭上一整个月,或许都不过分吧。

「懂了吧?所谓的诅咒追根究柢,就只是这么回事罢了。你的家族或许有短命的倾向,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早死。人们喜欢将重复发生的巧合穿凿附会,要是你的家族确实有遗传性的心血管异常,那么由机率来看,会有几人因此丧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即使机率再低,只要可能性存在,就有机会发生匪夷所思的怪象,而种种巧合日积月累,便造就出人们荒谬的妄想,也就是所谓的诅咒了。」

说完,她抽出塞在后裤袋里的名单,随手撕成碎片。走廊窗户吹进的风,让白色影印纸随之飘舞,在地板上卷出小小的漩涡。

「这下明白了吧?你完全没必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是不可能死的!」藤冈太太离开先生,以坚定的口吻说,「诅咒根本不存在!我们会活到长命百岁,看着希美生子生孙,当上曾祖父曾祖母!」

「美幸……」

两人热泪盈眶,一旁的内海先生也呢喃道:「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并流下泪来,看得我不禁苦笑……并从口袋里掏出带有狗味的手帕,交给这教人无法讨厌的善良警察。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到医院一趟吧。」不久,哭肿双眼的藤冈太太,笑着拍了一下先生的手臂。

「借我打通电话吧。我叔叔有个朋友是心脏内科医师,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我会一并在电话里说明砷中毒的事。」樱子小姐说完,回头瞧着那幅画,「至于它,可以找画廊商量,看能不能连裱框一同修复。这幅好画要销毁实在可惜,我想一定能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

「也好……不过这张脸实在出不了门,我先去洗把脸。」

藤冈先生举起黑外套的袖口,边拭泪边说,脸上依然泪糊糊的。

「哈哈哈,瞧瞧你哭成什么样子。」

内海先生又哭又笑,笑声有如池塘的涟漪,在众人之间荡开,只有海克特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充满好奇地瞧着我们大家。

事情告一段落,小婴儿也正好醒来,大家于是回到一楼。藤冈先生去厕所洗脸,准备出门,藤冈太太则是带了小婴儿来到客厅与我们见面,气氛一片融洽。我跟内海先生边喝冰咖啡,边跟抱着婴儿的太太聊些有关最近天气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之所以避谈藤冈先生,大概是因为即使真相水

落石出,大家还是怕她有所牵挂吧。

「海克特,没事的。」

不知道海克特是不是不满被主人留在客厅里,在客厅门口前吠个不停,把内海先生吓得浑身发抖,彷佛如临大敌。

「狗太吵了。小弟,叫它安静点。」

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语气火冒三丈。她借了藤冈家的电话,正在连络那位叔叔的医生朋友,此刻却被狗吠声烦得倚在桌边皱起眉头。

「怪我喔……好了,海克特,来这里玩吧。」

不得已,我只好跟藤冈太太要了海克特的玩具。以乳胶编成球状的玩具原本是幼儿用,不过现在似乎成了海克特的最爱。我拿起软球扔了几下,海克特则勉为其难般,慢呑呑地朝球追了过去。

看到海克特跑到附近,内海先生又「呜啊」地惨叫。

「哎唷……内海先生,海克特没那么可怕啦,你也差不多该适应了吧。」

「唉……我啊,向来就是对动物不行……光看都要起鸡皮疙瘩……」

「竟然怕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不只蹲沙发,甚至爬到沙发背上打着哆嗦,我跟藤冈太太忍不住笑了出来。

「幸好今天只有海克特在,否则我们家本来还有猫的,今天不晓得上哪儿蹓躂去了,而且卧室还养了蜥蜴呢。」

「蜥蜴?」

这下连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内海先生同声喊道。

「是啊。当初饲养时,我也吓了一跳,习惯之后发现,其实撕蜴也挺可爱的。」藤冈太太露出淘气的轻笑,「听说那是珍稀品种,每次他喝醉了,都会拿出来给客人瞧。」

既然这样,我或许应该看看那蜥蜴究竟有多可爱,不过内海先生这下真如字面所述,脸色一片苍白。

「下次再来这里,我打死都不要喝酒……」

「哎呀,别这么说嘛,这次的事情我们想报答也无从报答起,等阿毅身子恢复了,到时请大家务必再来赏脸,下次一定会准备大餐款待大家。」

藤冈太太以脸蹭了蹭婴儿说,幸福的笑容,让我跟着开心了起来。要是还有下次,一定要品尝看看藤冈太太自豪的好手艺。

「话说回来,这次真是多亏内海先生登门拜访。」

「没有啦,我什么也没做,全是九条小姐的功劳……」

内海先生既为难又害羞地搔搔后脑。

「是啊,我很感谢九条小姐帮忙,但她毕竟是您请来的,再说……」说到一半,藤冈太太手遮到嘴边,压低音量,「他说今天有个重要的朋友要来,一大早就充满干劲,忙进忙出的。」

「重要的朋友?」内海先生疑惑地眨眨眼。

「是啊,说您是他的死党。」

「死、死党?」内海先生吃了一惊,从椅背上滑下来。

「咦,难道不是吗?」藤冈太太看着满面通红的内海先生,轻声笑问。

「不,我想应该没到这地步吧。听他这么讲,我是很高兴啦……只是从没想过,原来他是这样看我的,我以前写信给他,从来没收到他的回音……」说着说着,内海先生垂下头,发出吸鼻涕的咻咻声。「这小子也真是的……死党吗?只不过是国中时厮混了一段时间……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的确是难以忘怀……」内海先生带了腼腆的鼻音说道,强装镇定的语声里,听得出藏也藏不住的喜悦。「既然这样,当初干嘛不多跟我连络呢?我直到最近才晓得,原来他早就搬回旭川了。」

「喔……」

我忽然想起,在我国中时搬离旭川,那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最近彼此也几乎没怎么连络,回家后再寄封信给他吧——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疑问。

「咦?那……藤冈先生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呢?」

「当然是因为我德高望重啊。」

「你喔!」

看他那洋洋得意貌,我忍不住吐槽。

「唉,没什么啦。之前啊,我碰巧遇到他带狗出来散步,两人寒暄了一下近况,我说我现在在当警察,把他吓了一大跳,笑说当年最散漫的你,竟然也能当上警察等等。离别时,我们说将来再找一天好好聚聚,而这次他会连络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内海先生开怀笑着,在他身后的海克特又在这时发出狂吠,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般地瞪着我们。

「好了,海克特,够了!」

这次连婴儿都被吵醒,让藤冈太太不得不开骂。只见海克特奔到樱子小姐身旁,抬起前脚,搁到她腿上吠叫,就像是拼命在诉说什么。看来它真的非常想找人帮它开门。

「抱歉啊,海克特,樱子小姐正在谈重要的事……」

为了安抚海克特,我来到樱子小姐身旁,蹲下来对它说话,想不到话还未完,后颈却被樱子小姐一手掐住。

「樱子小姐?」

「对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内海?他总有其他朋友,怎么会偏偏挑这么不牢靠的男人来这儿?」

她换上正经八百的表情问。刚刚看到那泛着红晕的白皙脸颊,我还以为她是在生气呢。

「就……因为我德高望重——」

「喂!」我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樱子小姐的神色,说明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就算是德高望重,但为何是现在?有什么必要,非得挑这种节骨眼?」

「呃,可能是因为……藤冈先生马上就要到他父亲过世的年纪?」我呑呑吐吐,勉强挤出一句。

「他的家族并非全部死于同个年龄,忌日也各自不一。过了这次生日,也不过是多了一岁,何必这样急着为后事做准备?」

「天晓得?」

「藤冈人呢?」樱子小姐张望四周。

「对喔,藤冈先生怎么这么久?是去上厕所了吗?」我说。

「哦……他刚刚洗完脸,就去收拾木柴了,说本来以为还会再抽烟,所以斧头跟木柴都放着没收,怕继续摆下去有碍治安,先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算算时间……」内海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也实在太慢了点。」藤冈太太也纳闷起来。

「那个……樱子小姐,这样我很难受……」

「不对……」

「呃,什么?」

话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但樱子小姐只是掐着我的颈子,板起脸,面色凝重地思考着。

「樱子小姐,你电话还没讲完……」

「不对!我们全被蒙在鼓里了!」

「咦?」

樱子小姐随手扔掉话筒,把我撞开。

「怎么了……」

「在院子里!」樱子小姐没理屁股硬生生摔上地板的我,对着藤冈太太吼道,接着又说:「内海!跟我来!」

见樱子小姐甩门的同时喊出自己的名字,内海先生察觉事态紧急,追了上去,海克特更从他身旁飞奔而去。我跟屋内的藤冈太太面面相觑,赶紧追在后头。

樱子小姐似乎连鞋都没穿,因此我来到玄关时,顺便为她提了凉鞋。要前往院子,得先绕上半圈路,一来到外头,先行的樱子小姐他们正好消失在转角处。

「藤冈!」

内海先生的呼喊声在庭院里回荡。

「内海先生!」

我连忙绕过转角,发现藤冈先生正蜷缩在用来劈柴的树墩旁。

「呜……」

再向前一步,浓重的血味顿时扑鼻而来。夹杂咸涩与腥气,宛如生铁般的味道,令人喘不过气。定睛一瞧,藤冈先生四周全被染为一片鲜红。

「阿毅!」

抱着婴儿迟一步才赶到的藤冈太太见状,发出近乎惨叫的呼唤。

「小弟!叫救护车!」

樱子小姐戴上橡胶手套,当机立断吩咐我。我拿出智慧型手机,询问藤冈太太这里的地址,而方寸大乱的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我边催促,边按下一一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消防局您好,请问是火警还是急救报案?」

「啊,呃,是急救!请派辆救护车过来!」

「有人被斧头砍伤了!」樱子小姐喊道。

血味与焦虑令我心跳加剧,声音颤抖。藤冈先生似乎被砍中了腿,膝盖往上一小节的部位,赤红鲜血正大量流出,一旁则躺着一把握柄只差一点就要断掉,前半截向右扭曲,沾满鲜血的斧头。

「内海,把你的皮带脱下来!」

「什么?」

「止血用的!动作快!」

樱子小姐近乎抢夺地抽下他的皮带,用力绑住藤冈先生的腿。我在电话里说明自己的朋友遭斧头砍伤,正严重出血,听到另一头洪亮地回覆救护车马上到,总算让我稍微恢复冷静。

「他们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听了我的回报,樱子小姐却一脸怀疑。近来常有人为了芝麻小事叫救护车,成为社会一大问题,而救护车迟到也时有所闻。我祈祷救护车务必尽快抵达,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是杷小婴儿紧紧抱在怀里,正抽抽噎噎地哭着。

「幸好斧头并未伤及大动脉,但失血依然偏多,加上这止血法拖久了会导致患部坏死,还是得快点治疗才行……偏偏现

在也别无他法。」樱子小姐沉痛地补上一句。

「藤冈,出了什么事?」

「我……我的斧头突然坏了……」

「不,不对。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造成。」

「咦?」

藤冈先生痛苦地回答内海先生,却被樱子小姐一句话给驳回。

「上头除了一道最深的伤口,还有另一道狠不下心、自残失败的浅伤。这男人打算自杀,并佯装成意外事故。」

「不、不是……」

「足以令斧头折断的瑕疵,使用前不可能不会发现。」樱子小姐斩钉截铁地否定,拾起沾满血的斧头,隔着手套以掌心仔细触摸,「果然没错,斧头的变形方向完全偏向某一边,明显是人为毁损,而且还是由侧面施压的结果。依斧头的使用方式来看,这样从旁折断,怎么想都不自然。」

这么一说,由上而下挥舞的斧头像这样折向一旁,的确是很吊诡的事。

「这人为了自残,并让事情乍看像桩意外,于是折了这把斧头。」

「藤冈不可能寻死!对吧,藤冈?」

内海先生赶紧介入两人之间,斥这番话为无稽。然而,藤冈先生没回应他。

「藤冈?」

间隔弹指间的沉默……

「你该不会真的自己下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公?」

尽管只是一瞬间,却已足够漫长。藤冈先生最后以嘶哑声,承认了樱子小姐的推理。

「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欢迎我。」樱子小姐耸肩道。

「没这回事……」

「不,你从一开始就以非合作的态度面对我们,一点都不像是害怕并试图摆脱诅咒的人。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把死亡看得很淡,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着,樱子小姐小心翼翼地为藤冈先生救治。露出的白袜、裤子,如今全被鲜血逐渐染为红色。

「另外,你称海克特为凶犬,却还是愿意宠爱它,甚至主动挂出凶画。如果你真的怕自己和前人一样,受诅咒而亡,应该会竭力远离这一切,但你却视其为珍宝,与它们一同度日。这与求生本能背道而驰的行径,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说到这儿,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端详藤冈家一遍,露出一抹浅浅的、感伤的微笑,「人们总是以为黑色是死亡的颜色,其实并不然。在心理学上,黑色代表想变强、想抵抗、想摆脱死亡与恐惧,是试图征服逆境的人,由渴望而生的颜色。黑色象征的并非绝望,而是希望,是『想活下去』的人们拥有的色彩啊。你明明想摆脱死亡宿命,却又主动接纳了其他『色彩』,即使晓得它们将招致死亡也不介意,岂不是件矛盾的事?」

这句话紧紧勒住了我的心。我以为他装模作样地用上一大堆黑色……但他并不是在耍帅,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对抗诅咒,无意识地披上名为黑色的铠甲……

「至于其他的……要调查家族的殁年月日,甚至巨细靡遗地列出各种死因,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你为了给人看,还特地用电脑排版列印,未免准备得太过周到……我想,你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寻短了,没错吧?」樱子小姐问道。

藤冈先生面无血色的脸庞悄然蹙眉,盯着她好一会儿,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是为了让自己像是死于意外,才利用诅咒与家族皆短命的迷信,至于邀请内海来,是为了建立自己并无自杀意图的印象,对吧?你认为他是警察,说话更有可信度,加上那种老实的个性,要骗起来易如反掌。」

樱子小姐苦笑着回望内海先生。

「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干这种蠢事……」

内海先生没能继续说下去,他涨红着脸,一拳打在树墩上,表现出愤怒、焦躁与悲伤。随后,他紧咬双唇,像是在压抑自己即将溢流的情绪。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藤冈先生沉沉叹息,潸然泪下,「第一次前往医院,听到自己孩子的心音,我着急了。从来不曾害怕失去的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死去,头一次对自己的死后忧心忡忡。」他抱头俯首,一字一句、一点一滴说了下去,「结果,明明是个门外汉,我却开始接触投资事业,比以前更加慎重,以为这能带来更加稳定的收入,没想到前几个月,财经界爆发丑闻,我的几个投资化为泡影。道北的经济,正陷入空前的危机。」

「啊……」

撼动经济的丑闻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之前扯上的那案子——一桩因樱子小姐而浮上台面,悲哀的复仇戏码。知道藤冈先生也是受害人,罪恶感压得我难以喘息。

「不知不觉间,我欠了一身债。这事说来丢人,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这样下去,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

「这……你为何不跟我商量呢?」发出惊呼的是藤冈太太。关于这一切,她似乎一无所知。在怀里的婴儿难过地哼了一声,不久便转为洪亮的哭声。

藤冈先生望着自己的孩子,充满悲戚与关爱的眼神,是我从不曾见过的。

「说也奇怪,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天天担心自己还醒不醒得来,到了最近反倒觉得,要是能一睡不醒,不知该有多好。」他自嘲般地笑了几声,「于是我心想,既然横竖都得死,不如由自己画下句点。但要是自杀的事被发现,保险金也就泡汤了。我……只有病死或意外身亡两条路可选——受诅咒的男人被断斧砍死,真是不枉其名,不是吗?」藤冈先生情绪激动,却只能一边笑,一边有气无力地断续说话。由于大量失血,现在的他已经气若游丝。「海克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决心,最近才一直监视着我,试图阻止我轻生。这样的它,同样成了我的利用对象——就跟那幅画一样。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像个不幸的男人。我非得因诅咒而死不可。」

不久,藤冈先生收起笑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到树墩上。内海先生上前支撑着他,而他虽面色惨白,却意识犹存,对前来搀扶的内海先生微笑。

「藤冈,振作点啊!」

「至于砷的事情,倒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这次的确是为了让人判定为『意外事故』才找来内海,因为他一定信任我,纵使过程有些不自然,只要有警察作证,大家一定会相信这是一桩意外。」

「老公……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藤冈太太紧紧抱着哭泣的婴儿,当场瘫跪到院子地上。

「我父亲生前挥金如土,我母亲为此辛苦了大半辈子,因此,我不愿自己的妻子为钱所苦——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现在的我,只剩这方法能养活你们了……」他随后低语,「所以,希望各位别阻拦我。」

「为钱所苦又怎样?」至此,脸埋进婴儿腹部的藤冈太太再也听不下去,含糊地说了起来,「你难道就不曾想过相较于缺钱,少了你的日子更难过吗?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了钱才嫁给你的吗?与其搞成这样,还不如把房子家产全都放弃。只要一家人还在,这不就够了吗?」

抬起头的她,口气铿锵有力,愤怒随着通红的脸庞爆发开来,令藤冈先生一阵畏缩。

「可是……」

「我的梦想从一开始,就是与你一同白头偕老。」

藤冈太太深呼吸,明明白白地说道。藤冈先生嘴唇微颤,不久,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不妙,等救护车上山,恐怕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

内海先生乍然起身,牵起藤冈先生的手,试着扶起他,但他只能无力地瘫在树墩上,重复着急促的呼吸,想站也站不起来。

「藤冈,你这个大傻瓜!」

内海先生说完,发出一声吆喝,背起了藤冈先生。

「内……内海?」

「这下子,你欠我一辈子人情了!」他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藤冈先生跑了起来,「然后先不提别的,这里难道不是你温暖的家吗?有老婆,有孩子,你还有什么好奢望的!」救护车警笛声逐渐逼近,车影逐渐放大,内海先生一边跑,一边用开朗的口吻向他喊话,「你可不是乌鸦雏鸟,有属于自己的温暖大巢,哪有人像这样自己跳到巢外啊!」

「内海……」

藤冈先生皱起脸孔,双眼已被泪水淹没,点了点头,脸埋进内海先生的后脑。内海先生的脸颊,也被血与泪染得一片斑驳。

他的担忧成真,停在路肩的车辆妨碍通行,救护车正费尽工夫在屋前的道路迂回前进。我之前明明也看到了那些路肩停车,却忘得一干二净,因此不得不佩服起内海先生,心想他这警察果然是货真价实。

见到救护车近在眼前,内海先生背着藤冈先生狂奔而去,而救护人员发现他们,也同样赶了过来。

「他没事了。」樱子小姐沉吟道。「真的吗?」我一问,她便缓缓点头,转身面对藤冈太太。

「是啊,而且不只是今天……未来肯定也是。」

紧抱着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藤冈太太,喜极欲泣地笑了。

藤冈先生卖了所有家产,一切重新开始。我拜托妈便宜租间房子给他们,而他们似乎也住得如鱼得水,藤冈太太事后还为此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